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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一章 人生如戰場(1763~1774)

第一部分

路易十五被稱為深受人民愛戴之人。十年過去了。同樣的人民卻認為,這位深受愛戴之人在用他們的鮮血沐浴……他逃避巴黎,一直躲居在凡爾賽宮,可他發現,即便是在那個地方,還是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光。他想要一個陰翳蔽日的退居之地……
在一個物質匱乏的年頭(這種情形在那時候不是不常見),和往常一樣,他在賽納爾特森林中狩獵。遇到一位運棺槨的農民,他便問道,「把它運往何處?」「到這麼個地方。」「給男的還是給女的備的?」「男的。」「他死於什麼原因?」「飢餓。」
儒勒·米什萊

第一章 人生如戰場(1763~1774)

1770這一年,卡米爾十歲,神父奉勸他父親把他從學校接回家,因為他們沒法給予他的學業進步應有的關注。瑪德琳說,「也許我們可以給他找個家教。他是個真正一流的人才。」
此刻,他兒子站在靠窗的位置上,把身子朝廣場的上方探了過去,並就誰過來了誰走開了向他評論。神父過來啰,索爾斯先生過來啰。嘿,來了只老鼠。嘿,索爾斯先生的狗來啰;啊,可憐的老鼠。
「不管怎麼說,」太太說,「讓,還是讓我把他留在家裡待上個一兩年吧。他是我的獨子。對我來說,他多少是個安慰。」
尤娜麗回到房間。她開門的時候,熱量像是從風箱裏面向外躥。「這樣對她好嗎?沒有空氣啊。」
神父到了。「要是頭出來就好了,」他說,「我要給他洗禮。」
「私生子,」雅克琳說。從本性上說,她不是個浪漫之人,不過,她覺得這個姿態是自己迫不得已才選擇的。她站在聖壇邊上的時候,下頷上揚,整天價拿眼睛盯著家裡的人看。那是她自己家裡的人;德·羅伯斯庇爾的家人待在家裡。
1793年,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寫道:「歷史乃虛構。」
「我憑什麼非要告訴你呢?你就曉得要數落他。」
之後,孩子們變野了。他們壞人家的圍欄,追人家的綿羊,還惹下其他五花八門的鄉下麻煩。人家跟他們搭話,卻總是被他們頂回去。他們還把別人家的孩子扔到河裡。
不過,瑪德琳卻被這封信攪得心神不寧。「好像,」她說,「他們在說,『你的孩子是多麼的漂亮,多麼的聰明啊,即使他只有一條腿』。」
眼下的年份是1774年。是裝腔作勢之人也好,不是裝腔作勢之人也好,現在反正是長大成熟的時候。是進入公共領域這個由公眾行為和公眾態度構成的世界的時候。從歷史的角度看,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將來註定要發生。對於智者而言,眼下不是正午的太陽,而是磷火鬼燈;充其量,是間接傳遞而來的月光,它容易導致錯誤產生,令人視覺模糊,而且極度乾渴。
卡米爾感激他么?幾乎一點也不。他對弗雷農的想法儘是大潑嘲諷之水。他開始叫他「兔子」。弗雷農正處於敏感時期。他總是站在鏡子前面,仔細打量自己的臉蛋,看看牙齒是否突出或者是否顯得靦腆。
佛朗索瓦二十六歲。他是本地律師協會一顆正在冉冉升起的星星,是本區最讓人羡慕的單身漢之一。羅伯斯庇爾家族已經在阿臘區生活了三百年。雖然他們沒錢,但是他們感到非常自豪。雅克琳倒是給所嫁的這戶人家迷住了。在自己父親家裡,那位釀酒商成天地胡說八道,把工人吵走,牛肉的骨節狼藉了一桌子。羅伯斯庇爾家人卻彼此彬彬有禮,哪怕喝的是稀湯。
「它不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它是一隻需要有人看護的鳥。我跟你說過。我沒說錯吧。」

其人其身呢,這會兒正往樓上走。三歲的兒子跟在他後面。因為指望這孩子今後二十年還在他的膝下生活,所以,為此抱怨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午後的炎熱瀰漫在街上。孩子恩瑞艾特和伊麗莎白還在嬰兒床里睡覺。瑪德琳在滔滔不絕地用惡毒的言語侮辱洗衣房的女孩,樣子與她一貫端肅正經的舉止和彬彬有禮的教養格格不入。他把門關上,免得聽見她們的雜訊。
就在那當兒,神父艾利沃克斯沿著走廊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停下。「啊,你已經到了,卡米爾·德穆蘭,」他說。
「讓他承擔你那未完成的雄心壯志,是不是還嫌嫩了點?」她詢問道。
關於釀酒,馬克西米連想了一會兒;這並不需要多少古典教育。「如果人們沒有燃起希望,你覺得這樣更好嗎?」他問道。
「接著是臨終的塗油禮,」神父建議道。「這兒有個便桌才好哩。」
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尤娜麗姑姑彎腰親他。「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他說。
見此情景,他轉過身子。在門邊,他朝她豎起一隻手,做了個柔弱的、表示志在一道的成人手勢。門外,外科醫生已把外套脫了,擱在手臂上,他站著,等著來人把它拿走掛好。「要是你幾個小時前就叫我的話……」外科醫生在說話,沒有專門針對哪一個人。佛朗索瓦的椅子上空了。好像他已經離家出走了。
讓-尼克拉斯抱著他走過了房間。等你到了三十歲的時候,他心想,你就會坐在這張桌子邊,翻翻賬本兒,再輪到你現在乾的這份本地的小生意上,也許是職業生涯當中的第十次吧,你會為威爾格的房子起草按揭貸款契約。那樣,你就會把發怔的表情從臉上抹掉。等你到了四十歲,等你頭髮斑白,為你長子急出病來,我就七十歲啰。那時候,我會坐在陽光底下,望著牆上的梨兒長大成熟,還有,望著索爾斯先生和神父從這兒路過,摸摸他們的帽子,朝我打招呼了。
「那你大姑呢?」
「是的,是的。」這男孩笑了笑,那是個小小的卻是真心的微笑。「這一點我沒放過思考。」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當中,佛朗索瓦開始拚命喝酒。他不理自己的客戶,因此客戶們轉到了別處。有段時間,他連續好幾天人影子都見不到;有一天,他把包收拾好,說他要走,從此不再回來。
她本人太像狐狸了,她把下巴朝上一翹,在聽,沙粒般的眉毛鎖在一起。沒在意,他在地板上滑倒了,玩起了她褲腳邊上的那個花邊。他媽媽會做花邊。
「神父普羅亞特說,你有一套想法,」他對馬克西米連說。「他說你們都是無政府主義者和清教徒。」
他數著日子。尤娜麗姑姑跟恩瑞艾特姑姑在來來回回地走著。她們說,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問問你媽媽身體怎麼樣?恩瑞艾特姑姑對外婆說,「馬克西米連沒有問他媽媽情況怎麼樣。」
「我要你留意一下這個他們莫名其妙送過來的小男孩。他是從你那個鄉下地方來的吧——吉斯,我相信。」
卡米爾用他那歪歪扭扭不成形的字在一頁一頁的紙上回復這些來信。他一直保留著這些往來的信件,以便日後能出版。
「等我長大了,我能讓我的哥姐他們不愁吃不愁穿。除了我,別人都不必非要這麼做了。」
「是的,」這孩子說。「是這樣。」
「我為這個單名規矩感到難受,」神父說。「好像他很出名似的。他真的打算一輩子就只用一個名字?我對你的朋友沒好感。別告訴我,你不是他的守護人。」
德·維耶夫威爾家族是幹什麼的呢,他們經營各種事務:跑不少的小城,處理很多大的法律實務。所有的拉昂區遍布了他們的堂兄堂弟;整個皮卡迪區呢,有一幫毫不驚慌的騙子,他們總是在說東道西。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某某某擔任吉斯的市長啦,某某某是威嚴的司法機構巴黎議會的成員啦。一般情況下,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人要迎娶戈達爾家的人;瑪德琳就其父系這一方來說,屬於戈達爾家的人。戈達爾家的人的姓名倒是沒有令人艷羡的高貴的定冠詞;雖然如此,他們反倒容易發跡,要是你在吉斯及其周邊地區參加音樂晚會或者葬禮,或者出席律師協會晚宴,總有一個你要向他(她)行屈膝禮的戈達爾家的人在場。
「在巴黎我也會結交很多新朋友。」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深陷重圍的冬天。佛朗索瓦的兩個姐姐在這裏走來走去,傳遞音信,又怕言語過多。雅克琳的孩子是個男孩兒,在5月6日凌晨兩點出生。那天,後來一家人在噴泉那兒碰了頭。佛朗索瓦的父親做了教父,這孩子因此就跟他姓了,叫馬克西米連。他對雅克琳母親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古老姓氏。這是個不錯的古老姓氏,她女兒現在就是這個姓氏了。
「你一定要非常堅強,」她說。「你媽媽已經走了,去跟耶穌一起生活了。」
因為情人現在對她的態度已經冷淡了,因為她父親是個急脾氣,她於是把衣服里的緊身胸衣脫去,相當氣定神閑地待在家裡。坐在父親的飯桌邊上,不能吃東西的時候,她就把飯菜倒給她裙邊的斯塔福德狗吃。可是卻突生變故。
很快,那嘴巴好像在說,你我該要分別了。
神父當然知道;知道他的獎學金無法承擔的一些費用,他的親戚們不情願給他捐出半個子兒,因此,這男孩肯定非常清楚自己的社會地位。去年,只好安排給他買了一件上身外套。「在你的省里找一份差事,」他說。「這對你來說夠嗎?」
「那狗又過來了,」他兒子說。
1767年——那時,赫爾曼會走路了,安妮-克勞蒂爾德還是這戶人家的嬰孩——讓-雅克對妻子說:「卡米爾得離家去上學了,你知道。」
「他在家裡,我哪來時間專心搞發明創造啊?」雷考丹理由十足地反問道。「我簡直就是在戰場上生活。不是把他的肺踩得啪啪作響?11月份,哪裡還會有旁人下河?除了他,還有誰呢?阿希斯的人沒必要知道該怎麼游泳。這小子可真了不得。」
他們去了卡洛特外公家。那天,尤娜麗姑姑過後來了,說他們必須為他們的小弟弟祈禱。卡洛特外婆九九藏書張嘴說道,「受洗了嗎?」尤娜麗姑姑搖了搖頭。她拿眼睛朝下看看孩子們,一副不能多言多語的表情。她朝外婆回頭張嘴說,「生下來就死了。」
「你認為我應當是我自己嗎?」
「別打這姑娘,」這位工人說。「正是她把他從公牛的腳下給拽出來的。」
那是去年了。不過,眼下是1763年這一恩典之年的8月份。眼下是在皮卡迪大區的吉斯;他三十三歲,做了丈夫,當了父親,是改革倡議人、市政議員、大區的官員,是個擁有大筆資金蓋了新屋頂的男人。
這個家族的女士們相信一年一度的收益。瑪德琳起步雖然晚了,可這並沒有令她畏葸不前。這不,這棟新房子不就來了嗎。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激|情。校長理解這些激|情。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制度完完全全不明智。我們奪走了你的童年,我們在這個溫室氛圍中給你灌輸思想;然後我們讓你在專制環境中過冬。」聽完這些話,神父嘆了口氣;他使用的比喻令他感到壓抑。
有一天,一個高年級學生走近他,在他前面推搡一個小男孩。「嘿,東西,」這孩子說。(他們裝作忘記他的姓名了。)
「我常常認為,這樣做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之後,當神父把每日的祈禱經書放下的時候,他反思了這次面談。他覺得,這孩子將來不幸福。他將回到自己的省里,而且將一事無成。
這孩子說話結結巴巴的。這讓他感到不大自在。事實上,關於整個環境,有件事令他感到不安。他覺得他已經實現了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威脅。他覺得生活將會變得更加錯綜複雜;他覺得他的情況已經變得越來越糟。
出事的時候,他六歲。窗戶開著,一片白色的窗帘在呼啦呼啦地飄動,麻雀聚集在窗欞上。聖父上帝,站在朵朵祥雲的後頭,在牆上的一幅畫里往下看著。
「你要理智,」神父艾利沃克斯說。「等你到十六歲,那時候你就可以拋開信仰。那個年齡這樣做才算合適。」
他的老師對他尊重有加。他們說,沒有天分,不過,他說話一向老實。

接生婆一隻手推著,從他們身邊走過,把嬰兒奧古斯汀甩到她肩上,用一條手臂抱住他,好像他是只袋子似的。「六年當中生了五個孩子,」她對尤娜麗說,「你還能指望什麼呢?她的命數到頭了,完了。」
雅克琳·卡洛特的風流韻事成了1757年的春天和夏天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據米歇爾瑪說,她知道她懷孕了。她是從不出錯的。或者就只出大錯,她心想。
因為讓-尼克拉斯的厭煩情緒已經開始。他一直嚴於律己,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過幾年時間之後,吉斯律師協會有些前程美好的年輕人會問他:先生,您的才華是沒得說的,您為什麼就滿足於這麼一個有限的舞台呢?他會不客氣地對他們說,對他來說,自己的本職工作夠好的了;對他們來說,也應該夠好了。
那天,尤娜麗姑姑給他們講了個故事。故事叫《狐狸與貓》。她念得很快,嘩啦啦地翻過了一頁又一頁。這就叫作你不需要全神貫注,他心想。要是你是個孩子,你會為此挨他們的罵的。可這本書算是他的最愛了。
對卡米爾來說,這從來就不是問題。他有辦法讓自己跟比自己年長、出身名門的人打成一片,有辦法讓自己在某個方面成為時尚潮流。長他五歲的斯塔尼斯拉斯·弗雷農就注意上了他。這名字是根據波蘭國王、他教父的名字取的。弗雷農家境富有,是個書香門第,叔叔是伏爾泰有名的死對頭。六歲那年,他被帶進凡爾賽宮,在那裡他給阿德萊德太太、蘇菲太太、維克多瓦太太,還有年邁的國王的女兒們背誦了一首詩。她們對他關懷備至,還給了他一些糖果。弗雷農對卡米爾說,「等你再大一些,我要帶你到上流社會轉轉,讓你揚名立萬。」
10月份,他們把卡米爾送到卡特-崗布萊希斯去了。就在聖誕節之前,他們收到了一封校長熱情洋溢的來信,信中描述了卡米爾取得的驚人進步。讓-雅克朝他妻子揮了揮來信。「難道我沒跟你說過嗎?」他說。「我就曉得這事兒沒做錯。」
在吉斯,在德·維耶夫威爾家族人看來,德穆蘭先生的事業有了起色。他當上了縣治安官。吃過晚飯之後,他與瑪德琳晚上就這麼坐著,面面相覷。手頭總是缺錢呵。
「你說你根本克服不了這個,」卡洛特外公說。「可是,你有沒有停下來問過,你兒子他是不是已經克服了?這孩子就是她的翻版,身體不結實;她身體也不好,你知道的,她每次生孩子之後,你硬爬到她身上。只是多虧了我,他們的身上才有衣服穿,才在慢慢地長大,成為基督徒。」
「神父普羅亞特不喜歡我,」馬克西米連說。「不過我覺得他把事情說得過頭了。」
卡米爾也說:「等到神父普羅亞特當校長。那個時候我們就會被踩入地底下了。」想到這個前景,他的眼睛發亮了。
所有社會中最古老,也是唯一天然的社會就是家庭社會,但是,孩子在天性上總是跟他們的父親聯繫在一起,不過是只要他們還需要他保護他們而已……家庭也許可以被當作是政治社會的第一個模式。國家元首具有父親形象,人民則具有父親的孩子形象。
一坐到辦公桌邊,一片游移不定的巴黎思緒便悄然溜進了他的腦海中。這樣的情況時常發生。他總是要發一會兒愣: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到個無罪釋放,置身於夏特雷法庭的台階上,跟一幫前來祝賀道喜的同事們在一起。他辨識同事的臉龐,叫喚同事的名字。佩林今天下午在哪兒呢?還有,維諾呢?如今,他每年都到這裏來上兩趟,可是,諾羅——過去他們做學生那會兒總在一起商議人生規劃的——剛巧在太子廣場上從他身邊經過,壓根兒不認識他了。
馬克西米連停了下來,動也不動。他沒有立刻回頭。「你找我有事嗎?」他說。既咄咄逼人,又令人愉悅。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到這一點。
1768年,兩年不見之後,佛朗索瓦·德·羅伯斯庇爾在阿拉斯出現了。他說他到國外去了,不過他沒說去了哪裡,他是怎麼生活的。他到卡洛特外公的屋裡去了,要見一見自己的兒子。馬克西米連站在過道里,從一扇關上的門後面聽到他們在大聲說話。
「我相信你現在才十歲吧,」神父說。
這孩子抬頭看看他,點了點頭。
「這男孩野蠻,而且身體也粗大得出格啊,」他說。「他的頭上怎麼纏了繃帶?」
「你瘋了吧?」她丈夫衝著她大吼道。「你以為我是公爵?你以為我是英國棉花子爵?你以為我有煤礦?你以為我有農奴?」
喬治-雅克睜開了眼睛,嘔吐。他們先讓他躺著別動,然後摸摸他的手腳,看看哪處的骨頭折了斷了。他的鼻樑斷了。呼出了血泡沫。「別用鼻子出氣,」此人說。「不然,你的腦漿會掉出來的。」
「天氣暖,」他說。「我們真的不用手套了。」
一場婚禮歡慶儀式在比平時更淺淡、更灰暗、更偏北的燈光下舉行。日子是在1月2日。前來參加婚禮的人群稀稀拉拉的,態度也是冷冰冰的,他們勉強互道節日的祝賀。
「我覺得,我們培養了你的才能,然後對你說——」神父手掌向上舉了起來——「就說到這兒為止,別再扯遠了。我們無法給你這樣的孩子提供出生高貴和財富豐厚的優越條件,這是件遺憾的事。」
「我保準兒,那是我最後一回挨畜生踩踏,」他說。「不管是四條腿的還是兩條腿的畜生。」

神父艾利沃克斯是個了不起的古典學家。他認為博學很重要。可是研究沒有把秋季的寒冷擋在外面啊;而且即將來臨的寒冷比現在還要糟得多。

「當然,不能僅僅因為他去了修道院就意味著他非要當神父。辦事講究法度。我們家也有規矩。」
我們怎樣看待父親呢?父親重要還是不重要呢?下面是盧梭說的一段話:
神父艾利沃克斯咬了咬嘴唇。行色匆匆地走了。馬克西米連把迫不得已才戴上的眼鏡摘下,揉了揉眼角。「試試『是的,神父』,」他建議道。「他們期望你這樣說。別朝他們點頭,他們好像對這反感。此外,如果他問你聰明不聰明的時候,你應該為此顯得更加謙卑。你知道——『我儘力,神父。』這一類的話。」
「可這裏不是那塊叢林,」加繆先生說。「這裏不是南美洲的巴塔哥尼亞。這裡是奧布河畔的阿希斯。」
「我期望如此。」
加繆先生走了之後,過了二十四個小時,丹東太太站在同一扇窗戶邊上觀望,當他兒子的身體被人攙扶著走過幾塊田地九九藏書的時候,她像是身處眼花繚亂、恐怖而又不斷重複出現的夢境之中一般。一位農場工人用手臂扶著他沉重的身軀;她能看到,他的兩個膝蓋在整個身體的重量下是怎麼彎著的。有兩條狗,尾巴夾在腿間,跟在他後頭追趕;跟在後面的安妮·瑪德琳來了,在高聲咆哮,又是氣憤,又是絕望。
「為什麼不?」
之後不久,孩子就到家了。他有了令人吃驚的語言障礙,幾乎沒法子說服他說出點什麼話來。瑪德琳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讓人把每天的幾頓飯送到房裡來。卡米爾說,神父們對他很友善,他覺得這是自己的過錯。他父親為了寬慰他,說這不是過錯,只是個小麻煩。卡米爾堅持自己多少應該受到責備,然後冷冰冰地問他哪一天可能返校,因為到了學校,他們就不用為此操心,也不會每時每刻地再討論這件事了。讓-雅克用挑釁的語氣跟卡特-崗布萊希斯學校聯繫了,問他們,自己的兒子為什麼患上了說話結巴的毛病。神父說,他自己得的唄;讓-雅克說,他離家時可沒這個毛病呀。最後的結論是,坐大巴的途中,卡米爾說話流暢的情況突然喪失,像是一隻花瓶或者一副手套突然出了故障似的。哪一方都怪不了。這不過是那些曾經出過的事中的一件罷了。
丹東先生曾是本地一家法院的文員。錢不算多,有幾棟房子,還有幾塊地皮。不過,丹東太太認為是自己在撐著這個局面。她是個生性蠻橫的瘦小女人,為人處世總要把胳膊肘兒往外伸,對別人從不讓步。每個星期天,她的姐夫們都要過來,勸她幾句。

阿希斯這地方碧綠透了;周邊的土地卻平坦發黃。人們在這兒過著節奏安穩的日子。加繆先生在屋裡拿眼睛瞄著這孩子,那邊,窗戶外頭,他正在朝糧倉扔石子呢。
「求求上帝,但願如此吧,」他繼父虔誠地說。


對德穆蘭來說,似乎伴隨著第一個孩子的出世,他自己就成了一個在吸人沼澤地里四處掙扎的人,絲毫沒有獲得救援的希望。不是他不願意擔當責任;他只是給生活中的迷茫鎮住了,而且,認定了無論自己在什麼特定的情況之下都幹不了一絲一毫有益的事兒,這就讓他完全感到絕望。特別是這孩子給他出了道沒法解決的難題。這個難題沒法訴諸法律的推理過程。他朝孩子笑,孩子呢,也學會了報以一笑:他不是用大多數孩子那種可愛的沒齒的咧嘴大笑,而是用在他看來屬於開心一瞬的那種笑。之後,又一次,他總覺得小孩子的眼睛是不會全神貫注盯著人看的,可這孩子——毫無疑問,這完全是自己的想象——好像是在相當冷靜地審視自己。這令他感到忐忑不安。他在心裏隱隱地感到后怕,有朝一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這毛孩子會坐起來,開口說話;會對視他的目光,用評定的口氣說:「你這蠢蛋。」
他回家在阿拉斯度假的時候,夏洛特說:「你沒怎麼長大嘛,是嗎?」
第二天,佛朗索瓦回來了。他渾身散發著白蘭地酒氣,卡洛特外公說,顯然他在跟哪個女人廝混。
同學們怎麼看他,他沒多大準兒。如果你問他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會告訴你,他能幹,敏感,耐心,缺乏魅力。不過,至於這樣的評價與他周圍的人對他的看法之間有多大的差別——噢,你怎麼能肯定你腦子裡的想法也是別人的想法呢?
她抬起臉,那張嬰兒般的嘴還是軟塌塌的。「為什麼呀?」
「他最好到卡特-崗布萊希斯去,」讓-雅克說,「而且跟他的小堂弟們一起去。學校不遠。」
他納悶他們為什麼這樣撒謊。
「謝謝,」她哥哥說。
馬克西米連盡量讓他外公外婆省心。你幾乎都不知道他在屋子裡頭,他們說。他喜歡讀書,喜歡在花園的小棚子里養鴿子。星期天,小姑娘們被接到這邊來,他們一起玩耍。他任由她們非常溫柔地用一隻手指頭摸鴿子一顫一顫的背脊。
是一個德·維耶夫威爾人給他們提供了解決辦法。「可以肯定的是,」他說,「因為缺了點現錢就讓你這麼個聰明孩子一事無成,這將會成為一件憾事。畢竟嘛,」他粗魯地說,「你本人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出息。」他想了想。「他是個招人喜愛的孩子。我們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結巴毛病會消失的。我們一定要考慮獎學金。假如我們能讓他進路易大帝高中,家庭的這點開支就是一點皮毛,算不了什麼。」
瑪德琳有很多事情要做。最大的那個姑娘一直不停地在生病,用人乘此機會撈了些好處。為了家裡的收支平衡,自己只好做些費時的事務,這樣好省出點錢來。讓-雅克從她那裡完完全全學會了這一點;除此之外,他還想要她注意到自己的情緒。
「這不是巴士底獄,你知道。有時候,你可以把出路說出來。或者翻越圍牆。我可以帶你去看一看出路在哪兒嗎?不可以,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我看沒法子能讓她分娩了,」此人說道,「除了切開。」他不喜歡這個詞,你能看得出;但是他非得用它。「我也許可以保住孩子的命。」
「卑躬屈膝的奴才,是你嗎,東西?」小男孩說。
接下來的一年,他染上了天花。姑娘們也都染上了。慶幸的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因此喪命。他母親覺得他臉上的疤痕破了他的相。如果你想把自己弄醜,就索性使勁兒地把自己弄醜算了,使勁地去弄呀。喬治不住地轉頭。
這孩子把門只推開了一點點,弄出個門縫,恰好讓自己進去。窗戶朝著早夏,朝著來自花園和田野里嗡嗡起鬨的香氣閉著。爐火不錯,燒火的原木躺在籃子里,準備好了。熱氣靠近了,可以看到。他母親身體裹著白衣,幾個墊子撐著她的背,頭髮從前額開始,已被揪成帶狀。她轉對著他,只是用眼睛,不是用頭,還有,殘留的那老一套的笑容。她的嘴巴四周皮膚灰灰的。
「你到底要找去哪兒的路?」他問。
他母親說:「要是有個丈夫該多好啊。」
「要是我不儘力,他們都會死。」
「他們的血管里有那種人中豪傑的稟賦,」她說。「如果你把他們的血管切開,它們會淌出優雅的舉止。明天,感謝上帝,我們將在屬於我們自己的家裡生活了。」
佛朗索瓦曾站在神父面前恪守自己的職責。可是有一回在床單之間他碰到了她的身子,他又感受到原先那種身體深處的衝動了。她身上心臟跳動的那一側把他迷住了,她身上的肋骨現出的原始曲線把他迷住了。她那透明的肌膚,她手腕內側的肌膚上露出的發綠髮青、大理石一般的靜脈把他驚呆了。她綠綠的近視眼睛、能像貓眼一樣的溫柔或犀利、睜得大大的眼睛把他迷住了。說話的時候,她使用的詞語像貓爪一樣抓到你的心裏,讓你難以忘懷。

此刻,就在他累加店主的賬單的時候,他兒子把身子朝窗戶外面最大程度地傾了出去,進一步尋找動物大屠殺的跡象。神父又一次從廣場上經過,狗在太陽底下睡著了。一個男孩過來時,手裡拿著項圈和狗鏈,他把狗馴服好,並給它套上了傢伙,把它領回家了。終於,讓-尼克拉斯從賬本上抬起了頭。「等我把屋頂的錢付清,」他說,「我就完全破產了。你在聽我說話嗎?你舅舅還是只把本地區那些垃圾的司法活兒給我做,不挪用你媽媽的奩資錢,我就沒法一個月一個月地混哪,這錢本該花在你的教育上的。女孩子倒不礙事,她們會做針線活,或許,因為人長得漂亮標緻,嫁個好人家。可我們哪能指望你照同樣的方式過日子呢。」
後來,過了一兩天,姐姐夏洛特手指著棺材;他的小姐姐恩瑞艾特在角落裡生氣,不過沒人理會她,她嘴裏在嘟噥。
「女孩子哪能那樣!」丹東太太的弟弟加繆先生說。
他們這時還在爭論——外科醫生對這位外行遲遲不能聽懂自己的話感到不耐煩了。「那麼,我把殺豬的請過來又何妨,」佛朗索瓦大吼道。
路易大帝高中是一所老基金會,曾經由基督徒管理,不過當他們被驅逐出法國的時候,這所學校被祈禱所會員佔領了,這是一所更加開明的教堂。這所學校的校友個個都有名望,假如背景有差異的話。此刻還在光榮流放的伏爾泰曾經在此學習過,還有德·薩德伯爵先生,此刻蝸居在他的一個城堡里,他妻子最近卻在忙著修改已經給他裁定好的判刑,因為他犯了投毒和雞|奸兩宗罪。
「我會囑咐她們給你寫信的。」
一年過去了。有一天,他突然倒下,燒得很厲害,牙齒咯咯地直打顫。他咳出的痰裡帶血,胸腔傳出噼里啪啦的急喘的雜訊,房間里人人都能聽到。「肺可能不太好,」行醫的騙子說。「所有肋骨頻繁地隔一段時間就被壓迫到肺部。對不起,親愛的,最好請神父過來吧。」
「噢,是的,」舅舅加繆說。「我只能看到他侍奉那一幫人。也許他們要派他去參加十字軍東征呢。」

在喬治-雅克養傷的這當口,他繼父遠九*九*藏*書行到特洛瓦去了。一回來,他就告訴大家,他在一所小小的修道院給這孩子找到了可以寄身的地方。
他外公說,等他足歲了,就帶他去做生意。他陪著這孩子繞著釀酒廠四處轉悠,看各色各樣不同的操作,跟人家說說話。這孩子只是禮貌性地表示有興緻。他外公說,既然他書生味多,實用氣少,他或許喜歡當神父。「奧古斯汀可以入這一行做生意,」他說。「否則,就把酒廠賣了。我不是感情用事。除了釀酒,還有別的行當可以做嘛。」
外婆答道,「他是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
在他童年時代的什麼時候,馬克西米連終於發現,或者,有人告訴過他,他是個婚外懷上的種。可能他給他們的家庭境遇造成了最壞的影響,因為,在他後來的人生當中,他從此再也沒有提到過他的父母。
他沒有收到家裡的多少來信。夏洛特常常給他寄去的信完全是孩子式的流水賬。她寄來的信他保存一到兩天,讀上兩遍;然後,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就把它們扔了。
幾個星期之內,那隻鴿子就死了。她們把鴿籠放在外面,來了一場風暴。他想象得出,可憐的鳥兒慌亂地朝鳥籠上的圍欄衝撞,翅膀折斷了,頭頂上雷聲滾滾的那個情景。夏洛特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斷斷續續地帶著懊悔在抽泣;可是五分鐘過後,他知道她會溜到太陽底下,把這事兒給忘了的。「我們把籠子放到外面,這樣它會感到自由自在,」她抽著鼻子說。
在他繼子十四歲那年,他把這個吵吵鬧鬧、身體瘋長的孩子打發到特洛瓦這座古老的大教堂城市來了。特洛瓦城是座等級森嚴的城市。就連牲口都有天地之間它們地位低賤的意識,神父不許游泳。但是他好像總能找到這些規矩之外的機會來打發這段日子。
「肯定。」
後來,那位成年的恩瑞艾特,就是他姑姑,在棺材封蓋之前,把他舉高,好讓他朝棺材裏面看上一眼。她身子一直在晃動,在他的頭頂上方說,「我本不想給他看的,是卡洛特外婆說非要讓他看。」他非常清楚,棺材里的人就是他母親,那個長著短柄斧頭般的鼻子、長著可怕的白紙一般的手的屍體。
尤娜麗讓他們排隊站在前門邊上。「戴好手套,」他說。「戴好帽子。」
「不是女孩,」太太說。「是喬治-雅克。不過,喏,他們總得要在世上活啊。」
「肯定他是誇大了事實。我們得走走嗎?半小時之後,我得宣讀我的祈禱。」
眼下,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到這兒已有一年了。
後來,他回顧童年時光的時候,總是把這段歲月描繪得格外愉快。
他把幾本賬簿拿了出來。就在兩個月前,瑪德琳的家人想到了奩資的最後一筆分期付款。他們裝作說——不過心裡頭清楚,他也幾乎拿他們沒辦法——這筆錢雖是不經意的疏忽,可是讓人覺得高興呀;還說,像有他這樣地位的人,接手的活兒一直源源不斷,一般情況下,幾乎不會把這最後幾百塊錢放在心上的。
「卡米爾,」他說,「從那邊下來,掉到外面的鵝卵石上,把腦袋瓜摔壞了,你將來就當不了市政議員。雖然你朝那個目標努力了,可是有誰會在意呢?」
「噢,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嗎?我希望你能從你大名鼎鼎的、非常高級的學習中抽點時間出來,幫他找一找周圍的路。」
不過,湊巧的是,神父普羅亞特落選了。新校長是神父普瓦納德·盎迪昂洛艾,一個從容自由、才華橫溢之人。一聽到在自己所負責的中學里這種精神已在蔓延,他甚是吃驚。
老人走開的時候嘴裏在嘟噥。「他又來借錢了。你快點長大。」

「照我的話去做,從窗戶進來。別耍小孩子脾氣。」
他心裏有個預感:他永遠不會被允許坐在地板上(把你的好衣服磨壞了)。

他數著日子,一直數到他們決定說出實情的時候。九天過去了。是在吃早飯的時候。是在他們啃麵包喝牛奶的時候,外婆進來了。
「為什麼不?」卡米爾說。「我就是小孩子,不是嗎?」
神父來了。給他做了送終的儀式。可這男孩那天夜裡沒有死。三天之後,他依然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他姐姐瑪麗-塞謝爾安排大家輪流值班禱告;她自己頂最難熬的一班,從凌晨兩點坐到天亮。客廳擠滿了親戚,大家圍坐著,人人都想說些妥帖得體的話。不時出現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沉默又被大家立刻拚命說話的聲音打破。關於他每一聲呼吸的消息從一個房間傳到了另一個房間。
「就把他放到地上吧,」她說。
卡米爾·德穆蘭一周兩次收到來信,數不清的信;這些信成了大家的娛樂。他解釋說,他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被送到遠處去上學,結果呢,對於家裡的情況,他從來信上比他從實際生活中了解的還要多。這些插曲就像小說的章節一樣,為了給大家帶來歡樂,當他大聲朗讀來信的時候,他的朋友便開始覺得,他家裡的人就是「小說中的人物」了。有時候,聽到某個短語,比如「媽媽希望你去過懺悔堂」,整整一群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陣,然後,連續幾天,大家都互相重複著這個短語,眼淚都笑出來了。卡米爾解釋說,他父親在寫一部《法律百科全書》。他認為這個計劃的唯一目的就是使他父親晚上免掉了跟他母親談話。他斗膽向他父親建議,可以藉助于寫《百科全書》這個理由把自己關得遠遠的,說完之後,便朗讀副校長、神父普羅亞特所說的「壞書」了。
「還有,請夏洛特和恩瑞艾特也要給我寫信。」
他們已經把助產婆打發走了,因為她做不了什麼好事。此刻,她在廚房裡正吃著乳酪,一邊津津有味地刮著上面的皮,一邊拿以前的例子嚇唬小女傭。他們已經派人把外科醫生請來;樓梯頂上,佛朗索瓦在跟他爭吵。尤娜麗姑姑趕忙出來,把門關好,不過,你依然能夠聽到他們的談話。她繼續念故事,聲音中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腔調;同時她把一隻瘦單、粉白的女士的手伸到奧古斯汀的搖籃上,搖呀搖。
尤娜麗姑姑站了起來,書從她的手指間滑落,順著她的裙子輕輕地遊走,落下,在地板上自行打開了。她朝樓梯的梯級跑過去,「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們聲音小點兒。別讓孩子們聽見。」
馬克西米連對恩瑞艾特姑姑說,「我離家的時候,你一定要給我寫信。」
幸運的奧古斯汀已經來到了人世。
他們說——卡洛特外婆和外公——他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他。他們說,我們與德·羅伯斯庇爾家從來沒吵過架,他們家的人都是人模人樣的,不過,要把他除開,他不是個正經東西。起初,他們還守著這個謊,說,他在另一座城市,在干一件時間很長、出人頭地的大事。他的確時不時地回來,飄蕩到家裡,常常是為了借錢。羅伯斯庇爾家族年長的那位——「在我們生活的時代」——不認為他們能給這孩子一個家。卡洛特外公收留了這兩個男孩,馬克西米連,還有奧古斯汀。尤娜麗姑姑和恩瑞艾特姑姑都沒嫁人,說,她們願意收養這些小姑娘。
德穆蘭先生的書房就在臨街老屋的院落的對面。要是你站在軍事廣場站那兒,舉頭朝老屋逼仄的正面白牆遠眺,你會時常看到他的身子埋在二樓百葉窗的後面。他像是正在往下盯著大街瞧;可他離這裏還有好幾英里遠呢,旁觀的人說。這話倒是沒錯,他的住址非常準確。不過,他的心思卻回到了巴黎。
卡米爾對神父艾利沃克斯說,「從今往後,我不去參加懺悔了。如果你強迫我去,我就裝成別人。我就杜撰別人的罪過,然後再為罪過懺悔。」

讓-雅克把這句話當成了開玩笑。只是在瑪德琳對他說,他絲毫沒有想象力和幽默感之前的那一天,他才知道情況不是這樣。
好了,這兒再講幾個家庭故事吧。
尤娜麗把他攏到懷裡:這是個私生子。她把他帶到樓下時,衣服上的纖維蹭到了他的面頰,發出輕微的刺耳聲。
修道院院長安排了一筆獎學金。每當他說「我會幫你做點什麼」時,他所指的不是僅僅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到路易大帝高中去上學,那是全國最好的一所學校,貴族子弟都在那裡接受教育,這所學校也在到處物色人才,貧寒子弟可以從那裡發跡。因此,院長說:另外嘛,他告誡他,發奮讀書,絕對順從,無限感恩。read.99csw•com
耶穌寶寶,他心想。他說,「我曉得。」
一旦臉頰接觸到地上冰涼的瓷磚,這孩子便輕聲呻|吟了;只是在那個時刻,她才意識到他還沒死過去。安妮·瑪德琳嘴裏用一個調兒不斷地重複著《從深處》,「從早晨望到晚上:就讓以色列人把希望寄托在耶和華主身上吧。」她母親扇了她一個嘴巴讓她住嘴。後來一隻小雞飛到門邊,站在那裡。
她們央求他給只鴿子,要帶回家自己養。我知道你們,他說,你們一兩天就會厭倦,你們得照顧它們,你們知道它們可不是洋娃娃。可是她們不依不饒:一個星期天接一個星期天地又是嚎叫,又是哀求。最後他心軟了。尤娜麗姑姑買了一隻鍍金的籠子。
尤娜麗說,「你跟外婆一塊兒待幾天,沒事的,等你媽媽身體好一些再回去吧。」
他被宣布脫離了危險。
可是十六歲還沒到,卡米爾卻有了一套新的胡思亂想了。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每天都在經歷小小的、恐怖的痛苦。「你怎麼出去呢?」他問道。
「躺著別動,喬治-雅克,」安妮·瑪德琳說道。「你真是給那牛顏色看了。下次它要再見到你的話,會跑開躲起來的。」
「受了涼就要出大事,」外科醫生說。「雖然不過——」
「何況,要是他不喜歡這個決定呢?思想上畏懼。」
等她趕上了他們,她這才看清,此人眼裡有淚花。「那頭該死的公牛,非要宰了它不可,」他說。他們進了廚房。到處都是鮮血。此人的整個襯衫上、狗毛上、安妮·瑪德琳的圍裙上,就連她的頭髮上也全都是血。血流了滿滿一地。她四處張望,找東西,床毯啦,乾淨布啦,好把她獨生兒子的屍首放在上面。這位工人疲憊不堪,靠著牆晃了晃身子,用一條長長的鐵鏽色的東西把膏藥紮好。
到了第四天,他坐了起來,辨認家裡的人。第五天,他說起了笑話,要吃的東西來了,飯量還真不小。
「是的,」馬克西米連說。他願意對長者的問題進行揆情度理地思考。「他擔心這些高高的圍牆並沒有把美國思想阻隔在外。當然啰,他的擔心是對的。」
現在法國人的壽命已經增加到將近二十九歲了。
校長無法理解神父普羅亞特對這男孩持有的偏見。他並沒有冒犯他人,也好像不想占你的上風。「那麼,馬克西米連,你將來要幹什麼?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幹嗎?」他知道,根據給予他獎學金的條件,這男孩必須在醫學、神學或者法理學方面取得學位才行。「我猜想大家覺得你可能會去教堂。」
尤娜麗的手在搖籃上握成了拳頭,奧古斯汀被顛簸得大喊大哭。

「努力學會這個道理,馬克西米連,」神父艾利沃克斯說,「大多數人天性懶惰,往往會把你對自己的評價當回事兒。你要確定你對自己的評價高了。」
既然塵埃已經落定了,我們可以開始看看我們的境況了。既然最後一片紅瓦已經擺到了新屋的頂上,既然婚姻合約已有四年了。這座小鎮散發著夏天的氣息;也就是說,不那麼令人愜意吧,不過,這種情況和去年是同一個樣兒,跟來年也沒什麼分別。新屋散發著樹脂和拋光蠟的氣味兒;有股處於醞釀之中硫磺般的家庭糾紛的味道。
一年又一年,她說著同樣的話。
學校坐落在聖-雅克大街,厚厚實實的高牆和鐵大門把學校與城市隔開。這地方沒有供暖的習慣,除非小教堂里的聖水盤上面結了冰,才會開始供暖;因此,冬天,通常學生們起早出門去採集冰棱,然後再把它們放進聖水盤中,希望校長能通融一下。房間被陣陣刺骨的穿堂風一掃而過,被勢頭減弱、用死人語言發出咯咯聲響的陣陣狂風一掃而過。

「不是,」他妻子說。「我曉得你的脾氣。我對你不抱任何幻想。」
可是,他記得她那嘴的四周發灰的肉。他領悟到她那嘴對他說過的話:我很快要在棺材里了,我很快要被下葬了。
「哦,我會在我的行業圈內流動的。」嘲諷?也許吧。「不過,神父,你一直為這地方的道德調子犯愁。難道你不想跟卡米爾進行這樣的談話嗎?關於道德調子這個話題,他有更深刻的想法。」
他們曾計劃掘個墓,把他埋在他父親的旁邊。他們已經抬進外屋的一口棺材只好又讓人家給抬了回去。幸運的是,他們只是給這口棺材交了定金。
不過,不,一定,他一定得去。這些機會少之又少;我們得在這個世上生活,把一個男孩拴在女人的圍裙帶上可沒什麼好。有時候,他倒是令她想起他母親來了。他有著她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像是在吸納陽光、保存陽光似的。我可從來沒討厭過那個姑娘啊,她在心裏想。她是個重感情的人,雅克琳。
書的這幾頁像扇子一樣攤開了——狐狸和貓,烏龜和兔子,眼睛一亮一閃的聰明烏鴉,還有樹下要吃蜂蜜的熊。馬克西米連把書撿起,把捲曲的書角拉直。他把姐姐胖胖的手放到搖籃上。「要這樣搖,」他邊說邊搖了起來。
卡米爾眼下七歲。他繼續跟在爸爸的後頭滿屋子地走,不停地用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方式說話,把他父親的意見當耳邊風。
「總的來說,就你的年齡而言,你已經非常超前了?」
「我們是清教徒?他一定高興。」
這孩子是他的長子,此刻走過房間,爬到靠窗的座位上去了。這孩子剛剛出世給人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不是我的孩子。給孩子洗禮取名字的時候,從咧著嘴笑盈盈的舅舅們到對搖籃著迷的姨娘們,嘴裏冒出來的解釋是:難道那時候你不是小小的戈達爾家的人,難道他不是地地道道的小戈達爾家的人嗎?實現人生的三大願望吧,讓-尼克拉斯當時就在心裏酸溜溜地尋思:當市政議員,娶上你的表妹,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這孩子取了一整串的名兒,因為教父教母意見不一致。讓-尼克拉斯大聲說出自己喜歡的名字之後,整個家族的人便抱成了一團:你管他叫盧西恩可以呀,隨你的便,可我們就是要叫他卡米爾。
他第一次到這裏的時候,就有人告訴他,為了修道院院長,他要努力,因為他獲得這樣的好機會要歸功於院長。有人告訴過他,要是他想家了,思念會過去的。一到之後,他便坐下,把沿途的所見記錄下來,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就該盡責任去完成,不需要用腦子到處裝著它們。巴黎的動詞變位正好跟阿特瓦的動詞變位相同。要是你一門心思想著動詞,萬事萬物就會圍著動詞找到恰當的位置。他上每一節課都全神貫注。老師們對他很是和善。他一個朋友都沒交。
後來,這個學會有節制、因人而異地表達自己更加強烈情緒的孩子納悶,他是不是應該感到遺憾。他問他外公,「我爸爸過來看我了嗎?」
他姑姑在幾個句子中間停了下來,在諦聽著什麼。樓上,雅克琳正氣息奄奄。這些孩子們還不知道。
「恐怕我是他的守護人,你知道。」他心想。「不過,咯,神父,肯定,你對他的評價不錯。」
「還有你。我們大家一起買棟大房子。我們根本不會吵吵鬧鬧的。」
這是典型的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計策。不過,拿這,他也無可奈何。就在他們用鎚子把他朝這個家族的柱子上釘的同時,他一邊因為尷尬在發抖,一邊卻還把釘子給他們遞上去。應他們之邀,他從巴黎趕回家,為了瑪德琳,要把很多事情落實好。等到她家人覺得他的條件還算湊合的時候,他才知道,她快三十了。
「或許他好歹可以做神父吧,」太太說,打圓場了。
馬克西米連心想:這些無知的巴黎人覺得這沒什麼區別。他輕聲輕語地說道,「吉斯在皮卡迪地區。我來自阿拉斯。阿拉斯呢,在阿特瓦地區。」

1769年夏季期間,他認真學習,提高拉丁語和希臘語水平。他安排鄰家一個比自己稍微年長一點的女孩看護鴿子。十月份,他離家了。
「旁人都這麼認為。」馬克西米連的語調充滿了十足的敬意,校長覺得。他對別人的觀點看法一向給予應有的尊重,然後根本就不在乎。「我爸爸曾經干過律師行當。我希望也幹這一行。我得回家去。我是長子,你知道的。」
尤娜麗姑姑往外跑到大街上。她說,「佛朗索瓦,我求求你。」馬克西米連一邊抓住她的衣裳,一邊跟在她後面追;他看到他父親有一回是怎麼不回家的。佛朗索瓦沿著大街大步走去,進了城。尤娜麗姑姑拖著這孩子,回到屋裡。「他得在這份死亡證書上簽字,」她說。「他說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上面。我九九藏書們打算怎麼辦?」
神父大笑。「神父普羅亞特說,你們不僅僅是新教徒、無政府主義者,而且還是會搔首弄姿的傢伙。矯揉造作,自我意識……蘇魯那種男孩也是如此。不過,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種人。」
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塊祭壇布,之後又在袋子里掏蠟燭。上帝的恩寵隨身可帶,可以帶到你的家園裡。
「要是你早點告訴我,」她情人說,「我們不過就是在釀酒商的女兒嫁到德·羅伯斯庇爾家族這件事上吵吵而已。可眼下,我們的醜聞跟你這鼓起來的肚子一樣越來越大了。」
希望渺茫吧,她心想。她納悶:他非得要去嗎?十二歲了,他還是這麼個小男孩的模樣,說話如此地輕柔,一點兒都不貿然失禮;她倒是發愁,他一旦離開外公身邊,就完全沒有人照管他了。
他十歲那年,他母親改嫁了。嫁的人名叫讓·雷考丹,鎮上的一個商人;鰥夫,帶著個(文靜的)男孩過日子。他有些小小的怪癖,不過,她倒覺得他們一起過日子滿合得來。喬治上學了,是在當地的一所小學。不久他就發現,他學什麼東西一點兒都不用費心,因此他不想讓上學的事影響了自己。有一天,有人發現一群豬在他身上亂踩。結果弄得他渾身都是劃破的口子和瘀傷,還有一兩處的傷痕給又密又長的頭髮遮住了。
圍牆之內,有個知識分子團體在談經論道。圍牆之外,野獸從鐵門旁邊魚貫經過。彷彿人類被囚禁在籠內,而外面的野生動物卻在到處漫遊,從事人類的各種職業似的。這座城市散發著銅臭和腐敗氣息;乞丐坐在路邊骯髒的污垢里,劊子手在大庭廣眾下施虐行暴,光天化日之下毆打和搶劫在發生。卡米爾在牆外發現的東西令他興奮不已,但也令他惶恐不安。這是一座被蒙蔽的城市,他說,已被上帝遺忘;這座城市是一塊精神墮落的邪惡之地,面臨的將是《舊約》中提到的未來毀滅。弗雷農提議要引薦他參加的社團是個巨大的有毒有機體,正在踉踉蹌蹌地走向滅亡。他對馬克西米連說,像你這樣的人,才是唯一稱職的經世治國之才。
就這樣,他們知道,她是個體格健碩的普通女孩,他們總是把大盤水汪汪的湯舀給她喝。他們甚至還給她拿上她父親釀製的啤酒。不過,雅克琳的體格並不健壯。她病懨懨的,弱不禁風。她嫁到這戶文文雅雅的人家倒是件好事,人家滿肚子刻毒地說,什麼事都不用她來操心了。她就是件小小的裝飾瓷器兒,是件陶瓷,她那瘦小的身材給肚子里懷著的孩子弄得走形了。

他父親出來,找到了他,說,就他這個年齡來說,他長得單薄、矮小。他花了幾分鐘,緊張尷尬地跟他說了幾句話。臨走的時候,他彎下身子在他的額頭上親了親。他呼出的氣息發酸。這個私生子面帶成人般的厭惡表情,把頭往後一甩。佛朗索瓦似乎感到失望。也許他想來個擁抱,來個親吻,來個抱著自己的兒子在空中旋轉的動作。
「根據我所聽說的,他超常的聰慧。要是他做律師,將來會給你們家裝點門楣的。瞧,下次我弟弟到巴黎去,我會讓他幫你們出點力。還要我說別的嗎?」
兩天前,太陽還沒落山,天氣暖暖的,有個姐姐早早地把他帶回了家。她說,他們一直在公牛地里玩早期的基督徒遊戲。這也許是安妮·瑪德琳在這種遊戲裏面增添的虔誠光彩吧;當然,不是所有教堂的殉道者都贊成被人家刺傷,這是有可能的;當然,像喬治-雅克這樣的一伙人拿著尖尖的棍子去玩,這也是有可能的。他的半個臉給牛角挑破了。他母親嚇呆了,用手抱住他的頭,把肉往一處使勁兒推,反反覆復地推,希望肉會粘合在一起。她用了根繃帶緊緊地把傷口紮好,又用另外一根把他的頭包好,遮住他前額上面的多處腫塊和被劃破的好多傷口。有兩天的時間,他一副戴了頭盔、準備隨時侵略進攻的樣子,待在家裡拖地。他嘀咕著說頭疼。這已經到了第三天了。
「或者手腳出來也行,」神父滿懷希望地說。「這樣做教堂允許。」
「保住她的命,」佛朗索瓦說。
他父親走了過來,把他的手指從他扣住的窗戶框子上扒開,一把把他箍住。這孩子被這異乎尋常的力氣給抱開,嚇得眼睛睜得圓圓的。所有這一切讓他愣住了:他爸爸的檄文,蛋殼上的斑點,女人的帽子,還有池塘里的鴨子。
「他們會錄取他,是嗎?」
在隨後的五年當中,這樁婚姻又添了三個孩子。雅克琳起初是體弱多病,接著是在擔驚受怕,然後是在疼痛難受的時光中度過的,這樣的日子成了她的生活常態。別樣的生活,她記不得了。
「無論如何,戴上,」她沒鬆口。臉似乎在顫抖。

可是說話正確並沒給他帶來一絲快樂。這反倒在他嘴裏留下了一絲苦澀的滋味。
出事前,沒有人朝他的鼻子多看,因此也沒人說得清楚,他那高貴的五官是否破了相。不過,臉上那塊被牛角划裂的地方卻落下了深深的疤痕。疤痕的印子順著臉頰的這一側往下,硬是把一個紫褐色的刺嵌進了他的上嘴唇裏面。
那時候有個名叫路易·蘇魯的男孩,善於諷刺挖苦,當年輕貴族對現狀表示不屑的時候,他卻總是笑笑。他說,觀察人們挖掘自己腳底下的礦藏是一種教育。我們生活的時代將有一場戰爭,他對卡米爾說,你我兩人將會處於戰爭的不同一方。因此,趁我們還能彼此熱愛的時候,就讓我們彼此熱愛吧。
1793年,卡米爾·德穆蘭寫道:「他們覺得獲得自由,有如成長一樣:你必須經歷苦痛。」
尤娜麗姑姑從他身邊經過,沒有看他,汗珠子順著她的上嘴唇滲了出來。他的腳踩在樓梯的梯級上,「啪啪」直響。他父親把身子弓在椅子上,雙臂在眼睛上麵攤開,在大哭。外科醫生正朝包里看著。「我的鉗子呢,」他說。「我要這麼試試,起碼。這技術有時候還管用。」
「咯,僅僅是個主張而已。我只是把我的經驗傳給你,是為你好。」他重新把眼鏡戴上。那孩子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睛游進了他的眼裡。一時間,他想到了困在籠子里的鴿子。他手上有了鴿子羽毛的感覺了,軟綿綿的,死了:那纖細的骨頭沒有了脈搏的跳動了。他順著外衣向下撣了撣手。
「好啊,」馬克西米連說。他很快轉身看看這個所謂的孩子。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生得很黑。
「我會給你念的,」他對夏洛特說。「不過,不是那本動物書。在我看來,那本書小孩子氣太重。」
「要是你每時每刻談的都是關於女人的事,他總會知道該怎麼辦。不過,他說,你談話的所有內容都是政治。」
馬克西米連十歲那年,聖-瓦斯特修道院院長被引薦到家裡,為了激發他的興趣。他親自對馬克西米連進行面試,但不大喜歡他。雖然他的樣子謙卑低調,可是,從本質上說,他好像對修道院院長的觀點不屑一顧,似乎他把心思放在更加崇高的事業上,似乎自己在別處還有許許多多的任務要完成。不過,他的好腦袋瓜註定是要白費了,這看來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修道院院長想得老遠,覺得孩子的諸多厄運不是他本人的過錯。可他還是個孩子啊,總得有人可以幫他做點什麼吧;他在阿拉斯的學校上過三年的學,老師們為他取得的進步和他的勤勉讚不絕口。
這是卡米爾獨到的想法,馬克西米連心想:越是大亂,才越有大治。除他之外,再也沒有旁人似乎會這麼想了。
外科醫生的眼睛在樓梯頂頭掃了一下。「把他的孩子打發走,」他說。
「我不曉得他是從哪裡生出這門子腦筋來的,」太太說。「我們家族可沒出過這種腦筋啊。」
丹東先生有四個女兒:比四個女兒年齡小些的是個兒子。對這孩子,也許除了為他的性別感到安慰之外,他倒沒什麼看法。四十歲那年,丹東先生過世。他的遺孀已有身孕,不過,後來卻失去了胎兒。
「只要你高興就好,」讓·雷考丹說。他是個性格溫和、容易相處的人,完全聽從老婆的吩咐,以此來討老婆的歡心;現在,他把不少時間都泡在外面的一個農場建築裡頭,搞棉花紡織機器的發明。他說,這個發明將會改變全世界。
「你這個混賬東西,」他妻子說。「你就實話實說吧,你就是想把他從家裡給支出去。」
「你可以把孩子弄死,但要保住她的命。」
在以後的人生當中,這個名叫喬治-雅克的孩子認為,他記得他父親。在家裡,有關去世的人的話倒是談得很多。他把談話的內容聽在心上,再把聽到的話變成可以算是記憶的東西。這法子蠻好。死人不會復生,不會跟你爭吵,跟你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