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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八 太后崩逝

第十一章 潁州·揚州·定州

八 太后崩逝

至九月初二,太皇太后病危,左右相呂大防、范純仁和知樞密院事韓忠彥再度請求入宮問安,詔許。三公至御榻前,但見榻前障以黃幔,哲宗黃袍幞頭,立於榻左,三臣立於榻右。大防進前問安,太皇太后說:
蘇轍對曰:「此事非為無例,蓋為親政之初,中外拭目,以觀聖德;而所召乃先內侍,眾心驚疑,必謂陛下私于近習,不可。」
大防對曰:「陛下以至公卿天下,何嘗以私恩及外家。」
八月下旬,太皇太后病重,左相呂大防、右相范純仁、御史中丞鄭雍、樞密院韓忠彥、劉奉世入崇慶殿後閣,問太皇太后安,哲宗侍立榻前,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說:「老身受神宗顧托,同官家御殿聽斷,公等試言:九年間曾施私恩與高氏否?」
太皇太后寢疾之初,單獨召見右相范純仁,論曰:
假使這班失意政客的離間陰謀成功,則宣仁太后擔當天下之重,一生的苦心豈不盡付東流?
元符末年,王詵為樞密都承旨,其時,神宗第十子端王趙佶與詵甚為交好。一日,同在殿廬待班,邂逅間,率然對王詵說道:「今日偶忘帶篦刀子出來。」王詵便從腰袋裡取出一枚來借他用。
三公趨出,相顧曰:「吾等不知死所矣。」
哲宗不得已道:「除命且留俟祔廟取旨可也。」但是心裏非常恚恨,懷疑是蘇轍指使出來的。
山頹木壞,整個國家突然落入危疑震撼之中,大家都有國將大變的預感,謠諑紛紜,人心浮動。在位的朝臣們,心懷顧忌,抱著懍懼觀望的態度,鉗口結舌,不敢說一句話。
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
由此,日見親信。幾個月後,哲宗疾歿,無子,向太后與諸大臣議立端王繼承大寶,是為徽宗。徽宗對高俅寵眷更甚,不次遷拜,外官節度使而至使相,內歷三衙者二十年,上至父兄,下逮子侄,莫不高官厚祿,富貴無比。這卻應了蘇軾在南都作《九日次定國韻》詩所說:「軒裳陳道路,往往兒童收。封侯起大第,或是君家騶。似聞負販人,中有第一流。……」九九藏書生當淑世,知識分子進身不如廝役,落寞可悲。
於是,就叫他來對蹴,甚合王意,隨即吩咐僕人說:「可往傳語都尉,一則謝他贈我篦刀,二則連送篦刀來的這個人,我也留下了。」
蘇軾喪偶未久,忽傳太皇太后病了。
何況,哲宗早已不是孩子了,對於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帝,心裏充滿了委屈和憤怒,若再經人挑撥,後果如何,不堪設想。
那時,外間流播一個非常荒謬的謠言,說太皇太後有意廢帝,改立己子。太皇太后聽到了,精神上大受刺|激,不久就病倒了。
大臣們聆諭悚然,只聽太皇太后吩咐左右賜社飯,說:「明年社飯,要思量老身。」

政局變化的趨勢,徵兆已見。蘇軾心裏明白,他們的失敗,幾乎無可避免。心潮起伏,無限惶惑。默念著年紀已經那麼老了,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卸掉這副擔子,全身還鄉。今是東府主人的老弟,其實也不過是逆旅過客而已,他也居住不久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所迷惘的是不知茫茫前路,將走到哪裡去。「對床夜雨」之約,恐怕終是一場夢,即使闖得過這一陣彌天的風浪,老兄弟倆還能像現在這樣健朗嗎?蘇軾這樣痴痴地想著、想著,不覺掀起了無限感慨,作《東府雨中別子由》詩:

太皇太后的苦心,被奸小誣害,被皇帝誤會;她相信純仁能夠為她見證。
蘇軾諫說哲宗,不要輕舉妄動,殊不知這位被人冷落多年的皇帝,正抖擻精神,要一顯與前不同的身手。他抱怨皇帝不讓他有面辭的機會,殊不知皇帝心裏,對於元祐舊臣一例厭惡,完全應驗了宣仁太皇太后的預言:「官家要別用一番人了。」
高俅得意之秋,蘇軾早已下世,然而他卻富貴不忘舊主。蘇家子弟入都,據說他給養問恤甚勤。有說徽宗後期對蘇軾身後各種禁約的寬容,高俅與有力焉。可見小人有時也會做一兩件小善之事。
每年春二月及秋八月,為春秋二社,家家過社節,煮社飯,祀土神。大臣問疾,時在八月,此社飯當指秋社。
歸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不料https://read•99csw.com詔促速行,竟然不得入見。蘇軾很不滿意,只得留一書面的《朝辭赴定州論事狀》,給皇帝盡最後的忠告。略曰:
太皇太后說:「固然,只為至公,一兒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見。」說完這話,忍奈不住悲戚,哭出聲來。

現在則是章惇輩再度掀起謠言,說皇帝已經成人,怎麼還不讓他親政,是因為「祖孫不協,太後有意廢帝」之故。
辨別邪正,嚴君子小人之防,是舊黨從司馬光以來築成的第一道政治高牆。現在最重要的事,莫如喚醒情緒很不穩定,但卻即將擁有絕對權力的哲宗,不要輕啟柵門,自壞長城,牆外月黑風高,一片黑流洶湧,隨時會淹進汴京來的。

「大防等出!」
「新近創造兩副,還有一副不曾用過。回頭就當派人送到王府里去。」王詵答。
「這篦刀子樣子很新。」端王說。
侍講豐稷也站出來講話,便被出知潁州。
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
蘇軾將有遠行,遣散京中家臣,卻發生一件無心插柳的故事。
「卿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太后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明肅上賓,惟勸仁宗盡子道。卿當似之。」
「老婆待死也。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辭氣積鬱而微弱。

陛下方攬庶政,延見群臣,四方之民,傾耳而聽,拭目而視,此乃宋室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亂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長進退之際,天命人心去就離合之時也。……陛下年始十歲,太皇太后內定大策,擁立陛下,儲位遂定,陛下之有天下乃得之於太皇太后也。聽政之初,詔令所下,百姓無不歡呼鼓舞。自古母后多私外家,惟太皇太后未嘗有毫髮假借族人。不唯族人而已,徐王、魏王皆親子也,以朝之故,疏遠隔絕。……臨朝九年,未嘗少自娛樂,焦勞刻苦,以念生民,所以如此,豈有他求哉!凡皆為趙氏社禝宗室宗廟,專心一意以保佑陛下也。
祖禹只是一個讀書君子,立論純從道義著眼;要預防新黨讒慝,鑽營起複,卻忽略了哲宗不健全的仇恨心理。所以縱然瀝血盡諫,卻一點用處也沒有。皇帝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朕豈有意任用,止欲各與差遣爾。」將他打發掉了。
晁說之《晁氏客語》載:「純夫元祐末,與東坡數上疏論事,嘗約各草https://read.99csw.com上一疏。東坡訪純夫求所作疏先觀,讀盡,遂書名于末雲:『某不敢復為疏矣。』純夫再三求觀,竟不肯出,雲:『無以易公者。』」東坡別有一首《和純夫月研》詩:「上書挂名豈待我,獨立自可當雷霆。」蓋紀實也。
歷史上,皇家傳承之間,原是政客們翻雲覆雨的好機會,蔡確輩不會輕易放過。神宗病重時,邢恕替蔡確划策,陰謀勾結太皇太後娘家侄子,內外合力擁立太皇太后親生兒子歧王趙顥或嘉王趙頵,不料宣仁太皇太后立心公正,她說:「神宗自有子,子繼父業,分所當然!」即時立了哲宗。
大防還來不及答對,皇帝的面色已很難看,叱道:
范祖禹請對殿上,引述古今史實,極論小人宦官不可用,呂惠卿、蔡確、章惇這班政客尤其用不得,用則覆國。又陳宦官李憲、王中正過去種種罪狀,「上負先帝,下負萬民」。現在李憲雖已身亡,而王中正、宋用臣猶在,「今召內臣十人,而憲、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二人既入,則中正、用臣必將復用,臣所以敢極言之」。希望皇帝「守之以靜,恭己以臨之,虛心以處之。則群臣邪正,萬事是非,皆瞭然于聖心矣」。

蘇家用一小吏高俅,頗工筆札,本來打算送給曾布用的,曾以他家辦文書的人已經多了,辭謝不受,蘇軾便將他託付了駙馬都尉王詵。
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
明日,九月初三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壽康殿,群臣上尊號曰「宣仁聖烈太皇太后」。明年二月葬永厚陵,以呂大防為山陵使。
左相呂大防奏曰:「雖有此,眾論頗有未妥。」
客去莫嘆息,主人亦是客。
不料皇帝親政的第二天,就下旨召內侍劉璦、樂士宣等十人復職,這十人中就有熙豐間神宗重用的內侍李憲、王中正二人的兒子在內。中書舍人呂希純封還詞頭,拒不草詔。皇上說:「宮中缺人使令,且是有近例可援之事,為何封駁?」
蘇軾有意發難建言,盱衡全朝,只有范祖禹可以商量此事。他寫好奏稿,持訪祖禹。不料范祖禹已經寫成《聽政札子》,先取出來給蘇軾看,這札子首言太皇太后的恩德,則曰:
她回頭對宰執們凄然說道:「老身病勢有加,與公等必不相見;公等亦宜及早求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read.99csw.com
其中以自己不得入見為例,錚錚力諫道:「臣雖不肖,蒙陛下擢為河北西路安撫使,沿邊重地,此為首冠。臣當悉心論奏,陛下亦當垂意聽納。祖宗之法,邊帥當上殿面辭,而陛下獨以本任闕官,迎接人眾為詞,降旨拒臣,不令上殿,此何義也?使聽政之初,將帥不得一面天顏而去,有識之士,皆謂陛下厭聞人言,意輕邊事,其兆見於此矣。」
純仁泣對:「敢不盡忠。」
其次,揭破新黨政客的陰謀,言曰:
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
蘇軾認為,一個負責的人,必須有勇氣面對任何現實。眼前的局勢,一股洶湧的逆流,即將排山倒海而來,而現在是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如何還能緘默?要乘太皇太后新喪,對皇帝解說太皇太后對天下、對皇帝的恩德,希望哲宗能夠覺悟,能夠感動,才不會被小人的讒言所蠱惑,才不會被那批失意在外的政客乘機離間。萬一他們重攬政權,則上承仁宗治道,所辛苦建立起來的元祐之治,就將全被破壞無餘了。
蔡確罷官遣外,邢恕代他散布謠言,說太皇太后本意,要立己子,全賴他們協力諫阻,所以對哲宗不無策立之功,意在討好皇帝,圖謀起複。事為梁燾上奏,太皇太后一氣之下,將蔡確、邢恕都貶往嶺外。
純夫(一作淳甫),祖禹字。所說蘇軾附名同奏的章疏,即是此狀。
蘇軾將行,九月十四日往別蘇轍于東府。時值深秋,冷雨蕭瑟,氣氛固然索寞,心情尤其沉重,他默默凝望著院子里淋在雨中的那一樹梧桐,一個人發著愣。細數近三年來,每次看到這株梧桐樹時,似乎都在雨中,不免有點神秘的感覺。所謂三年三見,那是指元祐六年自京出知潁州,七年自揚州召還,以及八年今日之出守定州。
蘇軾一面聽,一面不斷讚歎:「公文,真經世之作也。」
陛下臨御九年,除執政台諫外,未嘗與群臣接。今聽政之初,當以通下情、除壅蔽為急務。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物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無悔。由此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蘇軾對范祖禹文字的傾倒,是大家都知道的。朱熹也說:「淳夫文字純粹,下一個字便是合當一個字,東坡所以伏他。」九*九*藏*書

大防等太皇太后情緒略平,才說:「近聞聖體向安,乞稍寬聖慮,服藥。」

祖禹此奏,不但從頌述太皇太后的功德來感動哲宗,並且闡明太皇太后的心志,只是回復祖宗的舊政,措生民于安居樂業,為皇帝奠太平之基而已。其中一情一節,與太皇太后病榻上所說的話,絲絲入扣。哲宗若是心無所蔽,讀了這個章疏,是應該有所感悟的。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
蘇軾奉告命后,遵例殿贊既畢,請求入朝面辭。
恭惟太皇太后之政事,乃仁宗之政事也。九年之間,始終如一。然群小怨恨,亦為不少,必將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為言,以事離間,不可不察。……惟辨析是非,深拒邪說,有以奸言惑聽者,付之刑典,痛懲一人,以警群慝,則帖然無事矣。此等既誤先帝,又欲誤陛下。天下之事,豈堪小人再破壞耶!
當晚,王詵就派高俅送去。高俅到了府里,恰值端王在花園裡蹴鞠。高俅一邊等待,一邊看蹴鞠,好像十分內行的樣子。端王注意到他,便叫他過來,問道:「你也會蹴鞠嗎?」高俅說:「我會。」
太皇太後顧視哲宗,毅然道:「不然,正欲對官家說破。」停頓一下,接著道,「老身歿后,必多有調戲官家者,宜勿聽之」。
宣仁太皇太后大行前後,朝廷告下,蘇軾罷禮部尚書任,以兩學士充河北西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出知定州軍州事。這也許是太皇太後為保全蘇軾所預作的安排,也許是哲宗早已聽從了新黨分子的唆使,先把這位將成障礙的師傅差出,省得將來啰嗦。不過無論如何,際此政事大變前夕,能夠脫身是非之場,對蘇軾個人來說,總是好事。
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