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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6)

東史郎日記(6)

到了下午,吃了過多梨子的肚子開始難受,拉肚子,這又使肚子更空,更加劇了疲勞。不知道拉肚子害得我多苦,因為它不僅使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更增加了我的疲勞感,而且我每次方便時落了隊還必須跑步趕上。每次方便時要花相當多的時間卸下身上的隨身傢伙,我不得不一邊後悔著一邊快快完事。
在誰也沒有一點甜點心,甚至連一支香煙也沒有的時候,他會從懷裡拿出很小的糖,放在嘴裏嚼碎,細細地品味著一個個小碎塊。他的好處就是愛惜東西。但是,他的愛惜類似於收藏古董,不是出於對使用之時的擔心,只不過是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加以珍視而已。
這時,我們第一分隊的船發生碰撞,船體受損,我們不得不換乘大快艇。我們在河上繼續前進,又一個黎明來臨了。
而且我們對戰爭這種東西缺乏了解。即使知道戰鬥的技術,卻不知道戰爭的形態。
因此,"總攻擊"這句話非常沉重地撞擊著我們的耳朵,讓我們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其實,即使不講到戰鬥的最後情況,起碼也該告知我們有關戰爭情況的大致推測。
據說獻縣縣城裡的敵人由防禦轉為進攻,我們出發時間定在第二大凌晨兩點。這種時候值夜勤簡直是災難了。睡眠時間不足兩小時,因夜露浸濕而難以入睡,幾乎沒有消除什麼疲勞,黑暗之中又開始了急行軍。不一會兒,我們就踏進了一片漆黑的泥塘里。泥水順著鞋帶孔咕嘰咕嘰鑽進鞋裡,讓人很難受。動作遲鈍的一等兵木下幾次跌倒,渾身是泥,嘴裏不停地亂喊亂罵。
昨天的雷陣雨今天全沒有了,燦爛的陽光又返回大地。
"我不能打,他是我的戰友,又是我的部下。"伍長說。准尉三令五申,伍長卻拒不執行。憤怒不已的M君的臉在青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沒有一樣東西讓人興奮,一切都顯得和平與恬靜。休息和糧食可以盡情享受,真是一切都讓人感到愉快的一天。山芋、豬油炸魚、烤肉和自製的醬菜等等,這些東西稀里糊塗地塞滿了一大肚子。第二天,我們捧著鼓鼓的肚子起床,又是殺豬挖山芋,像樂天派似的歌唱自己的世界。
首先是挖些山芋,接著是在村子里殺了頭豬。我們像小孩一樣開心地攆著豬四下跑,所有的苦全忘掉了。
有的人掉進敵人挖掘的壕溝里,有的人被絆倒,有的人嘆息著摔了出去,有的人為了減輕身體擔扔掉了部分物品,有的人拖著疲憊的雙腿朝前走,有的人拚命地……不知什麼時候,我們看到了前方的火。
夜晚來臨了,但還得前進,前進。我們默默地小心地走在黑暗的河堤上。好幾個中隊相互會合,https://read.99csw.com從黑暗中流動過來又向黑暗流去。
我在室外燒開水用的火堆邊和衣躺了下來。這種時候,人的膽怯的心情便會表露出來,木下可能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很對不起人,拿上一瓶藏了很久的威士忌先到分隊長和嘴裏羅嗦的士兵們那裡去了。而對直接吃了不少苦的我,只不過帶來了一杯剩下的酒。
我終於找到了他。我的腳又痛,身體又累,想儘快地休息,肚子也咕咕叫,我的整個身體都要發怒了。我一見到他就罵了一聲:"混蛋!"這時,他也吼叫著罵了一句:"你們他媽的!"我越發光火,喊道:"什麼!你這個豬腦子,在幹什麼呢!"
我們只了解其中的一部分。
"聯隊現在出發。離這兒一里地處有條河。河邊有工兵用船送我們,他們在等著我們。如果在乘船前進的途中遭遇敵人的襲擊,不管是有人負傷還是有人戰死,絕對不允許出聲。死傷者就扔在那裡。這次前進需要絕對的安靜。"
數了好幾遍,我們第三小隊還是差一人。各個分隊查下來,就缺一等兵木下。我們一起帶著蔑視和憤怒叫道:"那個混蛋!"
這是一派美麗的景象。如果這一景象是天然而成,那它的美麗、和平將喚起人們多麼美好的憧憬埃在沒有炮聲,也沒有干戈打鬥之聲的這會兒,這個美景簡直讓人想象不到它的背後還隱藏著最大的殘酷殺戮。
十月一日,早晨八點半,我們踏上了獻縣縣城的石板路。
我恐怕一輩子也沒再吃過像那樣香甜的梨子了。
內山准尉目光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服裝,並責備了他。他嘴裏嘟嘟嚷囔,回答得不清不楚。准尉狠狠地訓斥了他平素的行為,而且,今日發火尤為厲害。
我們把嚴厲的訓話藏在心裏,在黑暗之中開始前進。寒冷刺骨的河風吹著。一切都進行得平穩秘密,過了晚十點,我們上了用單板建成的輕便船。
這樣,終於在天黑後到達了獻縣縣城前面的一個村莊。
我們心裏湧出喜悅的感激。
一等兵木下從外表上看似乎是個像模像樣的人物,長得不差,很聰明。他的思想卻與他堂堂的外表格格不入,竟沒有一絲顧及他人的念頭。他不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是個滿口豪言壯語的卑鄙的膽小鬼,這個嘗幾口瓜就想撐飽肚子的大男人,自出征以來一直是專事後方勤務的,沙河橋鎮戰鬥是他第一次打仗。而且,今天是他第一次戰鬥行軍。他早就落伍以拒絕參加明天的戰鬥了。
船在黑暗的河裡前進。只有船破浪前進的聲音和馬達聲在河面上傳開,又在靜謐的黑read.99csw.com暗中消失。我們吃完烤山芋,打起了瞌睡。
這是戰爭的激流。
但是,輕輕一提就上身的背包讓我們一身輕鬆,臉上露出了開朗的微笑。這麼輕的話,那小小的行軍根本就不算回事了。
分給我們第一分隊的宿舍大小,睡不下十名隊員。
傍晚七點,突然下令出發。
敵人切斷河堤,從另一方面看也是值得感謝的。為什麼呢?因為這樣可以使我們無法前進,可以原地休息靜養。今晚又可以窩在昨晚的草地里了。我們報告完后,想在今晚也好好地睡上一覺,但由於太忙,沒能睡夠。冬裝發了下來。從季節來講,雖說是早了一些,但由於今後的戰鬥,可能沒有時間分發,所以提前發了。四處生起了取暖用的火。命令我們排隊領冬衣的時候,和第二分隊的一等兵奧山一樣,內山小隊長早瞄上的M君,他僅穿一條褲衩排隊,因為他白天胡鬧,把衣服全弄濕了。
好吃,好吃,好吃,實在是好吃。好吃得簡直無法形容。
太陽終於在大地的盡頭沉下時,又是汗又是塵土的鬥士組成的激流到達了沙河橋鎮。
水覆蓋著破敗的景象,創造出了美。
我們連一點模模糊糊的大致局勢也不知道,所以對這場戰鬥是在北部支那的什麼地方進行的,怎樣展開的,在什麼時候結束的,一點也不清楚。
雞很多,可以一人一隻吃個飽。草叢中有清澈的小河流過,水很淺,不會游泳也沒關係。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休息日。之後,我和內山隊長一道負責去偵察道路情況,我們一身輕裝出了村子。
雖然不了解威尼斯是怎樣的情形,恐怕也不過這個樣子吧。看到高大的白樺樹聳立在水邊,就像是看照片上南洋海島上高高聳立的椰子樹一樣。
撂下癱軟的身體是在半夜十二點。
拾來花生煮一煮充當零食,燒好豬肉填飽了肚子。之後,便把身體深深地投進惟一的娛樂又是惟一愉快的睡覺之中,什麼事也不想,就等明天的行軍。
我們在河堤上前進。約莫走了兩里路,又有一處被斷開三十米寬的口子。滔滔的河水更加速了泥土建成的河堤的崩潰。斷口處不停地崩塌,口子在不斷擴大,這將延緩部隊前進的速度,同時也增加了前進的困難。
創造出這幅美景的水本身已經成了殘忍的急先鋒。
九月二十九日,我領到了四號冬衣。而且,還領到了甲等是這樣,到了目的地進入宿舍之前,都要為這些事花去相當多的時間,讓人焦急不堪。
准尉命令竹間伍長揍M君,竹間伍長是M君的分隊長。
這種時候沒有比點名、拖拖拉拉地分宿舍、隊長不清不楚的訓話等各種雜事更讓人生氣、更讓人打瞌睡的了,這種拖拉不僅無助於去除疲勞,倒似乎是在故意折磨人。https://read.99csw.com我們經常我真想端倒他,再踢他個夠。但是,他也受了不少罪吧。
傳說獻縣縣城建有高六米、寬三米的混凝土城牆,可原來卻是崩塌的上牆。瞭望樓被空投的炸彈炸壞了,城裡站著臉露疲憊之色的哨兵。縣政府所在地,起先以為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其實很不起眼。帶著異樣的感覺走在狹窄骯髒的街市上,一戶人家冒出了煙,帶有穀物燒焦的氣味,這是敵人逃跑時放火燒的糧倉。我們穿過市區來到城外宿營。與昨天的急行軍相比,今天只走了短短的一里地,很快就宿營了。一聽說宿營,我們馬上忘了疲勞,忘了睡意,跳起來拚命去找糧食。
只有泥濘從我身邊過去,只有軍靴交替邁動。
九月二十七日的行軍平安結束,夜晚也平安來臨了。在南谷營的一間倒塌的農家放置雜物的土屋裡,我像一隻喪家犬,一面望著寒冷天空中閃爍的星星一面貪婪地睡著了。
由於頭髮長得很長,我便去第六中隊的理髮攤理了發,又洗了個澡,已有很長時間沒洗澡了,接著又舒舒服服地抽起了香煙。這時,命令下來了,讓我們把帳篷、衣服等私人物品打好包,要盡量輕裝,哎呀呀,謝天謝地,以後的行軍能讓我們負擔減輕了。但是,輕裝不是意味著強行軍嗎?……這種不安又隨之而來。就像要證實這種不安似的,命令說:"認為自己身體堅持不住的人請提出申請。可以去看管行李。"
"獻縣縣城裡沒有敵人。敵人正在逃跑。全力追擊!"我又像夢遊病人一樣走了起來。什麼也不想。飢餓、疲勞、梨子、壓縮餅乾,一切的一切全忘記了。我已經成了一台機器。
工兵們為了能讓車馬通行,正揮汗如雨地用他們強壯的手臂舞動著大鍬。
准尉之所以比平常更為厲害地發火,是因為被我們瞧不起的中隊長在這裏,准尉想在這個缺乏勇氣又無什麼善行的年輕中隊長面前誇耀自己的嚴格、守紀和忠誠。我不能不覺得這個向中隊長做出如此可憐誇耀的上了歲數的准尉太悲衰了。
我忍受不了肚子的飢餓想吃梨子,可是,一想到引起這種諷刺性結果的找麻煩的梨子,這話我又說不出口。可是我還是忍受不了。我想,我不吃很多,可以一點一點吃,於是,我吃一個走一里地,再吃一個又走一里地。這時要有一塊壓縮餅乾也好啊,我動起了卑鄙的心眼。有誰能給我一塊,有誰能給我一塊嗎?不給我就搶,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走得歪歪倒倒的戰友們。
是宿營地!我們的直覺是正確的。
"停止前進!好吧,就地宿營!"
我一面生氣,一面不得不去找這個別人管束不住而正因此還有些可愛之處九九藏書的混蛋。他的存在也算不了什麼。我們只能認為他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添麻煩的。我在後面部隊不斷上來的黑暗的路上朝後走,一邊還叫喊著"木下——""木下——"。我叫他混蛋,是因為他不 是個真正的混蛋,就是個太缺乏常識的人。
後退到沙河橋鎮,再出發前進。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軍。
前進,前進,不知盡頭在哪兒地拚命前進。目不斜視,默默無語地走著。約下午三點,一種異樣色彩的雲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只有在大陸才能見到的那種顏色和形狀的雲,在大地上擴散開來。遠方電閃雷鳴,就像打開冰箱門時一樣令人為之一寒的大風颳了過來。天空轉暗,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來。道路眨眼之間成了一片爛泥地,粘住鞋子,步行起來很困難,但部隊還得無休止地繼續前進。沒有一粒小石子的泥土路,與其說是爛泥地,不如說是一種剝奪我們的腳自由行走的可怕東西。腹瀉使肚子空空,再加上爛泥路,更加速了我的疲勞,我已走不動了。可是,為了戰鬥必須朝前走。個人的痛苦在戰爭這個偉大的事業面前,什麼也算不上,只有竭盡全力地前進。
我竟是這副模樣,啊,出擊的命令又像鐵鎚一樣敲擊著我的心。
三天糧[一升兩合(按中國舊度量衡制計算,l升米為1市斤半,2合為1升的十分之二。)大米]和乙等一天糧,我把這些口糧揣進背包,于早晨七點出發參加總攻擊了。因河堤被斷,我們不得不從後方迂迴前進。
陽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和煦的河風輕撫著我們的臉,令人心情舒暢的早晨來臨了。前進了一陣兒,右面的河堤上出現了敵人的騎兵,但馬上被擊退,他們有的跳進河裡遊走,有的徑直逃遁而去,失去主人的軍馬也獨自跑了。河很寬很大,因為敵人依舊在破堤,想以洪水來阻擋我們。洪水茫茫一片。
因敵人毀壞河堤而獲得的一天休息,現在是連本帶息用我們的鐵腳來償還了。
四周到處是混濁的河水,河堤在水中筆直地延伸。大地的所有財富都浸泡在水底了。左邊一千米處可以看見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中影影綽綽地顯露出房屋,四周是一片大水,這個村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島嶼。
天亮了,在南谷營,由於遇到水攻,我們無法前進。這個村子里沒有一個支那人。
不久,冰冷的空氣中突然升起了朝陽,耀眼的陽光在燦爛的雲彩問四射。朝陽在霧氣的包圍下像彩虹一樣現出一幅絕佳的風景。視野中不見一處高地,一望無際的原野無限地伸向遠方。行軍很急,吃早飯只允許用十五分鐘。而且,第二次吃飯的時間也和上次吃飯的時間一樣短。原來兩餐的口糧,現在不得不分為三餐吃。九*九*藏*書吃完早飯後,開始出發了,一直要走到腿快斷了為止。上午十點左右已極度疲勞,其他的士兵忍不住飢餓,走到路邊摘梨子,而我早已沒有再追趕上部隊的勁頭了。我想吃東西,這時正經過一個村子,我看到了一個農家的院子里梨子堆成了小山,士兵黑壓壓的一片。我也貪婪地把梨子塞滿了防毒面罩,塞滿了背包,塞滿了口袋,左手拿兩個,嘴裏還銜著一個,快步離去,就像偷了一條魚銜在嘴裏的野貓被人追趕著一樣。一面跑著,一面一個、兩個……忘卻一切地啃著。
聽說敵人的大本營在獻縣縣城,約有三個師的兵力。我們明天開始發動總攻擊。
河堤的左側有個村子。
我們在途中見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那就是一邊的水向右,一邊的水向左,它們平行奔流。由於被淹在水底下,無法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但在同一個地方水向左右兩邊流,這種事讓人覺得奇怪。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烏鴉(疑為喜鵲。),有鴿子那麼大,背部是白色,尾部是黑色,羽毛呈扇形。
河上到處是載著汽車的木船。只要看看一兩隻船就知道,它們都在不顧炎熱地前進。在河流迂迴曲折之處有一艘木船,這艘船雖然隱蔽在蘆葦叢中,但正因如此,它令人懷疑,遭到了炮擊。船被我們準確無誤的炮彈炸壞了。藏在船里的支那兵跳迸河裡遊了出去,終又不明就裡地成了槍下鬼。
一處空空蕩蕩的民房裡堆積著許多木版印刷的舊書,都是些難覓的珍本,還有很多陶瓷器的珍品。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還挖出了雞蛋,吃起來就像空口嚼自鹽一樣難受。一想,大概是這一帶居民沒有冰箱,便把東西貯藏在地下的吧。
但是,在我們現在前進的方向上,河堤也很難行走,因為敵人在退卻時挖了深壕。我們相互擁擠在河堤中央開出的道路上,像激流一樣前進。
晚上十點左右,河岸上看見了一個村子,第一中隊受命上岸掃蕩。他們的收穫是捉到了三個敵軍,並立刻開槍擊斃了。
他也回敬道:"我能像你們那樣拚命走嗎?笨蛋!"
"原來輕裝也不值得慶幸!"人們又不得不相互議論說。
到了下午、我們的開朗突然消逝了,憂愁包圍了我們,因為七天的口糧發了下來。背包裝不下,襪子便成了米袋,裏面裝滿糧食,像葫蘆一樣系在背包上。塞得滿滿的沉重背包像在嘲笑我們早晨過早的高興似的,一本正經地坐在地上。
士兵們想著船上哪兒安全,這都是白費心思,因為這條船只有一張薄薄的板那麼厚。儘管如此,有的人擠在中間,想以戰友的身體作為自己的防護牆。"如果遇到敵人襲擊,或死或傷……"的訓話攪亂了人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