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亞特蘭蒂斯

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他的視力逐漸恢復了——微弱、模糊,不過還看得見,等於在提醒他該收拾東西離開這裏了。
「不客氣,聖誕快樂。」
「小心哪,前面的車子還沒停下來呢!」長發男子說。
盲眼威利穿過馬路,經過公共圖書館前面的石獅子,再往前走兩個路口,然後往第六大道走去。沒有人過來和他搭訕;沒有人在附近晃來晃去,整天看著他乞討,然後跟蹤他、伺機搶過他的箱子后逃之夭夭(沒幾個賊有辦法提著這隻箱子逃跑)。一九七九年夏天,曾經有兩三個年輕人,可能是黑人(他不太確定,他們的口音聽起來像黑人,但是那天read.99csw.com他的視力恢復得很慢;在熱天里,白晝時間拖得很長,他的視力總是恢復得特別慢)突然過來搭訕,他不太喜歡他們說話的語氣。他們說話的語氣和今天下午那些年輕孩子不一樣,和那些猛開玩笑、說他的手是不是因為讀煎餅鍋上面的字而被燙傷,或說《花|花|公|子》折頁美女照片的點字板不知是什麼樣子的年輕孩子不一樣。這幾個人的聲音更輕柔、更和氣,但有點怪怪的,他們問他在聖帕特里克教堂每天有多少收入?他願不願意捐點錢給一個叫波羅休閑聯盟的組織?他去搭公交車或https://read.99csw•com火車的時候需要有人伴護著他嗎?還有一個人(可能是個年輕的性學家)問他是否偶爾會想找年輕的小姑娘。那聲音在他左邊柔和地但近乎熱切地說:「相信我,你會士氣大振的。」
他沿著第五大道往前走,沉重的箱子像錨般在他的左手中懸盪著(經過這麼多年以後,他已經習慣箱子的重量,所以今天下午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提著箱子走比平常更遠的路),他右手拿著手杖,向前伸出去輕敲路面。手杖彷彿有魔法般,在人潮洶湧、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為他開出一條路。他走到第五大道和四十三街九*九*藏*書交口時,已經看得見眼前的小空間,也看得見四十二街路口一閃一閃的「禁止行走」燈號,但是他還是繼續往前走,直到一個穿著體面、留長發、戴金鏈子的男人伸出手來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前進。
他想象當貓對著老鼠張牙舞爪,想看看老鼠會有什麼反應——老鼠會跑多快?愈來愈害怕時又會發出什麼聲音——老鼠的感覺一定就跟他現在一樣。不過盲眼威利至今還不曾被嚇怕過。當然他害怕過,你可以說他也曾害怕過,不過自從草原上最後那個星期以來,即始於阿肖山谷而止於東河的那個星期以來,他再也不曾徹頭徹尾地怕過。那個https://read.99csw.com星期他們一面撤退,一面持續遭受越共襲擊,越共從兩邊夾擊,像驅趕牛一樣驅趕他們,樹叢後面不斷傳來越共的吼叫聲,偶爾叢林中還傳來笑聲,有時是槍聲,有時則是暗夜的尖叫聲。薩利說他們是看不見的小矮人。這裏沒有像那樣的東西,在曼哈頓,即使在威利最瞎的日子里,都不曾像失去上尉之後的那段日子那麼黑暗。知道這點是他的優勢,也是那些年輕人的錯誤。他只需提高嗓門,好像對一屋子老朋友說話一樣提高嗓門說話,「喂!」他對著人行道上緩緩繞著他遊走的魅影說,「喂,有沒有人看到警察?我覺得這些年輕人想要搶我的錢九九藏書!」這樣就成了,好像從剝開的橘子里拿出一瓣橘子那麼簡單;圍在他四周的年輕人突然之間就像一陣冷風般消失不見了。
他只希望他也能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惠洛克警官的問題。
他跪下來,挺直了背,把手杖再度放回箱子後面,用橡皮筋綁好最後一沓鈔票,將鈔票和硬幣倒進箱底,然後收好棒球手套和金箔裝飾的牌子。他把箱子關好,站起來,用另一隻手拿著手杖。現在,提在他手中的箱子變得沉甸甸的,裏面裝的儘是滿懷善意的金屬硬幣。當硬幣全部涌到新位置時便嘩啦作響,然後靜止下來,彷彿深深埋在地底的金屬礦藏。
「謝謝你,先生。」盲眼威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