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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五 家人朋友

第十三章 海外東坡

五 家人朋友

雞唱山椒曉,鐘鳴霜外聲。
《與程全父(天侔)書》說他生活的寂寞曰:
往歲追歡地,寒窗夢不成。
蘇軾渡海后,親如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或其本人也在禍害播遷之中,或則驚惶于政治迫害的刀鋒邊緣,所以都無法與這位流亡中的老師通音問。老人非常懷念他們,《和陶擬古》詩曰:「主人枕書卧,夢我平生友。忽聞剝啄聲,驚散一杯酒。」周彥質介紹一個叫鄭清叟的士人從惠州渡海來見蘇軾,復書雲:「李公弼承許遠訪,何幸如之。海州窮獨,見人即喜,況君佳士乎!」老人情懷孤獨,「見人即喜」四字,披瀝無餘了。
儋州雖數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
自章惇執政以來,凡是與二蘇較為親近的人,不論其為朋友、賓從或門人,幾乎無一不遭禍殃。在這樣血腥滿地的政治風暴中,為了避嫌遠禍,士大夫朋友們絕對不敢再與二蘇通問訊,甚至從前日夕相從的門生故吏,也斷了音息。流人的孤立和寂寞,都是無可逃避的命運。


巢蒙未到前,旅殯需人照管,蘇軾又致函提舉廣東常平的孫鼛(叔靜)雲:
直至元符三年(1100)八月,蘇軾自廉移永,才知道巢谷途中病亡的事故。朋友之義,死生之痛,不禁大慟。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巢蒙在眉州,立即寫信託楊濟甫給他路費,叫他到新州來迎喪歸葬,預備等他到了永州,再資助他扶櫬回鄉。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read.99csw•com


笑談驚半夜,風雨暗長檠。
眉州同鄉楊濟甫要叫他兒子楊明代他來看望蘇軾,軾與書雲:「某與尊公濟甫半生闊別,彼此鬢須雪白,而相見無期,言之凄斷。尊公乃令閣下萬里遠來海外訪其生死。此乃古人難事,聞之感嘆不已。」再三勸阻。

蘇轍家生了第四個孫子斗老,這是難得的一個喜訊。蘇軾高興得連忙寫首詩去賀他。詩中有「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句,成為中國人千年來口頭常說的俗諺。又說「不須富文章,端解耗楮竹」,「早謀二頃田,莫待八州督」,則深深表現出他對文學生活的空虛,政治事業的厭惡。

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這位子野先生,是蘇軾的道友。上年春日,他們還在惠州同游豐湖逍遙堂,玩到日將落時,興猶未盡,再往西山叩羅浮道院,到得那裡,時已二鼓,兩人便同宿西堂,對床夜話。及今追想,為時不過年余,卻已遙遠得似是隔世之事。蓋因人經酷虐的變亂,遂覺以前種種,一時皆已死去。如今面對故人,追想去年今日的歡笑,都成了夢影:
「我自知還不會馬上就死,公不必留我。」谷答。
只今那復見,彷彿似三生。
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蘇軾接到巢谷從梅州寄來的信,長嘆道:「此非今世之人所能,是古人才有的行誼!」
也有風義卓犖、不避艱危的朋友,決心渡海來read.99csw.com訪。如詩僧參寥要來,被蘇軾發書勸止,而他本人隨亦遭難,未能成行。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江陰士人葛延之,熱心求師問道,從江陰擔簦萬里,絕海求見,蘇軾留他在昌化住了一個月。延之請教作文的方法,蘇軾說:

蘇軾謫黃州時,曾為東坡雪堂寓客的巢谷(原名穀,后改谷),自從黃州一別,就回故鄉眉山去了。二蘇重入政壇,官高爵顯,巢谷從不問訊。十年後,大蘇流竄海南,小蘇貶謫龍川,年逾七旬的巢谷,卻發奮要從眉山徒步萬里,分訪蘇氏兄弟。別人以為他不過說說瘋話而已,哪知巢谷是認真的。元符二年正月,他竟徒步來到梅州。
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執手相見,不禁對泣。巢谷年紀那麼老了,瘦瘠多病,但他還執意要過海去見蘇軾。蘇轍勸他道:
紹聖五年(1098)戊寅歲的上元,軍使張中約了蘇過到他家去度節,老人獨自看家,靜觀蜥蝎盤在月照的窗上,風吹幃幔,似能聽到蟲子被震動落地的聲音。靠在床上,不覺睡去,夢見了故世已經五年的亡妻同安君。醒后,凄然有感,作詩曰:「……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搔首凄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
後來,他又收了一兩個學生,一是本地瓊山人姜唐佐,每日都來問學,連續有半年光景,時復陪伴老人夜談,喝建茶,啖菜飯。老人致書說:「夜話,甚慰孤寂。」然而為時未久,唐佐又要回瓊州去了,前來辭行,蘇軾寫《柳宗元飲酒》《讀書》二詩贈與,跋雲:「……子歸,吾無以自遣,獨此二事,日相與往還耳。」
「你的意思是好,然而從九*九*藏*書此地到儋州,有數千里路,還要渡海,不是老年人可以做的事。」
蘇轍勸阻再三,不聽;看他囊中,所剩已無多錢。蘇轍也正在鬧窮,勉強湊了一點給他,他就動身了。
……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年多病瘦瘁,不復如往日,不知余年復得相見否?循、惠不得書久矣。旅況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又泉、廣海舶不至,藥物醬酢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
……流轉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策(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某與小兒亦粗遣,困窮日甚,親友皆疏絕矣。公獨收恤如舊,此古人所難也。
昌化不比黃州、惠州,黃州還有江邊可玩,惠州還有豐湖可去。在昌化,他只能逗逗路邊玩耍的兒童;獨自站在溪邊三叉路口,看看路上的行人;已經半個月沒有醉飽過,想到明天,人家要祭灶了,也許會有人送點祭余的剩菜來……作《縱筆》三首:



延之拜領其教,有豁然貫通之得,親制龜冠以獻,蘇軾接受了,還作一小詩相贈。元符二年(1099)間,次子蘇迨寄來家書說,京師盛傳蘇軾已在海外得道,乘一小舟入海,一去不返。元符三年的清明前後,有個從廣州來的人傳說:廣州太守何述也說蘇軾已在昌化失蹤,只餘一領道服在,蓋已「上賓」。這類謠言,從前在黃州時,也曾發生過,現在同樣的謠言又起,蘇軾記曰:
……聞某謫海南,徒步萬里,來相勞問,至新州病亡。官為藁殯,錄其遺物于官庫。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來迎喪,頗助其路費,仍約過永而南,當更資之,但未到耳。旅殯無人照管,或毀壞暴露,願公憫其不幸,因巡檢至其所,特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殯,常戒主者保護之,以須其子之至,則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
戊寅上元,余寓儋耳,過子夜出,余獨守舍,作違字韻詩。今庚辰上元,已再期矣。家在惠州白鶴峰下,過子不眷婦子,從余來此。其婦亦篤孝。悵然感之,故和前篇,有石建、姜龐之句。又復悼懷同安君,末章故復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餘存也。書以示過,看余面,勿復感懷。九_九_藏_書
妻舅王箴(元直)認為蘇軾得意時,大家都去看他,現在落入難中,如何可以不去。所以奮不顧身,從眉山浮江而下,要來儋州。行至中途,聽到蘇軾內遷的喜訊而止。
《致侄孫元老書》,自述海外生活情況曰:

巢谷坐船行至新會,所帶的行裝卻被一個「蠻隸」竊逃了。後來聽到這個傢伙已在新州被捕,巢谷趕去,想要追回失物。舟車勞頓,心裏又急,不幸就在新州旅次病死。當地無一親友,由官方草草收殮。
……吾平生遭口語無數,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吾命宮在鬥牛間,而退之身宮亦在焉。故其詩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且曰:「無善名以聞,無惡聲以揚。」今謗吾者,或雲死,或雲仙。退之之言,良非虛語爾。
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至元符三年(1100)庚辰的上元節,記起前年此日,獨自看家,夢見王夫人的事,不覺一晃又已兩年。想到過子從他南遷之初,還只二十三歲,遂爾拋撇妻兒,跟到南荒來,一切家務雜事,靠他一個人操作,這且不說,年輕夫婦如此茫茫無期的隔絕,蘇軾雖喜子媳篤孝,卻不能沒有愧歉。於是作《追和戊寅歲上元》詩,綴以自跋曰:
杜輿決心賣掉家裡一切,要帶妻兒到海南來與蘇軾作伴,也因蘇軾內遷而未實現。九九藏書
蘇軾居昌化,雖甚孤寂,幸在生性隨和,經過相當時間后,和土著中幾個讀書的老者交上了朋友,如黎子云兄弟、符林、吳翁等均是。他們也常聚飲,詩言:「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客逢佳節,也還有人來邀他出門去散散步,如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之夜,月色澄明,有幾個老書生就來邀他一起出去步月,一直玩到三更天才回來。本集有「上元夜遊」一則記事,比諸黃州所作《承天寺夜遊》那篇小品,毫無遜色。記曰:
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蘇過從海船上接到大哥寄來的書信和酒,報之以詩,從弟蘇遠遂有和作,都粲然可觀。蘇轍寫信來與老哥自相慶幸,軾賦詩寄諸子侄,篇首自況曰:「我似老牛鞭不動,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黃犢走卻來,海闊山高百程送。……」這是任何一個老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慰。「六子晨耕簞瓢出,眾婦夜績燈火共。……但令文字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年齡使人從絢爛歸於平淡,蘇軾對子弟們的期望,只是非常樸素的耕讀傳家的統續。
而第一個跨海來訪者,則是四海為家的吳復古。


蘇軾南遷,遠竄惠州,后又渡海而去「非人所居」的昌化,都由稚子蘇過隨侍。朝雲逝世后,老人生理晝夜寒暑一切生活上的需要和雜務,都由蘇過一人擔承,從不嫌煩嫌難,這已非常難得。他還要常常陪著老父出遊,游必有詩,則過也必有和作,意在取娛老人。所以軾作《和陶游斜川》詩中,曾經非常得意地說道:「過子詩似翁,我唱而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否?」

破家,本是政治流竄必有的副產品,而忠與孝,皆是人被陷入悲劇才能彰著的性行,俗語所謂「家貧出孝子,板蕩識忠臣」者,即是此意。但是,蘇過也非無所得,《宋史》說:「其叔(轍)每稱過孝,以訓宗族。且言:『吾兄遠居海上,惟成就此兒能文。』」只是叔黨(過字)「丁年而往,二毛而歸」,所付的代價,委實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