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劈面相逢 5

第一章 劈面相逢

5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知道。是啥子楚馬發現,直白說,就是天要塌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我正在山中採訪一個新的重大新聞,十天內不要聯繫我。」
離開那個氣氛陰鬱的會議室來到馬家,魚樂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個魔鬼無論如何是躲不開的。她嘆息道:「天樂,那個災難真的不可避免?剛才我聽任阿姨說了一句話,正與賀老的話巧合,她說:老天爺不會這麼操蛋。」
「我說要給他生個娃兒,馬先生也打心眼裡樂意……樂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禮數?」
「我不把這事兒放心上。不是說我不信服那爺兒倆,他倆都是文曲星下凡,聰明得沒法兒說,連國家都請他們去講課,這事兒一定不會假。古人說500年有一劫,這就是一劫了,讓咱這輩人趕上了。不過劫數有起就有盡,就像女媧娘娘那時,天也塌了半邊不是?把天補補,人還要活下去,老天爺不會那樣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說,就是500年後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誤我把肚裏的娃兒生下來。子生孫,孫生子,500年還夠傳20代呢……樂水你又在笑啥?」
楚天樂不再堅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魚樂水心頭一沉,不由想起15年前小天樂執意不要媽媽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武警背的。看來他已經病入膏肓,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這麼自曝家醜,把馬伯伯逗笑了:「是這樣啊,難怪賀老說是你爬樹跳進來的,原來確有此事啊。」
楚馬二人難得出山,下午辦了一些私事:理髮、逛街、採購。魚樂水把汽車託付給農家旅館保管,陪著兩人在集鎮上轉悠。傍晚他們帶著大包小包,包括賀老送的禮物,坐直升機去馬家。駕駛員是個娃娃臉的小兵,姓朱,機上還有兩個武警護送。夕陽已經與山頂平齊,霞光映著滿眼的綠色。寶天曼的山勢有個特點,雖然懸崖陡峭百丈深跌,山頂卻是平的。直升機落在山頂,武警們扶兩位殘疾人下來。魚樂水跳下直升機,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飛瀑,松濤聲聲,空氣清冽,到處是合抱粗的巨樹。真沒想到,在中國的腹心之地,在華夏民族開發數千年之後,這兒還保留著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區。武警送兩人下山,魚樂水跟在後邊,撥撥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鳥蘿,伏到清泉上喝口水,與紅腹錦雞與虎鳳蝶相嬉,頗為自得其樂。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滲入心中,讓她心中的陰鬱消散了大半。
兩人都笑了,魚樂水收起戲謔,正容道:「天樂,我是認真的。我想向民眾展示一個絕症患者如何頑強地活著,如何度過一個充實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絕症的噩耗公開,社會難免陷入恐九九藏書慌,到那時,這篇文章應該有一點兒正面激勵作用吧。」
楚天樂不想讓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勁兒搖手,說他不去了。但魚樂水不管不顧,硬把他從躺椅上扯起來,背到身上。背上後有點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離。天樂個子不高,大約1.65米,體重比這個身高更輕。她開玩笑:
魚樂水揮揮手——那些事兒不值一提。她說:「談談你吧,談談你進山之後這15年。不,從你生下來談起。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對明天的世界名人預先來一次深度採訪,等到楚馬發現發布那一天,這篇訪談將同時發表,我這個實習記者篤定一炮走紅。」她笑著自嘲,「天將塌矣,此時還關心塵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與否,你還是成全我吧。」
「咦,這麼輕!我背你就像是孫大聖背紅孩兒,不用費力的。走吧。」
楚樂水微笑著:「你說得不錯。這虧了我媽、乾爹,也虧了你們全家15年前的幫助。我們母子的命運就是在那一天改變的。魚姐,我一直想有個機會,當面表達我的謝意。」
沒等倆老人說話,魚樂水立即說:「天樂你能去當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來背你。伯伯阿姨你們別吃驚,我能行的。在學校里我愛好體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話下。今天凌晨還爬上賓館外一株大柿子樹搞偵查,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進不了那個會場。」
這段山路確實不好走,但好在不長,魚樂水在中途歇了一氣,終於到了。馬伯伯從她背上接過天樂,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開電燈開關。魚樂水喘著氣,環視著屋內的擺設。球形穹頂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遠鏡,是一件很有年頭的舊設備,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整一個上世紀的遺物。它的主焦點籠同樣破舊,上人時搖搖晃晃。馬伯伯打開屋頂,把鏡筒對著夜空,又轉動屋頂,調好方向。他讓天樂待在下面,領著魚樂水爬到觀察台上參觀了一遍。他說這是一架36英寸牛頓式反射望遠鏡,是美國一家天文台淘汰下來的。雖然舊,有點兒運轉不靈,但總的說還管用。「對業餘天文學家來說,能有這樣一架望遠鏡已經很奢侈啦。」牛頓式望遠鏡是用底部一個巨大的凹面鏡聚焦星光,反射到懸在頭上的一個小鏡面上,小鏡面把聚焦的光線再從側面引出,引到目鏡、照相機、分光儀或攝譜儀上。觀測者必須置身於半空之中來調整焦距。
楚天樂倚在躺椅上小憇,馬伯伯已經在操持晚飯。天樂媽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飯,魚樂水也去幫她。雖說這兒遠離塵世,但有自備電源,廚房中電器一應俱全。兩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https://read•99csw.com曲連兒、野韭菜等,四個人熱熱鬧鬧吃過晚飯。飯後,魚樂水的手機可能剛剛解除屏蔽,一下子顯示出很多簡訊和未接電話。她趕快做了簡短的回復。有兩則簡訊來自兩個與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約她過周末。她謝絕了,眼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刻。給爸媽的回復很含糊,因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馬伯伯這兒,所以只說她這兩天太忙,過幾天再回話。報社在問她的採訪進度,顯然沒有收到她上次發的簡訊,她的回復很乾脆:
馬伯伯的山居簡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松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谷里翻卷上來,送來陣陣松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裡有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在地上匯出一汪水池,那兒應該是作為居家的水源。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家中的擺設相當簡單,但書房裡是一圈滿牆式書櫃,堆滿了各種書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領域的厚部頭書,這讓山居的「仙風」中又加上了科學的「道骨」。在這樣的仙境中,尤其是陪著任阿姨這樣開朗的人,那個陰暗的前景至少是暫時地遠離了。
「沒事,我一個人在籠的下邊等。」魚樂水嬉笑著,「不好意思,我有點拜物教的狂熱。你們倆做出了天大的發現,我想親手摸摸你們占卜用的法器。」
「魚姐,你已經親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點失望?一台報廢的老設備,毫無神秘性可言。」
楚天樂忽然說:「我也去吧,我在下邊陪魚姐。」見兩個老人都遲疑著,他不在意地說,「沒關係,我能走上去,無非慢一點。乾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不管怎樣,你的一生是充實的。」
天樂媽任冬梅在院門口迎接。魚樂水老遠就看出她有孕在身,應在五個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認不出天樂媽了。15年前邂逅這對母子時,天樂媽憔悴衰老,像是50多歲的老婦;而現在她臉色黑紅,身體壯碩,倒像是不足40歲。她步履輕快地跑過來,先握住魚樂水的雙手,匆匆問了她父母的安好;再從武警背上接過兒子,把他在躺椅上安頓好;又忙著為客人端茶倒水。兩位兵哥沒有多停,喝了幾口水就返回了。天樂媽連聲感謝著,出門送他們走。
「那你……」
也就是說,楚天樂的身體已經不容許他「進籠」了。魚樂水立即說:
「伯伯我也去!」
魚樂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麵無情啊,連一句寬心話都捨不得講。這麼說,你在會議結束時的樂觀是假的啦?」
「水兒你早點休息吧,我該進籠了。」他笑著解釋,「是指天文望遠鏡的主焦點籠。這些年來,只要是晴天,我和https://read.99csw.com天樂從沒誤過觀測。」他看看義子,改口說,「不過這一年多來是我一個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樂主要用腦。」
魚樂水聽得止不住發笑。這位沒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簡單,頭腦實在簡單得可以。不過細想想,她的話其實正好提煉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學家說,生物的天性實際就是八個字:保存自己,延續後代。她剛才說的「活著」和「留後」正是這八字天條的口語化,而且是最簡化最精闢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來這兒遊玩時,爸爸曾介紹過這一帶是盤古神話的發源地(具體是發源在桐柏山的淮瀆之源),這些華夏神話已經同華夏民族的血脈之河摻在一起。它是在社會表象下流動的一條暗河,平時不為人們覺察,但它如此強大,如此長久,凡間的法律、政治、時尚之類花稍東西根本撼動不了它的根基。天樂媽接著說:
天樂媽樂壞了:「哪還用說?我早就盼著見到魚家人,你們可是俺娘兒倆的大恩人啊。」
楚天樂也笑著打趣:「採訪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點兒?我原想活到一百歲再寫回憶錄,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貝。你把這個時間整整提前了78年。」
馬伯伯有點遲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個籠里裝不下倆人,我得觀測一夜,沒人陪你。」
「樂樂,讓武警同志背你吧。」
魚樂水也壓低聲音說:「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總是難以相信,用這些人造的、硬幫幫的、物化的玩意兒,竟然能撬開宇宙間最神秘的秘密?」
「好,那就談談吧。其實說實在的,我這會兒來梳理一生已經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麼兩三年吧。」
魚樂水此前已經知道,患肌營養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歲死去。天樂今年22歲,那麼,他的餘生真的不多了。剛才天樂媽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兒子的死,但魚樂水做不到這一點。她也不想空言安慰,這對楚天樂沒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說:
小楚的病狀已經相當嚴重了,會場上魚樂水沒有覺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會兒,他已經明顯撐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在推辭,馬伯伯柔聲說:
楚天樂沒有立即回答。頭頂響起椏椏的響聲,那是馬伯伯在手控微調屋頂的轉動,這台望遠鏡配的轉儀鍾不大好用。然後頭頂上有輕微的聲音,那是馬伯伯在微調鏡筒,以校正基座運行的誤差。調整結束了,馬伯伯又變成一個黑色雕塑,一動不動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快到馬家時她看到不遠的山頂上有一幢白色建築,球形屋頂,頂部分成雙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說過,馬伯伯過去是學天文的,九*九*藏*書後來干實業,資產過億。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間遭遇一場車禍,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靈上受到重創。後來馬伯伯把公司交別人打理,自己來山中隱居,重拾青年時對天文的愛好。因為山中沒有燈光污染,便於觀察星星。但魚樂水一直不知道,原來馬伯伯還在這兒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難怪他們倆能做出那個發現。
他平靜地說出這句內蘊悲慘的話,唯其平靜,讓魚樂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輕輕握住楚天樂的雙手,無言地安慰他。這是一次徹夜長談,為了不干擾馬伯伯,兩人都儘力壓低聲音。交談中她的雙手一直拉著天樂的手,所以沒有做筆錄和錄音,不過用不著記錄的,楚的所有話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記憶中。那晚她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似乎在兩人竊竊私語時,頭頂上空一直有某個冷靜漠然的傾聽者。當然,馬伯伯就懸在頭頂,但在那個高度他是聽不到的,何況他一直沉醉於天文觀測。那麼就是星空在傾聽,是上天在傾聽。那個「老天爺」在幹了這麼多操蛋事之後(讓一個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讓99.9%的生物物種滅絕,讓萬物之靈突然面臨一場暴烈的空間塌陷),這會兒仍是心靜無波,無悲無喜,無疚無悔。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來就是一個冷麵無情的傢伙。
魚樂水也跟著出去了。她對天樂媽的懷孕,對她與馬伯伯的關係有一點兒隱秘的好奇,想避開倆男人側面打探一下。不過根本用不上她「側面」探聽。送走武警,天樂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點難為情。但很爽快地把話挑明了:
她想,楚天樂在會議上曾有過樂觀的發言,應該同意她這番話吧。沒想到楚天樂搖搖頭,很乾脆地把這句話否定了:「不,這樣的樂觀毫無意義。老天爺並不特意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規則行事,並不考慮這些規則對生命的意義。縱觀整個生物史,99.9%的物種都絕滅了,所以從客觀效果來說,老天爺操蛋的時候居多。」
馬伯伯不再勸阻,爽快地說:「好的,咱們走。冬梅,今晚你一個人在家吧。」
魚樂水忍不住放聲大笑,胸臆中的陰鬱在笑聲中全都發散了:「沒啥,沒啥。阿姨,聽你說話我就是覺得痛快。阿姨我得在這兒多住幾天,多聽你說話。阿姨你歡迎不?」
「阿姨,那爺兒倆出去開了一天會,你知道是啥內容嗎?」
「不,那不是樂觀,是達觀。不管局勢多麼無望,我也會努力活下去,盡人事而聽天命。畢竟,」他平靜地說,「這些年來,我個人就是這麼過來的。」
這幢山居只有兩間卧室,熱心的任阿姨要為她騰出主卧,魚樂水堅決拒絕了。於是他們在客廳里加了一張活動床。馬伯伯說:
然後九九藏書乾脆地關了機。她想報社社會部的何姐,說不定還要加上總編,一定為這個先斬後奏的請假瞪圓了眼睛,也許會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現在的心境,塵世上的種種約束和規則真的看淡了。
天樂媽很高興。「天樂也一再勸我生一個,他說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乾爹。他這麼說了,我才最後下了決心。」
魚樂水咯咯地笑:「哪裡哪裡。我是聽你說話覺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會這樣守舊僵化。我覺得能為所愛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兒,名份什麼的根本不用理會。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著說。」
楚天樂敏銳地猜到她所指為何,笑著說,「對,就像我當年吹泡泡。」
魚樂水心中一震。迅速掃一眼天樂媽,那雙目光此刻非常平靜。這是她第一次聽天樂媽用平靜的語調談論天樂的死亡。這種平靜令她震驚,不過此後慢慢習慣了。天樂媽是世上最好的媽媽,為兒子燃燒了一生的愛。但十幾年來她一直與「死神」耳鬢廝磨,已經把它當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員,生與死就是這樣很「家常」地無縫對接。看著天樂媽,魚樂水不免有一個聯想,她覺得這個女人就像山間一棵老橡樹,樹不高,樹冠不大,遠說不上清秀水靈,但它紮根在石縫中,生命力極為強悍。她剛剛提到了死亡,魚樂水不由想起楚馬發現,試探地問:
他介紹了其它幾樣設備,像恆星攝譜儀、CCD光電耦合器、電腦等,這些設備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紹一遍,回到焦點籠,熄了燈,開始觀測了。魚樂水摸索著走到楚天樂身邊,挨著他坐下。有一陣兒兩人都沒說話,透過屋頂的槽形觀察窗凝視著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無月之夜,視野中沒有一絲亮光,夜空幽暗而靜謐,靜得能聽見星光的振蕩,星星的私語。黑暗中兩雙眼睛灼灼發光。楚天樂怕影響觀測者,壓低聲音,笑著說:
「宇宙的最終秘密一定是最簡單的。這些年的學習中我有一個強烈感受,科學家們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學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們要乾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單純直觀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終的秘密。」
「樂水姑娘你會不會笑話我?快交50歲了,還挺著個大肚子。再說我和馬先生之間也沒名份。我倆也想辦結婚的,只是天樂他親爹沒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關係,手續挺麻煩。我得照顧兩殘疾,難得下山,就這麼拖下來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沒名份也沒啥。我這兩年像入了迷,非想為馬先生生個娃兒,你知道他沒兒沒女,那場車禍中他的獨生女跟媽一塊兒去了,我得給他在世上留條血脈。他今年已經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說自打盤古開天地,女媧娘娘造人,人活著不都是為了留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