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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史郎日記(17)

東史郎日記(17)

我們睡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裡,哨兵站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放哨,不管來多少敵人也能對付。我們把木板拼起來當床,鋪上外套,就成了一間卧室。
大家都在等我回來。他們刺刀上槍,在嚴密警戒以防敵人襲擊,他們說想儘快安置傷員,因為傷口沒有治療非常疼痛。下午,好容易來了兩名擔架兵。
居倉就捅了一刺刀,"氨的一聲,人影"嗚——"倒下了。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青色的月光灑在地上,我們喊:"分隊長!西本!西本!"可是,不見分隊長的人影。
難受!給我一槍!"聲聲刺透了我們的心。
"我們把傷員送到了衛生隊,一切順利,現在到達。"
"不知跑到哪裡啦!這個膽小鬼!"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他回來了。
居倉又說:"那麼,你究竟是誰?"他們已經是面對面地站著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有來得及喊:"不行!是敵人!"
啊!大野部隊是第一個佔領的!是第一個佔領南京的!
"喂,記者,你們有沒有向內地報道是大野部隊第一個佔領的?"
一旦戰爭開始后,置身於槍林彈雨中,恐懼、不安、猜疑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只相信生死命中注定,這"生死"二字猶如燈光,不知在腦海里閃現過多少次了。在戰場上誰都必須認命,這是最後的哲理。
"捷克式比三八式短。長度一樣的話,就難分清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被他幹掉啦!"居倉氣呼呼地踢了屍體一腳。
日本,后,以為他是戰友,便讓他向這裏靠近。仔細一看,這小子用的是捷克式槍,所以,肯定是敵人,我就把他刺死了。好險啊!差一點上他的當。"
但是這種實際上很無聊的迷信,也只限於戰爭爆發之前。
我從高地跑了下來。
我千恩萬謝后離開了那裡,途中有一個像是自來水水源的四方形水池,很多士兵在那兒淘米,我也把水壺裝滿后回到了四方城。
我們警戒時,從下面上來了三個人,又是誰呢?來做什麼?
來的三人是第九聯隊的士兵,他們送來了傷員。傷員肚子中了子彈。我一聽肚子中了彈,心想這小子已經沒救了。
我一聽,"哎呀"一聲,非常懷疑回答"日本!日本"的人。
子彈穿過了他的腹部,年輕的熱血折磨著他,流到冰冷的地面。
認為生死命中注定,確信自己絕對不會死,這在戰場上是非常重要的事。確信子彈打不中自己,是因為心中在想:經歷了這麼多次戰鬥,一點都沒受傷。這樣的確信,或許是因為自己像內山准尉一樣信仰日蓮宗,相信神會為自己特別祈禱;https://read.99csw.com或許是因為今天占卜的結果是好的;或許因為今天自己帶了護身符。我雖然沒有這些根據,但我卻確信子彈不會打中我。
"難道西本被打死了嗎,沒人答話,又不在小隊。也許已經死了。"
我像化緣的和尚一樣,到處乞討。突然發現了佐世保的輜重隊,他們駐紮在一所遺族學校里。我跟哨兵講了從昨晚夜襲到現在帶著傷員的所有情況,問他能否給一點米讓傷員吃。哨兵似乎非常同情我,他讓我稍等一下,跑到裏面去了,過了一會兒出來了,把我帶到了少尉那裡。少尉很同情我,給了我四升米。哨兵又詳細地跟少尉講了我們的情況,於是少尉把豆醬作為副食品給了我。我沒想到還能弄到豆醬,連聲道謝,敬禮后剛準備走,少尉說:"稍等一下,還有好東西給你吃,不要跟別人講。"少尉邊說邊從裏面走出來,手裡拿了個紙包。"這是干蘿蔔絲,很好吃。可別跟別人講啊,我部隊也很少有,這是特等餐,特地給你的。"少尉低聲說著,像把寶石遞給我一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點心塞飽肚子了。野口不知何時帶了兩個苦力回到了中隊,他真有本領,竟然塞滿了一口袋巧克力。
"報道啦!今天一大早就發過電報了,現在內地一定是一片歡騰。"
我們把傷員移交給衛生隊時,夜幕快要降臨了,我們決定今晚在此住宿,但是沒有糧食,必須自己解決。
他喘著粗氣對我說:"東君!是敵人,是個支那兵!"接著又刺了一刀。敵人就倒在了我們的腳下。
我們每個人都希望活著,不想死,雖說如此,我們打仗的時候並沒有膽怯、退縮。這是因為我們既想活,又相信生死命中注定。命運到底是什麼?對此我不能做出詮釋,但我們卻感到了它的神奇莫測的力量。現在有一個負傷的士兵正面對著死亡,極度地恐懼,留戀著生的美好。他裹在外套里,扭動著,掙扎著。他這種心情誰都會有。
我一路上沉思著,離開那藍色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突然傳來汽車"咔嗒咔嗒"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輜重兵裝著糧食和彈藥的車子,是第一大隊的小件行李隊。因為路不好,他們登陸后沒趕上大部隊,慢騰騰的,到現在才到這裏。
把現成的白布系在樹枝上,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來投降,想象一下這樣的情景,真可笑可悲。
開在城牆中的三個城門,構成隧道形據點,沒有裝飾,異常堅固。兩旁土包內側的鐵門關著,只有中間的一扇門半開著,鐵門上有一些對歷史表示感慨的白色文字:大野部隊十三日凌晨三點十分佔領。
我們如釋負重,一身輕鬆,心裏滿足,喜悅而踏實。走進被炮擊壞的城門,展現在我們眼前的read•99csw•com是寬廣的南京市街,寬廣的道路兩旁,排列著紅、黃、藍三色的美術廣告牌,向前幾步,右側有一幢用青瓷大瓦和朱紅圓柱建成的宮殿般的房子,左側是一箇舊貨市場。我們在舊貸市場的廣場上吃了午飯,尋找回中隊的路。前天敵人還四處奔跑的大街,今天我們的士兵已經毫無危險,佩著刀在上面行走了。
高地上早看不見一個敵人了,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激戰。右下方不遠處,敵人的捷克式槍正在吐著火舌。
有穿著淺藍色棉軍衣,外面套著淺藍色棉大衣,戴著淺藍色帽子的;有背著棉被的;有從頭裹著毛毯的;有拿著豆沙麵包的;有脫下軍服換成便裝的;有戴帽子的,也有不戴帽子的;有十二三歲的小兵,也有四十歲左右的老兵;有戴著禮帽穿著軍服的;有把煙分給大家一起抽的,也有誰都不給只顧自己抽的。他們像螞蟻爬行似的慢騰騰地走著,像一夥遊民似的滿臉痴獃的表情。他們不守紀律,也沒有秩序,像一群痴獃的綿羊邊竊竊私語,邊向前走去。
"唉!笨蛋!"聽到居倉在喊,他把刺刀捅向已死的人影。
記者"咔嚓咔嚓"地拍照。鬍子拉碴的士兵們面帶笑容,連車馬聲都彷彿表示了歡笑,大家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激動而興奮。萬里無雲,太陽好像灑下了明媚的春光。
中隊長詢問了傷員情況后,就去了本部,第三中隊向城門行進。
"昨天(這裏的"昨天"指12月17日。)舉行了入城儀式,第一大隊作為大野部隊的代表參加了,你們不在,但是大家都參加了。"戰友對我說。
十四日,上午十點半,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精神抖擻地走在四方城路上。佐世保的輜重隊還在遺族學校里。我非常感激給我干蘿蔔絲的那個少尉。這所遺族學校,據說是孫文革命軍遺族子弟的學校。校內堆放著十幾架日軍飛機的殘海這條路和正道相交叉向右拐,在斜坡草地上,有幾個石頭鑲成的字,寫著"新生活運動",路旁躺著已經發黑浮腫的屍體。高高的城牆終於展現在我們眼前,城牆外側是護城河,裏面的水很深。橋已被破壞,只能通過一個人。中央有三扇大門,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城門。為了佔領這扇門,死傷了許多戰友,而我們卻順利地到達了終點。這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們居然做得出,擁有兩個聯隊以上的兵力,卻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虜,而這麼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應數目的長官,誰知一個不剩全都逃跑了,真讓人佩服!我們只有兩個中隊,他們七千人如果炸營暴亂,恐怕我們兩個中隊的兵力也早已被全殲。
他媽的,又一個負傷了。中隊長飛奔過去。我們已是火冒三丈。
"日本!日本!"人影回答說。
https://read•99csw.com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我們吹著口哨走著。中央飯店門前有很多大野部隊的士兵,聽說這裡是聯隊本部。我向聯隊副館詢問中隊去了哪裡,那個面目可憎的副官不作聲,沒有回答。這時來了一位第一大隊的副官,他非常熱情地告訴我,第三中隊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現在正在城內守衛。我行了個軍禮,走出了副官室。在我參軍成為現役軍人時,聯隊副官中西已經是少佐了,而現在還是少佐。他是一個好色又好酒的冷酷的軍官。士兵在他眼裡只是傻瓜,死一個士兵就像他軍服上掉一顆紐扣那樣毫不在意。飯店前通訊班的士兵正忙著架線。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一直戰鬥到最後,為了執行命令,才留下來負責收容傷員工作的。"
"喂!不要難過,衛生隊馬上就來了,你很快就會痊癒回中隊的。再見。"
中隊士兵有很多點心,據說他們昨晚在點心店住了一宿。
我憂鬱地答道。"是嗎?那就好了。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他興奮地大聲說道。我像被抽了一鞭的馬一樣跳了起來:"是啊!南京陷落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並且說:"是啊,金藏君,我們勝利啦!"我邊跑邊喊著。
在高地上,我再次抬起頭來瞭望,幾分鐘之後,十幾個敵人在右側出現了,在我們一陣射擊下,敵人逃跑了。然而,從右邊松林里又有一個人影在向這裏靠近,一等兵居倉也納悶,人影是敵人還是戰友呢?居倉一等兵是個開朗而滑稽的新兵,他向走近的人影問道:"喂!你們是誰?"聽居倉的口氣,我判斷這個人影肯定是戰友。
總而言之,人是軟弱的。
居倉對我說:"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但是聽到講日本!
在最後關頭,不管是躲開子彈,還是迎著子彈,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哪兒都有危險,哪兒都可能死,那時必須認定生死由命。
"友軍!"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光回答說"友軍"不行。必須報聯隊番號和姓名。自我們突擊以來,內部規定了"山、川……"等聯絡口令。
突然間,"眶!哐"幾聲,傳來了迫擊炮彈的爆炸聲,他的悲鳴消失了。
幾乎沒有人肚子中彈后被救活過,胸部中彈,只要不是心髒的話,哪怕打穿了,一般也都能救活。
我們在廣場集合,正在安排哨兵和分配宿舍時,突然來了要我們去收容俘虜的命令。據說俘虜約有兩萬人,我們輕裝急行軍。
"虧你對捷克式的槍認得很准埃"
"聽說第一大隊全軍覆沒,是嗎?"他問。"沒這麼嚴重。"九九藏書
我走近炮兵隊。炮兵們把馬拴在路邊樹上,整理車輛,正準備做晚飯。我向其中的一個士兵懇求要一點米,他說他想給我,但是因為他們也很少,而且也不允許給其他隊的士兵。
據說熊野一等兵一邊衝鋒一邊還得承擔救護傷員的任務。在這種時候,沒有命令是絕對不準擅自行動的。
"誰的命令?突擊最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行動!大家拚死突擊的時候,你小子竟然為了聯絡而往後撤退!混蛋!"
即使把小事放在心上,相信迷信,懷疑占卜結果而恐懼的時候,只要去一個地方躲開死亡,時間仍然綽綽有餘。
"喂!又一個被打中啦。腿被炮彈炸飛了。"
我們把他們排成四縱隊,白旗在前面拿著,我們開始和他們並排行進。
第一、第二小隊和中隊長趕來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參加突擊?又為什麼沒有聯絡就向後方撤退了呢?
在什麼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子彈掃帚在貪婪地吸著血。
他們當中有一個姓中口的,是我的老鄉。
傷員疼痛難忍,他的喉嚨發出笛子似的嘶叫,暴風般的叫喊,在哭嚎、詛咒般地呻|吟。
人在極度軟弱、不安、猜疑的時候,如果神宣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一定會死",這個士兵一定不會在五點三十二分三十秒放屁的。對於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他可能會信以為真,或者即使不相信,他也肯定會認為不能幹壞事。
給我一槍!"戰友們都同情他,守護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們的戰友在痛苦地掙扎,請求殺死他。一聲聲"為什麼不給我一槍,為什麼不殺死我,你們整我嗎:你們還算戰友嗎"的呼喊,揪心的痛苦哭喊,猶如地獄中的咆哮,寒夜中,像冰一樣刺在我們的心上。我們雖然在生死關頭是非常單純的,但他那痛苦的悲鳴打動著我們每個人的心。他發瘋般痛苦呻|吟,叫喊:給我一槍",一直到他最後一口氣。他這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沒過多久,中隊回來了。"向右看齊!"我讓隊員整好隊,向中隊長舉槍敬禮。
他在悲痛地叫喊:"小子們!小子訂!平常都說咱們是戰友,為什麼現在不聽我的,喂!喂!求求你們!給我一槍!
南京的街道幾乎沒有遭到破壞,幾乎看不到炮擊或轟炸的痕迹,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看不到一個市民。
我喊道:"第一分隊集合!"把隊伍集合在中間的松樹下。
小隊長訓斥我們說:"你們在幹什麼?"
暮色在我們腳下瀰漫,不久夜幕降臨了。雖然四周一片漆黑,星光閃爍,我們仍然馬不停蹄地行走,走了三四里路時,看見了無數時隱時現的香煙火光,聽到蛙聲般的嘈雜聲,大約七千名俘虜解除了武裝,在田間坐著。他們的長官九-九-藏-書早已扔下他們逃跑了,只留不一個軍醫上尉。他們坐的那塊田比路低,所以一目了然。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我們都很欽佩並讚賞那個雙腿被炮彈炸掉的中隊士兵。
曹長怒吼道:"分隊長把隊員集合起來,右邊的分隊警戒右邊,左邊的分隊警戒左邊!"
居倉似乎信以為真他說:"日本!是友軍就說友軍!別怪裡怪氣說什麼日本,蠢貨!"
"報告!因為後面打過來許多子彈,所以,我們正在把向這裏突擊的事與第九聯隊進行聯絡。"
我不由得心潮起伏,想起了大阪的姐姐曾為我參拜日夜神,向神祈禱。她給我來信說:不管多麼可怕的子彈向你襲來,你也決不會死。我一直相信這句話。
我們也清楚地認識到,心裏充滿膽小、不安、猜疑、恐懼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
右側下方有一條路,路邊有間小屋子,敵人的機關槍就從這小屋子向第九聯隊猛烈射擊。我們原打算從側面向敵人猛烈開火的。但是因不清楚第九聯隊的進展情況,所以只能就地待命。我打算用手榴彈消滅這個機槍火力點,於是從列隊在高地上的第二小隊士兵那幾拿了手榴彈,在松陰下向敵人匍匐過去。估計與敵人相距四十五米左右。我曾想:"算了吧!現在面前就是南京,沒有必要的事還是不幹為好,否則死了也白搭。"但是又一想:"有什麼好怕的!"同時,我也一邊反躬自問:"我的勇敢行為中難道沒摻雜著出風頭的意思?一邊爬著,我向敵人扔出一顆手榴彈,遺憾的是它在十米左右的地硬功夫方開花了,沒有奏效。當我正要沿著松陰爬回分隊的時候,發現有個可疑的敵影在走動。我卧倒在地,藉著月光瞄準射擊,可是敵人毫無反抗地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想,這裏還有敵人。
空中瀰漫著燒死人的臭味,屋外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系在枯枝上的兩面白旗在夜風中飄揚。圍旗而坐的七千名俘虜煞是壯觀。
他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痛苦地掙扎著:"給我一槍!啊!
"放下!"
"喂!誰?怎麼不答話?"居倉又問對方。
雖然曹長只是命令警戒左右兩邊,但是我認為下面第九聯隊正在戰鬥,中間很危險,所以決定把第一分隊移到中間。
傍晚,炮兵隊、輜重隊也來到了這裏,我穿著小船似的硬得作痛的鞋,在柏油路上咔嚓咔嚓地走著。路旁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四方城路"四個字,鬱鬱蔥蔥的樹木整齊地排列著,樹的下面放著白色的長凳,是姑娘們散步、情侶們談情說愛的地方,但是把視線移至左邊的斜坡,那裡有一條難看的戰壕,在挖出來的黃土上面,散亂地放著娘子軍的化妝用品,支那兵抗日英雄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