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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六 服食養生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六 服食養生

蘇軾喜歡肉食,但在惠州似乎很不易得,所以要和屠賈打商量,買官宦人家不要的羊脊骨來啃。平常則以蔬菜為主,而菜亦自種。有《擷菜》詩,詩敘曰:「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而吾與過子終年飽菜。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須底物而更貪耶?乃作四句。」
又書雲:
飢腸自飽無非葯,定性難搖始是禪。
蘇軾很有自信,不怕天女考驗,所以他說:「空方丈、散花何礙。」
改變飲食習慣,是一項非常痛苦的功夫。蘇軾為抵制這二十年來發作時的舊疾,下定決心,禁制得非常徹底。不但斷酒肉,斷鹽酪醬菜,凡有滋味的食物皆所禁斷;又斷粳米飯,每日只吃沒鹽沒醬的淡面一味。真箇餓不過時,才吃些胡麻茯苓麨,填填肚子,又行「少氣術」作為輔助。這樣做了一兩個月,病勢稍退。
毗舍離城中長老,名維摩詰,意為「凈名」,他只是個居士,並未出家,亦有妻子,但虔誠奉持佛門清凈律行,斷絕五欲,超然無染。這便是蘇軾所說的「維摩境界」。

蘇軾居惠,仍然無日無客,客至,則必置酒,所以他家酒的消費很大。雖然,嶺南五州的太守都經常送酒給他,還是不夠請客,所以非常計較。章楶(質夫)做廣州守時,每月派人送酒六壺來給他,有一次,「書至而酒不達」,大約是途中不慎被打破了,吏不敢報。蘇軾與章楶是唱和楊花詞的老朋友,遂戲作小詩問之,用「青州從事」一典代酒,風趣非凡,成為酒故事中的名作:
唐朝尊奉道教,幾同國教,煉丹術就托道教以自重。上自太宗,下迄僖宗,以及當時的公卿名士無一不和道士往還,求丹服食。宰林李泌、劉晏、盧鈞,詩人李白、賀知章、白居易,武將安祿山、高駢、董昌等都熱衷此道,流風餘韻,至宋未衰。
夜深人散后,惟有一燈留。
修仙必須煉丹,丹有內丹、外丹之分,《抱朴子·內篇·對俗》引《仙經》說:「服丹守一,與天相畢,還精胎息,延壽無極。」即是指此二者,前兩句指服食,后兩句指呼吸——模仿胎兒在母腹內的呼吸方法。
蘇軾一到惠州,在嘉祐寺落了腳,即作《思無邪丹贊》,等於是一篇決心煉丹求仙的誓願文:
內丹是修鍊自己身體內丹田所蓄的元氣,調攝陰陽二氣的消長盈縮,就是呼吸吐納之術。蘇軾謫黃州之初,與蘇轍相會陳州,夜聞子由臍腹間隆隆如雷聲者,即是他在床上行氣,蘇軾很羡慕他這功夫,認為定能「先我得道」。

南來后,蘇軾不但燒煉外服的丹藥,更說有一海上道人傳授他「以神守氣」的吐納方法,自己寫成歌訣,以示道友吳復古:

陸道士則得了「瘦疾」,瘦得形銷骨立,只剩了一副九-九-藏-書架子,所謂「骨見衣表」者,似是現代醫學上的「肌肉萎縮症」。陸道士精研內外丹,自以為決不死,但蘇軾在黃州時就曾告訴過他:「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至今他自己也說:「吾真坐寒而死矣。」蘇軾許與黑石,待他死後,為他志墓,很誠懇地相信他們都是有道之士。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丹砂若果可致,惟便寄下。吾葯奇甚,聊以為閑中詭異之觀,決不敢服也。


紹聖二年(1095)九月,朝廷大享明堂,大赦天下。消息傳到惠州,蘇軾不免心動。寫信託程之才探聽詳情:
飢火盡時無內熱,睡蛇死後得安眠。
從來非佛亦非仙,直以虛心謝世緣。

紹聖二年仲秋,廣惠間颶風成災,公私房屋倒塌者二千余間,大樹都連根拔起,乾明寺於四百年前從天竺國移植過來的菩提樹也吹倒了。這是生長中原內陸的人所從未經驗過的天變。驚惶稍定,軾命蘇過作《颶風賦》,蘇過描寫風勢最盛時,則曰:「……排戶破牖,殞瓦擗屋。礌擊巨石,揉拔喬木。勢翻渤澥,響振坤軸。疑屏翳之赫怒,執陽侯而將戮。鼓千尺之清瀾,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於一卷,落崩崖于再觸。列萬馬而並騖,潰千車而爭逐。……予亦為之股慄毛聳,索氣側足。夜拊榻而九徙,晝命龜而三卜。蓋三日而後息也。」

外丹即是燒煉丹藥,服食之用。煉丹術,始見於東漢魏伯陽所著之《參同契》,言曰:
蘇軾與朋友相聚,做江南人稱作盤游飯的便餐來吃。這種飯,就如現在的十錦燴飯;不過將魚肉佐料都埋在飯底,所以鄉下土話,稱作「撅(掘)得窖子」。羅浮曇穎長老則名之為「骨董羹」,大家吃得高興,陸道士隨口做了一聯對子:
南人嗜食檳榔,俗以此物敬客,蘇軾推辭不得,也曾嘗食,作詩說:「中虛畏泄氣,始嚼或半吐。吸津得微甘,著齒隨亦苦。面目太嚴冷,滋味絕媚嫵。」認為此物雖然利於御瘴,但只可當作藥物,日啖一粒以上,敗胃腸,泄元氣。

煉丹所需要的藥材和工具,如松脂、硫磺和鐵爐,惠州買不到,他還寫信託程之才在廣州訂購。

唐開元年間編纂的《道藏》,所收有關煉丹的著作,至少有一百種以上。蘇軾服官鳳翔時,曾於終南山太平宮溪堂讀過此書。後來謫居黃州,眉山道士陸惟忠又傳授他「內外丹指略」,蘇軾試過燒煉,所以王鞏貶往賓州,蘇軾寫信https://read.99csw.com託他訪求當地名產的丹砂,書曰: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元祐期間,蘇軾職事繁忙,無暇顧及煉養。這次被貶嶺南,萬念俱灰,在虔州謁祥符宮時,便已決心從此專心學道,作《書白樂天廬山草堂事》,即曰:

與朝雲如此言,蘇軾絕欲是真。

「奼女」是指流動而晶亮的水銀(汞),「黃芽」則是硫磺、丹砂。這兩者的化合物,其成分就是硫化汞(HgS)。魏伯陽的研究,已經掌握了汞和丹砂的化學性,開煉丹的先河。魏伯陽后百余年,而有葛洪,洪以畢生之力,實驗丹藥,成為我國科學史上的煉丹大師。
葛洪留下一部偉大的著作——《抱朴子》,《內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其中第四卷《金丹》,第十一卷《仙藥》,第十六卷《黃白》,就是分別講述煉丹、合葯和鍊金的專論。
這種赦令,是國家的常制,慶典之後,不得不下。但是據有政權者又怎肯赦及已被流放的政敵,自壞長城,所以隨有章惇的特奏。十一月間,惠州已聞后詔:「元祐臣僚獨不赦,終身不徙。」遂再與程之才書雲:
又與廣西曹子方書雲:


紹聖二年(1095)端午前一日,蘇軾作《𣨼人嬌》詞,安慰朝雲:
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憂。


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
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軒洗破觥。
蘇軾一向對於帶有神秘色彩的事事物物,饒有興趣,年輕時就已嚮往道家的神仙之說,以後每逢遭遇災禍,心裏便產生突破世網的強烈慾望,則神仙世界對他的誘惑,也就乘時再起。
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
各州朋友所送的酒,不夠餉客,還須自釀桂酒、羅浮春、真一等等名目的酒來應付賓客。循守周彥質送來栗子和米,復書說:「惠米五石,可得醇酒三十斗。日飲一勝,並舊有者,已足年計。既免東籬之嘆,又無北海之憂,感怍可知也。」然而孔北海(融)的「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蘇軾今日做來,實非易事。不久,存酒喝完了,想要取米釀酒,哪知米瓮也空了,蘇軾只好取筆作《和陶淵明歲暮和張常侍》詩,但言:「米盡初不知,但怪飢鼠遷。二子(吳子野與陸道士)真我客,不醉亦陶然。」聊自解嘲。
《金丹》篇中說:「丹砂燒之成水銀,積變又還成丹read.99csw.com砂。」意即紅色的丹砂,經過燒煉,就能得到銀色的汞(水銀);再用黃色的硫磺燒煉,它又還原為丹砂。此在李白詩中,被稱為「還丹」,所謂「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迭道初成。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者是也。
空煩左手持新蟹,漫繞東籬嗅落英。


某清凈獨居,一年有半爾,已有所覺,此理易曉無疑也。然絕欲,天下之難事也,殆似斷肉。今使人一生食菜,必不肯,且斷肉百日,似易聽也。百日之後,復展百日,以及期年,幾忘肉矣。但且立期展限,決有成也。已驗之方,思以奉傳,想識此意。
麥飯蔥羹俱不設,館君清坐不論年。
赦后,痴望量移稍北,不知可望否?兄聞眾議如何?有所聞,批示也。
惠州獨多薯芋,蘇軾與吳復古夜談,肚子餓了,復古為他煨了兩枚芋頭,香濃味美,蘇軾吃得很高興,為作《煨芋帖》。一日,與成都和尚法舟夜談,飢甚,家人煮雞腸菜羹,也吃得連聲稱美。
河上奼女,靈而最神。得火則飛,不見埃塵。將欲制之,黃芽為根。
……吾始得罪遷嶺表,不自意全。既逾年,無後命,知不死矣。既舊苦痔,至是大作,呻|吟幾百日,地無醫藥,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絕薰血,以清凈勝之。痔有蟲,館于吾后,滋味薰血,既以自養,亦以養蟲。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面四兩,猶復念食,則以胡麻茯苓麨足之。飲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尚恐習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對病為葯,使人誦之。……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後來,「不赦」發生了一個例外。那是韓維,原謫均州,他的兒子以他的父親于執政日與司馬光議論不合為理由,請求免行,朝廷准了。王鞏認為蘇軾所坐撰呂惠卿責詞等,元祐間皆有辯雪底案,現在應可再行「申理」,來書勸蘇軾一試。蘇軾複信說:「所云作書自辯者,亦未敢便爾。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維摩詰以一丈之室,能容三萬二千獅子座。室中有一天女,每聞說法,便現身以天花散諸菩薩弟子身上,紛紛墜落,只有落在大弟子身上的天花,著體不墮。天女說:「結習未盡,故花著身;結習盡者,花不著身。」
自種半畦蔬菜,卻是一家主要副食,蘇軾非常在意,半夜聽到雨聲,他便高興:「我的菜甲要更長大了。」天一亮,就趕往菜圃去察看,果然「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遂打算九九藏書親自下廚,小灶自烹。

語云:「飢者易為食。」一個胃口好的人,吃什麼都一樣津津有味。如前詩所說晉朝的何曾,日食萬錢,還嘆無處下箸,實在可悲。

飲食之精,草木之華。集我丹田,我丹所家。我丹伊何,鉛汞丹砂。客主相守,如巢養鴉。培以戊己,耕以赤蛇;化以丙丁,灌以河車。乃根乃株,乃實乃華。盡煉于日,赫然丹霞;夜浴于月,皓然素葩。金丹自成,曰思無邪。……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丹砂這種化學反應事實,在今日看來,只是非常普通的常識;但是古人對於任何不能理解、不明了的東西,都抱著神秘的態度,認是神物。當目睹這種物質變化如此神奇,目眩心驚之餘,就認它即是秦皇漢武以來,求之不得的長生不死的仙藥。
這一陣服食求神仙的狂熱,恐怕所得的結果,就是痔瘡的痛苦。後來,他的道友吳復古(子野)偕陸道士惟忠到惠州來看他時,他們同好相聚,住在一起,飲酒談道,煉丹打坐,非常熱鬧。這些世外的朋友,若以凡俗的眼光來看,都是「怪客」。吳子野形容枯槁,既不吃飯(絕粒),也不睡覺,蘇過作詩戲之曰:
颶風災后,又發大水。合江樓下,有茅棚破屋七八間,橫斜砌下,大水一來,居民奔避不暇。蘇軾「題合江樓」一條說:「豈無寸土可遷,而乃眷眷不去,常為人眼中沙乎!」看似指說敗屋居民的狼狽,其實是人情勢利,在別人屋檐下的寓客,住不安穩的苦語。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餉春耕。
葛洪,出生於三國時代的吳國。吳被晉朝滅亡后,他即離開故鄉(江蘇句容),去都城洛陽,欲尋異書,不料碰上「八王之亂」,歸鄉路斷,他只好跟著朋友,遠走廣州。
南國特產的果物,因為交通困難,為中原所罕見。蘇軾南來后,至第二年四月,才得初食荔枝,作詩自注,認為「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食物中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這話粗看,似不可解,黃山谷說有人問蘇,杜工部似何人?蘇說似司馬遷。因為詩人中,無人可比杜,如史中無人可比司馬。荔枝似江鰩柱、河豚魚,亦是此理。按荔枝產於四川、福建和廣南三地,閩蜀之產,都須六、七月間方才成熟;而四月可食的荔枝,則是廣南火山所產早熟的一種,肉薄、核大、味酸,並非雋品,但是蘇軾已經吃得美極,自言:「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幾與飯相半。」甚至作詩說:
蘇州南海縣令鮑玄,是個有名的煉丹家。葛洪自少熱九-九-藏-書愛神仙導養之術,就投拜在鮑玄門下,研究煉丹,以後雖也做過若干年的小官,到五十歲時,聽說交趾地方所產的丹砂最好,便向朝廷求為距離交趾最近的勾漏(廣西容州)縣令。行至廣州,看到羅浮山,愛其地幽靜,他就棄勾漏縣令不做,在山中閉門修鍊,終於羅浮。
白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明日,忠州刺史除書到,乃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書》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信而有徵。紹聖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蘇軾稱讚稚子「筆勢彷彿離騷經」,確非過譽。
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


學道有一難事,即須絕欲。蘇軾自至嶺南,雖有朝雲隨侍,他卻堅守清凈獨睡的禁制。與張耒書,有曰:

但向起時作,還於作處收。
辭在可解、不可解間,不過可以證明他在認真練習吐納導引的功夫。

《與程正輔同游白水山》詩說:「……荔枝莫信閩人誇。恣傾白蜜收五棱,……」據翁方綱注,五棱即楊桃,此果四面起脊,用刀斷切,片片皆有五角,故名。漬以白蜜而食,能辟瘴毒。


以後,他即開始燒煉,同時研究龍虎鉛汞之說,作《續養生論》,作《辨道歌》等,談的都是煉丹服養的理論和方法。


這年秋天,蘇軾痔瘡舊疾,忽又發作,痛苦不堪。惠州既無醫藥,蘇軾只好用控制飲食的方法來抵抗疾患,所作《葯誦》說:
蛟龍莫放睡,雷雨直須休。
蘇軾當時搞過這個玩意,雖自言「決不敢服」,但有人認為他在黃州患赤眼,患瘡癤,此愈彼發,很可能就是服用了性分非常燥烈的丹藥之故。
投醪骨董羹鍋里,撅窖盤游飯碗中。
但至十一月間,與黃魯直、程之才書中,仍說數日來又苦痔病,百葯不瘳,再斷肉菜五味,又做小乘的靜坐功夫,希望日戒一日,能夠消退這個纏綿的病痛。
今日伏讀赦書,有責降官量移指揮。自惟無狀,恐可該此恩命,庶幾復得生見嶺北江山矣。
要會無窮火,嘗觀不盡油。

蘇軾拍掌大笑。
近報有永不敘復指揮,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譬如惠州秀才不第,亦須吃糙米飯過一生也。某惟少子隨侍,余皆在宜興,見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