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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21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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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什麼事?」
我們已經快要走到我的車子旁邊,只不過是一輛廉價的破老爺車,但是感謝我的哥哥,這輛車屬於我所有。「他的腦子裡不止想著新愛人而已,還有很多事情要想,」卡蘿爾說,「他明年六月高中畢業后就要去當兵了。他已經和徵兵處談過,一切安排好了。他簡直等不及要去越南,讓這個世界更民主、更安全一點。」
「博比的手套被偷了。」卡蘿爾說。我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還在那兒,她不停用指尖碰觸那張小小的、皺著眉頭的臉孔,彷彿時光倒流,她又回到過去,我聽說催眠師有時候有辦法這麼做。「威利把手套拿走了。」
等到我們繞到車子後面時,她笑了起來,不是苦笑,而是開懷大笑,就好像那次碗盤輸送帶上出現艦長做的熱狗人時的那種笑聲。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要來這裏了。
「我覺得不需要告訴他。」
「博比的手套就是那種,阿爾文·達克手套。」
「球棒?你在開玩笑嗎?」
「但是他沒辦法擦掉裏面阿爾文·達克的簽名,或用新的字把它蓋住……他的臉紅了起來,漲得通紅,好像紅玫瑰一樣。然後——你知道怎麼樣嗎?——他向我道歉,為之前他和朋友對我做的事情道歉。他是唯一向我道歉的人,而且我想他是真心道歉,但是他對手套的事情撒謊。我不認為他想要那隻手套,那隻手套又破又舊,又不合他的手,但是他為了保有這隻手套而撒謊。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一直都不明白。」
「那麼你爸爸呢?他會怎麼說。」
「很漂亮的棒球手套。」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笑了起來。「哇!」
「鬆了一口氣。他和布里吉港的一個女孩交往一個多月了……不過我媽媽的朋友蕾安達告訴我,其實應該稱她女人,她可能有二十四五歲了。」
「我當時正在離家不遠的公園裡,三個男生走過來——哈利、威利和另外一個男生,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他們把我痛打一頓,當時我才十一歲,但他們不管。哈利用球棒打我,威利和另外那個男生用手抓住我,不讓我逃走。」
「他和媽媽一起搬走了。我們陸續通信了一段時間,然後就失去聯絡了。你知道小孩子常常都這樣。」
卡蘿爾抬起頭來,把身體稍稍移開一點——暗示我該把手拿開了。事實上,這樣反而比較像她。「謝謝,」她說,「我剛剛還真需要有人抱抱。」
我從她手裡把照片拿過來,就著燈光低頭注視著那個留平頭的男生。我看著他瘦竹竿一般的手臂,然後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她比男孩高出三五厘米,肩膀也比他寬九*九*藏*書。我再看看另外一個男孩,有一頭黑色亂髮的薩利,臉上是美國男孩典型的開朗笑容,頭髮亂得像斯托克利,燦爛的笑容則像艦長。我可以想象薩利抱著卡蘿爾是什麼樣子,但另外這個男孩——
「聽起來不太妙。」我說,暗自希望我的聲音聽起來慎重而經過深思。事實上,我覺得很高興,當然啦,如果軟心腸的薩利誤闖入西部鄉村歌曲的情節中,誰管他呀,我更是加倍不在乎。
「威利·席爾曼。一年後,我看到他戴著那隻手套在斯特林會館打棒球。我氣壞了,那時候我爸媽一天到晚吵架,正準備離婚,我經常感到很生氣。我氣他們,氣我的數學老師,氣整個世界。我還是很怕威利,但主要還是很氣他……何況,我那天不是自己一個人。所以我直接走到他面前,說我知道那是博比的手套,他應該把手套給我。我說我有博比在麻省的地址,會把手套寄給他。威利說我瘋了,那是他的手套,他讓我看看手套上有他的名字。他把博比的名字擦掉了——儘可能把字跡擦乾淨——然後寫上自己的名字,但我還是看得到博比原先寫的『比』字的痕迹。」
「所以他抱你回家的時候,那個叫威利的男生回去偷走他的手套嗎?」
「管他媽的!」
「別自作聰明了,拿出來跟著我做就是了。」
她彈掉香煙,我們看著煙落在人行道上冒出火花。然後她打開膝上的手提包,拿出皮夾打開它,手指伸進去摸索著塞在透明塑料夾層中的照片。她停下來,抽出其中一張照片,然後遞給我。我傾身向前,就著餐廳窗口透出的燈光看清楚那張照片,清潔工可能正在餐廳里拖地板。
「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和安瑪麗分手,因為我總覺得我們是……暫時的。好嗎?」
「不會有什麼事的。」我這麼說倒不是真的相信會沒事——我不可能這麼神通廣大——只是應該要這麼說,不是嗎?應該這麼說。
「你有沒有告訴博比是誰偷了他的棒球手套?」我問她,「你說你曾經和他通信。」
「我們不兜風。」
「所以你去遊行。」
我停下腳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脖子。我們在兩排車子中間親吻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她明快地看了車子一眼。「好,」她說,「這輛車很醜,需要好好清洗一番,不過總是個交通工具。問題是,咱們在這裏幹嗎?我應該在宿舍里讀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小說。」
「比被人家拿球棒痛揍一頓還可怕?」
「哪一個是薩利?」我問。她看看我,有一點訝異…九九藏書…但帶著笑意。無論如何,我想我已經知道了,薩利應該是寬肩膀、笑得很燦爛、一頭亂髮的那個男孩,這讓我想到斯托克利的頭髮,雖然小男孩顯然已經梳過頭髮了。我指著他,「是他,對不對?」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也是唯一值得記住的事情——博比為我挺身而出。薩利長得比較壯,如果那天他也在場的話,說不定也會為我挺身而出,可是他當時不在。而博比在那裡,他一路抱著我爬坡回家,他做了正確的事情,那是這輩子別人為我做過最好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你懂嗎,彼特?」
「我很樂意。」
我們繼續向前走。那時候,這座停車場在我眼中簡直大得不得了——幾百輛汽車在月光下排成幾十列。我幾乎不記得我把老哥的舊福特休旅車停在哪裡了。上次以校友身份回緬因大學的時候,停車場已經變成過去的三四倍大,可以容納一千輛左右的汽車。隨著時光流逝,除了我們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變得愈來愈大。
「嘿,彼特?」她一邊走著,再度低頭望著球鞋,現在地面上已經沒有樹葉可以磨蹭了。
「很好,」我也站了起來,「回宿舍之前能不能幫我一點忙?」
她搖搖頭。「我猜他們起先是在開玩笑,後來……就不是了。我的手臂被打得脫臼,我大聲尖叫,我猜他們就跑走了。我坐在那裡托著手臂,實在太痛了,而且也太……太驚訝了,我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可能我想站起來求救,可是卻辦不到。然後博比來了,他扶著我走出公園,然後把我抱起來,一路抱著我回家,在全年最熱的一天抱著我一路爬坡,用手臂抱著我。」
「好啊。」她的話讓我很不開心——亞特蘭蒂斯的公民會形容這種感覺為「失落」——但是我並不驚訝。「我猜終究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知道。」她說。「他看起來不夠壯,對不對?但是他抱著我,我昏倒了,而他一直抱著我。」她把照片拿回去。
「有點像和她若即若離?萬一我在學校爆胎了,在家鄉還有個備胎?」
「他後來怎麼樣?」我滿以為她會告訴我他死了,這個小臉、剪平頭的男孩。
「我參加哈利、喬治和其他人的行動不是因為我爸爸的緣故,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反叛情結作祟,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是博比。」她說,不過聲音和剛剛不太一樣,多了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東西。是感傷嗎?但是她還在笑?「博比·葛菲是我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可以說是我的初戀。那時候,他和我及薩利是好朋友,其實不是太久以前,一九六https://read.99csw.com〇年,不過感覺好像很久了。」
卡蘿爾的臉上還掛著笑容。我們坐著端詳那張照片時,我看到她的眼眶裡已經充滿淚水,但是臉上仍然在笑。在餐廳的日光燈透出的白光下,她的淚水看起來彷彿是銀色的——是童話故事里公主的眼淚。
「——不過你想得到一些信息。」她用「二號」說話時那種傲慢無禮的語氣說,接著就笑起來,笑聲中透著悲哀。「我以為他會很生氣,甚至哭起來。薩利長得又高又壯,在足球場上可以把對手嚇得半死,但是他從來無法掩飾自己的感覺。我沒料到的是,他竟然鬆了一口氣。」
卡蘿爾把照片放回皮夾。
我還在她臉上看到其他東西;她說的話和奈特一小時前說的話幾乎一樣……只不過卡蘿爾去參加遊行了,她拿起標語和其他人一起遊行。當然奈特從來不曾被三個原本只想開開玩笑、後來突然認真起來的男生痛打一頓,或許分別就在這裏。
「我待會兒會告訴你,不會花你多少時間。」
照片上是三個十一二歲的小孩,一個是女孩,另外兩個是男孩。他們都穿著藍色T恤,上面有「斯特林會館」幾個大字。他們站在不知是哪裡的停車場中手臂互相環繞,一副會當一輩子死黨的樣子,看起來挺美的。女孩站在中間,當然那個女孩就是卡蘿爾。
「我的是泰德·威廉斯手套,我想我媽媽幾年前把我的手套拍賣了。」
「她說什麼?」
她的聲音里透著憤慨,因此聽起來年輕許多,看起來也年輕許多。當然我有可能記錯,但是應該不會紀錯。坐在餐廳流瀉出的白色燈光下,我想她看起來只有十二歲左右,最多十三歲。
「上個星期?你竟然沒有告訴我?」
我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然後我說:「感恩節的時候,我要和安瑪麗提分手的事。我差一點打電話給她,但後來又沒打。如果我要做這件事,我想最好鼓起勇氣當面告訴她。」我之前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不是有意識的決定,不過顯然我確實下了決心。當然,我不是為了討好卡蘿爾才這樣說的。
「你怎麼會懂呢?那天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腦子裡也是亂糟糟的,我媽媽說,出過意外或挨了揍的人有時候會這樣。有些事情我還記得很清楚,大多是和博比在一起的部分——但是其他事情就不太記得了,很多都是別人後來告訴我的。
「我去遊行。我想要告訴別人為什麼這樣做,找個聽得懂我說的話的人。我爸爸不會聽我說,我媽媽聽不明白。她的朋友蕾安達打電話給我,她說……」她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坐在牛奶箱子上,把read•99csw.com玩她的小袋子。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說,「是我和薩利之間的事。我的意思是說,他不會跑來找你,帶著一根……」她停頓的時間足以讓我們兩人腦子裡都想到帶著一根球棒,然後她繼續說,「他不會跑來找你,或做任何事情。別這樣,彼特,如果我們要這麼做,就放手去做吧。不過我不和你去兜風,我真的得回去念書了。」
「威利?」
「我有一點害怕面對我老爸。沒有真的嚇壞了,但確實有一點害怕。」
「你們有沒有為了越戰吵過架?」
「我喜歡你,也喜歡像現在這樣和你在一起,但只是喜歡,僅止於此,我最好坦白告訴你。所以如果你感恩節回家的時候想絕口不提這件事——」
「那是博比最喜歡的東西。有個球員叫阿爾文·達克,對吧?」
「事實上,我還真的有。我們要大打一場嗎?二號和六號在蒸汽工廠停車場上大戰一場?」
「鬆了一口氣?」
「沒錯。」
我抵達豪優克餐廳的時候,卡蘿爾已經在那裡等我。她從垃圾桶那兒搬來幾隻牛奶箱子,然後交叉雙腿坐在上面抽煙。我坐在另外一隻牛奶箱子上,同時用手環住她、親吻她。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不太像她平日的作風,不過感覺很好。我繼續用手環著她,抬頭望著星空。就秋末而言,今晚的天氣很舒服,很多人——大多數是情侶——都趁好天氣出來散步。我可以聽到他們喁喁低語。上面的餐廳里傳來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大概是清潔工的收音機吧。
我陪她走到豪優克餐廳旁邊,然後順著後面山坡往上爬。蒸汽工廠停車場就在大約兩百米外,申請不到停車貼紙的大學生(大一、大二生和大多數的大三生)都把車停在這裏。在冷天里,這裏也是校園情侶最喜愛的親熱地點,但那天晚上,我心裏壓根兒沒有想要帶卡蘿爾來這裏親熱。
「你告訴薩利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不過——」
卡蘿爾抓住貼紙的一端,我抓住另外一端,我們在中間會合,然後看著貼紙的碎片飄過碎石子路。再見了,AuH2O-4-USA,再見了,戈德華特。然後我們大笑。天哪,我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
「我參加遊行了,而且我想我也會加入反抗委員會。室友覺得我瘋了,如果我的大學紀錄顯示曾參加過共黨組織,以後絕對找不到工作,不過我還是覺得要這樣做。」
「嗯?」
「我也不曉得,彼特……不過我真的喜歡你。」
她點點頭。「博比帶我去他家。有個老頭子住在他家樓上,叫泰德,好像什麼事情都read•99csw•com知道一點點。他把我的手臂推回去,我還記得他這樣做的時候,讓我咬著他的皮帶。也許那是博比的皮帶。他說這樣做可以把痛攔住,我真的就不痛了。後來……後來,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我懂。」
「他抱著我爬坡,」她說,「我一直想告訴他,因為他那樣做,我是多麼愛他,還有因為他讓哈利知道,傷害別人,尤其是欺負比你弱小、對你毫無惡意的人,就要付出代價。」
「我不懂。」我說。
在那片刻間,我們兩人都有點震驚她剛剛會說出那句話,然後卡蘿爾咯咯笑了起來。「這才是弗洛伊德情結。」她站起來,「我得回去念書了,謝謝你出來和我碰面,彼特。我從來沒有拿這張照片給任何人看過,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沒看過這張照片了。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可以這麼說。我不想談那件事。」她把眼淚擦乾,先擦一邊,然後擦另一邊,眼睛仍然注視著照片。「後來,在博比和他媽媽搬離哈維切鎮之前,他把那個用球棒打我的男生痛揍了一頓,那個哈利。」
「沒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很孤單。我想親吻她,至少用手臂擁著她,但是又害怕這些動作會破壞剛剛發生的事情,因為剛剛發生了一些事。她的故事里有一種魔力,不是在故事中間,而是環繞著故事邊緣,我感覺得到。
「上個星期。」現在她抬起頭來看我,臉上又浮現酒窩,還有微翹的下唇和那熟悉的微笑。
我心想,我希望他找到人來照顧他,只要那個人不是你就好。
「為什麼哇?」
我拿出隨身的摺疊小刀,把刀子打開。「你的袋子里有沒有銼刀?」
她點點頭,用鞋子磨著地上的樹葉,手裡抓著小手袋,眼睛卻不望著我。「我只能用電話告訴薩利,我在和一個男生約會。」
「沒有。有什麼好吵的?我又能跟他說什麼呢?跟他說,對我而言,一切都和博比有關?告訴他哈利、喬治和亨特所說的一切和博比抱著我爬坡比起來,都只是鏡花水月,過眼煙雲?薩利會認為我瘋了,或說那是因為我太聰明了。薩利同情太過聰明的人,他說聰明是一種病,也許他說得對。你知道,我確實有一點愛他,他很甜,是那種需要別人照顧的男人。」
「沒錯。」她同意,然後指一指另外一個男孩。他曬得黑黑的,臉比較窄,兩隻眼睛靠得比較近,胡蘿蔔色的紅髮剪成短短的平頭,看起來好像漫畫家洛克威爾為《周末晚郵報》畫的封面上的小孩,他微微皺著眉頭。薩利的手臂強壯有力,另外這個男孩的手臂則好像竹竿一樣細。沒有搭著卡蘿爾肩膀的那隻手上戴著大大的棕色棒球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