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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十點四十五分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早上十點四十五分

「這次就算了,」惠洛克終於說,「不過新的一年又快到了,夥伴,而你的警察朋友賈斯柏·惠洛克在紐約買了一塊地,他想在那裡蓋一棟房子。所以,咱們的賭注又提高了。」
「你會賭輸的。」
「事實上,那棟小屋沒有那麼重要,」惠洛克繼續說,「重要的是,如果我得和你們這些下等人打交道,我需要得到更好的報酬。」他的聲音漸漸透露出真實的憤怒,「你怎麼有辦法每天都這樣做——即使在聖誕節也一樣——我真不懂。當乞丐是一回事,但是像你這樣的人……你的眼睛不會比我更瞎。」
「如果你是從阿肖山谷出來的,那就難怪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好極了,」惠洛克說,「你很清楚,我一向都好得不得了。」
但盲眼威利保持沉默,兩手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抬頭,專心注視眼前的黑暗,這片黑暗要到日落之後才會清澈起來。他的臉上現在又面無表情,許多經過的路人看了會認為他自尊受傷、勇氣消沉,但某種程度仍然不失本色。
威利沒搭腔。
他鬆開按鈕,讓假夾層彈回原位,然後站起來。這時候,有隻手按住他的背。
盲眼威利沒有回答,惠洛克想誘導他回答。門兒都沒有,惠洛克別想牽著他的鼻子走。
「你會上報沒問題,但不會得到任何嘉獎,」盲眼威利說,「也不會陞官。事實上,你會流落街頭,到處找工作。不過你最好別到安保公司去應徵,因為會收受賄賂的警察一點也不可靠。」
「記得,先生,榮耀之路,我有兩個朋友在那裡喪了命。」盲眼威利說。
「我小時候手套曾經被別人偷走過。」他會不會透露太多了?很難說,惠洛克這回出其不意地逮著他了,這個混蛋,先是辦公室電話鈴響——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艾德——接著又是這件事。「偷手套的那個男生把名字寫在上面。我找回手套以後,弄掉他的名字,然後換上我自己的名字。」
「你不會想這樣做的,惠洛克警官。」
「我聽過雪夫的名字。」敞開大衣的男人說,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起先朝威利走過來時,他的樣子彷彿完全屬於第五大道,現在卻不然。「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他。」
天哪,威利心想,我的老天,他好像真的想這麼做。
穿大衣的男人看看他,揚起眉毛,稍微皺了皺眉,然後似乎懂了。他彎下腰,把鈔票放在用藍墨水寫著「read.99csw.com葛菲」的舊手套中,然後伸手到前面口袋掏出一把硬幣。他把硬幣壓在鈔票上,免得鈔票飛走。然後他站起來,眼睛濕潤、充滿血絲。
「噢,你的眼睛可是比我瞎得還嚴重。」威利心想,但仍然不動聲色。
盲眼威利什麼話也沒說,腦子裡只想著棒球手套,想著自己怎麼樣把博比·葛菲的名字擦掉,在相同的位置寫上威利·席爾曼。後來,他在越戰過後、剛開始展開新事業時,再度把手套上的字跡抹掉,用大寫字母塗上葛菲這兩個字。阿爾文·達克手套側面塗改多次的地方現在變得破破爛爛的。如果他心裏想著那隻手套,如果他專心想著手套磨破的地方和那一層層塗改過的字跡,或許就不會隨便做傻事。不過,惠洛克不正是希望如此嗎?對他來說,那點微薄的賄款還不夠:他希望看到威利做傻事,看到他露出馬腳。
「麻煩把錢放進我的箱子里或是棒球手套中,先生。」盲眼威利說。
「到後來我們都沒見到什麼高階軍官。」
盲眼威利沒有接話,不過他聞到惠洛克身上的古龍水味,那氣味比以往都要強烈,還可以在耳邊感覺到惠洛克呼出的熱氣,就好像欲|火中燒的年輕人火辣辣的約會進行到高潮一樣。惠洛克從來不相信他編造的故事,儘管盲眼威利為了能不受干擾地在街頭乞討,付給惠洛克的保護費高於一般行情,但他很清楚惠洛克骨子裡畢竟還是警察,巴不得看到他穿幫。只是像惠洛克這種人絕不會明白,外表看似假的卻不一定就是假的,有時背後的問題要比乍看之下的表象複雜一點。在越戰還沒有變成政治笑話或劇作家騙錢的題材時,他真應該從越南學學這個道理。
「天哪,我還以為野丫頭是喜歡爬樹的小女生。」
「謝謝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但是我不得不婉謝你的好意。」
「演得不錯。」惠洛克喃喃地說。他呼出的熱氣噴進威利的耳朵里,威利恨透了那種感覺——事實上,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是他不會輕易讓他享受到把頭靠得更近的樂趣,即使只有一英寸都不成。「那個老傢伙還真的在哭呢,你一定也看到了,但是威利,我只能說,你說得像真的一樣。」
你最好小心一點,惠洛克警官,他心想,你腳底踏著的冰已經愈來愈薄了。也許我眼睛瞎了,但是如果你聽不到腳下薄冰劈九-九-藏-書啪碎裂的聲音,那麼你一定是聾了。
惠洛克終於走開了,威利很高興看到他離開,臉上浮現難得的笑容,彷彿陽光在烏雲密布的陰天中偶爾露臉一樣。
「他讀教會學校,先生。」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威利真的嚇得屏住呼吸……然後又恢復正常。
「是啊,先生,差不多是這樣。」
穿大衣的男人拿起手提袋走開,沒有回頭。即使他回頭望,盲眼威利也看不到,因為這時候他的視力已經減退到只看得見鬼魅和黑影了。
「有一些榮民醫院被稱為貓咪宮殿,嗯?」惠洛克問,「聽起來像是我應該去的地方。你是從哪裡曉得這些事情的,從軍事雜誌上看到的嗎?」
「別想在我面前搞鬼,夥伴。」惠洛克邪惡地說,但是聲音里隱含著一絲憂慮,接著逐漸鬆開緊抓盲眼威利的手。「從一月開始漲價為一個月四百塊,如果你想在我面前搞鬼的話,我就要你好看。明白了嗎?」
「大部分的機構你都已經試過了?」
盲眼威利一聲不吭,但他現在非常注意聽。如果僅止於此,那麼就還好,但是從惠洛克的聲音聽來還不止於此。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杖,單膝跪在地上,把棒球手套里的錢倒進盒子里。雖然他現在其實還看得見,但還是用手來回摸索著那堆錢,然後把鈔票撿起來,總共有四五百元,所以一天下來,他可以討到三千塊錢,就這個季節而言不算特別多,不過也算不錯了。他把鈔票捲起來用橡皮筋綁好,然後按下箱子側邊的按鈕,箱子的假夾層立刻傾斜,把零錢全倒進箱子底部。他把那捲鈔票也放到箱子底部。他完全無意掩蓋所做的事情,也不會感到良心不安;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麼做,從來沒有人來搶他的錢。上帝最好保佑想搶他錢的混蛋。
穿大衣的男人放聲大笑,他的臉一皺,眼眶裡的淚水就順著飽經風霜的臉頰流了下來。「貓咪宮殿!」他大叫,「我已經有十年沒聽到這幾個字了!我的老天!每張床底下都放著一個便盆,每一張床單里都藏著一個裸體護士,對不對?身上除了愛的珠鏈以外一|絲|不|掛。」
「那麼你後來一定也在那裡,就是當……」
「《郵報》,」惠洛克說,威利模糊地看到這混蛋舉起手來,比了個相框的手勢。「英勇的警察。」
盲眼威利繼續保持沉默,他正在對惠洛克進行一場沉默https://read•99csw.com的佈道,只要你誘導他,只要給他時間讓想法在腦子裡發酵,像惠洛克這樣的警察老是會往壞處想。
「多少錢?」過了一會兒,惠洛克問他。
威利仍舊默不作聲。
「三百,」威利說,「三百塊錢,惠洛克警官。」
威利還是一聲也不吭。
「十五歲。」
「對。」這是實話,如果薩利當時看到了這個破破爛爛的阿爾文·達克棒球手套,他會不會認出這是老朋友博比的手套?薩利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手套,至少在越南的時候沒有,所以這完全只是假設性的問題。另一方面,惠洛克警官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問題,而且沒有一個問題是假設性的問題。
漸暗的天色中,一個女人的黑影彎下腰來,丟了一些東西到敞開的箱子里,她戴了手套的手握住威利戴了手套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上帝保佑你,朋友。」她說。
「是啊,先生。我們攻擊東河的時候幾乎沒有指揮官,我差不多是和另外一位中尉一起設法執行任務,他叫戴芬貝克。」
「隨你怎麼說……但是你的手套看起來好像已經塗改過好幾次了。」
有個男人走過來,他的大衣敞開,露出裏面的艷紅色滑雪衫,頭髮剪得很短,頭頂還是黑髮,不過兩鬢卻已斑白。盲眼威利立刻認出他臉上的嚴峻神情。他手上提著幾個手提袋,一個是薩克斯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另一個是Bally的購物袋,然後停下腳步,看看牌子上寫的字。
「你需不需要我的名片?」他問盲眼威利,「我可以幫你聯絡幾個退伍軍人組織。」
黑影走開了。但是盲眼威利的耳邊仍然有人吹著熱氣。
「你們的指揮官是誰?」
「你會因為你做的事情而下地獄,」惠洛克告訴他,熱切而誠懇地說,「我收下你的骯髒錢,犯的只是小罪——我問過牧師,所以我很確定——但是你犯的卻是萬劫不復的罪過,你會下地獄的,咱們就等著看你在地獄里可以乞討到什麼東西吧!」
「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是最艱苦的兩年,」頭髮漸白的男人以緩慢而沉重的語氣說,「我當時隨著3/187部隊在漢堡山作戰,所以我知道阿肖和譚保發生的事。你還記得九二二公路嗎?」
「舊金山。」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補了一句,「在貓咪宮殿,先生。」
「不會嗎,嗯?為什麼,威利?為什麼不會?你希望我大發慈悲,是不是?怕我殺了會https://read.99csw•com下金蛋的混賬母雞?嘿,這一年來,我從你這兒拿到的報酬和真正的嘉獎陞官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他停了一下再度開口時,聲音中帶著一絲夢幻色彩,令威利格外警覺。「我說不定會上報呢,英勇警察拆穿第五大道騙徒的真面目。」
「你去越南的時候也帶著這個手套?」
「你的眼睛沒有比我更瞎。」惠洛克再說一遍。顯然他真正在意的是這件事。「嘿,夥伴,你知道嗎?也許我應該找一天晚上下班後跟蹤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停了一下,「看看你變成什麼人。」
「而且你的生意還不錯嘛。也許沒有那些在電視上傳教的神棍賺得那麼多,不過在這個季節,你每天大概可以賺一千塊錢吧?還是兩千塊?」
「鮑伯·布里森上尉,而他又聽命于安德魯·雪夫上校。」
「是的,先生,上帝保佑他。」
「你待在哪個醫院?」
穿大衣的男人將鈔票放在威利手中,當威利把戴著手套的手抽回去時,他似乎大吃一驚,彷彿那隻手沒戴手套,而且被什麼東西燙到似的。
「讀公立學校嗎?」
「太好了,上帝保佑他永遠不必見到該死的榮耀之路。」敞開大衣的男人從皮夾里抽出一張鈔票。盲眼威利可以同時感覺到和聽到惠洛克的喘息聲,他幾乎不必看那張鈔票,就知道是一張百元大鈔。
這下子換惠洛克屏住氣,當他恢復正常后,噴在威利耳中的熱氣彷彿颶風般猛烈,警官的嘴幾乎快貼到威利的皮膚上了。「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低聲問,一手抓住盲眼威利的手臂,「告訴我,你剛剛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去那個什麼阿虛谷的時候,一路上都帶著這個手套嗎?」
「你的手套上寫著『葛菲』兩個字,但是我敢打賭你根本不姓葛菲,我有十足的把握。」
「他多大了?」
「謝謝你,女士。」
「是的,先生。」盲眼威利說。
「試過其中幾家。」
「混蛋!」警官的聲音又害怕又惱怒,「我告訴過你多少次,要把信封藏在手掌中,藏在手掌中!」
盲眼威利什麼也沒說,熱氣不再噴進他的耳朵,他知道惠洛克準備離開了,但是還沒有離開;那討厭的熱氣又開始噴了。
「你兒子還好嗎?」他問,「成績還不錯吧?」
「沒錯,先生。」
惠洛克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手指嵌入他的肉里。「你找了朋友,是不是?你這狗娘養的?所以你才每次九九藏書都這樣明目張胆地把信封遞給我?你是不是找了朋友偷|拍我的照片?是不是?」
「你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嗎,夥伴?」惠洛克問。
「聖誕快樂,威利。」那隻手的主人說。盲眼威利從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認出他是誰。
「你去那個野丫頭宮殿的時候也帶著這個手套?」
「榮耀之路。」敞開大衣的男人說,突然之間,他的樣子彷彿有一千歲那麼蒼老,而鮮紅的滑雪衫頓時變得十分不堪,就好像一些愛胡鬧的孩子自以為幽默地把一些東西掛在博物館的木乃伊身上一樣。他的眼睛茫然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過神來,望著附近街上的大鐘琴;大鐘琴正在演奏《我聽到雪橇鈴鐺叮噹叮噹響》的那首歌。他把手提袋夾在昂貴的鞋子中間,從口袋中掏出皮夾,快速翻著皮夾裏面厚厚的一沓鈔票。
盲眼威利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拿出信封,然後劃過冷空氣遞出去。惠洛克伸出手來,一把搶過信封。
「聖誕快樂,大兵。」穿大衣的那個人兩腿一併,用一根指頭向他行了個軍禮。
惠洛克聽了,沉吟半晌,不過他現在往後退了一步,所以在威利耳邊噴的熱氣稍微散開了一些。盲眼威利對於小恩小惠都十分感激。
盲眼威利想到,威利和比爾·席爾曼偶爾會在街上看到有些人的外套背後畫了越南地圖,上面通常還標示了外套主人在越南作戰的年份及下列這行字:我死後一定會直接上天堂,因為我已在地獄待過了。他可以和惠洛克提一下他的感覺,但這樣做無濟於事,還是保持沉默好了。
穿著紅色滑雪衫的男人緩緩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些直升機掉下來時,你們正好在那裡作戰。」
「很好,先生。」
「聖誕快樂,先生。」
「聖誕快樂,惠洛克警官。」威利回答。他把頭微微往上抬起,擺出詢問的姿態,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他現在的立姿不算稍息,因為兩腿沒有張那麼開,但腿也還沒有併攏到足以稱之為立正的地步。「今天好嗎,警官?」
他可能是在戲弄他,但威利不太確定。
他太低估威利的收入了,不過錯估的數字聽在威利耳中有如樂音般美妙,表示這位沉默的合伙人並沒有太頻繁、太嚴密地監視他。但是他不喜歡惠洛克聲音中隱含的怒氣,這股憤怒就像撲克牌遊戲中的鬼牌一樣危險。
「東河?」他突然問道,語氣不像在念地名,而像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認出許久不見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