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凌晨三點，不知在哪裡的友軍的機槍聲突然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死一般的黑夜蘇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爭鬥的世界。一犬吠百犬應，輕重機槍一個接一個地吼叫起來，好像某處的中隊受到了敵人襲擊。敵人沒朝我們這邊過來。

黑暗的寂靜中包含著某些殊死的決心。漫長的靜謐在持續，草蟲開始鳴叫出今人可憐的聲音，那是些沒被軍靴踩死的蟲子。它們不懂民族間的殺戮，在唱著它們和平的歌，對於我們來說，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東西。我們不發出一點聲響，也不放過任何一點聲音。

我們一面從這個純粹的世界上採摘能使血液充滿活力的新鮮的食物，一面邁步前進。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悅。

我在陰涼地的石頭上坐著，讓沉重的身體獲得休息。在這裏，我得到了忘記疲勞、忘記飢餓的喜悅。我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了橫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強壯的肩膀精神抖擻地扛著用來架橋的木材。

各分隊分別派出兩名士兵，他們背起帳篷跳進了水裡。

善良的農民大可憐了。

河對面，爭鬥在雨中持續著，我們貪戀著僅有的一點點睡眠，突然，隨著機槍聲，河對岸響起了"萬歲"的喊聲……喊聲擊打著我們的耳膜。

用生硬的支那話問了他們，但一點也沒弄清楚。我向一個農民要了一支香煙。

村民們拿著日本國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這是個意想不到的事態。狹窄的道路上一開始是一點點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水，後來越流越多，混濁起來了。我們判斷不出是什麼水，水從道路上往田裡流，不，同時也往道路上流，滿滿一片，越流越大。我們望著越流越大的濁水，苦於不知怎麼辦是好。沒有人下命令。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裡。眼看著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給淹沒了。我們選了個稍高的地方集合，我們的四周是一片混濁的汪洋。水淹的面積越來越大，水也越來越深。不一會兒，我們大概就無法動彈了。我們沒有地圖，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反正是不該呆在這裏。這裏危險！

就九_九_藏_書像敵人執拗地斷開河堤一樣，我們執拗地要割斷他們的血管。他們給予我們的痛苦，他們要連本帶息地予以償還。

他是個努力幹活的人，為人誠實憨厚，有朝氣。他是伍長。我拍著他寬闊的肩膀，我們相互望著對方精神的模樣，抽著煙說了聲"多保重"，就告別了。

三十分鐘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的黑暗中。但是，敵人夜襲，瘤猶未足。他們就像對夜襲很感興趣似的，又像用許多棋子反覆進攻被逼進角落的老將一樣，約四點，敵人又來襲擊了。

位置的不明確使我們感到不安。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又是雨天的黑夜，還沒有吃的，這種狀況多少讓我們覺得心中沒底。談父親，談母親，談兄弟，談故鄉的風土人情；想念父親，想念母親，想念兄弟，想念故鄉的山河；蚊子不斷地來襲擊：攪得我們睡不著。

嘩嘩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出征以來第一次遇到這位親愛的朋友。

"我們的中隊長放著我們這些部下的危險不管，自己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了吧。這怎麼可以呢？小隊長出去了還沒回來。大概兩個人都很安全吧。"

這是一個除了車輛聲和腳步聲之外沒有人聲的沉重的激流。

他完全失去了我們的尊敬。

少尉和我都是賊。

我背地裡抗辯說："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別刺。他竟然這樣卑鄙地為自己辯解。"

我們的命運由我們的耳朵掌握著。

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會在什麼地方碰到岩石，又會散亂開來，又去戰鬥。一切障礙大概都會被這支激流衝垮盪荊他們都是鬥士。"

楊柳的枝葉在秋風中悠然搖曳。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清澈的碧空！清純的無邊無際的深遂的蒼天！無限遼闊的覆蓋大地的天空！

我們雖然空著肚子，沒吃早飯也沒吃午飯，但髒兮兮的鍋里的粥一點也勾不起我們的食慾。河堤上堆放著花生，我們就把帶著青酸味的生花生撂進了嘴裏，勉強填飽了肚子。

大堤上read.99csw.com集合了一個大隊的人馬。這個大堤相當寬闊。

於是，凶神惡煞的敵人為善良的農民所憎恨。柳樹陰下浮著兩隻木船，上面坐著難民，他們在向我們說著什麼。前進了一陣兒，看見難民兩男兩女帶著孩子坐在草叢中，正煮著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東西。

炮聲在遠處轟隆隆地響著。

"為了他們的勝利，干一杯！"

秋風瑟瑟地吹過，吹得河堤上的柳樹很可憐。看上去又有什麼地方的河堤被破壞了，兩邊充滿了混濁的河水。照我們的看法，處於這種狀態的農田，今後恐怕兩三年都會顆粒無收。

我們在那種內地常見的樹木茂盛的風景中，一面吃著梨子一面前進。正行軍的時候，天又黑了下來。可以看見遠處燃燒的火，在黑暗中走著的我們，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戰況怎樣，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雨開始下了起來，暮色出現了，低低地籠罩在河面上，籠罩在梨樹枝上，籠罩在大堤的草叢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筆直地伸向遠處。

只依賴於權力的統率不是真正的統率。

毫無意義地嚴禁採摘樹上果實的中隊長，此刻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受大隊長這項摘梨命令的呢？沒有一個人不在心裏蔑視這個膽小又頑固的年輕的中隊長。

"支那兵，有？沒有？"

他們的神速就意味著勝利的神速。

敵人的子彈打了過來，我們在另一側的斜坡挖起了戰壕。

紅紅的太陽照著大地。我們的身體像濾水機一樣不停地噴出汗水。大家都耷拉著腦袋，望著前面士兵的腳後跟默默地往前走。

黑夜使敵人的子彈變成了瞎子。

但是，他們鬧鬧哄哄的襲擊沒給我軍帶來任何傷亡，只不過是徒然消耗彈藥。只是有一個士兵上廁所時，突然聽到許多槍聲，他跳進豎著刺刀槍的戰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傷了大腿。但他在戰況報告中說是交戰中被敵人刺傷的。

遲起的太陽在雨中發出白色的光輝，我們短暫的人生中的一天過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來臨了。昨天，兩名士兵穿read.99csw.com著褲衩被派往後方司令部聯絡，報告現狀，所以，這會兒裝甲艇來了。中午十一點，下達了前進命令，五名傷員用聯絡船送往後方，我們急忙背上背包整裝待發。乘工兵的船渡過河堤斷口處后，繼續前進。敵人自前天以來在河堤上挖了戰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簡直是我們做不出來的。

祝福友軍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都點上了一支香煙。

不知是誰在帳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聲爬過河堤流進了戰壕里。這種時候的歌，不管是什麼樣的歌，都是帶著一種巨大的哀愁！

我們一邊在狹窄的戰壕中忍受著蚊子的襲擊，一邊膝對膝地擠在一起說著話。雨水從帳篷的縫隙中無聲地滴落到我們的膝上。首先，我們不能不從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談起。

我們就這樣到達了念祖橋鎮。念祖橋也遭到了破壞，交通癱瘓，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搶修。工兵們光著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橋。

只穿著一條褲衩的摘梨隊隊員很勇敢，一會兒潛入水裡，一會兒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樹游去。我們有大米，只是沒有時間來做飯。現在由於泥水和沒有柴火的原因，我們無法把米做成飯。因泥水而不能做飯，這是因為我們尚未從思想上完全成為野戰士兵。對火線上的士兵來說，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沒有毒都可以吃。必須改變對美和清潔的觀念。

從沉重痛苦的隊伍的激流中，不時地像漸漸瀝瀝的小雨一樣流出一些話來，"還不休息嗎"、"真熱"、"真苦死了"、"堅持妝等等，可謂怨聲載道，但又被堅固的軍靴踏得粉碎。

我們遭到了水攻。偵察隊軍官傳達了敵人破堤的經過，接著說我們應該上大堤避難。我們立刻背起背包，每兩人一組，相互搭著肩膀行動起來。水淹到膝蓋處。在田邊，我們的腳很難邁出，腳尖神經質般地探著落腳點，一點一點地移動。

在一個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開始宿營了。第二天凌晨四點，我所在的分隊負責偵察，出發去搜查一個村莊九*九*藏*書。我們這些偵察人員到達村莊時，天已大亮了。

有人提醒說，敵人的夜襲一般在夜裡九點和凌晨三點。

過了約一個小時，後方傳來敵兵的嘈雜聲。我們異常緊張起來，但敵人沒那麼照直過來。我們的神經為敵人即將再次進行的襲擊綳得緊緊的。

黑暗一降臨，士兵們像田鼠似的從各處戰壕里跳出來，開始方便起來。

東邊的天空露出魚肚白，我們舒了一口氣。對，舒了一口氣。我們從漫長的不能有絲毫鬆懈的緊張之中解放了。我們從狹小黑暗的盒子里來到了寬敞明亮的地方，餓狼一樣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滿了，窘困的心情突然變得舒但而悠閑起來。我們從戰壕中收拾起沾滿被夜露浸濕的滿是泥土的槍支，給槍擦上油，準備應付接下來的又一次戰鬥。

夜裡九點的襲擊已經結束了，還得等待凌晨三點的。我們拚命地挖戰壕，在房屋厚厚的牆上開了槍眼，架好槍支嚴陣以待。

勝利的歡呼一結束，寂寞的沉默又來臨了。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只有這洶湧的流水聲。

各人高高地舉起夾在手指間的一點星火，祝福他們的勝利。

一會兒，架橋作業結束，繼續前進。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轟隆隆的炮聲，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蓋起來了。

我們又碰到了被破壞的河堤，停留了約三個小時，光著上身，頭頂裝備，渡過了有五十米寬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們到了河堤斷口處，不一會兒又看見了一個河堤斷口。多麼執拗的斷口！

這些飢餓、疲勞、疾病等，一切都被"前進"的命令擊得粉碎，必須咬緊牙關，奔赴戰場！

這時聽到這樣的低語聲：

我們不能不為中隊長的不負責任感到悲傷。這個不可信賴的中隊長！

過了幾天，聽說西原少尉曾這樣對中隊長說："東（指東史郎。）怕那個敵人，沒用刀刺他。我用青龍刀砍他，距離太遠沒砍著。終於讓他帶著防毒面具逃掉了。"

可憐的膽小鬼！卑鄙的東西！我們帶著這種鄙視的心理從茫然呆立在那裡的中隊長面前走過去。他渾身上下都受到read.99csw.com了我們每一個人嚴厲目光的責難。

拂曉，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來。

炮聲不停地繼續響著。

生命的糧食在死亡之地的對面。

"喂！支那的烏鴉也是黑的嗎？"我看見幾隻烏鴉，說了一句。接著又默默地朝前走。只有這一句話是我可以帶著感動之情說出的。

我努力過濾了一些泥水，但還是白費勁。遵照命令，我們開始了危險的摘梨子行動。敵人的子彈不斷地從遠處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裡飛來。如果不能幸運地通過那裡，我們就無法走到梨樹跟前。

"喂！起來，起來！那是勝利的呼聲！"

搭起帳篷，潛入洞穴里，我摸了摸還空著的肚子。從昨天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進去呢。水壺也空了，一滴水也沒有。

早晨七點，出了一件怪事。

這時的我似乎處於一種勇敢與恐懼、英雄主義與虛榮心相互交織在一起的情感狀態之中。所謂虛榮心，就是向戰友示威。我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能更大胆一些。在這場合，雖然我殺過一個敵兵，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價值的是要具有敢於殺人的勇氣和無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憶！

到處都是可以放得下一頭豬大小的坑穴，我們對此必須極度地警惕。挖的不是豬圈，而是豬坑。我們在濁水中艱難地行走著。這時，中隊長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慘兮兮的模樣，一種沒有履行好責任的恥辱使他的身影顯得很凄慘，神經質一樣的小人臉更讓人覺得他很可憐。

沒有尊敬哪會有真正的統率力呢？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隊充斥在念祖橋鎮荒涼的村子里。他們的目光都在眺望著遙遠的東西，好似某種虛無縹緲的意志在催促著他們。他們已經機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們的意志。命令使他們的血肉之軀做出各種行動。房屋裡也一片狼藉。軍馬的碩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個身體堵住了屋內。馬糞和人糞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處都是，不斷散發出惡臭，不小心就沾滿一腳。車輛、馬匹和部隊混在一起，一路上發出亂糟糟的嘈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