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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三 初到惠州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三 初到惠州

最奇的是兄弟同在如此嚴重的患難中,他寫寄蘇轍的萬里家書,卻只傳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好像一個向來寒素的老饕,道其一飲一啄的喜悅。書言:
皇上對於蘇軾這種潛在而又深厚的感情,植根于少年時期的信賴心,可以被強烈的報復衝動所迷亂,矇混於一時,使蘇軾在那一陣政治風暴的銳勢上,做了第一號犧牲品;但風波總有平靜的一日,皇上一旦醒悟,說不定哪一天忽又念及這「八年經筵之舊」的師傅,誰能保證他不使出無上的君權,徑以中旨給予召還呢?宋代的相權有限,到那時候,章惇無論怎麼蠻橫,也沒有辦法了。何況,自歐陽、司馬謝世以後,蘇軾名滿天下,人望鼎鼎,絕非章惇可及,萬一哲宗付以政柄,則章惇輩好不容易攫到的政權,豈不天搖地動,大勢去矣!
章惇與蘇軾之間,為何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文獻無征,不甚明白。
更可察知皇上對蘇軾的感情,與一般臣工不同。
提舉杭州洞霄宮的章惇,既相天下,接替了呂大防的地位,他這一幫人物,便競先報怨,其中以張商英的表現最為兇悍。初被召為右正言,立即上疏言:
章惇黨既已整肅死人,當然不會放過活口。虞策再攻蘇轍以漢武帝比先朝,止守近郡,罪大責輕,請遠謫以懲其咎。哲宗說:「已謫矣,可止也。」但右正言上官均又並攻呂大防和蘇轍,說他二人「擅權欺君,竊弄威福,朋邪誣罔,同惡相濟」,列舉六大罪狀,同時牽入李之純和現在一力投靠的楊畏、虞策、來之邵等,說他們以前都是大防、蘇轍的黨羽,現在皆應同時清算。
蘇軾被謫的惠州,唐時叫循州,南漢時改名禎州,宋時才稱惠州。州治即今廣東省惠州市惠陽區,距廣州三百里,位於東江之南岸。清時惠州轄屬歸善、博羅、長寧、永安、海豐、陸豐、龍川、河源、和平等九縣及連平州。
合江樓是三司行館,只能暫時招待,不是謫官可以久居之地。月之十八日,蘇軾數口便搬到嘉祐寺去住了。
雖然同樣是在天涯流落中看到梅開,但在去黃州途中的春風嶺上,細雨梅花,不免還有窮途失路的悲哀,而現在這棲園病鶴,他的心情卻已非常平和。「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又曰:「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蘇軾的修養境界,便自完全不同了。
哲宗皇帝生性仁厚,少時有「不踐螻蟻」的美德,所以絕對不是一個毫無人性的帝王,只因年少識淺,感情衝動,心理不太正常,便被小人利用而已。
羅襪空飛洛浦塵,錦袍不見謫仙人。攜壺藉草亦天真。
當時戲言,殊不知章惇今日,所要謀反的,所要殺的,卻是蘇軾。
章惇出知湖州后五年,蘇軾因詩獄一案,被謫黃州。那時候,憂讒畏譏,非至親知交,不敢以文字與人,獨與章子厚書,坦述自己和弟轍經濟窘迫的情況,娓娓詳道黃州的生活;可見他們之間的https://read•99csw.com交情依然深切。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讒害蘇軾,章惇代抱不平,蘇軾貽書有「子厚平居遺我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的話,兩人交誼何嘗有所芥蒂?
章俞推算這孩子的五行(八字)很好,斷定將來可以光大門楣,所以僱用乳母,將他養大了。後來登第做官,與蘇軾相交,蘇作《送章七出守湖州》詩,首聯:「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雲鄉。」章惇疑心是在嘲笑他這不大體面的出身,因此懷恨在心。至紹聖開元,得相天下,遂逼令蘇軾渡海,意在報復云云。此說流傳甚廣,人云亦云,其實不確。


元祐初,同在京師,又一類似的故事:
出來應門的林姓老媼,白髮青裙,青年守寡,獨居已經三十年。蘇軾感嘆之餘,寫下一首色彩非常濃艷的名詩:
有人說熙寧八年(1075),章惇知湖州,蘇作《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詩,有「方丈仙人」一聯,使章惇疑在譏嘲他的出身,因此結怨。
蘇軾被責知英州為閏四月初三,后二十余日,章惇才到京任職。他一登上相位,果有重議蘇軾訕謗罪責之論,續有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的后命,則章惇對蘇軾的惡意,果是事實。
嶺南氣候溫和,十月下旬,松風亭下的梅花就已盛開了。蘇軾想起當年貶謫黃州,路過麻城縣春風嶺上看梅的舊事,覺得梅花每與流落的生涯相糾結,不禁感慨萬千,作詩曰:「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又作:「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鶴棲荒園。天香國艷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
玉粉輕黃千歲葯,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
……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苦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裡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
於是,蘇轍被特降為左朝議大夫知袁州。
哲宗朝紹述之禍的慘烈,從張商英言,「類編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事條」一節,是肆毒縉紳、衣冠塗炭的一大始機。
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落日孤煙知客恨,短籬破屋為誰香。九九藏書
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

五月間,章惇又把出名的兇手黃履引進朝來。秋七月,台諫官們便交章論司馬光等變更先朝之法,為叛道逆理。竟然主張掘司馬光、呂公著的墳墓,斷棺暴屍。幸而哲宗將此問于許將,將對曰「此非盛德事」,才未實現,改為追奪贈謚,將墓上所立的神道碑,統統撲毀。
合江樓在惠州府,為水西;嘉祐寺在歸善縣城內,為水東。縣城沿江而築,一面跨山,寺亦造在山邊,山上有松風亭,與寺甚近。蘇軾甚愛寺居的幽深窈窕,覺得不比合江樓壞。
嶺南地熱,春來特早,一過了年,就已百花齊放。大地上綴滿了繽紛的彩色。蘇軾寓居嘉祐寺,也和在黃州一樣,日常以各處閑逛為消遣。紹聖二年正月二十六日,他和幾個朋友「野步」走到嘉祐僧舍東南,見有一個本地人家,院子里雜花盛開,色香濃郁,蘇軾禁不住扣門求觀。
哲宗的仁厚,從下面的事例可以看得出來。蘇轍當廷頂撞,皇帝已經盛怒;但于出知汝州,侍御史虞策以為罪重責輕,乞加遠戍時,哲宗便說:「已謫矣,可止也。」呂大防既謫安州,他的哥哥大忠自涇原入朝,哲宗還問:「大防安否?」而且說:「執政欲遷諸嶺南,朕獨令處安陸(湖北),為朕寄聲問之。大防樸直,為人所賣,二三年可復見也。」
章子厚與蘇子瞻少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卧,適子瞻自外來,摩其腹以問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謀反的家事。」


其時,朝中還留著一個鐵面無私、剛正敢言的監察御史常安民,是他首先揭發蔡京之奸,又說:「今大臣為紹述之說,皆藉此名以報復私怨。」指斥道:「張商英求官于呂公著,諛佞無恥,近乃乞毀司馬光、呂公著神道碑;周秩為博士,親定光謚為文正,近乃乞斫棺鞭屍。陛下察此輩之言,出於公論乎?」章疏前後至數十百上,皆不報。
可見這青年皇帝,還算是個非常念舊的人。

常安民再論章惇顓國植黨,乞收主柄,而抑其權。終被論為「黨于蘇軾兄弟」,出為滁州監酒稅。
彷彿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


蘇軾與章惇交識甚早,同遊仙游潭時,蘇軾不敢走兩谷間的獨木橋,章惇平步而過,毫不畏懼。蘇軾說笑道:「子厚他日必能殺人。」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熱煮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幹),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書,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https://read•99csw•com
這許多事實,皆足證明章惇于元祐元年春出知汶州,退出中樞政府之前,與蘇軾的交誼還是非常完滿的,並無嫌怨。可是,章惇這次離京以後,惇軾之間,確也再無往來形跡。
縹蒂緗枝出絳房,綠陰青子送春忙。


這篇告詞中,說到宣仁太皇太后之任用蘇轍,則曰:「垂簾之初,老奸擅國,置在言路,使詆先朝。」林希代皇上撰文,竟使孫兒大罵祖母為「老奸」,陷哲宗于忤逆不道。利令智昏,連他自己想想也良心不安,據說某日,草制罷,擲筆于地曰:「壞了名節矣!」
降授知隨州的呂大防行秘書監,分司南京,郢州居住;降授知黃州的劉摯,試光祿卿,分司南京,蘄州居住;降授知袁州的蘇轍,試少府監,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在蘇軾到達惠州之前,轍已回到元豐年間曾監酒稅的江西高安去了。
新政派人人彈冠相慶,唯有資格最老的呂惠卿頂不得意,蓋因他在政治舞台上演慣了戲,做工太好,一旦被人揭穿,便變得一文不值了。冬十月,詔以呂惠卿知大名府時,常安民進言于帝曰:「北都重鎮,而除惠卿?惠卿賦性深險,背王安石者,其事君可知?今將過闕,必言先帝而泣,感動陛下,希望留京矣。」皇上很注意他這句話,決定試試看。呂惠卿至京,請面對,見了哲宗,一說到先皇帝時,果然伏地大哭。皇上厭惡極了,正色不答,惠卿之計不售。
當然,元祐時期,蘇章二人的政治立場不同,內外有別,使他們疏遠了,這是非常自然的情勢,不足以發生深仇大恨。所以,章惇相天下,首欲除掉並不在朝的蘇軾,后又千方百計,非欲置之死地不可,恐怕私怨的成分不大,而是政治奪權的情勢下,嚴重的猜疑所造成的禍患。
哲宗紹述熙豐新政的這個時代,剛一揭幕,那些見風轉舵的言官們,放下在京朝的執政大臣不論,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即是遠在定州的蘇軾,這情形甚不可解,有人解釋為:其時哲宗已有召章惇為相之意,朝中做官的,都想拿打垮蘇軾來作晉見新相的見面禮。果然如此,則章惇對蘇軾「欲得之而甘心」的毒念,在當時的官僚社會裡,必是盡人皆知的常識了。
蘇軾心境的平和,由於他已完全看透了人生。到惠州后數月,答參寥書,有極善譬喻的自述:九-九-藏-書
這話有個故事的背景:章惇的父親章俞,少年時,行為很不檢點,與他早寡的岳母楊氏私通,生了章惇。原想將這私生兒溺斃算了,幸得楊氏之母不忍,勸她留了一手,用一大盒,將這新生兒緘封在內,送與章俞。
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過嶺以來,沿途地方官多來求見,如羅陽推官程天侔(全父)途中晉謁,自此訂交,蘇軾後來再貶海南,得他甚多照顧。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建安人,與已故的黃州太守徐大受(君猷)是非常交好的朋友,因此與蘇軾一見投契。他也時時攜酒來訪,相與共飲,與當時黃州的情形一樣。李安正出守蒼梧,繞道來訪,竟為居留十日。程鄉縣令侯晉叔及歸善主簿譚汲來,陪他同游縣西八十里的大雲寺,松下野飲,設松黃湯,軾有詞記游:
蘇轍讀到時,雙手捧著告詞,哭了。他說:「某兄弟固無足言,先人何罪耶!」
問題的癥結,恐怕還是在於蘇軾與哲宗的關係。


言官有言,三省同議,認為呂大防、劉摯、蘇轍三人,所受處分,不過落職降官,黜知小郡,實在「罪重謫輕,情法相違」,請求更加詳酌;而監察御史周秩則說:「摯與轍譏斥先朝,不減于軾,大防又用軾之所謀所言,而得罪輕於蘇軾,天下必以為非。」章惇等又編了一張黑名單,列文彥博以次三十人,擬全部竄逐嶺外。李清臣為反對章惇,所以進言:「更先帝法度,不能無過,然皆累朝先臣,若從惇言,必大駭物聽。」皇上乃下詔曰:「大臣朋黨,司馬光以下各以輕重議罰,其布告天下。」這張黑名單中的元祐大臣,才得暫時倖免遠謫,改為:
商英是個熱衷利祿的小人,但也頗有才幹。元祐以來,極不得意,他要報復,遂定下了「一網打盡」的毒計。倘如照他疏述辦理,就檔存章牘來尋資料,則在當時盡廢新法的國策之下,一切語言文字,皆是有憑有據的罪證,元祐臣工,還有誰能逃過這天羅地網?
元祐初,章惇知樞密院事,與司馬光時時發生摩擦,司馬不堪虐侮,幸賴蘇軾居中調護和疏通,才得稍解。
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由是,如挂鉤之魚,忽得解脫。九九藏書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燒空紅佛桑。
元祐諸臣,一切所為,無非翦除陛下羽翼于內,擊逐股肱于外,天下之勢,岌岌殆矣。今天日清明,誅賞未正,乞下禁省,檢索前後章牘,付臣等看詳,簽揭以上。
惠陽城南有座飛鵝嶺,所以又稱「鵝城」。山明水秀,風景絕佳,可惜當時尚未開發,還是化外偏鄙之地。忽然來了蘇軾這樣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由得整個社會轟動起來。入境的外鄉人少,極易受到注意和被辨認。所以,蘇軾隨便到哪裡走動大家都知道他是誰,對他都很禮貌,一點沒有異鄉人隔閡的感覺。蘇軾很是高興,寫《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詩:
哲宗之與蘇軾,關係更不平常,自他十歲登位以來,蘇軾即是侍從的近臣;經筵講讀,師生之間,相處融洽,又與程頤說書不同。翰林學士,職司天子的侍從兼顧問,天子任何行動,翰林學士皆預坐,幾乎時時不離左右;至為翰林承旨,更獨承天子的密旨,論君臣關係之近密,更無逾於此職者。任何人都會想到,哲宗對這舊臣,不會永遠棄置的。即如蘇軾已經出知杭州,宮中有派使者赴杭之便,哲宗還悄悄地親自緘封一包茶葉,密賜蘇軾。
這篇謫詞,也出於林希的手筆,開頭就說:「太中大夫知汝州蘇轍,父子兄弟,挾機權變詐之學,驚愚惑眾。……」
蘇軾竭力掙扎,就是要掙脫這三十多年來的邯鄲大夢。但是夢雖醒矣,卻發現自己已被政治迫害所捆縛,茫茫來日,不知將有怎樣的命運來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鉤之魚」那樣的痛苦與焦灼。一天,他從嘉祐寺徒步上山往松風亭,山徑陡峭,足力不濟,坐在路隅休息時,忽然得了徹底的解悟。作《記游松風亭》短文曰:
基於這個理由,為了他們整個集團的利益,章惇未到之前,要想投靠他的人,已先對準蘇軾,開了第一刀;而章惇上台之後,覺得這一號大敵,單是流放嶺外、不得敘復等平常措施,還不足以杜絕後患,因此發展出後來種種非欲置之死地不可的毒計,皆是政治奪權的狠毒,並非個人私怨。
蘇軾對這侯晉叔印象很好,認為頗有文採氣節,實為佳士;所以後來將與程之才聯絡的重要任務,交給他辦。
主人白髮青裙袂,子美詩中黃四娘。
蘇軾初到,地方當局為表示禮遇,特別招待他在合江樓暫住。這合江樓在三司行衙中,是三司按臨所居的賓館,地居龍川江與西江合流之處,朱樓臨檻,即是大江。蘇軾住在樓上,遠眺海山蔥蘢,雲水浩渺,不禁有仙境不遠之想。他說:「……江風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