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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十 又貶海外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十 又貶海外



紹聖初,逐元祐黨人,禁中疏出,當責人姓名及廣南州郡,以水土美惡系罪之輕重而貶竄焉。執政聚議,至劉安世器之時,蔣之奇穎叔雲:「劉某平昔人推命極好。」章惇子厚以筆于昭州上點之雲:「劉某命好,且去昭州,試命一回。」

廢后前一個月(紹聖三年八月),清算諫覓乳媼那節舊事,范祖禹、劉安世二人遂坐「構造誣謗罪」,范被責授昭州別駕、賀州安置,劉被英州安置。章惇的用意一在報復,一在殺雞儆猴,鉗制天下之口,使廢后大事可以順利成功。
蘇轍得訊,即從藤州折向梧州的路上,迎候乃兄。兄弟執手相見,誠如《欒城詩》說:「今年各南遷,百事付諸子。誰言瘴霧中,乃有相逢喜!」
哲宗趙煦,並不是個顢頇的人主,吃虧的只是年紀太輕。因為年輕,意氣用事。多年來,心裏抱怨宣仁太皇太后沒有看重他皇帝這個地位,更痛恨元祐一朝所有宣仁起用的宰執大臣,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一旦親政,反元祐的紹述政策,就是從這個「意氣用事」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孟后之女福慶公主患病,后姊懂得醫道,從前皇後有病,她嘗出入宮掖,親理湯藥,但是這次,公主服藥無效,她就帶了道家治病符水進了宮。皇后大驚道:「姊莫非不知宮中禁嚴,與外間不同嗎?」即令左右趕快收藏。等皇帝來時,照實稟明。哲宗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自五月十一日到藤州,兄弟同行,同卧起於水程山驛間者二十余日。自藤州到蘇轍謫地,本不需要走那麼許多日子,但因雷州是大郡,耳目眾多,蘇軾不便久留,兄弟倆戀戀不捨,只得盡量拖延路上的程期。
有了皇帝這句話,孟后才敢當著皇帝面前,燒這道符。

憂患之來,想皆前定,猶欲早知,少免狼狽。非公風義,豈敢控告,不罪,不罪!人回,乞數字。
這是蘇軾吃粗糲食物的法門。弟弟看哥哥胃口還是那麼好,心裏也安慰不少。不錯,蘇軾雖已花甲之年,胃納一直很好,對於粗劣的食物,能夠不辨滋味,囫圇吞下肚子。蘇軾從前用這不辨滋味的方法來對付黃州的劣酒。所以,秦觀後來聽人傳說這個故事,便說:「此先生飲酒但飲濕法也。」
長子邁帶著三個孫子簞、符、籥,都送到廣州的江邊。海南是怎麼一個地方,蘇軾在惠州已經住了將近三年,不會不知道,認為此行再無生還的機會,先一天,已將後事詳細交代了蘇邁,心想一到海南,要先買好一口棺木,殊不知海南並無棺木一物,人死,舁櫬行葬。所以有人說,蘇軾過海舟中,帶有空棺一具。九*九*藏*書

蘇軾的憂恐,並非無因,蓋元祐大臣中,章惇最忌三人:蘇軾的聲望和與皇帝近密的關係,范祖禹的學問氣節,劉安世的剛強敢言。非置之死地,總覺夜不安枕。這次再度掀起斬草除根的大浪潮,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們呢?
蘇軾與邁等在廣州訣別,子孫齊集江邊痛哭。他留下一封給王古的信,以代面別,此時能說的話,皆已盡於此函了:
范純仁此時,已經兩目失明,聞命,怡然就道。每次聽到他家子弟抱怨章惇時,一定怒言制止。途中,舟覆于江,純仁衣履盡濕。他回頭對諸子說道:「此豈章惇所為!」其人之氣度如此。
……又見自五羊(廣州)來者,錄得近報,舍弟復貶西容州,諸公皆有命。本州亦報近貶黜者,料皆是實也。聞之憂恐不已,必得其詳,敢乞盡以示下,不知某猶得久安此乎否?可密錄示,得作打疊擘劃也。


自從這件大事成功之後,章惇有專寵的劉妃為內應,他的政治地位已經鞏固,報復的凶焰也就狂燎天下了。

劾疏初經皇帝批交執政議貶,當論及劉安世時,傳有這麼一個故事:
這年冬至節,朝太後於隆祐宮,後用朱髹金飾的座椅,劉婕妤也要。侍從人員察知其意,就搬了一張相同的座椅給她。後宮中人心懷不平,有人假作傳呼:「皇太后出!」皇後起立,婕妤亦起,她們便偷偷從後面將她的座椅搬開。等了一會兒,不見太后,劉婕妤回坐下去,便摔倒地上了。她向皇帝哭訴,並說以後再也不參加朝參了。內侍郝隨安慰她道:「不必為此戚戚於心,願為大家早生一子,這個座位就該當婕妤有了。」

章惇輩的報復手段,固然毒辣,而根源還是在於哲宗之引虎狼為腹心。
其實,章惇要將這三個眼中釘拔去,蓄意在胸,有沒有這《縱筆》一詩,有沒有蔣之奇這一句話都是一樣。這兩個故事,同樣形容章惇對前任大臣性命攸關的處置,卻出以這樣的態度,雖不能盡信,卻十足表現他的輕佻、跋扈,和以國事為兒戲的荒唐而已。
四年三月間,在惠州的蘇軾已經聽到蘇轍被貶過嶺的消息,不過傳聞的謫地是西容州;又聽說這次同遭嚴譴的,還有許多人。蘇軾不知其詳,恐怕自己若又不得安居惠州,如何得了。當即派人馳函廣州太守王古,托再確read.99csw.com實查看文報。書雲:
劉婕妤處心積慮,必欲扳倒孟后。機會終於來了。

元祐初,朕每晚只在宣仁寢處前閣中寢,宮嬪在左右者凡二十人,皆年長者。一日,覺十人非尋常所用者。移時,又十人至。十人還,復易十人去。其去而還者,皆色慘沮,若嘗泣涕者。朕甚駭,不敢問。……后乃知因劉安世章疏,宣仁詰之。
宣仁太皇太后在時,有一次,劉婕妤隨著孟后往朝景靈宮,禮畢就坐。嬪御皆應立侍,劉氏恃寵而驕,自以為與眾不同,獨自背立簾下。后閣中的陳迎兒呵責她,她亦不顧。宮人皆屬中宮管轄,後宮中人對她非常不滿。
所云途中邂逅,意謂不如其已,所欲言者,豈有過此者乎!故覙縷此紙,以代面別。
不久,皇后的養母、聽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為後禱祠。有人檢舉其事,詔令內押班梁從政等就皇城司偵訊。偵訊中,逮捕宦官宮妾三十人,用各式各樣的刑逼供,不但肢體毀折,甚至有舌頭被割掉的。在這個樣子的情形下,無求不得,這案子當然成立了。
「九三郎,你還要咀嚼嗎?」大笑而起。
呂大防年邁,本已有病,扶疾上路,行至虔州的信豐,不支而死。事聞于帝,皇帝問:「大防何事赴虔?」可見像如此流竄前任首相的大事,章惇也竟敢隻手遮天,矯詔擅行,則其他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蘇軾之再貶儋耳,據傳禍起於他《縱筆》一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傳至京師,被章惇看到,驚曰:「蘇某尚爾快活耶!」
蘇轍一家人中,只有史夫人和幼子蘇遠一房相隨,遠妻乃黃師是(寔)之女,章惇還是她的舅公。其餘長、次(遲、適)兩房,因他家有點田產在潁川,所以就住在那裡,因田為食,與蘇軾次子(蘇迨)住在宜興,情形一樣。軾留長子蘇邁及長、三兩房媳婦帶著六個孫子住在白鶴峰新居,隨同過海的只有蘇過一人。所以,《和陶止酒詩》說:「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間,一月同卧起。」
蘇軾久請不得的三年折支(實物配給券),市場變賣估計只得二百余千,這還是「省錢」,十足計算,止有百五十余千,然而他被逼得要說「必蒙相哀」「恕其途窮」的話,此與陶潛乞食,感激之下,九_九_藏_書居然說要「冥報相貽」,其情類同。非親至其境,不能像王維那樣妄加菲薄。
這一夜,蘇軾在床上病痔呻|吟,蘇轍也徹夜不寐,就在床上背誦淵明《止酒》詩,勸老兄務須戒酒。蘇軾年來,為痔所苦,也決心接受,作《和陶止酒》,以當贈別。
但是,內臣鞫獄,恐怕遭人批評,所以又命御史董敦逸覆按。罪人過庭下,皆已氣息奄奄,沒有一人還能開口說話。敦逸把了筆,實在寫不下去,郝隨等就在旁以言語脅迫他。敦逸畏禍,照他們的意思上了奏牘。
僧伽,唐朝的高僧,蔥嶺以北的何國人。龍朔初年,來西涼府,次歷江淮,后在泗州建剎,屢著神異,嘗現十一面觀音形,人益信重,唐中宗褒其寺曰「普光王」。蘇軾從前每進淮泗,必致敬于普照王塔,詩文偈說,備載集中。現在危難中,是否真是這位屢顯神異的菩薩,要呵護他渡海呢?
自此,發新會,過新州。五月,溯江而上,到得梧州。聽說蘇轍去雷,目下還在藤州,相距不過二百五十里,蘇軾立即以詩代柬,派急足送去,要他在藤州稍待,自己趕路前往。
蘇軾目前的燃眉之急,是身上的錢不夠用,一路上要盤纏,到得海南要食住開銷。急切之間,如何籌措?謫官有點折支薄俸,已經三年,屢經申請,分文領不到手,迫不得已,只好再函廣守王古幫忙。書曰:
「吾妻沈氏,向來禮拜普光王菩薩(僧伽)。有一夜,夢見僧伽來告別,沈氏問菩薩將到何處去,答雲:要伴蘇軾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算到現在恰巧是七十二日,豈非凡事都已前定,不必憂恨。」
蘇軾坦然答道:
年紀太輕的第二個毛病是經驗不足,見慮未定,缺乏成熟的理知能力來識別忠姦邪正,辨釋治道之宜,只好聽憑感情驅使,被小人所煽惑愚弄而不自知。呂大防、范純仁等之貶竄嶺外,出於左司諫張商英的一份肆無忌憚的奏言,奏文中竟說:「願陛下無忘元祐時,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昌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以皇帝與先朝放臣等量齊觀,一例仇恨,以邦國大事為報仇復恨之具,真是成何體統!但是,年輕的皇帝竟然被他這番話激怒起來,發生一連串的遠謫重懲。
四月十七日,誥命頒到惠州。惠守方子容以非常沉重的心情,親將誥命送交蘇軾,並且說出一個故事來。
四年閏二月甲辰,章惇重提舊說,以為蘇軾、范祖禹、劉安世雖謫嶺南,責尚未足,於是有再貶之命:范祖禹徙賓州,劉安世徙高州,蘇軾則被擯海外,責授瓊州別駕,移昌化軍安置。
某憂患不周,向者竭囊起一小宅子,今者起揭,並無一物,狼狽前去,惟待折支變賣得二百余千,不知已請得未?告公一言,傅同年必蒙相哀也。如已請得,即告令許節推或監倉鄭殿直,皆可為干賣,緣某過治下,亦不敢久留也。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庶幾延陵季子贏博之義,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read•99csw•com
某兄弟不善處世,皆遭遠竄。墳墓單外,念之感涕。惟濟甫以久要之契,始終留意。死生不忘厚德。
章惇、蔡卞趁這個機會,向皇帝建言:宣仁太后曾有「廢立之議」。指是范祖禹、劉安世為禁中覓乳媼事爭言而起。皇帝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便告訴章惇說:
「世事,哪一樣不是早有定命的,不必待夢而知。然而我是何等人,竟勞和尚辱與同行,莫非前世與有宿緣嗎?」
於是,詔廢皇後為華陽教主玉清妙靜仙師,出居瑤華宮,時在紹聖三年(1096)九月。
奉告命后越一日,即四月十九日,蘇軾留家屬在惠州,帶了蘇過動身走了。到博羅縣,縣令林抃來送,此時他才知道王古被劾「妄賑饑民」,降調袁州,嘆惋不已。
六月初五,兄弟同至雷州。雷守張逢、海康令陳諤帶同本州官吏衙前迎接,招待他們在監司行衙暫住,次日又設筵款待。
這兩兄弟自元祐八年九月東府一別,距今又將四年未見,哥哥看弟弟白須紅頰,確如梧州江邊最近見過蘇轍的人先時所告,身體健朗,氣色很好,心裏更是高興。
宋太祖定下的制度,大權集於君主,所以小人一定要挾持得住皇帝,才能潛移政權,為所欲為。章惇等先要煽動青年皇帝的怒火,然後才能將元祐群臣一網打盡。挾持皇帝這項工作,必須宮內宮外勾結進行,所以章惇、邢恕、董敦逸等人先與宦官郝隨及劉友端勾結,由太監郝、劉牽線,與帝所寵愛的劉婕妤搭上關係,內外一體,將這少不更事的皇帝緊緊抓在手裡。第一步放逐工作,做成功了,現在只差「斬草除根」,猶待努力。
蘇軾此時,心地空明,只有一念未安,即是故鄉的祖宗墳墓。兄弟倆于熙寧元年出蜀時,將祖墳和些許田宅,托由堂兄子安和鄰居楊濟甫代為經紀照管,至今四十年,還不能回鄉。子安已經死了。是夜,揮涕作書,告別濟甫:
於是,侍御史來之邵說:「司馬光典刑未正,幸有劉摯尚存,是老天留給陛下來殺的。」三省同奏:「呂大防等為臣不忠,罪與司馬光等不異。頃朝廷雖嘗懲責,而罰不稱愆,生死異罪,無以垂示萬世。」因此,就有紹聖四年(1097)二月的一批謫命:貶呂大防為舒州團練使、循州安置;劉摯,鼎州團練副使、新州安置;蘇轍,化州別駕、雷州安置;梁燾,雷州別駕、化州安置;范純仁,安武軍節度副使、永州九*九*藏*書安置。
然而,宮中就沸沸揚揚傳開來,說是歷史上宮闈魘魅之亂開端了。
不但如此,史言章惇竟還導帝出宮微行。所謂微行者,引導皇帝出遊,嘗試民間的聲色遊樂。果然如此,則眷戀京師名伎李師師的其弟徽宗,也不過步武乃兄後塵。所異者,李師師艷名較盛而已。
自徐聞至遞角場,候風待渡,南望連山,杳杳一發。海上波濤洶湧,「艤舟將濟,眩慄喪魄」,禱於伏波祠。
紹聖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與弟海濱訣別,凄然渡海。不料自此一別,這一對歷史上著名友愛的兄弟,就再無機會見面,真成永訣了。
今日到海岸,地名遞角場,明日風順即過矣。回望鄉國,真在天末。留書為別。
四五個月後,三省同奏:「司馬光等倡為奸謀,詆毀先帝,變更法度,罪惡至深。當時凶黨,雖已死及告老,亦宜薄示懲責。」於是,司馬光和呂公著追貶節度副使,再追貶為朱崖軍司戶、昌化軍司戶;奪趙瞻、傅堯俞贈謚;追還韓維、孫固、范伯祿、胡宗愈等遺表恩。
廢后一年後,封劉婕妤為賢妃。
猥末干冒,恃仁者恕其途窮爾。死罪,死罪!

到了廣州,與王古作別,一謝便走,不敢久留,恐怕於他不利。王古邀約與半道中再見一面,蘇軾認為不必。
此外劉奉世、韓維以次,三十七人,均遭譴謫。秦觀亦在案內,以謁告及寫佛書為罪,從監處州酒稅官,削秩,徙郴州,后又編管橫州。
哲宗婚前,先已嬖倖劉婕妤。婚後,專寵如故。
呂大防的哥哥自涇原入朝,帝問大防安否,囑他代為致意,並說:「二三年可復見也。」不料這位老兄,竟將如此重要的密論泄露給章惇聽了。章惇大驚,就非將這班元祐重臣逼往嶺外不可,否則,夜長夢多,後患不堪設想。
這次旅途勞頓,蘇軾的痔疾又發作了,但是朝命所迫,不敢逗留,在雷州只住了四天,初八就又啟程。自雷至瓊,途程四百里,蘇轍親自送別於海濱,張逢也派了專差相送。
劉婕妤之勾結章惇,是為了想當皇后,但顧忌朝議沮格;而章惇則需要禁中這個有力的幫手,包圍皇帝。而且,凡是小人,心計必深,皇后孟氏是宣仁太后選擇調|教的人,萬一將來她有預政之時,則元祐未必不復。譬如刈草,宮中隱伏著這株元祐的根,也必須同時拔除。

哲宗在私德上,不是完全沒有缺點,缺點在於好色。當他還只十四歲時,外間謠傳,宮中在物色乳媼。禁中能夠生子的男人,除他之外,沒有別人,所以范祖禹上疏皇帝,力勸修身進德,一面又疏請太后,注意保護上躬。劉安世疏言,更為強硬:「尚未納后,浸近女寵,此聲流播,實損聖德。」當時,宣仁太皇太后當朝雖說「並無其事」,而事後知是皇帝寵幸的劉婕妤所為。
時當應該進餐的時候,道旁恰有一處賣湯餅的攤販,兄弟買餅共食。這種攤子上做的餅,粗惡得簡直不能進口,蘇轍置箸而嘆,蘇軾卻已把他那一份大口吃完了,慢慢地問弟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