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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杭州去來 九 竹寺題詩案

第十章 杭州去來

九 竹寺題詩案

侍御史賈易即與楊畏、安鼎聯銜疏論:「蘇軾所報浙西災傷不實,乞行考驗。」
蘇軾自杭還朝,二人相遇于殿前,蘇軾述當時的情形道:

小人唯利是圖,利之所在,六親可以不認,何況朋友。
札上,太皇太后詔准賜米百萬石、錢二十萬緡。

君錫的期望,就是這樣。

趙君錫接替蘇轍的遺缺,從吏部侍郎升上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例是執政大臣的後補者,趙君錫得隴望蜀,他現在所覬覦的是蘇轍現職尚書右丞這個地位。

君錫說,他之舉薦秦觀,是因為秦的文學好,現才知道此人品行浮薄,所以要撤回前薦。
八月初三日,輔臣奏事延和殿,依次論及台諫交章,論及蘇軾題詩竹寺一案時,蘇轍即先代奏:
劉摯對曰:「君錫舊為吏部侍郎,欲令還舊官。」
太皇太后諭曰:「還他舊官甚好。」趙君錫欲升反降,弄巧成拙。
賈狀說,先帝崩逝,人臣泣血號慕,蘇軾卻作詩自慶。原題「山寺」兩句在前,「此生」兩句在後,已經播於四方;後來跡不自安,才另增別詩兩首,顛倒先後兩句,題以元豐八年五月一日,調換詩板,欲自掩飾,其為悖逆,「可謂痛心疾首而莫之堪忍者」。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雖說是呂大防與劉摯分任左右二相,而大防這個老實人,卻聽由劉摯翻雲覆雨,一手擺布。劉安世領袖諫垣,聲威赫赫;王岩叟簽書樞密院,主掌軍事;梁燾為禮部尚書,管領文教。朔派大將,個個位居要津。更可怪的,原是洛學弟子的朱光庭、楊畏、賈易諸人,既失靠山,一起歸附了劉相門牆,劉便利用他們做政治打手。
其後召為台官,又論臣不合刺配杭州凶人顏章等。今既擢貳風憲,付以雄權,升沉進退,在其口吻……不久必須言臣並及弟轍。轍既備位執政,進退之間,事關國體,則易必須扇結黨與,再三論奏,煩瀆聖聽。
以上簾前面對,只有呂、劉二相獨留,他人不得聞見。但趙君錫當日便知道了兩罷的消息,即日連上兩章:一是救賈易,曰:「易有何罪?」二則曰:「蔡確無禮于太后,與蘇軾無禮于先帝,其罪一也。」——小人為惡務澈,非要陷蘇軾于惡逆重謫之罪,不肯罷手。


趙君錫一石二鳥,果如定計。蘇轍有奏自咎:
翰林學士承旨侍讀蘇軾為龍圖閣學士知潁州。
侍御史賈易以本官知廬州,后改宣州。
政治迫害的力量,使原是一個豪邁不羈的性情中人,變得膽小如鼷。
於是,蘇軾于初八日上《辯題詩札子》,指明三月初六在南都聞遺詔,至五月初https://read•99csw•com,始在揚州竹西寺題詩,時間相距兩個月。因為「臣初得請歸耕常州,蓋將老焉」。而淮浙間所在豐熟,故詩曰:「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臣實喜聞百姓謳歌吾君之子,出於至誠,故詩曰:「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因此,蘇軾「血懇」太皇太后賜予一郡,以免發生轇轕。「貼黃」說:「與其將來徇眾多黨與的謗議而被出,不如現在用迴避親嫌的理由,便與一郡的好。」這已不啻是自求保全的哀辭。然而,宋朝的傳統,君權至上,太皇太后不信她不能庇護一個蘇軾,依然堅執不放。
臣與君錫,初無疑間。近日臣召赴闕,見君錫崇政殿門,即與臣言:「老繆非才,當此言責,切望朋友教誨。」臣既見君錫,從來傾心,以忠義相許,故敢以士君子朋友之義,盡言無隱。
續又一書雲:
關於趙君錫,太皇太后降諭:

「君錫莫須罷中丞?所言軾事,怎生行得?此與蔡確事全別,蔡確自以姦邪為惡,昨恐官家奈何此人不得,久遠為朝廷大患,故貶之。作詩亦是小事。」

臣兄所以知朝廷文字,實緣臣退朝多與兄因語次遂及朝政,臣非久當亦引咎請外。
其實所謂「從來傾心」者,二蘇都上了「阿諛」的當。現在時移勢易,趙君錫覺得大蘇已無利用價值,而小蘇不去,適成自己前程的障礙,所以他要勾結賈易,以為投靠劉相門牆鋪路。
蘇軾來時,特意實地勘察災情,到京之後,就上札子,報告浙西災傷,他說:「浙西諸郡,接連兩年發生天災;而今年的大水,比熙寧年間的水災還要嚴重。……」就他這兩年在浙中實施救災的經驗,只用糴售常平米這一個辦法,就可以使米價不漲,使人民免為流殍;所以請求朝廷令兩浙運使,估計浙西諸郡到明年七月應糴糧米斛數,在其轄下諸路封樁及年計上供錢斛內擘劃應付,接續糴賣就可,不需其他濟助。
蘇轍奏罷,表示不敢參与討論,遂先下殿。
執政奏事畢,太皇太后憤然降諭曰:

劾蘇軾的主要罪狀,則為書于揚州上方竹西寺的那首小詩。被檢舉的原詩是:
這場風波,以兩罷來作解決,正是元祐朝一貫的作風。司馬光逝世后,職業官僚當位,一切以鞏固利祿為先,以和光同塵為手段,再也沒有政治原則。官僚不敢得罪任何人,除非你站的地位,擋了他的前途,才和你拼。垂簾聽政https://read.99csw.com的宣仁太皇太后,像天下所有上了年紀的老夫人一樣,凡事但求平靜,碰上爭執,不問是非,一味平撫,她只要保全祖宗的基業,太平無事,只等皇帝長大,便可以還政。因為如此,所以元祐之世,賢奸雜進,一切都不是司馬當年的理想了。

……賈易,(程)頤之死黨,專欲與頤報怨。因頤教誘孔文仲,令以其私意論事,為文仲所奏,頤既得罪,易亦坐去。乃于謝表中誣臣弟轍漏泄密命,緣此再貶知廣德軍,故怨臣兄弟最深。臣多難早衰,無心進取,豈復有意記憶小怨?而易志在必報,未嘗一日忘臣。
自杭州聞命之日就上疏懇辭起,到此蘇軾已經七上封章,兩進札子,請求外放,仍是難回太皇太后心意。
八月初四,蘇轍已遞辯狀,部分執政們在延和殿太皇太后簾前進言:
宰執原擬以南部留台安置蘇軾,然而這時候,王鞏自被攻罷宿州,仍任管勾太平觀,住在南都,蘇軾認為有所不便,叫蘇轍去向呂大防說:
蘇軾也很警覺,索性揭穿這個陰謀,細數從前他與賈易之間的嫌怨,留京定要遭殃,據此堅乞外放州郡,避免發生糾葛。七月初六所上札子,是這樣說的:
太皇太后同意了。
「賈易排擊人太深刻,須與責降。」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太皇太后說:「莫不消?」

此案未了,賈易接連又上一章,根據御史中丞趙君錫言,蘇軾曾派秦觀、王遹往說君錫,誣指蘇軾「交通言語,離間風憲」。
此一波折,使蘇軾大為憂急,因為他深知官場的弊風,事情一經行文地方考驗,地方官為推卸責任,為觀望執政當局的風旨,一定掩飾災情,不敢實奏。果然如此,蘇軾枉坐「奏報不實」事小,而浙西億萬生民,流離溝壑,不得救援,如何得了。
秦觀和王遹分別往見趙君錫,傳蘇軾的話,確有其事,蘇轍曾奏:
秦觀得除秘書省正字官,系王鞏托由趙君錫認薦;而賈易反對說「不可令秦觀污辱文館」。秦觀為了此事,要赴訴恩門,求救于舉主,原是常理,蘇軾不過順便帶了一句話:「秦觀已被賈易言了,宜為朝廷珍惜人才。」
指劾蘇轍者,說他為中書舍人日,泄密命于呂陶;薦王鞏為不當;張耒不俟朝參,先許供職。所責雖皆細事,但給他戴上一頂大帽子,曰:「蘇轍厚貌深情,險于山川,詖言殄行,甚於蛇豕。」

七月廿八日,蘇軾再上札子,請求迴避賈易,札尾預言:「若不早去,不過數日,必為易等所傾。」
蘇軾之文章,追攀六經,蹈籍班馬,知無不言,壬人畏憚,為之消縮;公論倚重,隱如長城。請留之在朝,用其善言,則天下蒙福;聽其讜論,則聖心開益;行其詔令,則四方風動,而利博矣。read.99csw•com
朝廷以安靜為福,人臣以和睦為忠。若喜怒愛憎,互相攻擊,則其初為朋黨之患,而其末乃治亂之機,甚可懼也。

宋朝的制度,政務官不得與台諫往來,蘇軾謂所傳言,是這樣的:一是希望薦主維護秦觀;二是賑濟浙西災傷案,台諫與給事中持論不一,希望御史中丞趙君錫說一句話,以救兩浙的災民,絕無離間風憲之意。
於是,賈易述趙的結論為:「君錫乃以為(秦)觀與(王)遹挾軾之勢,逼臣言事,欲離間風憲,臣僚皆雲奸惡。」
人情詭詐,宦海尤甚。天真的蘇軾萬萬沒有想到趙君錫會是出賣他的反覆小人。其實,官場中只有利害,本無友誼。當蘇軾外放杭州的時候,趙君錫時任給事中,眼見太皇太后對蘇軾恩禮特別厚重,猜測不久將有還京大拜的可能,所以上章請求太皇太后留軾在朝,他那時是這樣兩面討好的人:
令王遹傳語君錫,所說是「台諫、給事中互論災傷,公為中丞,坐視一方生靈陷於溝壑,欲其一言以救兩浙億萬生齒」。此言與七月二十八日所上乞迴避賈易札子中所說的完全一樣,但是忽於行跡,就被趙君錫冠上「交通語言,離間風憲」的罪名,賣與賈易。

蘇軾應|召還京,口口聲聲要避親嫌求去,他是不會當政的了,用不著再趨奉他。蘇轍被劉摯所憎惡,賈易正以全力攻兩蘇,他便供給秦觀、王遹兩訪的資料,合力圍剿。第一目標,雖是大蘇,而彈章的字裡行間,卻暗示身居執政的蘇轍,有泄露朝廷機密之罪。去掉蘇轍,則御史中丞之進為尚書右丞,水到渠成,穩穩到手的了。
所以,蘇軾一至宮門報到,賈易立即擢升,當上了侍御史。這是誰都明白的安排,是個鷹出鞲、犬突圍的陣勢。可憐的蘇軾,已經成為目標中的獵物,是無可置疑的情勢。
蘇軾的結論是:
此是蘇軾對於這場風波的感慨,所遺憾者,只是他所尊重的朋友之道,如今已經盪滅無存。至如賈易之流,本來只是政治打手,除了憐憫之外,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件事,確是蘇軾的冒昧行動,貽人口實。
上狀知已達。風俗惡甚,朋舊反眼,不可複測。某所被謗,仁聖在上,不明而明,但憐彼二子者,遂與舒亶、李定同傳爾。
翌日(八月初五)詔定:
賈易只說「乞行考驗」,朝廷不能駁他「毋須再查」。幸而詔旨的詞頭降下中書省時,給事中范祖禹以其職權「封還」,錄黃奏曰:
「諸公欲以南都處之,固甚幸,然定國在彼,恐與之友善,必與公家難為。九*九*藏*書

臣兄乙丑年(元豐八年)三月六日在南京聞裕陵遺制,成服后,蒙恩許居常州,既南去至揚州。五月一日在竹西寺門外道傍,見十數父老說話,內一人合掌加額曰:「聞道好個少年官家。」臣兄見有此言,心中實喜,又無可語者,遂作二韻詩,記之於寺壁,如此而已。今君錫等加誣,以為大惡;兼日月相遠,其遺制豈是山寺歸來所聞之語?伏望聖慈體察。今日進呈君錫等文字,臣不敢與。
「軾詩亦須取一文狀。」呂大防說。這是老官僚的手段,有一件認可的解釋文字,省得以後再起波瀾。


不過,太皇太后對於蘇軾,維護周至,仍以求避親嫌的理由,除授為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軍州事,誥詞中且有「不為朕留」的話,所以蘇軾作進上謝表:「……雖所向之奇窮,獨受知于仁聖。力求便郡,蓋常懷老退之心;伏讀訓辭,有不為朕留之語,殊施難報,危涕自零。」主恩深厚,在「不為朕留」四字中,表露無遺。
一、秦觀為公所薦,今反如此,要加註意。

因此,改知潁州。
「詳細研究賈易的疏狀,前後矛盾。賈易為王安禮所賞識,薦應十科之選。現在那些失職在外的人,都在江淮一帶,無不與今日執政為仇。今日這個疏狀,不但動搖朝政,暗中則在發泄失職大眾的怨憤,伏望聖慈詳察。」
二、兩浙災傷如此,賈易、楊畏卻說傳言過當,要朝廷察其虛實。朝廷已從其奏,而給事、兩諫官以為當聽其賬恤,不能先下核實之旨來阻礙賑濟。台諫的議論不同如此,中丞豈可不為一言?
子瞻山光寺詩……余嘗至其寺,親見當時詩刻,后書作詩日月,今猶有其本,蓋自南京(都)回陽羡時也。始過揚州則未聞諱,既歸自揚州,則奉諱在南京(都),事不相及,尚何疑乎!
劉摯對曰:「此事不可便已,今可令蘇軾分析因依。」
賈、趙這份彈章,兼攻二蘇,大部分的內容,儘是多人說過的那套陳腔濫調,重施舒亶、李定故技,新作料只有所舉竹寺題詩一節,誣陷蘇軾聞先帝之喪而心喜,實犯悖逆大罪。

又指軾撰呂大防左僕射麻制,用了一句「民亦勞止,庶幾康靖之期」。認為是將熙寧、元豐間的治道,比作周厲王時代的民勞板蕩,「聞者股慄」。
台諫與給事中意見不一,蘇軾急切之間,想起有個朋友可以相助,那是現為御史中丞的趙君錫,以他中丞的地位,有資格講一句話而挽救災區百萬生民。所以立刻派王遹去見君錫,求其一言以助。蘇軾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個交諗朋友,現在已經變了,他要出賣蘇軾,別求進階,使蘇軾幾乎陷入「離間風憲」的大罪。
短別兩年,京九-九-藏-書朝的局面,已經完全不同。
當茲擾攘初定,蘇軾寫信給王鞏說:
右相劉摯介面道:「兩罷甚為公平,且可以息事,容後進入文字。」奏罷,遂退。
自公去后,事尤可駭,平生親友言語往還之間,動成坑阱,極紛紜也,不敢復形於紙筆,不過旬日,自聞之矣。得潁藏拙,余年之幸也。自是刳心鉗口矣。
趙君錫又說,同一天的晚上,蘇軾又派他的親戚王遹來見,說兩件事:
賈易彈章,引趙君錫的話說:「昨日(七月二十七日)傍晚,從(御史)台回家,秦觀來見,謝我薦他為秘書省正字。又說:『賈御史的章奏(即言不可以秦觀污辱文館)中說「邪人在位,引其黨類」,此意是在傾陷中丞,中丞應該趕快補進一狀,其事可解。』」君錫認為蘇軾仗勢頤指御史中丞與侍御史自相攻擊,陰險已極。
蘇轍繼以「緣臣忝冒,致之外徙,私意有所未順」,上狀請求與兄同出。不許,留任尚書右丞。

其計果然得售,同年九月,蘇軾出使遼國,君錫就當上了副使。從此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官位升到吏部侍郎、御史中丞,但他並未饜足。
竹寺題詩,倒是一個新鮮材料,而且這罪名若是成立,是可以殺頭的「大逆不道」。不過小人作偽技術非常拙劣,既謂軾詩已經播在四方,又說題尾日月是后所抽換,如朝廷根究,要見佐證,其言立敗。事後,葉夢得游山光寺,還親見該詩的「當時志刻」,葉夢得《避暑錄話》有一條說:

國家根本,仰給東南。今一方赤子,呼天赴訴,開口仰哺,以脫朝夕之急。奏災雖小過實,正當略而不問;若因此懲責,則自今官司必以為戒,將坐視百姓之死而不救矣。……
當時,呂、劉二相的「調停」主張,雖因迫於眾論,暫被壓制,但在野政客們興風作浪的壓力,並未減輕。大防認為如留蘇軾在京,更加不得平靖,所以,他接著奏道:「不如並蘇軾兩罷為便。」
另又拉扯一大堆廢話做陪襯,說他差免役問題上的反覆變亂,在杭州決配顏章兄弟為橫暴立威;說他浮報災情,虛言水利;說他西湖築堤,科借居民什器,虐使捍江廂卒,只為自己游觀之樂。

太皇太后不得不準此奏,遂憤然諭曰:「賈易責降不能太優。」老太后的憤怒,如聞其聲,如見其色。
「昨見趙君錫章,言臣兄軾交通言語事,晚間臣兄雲:實有此,然非有所干求,已居家待罪。」
果然不出所料,四日後的八月初二,太皇太后已有賈易、趙君錫聯銜的彈章,秘密封交呂、劉二相,要他們兩人先行研商,同時還特別叮嚀:「不得遍示三省官。」
解釋完了,蘇軾始憤然結曰:「君錫等輒敢挾詞誣罔,加以惡逆之罪,乞正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