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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送子遠行 2

第五章 送子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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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張明先說。
「太空中撞上隕石的幾率很小。你們知道嗎?太空從宇觀上說呈網狀,有很大的空洞。我們選擇的路線就是穿越空洞,這樣受隕石撞擊的可能性更小。」
「請教宗講。」
到了三亞機場,再乘車趕往文昌,其它兩位代表和姬人銳已經在文昌發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遠就看見了高聳的「赤兔號」貨運飛船,旁邊是高大的航天器總裝測試廠房和加註與整流罩裝配廠房,像是三座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記者早早就迎候在路邊,相機和攝像機如同密密的叢林。車隊在人海中緩緩前行,到了貴賓室,魚樂水用輪椅把丈夫推下汽車。姬人銳在門口迎候,他身邊是一位穿白色帶兜帽短斗篷、帶白色無邊便帽的老人,這身純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顯眼。魚樂水低聲對丈夫說:
「這是14台人體冷凍裝置。追加建造這個小型巨蛋艙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裝載它們。此刻在地面上,姬人銳先生正在向公眾公布有關它的消息,我也告訴二位吧。」他頓了一下,「這裏裝載了13個卵生人幼兒。」
那時民眾還不知道,《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的目光已經越過了它,盯上了一種全新的驅動方式,這種驅動方式是基於一個全新的理論體系。
「對了,有點兒情況得向你們說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壞。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兒孫——想這樣干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喬治說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個艙里,以後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機會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單憑外貌就斷定誰是褚家的種。娘的,這個鬼喬治事先就斬斷了我的私心,我只好乾脆學高尚一點,當一個大公無私的好乾爹了,我會對500萬個人蛋崽子一視同仁。」
他按下按鈕,看不見的酷寒瞬間充盈了裝置的內腔,褚的笑容迅速凍結,在那張皺紋深鐫、帶刀疤的臉上凍結成永恆。
教宗動情地說:「我很幸運,在有生之年體悟了上帝俯瞰塵世的目光。」
「幼兒?」教宗震驚地問。因為依此前的宣傳,飛船內裝載的都是人蛋,它們將經過45萬年的冷凍,降落到某星球后才開始孵化。現在怎麼突然冒出了13個幼兒?
褚氏號細如尾須的尾噴管端部噴出藍色的火焰。襯著廣袤的天幕和龐大的褚氏號飛船,這團火焰太小了,太微弱了,就像是螢火蟲在推動一架飛機。但禇氏號還是緩慢地得到了速度,緩緩離開,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眾人默然,現在他們才真正理解了張所說的「內在的殘酷性」。他實際是說,飛船的設計宗旨是把「乘客」(封裝生物細胞的鱗甲,和封裝人蛋的巨蛋艙)當成兩層「人體盾牌」來保護燃料艙,這與一般飛船的設計宗旨截然相反,但它在這個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男人們沉默著,魚樂水的眼睛紅了。
「褚氏號」星際飛船進展神速,超過人們的預計。神鷹蛋計劃提出12年後,巨大的星際飛船在同步軌道上組裝成功。隨後「赤兔號」貨運飛船數次升空,運去了501個巨蛋艙(比原計劃的500個多了一個)和星際飛船的燃料。第二年陰曆二月初二,中國傳說中龍抬頭的日子,「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升空,為「褚氏號」進行最後一次燃料加註。「褚氏號」將隨即啟航,載著地球二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人類基因,開始這趟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旅程。
姬人銳的講話隨著電波傳到地球每個角落:
「永別了!」
「張先生,你說飛船受力輕微,但在降落時呢?等它找到某個條件適宜的星球——這顆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樣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飛船怎樣才能安全降落?」
「但局勢逼著我們必須催產!用全人類的財力、物力和智力,催逼著這個胎兒早日出生,等不及就採用剖腹產。否則……」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楚,我把實現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樂之友們,我覺得,在你們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結出智慧的果實。所以,」他微責道,「像今天這樣的作秀場合,有我和姬人銳這樣的閑人來參加就行了,你不該來的。我知道,對於你這樣的超級天才,保持一種沉靜心態對於靈感的迸發是多麼重要。」
「那我還要努力多活幾年。小魚,小楚,下艘飛船啟航時我不滿足光在這兒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軌道上,順便在那兒過百歲生日。你們得預先在赤兔號上為我留一個船位。」
八人拉著圓形拉手繼續往前飄飛。楚天樂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十年,這時也像大夥一樣兒進入了自由狀態,輕鬆自在地飄飛著。這讓他感受到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輕鬆,莫名的喜悅從心田中滲出。這一段短暫的經歷對他來說簡直是刻骨銘心,甚至影響到他後半生的人生決策。
所以,教廷這次的主動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姬人銳沒有猶豫,立即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誠邀教宗作為「人類代表之一」參加這次盛會,只要教宗的身體能夠適應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給教宗留下一個船位,不能帶隨行人員。教廷對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後是數月的忙碌,65歲的教宗順利通過了身體檢查和太空速成訓練,這個代表名額也就確定是他了。
客艙的八人中,只有張明先是有過太空經歷的,旅程中由他充當安全監督和解說員。他興奮地說:
老人雖然體弱,精神還不錯,目光明亮如昔。他笑著說:「我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說實話,當年神鷹蛋計劃啟動時,我根本沒料到我能活著看到飛船上天,所以,你想我會放過今天的機會嗎?可惜身體不爭氣,要不小林你那個船位應該是我的。」他笑著對林秉章說。
幾個人互相看看,笑著點頭。沒錯,教宗的這句話十分點睛,這個指令艙的保存並無實質意義,因為它不可能與蒙昧的新人類有任何互動。在褚氏號飛船極其嚴厲的減重設計中,凡是實用價值不高的功能一律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艙永久保存」這個功能是基於心理上的原因——為的是:當那些人類子孫們在蒙昧的心智和嚴酷的環境中掙扎時,天上能有一個「智慧之物」默默陪著他們。
當然褚的離愁別緒還是有的,在飛往三亞機場的兩個小時中,禇貴福不像平時那樣健談,也沒講他最拿手的葷笑話,而是靜靜坐在一等艙里,兩眼炯炯地盯著窗外。楚天樂等也有意不去打擾他。
禇氏號上沒有配備大功率的通訊裝置,這是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於飛船的加速。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無法控制幾十光年外和幾十萬年後的褚氏號飛船,母子之間的關係早晚要斷的,既然如此,那麼早斷幾天也無所謂。三年之後,已經接收不到褚氏號的無線電訊號了。飛船徹底脫離了地球的羈絆,由不可知的命運來引導其後的航程。民眾除了祈禱禇氏號好運氣之外,開始把目光盯上第二艘飛船,那將是一艘核聚變動力飛船。
剛剛平靜下來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再次被震驚之潮淹沒,愕然盯著禇貴福,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為褚的未來描繪出一幅圖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環境,心靈上的孤獨要更甚於肉體上的磨難,因為他的「根」永遠被切斷了。此刻褚貴福看起來神態平靜,但平靜是假的,心中一定是波濤洶湧。教宗熱淚盈眶,飄飛過去,隔著太空服與褚緊緊擁抱。他的聲音沙啞,透出內心的激動:
「噢,是這樣,真是別出心裁的設計。」教宗說。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樂,他作為代表是毫無爭議的,問題也在於他的九-九-藏-書身體。經過謹慎的檢查和太空訓練,最後結果令人欣慰。雖然他病殘體弱,但奇怪的是他對於超重和失重反而沒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說他對太空飛行有更強的承受能力。這個代表名額也就定下了。第六位也隨之確定——魚樂水。她不僅是《樂之友基金會》的代表,還要兼任教宗和楚天樂的保健醫生,兼任教宗的翻譯,兼任艙內攝影記者(艙外的攝影則由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進行)。
留住禇家的血脈,把它們送到災變區域之外。
禇貴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個小老婆吧。娘的,從我裸捐之後,她們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臉的,難得見到一絲笑模樣。我煩了,讓她們帶著兒女全他媽滾蛋,想嫁誰嫁誰。反正我對得起她們了,給每人都買了那麼貴的船票——十億元一張!」
楚天樂也早就看見了,輪椅未到前,他已經在輪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篤十七世急步趕來,把楚天樂的身體按回輪椅,接著——教宗半跪下身體,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說話。早就蜂擁而來的記者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珍貴的鏡頭,紛紛拍照。這將是放在報紙頭版的照片,標題肯定是聳人聽聞的,比如:「羅馬教皇第二次向科學下跪」(上次是約翰·保羅二世,他用同樣的姿勢同霍金交談過)。
張明先讓大家向頭頂看,大家都驚喜地咦了一聲。這會兒「禇氏號」就在「赤兔號」頭頂很近的地方,顯得極為巨大,氣勢迫人。幾位乘客在發射場時曾領略了「赤兔號」的雄偉,但如果「赤兔號」是一頭巨獸,「禇氏號」就是一座大山。襯著暗黑的天幕,「禇氏號」反射著陽光,顯得璀璨奪目。張明先講解說,「禇氏號」的表面是反光率極高的鏡面,因為它攜帶的基因資源需要保存在低溫中,平時太空的嚴寒能保證禇氏號的低溫,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恆星的時候,這時就要靠外表面的反射來防止溫度升高。飛船的整體造型很奇特,張明先介紹說,它也算是「捆綁式」飛船,但捆綁方式與慣常方式正好相反——驅動裝置位於中心,而貨艙卻捆在四周。船身後端中央伸出尾噴管,尾噴管非常細,與飛船的巨大不成比例。這是因為「禇氏號」啟航時不需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軌道處地球重力已經很小),而在無重力無摩擦的漫長旅程中,它只需要極小的功率作持續推進就可以了。在這趟為期45萬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無須考慮,那個40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終歸能達到的。飛船對介面在船體前部(是敞開型的,沒有氣密門),其後是指令艙。
魚樂水一直在旁邊照顧他,也照顧著年邁的教宗。他們已經飄飛了兩三百米,前邊還有同樣的距離,由此可見飛船的龐大。教宗突然想起來,問:
這番話的深重意蘊讓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幾乎是說:這位自願前往蠻荒星球守護卵生人類的褚貴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對褚貴福用了如此高級的褒辭,其他人聽起來有點兒滑稽,因為,儘管近年來他們對褚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但畢竟他們也了解褚劣跡斑斑的前半生。不過——也許教宗的評價才是最準確的,也許一個遠觀者才能識別偉人,因為距離可以隱去次要的瑕疵。魚樂水笑著為褚翻譯了教宗的話,褚咧嘴笑了:
他領大家來到那枚小一號的巨蛋艙前,其大小大約是其它巨蛋艙的一半。它是水平放置,中部有一個尚未關閉的艙門,張明先領大家進去。裏面密密麻麻壘放著人蛋,大小有鴕鳥蛋的數倍,由柔軟的材料隔離固定。這些蛋處於深度冷凍,不過參觀者都穿著太空服,感覺不到寒冷,從蛋的外觀上也看不到霜結冰凍的跡象。魚樂水輕輕觸觸身邊的丈夫:
「賀老,有幾年沒見了,你九十歲大壽我也沒能去。今天你不該抱病來的。」
眾人都笑了。
張明先點點頭。「你說得完全對。但如果把飛船設計得足以承受隕石撞擊,則飛船的總重就要增加幾個數量級,那是完全不現實的。我們只好乾脆採用不設防的設計,用分散型結構來盡量減少損失。我剛才說過,飛船的艙室不需密封,即使被擊出一個破洞也不會造成災難,而且500個巨蛋艙是互相獨立的,只有被直接擊中的才會損壞。這樣就能保證在45萬年的航程之後,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輕嘆一聲,「當然,這屬於本質不安全的設計,有其內在的殘酷性,但以化學飛船的技術水平我們只能這樣做。如果是核聚變飛船,就可以採用很多保護措施了。」
億萬觀眾熱淚盈眶。
天樂笑道:「一言為定。」他問推輪椅的賀梓舟,「洋洋,博士讀完了吧。」
「正如民眾早就知道的,『禇氏號』飛船上搭載著地球上二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500萬顆人類受精卵,它們代表著一千萬人的基因。估計飛船將在45萬年後逃離災變區域,然後把生命種子投到某個合適的星球上。至於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類的繁衍,將是一個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里程。
「赤兔號」最後一次送貨時將搭載一批人類代表,在同步軌道上為「褚氏號」送行。由於艙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過八名。所以,這段時間內,對於送行代表的甄選是姬人銳最頭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難度不亞於當年做出「啟動神鷹蛋計劃」的決定。
「儘管時間漫長,但我們確信這次生命播種計劃最終會成功的,既然全人類向這個行動注入了那麼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麼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們的祝願一定能上達天聽。人類的諸神都會護佑它的,無論是耶和華、安拉、佛祖、梵天、奧丁、宙斯、朱庇諾還是玉皇大天尊。在現代科技所能達到的視野里,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奇葩。它誕生於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經歷了火山大爆發、陸沉、冰川期、隕石撞擊等種種彌天災難,艱難地延續到今天。它也一定能逃過這一次的天文災變!」
「這兒是飛船的大腦,所以唯有它被賦予嚴密的保護。它依靠同位素電池工作,可持續工作50萬年。飛船飛出災變區域后,它將自動檢測外部環境,選擇合適的行星,進而選擇溫度適合孵化的星球緯度,引導飛船飛向那兒。當飛船在重力場中解體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將存在。它脫離了原飛船框架后,將靠自身動力逐漸把軌道拉高,最終變成新星球的衛星。它將永遠旋轉下去,俯瞰著該星球上新人類的命運。」
這番話讓楚天樂吃了一驚,也暗生敬意,覺得兩人的心靈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資料中對本篤十七世的介紹,說他在登基前長期擔任宗座聖經委員會主席和國際神學委員會主席,但從不熱心神學問題的討論。他曾一再申明,對聖經的研究和信仰貴在「體悟大義」,但要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對於一個教宗而言,這樣的見解是極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樂想,如此開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塵世、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和無神論信仰能有多大區別呢?應該說本質上並無區別。甚至可以說,教宗對神鷹蛋計劃的評價雖然帶著宗教意味,實際比科學界更為深刻。科學家們終日沉浸在具體事務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個「偉大的工程」,沒有意識到它的意義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層面。他們確實是在(代替上帝)創造一個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幾十光年外的蠻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類,那麼對於後者的心智來說,神鷹蛋計劃只能被理解為神力和神為。
但更大的震驚還在後邊。張明先說:「我要透露的秘密還沒說完呢。這些裝置同時也將是read.99csw.com褚先生,」他指指禇貴福,「今後數十萬年的安身之所。他將隨飛船出發,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願隨這些人類後裔前往宇宙深處,並在餘生中守護它們。當然,」他的蒼涼轉為悲涼,「前提是年邁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蠻荒之地生存下來。」
林秉章說:「但它難以承受隕石撞擊吧。」
「但這是為時幾十萬年的航程啊,再小的幾率乘以這麼漫長的時間也會變成真實。」
現在他理解了教宗為什麼會主動前來送行。
「歡迎。洋洋你還記得不,你十幾年前提的那些問題,還有你立下的壯志?這些年來,關於你說過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漸有了一點兒想法,等你來之後咱倆好好談談這件事。實話說吧,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來就要開始研究。」
一直沉默著的禇貴福笑著說:「看了這艘飛船,我的錢沒白花!」他隨即補充一句,「我這輩子沒白過!」
至少是45萬年的永恆。
可惜記者們被警衛隔得比較遠,聽不見二人的談話,否則他們也許會擬出更為聳人的標題。
「看,又一條上帝之鞭。」但他對阿比卡爾的責備實際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爾先生,我一定記住你的話。也希望繼續保持樂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現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國內代表都已在北京機場聚齊,從那兒乘機去海南島的文昌發射中心。
「教皇!咱們快點迎過去,向他致意。」
教宗左右看看,問:「馬先生沒來嗎?」
阿比卡爾笑著看看姬人銳:「這是自然。」
「這數萬年中,褚氏號一直繞新星球旋轉,空氣阻力將使它的軌道越來越低,所受重力越來越強。到一定程度后,脆弱的飛船結構將解體,500個巨蛋艙將分散降落,降落過程中仍採用輕雲物質來保護。到達地面后,同樣由脆性材料製造的巨蛋艙將破裂,每個艙中封裝的一萬枚人蛋將滾落地面,隨後在合適的陽光下自動孵化。」
地面上傳來數十億人的歡呼,不過歡呼中滲著蒼涼。
楚天樂看看妻子和姬人銳,三人都默然點頭,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爾相握的力量。他們都理解這句話的分量。雖然神鷹蛋行動已經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但嚴格說來仍是安慰作用大於實際效用,沒人敢為45萬年後的事打保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類血脈播撒到某個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賴神佑的事。即使此後核聚變飛船能夠上天,作為人類整體的逃生仍沒有太大把握,因為災變區域一直在以光速擴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強度顯著減弱的跡象!這與樂之友們原先的估計不符。那麼,在這種情形下,即使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也將無法逃出災變區域。楚天樂輕嘆一聲,低聲說:
「教宗閣下,我和妻子也很榮幸。」楚天樂懇切地說,「衷心感謝閣下親自趕赴同步軌道為禇氏號送行。」
大家解開座位上的安全帶,飄飛到舷窗前向外觀看。「赤兔號」此時在「禇氏號」之下,速度略快于同步速度,所以相對於下方「靜止的」地面和上方「靜止的」「禇氏號」,它就像是在緩慢地爬行。「褚氏號」之外則是整體旋轉的天幕,太陽及群星相對於觀察者都在逆向旋轉,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級萬花筒。此時正是拂曉,地球上陽光所到之處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藍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閃爍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國雄雞位於最東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線平穩地向西推進,月牙也逐漸豐|滿,很快把整個東亞沐浴在晨光里。
魚樂水開始了攝影記者的職責,拍照著窗外的景物,也拍照著艙內的人物。這些畫面同步傳送到地面。她笑著說:
魚樂水照實為幾個外國人翻譯了他的話。大伙兒都笑了,拋掉了剛才的傷感,依次同褚擁別。褚貴福說:
「一個偉大的歷史時刻來臨了。褚氏號飛船攜帶著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類的生命信息,包括一個勇敢的守護者和他羽翼下的13個幼兒,即將開始這趟為期45萬年的漫漫征程。70億雙眼睛在看著他們,70億顆心在為他們跳動。現在我宣布:褚氏號啟航。」
楚天樂稍一愣,這句話的宗教意味太重,與他平時習慣的理性思維一時不能銜接。禇氏號飛船並非創造生命,只是向蠻荒星球散播「現有的生命」;而且幾十光年外的「遙遠國度」似乎不好納入耶和華的管轄,須知祂老人家可沒有宇宙飛船做代步工具。魚樂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觸觸他的脊背,側旁的姬人銳也忙對楚天樂使眼色。楚天樂對兩人微微一笑。他倆今天是多慮了,即使沒有兩人的提醒,楚天樂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失禮的。他順著教宗的話意,恭敬地說:
兩邊的人互相見面,匆匆交談了幾句。賀老對時事仍保持著關注,知道楚天樂14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間收縮」假說繼續得到觀察支持,藍移中心環帶區和藍移邊界都向外遷移(拓展)了十幾光年,離地球最近的幾顆恆星的藍移在加大,與理論值符合得很好;也知道聯合國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經有了突破,在實驗室實現了冷聚變,十年之內就可以進入工程應用。還知道天樂進行新法治療后,病情已經穩定,其實楚天樂能活到36歲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個大的勝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婦至今沒有孩子。賀老問:
「謝謝你的高度評價。我們盡量做得讓主滿意,也希望祂保佑我們成功。」
阿比卡爾甚至開了句玩笑:「一定會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個吉利數字。」
「電視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類代表每人講一句話。請吧,從禇先生開始。」
「赤兔號」的姿態調整噴管開始噴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緩緩地旋轉。「赤兔號」在太空中劃了一個半圓,躍升到「褚氏號」飛船的正前方,尾前頭后。尾噴管朝著前方噴射,減慢了船體的速度,直到與禇氏號精確地同步。然後,一次輕柔的撞擊,接合完成了。機組人員開始連接燃料管線,準備加註燃料。張明先為各人仔細檢查了太空服,戴上頭盔,打開太空服內無線通話器。由於「褚氏號」飛船的特殊性(只運送冷凍狀態下的生物細胞),所以飛船內部並非密封和室溫環境,參觀者只能依靠太空服內的生命保障系統。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鷹蛋計劃的宇航專家張明先,他為這個計劃的順利實施立下了汗馬功勞。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張明先顯得僵化死板,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頗為不佳。但這位生性拘謹的技術專家在他擅長的領域中卻是如魚得水,可以說,他把化學動力火箭的最後一滴潛力都榨出來了。再加上該飛船不需考慮平安降落(理由以後再說),不需要考慮回程,所以飛船初始質量和最終質量的比值達到了驚人的50,因而使飛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40km/s。從工程實施的進度上說,他也榨出了最後一滴油,褚氏號飛船從設計到製造到組裝僅僅用了12年時間。內行都清楚,在一項已經發展得爐火純青的技術中又能榨出這麼多的油,張明先的功勛只能用偉大來概括。但即使如此,也只不過把褚氏號飛船原計劃60萬年的行程縮短到45萬年——仍是漫長得可怕。
「主不會幹涉塵世。你們一定會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賴科學,依賴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過,你們確實是在書寫新的創世紀。主一定欣喜莫名,祂將永存於你們的偉業中。」
「好的,不說它了。褚大叔,這些人就託付給你了。」
稍稍的延遲后,地面上傳來姬人銳的聲音:「謝read.99csw.com謝八位人類代表的雋語。現在,『赤兔號』開始同『禇氏號』對接。」
「我要啟動了。禇先生,永別了。」
魚樂水知道褚是咋弄到兩人的基因——在自己的幫助下。不過那時褚貴福只說要幫楚天樂留下後代,並未說是送往太空,他當時就是用「天才大於絕症」這個道理來勸說的,而且把自己說服了。她也覺得丈夫的決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這個過於理性的、與本能截然相悖的決定,其實不如遵循本能更為合理。楚天樂看看妻子,爽快地重複:
張明先沒有立即按下啟動鈕,而是走過去,面對褚貴福莊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複了他的動作,包括教宗,教宗還對他施了福。裏面的褚貴福一改平素的諧謔流氣,雙手握拳,鄭重地一一回禮。最後張明先庄容說:
魚樂水笑著說:「我是否也需要說一句?那我就來一句比喬治還要短的:活著!」
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爾任SCAC的秘書長之後,兩家的合作確實非常密切。在這中間,姬人銳和阿比卡爾的私人關係起了很大作用。這兩位不同屆的北大同學性格相近,目標相同,十幾年的交往中已經到了肝膽相照的程度。阿比卡爾異常看重同樂之友的合作,理由是明顯的——當他以一個「小秘書長」的身份想在聯合國推動某件事情時,上面的婆婆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樂之友的實力,把這件事先行做起來,其後再轉為SCAC的行動,那推行起來就事半功倍了。同樣的,樂之友也異常看重同阿比卡爾的合作,畢竟一個民間組織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兩撥千斤」,以樂之友的先行來推動世界性的實行,那同樣是最好的結果。
在上帝的國度里,人類的努力實在太渺小了。
兩人緊緊擁別,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不了解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多少有點奇怪——兩人的告別似乎太鄭重了吧,作為送行者,褚要進行的僅僅是一次為期兩天的短途飛行嘛。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選定還有一個秘密原因,姬人銳沒打算對其永遠保密,在飛船啟航后就會公布的。
張明先領他們來到艙室後部,這兒並排平卧著14個裝置,外形也呈蛋狀,只是比其它人蛋大幾號。外殼的材質不同,是金屬的。自打這些金屬裝置進入視野,褚、張、喬治、楚、魚、林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裝置上,神態變得凝重肅穆,連不知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疑問地看著他們。張明先輕咳一聲,聲音蒼涼地對二人介紹:
「對,是核聚變驅動。最高船速應該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飛船上天肯定在15年之內,力爭在十年之內。」
「「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的升空馬上就要開始。此次貨船上載著八名代表,他們將到達同步軌道,代表全人類為「禇氏號」星際飛船送行。本次全球範圍內的電視直播將延續到「禇氏號」啟航、「赤兔號」貨運飛船返回地球時結束。
第七位是中國政府代表,現任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第八位是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阿比卡爾在聯合國秘書長位上幹了兩屆,有力地促進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動。他發現SCAC「首席執委輪流坐莊」的組織形式太低效,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軍人執委之下設了一個文職的常任秘書長,不受任期限制——事後有人說,這些規定純粹是為他自己量身定製的,當他從聯合國秘書長職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轉任了SCAC秘書長,一點不在乎職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這個低級職位上仍然非常強勢,人們說,在災變當頭的特殊形勢下,這個「小秘書長」的作用其實並不弱於「大秘書長」。
「扯淡,甭給我抹粉了。你告訴教皇,我沒那樣崇高,說白了,我是花十個億買了一處別緻的墓地,提前為自己舉辦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過來,多活幾年,算是我賺的,醒不過來我也不遺憾。我這一輩子,該受的苦受夠了,該享的福享盡了;錢賺足了,也被我折騰光了;風流過了,血脈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還送到了天上。你說這世上我還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這幾年壽命當賭注,到天上闖蕩一番。」
「沒說的,我說過我要當一個好乾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擻出來吧——這裏面也有你和魚樂水的血脈,你甭問我是咋辦到的。」他得意地說,「小楚,聽說你堅決不留後代,為的是不讓壞基因流傳,別怪大叔我說話直,你這種想法實在是走火入魔,糊塗油蒙了心。依我說,只要能生出你這樣的天才腦瓜,就是伴著絕症也值啊。你給大伙兒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說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這樣的天才腦瓜給眾人指路哩。」
要登機了。禇的家人在登機口與他話別,小孫子脆生生地喊著:爺爺再見!據說禇把那個秘密計劃連家人也瞞著,所以兒孫們並不知道此次生離即為死別。禇貴福笑著與他們揮別,轉身進了舷梯。這位72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走路咚咚響,臉上也沒顯出什麼離愁別緒。人群中知道那項秘密計劃的人,像張明先、喬治、楚氏夫婦,都不由在他身後暗暗交換眼色,目光中盈著欽敬。
禇氏號的加速度只有微不足道的0.001m/t2,但正如一句中國俗語:不怕慢只怕站,禇氏號用這蝸牛一樣的加速度,在半年時間里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後它暫時停止加速,以這個速度向木星飛去。近兩年後,它飛抵7億千米外的木星,在強大的木星重力場中把速度增加到20千米每秒,航線也來了個陡急的轉彎。然後它啟動本身的驅動裝置,在加速狀態下向外太空飛去。它在轉彎之後的航程中有一段離地球比較近,大口徑的天文望遠鏡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號尾噴管微弱的光芒。那一段時間,地球上所有電視台都在播放有關它的畫面。但這束光芒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見。
「謝謝!」魚樂水快活地說,「我會把閣下的話轉達給公公。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對。飛船進入重力場后,最外層的封裝著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鱗片首先因重力而脫落,下墜過程中,它的外殼會因大氣摩擦而升溫,溫度超過500度時,外殼上的小孔將噴出一種我們稱之為『輕雲』的物質,噴出后迅速固化,變成一個巨大的泡泡,把鱗片包在裏面。這個大泡泡會把下落速度和溫度控制在安全範圍內。鱗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面時將破碎,把夾層內的低等生物種子撒播到地面上,然後生命過程就開始了。我說過,由於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計在數萬年內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過程』。」
教皇和阿比卡爾從震驚中平靜下來。教宗喃喃地說:「願上帝保佑他們。也願他們盡到兄姊的責任。」
「不需降落?」
「赤兔號」飛船的雙層密封門打開了,張明先引導大家進入「禇氏號」,實際是進入了開放的太空環境。「褚氏號」總體來說是一個大的圓柱形框架,框架內側固定著十個扇形橫截面的燃料艙,拼攏成巨大的圓柱。燃料艙外圈捆綁著十個巨型貨艙,橫截面同樣為扇形,500個巨蛋艙分裝其中。最外層覆以鱗甲狀的反射鏡面,總數有一萬多個,這些鱗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裝著低等生物的DNA。
「為了盡量增大飛船的推重比,我們對飛船進行了最為嚴格的減重。不過大家不必擔心,與『赤兔號』不同,『褚氏號』是在無重力條件下啟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只有在借星體重力進行加速階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九九藏書達數千個g。但重力加速時飛船是處於自由落體狀態,不會產生內應力。由於這幾個原因,褚氏號在整個航程中的受力狀況遠遠優於地面,所以這樣纖細輕薄的結構足以勝任。」
「說到這兒我還得透露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此前只有我、姬人銳、喬治和張明先四個人知道,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魚二人,兩人多少有點兒吃驚,笑著聽他往下說。「這個秘密就是:我這個艙里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圍的人蛋,「不是電腦隨機挑選的,而全部是我指定的。不過我可沒搗賣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對神鷹蛋計劃貢獻最大的人,包括所有樂之友和他們的後代。」楚天樂和魚樂水大為吃驚,把目光轉向姬人銳,但褚貴福事先截住他倆的質詢,「小楚小魚,聽我把話說完。這事不怪人銳老弟,是老禇我逼他做的。當年姬老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所有樂之友們都不搞特殊,不會為自己的後代索要船票,這樣的決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么?按我老褚的規則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當得到相應的回報。小楚小魚,不管你們對這件事兒怎麼看,反正木已成舟,咱們就甭多說了。」
「不說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說它了。褚大叔,祝你好運氣!」
「現在請解開安全帶,到舷窗上欣賞『禇氏號』的雄姿吧。我們馬上就要與它對接。在燃料加註的時段內,我將帶你們進入禇氏號,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參觀。不過那時反而看不到『禇氏號』的全貌了。」
楚天樂回頭看看妻子,笑著說:「但願這些人蛋比它們幸運。我想一定會的,既然我們做出了如此卓絕的努力。」
來時的八人變成了七人。他們返回「赤兔號」,關閉密封門。「赤兔號」脫離接合態,緩緩退回,然後是一個反向的太空魚躍,重新定位在「褚氏號」下面的軌道。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把「褚氏號」的畫面同步送往地面,赤兔號上也接收了這些畫面。現在,七人凝視著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個超長的無聲鏡頭。暗黑的天幕上,「褚氏號」安靜地獃著。「褚氏號」艙內的速凍裝置里,褚貴福和13年幼兒安靜地睡著。地面上,一塊塊實施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靜悄悄地向上凝視著。終於傳來了姬人銳的聲音:
「天樂,知道我這會兒想到了什麼?我想起在西峽恐龍博物館見過的、處於原始狀態的一窩窩的恐龍蛋。」
他們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艙,這兒明顯與其它部分不同。指令艙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著厚厚的金屬鎧甲。人行甬道從指令艙的外邊繞過去,通向飛船尾部。張明先打開指令艙的密封門,裏面幾乎沒有空間,擠滿了形狀怪異的儀器設備。但與普通指令艙截然不同的是,這兒沒有一面儀錶,沒有一個指示燈。褚氏號沒有人類駕駛員,所以飛船的協調控制不需要對外的顯示,都隱藏在電纜和集成電路中,表現為電子的流動。這樣的構造使它更像是一個放大的人類大腦,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艙。張明先說:
教宗本篤十七世微笑著說:「很榮幸見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魚女士和楚先生。」
這個場合無暇多談,教宗站起身,撣撣膝蓋處的塵土,同二人告別。後邊的聯合國代表阿比卡爾迎上來同眾人握手,笑著說:
現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上,「赤兔號」緩緩追上了「禇氏號」。
迎候的人太多,無暇多談,他們匆匆與賀老告別,再往裡走。前邊是乘另一個航班剛剛趕來的褚貴福。楚天樂近期未見他,乍一見面不免感慨,這位在財力上「一跤跌回40年前」的財界大鱷,看來在穿著風度上也「一跤跌回40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檔,中式對襟上衣,中式長褲,圓口布鞋,光著頭,項間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飾全都消失了。皮膚黝黑粗糙,皺紋深鐫,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築隊里的苦力。天樂和妻子對視,不由對禇貴福生出敬意,覺得他臉上那道刀疤也不那麼獰惡了。這兩年姬人銳多次帶著敬意談起他,說褚貴福雖已傾家蕩產,但也不會窮得維持不了個人的享受。關鍵是褚在心境上已經「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於「窮人」,也以窮人的生活水平來磨礪心志。這麼著他就能心無旁騖,糞土錢財,咬死他的人生目標不鬆口。而他晚年只有這麼一個簡單的人生目標:
「禇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麼沒來送你。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左妻右妾前呼後擁的威風樣兒。」
這些年來,喬治其實已經對這個粗俗傢伙心懷敬意了,他用倍兒溜的中國話打趣:「非常可惜,她們再嫁之後,你的那些兒女們是不是不再姓禇了?」
「赤兔號」逐漸超越了「褚氏號」,後者的尺度略微變小但光度反而更強。因為此時的角度更利於陽光的反射,所以它變成一顆通體透明的璀璨的巨型鑽石,襯著廣袤的天幕和閃耀著藍色波光的地球,構成了無比壯麗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則神話。它使觀者沉醉和震撼,心中激起強烈的宗教情緒。艙中一時陷入靜默。
第一位代表當然是褚貴福,這艘飛船是他獨資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這其中有一點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實當年褚的本意並非裸捐,他雖然捐出了200億,但他原指望能換回100萬張船票,怎麼也能賣個百十億的,甚至更多。這點土財主式的小算盤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這位暴發戶的思想境界不怎麼成熟。但當姬人銳斷然拒絕了他的第二個條件后,他仍然決定裸捐200億,這種氣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這200億的裸捐確實弄得他傾家蕩產,讓他「一跤跌回40年前」,只留下一套莊園供全家人住。後來就連這套莊園也變賣了,用於一個追加的秘密計劃。
姬人銳催他們:「你們該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該去面對攝像鏡頭了。今天的現場直播肯定有70億觀眾,天哪,說不定我會怯場的。」他笑著,回頭對禇貴福說,「至於那條消息將在禇氏號啟航后公布。老禇,我的老朋友,咱倆提前道別吧。」
楚天樂暗暗搖頭,他確實不知道這件事,但也不信這麼大的行動只有四個人知情。在執行環節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們都把秘密悄悄蓋住了。原因很簡單,他和姬人銳曾倡導對全體民眾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卻是另一種公平,對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這種作法在「有功之人」這兒容易得到共鳴。楚天樂不願對民眾食言,但在此時此刻多說也沒用,不可能把這些人蛋扔出去的。於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說:
經過指令艙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頭了,透過飛船後部框架的間隙可以看到細長的尾噴管。這個細長得像蟋蟀尾須的尾噴管將推動如此龐大的飛船進行加速,看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張明先讓大家在這兒參觀一會兒,領大伙兒折回頭,拐到甬道的一條岔路。走了沒多遠,打開一道門,進入一個龐大的扇圓柱形貨艙,這是十個貨艙之中的一個。入眼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艙,豎立放置著,長軸的長度有四層樓高,短軸中部的直徑大約六米。大家仰視著這些氣勢雄偉的巨蛋形降落艙,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艙的外殼是陶瓷類的材料,堅硬光滑,上面有無數細孔,這就是張明先所說的「輕雲」將要噴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觀,心中想象著其後的過程:這些巨蛋艙度過了漫長的航程……隨飛船進入某行星軌道……降落艙脫離飛船向地面俯衝,高溫氣流燒灼著外殼,然後輕雲噴出,把巨蛋艙包成更為巨大的泡泡……巨蛋艙在地面上撞碎,一萬枚人蛋緩緩滾落出來,九-九-藏-書沐浴著陽光……第一個小人兒頂破蛋殼爬出來,用迷茫的目光看著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陣,但當哭聲喚不來食物和愛撫時,他一定會憑本能開始尋找食物……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飛船預定啟航日期的半年前,羅馬教會給《樂之友基金會》發來一封措辭委婉的函件,詢問可否給教宗本篤十七世留出一個坐位,因為「宗教代表不能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缺席」。這份函件讓樂之友們吃了一驚。雖然近半個世紀來梵蒂岡教廷越來越開明,他們與時俱進,接納了不少科學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論);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謹慎地與那些「過於展示技術力量」的場合保持著距離。原因嘛其實很簡單——當人類飛船轟鳴著沖向太空時,飛船導航圖中不會標有伊甸園的方位。科學技術展示肌肉時無可避免地會衝擊對上帝的信仰,何況這次飛船發射還是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
「首先要祝賀你們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銳先生,我的低屆同學,你把『禇氏號』飛船在技術上的成功拓展為更為成功的公關行動,有效疏導了社會情緒。」他直視著楚天樂,坦率地說,「但我更希望早日實施真正的人類逃亡。」
阿比卡爾問:「為什麼不把貨艙放到內層?至少可以靠燃料艙來進行一定的保護。」
張明先解釋道,「為了卵生技術的可靠,必須事先在地球模擬環境中做孵化實驗。我們做了十次,這13個幼兒就是孵化實驗中的成活者。但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這些實驗對外絕對保密。他們將在冷凍狀態下進行這次航行,也用『輕雲保護』的辦法降落到目標星球。然後該裝置將自動對他們解凍,喚醒他們。這樣,此後孵化的卵生人將有13位哥哥和姐姐帶領了。」
張明先看看他。「不,擊中燃料艙的損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與氧化劑是分開儲存的,即使被隕石擊中也不會爆炸,但即使一個貨艙燃料的流失,飛船也承受不起。」
楚天樂心中一震,不由對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說得完全對,靈感的迸發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這類社會活動肯定會幹擾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與魚樂水度過的那個夜晚,那時他的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動,正是在那種沉靜心態中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對姬人銳笑著搖頭,無奈地說:
進了機場貴賓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們首先看到一副輪椅,上面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的老人,推輪椅的是已經23歲的賀梓舟。魚樂水急忙推著天樂的輪椅加快了腳步,兩副輪椅面對面停下,天樂欠起身,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褚氏號」中心是一條圓形的甬道,是由十個燃料艙的內側圍出來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縱貫全長的圓管拉手,人們拉著它向前飄行。甬道並非是密封的,透過燃料艙的間隙可以窺見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見天幕上綴的疏星和藍色的地球月牙,它們仍在逆向旋轉著。讓大家驚奇的是飛船用材的纖細輕薄,即使它們是性能優異的鈦合金或碳纖維材料也過於纖細了,相比於飛船體積的巨大,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麥秸桿編織的框架,框架上固定著易拉罐那樣輕薄的船艙。張明先看出了大家的驚異,笑著說: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也是這個項目的大功臣。他負責新家園生態系統的設計,包括人蛋的設計製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學界最新的估計,地球上共有近八百萬種生物。當然這麼多的物種基因不可能也沒必要收集完全的,喬治收集了二百萬種生命力最強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為主),能夠確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個完整的生態圈。他還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實驗,使這項技術爐火純青。實驗是在極端秘密狀態下進行的,外人均不知曉。
今天來為他送行的親人只有寥寥幾個:他的大兒子、兒媳和兩歲的孫子。這也是他最小的孫子。孫子顯然很戀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丟手,用嫩臉蛋貼在他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楚氏夫婦走過去與他握手,魚樂水笑問: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懷。我無法表述心中的欽敬。」他輕嘆道,「我一向主張聖經的寓言性質,但你卻把寓言性質的聖經真實化了。」
「我應該來的,我要來感謝你們。你們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遙遠國度里創造生命。你們正在書寫新的創世記。」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塊兒討論的。」姬人銳的兒子姬繼昌與他同校,比他低兩屆。
那次觀看孵化實驗后,他果然踐諾,拍賣了最後一幢房產,以資助一項追加的秘密計劃。用他的話說,老伴兒已經上天堂,他自己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沒必要再留一個窩了。姬人銳曾感慨地說,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傢伙實在是一個英雄,一個殉道者。
張明先苦笑著:「都是被逼出來的,是為了在化學驅動飛船的能力中盡量多榨幾滴油。用中國話說,這是窮人的窮辦法。」
「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然後?」
「阿比卡爾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類逃亡只能期待科學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徹底認清災變的本質,或者實現飛船技術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學的突破必須有一個孕育過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產素。」
張明先咳一聲:「很遺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艙都是密封的,無法打開讓你們看看裏面的人蛋。不過這兒有一個小一號的巨蛋艙,是依靠褚先生最後捐贈的十億元追加建造的,在它裏面也有數千枚人蛋。我領你們看看。」
「沒有。他最近身體不好,我婆母和妹妹也都沒來,留在山中陪他。」魚樂水說。
「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兒報到。」
眾人大笑。
「很遺憾沒能與這位哲人見面。」他面向魚樂水,「我看過你十四年前那篇報道。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文中馬先生對於『活著』的論述,這段論述十分精闢,應該用金字鐫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頂上。」
其他人都依次講了一句。阿比卡爾嘆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該塌陷。」楚天樂說:「願我們能用沉靜的心靈感知宇宙的律動。」中國政府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長城,但看不到國界。」張明先笑著說:「老褚剛才把我想說的話搶先說了,那我就換一句吧。『褚氏號』的誕生同時也是化學飛船的葬禮。我呼喚明天的飛船。」喬治則是一句簡短的呼喊:「生命萬歲!」
禇貴福咧嘴笑道:「不姓禇也是我的種,我這人只在乎實打實的東西,不務虛名。」
「就像上帝的一隻眼睛。」教宗平靜地說。
以他的脾性,能說出如此得體的外交語言,很不容易的。魚和姬放心了,相視一笑。但三個人都沒預料到教宗的反應,教宗搖搖頭,坦率地說:
「下一艘播種飛船什麼時候能上路?當然它肯定是核聚變驅動了。」
「赤兔號」貨運飛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8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距地球200千米的圓軌道,進軌後進行了一個小時的無動力飛行。然後飛船再次點火,以每秒近11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一個橢圓軌道。當它借這個初速爬升到橢圓的頂點時,飛船速度降到約為1.6千米每秒。然後它第三次點火,以3.1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同步圓軌道。由於文昌發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還進行了一些姿態調整,最終進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這是它已經諳熟的程序了。
時間很緊,不容大伙兒從容話別。張明先已經調好了速凍裝置,褚貴福與大伙兒揮別,走進去,關上透明的門。他在裏面取下太空服的頭盔,躺下去,平靜地笑著,再次向大家揮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