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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劈面相逢 4

第一章 劈面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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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敘述這些事實時語氣非常冷靜,惟其冷靜,讓聽眾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補充道:「至於這場災變是不是人為的,我覺得不必為它浪費時間。外星人災難只適於用作科幻小說題材,而自然災變才是實實在在的,人類必須面對的。」她可能覺得這番話對科幻作家不禮貌,歉意地向康不名點點頭,後者一笑了之。
詹翔點頭:「沒錯。正是這樣。」
她不禁回想起15年前那個冷漠自閉的絕症男孩。他是如何在15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這樣大幅度的轉型?魚樂水突然萌生出強烈的願望,想深入地、近距離地了解他,寫出一篇訪談。至於這個「天大的」噩耗——去他媽的,即使它明早降臨,魚樂水也不會在今晚自殺,她會咬著牙挺到那個時刻來臨。既然如此,不妨敞開胸臆,遂著心愿干幾件事,反正其它塵世俗務,像工作啦,前途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婚姻啦,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大樹將傾,顧不上這些漂亮的鳥蛋。對,就這樣決定。她從遐思中走出來,聽見賀老在說:
會場氣氛略有鬆動,人們都笑著向楚天樂示意。他們並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這個勇敢的大男孩給大家的心靈送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邊的魚樂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現在她對這個小他三歲的大男孩確實刮目相看了。
「在哈勃公式中,紅移量與星體距離的正比關係中有一個比例常數,即哈勃常數,目前公認比較準確的數值是75,即兩個距離百萬秒差距的星體——即326萬光年——其相互退行速度為75千米每秒。如果換算成空間在一維尺度上的年膨脹率,則大致為千億分之七點六七。由這個膨脹速率倒推,並考慮到相對論效應,可計算出宇宙誕生於137億年前的一場大爆炸。」他扭頭看看後排的人,「這些知識大家都不陌生吧。」
「很難向大家描繪這副圖景是什麼樣子,我只能用一個二維的比喻。」他在屏幕上打出一個緩緩膨脹的氣球。「假如這個氣球的球面是一個二維宇宙,氣球在三維的維度中緩慢膨脹,二維球面也隨之膨脹。但忽然伸來一隻巨手扣住一片球面並向內擠壓,」屏幕上,二維之外伸來的五個手指緊緊扣住一塊氣球的球面,五個手指向內收緊。「那就是我剛才說的圖景了。這片驚人的塌陷太匪夷所思,但這九天來,國家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稍後還有世界各地的240家天文台,全都予以證實了。」
在大家的震驚中,詹翔繼續說,「單是已經有的塌縮還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其收縮率還是勻加速的。楚馬兩位已經觀測了五年,據他們的資料,牛郎星的藍移值每年提高約0.01埃,對應的藍移速度值每年增加0.58千米每秒,這個數值是不是也很小?但它其實相當大,是按哈勃常數所算出的牛郎星紅移速度的一千倍!請大家注意,這個0.58千米每秒的速度只是牛郎星每年新增的!對這個增速,各天文台無法立即複核,但我仔細複核過楚馬二位的觀測紀錄,相信它是可靠的。從這些數據反算過去,可以得知空間暴縮大致是自30~32年前開始。」
這句話雖然委婉,實際是對災變預言的嚴重質疑。詹、徐、馬、楚四人互相看看,顯然不同意他最後這句話。詹翔嘆道:
楚天樂看看乾爹,後者示意由他發言。楚平靜地說:「是誰來揪這個尺度為數十光年的三維球?四維智能生物?它是否類似於一個萬能的上帝?從本質上說,這是重犯牛頓把第一推動力歸於上帝的錯誤。我和乾爹都不認可宇宙中有一個愛玩氣球的上帝。」
≈(1-nΔΨ)n/2
「對於逃離的辦法,我只能講講我唯一熟悉的化學火箭。火箭能達到的最高速度取決於兩點:一是噴出物質的速度Ve,化學火箭的Ve目前為4km/s,在可見將來不會超出10km/s;二是火箭初始質量與最終質量的比值,在可見的將來很難大於20。依這兩個數據計算,化學火箭的最高速度不會超過30km/s。這對於恆星際旅行肯定遠遠不夠,要差幾個數量級,更不用說星系際旅行了。還有一個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體的重力場加速,人類早就在使用。不過,由於星際距離的遙遠,可用重力場太少,它只能用作輔助手段。其它一些比較超前的設想,比如以核裂變或核聚變為動力的有工質或無工質火箭、以恆星光照作持續能源的離子火箭或光帆驅動、激光動力站驅動、沿途收集太空氫原子的衝壓式驅動、以正反物質洇滅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屬於科幻範疇,最多屬於理論假說範疇,都不能在可預見的將來進入工程實施階段。」
詹翔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我和楚、馬、徐三位已經做過多次交流,所以我是代表四人發言。先介紹一點必要的背景知識。上世紀20年代,偉大的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遙遠天體的光譜都有紅移,紅移量九-九-藏-書與星體距我們的距離成正比,從而確認整個宇宙空間在均勻膨脹,這個假說已為科學界公認。這種與空間膨脹有關的光譜紅移被稱為宇宙學紅移。一般來說,它只對十億光年外的遙遠天體才可觀測,因為近地天體的宇宙學紅移數值極小,被多普勒紅藍移和引力紅移覆蓋了。後來天文界還確認了宇宙膨脹至今仍在加速,可能是由暗能量所造成的斥力所引起的,因為加速很小,也與此刻的議題無關,我就不說它了。大家只需記住,我們所處的是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他重複了一遍,「請記住這四個字:溫和膨脹。」
在長久沉默后,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示意別人把話筒遞過來。這是一位身材嬌小的中年女性,穿著中式高領上衣,風度淡泊,笑容溫婉,發言時語氣平和——但她發言的內容卻絕對算不上平和。她說:
康不名立即說:「光照增加這事兒容易解決。科學家已經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150萬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統的第一拉格朗日點,設置巨大的鏡子來聚攏陽光,當時的設想是給缺少光照的地區如西伯利亞增加光照,現在把它改為反射鏡就行了,它比聚光鏡更容易實現。這能為人類爭取幾百年時間。另一個方案是移民火星,它離太陽遠一點,同樣能為人類爭取幾百年時間。當然,這隻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
魚樂水立即說:「馬伯伯,天樂,我也要去你家!」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點頭,魚樂水高興地挽上兩人的臂膊。她的高興在眼下的氣氛中未免顯得「沒心沒肺」,賀老下意識地搖搖頭,沉悶地說:
「根據這個公式計算得出,牛郎星新增了一個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你們也許覺得這個數字不大,但如果拿它與宇宙學紅移相比就非常驚人。按哈勃公式計算的牛郎星的紅移速度才是0.0004千米每秒,只是上述速度的25000分之一!所以,」他加重了語氣,「這是一場暴烈的、可怕的局域空間塌陷,可以稱之為暴縮。」
他打出一個公式:
宇航專家張明先問:「既然這些藍移是空間收縮所引起,那就應該屬於你剛才說的『宇宙學』的藍移,對不對?」
所有與會人員,特別是後排的人員全都豎起了耳朵。如果說前邊的介紹比較虛,比較理論化,普通人還只能看到一個虛浮的幽靈,那麼下面它就會「塌縮」成具象的惡魔,變成直接捅入心中的尖刀。詹翔,還有楚、馬、徐三人,顯然都非常清楚下面回答的份量。他們不願當「報禍的烏鴉」,但無法躲避落到肩上的責任。詹翔沉默片刻,苦澀地說:
「我要趕快回京向上頭彙報。唉,我著實不願意把這個結果端給他們啊。散會!」
他的病情已經影響到口齒,有些話咬字不清。馬士奇與他配合默契,凡是咬字不清的地方就及時加以重複。楚天樂說完了,與會的科學家們都沒有發表意見,但不少人下意識地點頭,顯然贊同他對徐的反駁。徐一凡微微搖頭,沒有再發言。
康不名年過花甲,頭髮過早地白了,但精神矍鑠。他的相貌有顯著的特點:耳垂特大,眉毛比較長,使他看起來宛如長眉羅漢。他對賀老點點頭,笑著說了兩句:「科幻作家的職業優勢是可以胡說八道,所以一會兒如果我有建議或意見,請大家不要太當真。當然了,一百句胡說八道中也有那麼一兩句是對的。」
會場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輕咳一聲,小心地說:「科學早就確認太陽系會滅亡,宇宙也會滅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億年計的。現在你們說:人類所處的這片小宇宙得了無名絕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數量級就夭折,甚至在二百年中就不適於人類生存,是不是這個意思?」
「但九天前我們忽然接到楚馬二人的郵件,通報了一個驚人的發現:所有距離在35光年之內的近地恆星,其光譜在扣除了原有紅藍移值之後都新增了大小不等的藍移,構成了一個明顯以太陽係為中心的異常區域。有異常的恆星包括距我們8.7光年的天狼星,11.4光年的南河三,16光年的牛郎星,26.5光年的織女星,還有很多民眾不大熟悉的暗星。其中牛郎星即天鷹座α星的藍移增量最大。由於各星體藍移增量的普遍性和一致性——都是指向太陽——可以斷定它不是緣于單個星體的視向速度的隨機變化,而是由於整片空間的收縮。但收縮空間肯定又是局部的,因為到了牛郎星之外藍移值逐漸減小,顯然只是受本區域收縮的波及,到35光年的北河三和36.7光年的大角星就測不到藍移了。」他略為停頓,「如果確如我們的推測,藍移是由該局域空間的收縮引起,並假定收縮率均勻,那麼在收縮區域內它的大小應該與距離成正比。這與牛郎星之內的觀測值基本符合。」
大家在等他繼續講下去,但他已經結束了發言,https://read.99csw.com自此沉默不語。會上有些冷場,也有隱隱的不滿,連會議的主持者賀老也有所表現——技術專家的謹慎持重是對的,但在眼下這樣的非常時刻,這位先生謹慎得過頭了吧。顯然他的視野過於狹窄,思維過於僵化,也許這就是「專家」和「大師」的區別。過一會兒,等到確認他已經結束了發言,康不名輕咳一聲,委婉地說:
詹翔苦笑著:「毫無頭緒啊。我們為此考慮了各種最瘋狂的假說,但毫無頭緒。最可能的原因是太陽附近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型黑洞,正把35光年以內的星體和空間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這個假設肯定說不通的。首先,如果有這個黑洞,那麼越接近黑洞的天體的塌陷速度應該越大,但據觀測數據,這片局域空間的收縮率大致是均勻的。再者,這麼大的黑洞應該有強烈的吸積效應,有強烈的X射線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異常。但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太陽系附近一直風平浪靜。還有,上面說的藍移增量都是以標準太陽為基點算出來的,而太陽繞銀河系中心有一個相當高的巡行速度,高達220千米每秒。如果有黑洞,那它也應該正好有太陽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現在的穩定測值。但這個突然出現的黑洞只可能是『外來者』,它闖入太陽系后就正巧獲得和太陽一樣的巡行速度?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楚天樂繼續著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還沒有考慮其它負面因素,包括:災變區域是否會擴大?很可能要擴大的,但還沒有得到觀測證實。甚至——在原來的『溫和膨脹』和新出現的『急劇收縮』的交界處,會不會產生撕裂,撕出一個無法渡過的封閉的弱水河,把人類圈在裏面?可能大家以為真空無所謂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層結構,否則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彎曲,不可能產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語氣強調著,「請大家注意,這種從溫和膨脹轉為暴烈收縮的突變是宇宙137億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可能這句話說得太大了,那就改為:至少人類從未經歷過。這種現象是全新的,我們不能只憑『想當然』就貿然做出臆測。」他照例停頓一會兒,讓乾爹對他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譯。「總之一句話,這個突然出現的局域塌陷太邪門,在弄清其產生原因之前,無法預估它所造成的裂紋沿那個方向擴展、擴展到什麼程度——但詹先生剛才說得對,事態非常緊急,我們不能坐著等死,只能邊走邊摸索。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馬士奇說:「我們在街上轉一轉,傍晚回吧。」
會場中沉默良久,賀老長嘆一聲:「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語:杞人憂天。兩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總擔心天會塌下來,於是他成了兩千年的笑柄。實際上他才是歷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揮揮手,「不說這些閑話了。大家說一說,如果詹翔說的屬實,人類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
朱天問考慮片刻,簡單地說:「這樣的光照變化,短時間不要緊,但要不了200年,其累積效應就會導致地球變成一個熱地獄,使現有的生態系統完全崩潰。至於熱地獄中能否進化出新的生態系統?不大可能,因為變化太陡峭了。」
提到逃離,人們自然把目光轉向宇航專家張明先。這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在會上表現得沉默拘謹。他意識到了大家的目光,為難地沉吟良久,字斟句酌地說:
「那麼,我就要問到最關鍵的問題了:它會造成人類文明的毀滅嗎?如果是,它給人類留出多長時間?」
「生物進化史實際一直伴隨著天文地質災變。地球生物有六次大滅絕,基本可以肯定都與天地的災變有關。歷史上曾有人質疑『災變說』過於離奇,但考慮到天文或地質時間的漫長,『災變說』實際是『均變說』,災變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現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隕石坑就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凝固檔案,表明偶然的災變如何累加為正常的均變。如果再把視野放開一點,宇宙中頻繁出現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瑪暴、X射線暴、雙星之間的吞食、星系之間的吞併、黑洞對周圍天體的吞食,等等等等,這類宇觀尺度的災變更是不可抗拒的。這些災變區域有沒有生命或文明?沒理由斷定它們沒有,那麼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滅絕於災變。所以,人類遭遇到這場小型宇觀尺度的天文災變,其實是宇宙中的正常現象。咱們從感情上難以接受,只是因為,災變之間的和平期雖然相對天文地質時間來說比較短暫,相對人類壽命來說卻足夠漫長,這就造成了虛幻的安全感。」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計算,結果誤差不大。比較一致的估九_九_藏_書計是:人類要逃離塌陷區域,至少需達到十分之一光速這個數量級,而且必須在100年內啟航,否則上面說的逆向急流的速度會越來越高。」
這個結論幾乎斬斷了所有的希望。屋裡的氣氛更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長時間后,看見沒人發言,楚天樂笑著說:
張明先點點頭。詹翔繼續說:「我剛才說過,藍移最大值是在牛郎星,在光譜5000埃處的藍移達到0.15埃。根據下述公式,」
「今天與會的有不少科學的門外漢,包括我,所以希望各位專家發言時盡量淺顯一點。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擬了幾個問題,請專家們先以此為基礎,給出扼要和可靠的回答。時間有限,今天盡量只給結論,不詳述中間過程。如果還有上述問題不能涵蓋的內容,在此後還有自由發言。」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詹翔身上。「第一個問題,這個楚馬發現到底是怎麼回事?確定度有多少?」
「馬先生和小楚,散會後你們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機送你們。」
「我們但願這是一次謊報啊,只是,攝譜儀沒有信仰,不會失去客觀性的。」
魚樂水乾脆地說:「賀老你放心,我會把嘴巴嚴嚴地貼上封條。」
側臉看看小楚和馬伯伯,他們的表情比較平靜。畢竟他們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但魚樂水想,這五年來,當他們獨自揣著這個秘密時,心靈上該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啊。
200年。這個數字讓會場眾人都下意識地搖頭。詹翔接著說:
大家點點頭。他接著說:
「咱們開會吧。今天是個小型務虛會,是為即將召開的最高層會議做準備。」賀老說。「我先介紹一下與會人員。楚、馬、詹、徐四位剛才已經介紹過了。後排各位是旁聽的,今天只帶耳朵不帶嘴巴,也不用介紹了。我只介紹前排人員。」他按著一張名單介紹:天體物理學家李天翔,宇宙學家陳奇,量子物理學家洪力平,氣候學家朱天問,宇航專家張明先,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人類學家冀如海、數學家嚴博來、心理學家董月霞女士、危機處理專家吳正、科幻作家康不名。對最後這位作家,賀老特地多說了幾句,「在國內的類似重要會議上,科幻作家是第一次出席吧。其實不必驚奇,英國科幻作家克拉克一向是美國NASA重要會議的貴賓。」
「負責地說,只有先把塌陷原因弄清,才能做出準確的預估。但事態過於緊急,我們又不能坐等那一天。此刻我們只能以已有觀測資料為依據來做出粗線條的預測,所以預測有其不確定性,但我們想,大趨勢不會錯吧。」他看看賀老,後者示意他繼續說。「剛才我已經說過,可怕的不是已經有的收縮速度,而是它的加速度。牛郎星每年新增的藍移速度為0.58千米每秒,它對應的該空間一維收縮率ΔΨ為每年遞增億分之十二。如果這個趨勢保持不變,那麼,若干年後這片空間的一維收縮將按屏幕上這個公式計算。」
魚樂水聽他提到玩氣球,忽然想到十幾年前他專註于吹泡泡的場面,不由得側過臉注目著他。她想,今天的楚天樂遠不是那個自閉小男孩了,他的語氣中帶著上帝般的冷靜。賀老剛才說自己「過於年輕」而沒說楚天樂,應該是已經了解了他的成熟。賀老說:
「是的,從本質上說是的。我一直謹慎地沒用這個名稱,是怕引起誤解,因為真正的宇宙學紅移涵括整個宇宙,而我剛才說的藍移只發生在很小的局域空間。所以更準確地命名應該是:『局域空間收縮而導致的光譜藍移』。」
「噢對了,與會的還有一位記者魚樂水小姐。我們原沒打算邀請新聞界,她是爬樹跳進來的。」賀老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聽眾不知道這是玩笑還是事實,都沒有笑,只是好奇地把目光轉向魚樂水。楚天樂笑著悄悄觸觸魚的肘子,魚樂水笑著回觸了一下。「既然跳進來了,就作為新聞界的唯一代表吧。當然,魚記者也必須遵守剛才說的保密約定,你的報道必須在官方公報后發表。」他看看魚樂水,後者略有點尷尬,連忙點頭許諾。
「喂,後排的諸位,今天你們是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但是否也選個代表說一兩句?」後排的人互相觀看,沒人主動發言。賀老點名道,「小林你說吧。」他向大家介紹,「他叫林秉章,國家發改委的首席智囊。」
會場里極度安靜。
這會兒她才真正理解了賀老在會前的話,理解了他對自己的憐憫目光。
「剛才康先生說咱們這片宇宙得了絕症,實際我從五歲起就得了絕症,是在恐懼的煎熬中渡過的童年。後來多虧我乾爹,」他看看旁邊的馬士奇,「在我7歲時果斷地揭開了真相,斬斷了我的後路,反倒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整個人類被置於絕境后能夠迸發出怎樣的勇氣?也許它能夠讓不可能變為可能。所以,我們幾個剛才的估計可能太悲觀了。」
屋裡一片靜默,空氣似乎變得極為粘滯,九*九*藏*書魚樂水覺得呼吸困難,心中就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這場大塌陷將把把太陽系抹去,把人類這個物種抹去。人類的命運甚至比不上滅絕的恐龍,連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這一代人也將像當年的恐龍父母,對著越來越近的太陽引頸悲嘯。賀老把會議地點安排在恐龍蛋的遺迹附近,莫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魚樂水生性豁達,從來不是那種見血暈厥的嬌弱女性,但突然撞上這樣一個「塌天災禍」(她惱火地想,今天說「塌天」這個詞兒,可不帶一點兒修辭色彩啊),無論如何,她的心靈還是過於柔嫩了。
「今天本來就是個務虛會,得不出明確結果的,就開到這兒吧。請各位專家認真思考,下次會議最高層要參加的,希望那時你們能給出一些實在的建議。剛才小林的簡短髮言很有價值,它包括兩點:1、這場局部宇宙塌陷的災變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實?2、如果真實,如何說服一般民眾包括決策者相信?這兩點要做過細的工作。還有,請小詹小徐繼續同世界各天文台協商,爭取把公布日期盡量推遲,哪怕多爭取一天也是可貴的。」詹翔想說什麼,賀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說,「當然,推遲過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樣更不利,這個時間點你們自己權衡吧。你們還要同各天文台協商,提前擬出一個發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見是——在通稿中儘可能把災變淡化。這不是瞞報,而是對社會負責。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剛才說的意思揉進去。這點上我和他倆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間人類就走到絕路了,沒一點法子可想了,老天爺不會這樣操蛋!另外,在發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闖進來的魚記者。」
「先不說遠的,就算算幾百年後吧。按眼下的空間收縮加速度,200年後該局部空間的一維尺度將收縮千分之三,也就是說日地距離將拉近千分之三,它將導致地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這些數字是以指數形式飛速增加,500年後日照增幅就會達到千分之三十,1000年後超過千分之一百。至於這將造成什麼後果,請氣候學家朱先生講講吧。」
「謹慎是技術專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所以張先生不想討論任何一個不能保證實施的技術設想,這種謹慎可以理解的。那就由我來越俎代庖吧,剛才我說過,科幻作家可以胡說八道的。」他笑著說,然後用20分鐘時間,比較詳細地分析了以上幾種「屬於科幻範疇」的驅動方式,分析了它們的優劣和難易。從他的發言看,他對這個領域確實有廣泛的涉獵。最後他做出總結,「以我的估計,核聚變技術在百年內應該能夠實現突破。這樣的話,如果想在百年內實現恆星際或星系際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變為動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它的噴射Ve可達1000km/s,火箭最高速度可達3000km/s,即光速的百分之一。」他轉向詹、徐、楚、馬,「不知道這個速度能否逃離塌陷區域。」
雖然會場氣氛一直很滯重,這句話還是讓大家綻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賀老做最後的總結:
V=CΔλ/λ1
徐一凡說:「賀老剛才說過盡量只給結論,不要中間過程,但對塌陷原因的研究眼下只能說中間過程,想得出結論恐怕是遙遠的事兒。」他困惑地搖頭,「確實,我們根本無法想象能有什麼原因造成如此暴烈的局部塌陷,塌縮的毫無來由總是給我一個強烈的印象——除非原因是在三維之外的更高維度。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更高維度的自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更高維度的人為干涉。」他自嘲地說,「如果像詹翔那樣僅僅把不同維度作為比喻,大家都能接受。但如果把它解釋為事變的真正起因,恐怕就不大容易被人接受,比如楚馬二位就堅決不同意。不過,福爾摩斯說過一句話:把所有可能的假定都排除后,我們不得不考慮那些看來根本不可能的假定。」
徐一凡插話:「我補充一點。宇宙的各種觀測數據中,唯有星體視向速度的數據是最可靠的,不存在誤差。所以,對這次的局域收縮大家不必懷疑。」
「噢,我補充幾句。光譜紅移有三種。第一種,由引力的相對論效應引起的紅移稱引力紅移,它的數值很小。第二種,因星體自身在空間運動所導致的紅移或藍移,稱多普勒紅藍移,它與星體相對地球的視向速度有關。可以用一個直觀的說法,多普勒紅藍移是因為光源拖著光線後退或前行,把波長拉長或壓縮了;第三種,即我剛剛說的因空間膨脹而導致的紅移,稱為宇宙學紅移,此時星體相對它所處的本域空間並無運動,但相對於遠空間有運動。所以直觀地說,是空間本身的膨脹把光的波長撐大了。這些知識大家都能理解吧。」
「簡單地說,就是這個局部塌陷來得無緣無故,但塌陷本身無可懷疑。九九藏書是不是這樣?」
詹翔點點頭:「你把我的話文學化了,但你說的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40歲出頭的林秉章從後排站起來。顯然這是個為人謹慎的人,思考一會兒后,字斟句酌地說:「一般民眾恐怕很難相信,攝譜儀上小小的藍移就意味著一場大災變。但虔誠信奉科學的人會相信的。」眾人默默點頭,但他隨即轉變了口氣,「不過——虔信者則容易迷失客觀性。」
「這個局域空間塌陷,或者說暴縮,可能是什麼原因引起的?」賀老問。
這個結論讓大家心頭一沉。
此後的自由發言階段基本冷場。今天與會的都是一流科學家或技術專家,但他們都是謹慎的人,不會在心中無數的情況下說一些不疼不癢的淡話。這場災變太突然,平靜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為萬丈瀑布,常規的經驗現在都失效了,這讓睿智的科學家們心中茫然。人們一直說科學可以改造自然,但這兒的「大自然」其實是指「局域環境」。從沒人敢說科學可以改造整個宇宙。對於宇宙來說,人類仍然是、恐怕永遠是一群螻蟻。魚樂水觀察到,賀老同樣是眉峰暗鎖。這位干臣在處理各種事變時一向遊刃有餘,但那些事變都是人類內部的角力,而現在是人類同上帝角力,兩者不具可比性。現在要想做出決策,並非依賴人生經驗而是依賴科學上的直覺,賀老對此並不擅長。比較起來,會場上最有底氣的是楚馬二人,他們隱然成了會場的中心。這是因為一個特殊原因——他們是五年前做出的發現,所以比別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時間,多了五年的心理準備。她特別驚異於楚天樂這個大男孩。從剛才他的發言看,他的知識面、視野、個人修為、心態氣度、天文方面的專業造詣等無疑已達到很高的層次。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他的腹內一定裝滿了書,不是文學書而是科學書,這些內在知識是他外在氣度的支撐。在他病歪歪的身體內,天才之火在熊熊燃燒,你在旁邊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熱。
那兩位點點頭,表示同意這個結論。對這個結論,不光張先生搖頭,連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為搖頭:「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幾百年之內的人類科技肯定達不到這個突破。」不過,也許是他不想引起過度的悲觀,立即改口說,「不,不,我說『肯定達不到』恐怕過頭了。科技史上很多發明是突發的、超常規的,比如,沒有一個科學家預言到電腦,但它突然出現了,而且其發展的迅猛超乎預料。所以,如果在這一百年內出現某種全新的飛船驅動技術,也不是沒有可能。」
(式中V為光源速度,C為光速,λ1為光源在靜止條件下所發光波的波長,Δλ為接收時刻波長的紅移或藍移量。恆星光譜在Hβ、OⅢ的三條吸收線附近取λ1=5000埃)
Lt/L0=(1-ΔΨ)(1-2ΔΨ)(1-3ΔΨ)(1-4ΔΨ)……[1-(n-1)ΔΨ]
大家都點頭。賀老說:「你提到了引力紅移和多普勒紅藍移,請再解釋一下。」
聽眾再次點頭。
他在投影屏幕上打出公式:
「空間收縮后,地球所受的太陽引力也會像日照一樣同比例增加,但它並不會掉到太陽中。根據動量守恆定律,它將以加快的速度繞太陽旋轉,一年的長度將縮短,這也將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預測的影響。而且這僅僅是200年後,如果是500年後呢?1000年後呢?以天文尺度說這都是很短的時間,但那時塌縮區域肯定已經變成了熱和引力的地獄。且不說暴縮的最後結果可能是,」他頓了一下,「黑洞。」
楚天樂立即說:「我和乾爹計算過,這個數量級不夠。它若能保持這個速度,並且不考慮啟航加速段耗費的時間,那麼它飛出35光年的災變區域需要3500年。這個時間夠漫長了,但還可以接受,問題是這個速度也無法保持。由於空間在收縮,而且收縮率在勻加速地遞增,飛船就像逆水行進,走的時間越長水流越急,而且越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縮峰值之內的區域里是如此。所以船的飛行將是勻減速運動。想要知道飛船飛出35光年災變區域的時間,只需解一個一元二次方程。」他搖搖頭說,「我們解過了,可惜它沒有實數解,因為飛船還未到達邊界就已經是負速度了。那時在災變峰值區域,空間向內傾泄的速度將超過百分之一光速。直觀地說,飛船沖不過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停了停,他又補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兒距太陽很遙遠,大致為20個天文單位。當空間收縮導致距離大大減少后,那裡的日照將大幅增加,也可能變得適宜人類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這些冰巨星雖然被稱為『冰』,其地幔實際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壓下形成的過熱流體,一旦溫度劇升,會立即變成撒旦的地獄。而且說到底,這隻能爭取到有限時間,從長遠看,人類還是得,」他頓了一下,「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