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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18)

東史郎日記(18)

我們把傷員移交給衛生隊時,夜幕快要降臨了,我們決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沒有糧食,必須自己解決。
暮色在我們腳下瀰漫,不久夜幕降臨了。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閃爍,我們仍然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時,看見了無數時隱時現的香煙火光,聽到蛙聲般的嘈雜聲,大約七千名俘虜解除了武裝,在田間坐著。他們的長官早已扔下他們逃跑了,只留不一個軍醫上尉。他們坐的那塊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中隊長詢問了傷員情況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隊向城門行進。
不知怎麼了,突然遠近都聽不到一聲槍響了,就好像突然停電似的,敵人全都逃跑了吧?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靜。
他可能以為自己都寫好了,但不知是因為他的意識不清,還是昨晚出血過多,不能握緊鋼筆,他的字很輕並且斷斷續續,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他寫完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竭盡全力寫了這五個字,似乎用盡了他最後所有的力氣。他的臉已完全是一張死人的臉,呈死灰色,這種顏色我在臨死的戰友臉上經常看到。深灰色之死浸透著他的皮膚。他似乎一點都不痛苦,只是在安靜地等死。他像在做夢似的臉上露出微笑,也許眼前浮現著和自己的愛妻一起滿身泥土在田間耕地的情景;或者夢見自己抱著可愛的孩子;或者眼前展現出這樣一幅溫馨的圖畫:小雞在寬敞的院子里歡快地玩耍,鴨子在院旁的小溪里盡情地戲水。他那沾滿泥土、血和污垢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十二月十三日。
他還顯得很精神的樣子。他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都不痛,把血止住就沒事了。不是還沒死嗎!以後我還要上戰常據說在被送往有軍醫的後方的途中,他也沒顯露出一絲懼色。儘管軍醫儘力搶救,最終還是因出血過多死了。
在這屠宰人類的工廠突然停止運轉的寂靜中,有的戰友已經長眠,再也不知道明天;有的戰友因重傷,還在痛苦地呻|吟。
我走近炮兵隊。炮兵們把馬拴在路邊樹上,整理車輛,正準備做晚飯。我向其中的一個士兵懇求要一點米,他說他想給我,但是因為他們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許給其他隊的士兵。
中隊長向我問了有關突擊的情況。據士兵們說,第一、第二小分隊已整裝待發,準備夜襲,但中隊長不知是害怕,還是懷疑不能成功,竟然下了撤退的命令。指揮班的士兵也不知中隊長在哪兒,怎麼找也找不到,當然中隊長並沒躲起來,但士兵們很是懷疑。我在冰冷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躺著。
人對生存的慾望是非常強烈的啊!即使嘴上能平靜地說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但多數人卻是言不由衷的。
我千恩萬謝后離開了那裡,途中有一個像是自來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兒淘米,我也把水壺裝滿后回到了四方城。
"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過兩小時就全變成灰了。"
"是啊,你的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到包紮所呆上十天就會痊癒而歸的,放心!他腦袋似乎受了傷,什麼也沒回答,只是起身半躺著。室外的木頭在劈里啪啦地燃燒著,他在外套里嘟囔著:"我昨天排在第四號,一、二、三、四,是第四號,我的心裏很難受,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很膽小,雖然處處都很小心,但還是受傷了。"(在日語中,"四"與"死"同音,所以日本人常有"四"即"死"的迷信。)。
開在城牆中的三個城門,構成隧道形據點,https://read.99csw•com沒有裝飾,異常堅固。兩旁土包內側的鐵門關著,只有中間的一扇門半開著,鐵門上有一些對歷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隊十三日凌晨三點十分佔領。
"聽說第一大隊全軍覆沒,是嗎?"他問。"沒這麼嚴重。"
傍晚,炮兵隊、輜重隊也來到了這裏,我穿著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咔嚓咔嚓地走著。路旁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四方城路"四個字,鬱鬱蔥蔥的樹木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下面放著白色的長凳,是姑娘們散步、情侶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但是把視線移至左邊的斜坡,那裡有一條難看的戰壕,在挖出來的黃土上面,散亂地放著娘子軍的化妝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
"放下!"
我們也清楚地認識到,心裏充滿膽小、不安、猜疑、恐懼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
"喂,記者,你們有沒有向內地報道是大野部隊第一個佔領的?"
但是這種實際上很無聊的迷信,也只限於戰爭爆發之前。
在最後關頭,不管是躲開子彈,還是迎著子彈,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哪兒都有危險,哪兒都可能死,那時必須認定生死由命。
死對我們來說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我還在呼吸,我還。
記者"咔嚓咔嚓"地拍照。鬍子拉碴的士兵們面帶笑容,連車馬聲都彷彿表示了歡笑,大家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激動而興奮。萬里無雲,太陽好像灑下了明媚的春光。
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我們吹著口哨走著。中央飯店門前有很多大野部隊的士兵,聽說這裡是聯隊本部。我向聯隊副館詢問中隊去了哪裡,那個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聲,沒有回答。這時來了一位第一大隊的副官,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第三中隊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現在正在城內守衛。我行了個軍禮,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參軍成為現役軍人時,聯隊副官中西已經是少佐了,而現在還是少佐。他是一個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軍官。士兵在他眼裡只是傻瓜,死一個士兵就像他軍服上掉一顆紐扣那樣毫不在意。飯店前通訊班的士兵正忙著架線。
他們當中有一個姓中口的,是我的老鄉。
但是一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臨終時刻,他都還神情安詳,面帶笑容。軍醫都衷心感嘆,說從沒有見過如此堅強的士兵。
總而言之,人是軟弱的。
在什麼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彈掃帚在貪婪地吸著血。
我們如釋負重,一身輕鬆,心裏滿足,喜悅而踏實。走進被炮擊壞的城門,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寬廣的南京市街,寬廣的道路兩旁,排列著紅、黃、藍三色的美術廣告牌,向前幾步,右側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紅圓柱建成的宮殿般的房子,左側是一箇舊貨市場。我們在舊貸市場的廣場上吃了午飯,尋找回中隊的路。前天敵人還四處奔跑的大街,今天我們的士兵已經毫無危險,佩著刀在上面行走了。
啊!大野部隊是第一個佔領的!是第一個佔領南京的!
"報道啦!今天一大早就發過電報了,現在內地一定是一片歡騰。"
迫擊炮又開始攻擊了。
我們睡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裡,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放哨,不管來多少敵人也能對付。我們把木板拼起來當床,鋪上外套,就成了一間卧室。
我走出屋外去看戰跡。和暖的陽光普照大地,金光燦爛,這是一個小陽春的天氣,很難想象昨晚激烈的屠殺場面。但是當我散步九-九-藏-書來到斜坡上時,看到從那沙包疊成的"丫形掩體槍座邊散落著無數的彈藥,敵人逃跑時未能帶走的彈藥箱,被染黑的泥土以及昨晚剛死的敵人的屍體,我彷彿看到了滅絕人衰的大屠殺,聽到野獸的咆哮。我從那兒爬上去,在那兒殺死了敵人,在那兒吶喊過。我覺得在哪兒都殺死過敵人,不禁感慨萬千。昨晚我去投了手榴彈,在有火藥掃帚、子彈掃帚及機槍的地方投了手榴彈,那是在距這裏一百米遠或者更遠的地方。戰壕里支那兵的屍體像脫下隨便亂扔的軍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看來敵人是狼狽而逃,數千發沒開封的彈藥丟棄下來,建築用的十字鐵鎬也亂扔在地上。正對著中山門的鐵絲網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給人很堅固的假象。
那兒有四具屍體正在火化,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另外一間屋裡有兩名傷員,擔架兵把傷員抬走了。
他聲音顫抖他說,拚命否定死的可能性,但嘴好像被什麼粘住似的,戰戰兢兢的,聲音發抖。然後他用外套把頭蒙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抽泣起來。
其中一個傷員嘆息著傷感地問:"那個死掉的傢伙已經火化了吧?"
有穿著淺藍色棉軍衣,外面套著淺藍色棉大衣,戴著淺藍色帽子的;有背著棉被的;有從頭裹著毛毯的;有拿著豆沙麵包的;有脫下軍服換成便裝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歲的小兵,也有四十歲左右的老兵;有戴著禮帽穿著軍服的;有把煙分給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誰都不給只顧自己抽的。他們像螞蟻爬行似的慢騰騰地走著,像一夥遊民似的滿臉痴獃的表情。他們不守紀律,也沒有秩序,像一群痴獃的綿羊邊竊竊私語,邊向前走去。
這時,一等兵大森問道:"東,殺嗎?""嗯……"我敷衍道。"反正都要死的,殺吧!"大森端起了手槍。"那麼就不刺,開槍吧……"大森的槍聲宣告了他的死。
啊!終於佔領了南京,我們都低聲交談,相互慶賀。我們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這多麼令人歡欣鼓舞,振奮人心啊!
我從他的懷中找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小冊子,封面寫著:"蔣委員長訓示,秘密。"為了讓他的靈魂安息,我把他寫的紙片、鋼筆以及這本小冊子又放回他懷裡。
"昨天(這裏的"昨天"指12月17日。)舉行了入城儀式,第一大隊作為大野部隊的代表參加了,你們不在,但是大家都參加了。"戰友對我說。
"是嗎?"他的聲音冷峻而悲哀,"我得救了,不會被燒了。"
我像化緣的和尚一樣,到處乞討。突然發現了佐世保的輜重隊,他們駐紮在一所遺族學校里。我跟哨兵講了從昨晚夜襲到現在帶著傷員的所有情況,問他能否給一點米讓傷員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讓我稍等一下,跑到裏面去了,過了一會兒出來了,把我帶到了少尉那裡。少尉很同情我,給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詳細地跟少尉講了我們的情況,於是少尉把豆醬作為副食品給了我。我沒想到還能弄到豆醬,連聲道謝,敬禮后剛準備走,少尉說:"稍等一下,還有好東西給你吃,不要跟別人講。"少尉邊說邊從裏面走出來,手裡拿了個紙包。"這是干蘿蔔絲,很好吃。可別跟別人講啊,我部隊也很少有,這是特等餐,特地給你的。"少尉低聲說著,像把寶石read.99csw.com遞給我一樣。
活著。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昨天夜裡十點左右敵人的槍聲突然停止,正意味著敵人逃跑了。如果那時中隊長有勇氣乘勝追擊的話,我們將會立頭功,獲得更大的榮譽啊!真遺憾!之所以能徹底攻佔南京,是因為我們的夜襲瓦解了敵人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都很後悔,如果中隊長下達前進的命令,我們的手將最早把日本國旗高掛在城樓上,我們勇敢的夜襲也將更加輝煌。但是我們有了遺憾。儘管如此,我們也很自豪,無論誰先到達城裡,都是為夜襲立功,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無愧於那些溢美之詞。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懷疑占卜結果而恐懼的時候,只要去一個地方躲開死亡,時間仍然綽綽有餘。
中隊士兵有很多點心,據說他們昨晚在點心店住了一宿。
我不禁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也是為國捐軀的英雄,他也沒有罪,他只是執行祖國的命令。我真不忍心下手刺死他。
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起做飯,暢談戰爭情況和有關南京的事。地下室深處有一根自來水管,當然從自來水管流出來的水不可能來自水源地,是積存在管子里的水。我把水裝進水壺,燒水,做飯。燒水的柴火是桌子、椅子之類的傢具。
人在極度軟弱、不安、猜疑的時候,如果神宣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會死",這個士兵一定不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對於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可能會信以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會認為不能幹壞事。
他們居然做得出,擁有兩個聯隊以上的兵力,卻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虜,而這麼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應數目的長官,誰知一個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讓人佩服!我們只有兩個中隊,他們七千人如果炸營暴亂,恐怕我們兩個中隊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殲。
我們把他們排成四縱隊,白旗在前面拿著,我們開始和他們並排行進。
把現成的白布系在樹枝上,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來投降,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我們第三小隊把防守的任務交給另一個小隊后,回到突擊前的地方去取背包。
我說:"這是迷信啊!列隊在第四號並不意味著要死或是負傷。"但這時我突然想起,我也曾因為列隊是第四號而心情不好過,想起我們出征時,在兵營走廊遇到的領取金屬編號牌吵架的事。有一個士兵的認屍牌編號是十四,另外一個士兵看了他的編號說:"你一定是第一個死。"十四號的士兵聽了以後非常生氣,和那個士兵大吵了一架。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場爭吵,這次是領了四十四號的士兵。"死就是死。"這個士兵被別人取笑道。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謐夜晚。我們進了城(指四方城)。皎潔的月光從被炮擊壞的窗戶的缺口|射了進來,照在樓梯上,樓梯一片狼藉。鋼筋混凝上的柱子倒了,屋頂也被掀掉了,到處都是碎片,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清寒的月光照在這片廢墟上,落下斑駁的黑影。我沐浴在這寂靜廢墟中的月光下,俯視著這片大地,凜冽的寒風從軍服的破洞鑽了進來,此時,狂怒后的大地已筋疲力盡,安靜地躺著。如同猛獸一般瘋狂的敵我雙方,這時都沉寂下來了。
系在枯枝上的兩面白旗在夜風中飄揚。圍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虜煞是壯觀。
我們取了背包再回來時,在路旁垂死掙扎的最後一個團也逃走了。從十日開始持續了三天的這場激烈到極點的地獄大演奏,也突然停止了,這是一場不分晝夜,混雜著炮聲、槍聲、爆炸聲、https://read.99csw.com叫喊聲的大演奏,如此激烈的聲音,不用說在過去,可能將來我再也聽不到了吧。
我一路上沉思著,離開那藍色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突然傳來汽車"咔嗒咔嗒"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輜重兵裝著糧食和彈藥的車子,是第一大隊的小件行李隊。因為路不好,他們登陸后沒趕上大部隊,慢騰騰的,到現在才到這裏。
地下室里燃著紅紅的箐火。我本想躲在二樓角上一個圍欄里睡覺,但難耐逼人的寒氣,只好下樓進了地下室。
上午七點,我們列隊出發。此時中隊長宣布:"南京已於昨晚陷落,即刻入城!"
第一分隊奉命保護和收容傷員。我臨時代理分隊長,帶領七名隊員留在城裡,為了防備殘敵襲擊,我們將三名傷員轉入地下室,命令隊員們輪流上屋頂監視,我四處巡查。手腳受傷的傷員從昨夜起流血不止,護理工作非常棘手,軍醫和衛生員都不在,我們除了說些安慰的話以外別無他法。在這空曠的大樓地下室里,我們圍著箐火,一邊為南京的陷落而高興,一邊卻為戰友們痛苦的呻|吟而心痛。室內什麼傢具也沒有,全然像個怪物,冷颼颼,空蕩蕩,柱子東倒西歪,屋頂毀壞,這破敗的景象在訴說著炮擊的殘酷。地下室深處放著一台切紙機。
相信這毫無根據的迷信其實質是拒絕科學,應該受到嘲笑,但日本人卻不能不信。把"四"和"死"聯繫在一起,就覺得厭惡和不安。心裏偷偷地佔卜吉凶,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吉利的,他不會把這好的結果跟別人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惟恐說了以後吉利會從體內逃走。如果占卜的結果是壞的,他會把這結果說出來,試圖減少它的功效,認為只要說出來,它就不會留在體內,而會從嘴裏逃出去,所以總是喋喋不休他說。但這時他不說:"我占卜了一下,結果不好。"而是說:"今天總覺得不大對勁,是不是我要死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把"占卜了一下"說出來,就等於在告訴人們:"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
"喂!不要難過,衛生隊馬上就來了,你很快就會痊癒回中隊的。再見。"
認為生死命中注定,確信自己絕對不會死,這在戰場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確信子彈打不中自己,是因為心中在想:經歷了這麼多次戰鬥,一點都沒受傷。這樣的確信,或許是因為自己像內山准尉一樣信仰日蓮宗,相信神會為自己特別祈禱;或許是因為今天占卜的結果是好的;或許因為今天自己帶了護身符。我雖然沒有這些根據,但我卻確信子彈不會打中我。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敵人。正準備把他刺死,他無力地睜開雙眼,舉起黑黑的手,用他那嘶啞的聲音嘟囔著什麼,一邊從懷中拿出小筆記本,寫了什麼遞給我。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寫了什麼?是遺書吧。我拿過來一看,只是五個莫名其妙的漢字。
我們在廣場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時,突然來了要我們去收容俘虜的命令。據說俘虜約有兩萬人,我們輕裝急行軍。
這種認屍牌是金屬制的,橢圓形,用細繩斜掛在背上,如果誰戰死沙場,屍體變得支離破碎,已經無法辨認的時候,這塊認屍牌就派上用場了。
我憂鬱地答道。"是嗎?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他興奮地大聲說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馬一樣跳了起來:"是啊!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read.99csw•com我們勝利了。"並且說:"是啊,金藏君,我們勝利啦!"我邊跑邊喊著。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活著,不想死,雖說如此,我們打仗的時候並沒有膽怯、退縮。這是因為我們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運到底是什麼?對此我不能做出詮釋,但我們卻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測的力量。現在有一個負傷的士兵正面對著死亡,極度地恐懼,留戀著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動著,掙扎著。他這種心情誰都會有。
南京的街道幾乎沒有遭到破壞,幾乎看不到炮擊或轟炸的痕迹,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看不到一個市民。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一直戰鬥到最後,為了執行命令,才留下來負責收容傷員工作的。"
在後方的戰壕里散亂著裝有白粉的瓶子、女人的紅手帕和鞋子,娘子軍一個也沒死,全都逃走了。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為我參拜日夜神,向神祈禱。她給我來信說:不管多麼可怕的子彈向你襲來,你也決不會死。我一直相信這句話。
十四日,上午十點半,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擻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輜重隊還在遺族學校里。我非常感激給我干蘿蔔絲的那個少尉。這所遺族學校,據說是孫文革命軍遺族子弟的學校。校內堆放著十幾架日軍飛機的殘海這條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幾個石頭鑲成的字,寫著"新生活運動",路旁躺著已經發黑浮腫的屍體。高高的城牆終於展現在我們眼前,城牆外側是護城河,裏面的水很深。橋已被破壞,只能通過一個人。中央有三扇大門,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城門。為了佔領這扇門,死傷了許多戰友,而我們卻順利地到達了終點。這是多麼的幸運啊!
沒過多久,中隊回來了。"向右看齊!"我讓隊員整好隊,向中隊長舉槍敬禮。
大家都在等我回來。他們刺刀上槍,在嚴密警戒以防敵人襲擊,他們說想儘快安置傷員,因為傷口沒有治療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來了兩名擔架兵。
一旦戰爭開始后,置身於槍林彈雨中,恐懼、不安、猜疑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這"生死"二字猶如燈光,不知在腦海里閃現過多少次了。在戰場上誰都必須認命,這是最後的哲理。
"我們把傷員送到了衛生隊,一切順利,現在到達。"
上午十點左右,重炮觀測班來了。他們爬上屋頂,安裝了電話。炮兵少佐爬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向通訊兵下達命令。因為包紮所收容傷員的擔架兵還沒來,我們只得請炮兵大隊長把野戰重炮隊的軍醫叫來看病,他很痛快地答應,並打了電話。殘敵隨時都可能來襲擊,而我們還帶著三名傷員,心裏很不安,炮兵的到來彷彿讓我們吃了顆定心九,但是軍醫還沒來時,卻來了轉移的命令,炮兵們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突然降臨的福星什麼都沒留下。
快到南京了,我還能活著回去吧!
我們總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越發強烈地感覺到生的寶貴和美麗,越發對它強烈地嚮往,也越發羡慕能在山野里四處奔跑的健康。
我們必須加強戒備。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在增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必須與外界取得聯絡。後方張學良的家裡還留著我們中隊的傷亡人員,我順著衝鋒過來的路走回去。
空中瀰漫著燒死人的臭味,屋外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點心塞飽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時帶了兩個苦力回到了中隊,他真有本領,竟然塞滿了一口袋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