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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2

一九六〇年  穿黃外套的下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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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問的是,我是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十大通緝要犯之一或是像電視劇中匪諜之類的壞蛋嗎?」
「可以。」
泰德往冰箱走去,然後停下腳步,手放在冰箱門上,眼睛茫然看著前方。博比後來才明白,這是他第一次察覺泰德有一點不對勁;而且愈來愈不對勁。
博比點點頭。
「放大假后兩個星期。我媽會想辦法也在這時候休假,趁機去威斯康星看大秀。她會搭大灰狗去。」薩利口中的「放大假」就是指暑假,「大秀」是星期日晚上的蘇利文劇場,而「大灰狗」當然就是指灰狗巴士了,本地客運站就設在帝國戲院和科隆尼餐廳前面的那條街上。
「我記得的大致是這樣的:『軍艦上的船員救了這群男孩,對這群男孩而言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又有誰會來拯救這些船員呢?』」泰德把沙士倒入杯中,等泡沫稍微消下去之後又倒了一點。「這樣說對你有沒有一點點幫助?」
她對著窗戶中的影子皺了皺眉頭……或更有可能的是,她其實在對著窗戶中的博比影子皺眉。「不要糾正我,博比,有沒有啊?」
博比微笑著說:「沒關係,媽。」
「有一點想,但是我寧可去參加夏令營和射箭。」他伸出手臂環住博比的肩膀。「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你這書獃子。」
他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在不時灑落的蘋果花雨中互擁著肩膀,看著在遊樂場中玩耍的孩子們。然後,薩利說他要去帝國戲院看星期六下午場的電影,如果不想錯過預告片的話,他最好現在就動身。
「以前發生過嗎?」
「最初都是從眼睛後面開始感覺到他們。」他用聊天的口氣說,說得很清楚,博比每個字都聽見了。
博比點點頭。
泰德聳聳肩。「那就不要把它看完。書就像幫浦一樣,除非你先付出,否則它也不會給你任何東西。幫浦的價值在於打水,而你得用自己的力氣來壓幫浦的把手。你會這麼做,是因為你期待最後得到的會比原先付出的多……明白嗎?」
「算了!」她彆扭地說,「別待在房間里,博比,到公園或斯特林會館去,我很厭煩老是在屋裡看到你。」
博比果真知道了,他還沒讀到二十頁,就已經發現《蠅王》的確很棒,可能是他這輩子讀過的最棒的一本書。他才讀十頁就著迷了,讀到二十頁的時候,已經完全迷失在書中的世界。他和拉爾夫、傑克、小豬以及小頑皮一起住在荒島上;野獸出現時,他驚恐不已,結果發現原來野獸是被降落傘纏住的飛行員腐爛的屍體;他先是驚惶失措,後來害怕地看著一群原本毫無害人之心的學童漸漸沉淪,變成野蠻人,最後還到處獵捕唯一尚未泯滅人性的同伴。
走到聯合公園時,博比的氣消了,「小氣鬼」這幾個字也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天氣這麼好,還有一本很棒的書等著他看完,又怎麼可能為這樣一件小事一直生悶氣呢?他找到一張隱秘的椅子,坐下來重新把《蠅王》打開。他今天一定要把這本書看完,要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巴樂廷根先生有沒有送你其他禮物?」
莉莎把書還給他,走到窗邊。「博比?」她沒有回頭看他,至少起先沒有。她身上套著舊襯衫和便褲,中午明亮的陽光穿透她的襯衫,博比可以看見她身體兩側的曲線,也第一次注意到她這麼瘦,彷彿根本忘記了吃東西這回事似的。「媽,什麼事?」
「不需要。」
泰德搖搖頭。「我不曉得。但是同樣的,你一定會看得出來,因為他們的車子會像他們的黃外套、尖頭鞋和髮油一樣粗俗而且招搖。」
「你能不能也檢查一下那裡的布告欄?」
博比很盡責地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說:「我以上帝之名答應媽媽。」
博比搖頭婉謝。他沒有那麼愛喝沙士,和泰德在一起的時候,通常都是為了表示禮貌才喝的。他們又一起坐在泰德的廚房裡,歐哈拉太太的狗還在狂吠(就博比記憶所及,鮑澤總是吠個不停),泰德仍抽著煙。博比從公園回來的時候,偷瞄媽媽的房間,發現她在午睡,於是趕緊跑到三樓問泰德對《蠅王》結局的看法。
「是啊,有一點像。」
薩利走過戲院以後,就把碧姬·芭杜拋到腦後了,他問:「博比,泰德是打哪兒來的?」
「或是在查看什麼。」卡蘿爾回答。
「當做生日禮物?」
至於博比的媽媽,她似乎就是沒辦法吐出「布羅廷根」這幾個字,她老是叫他「巴樂廷根」。不過她可能是故意的,媽媽對布羅廷根的看法倒是讓博比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原本擔心媽媽對泰德的成見會和對埃弗斯老師的成見一樣深。媽媽第一眼看到埃弗斯老師就不喜歡她,沒來由地起了強烈的反感,整個學年都沒有說過她一句好話——埃弗斯老師的穿著很邋遢,埃弗斯老師染頭髮了,埃弗斯老師臉上的妝太濃了,如果埃弗斯老師膽敢碰他一根手指,最好趕快告訴媽媽,因為埃弗斯老師看起來就像喜歡對孩子又捏又戳的那種女人。有一次家長會中,埃弗斯老師告訴莉莎,博比每一科都念得很好,後來又舉行了四次家長會,媽媽都找借口不出席。
薩利跌倒的地方周圍三米內根本沒有任何花圃,不過他立刻跳開,「對不起,康蘭太太。」
「我不知道。但我也搞不懂剛認識你的人為什麼會送你生日禮物。」她嘆了一口氣,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繼續望著窗外。「他告訴我,他以前在哈特福德的公家機關上班,不過現在已經退休了,他也是這樣對你說的嗎?」
薩利臉上露出傷心的神情:「橡皮筋斷了,我猜,它跑到波露天堂去了。」
「怎麼奇怪了?」
還有,小說的結局——算是快樂的結局嗎?博比真的說不上來,一個月以前,這樣的事情對他而言簡直不可思議。他這輩子還不曾讀完一本書之後,卻說不上來結局究竟是好是壞、是快樂還是悲傷。不過泰德一定知道,所以他要去問泰德。
「你在說什麼呀?你是說他們會殺死別人的寵物嗎?你認為……」
「不需要嗎?」
「哪些跡象?」
「大致差不多。」事實上,泰德從來不曾告訴博比任何關於工作的事情,而博比也從來不曾想過要問他。
薩利聳聳肩:「我們拚命吹,直到觀眾全部走光為止。所以我猜,對我們來說,應該很棒吧。你猜誰中了大獎,可以參加一個星期的溫維那營?」溫維那營是青年會在斯托爾斯北方樹林的喬治湖畔舉辦的宿營活動,男女生都可以參加。每年哈維切活動委員會都以抽籤的方式送一名學生去參加。
「那麼就自己去公園走走吧。你讓我覺得很緊張,星期六早上居然沒在看電視,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死了。」莉莎走進房裡,從博比手中把書抽走。博比靜靜看著媽媽一頁頁翻著書,隨便這裏讀讀、那裡看看。萬一她剛巧看到那些男孩談到把矛刺進野豬屁股的那一段怎麼辦(只不過他們是英國人,所以他們提到屁股的時候,不說「ass」,而說「arse」,博比覺得那個字聽起來更臟)?她會怎麼說呢?博比不曉得。他一輩子都和媽媽住在一起,大多數時候,家裡都只有他們兩個人,但是他還是無法預料在某些情況下,媽媽會有什麼反應。
「你可以叫我唐老鴨。」薩利呼應。
「耶!」薩利跳得很高,對空揮拳,笑著說:「是啊,我是酷哥!今天是酷哥!明天是偉大的酷魔術師!耶!」
「學校就不同https://read.99csw.com了。」他們坐在泰德的廚房裡,望著外面庭院中怒放的花朵。旁邊的科隆尼街上,歐哈拉太太養的狗兒鮑澤正對著春天的和風汪汪叫個不停。泰德一邊抽著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一邊說:「說到學校,不要把這本書帶去學校,老師可能不希望你看到書裏面的一些東西,說不定他們會議論紛紛。」
「我們必須很小心、很小心。」泰德靜靜沉思著,他沉思得太久了,博比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又開始說些眼睛後面的感覺之類的話。但是當泰德抬起頭時,他的眼神中沒有那種古怪的空洞感。他的目光銳利,只是帶著一點悲哀。「我絕不會要朋友——尤其是年輕朋友——對父母撒謊,博比,但是現在我必須要求你和我一起誤導你媽媽。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博比心中湧起一陣妒意:「別告訴我。」
「這就是巴樂廷根給你的那本書嗎?」
「永遠都不需要?」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談這件事。」
「低俗。」博比說——幾乎不太像是在問問題。

泰德停下來,皺著眉頭思索著。他從桌上的香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點燃。博比心中沒有絲毫恐懼,腦子理智而清楚地想著:他瘋了,像瘋子那麼瘋。
「演奏會成功嗎?」
「找找看有沒有一些跳房子的圖案旁邊畫了星星或月亮,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的。再看看電話線上有沒有吊著風箏尾巴,不是風箏喔,只是風箏尾巴而已。還有……」
「他在達豪廣場,今天學校樂隊在那裡表演。」博比困惑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媽媽和周遭的擺設,書中所描繪的世界太栩栩如生了,以至於真實世界反而顯得虛假而單調。
「博比?有什麼問題嗎?」
「逃跑?你在開玩笑嗎?」博比覺得很驚訝。不過卡蘿爾對人的觀察很敏銳,連博比的媽媽都注意到了。有一天晚上,莉莎對博比說,那個女孩雖然長得不漂亮,卻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博比?」是媽媽的聲音,接著是穿著球鞋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博比,你在這裏嗎?」
那位壞脾氣、七十五歲上下、女巫般的老太太大聲嚷著:「小鬼!你——小鬼!滾開,你會壓壞我的花的!」
直到博比打算離開的時候,泰德才再度提起這個話題來。「你應該特別注意幾樣東西,」他說,「關於我的……我的老朋友的一些跡象。」
「我懂。」他說。
「你難道不想和你媽一起去威斯康星?」博比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邪惡的意念,想要稍稍破壞好友的幸運所帶來的喜悅。
「會。」
「什麼……你是指像塗上油之類的嗎?」
書就好像幫浦一樣
然後泰德打開冰箱,彎下腰。「你確定不來一瓶嗎?」他問,「冰涼好喝喔。」
「沒有。」不過博比有那麼一會兒隱約想到什麼——剎那間似乎有什麼聯想。
博比點點頭……但是,每個星期讀讀報上報道的肯尼迪在初選中的競選活動,以及帕特森會不會在六月贏得大選,就可以賺一塊錢?或許還附贈《白朗黛》和《迪克·崔西》漫畫?他媽媽或家園不動產公司的拜德曼先生也許會相信這番話,但博比可不信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關於這本書,戈爾丁寫了一段很有趣的話,我想這段話可以回答你對於結局的疑惑……想再喝一點汽水嗎?」
那你幹嗎進來?博比心裏想(但是當然他沒有說出口)。我又沒有礙著你,媽,我又沒有吵到你。
「不要……我不喝沒關係。」
薩利又開始玩彈力球,紅色的球忽而往前、忽而往後。當他們經過艾許帝國戲院時,薩利停下來沒玩。電影院正在放映兩部碧姬·芭杜主演的片子,上面寫著:僅限成人觀賞,請出示駕照或出生證明,否則一概不準入內。一部是新片子,另外一部則是隨時可以墊檔的老片《上帝創造女人》,這部老片一再回放,就好像久治不愈、不時複發的咳嗽一樣。電影海報上,碧姬·芭杜的身上什麼也沒穿,只圍了一條毛巾,臉上掛著微笑。
是啊,毋庸置疑。博比只希望泰德在瘋瘋癲癲的同時也能小心一點,因為如果媽媽聽到泰德說的這些瘋話,她一定會禁止博比再接近他;事實上,她可能會招來那些拿著捕蟲網的人……或是請老好人拜德曼替她辦這件事。
「告訴我,關於結局,他說了什麼,我指的是戈爾丁先生。」
「破產?」薩利難過地說,「真慘。我很願意幫你買票,但是我手上也只有三毛五分錢。」
「是啊。」
「他們總共有幾個人?」他問。
「三個、五個,也許現在更多了。」泰德聳聳肩,「你看到他們就會認得,因為他們都穿著長長的黃外套,而且膚色黝黑……雖然暗色皮膚只是一種偽裝。」
「有一家A&P,就在鐵路平交道旁邊。我媽媽都不去那裡買菜,她說那裡的肉商老愛對她送秋波。」
「甭麻煩了。嘿——你的波露彈力球呢?」
「不過,穿黃外套的那些人是壞蛋。」
泰德微笑,從煙盒中彈出最後一支香煙。「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他說。
「當然知道啰。」
「最初都是從眼睛後面開始感覺到他們。」他仍然茫然看著前方,一隻手握住冰箱把手,博比開始害怕起來。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就好像花粉一樣——會讓他的鼻毛蠢動、手背發癢。
康蘭太太擺擺手,沒有搭腔,盯著三個孩子走開。
話題轉變得太快了,剛開始博比根本沒聽懂泰德在說什麼,然後他咧嘴笑說:「想啊!耶!」他腦子裡昏亂地計算著數字;憑博比的算術程度,已經足以算出每星期賺一塊錢的話,到了九月,加起來已經有十五塊錢了。加上他原本存下來的錢,以及回收瓶瓶罐罐和幫鄰居除草賺到的錢……哇,說不定他在九月前就可以騎腳踏車上學了。「你想要我做什麼?」
「蝦仁?」去中國餐館吃飯的時候,媽媽常常點這道菜。穿黃外套的蝦仁?聽起來沒什麼道理,不過他只想得到這些。
博比啞然失笑。波露天堂,這個想法還真滑稽。「你要買新的嗎?」
「很好。現在告訴我——你想不想每個星期從我這裏賺一塊錢?」
博比想到卡蘿爾說泰德可能在逃跑,也想到媽媽說卡蘿爾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可以。」博比立刻回答,雖然他明白這樣做表示他的人生將有重大改變……而且會有風險。他對媽媽的畏懼可不止一點點而已,而媽媽會發多大脾氣、會氣他多久其實只是他怕媽媽的部分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很不開心地感覺到媽媽給他的愛只有一點點,而他需要好好保護這僅有的一點點愛。但是他喜歡泰德……而且很喜歡泰德把手覆蓋在他手上的感覺,暖暖的、粗粗的大手,手指碰觸的感覺一直透進關節里。而且這樣做不算撒謊,只是略過不提而已。
「你確定真的沒問題嗎?」
「托托雜貨店,就在拜德曼先生的不動產公司隔壁。」
他們之前玩了一小時傳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泰德聊天,現在三個人一起往冰激凌店走去。薩利有三毛錢https://read.99csw.com,他要請客。他也帶了他的波露彈力球,現在正從褲袋裡掏出彈力球,很快就把球彈上彈下或往四面八方彈來彈去,啪—啪—啪。
「我想是吧。我告訴她你可能有工作給我做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奇怪。她說在我接下工作之前,必須先告訴她你要我做什麼。」
「我猜,不會太久。」
薩利咧嘴大笑:「沒錯!帽子里有七十支簽,至少有七十支簽,但是科林先生抽中的那個王八蛋正是住在步洛街九十三號的薩利,我媽媽聽到這個消息,簡直樂得快尿出來了。」
博比把《蠅王》塞到褲袋裡,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轉過身來,媽媽還站在窗戶旁邊,不過現在眼睛盯著他看。在這種時候,他從來不曾驚喜地察覺到她臉上流露出母愛,充其量只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時候(但並非總是這樣)則帶著點慈祥的表情。
「回來這裏,告訴我他們來了以及你在哪裡看到他們。走到你確定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然後就跑,跑得像風一樣快,好像背後有鬼在追你似的。」
泰德點點頭。「他們簡直壞透了,而且就像我以前告訴你的,他們很危險。」
博比開始翻書,泰德輕輕按住他的手,阻止他這樣做。「別這麼做,」他說,「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
「他有什麼嗜好嗎?」
「是啊。」博比說。他感到有點頭暈。《蠅王》和《太陽之環》簡直南轅北轍,但是媽媽痛恨科幻小說,所以唯有這麼說才能阻止媽媽繼續翻閱這本小說。
博比想了一下。他給過幾罐沙士,有時候給他一份鮪魚三明治或從薩利媽媽工作的麵包店買來的小圓餅,但是沒有禮物。只有這本書,這是他收過最棒的禮物。「沒有,他幹嗎送我禮物呢?」
「他們不是警察吧?或是政府派來的人?或——」
「你認為她是賤貨嗎?」博比問卡蘿爾。
博比突然想到媽媽,想到她對金錢的態度。然後他想起那天晚上突然醒來,好像聽到媽媽在哭泣。他沒有回答。
泰德回過頭來,似乎非常震驚,彷彿他剛剛忘了博比還在這裏……或是有一剎那忘了博比是誰。然後他微微笑著伸出手來,握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又舒服,是男人的手,博比心中原本隱含的疑慮都一掃而空。
「這本書可能會引起騷動。如果你在學校惹上麻煩,在家裡也會惹上麻煩——關於這點,我想不需要我多說,你應該很明白。你媽媽……」他沒有夾著香煙的那隻手擺了擺,博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媽媽不信任我。
薩利準備離開,但又轉過身來。「喂,你知道嗎?我來公園的路上,看到幾個奇怪的傢伙。」
薩利的話讓博比覺得自己很卑鄙。他低頭看了看《蠅王》,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把這本書再看一遍。也許八月就開始讀,如果到時覺得無聊的話(通常暑假放到八月,他就會開始覺得無聊,儘管五月時簡直難以相信會如此)。然後他抬頭看看薩利,對他微笑,也把手臂環住薩利的肩膀。「你真是只幸運的鴨子。」他說。
「聽你這樣形容,感覺實在不太好,對不對?」
泰德把汽水放在桌上,用鑰匙撬開瓶蓋。然後他舉起瓶子,和博比互碰了一下汽水瓶。「祝福你在島上的新朋友!」
薩利咧嘴笑了。「但是這樣多酷啊!」他站起來,「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嗎?說不定可以趁哥斯拉不注意,偷偷溜進去。」
「你都和她一起去嗎?」
「不了,我想我就這樣到處晃晃就好。」博比說。
「我答應你。」
「把手舉起來,麥加里格爾!」薩利叫喊著。他把波露彈力球往手臂下一塞,整個人蹲下來發射手上的隱形槍,右嘴角往下一拉,從喉嚨深處發出「呃—呃—呃」的聲音。「要人沒有,要命一條!沒有人能從我手裡逃走!啊,我中彈了!」薩利手抓前胸轉了一圈,然後倒在康蘭太太的草坪上。
「我媽媽說她是賤貨。」卡蘿爾說。
原來,卡蘿爾也不信任泰德。「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在逃跑。」有一天早上,卡蘿爾和博比及薩利一起爬著坡往艾許大道走去時說。
「我要你睜大眼睛,如此而已。」泰德說。
「很好。我絕不會要求你去和這種人說話,或甚至靠近他們,但是我會希望你睜大眼睛,每天在附近繞一圈——到步洛街、聯合街、科隆尼街、艾許大道走一走,然後回一四九號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嗯。」
「我根本不太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好吧。」薩利拍掉黑髮上的蘋果花,然後鄭重其事地看著博比,「叫我酷哥,老巴。」
泰德回到餐桌旁,博比明白他要不就是決定不理會剛剛發生的事情,要不就是根本把它忘了。他也明白泰德現在沒事了,對博比而言,這就夠了。大人真奇怪,有時候你得對他們做的事情視若無睹。
「他有沒有怎麼樣,媽?」
「要注意看一下超市結賬櫃檯旁邊的公布欄,」泰德說,「你會看到一些小小的手寫告示,說些『二手車待售』之類的事情。你要注意看看有沒有一些告示貼倒了。鎮上有超市嗎?」
甭做夢了
「好看。」
「不、不,完全不是這樣。」他還沒說出口,泰德就忙不迭地擺擺手,沒讓他問下去。那天晚上,博比躺在床上,花了比平常還長的時間才睡著,他心想,泰德似乎害怕聽到有人大聲說出那幾個字。「有很多人、普通人,我們常常都會視而不見:例如餐廳打烊后,拎著裝了鞋子的紙袋、低頭走路回家的餐廳女侍;午後在公園散步的老人家;戴著髮捲、聽著熱門音樂的少女。但是孩子卻看得到他們;孩子什麼都看得見。而博比,你還是個孩子。」
「我敢說他一定在教育局上班,」莉莎沉吟著,「他說話的樣子很像當過老師的人,對不對?」
是啊,博比聽懂了。就某種程度而言,這番話就好像把時間形容成禿頭的老騙子一樣:可以感覺到形容得非常貼切,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也讓他想到拜德曼先生,雖然明明可以聞到刮完鬍子后幹掉的潤膚水留在他臉上的香味,但他看起來老像沒刮鬍子似的;還有你幾乎可以料到拜德曼先生自己一人待在車子里的時候,八成會挖鼻孔,而且經過公共電話時,也會不假思索地檢查退幣口有沒有人家忘記拿走的硬幣。
「大概吧。如果他們開車的話,從他們的車子也看得出來。」
「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我真希望學校老師也讓我們這麼做。」博比說。他想到老師規定他們背一首愛默生的詩,詩的開頭是:「滾滾河水拱橋畔……」薩利老愛叫愛默生為愛默餿。
「你在鎮上到處閑逛的時候,要特別觀察牆壁上、商店櫥窗或電話亭有沒有張貼尋找走失寵物的海報。『寵物走失,如有仁人君子見到灰紋黑耳、尾巴鬈曲的小貓,請電易洛魁7-7661』或『寵物走失,雜種小狗,有獵犬血統,叫它崔西會回應,喜歡和小孩玩,很盼望小狗回家。如有仁人君子見到,請電易洛魁7-0984或直接送到皮博迪街77號』之類的告示。」
「當然。」
博比心底有個聲音悄悄說道:如果你想學會怎麼撒謊的話,我想把事情略過不提是很好的開始。博比不理會https://read.99csw.com這個聲音。「是啊,」博比說,「真的可以。泰德……這些傢伙只是對你來說很危險,還是對任何人都很危險?」他想到媽媽,不過也想到自己。
「什麼島?」
「薩利呢?」媽媽問。
「你什麼時候出發?」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現在在演《黑蝎子》,商店裡到處都是怪物。」
「看過很多次,但不是在這裏,而且有九成九的機會,你也不會在這裏看到他們。我只要求你隨時注意他們的蹤跡。你辦得到嗎?」
「不一樣,」他說,「當然不一樣。」
接下來幾個星期,隨著夏天即將到來,天氣愈來愈暖和。莉莎下班回家的時候,常看到泰德坐在門廊上吞雲吐霧,有時候獨自一人,有時候和博比一起談書。卡蘿爾和薩利偶爾也在場,三個孩子在草地上傳球,而泰德則一邊抽煙,一邊看他們玩球。有時候會有其他孩子經過——丹尼·里弗斯帶著一架貼滿膠帶的木製滑翔機,愚蠢的弗朗西斯·厄特森用過長的腿蹬著踏板車前進,安傑拉·埃弗里和伊馮娜跑來問卡蘿爾想不想一起去伊馮娜家玩洋娃娃或扮護士——但大半時候都只有博比的好朋友薩利和卡蘿爾陪他玩。所有孩子都直呼布羅廷根先生為泰德,但是當博比解釋為什麼媽媽在家的時候,大家最好還是稱呼他布羅廷根先生時,泰德立刻表示同意。
「什麼?」
她又撇了撇嘴,博比立刻知道今天不是吃熱狗的好日子。「別問我,博比,想都甭想。」想都甭想——這是她老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這個星期得付一大堆賬單,所以眼睛不要老是只看到錢。」
「你是我的朋友啊,謝了!」雖然博比的聲音聽起來很熱情,但他收下這本書時,其實有一點懷疑。他平常看到的平裝書封面都色彩艷麗而設計粗糙,文案則充滿性誘惑的意味,這本書卻很不一樣。封面近乎全白,只有角落的地方不起眼地畫了一群男孩圍成一圈站著。書名是《蠅王》。書名上方沒有任何煽情的文案,甚至連「這個故事將讓你永生難忘」這麼保守的文字都沒有。整本書看起來冷冷的,很不討喜,暗示書皮下的故事可能艱澀難懂。博比並不特別討厭艱澀的書,只要這些書是學校指定閱讀的書就無妨。但是他的看法是,看閑書的時候就應該挑些輕鬆的書來看——作者應該用盡心思讓讀者目不轉睛地讀下去,否則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不行,我破產了。」博比說。這是事實(如果不算腳踏車基金罐里的七塊錢的話),而且他今天也不想看電影,雖然學校里有個孩子說過《黑蝎子》真的很好看,那些蝎子殺人的時候,會把螫針直接刺進人體中,數不清的蝎子將墨西哥市夷為平地。
博比忍不住癱在椅子上,張開雙腿,放聲大笑。薩利興奮起來的時候,實在滑稽。
他以為泰德聽了會大笑,但他只是再度點點頭。「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無論如何,博比,我不希望你違背媽媽的期望。」
「很好,到目前為止,都非常好。現在——你知道小孩子老愛在人行道上畫的跳房子圖案嗎?」
「你要說到做到,博比。」
「所以這是一本科幻小說啰。」
薩利中獎了
泰德點點頭。
「薩利,你真是個酷哥。」
「讓別人看到你身上什麼也沒穿,只圍一條毛巾,要很勇敢才成。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對我來說,他們可能非常危險。對其他人——對大多數人——也許不那麼危險。你想知道一件好玩的事嗎?」
「是啊。」
在暑假即將來臨的這段日子,泰德給了博比一本平裝書。「還記得我說過有的書既有好故事、寫作技巧也很棒嗎?」他問,「這本書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新朋友送你的遲來的生日禮物,至少我希望我們是朋友。」
「好吧。現在有個問題:你能不能問心無愧地把這件事略過不提,不告訴你媽媽?」
「關於泰德的事,你不是說真的吧?」博比問卡蘿爾。
「是啊!」
「想一想吧。」泰德說。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吐出來。「好書總是會讓你看完后再想一想。」
「你一定要答應媽媽。」
「這本書在講什麼?」
下等人的蹤跡
「好吧。」
「我不是壞人,我從來沒有搶過銀行或竊取軍事機密。我這輩子花了太多時間讀書,但又捨不得付清借書過期的罰款——如果有圖書館警察的話,恐怕我真的會是他們追捕的對象——但我不是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壞蛋。」
「你是說他們有……呃……」他想他還沒辦法說出口的幾個字是「超能力」。
「聽起來這些傢伙還蠻顯眼的。」
博比打開泰德給他的平裝書(看起來這本書已經翻閱過很多次了),然後又把最後幾頁再讀一遍,也就是大人終於出現的那幾段。他開始沉思——結局究竟算快樂還是悲傷?——逐漸將薩利拋到腦後。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如果薩利當時提到他看到的怪人身上穿著黃色外套,那麼後來有些事情的發展可能會大不相同。
「即使他們找你講話。」泰德有點不耐煩地說。
博比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幅清晰的圖像,哈迪兄弟拿著親手做的長矛在叢林里跑著,嘴裏高唱他們要殺掉那頭豬,把矛刺進豬屁股里。他不禁爆笑,泰德也和他一起笑,他知道博比已過了閱讀哈迪家的男孩、湯姆·斯威夫特、瑞克·布蘭特、叢林男孩邦巴等系列童書的時期,而《蠅王》結束了這段時期。博比很高興自己有一張成人借書證。
薩利搖搖頭,顯得很困惑。「不知道,」他說,「我也說不上來。」然後一邊唱著他最喜歡的歌《舞會中》,一邊走開。博比也很喜歡這首歌,「丹尼和孩子們」樂團實在太棒了。
博比對於新房客的嗜好一無所知,似乎讓莉莎安心了一點。她聳聳肩,當她再度開口時,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博比說話。「哎,只不過是一本書,一本平裝書罷了。」
「不一定。我在伍爾沃斯商場看到一套變魔術的工具,我很想買。盒子上說,裏面有六十種不同的戲法。博比,你知道嗎?我覺得長大后當個魔術師也不錯,可以和馬戲團或巡迴遊樂場到各地表演,穿黑西裝、戴高帽,從帽子里變出兔子和大便。」
她才沒有一大堆賬單要付呢,這個星期沒有。博比上星期三就已經看到電費賬單了,也看到媽媽把付房租的支票裝在寫著蒙泰萊奧內太太的信封里。她不能聲稱博比很快就需要買新衣服,因為現在是學期末,而不是剛開學的時候。最近他只討過一次錢,向媽媽要了五塊錢去付斯特林會館的季費,而她連這點錢都給得很吝嗇,儘管她知道五塊錢包含了游泳費、棒球費,再加上保險費。如果莉莎不是他媽媽的話,博比會認為她是小氣鬼。但是他無法和媽媽討論這類事情,他知道只要提到錢的事情,幾乎總是會演變成一場爭論,如果你反駁她任何有關用錢的觀點,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很可能惹得她大發雷霆。這時候,她就變得很可怕。
「一群男孩流落到荒島上,他們的船沉了。我想故事應該發生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後吧,作者從來都沒有明說。」
「有時候。」小時候,博比每個星期五都會去那裡找媽媽,等媽媽的時候,他都在雜誌架那兒翻閱《電視周刊》,他最喜歡星期五下午了,因為那是周末的開read•99csw•com始,還有媽媽會讓他推手推車,而他每次都假裝在賽車,也因為他愛媽媽。但是他沒有告訴泰德這些事情,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當時他才八歲。
「我希望你能抱著探險的心情來讀這本書,不要帶著地圖,只要盡情探索書中的世界,然後畫出你自己的地圖。」
「他做的是什麼工作?在哪個部門?衛生和福利局?交通局?還是審計處?」
莉莎很容易對別人產生不易磨滅的成見,如果她認定你是「壞人」,那麼這句評語可能會深印在她腦海中,很難改變。如果埃弗斯老師從一輛燃燒的巴士中救出六個小孩,莉莎可能會嗤之以鼻,說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可能欠了那凸眼老牛兩星期的牛奶錢。
他花了一小時看完最後四十頁,完全不理會周遭發生了什麼事。當他終於把書合上,才看到膝蓋上灑滿小白花,頭髮上也灑滿小白花——他一直坐在那兒專心看小說,渾然不知早已漫天飛舞著盛開的蘋果花。
「例如『如果看到金傑,請帶它回家』之類的。」
「我手上碰巧有一些他們想要的東西,」泰德說,「你知道這些就夠了。」
「他說也許會給我一份工作,但是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叫我做什麼。」
「其他還需要做什麼?」博比問,聲音出奇的平靜,就好像當他答應要整理房間,而媽媽下班回來卻發現房間沒收拾好時那種冷冷的語調。「你真正想要我做的工作是什麼?」
「當然可以。」
「你的小女朋友呢?帶她一起去公園逛逛吧!」
博比很勉強地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她怎麼能就這麼脫口而出,也不想想如果博比建議她先挪用一些付電費或付電話賬單的錢或她存下來準備買「上班穿的衣服」的錢,讓博比可以買熱狗或點心吃時,她會多麼生氣。如果他也輕輕鬆鬆地表示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而且她隨時可以把錢還回去,她會怎麼樣呢?是啊,她一定會立刻賞他一巴掌。
「如果打水打了半天卻一滴水也沒出來,你還會繼續打多久?」
「什麼牌子?車型是什麼?」博比覺得自己好像飾演《神探麥可》的麥克加文一樣,他警告自己別興奮過頭了。這可不是在演電視劇,不過仍然讓人很興奮。
「沒什麼大不了的。」泰德淡淡地說。他把香煙丟到煙灰缸里摁熄,然後走到小冰箱前拿出兩瓶汽水。冰箱里沒有酒,只有汽水和冰激凌。「我想最糟的不過是幾個男孩談到把矛刺進野豬屁股。不過有些大人從來都只看到樹木,總是看不到森林。博比,先讀前面二十頁,我保證你一定不需要翻來覆去、一看再看才看得懂。」
「的確發生過。現在來聊點愉快的事情吧。」
薩利搖搖頭:「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本我真正喜歡的書,不過我會記住你的話。」
「告訴你媽媽,我的眼睛現在很容易疲倦,我說的是實話。」泰德把右手舉起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著眼角,彷彿想證明他的話。「告訴她,我想請你每天來讀報給我聽,我每個星期會付你一塊錢。」
「好看嗎?」
「即使他們找我講話,對。那我應該怎麼辦?」
「兔子可能會在你的帽子里拉大便喔。」博比說。
「當然知道。」博比想到薩利的新志向——和馬戲團一起巡迴演出,穿著黑西裝,從帽子里變出兔子。「就好像魔術師那些騙人的把戲。」
「你是指他們穿的外套、鞋子,還有很吵的車子等等。但這正是為什麼有些人——事實上,很多人——不理會他們,在眼睛和腦子中間豎起了路障。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要你冒險。如果你真的看到這些穿黃外套的人,不要接近他們,即使他們和你講話也不要搭腔。我不認為他們有什麼理由要找你講話,甚至不認為他們會注意到你——就好像大多數人不會注意到他們一樣——但是關於他們,還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現在重複一遍我剛剛說的事情,這件事很重要。」
博比找到工作
「你知道廣場上的那座大鍾嗎,博比?」
「但是,萬一我不喜歡這本書呢?」
「書裏面到底有什麼東西會讓我惹上麻煩?」他看看《蠅王》,被勾起了興趣。
「不是,」她說,「我猜不是,但……你有沒有見過他望著街上的樣子?」
「我不知道。」當然,他喜歡看書。泰德搬來時那三個惹得莉莎不高興的購物袋,其中兩個袋子里裝滿了平裝書,而且那些書看起來多半艱澀難懂。
「是布羅廷根,媽。」
「低俗。」泰德重述一遍,並點頭強調。他喝了一口沙士,轉頭往狗吠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是鮑澤永不停息的狂吠聲……他維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彷彿彈簧壞了的玩具或燃料用盡的機器。「他們可以感覺到我,」他說,「我也可以感覺到他們。啊,這是什麼世界!」
「不管她是什麼都成,博比,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建議你們兩個人私奔。」
帝國戲院的星期六午場電影通常都包括一部怪獸片,加上八九部卡通短片、預告片和新聞片,每逢周末午場播放的時候,都會有幾百個孩子跑來看。顧德洛太太單單忙著要孩子們閉上嘴巴、乖乖排隊就快瘋了,她不明白的是,再乖的孩子到了星期六下午,都沒辦法像平常在學校那樣守規矩;再加上她深信有幾十個孩子明明已經超過十二歲,卻還想用兒童票矇混過關,如果可以的話,她會要求這些孩子出示身份證,就好像播放碧姬·芭杜的限制級電影時一樣,但因為於法無據,她只好對著每個身高超過五英尺半(約一米六八)的孩子大吼:「你是哪年生的?」由於她這麼忙,有時很容易就可以偷溜進去,而且星期六下午戲院里沒有撕票員。但是博比今天下午對大蝎子毫無興趣,他整個星期都和更真實的怪物一起度過,而且其中很多怪物的外表看起來和他沒什麼兩樣。
「博比,你媽媽通常都去哪裡買東西?」
博比開始在腦子裡拼湊出比較完整的圖像。他生日那天——那是泰德搬到一四九號的第一天,泰德曾經問他是不是認識街上的每一個人,如果他看到任何陌生人(外地來的人、陌生的臉孔)的話,認不認得出來。不到三個星期以後,卡蘿爾也曾經懷疑泰德是不是在逃跑。
「如果她是賤貨,那麼我很樂意當收貨員。」薩利說,然後好像丑角那樣挑一挑眉毛。
泰德笑了,從他爽朗的笑容可以聽出他剛剛是多麼不安。
「我知道你不是壞蛋。」博比說,但是兩頰泛起的紅暈透露他口是心非。你有可能喜歡或甚至愛上一個壞蛋;即使是希特勒都有媽媽,博比的媽媽老愛這麼說。
薩利點點頭,彷彿他早料到博比會這麼回答,然後又猛力拋著彈力球,忽上忽下,前後左右,啪—啪—啪。
「那座鐘可能會開始在錯誤的時間敲鐘,或在整點之間敲鐘。還要注意報紙上有沒有刊登惡意破壞教堂的小事故。我的朋友不喜歡教堂,但是他們從來不會有太激烈的舉動;他們喜歡保持低姿態。還有其他跡象顯示他們在附近,但是我不要一下子給你太重的負擔。我個人認為海報是最明確的線索。」
「你確定嗎?」
「不要接近他們,不要和他們說話。」
「卡蘿爾和幾個女生昨天晚上在安傑拉家過夜,卡蘿爾說她們會通宵聊天。我打賭她們到現在還在睡,或是把午餐當早餐吃。」
「媽,卡蘿爾不是我的女朋友。」
對於泰德的疑慮read.99csw•com
博比搖搖頭。什麼是審計處啊?
「聽懂了。」莉莎激烈的反應把博比嚇了一跳,他感到有一點不安。
「下等人,不是蝦仁,」泰德說,「我是借用『狄更斯』的用法,意思是看起來愚蠢……又有點危險的人。例如,這種人會在小巷裡撒尿,看球賽的時候把酒放在紙袋裡傳來傳去;這種人也會倚著電話亭,向對街路過的女人猛吹口哨,用不太乾淨的手帕擦拭頸背;他們認為裝飾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級,還自以為知道所有人生問題的正確答案。我說得不太清楚,對不對?你懂我說的話嗎?」
他終於在學期結束前的那個星期六把書看完了。那天直到中午,博比還待在自己房裡——沒有玩伴過來找他,也沒有到客廳看星期六上午的卡通影片,甚至連早上十點到十一點播的《快樂的旋律》都沒有看——媽媽探頭進來看看他在幹什麼,然後叫他下床,別一直埋頭看小說,到公園去玩玩。
《蠅王》和哈迪男孩的故事很不一樣,對不對?」
他一面拍掉頭上和膝蓋上的花瓣,一面望著遊樂場。許多孩子在那裡玩蹺蹺板、盪鞦韆、繞著柱子打繩球,他們開懷地笑著,互相追逐,在草地上滾來滾去。這樣的孩子有可能赤|裸著身體祭拜腐爛的豬頭嗎?他不禁認為,這樣的情節顯然是不喜歡孩子的大人(博比知道很多大人都討厭小孩)編造出來的,接著博比朝沙坑望去,看到一個小男孩坐在那裡哭得好可憐,另外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則坐在他身邊,狠著心玩著剛從同伴手裡搶來的玩具卡車。
「感覺到什麼?」
「好書不會一下子就把所有秘密全說出來。你會記得這點嗎?」
「有啊,看起來好像在找什麼人,對不對?」
泰德還在揉眼睛,手指好像蜘蛛般在他的尖鼻子上方揮舞著。
泰德努力表示親善而不流於諂媚(其他人有時候會拍莉莎的馬屁,博比知道,有時候他自己也猛拍馬屁),而且還奏效了……但只是某種程度有效。有一次,泰德和博比的媽媽聊了幾乎有十分鐘之久,聊的是道奇隊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就搬到美國的另一端,真是太糟糕了,但是儘管他們都是道奇隊的球迷,兩人之間仍然激不起一絲火花,絕對不會變成好朋友。媽媽不喜歡布羅廷根,就如同她不喜歡埃弗斯老師一樣,不過還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博比猜想他知道是怎麼回事,泰德搬來的那天早上,莉莎的眼神泄漏了她內心的想法。她不信任這個新房客。
「注意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泰德的手指還在揉眼角。博比真希望他停下來,看起來怪恐怖的,他是不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眼睛後面,所以一直不停揉啊揉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打亂了他的注意力,干擾了他平日有條不紊的思緒?
「你看過他們嗎?」
五月的時候,博比的思緒開始轉移到放暑假這件事上。世界上最棒的事情莫過於薩利口中的「放大假」了。他可以花很多時間和朋友在步洛街和公園另一端的斯特林會館晃來晃去——暑假里,他們可以在斯特林會館做很多事情,包括打棒球,還有每個星期去西黑文的巴塔哥尼亞海灘——他也可以有很多自己的時間,當然,還可以把很多時間花在閱讀上。不過他其實想要拿一部分時間來打工。他有一個罐子,上面註明「腳踏車基金」,現在罐子里存了七塊錢……但這不算什麼偉大的開始。照這樣的速度,恐怕等到尼克鬆當了兩年總統,他還沒有辦法騎腳踏車上學。
他們從戲院門口售票亭的遮檐下走過(顧德洛太太——附近的小孩都叫她哥斯拉太太——用懷疑的目光透過玻璃窗盯著他們),卡蘿爾回過頭看看披著毛巾的碧姬·芭杜,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是好奇嗎?博比不確定。「她很漂亮,對不對?」
博比搖搖頭。如果去掉了魔術師身上的亮片和絢麗的燈光,聽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莉莎飛快轉過身來。「不管他給你什麼工作、要你替他做什麼事,你都要先和我商量,聽懂了嗎?」
通常事情會到此為止,但這一回媽媽似乎還不滿意。
博比現在只想回家去和泰德討論《蠅王》這本書。
「我想這都要怪你搬進來的時候,把一些東西放在紙袋裡。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蠢,不過我只能想到這個原因。」
「然後你會怎麼辦?」博比問,但是當然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他雖然不像卡蘿爾那麼精明,但也不是笨蛋。「你會離開這裏,對不對?」
接下來半小時,他們聊了棒球、音樂(博比驚訝地發現泰德不但知道貓王普雷斯利的音樂,而且還喜歡其中好幾首歌),後來還談到九月即將升上七年級的博比心中的期望和恐懼。在公寓三樓泰德的房間里,那些下等人就好像看不見的影子一樣。
十五分鐘后,當薩利蹦蹦跳跳地走進公園看到博比時,博比還坐在那張椅子上。「嘿,你這個小王八蛋!」薩利大叫,「我剛剛去你家,你媽媽說你在公園或斯特林會館。終於把那本書看完啦?」
「我認為這些動物根本子虛烏有。」泰德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而且不快樂。「即使海報上貼著質量不佳的小照片,我想這些寵物多半是他們捏造出來的。我覺得這些海報不過是他們通訊的方式,雖然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不幹脆走進餐廳一邊大吃一頓、一邊好好談談。
莉莎也報以微笑,然後對著那個標示著「腳踏車基金」的罐子點點頭。「你為什麼不從罐子里借點錢出來用?請自己一次客。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以後隨時可以把錢還回去。」
博比困惑地看著他。
聽起來很好,但博比不太相信泰德的話。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就不需要誤導媽媽了。
「睜大眼睛做什麼?」
泰德聳聳肩,避開博比的目光,把沙士喝完。「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決定該怎麼辦,如果時候真的到了的話。如果我夠幸運的話,過去幾天我一直有個感覺——我覺得這些人——會離開。」
「大多數人如果不是和他們靠得很近、很近的話,甚至根本看不見他們,就好像他們有一種力量,會蒙蔽別人的心智一樣,就好像以前的廣播節目『影子』一樣。」
「這本書有兩百頁厚,你可以先讀前面十分之一,也就是二十頁左右吧,我知道你的算術沒有閱讀好——如果你不喜歡這本書,如果到那時候,你的收穫還是沒有大於付出,那麼就把書放下別讀了吧!」
「是啊,我想是。」
泰德喝了一點沙士,抹去上唇的泡沫。「你媽媽,博比,她不是真的討厭我,這樣說不太公平……但我認為她幾乎可以說是不太喜歡我。你同意嗎?」
「他有沒有……他有沒有……」她頓了一下,不尋常地露出慌亂的神情。當布拉姆韋爾老師叫學生上台圈出黑板上寫的句子哪些是名詞、哪些是動詞時,答不出來的小學生有時也會流露出那樣的神情。
博比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想了一遍,好像在解謎語一樣。還真是個謎語呢!「沒有幫助。」他終於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們不需要別人來拯救啊——我是指那些船員——因為他們不在荒島上。而且……」他想到沙坑裡那兩個孩子,一個號啕大哭,另外一個卻平靜地玩著偷來的玩具。「船上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需要別人來拯救他們。」
「正是如——」
「媽?」他想向媽媽討五毛錢買汽水和兩隻熱狗。他好愛吃科隆尼餐廳的熱狗,夾在烤得熱熱的麵包里,還附了薯片和幾片酸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