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磷火鬼燈(1774~1780)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磷火鬼燈(1774~1780)

對於新政權,人們寄予了高度希望。在偉大的亨利四世雕像上面,不知哪位樂觀人士用手寫下了「復活」二字。
她舉起手。「我說過了,不是嗎——我開心。我滿足。」
「還有,你呀,」孔代說,「對窮人並不感興趣——噢,除了在他們給你提供論辯觀點的時候。你們律師只想著你們自己的稅務減免。」
「可憐蟲,」她稱呼他道。
她嘆了口氣。「算算這樁事情的經濟賬,喬治-雅克。結婚要花錢。我們家女孩子太多。某種程度上,我認為其他人情願讓我來。可是,既然我到了這裏——是啊,我開心。這裏確實有它令人感到安慰的地方,雖然我並不希望你認同這些安慰。我認為你啊,喬治-雅克,天生就不適合在靈修行當里做事。」
當國王開始鞏固權力,在以前許多從未頒詔下旨的領域內也頒布法令,闡明國家應該如何治理的新思想時,議會議員甚是發愁。偶爾,他們錯站在君王這一邊;因為抵制權威還是一件既新鮮又擔風險的事。為了獲得難以實現的成功,議員們既充當主要保守人士,又充當民眾英雄。
「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如果我的感覺就是這樣,那麼窮人的感覺還要有多麼嚴重?」
他母親總是想念他;可他們已經分開了。她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婦女,抱有一種存心狹隘化的觀點。奧布河畔的阿希斯唯一的產業就是生產睡帽;他能怎麼向她解釋呢,說,現實已經漸漸變得好像成了一個人的恥辱?
「我不這麼認為。我好多親戚都指望我當神父。」

「你可以繼續為我做事。」
議會斷然否決了這個提案。經過又一番激烈的爭論之後,國王強迫他們記下廢除徭役這樁事。特戈特到處樹敵。王后及其幕僚加大了反對他的力度。國王不喜歡武斷,但容易受到當下各種壓力的影響。5月,他罷免了特戈特,徭役重新得以實施。
喬治-雅克·丹東已經拿定主意到巴黎去了。
「什麼,一點點吃掉?」
「不,先生,我們要你為你自己納稅。」
「壓制?這是不是就是你的感覺?」
「你得罪他了,」他說。「你對我們的前途有偏見。最糟糕的就是你那種上下打量他的樣子。還有你不吭聲的樣子。」
這個拿獎學金的男孩好像沒有注意到正在發生什麼事兒。他只是不停地大聲朗讀。他的臉龐堅定而又蒼白,目光向前。當然,到現在為止,他一定清楚,他們正沿著大街駕車離開。
一隻安慰他的手落在他的肩頭。「沒關係,德·羅伯斯庇爾,這事在任何人身上都會發生的。」
「我倒認為,他覺得他年紀太小,不會讓他為擁有這些想法而感到後悔。」孔代說。他轉身面對著這孩子。「這到底是什麼?」
「我認為這意味著我想謀求到地位,擁有錢財,使人對我尊敬。對不起,我覺得這樣的胡言亂語根本沒意思。我只是想做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德·愛薩特家的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去巴黎的時候,總要到路易大帝高中去看望侄子,了解他的學習情況怎麼樣。到目前為止,他對他還是有些保留看法的,主要的保留看法就是關於這個孩子的前途問題。他的言語障礙比原來沒見得好轉多少,甚至更糟了。他跟這男孩談話的時候,他的嘴唇四周總是掛著個讓人感到焦慮的微笑。他結結巴巴地說一個句子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有時候令人感到凄涼。你可以全力幫助他,把他要說的話說完。除了和卡米爾在一起,你根本無從知道他到底在奔向何處。他的句子總是以尋常的方式開始,可卻在一個出乎意料的地方終止。
讓-尼克拉斯並不是真的期望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反對他兒子的真正原因與這些倒是截然不同。他真正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兒子如此感情豐富?他是從哪裡學到這種用自己的感情來感染別人的能力的:他鼓動他們,令他們不快,使他們失去原先自在的狀態?當著卡米爾的面,平常的談話總是朝著一個獨特的方向偏離,或者變成令人瞠目的爭吵。原先安全牢靠的社會規範呈現出危險的徵兆了。德穆蘭心想,你不能讓他跟任何人單獨在一起。

讓-尼克拉斯突然產生要摟住他孩子的衝動。這是一種無來由的衝動,但是很快就給克制住了。
「我原以為你們修道院有錢的,嬤嬤。」
1776年1月,部長特戈特提議,要廢除稱為徭役的封建權利,這是一種強迫勞動力從事築路建橋的制度。他覺得,如果公路由私人承包商來建造維護,而不是由從農田強拽過來的農民建造,那麼公路質量會更好。不過那樣做將會付出代價,不是嗎?因此,不妨設立物業稅,每一個有能力的人都要繳納這個稅種——不單是普通的百姓,而且貴族們也要繳納?
那年夏天,他拜訪了這家人。一個去過巴黎、有進取心,而且精力充沛的男孩,也許,作為一個關係遙遠的成功人士,將來是不會回家——除非去巴黎參觀遊覽。因此,登登門,別把遠房表姐或者大舅遺孀給漏掉是得體的,妥當的。在他們既涼快又非常熟悉的農舍里,他只好伸了伸腿,大致向他們說說自己的人生追求,把自己的打算講給他們聽,求得他們的理解。在這些遺孀和未婚的姑媽家客廳里,他度過了好些個漫長的下午,上了歲數的女士們在漸漸黯淡的陽光下不住地點頭,有些發紫的灰塵在旋轉,在她們彎下的頭上罩了一層光暈。該對她們說些什麼,他一清二楚,絲毫沒有不知所措。他不是那種人。不過,每一次的拜訪都令他感到,自己的旅行離這裏越來越遠了。
「啊,可你不想理會這事兒吧,」法布爾說。「你知道他們是如何挑選主教的嗎?根據他們的出身門第。你出身高貴嗎?瞧瞧你。你是個農民的小孩。如果你爬不到職業的最頂端,找個行當乾乾,有什麼意思呢?」
「沒必要說了。我不可能生氣的。這不是衝著我來的。」
在前門邊上,親王的一小幫隨從很快就聚在一起。他向後朝讓-尼克拉斯看了看。「我說別擋我的道,我的意思是,你要遠遠地別擋在我的路上。」
在巴黎,騷亂群眾在塞納河的左岸洗劫了麵包店鋪。警察逮捕了一些人,不過,對整個局面做了寬大懷柔式處理,避免了衝突。有一百六十二人遭到起訴。其中兩名洗劫者,有一個是十六歲男孩,被絞死在巴黎市政府廣場,時間是5月11日下午三時;這一案例是殺一儆百,威懾人心。
「我想不出來,我為什麼非要當巡演演員,」丹東說。
「你有閒情逸緻畫張像?」此人頭也不抬;正把一張新畫紙朝畫板上擺放。
在匆匆趕回凡爾賽宮的路上,親王很快就會把所有這一切都忘掉。就在眼下,法羅紙牌遊戲真是瘋狂了。國王禁止玩這種遊戲,因為損失如此之大。不過,國王早早就退了朝,定期玩法羅業已然成了習慣,如果他一去,王后桌上的賭注便會加高。
在巴黎,他得到了一小筆文員工作待遇的生活費,是位律師給的,他曾在他的事務所里學習過。將來,他需要錢,在律師實務中確立自己的地位。他繼父搞發明創造已經開始用到家庭收入了;特別是他的新型織布機,成了個消耗錢財的大災難。織布機噼里啪啦的響聲和在不停地跳舞的織梭的吱吱聲令他開心不已,他們站在牛棚里,盯著小小的機器看,等著紗線再斷一回。有一點錢是從丹東先生那裡弄來的,他過世十八年了,這筆錢當初專門擱在一邊,是供撫養這個孩子用的。「搞發明創造,你需要這筆錢,」喬治-雅克說。「想到我正在創造一個嶄新的開端,我真的感到特別開心。」
司法的頭條法則就是保護屬於每個人自己的財產。這是自然法則、人權和公民政府最根本之法則;這條法則不僅僅體現在保護物權方面,而且還體現在保護那些賦予個體、從個體出生和社會地位的特權之中衍生出來的諸多權利。九*九*藏*書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糧食短缺,人們就高呼,「制定饑饉法案!」他們怪罪投機倒把分子和囤積居奇分子。麵粉廠主,他們說,都在合謀餓死鎖匠、制帽商、訂書工人,還有他們的孩子。眼下,在七十年代,經濟變革的倡議者要引入糧食自由貿易,這樣一來,法國最為窮困的地區就得在開放的市場上進行競爭了。不過,也只有過一次小小的麵包騷亂,或者兩次吧。糧食控制還是在實施。1770年,這位名叫阿貝·泰雷的財政總監,行動迅速,對糧食流動再次強行實施價格控制,攤派稅收和限制。他根本就不徵求意見,僅靠發號施令執行。「專制主義!」那一天,那些吃過飯的人大聲呼喊道。
丹東長得不中看的臉在凝視畫上的他:長疤痕,塌鼻子,厚頭髮從前額往後蹦。
「我到府上來真是個失誤。我該派我的總管過來的。」
1776年,巴黎議會發表宣言:
他看了一下丹東的眼睛,突然放聲大笑,把一張廢棄不用的紙揉成球狀,然後從肩頭甩出。「別跟我過不去,」他說,「這是教育你們鄉下人的一幅作品。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愣是不去巴黎,在那裡發跡。」
神父普瓦納德說:「這根本不是個人的事。這根本不是我們乾的事,不是嗎?王后陛下她累了……」
「哦,我知道你想什麼。你認為演員處於底層,是嗎?你認為演員是巡遊的狗屎。像清教徒一樣。像猶太人一樣。所以告訴我,孩子,是什麼使你的地位如此顯赫?我們都是蟲子。我們都是狗屎。你有沒有意識到,假如國王把自己的名字簽到一張他本人根本沒有看過的紙上,明天你就可能被關在監牢里,度過你的餘生?」

喬治-雅克說:「我希望自己不久就到巴黎去。」悅耳的嗓音在他喉嚨里消失了;直到現在開口說話,他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麼。「也許到了那裡,我會再次遇到你。」
「我可以繼續為您做事嗎?」
「偷聽,」卡米爾說。「噢,要是早點看一看,你會發現我在這裏的。」
「是的,」法布爾說。「的確如此。只是為了保證下面四十年你還活著,用不著關心自己。他也不必知道你,這就是關鍵,難道你看不出來?耶穌,這些日子他們在學校里給你教了些什麼東西啊?任何人,任何地位的任何人,任何不喜歡你的人,任何要你別攔路擋道的人,都可以拿著文件到國王那裡——『您給我這個笨蛋在這兒簽個字兒吧,』——接著就是你蹲在巴士底獄,渾身套上枷鎖,在聖-安東尼大街下面五十英尺的地方,跟一幫骨瘦如柴的人為伍。不,你連個單身牢房都撈不到,因為他們懶得去轉移那些又老又朽的骷髏。你知道,肯定,他們那裡有種把犯人生吞活吃的特種老鼠嗎?」
喬治-雅克站著不動,在等他畫畫。他從眼角注視著此人。「別說話,」藝人說。「就給我擺著那個蹙眉的表情——不錯,就這樣——然後,我再跟你說話。我叫法布爾,法布爾·德·伊格朗汀。這是個有趣的名字吧,你要說。為什麼叫德·伊格朗汀?你要問。好了,既然你要問——在1771年的文學競賽中,我獲得了由圖盧茲學院授予的白玫瑰花環。這可是一份人人渴望得到的、具有紀念意義的標誌——難道你不這樣認為?是的,非常正確,我倒情願得到一塊小小的金條,可是你用金條幹嗎呢?為了紀念這樁盛事,我的朋友催我在我自個兒的姓名後面補綴上德·伊格朗汀。你把頭稍微側一側。不,朝那邊側。所以——你要說要是這傢伙自己在文學上靠努力獲得了成功,他為什麼現在還在街頭塗鴉素描?」
他們大笑。接著:「在你所做的各種打算中,有沒有關於拯救你靈魂的想法?」
「我希望他會。如果你繼續這個樣子下去,」讓-尼克拉斯說,「我的心就會停止跳動」——他打了個響指——「像這樣。」
接下來,就只剩一個人要去拜訪了:修道院的瑪麗-塞謝爾。他跟在新修女導師筆直的脊背後頭,沿著死亡一般靜謐的甬道走著;他覺得自己高大得有些荒唐,太像一個男子漢了,註定了不可能為自己道歉。修女們穿著黑衣服,眼睛盯著地面,手藏在衣袖裡面,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以前就不想讓他姐姐來這裏。我寧願去死,他心想,也不願做女人。
起初,要離開,真的艱難;安妮·瑪德琳說,你像是準備去美國,或是去月球似的。首先,開了不少的家庭商議會,有些正式地把所有的舅舅都召集過來,讓他們發表意見。他們早已不提神父這個行當了。有一到兩年的時間,他一直在他舅舅和他舅舅朋友的小律師辦公室里轉來轉去。這是一個不大的家庭傳統。可是。要是他認定這是他想要從事的職業……
他會期待這樣的。生活平靜;生活枯燥。
「巴黎是個很大的地方。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這種秘訣甚至好像還蠻靈驗的。1781年5月,當平時反動、反清教徒的一幫人把這位部長拉下台的時候,全國人民還念念不忘一個失落的繁榮昌盛的時代。不過,國王倒是如釋重負,還給安托瓦內特買了些鑽石來慶祝。
「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表達,這樣的要求是否有點太過分了?」
「也許某隻路過的母狼會喜歡上我,」卡米爾說。
她沒孩子。巴黎四處散發的傳單告她跟宮廷侍從濫交亂性,跟自己喜愛的宮女做同性|交媾。1776年,她在巴黎劇院的包廂露面的時候,遭遇了不友好的沉默。為此她感到不解。據說,她在寢房的門后大喊大叫道:「我哪裡得罪了他們?我做了什麼事?」假如真的有太多事情做錯了,抓住一個女人不值一提的享樂大做文章,這樣做,算公平嗎?她在心裏問自己。
藝人說:「你是個學生吧,你沒錢,我曉得。不過你確實有那麼一張臉——可愛的耶穌,你是不是不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些疤痕。待著,別動,我用炭筆給你描上幾張。之後,你可以取走其中的一張。」
「你還能還俗出去嗎?」他問。「如果我賺到錢,我會照顧你的。我們會給你找個丈夫,或者你不找也行。我會照顧你的。」
德穆蘭先生的臉紅了。「兒子,」他說。親王點了點頭。卡米爾一點一點地挪到了燭光中。「噢,」親王說,「你聽到什麼了嗎?」他的語氣顯然表明,他認為卡米爾年紀比他還要小。「這麼長時間,你怎麼能做到一動不動的?」
5月,他與世長辭。巴黎人不肯按照基督徒的葬禮把他下葬,擔心他的仇敵會褻瀆他的屍體。因此,他們把他的屍體放在馬車裡,用東西把屍體撐得筆直,在天黑之前從城裡運走:在滿月的映照之下,屍首看上去像個活人一般。
一個名叫賴克爾的人,清教徒,是瑞士一個擁有百萬家財的銀行家,被召進宮廷,當上了財政部長兼奇迹大師。單是賴克爾一個人就可以讓整個國家這條大船不會沉沒。秘訣呢,他說,就是借錢。增加稅收和減少開支,向歐洲表明,你們雙膝跪下。但是,如果你借,就表明你有遠見,銳意進取,精力充沛;通過顯示自信心,你就創造了奇https://read.99csw.com迹。你借得越多,實現的效益就越多。賴克爾先生真是個樂天之人。
「你們當地一些名流顯貴邀請我去朗誦我的作品,」法布爾說。「沒門兒,不是嗎?我跟我的幾個贊助人吵架了。毫無疑問,是你聽說過的藝術家乾的那檔子事。」
復活節剛過,國王路易十五就染上了天花。從出世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當中就擠滿了朝臣;早上,他的起床就是一場受到繁複嚴格的禮儀規約的典禮;他用餐的時候,總是在大庭廣眾下進行,身邊總有無數的人魚貫經過,張大嘴巴,看他吃著每一口飯菜。他的每一次腸胃蠕動,每一個房事動作,每一聲呼吸都是公眾品頭論足的對象:之後,便是他的駕崩。
男孩伸出大手。「我叫喬治-雅克·丹東。」
他知道本地區有些農民本來願意娶她的,就是因為她的嫁妝太寒磣,這些嫁妝現在都給帶到女修道院來了;要是她身體健康,充滿活力,性格開朗,那些農民本來也會樂意娶她做妻子的。找個男的勤勞肯干,好好待她,讓她養幾個孩子,倒不是不可能。他覺得所有女人應該生兒育女。
「這種生活已經使你變得虔誠了。」

修女停了下來,透過門,朝他做了個手勢。「我們的會客廳在大樓里,很遠,」她說,「不方便。等我們有資金的時候,我們還要在大門口建個會客廳。」
有人看到王后在瑟瑟發抖。「啊!」這消息傳開了。「她在瑟瑟發抖啦!」片刻之後,她強壓住哈欠。國王轉身注視。可這算得了什麼?駕車的人在收起韁繩了!所有神情凝重的隨從都動起身來,嘰嘰呀呀地往前走了。他們就這樣要走了——對他們的歡迎沒有表達一絲一毫的致謝,而且,他的發言還沒念到一半。
這些是讓-尼克拉斯的黃金歲月,如果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他還有擔憂的話,那麼,從職業的角度來看,至少,他正處於飛黃騰達的時期。德穆蘭先生不是一個討好別人的人,他有很強的自我尊嚴感,而且,他還是個思想開明之人,他倡議在大多數國民生活領域要進行變革。晚飯之後,他閱讀狄德羅,還訂閱了《百科全書》的日內瓦重印版本,他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吸納消化。儘管如此,他還是發覺自己好多時候忙於登記民權和追溯頭銜。一兩隻老舊結實的箱子從周圍送過來,然後再堆到他的書房裡,箱子打開的時候,冒出一股淡淡的生了銹的味道。卡米爾說,「專制主義散發的味道就是這樣。」他父親把自己的工作撇到一邊,把手伸進箱子裏面掏東西;非常輕地,把又舊又黃的文件對著燈舉著。年齡最小的克萊蒙心想,他在尋找埋藏的寶貝呢。
因為沒有表達出來的情緒,空氣中有些躁動。整個學期,我們一直都在為這一天精心籌備啊……現場,擁擠的群眾毫無目標地挪動了。此時此刻,雨下得比原來更大了。從隊伍中衝出去,奔跑著去尋找躲雨的地方似乎顯得不夠斯文,但是,國王和王后就是那樣坐著車離開了,留下個東西站在大路中央說話……沒有什麼再比他們所做的這一切更粗暴無禮了吧?
麵包供給既緊張又準確,而且還受到監管。一天下來,麵包師剩下的麵包必須以低價賣出;等到天黑,窮人再到市場上去買廉價麵包。
「你在告訴我嗎?我與社會隔絕得這麼遠。」
「你們剛才的談話非常愚蠢荒謬,」他終於說話了。「人人都知道那些事。他腦子又沒出毛病。他們沒有:不是他們當中所有的人。」
「從生活中發跡。」
「每一個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上帝看來。」
瑪麗-塞謝爾坐在烤架的後面。他不能碰她,不能親她。她看上去臉色蒼白;要麼是臉色蒼白,要麼就是新修女戴的頭巾白得厲害,她不適合戴。藍藍的眼睛又小又安靜,很像他自己的眼睛。
法布爾大笑。「你可以扮演惡棍流氓。你一定會大受歡迎。瞧,你的嗓音不錯,有潛質。」他拍拍自己的胸部。「把聲音從這裏發出去。」他用拳頭擊打著橫膈膜以下的部位。「從這裏呼吸。把你的呼吸當成一條河流。讓它流啊,流啊。整個竅門就在於呼吸。盡量放鬆,你瞧,再把肩頭放回。你從這裏呼吸」——他用手戳戳自己——「你可以繼續這樣好幾個小時。」
他問得文雅而又禮貌,好像他準備把所有的情況都要考慮一遍似的。
新國王十九歲;王后是奧地利公主瑪麗-安托瓦內特,小他一歲。新國王是個孝順而且做事認真的大男孩,遇事鎮定,沉湎於狩獵和饕餮之樂。據說,他在性|事方面無能,因為行房的時候包皮過緊而感到疼痛,無法享受肉體歡愉。王后呢,是個自私的小女孩,意志堅定,但是教養不足。人長得標緻嫵媚,膚色鮮嫩嬌艷,因為十八歲的時候幾乎所有女孩子看起來都漂亮動人;可是,在她那寬寬的臉頰上,哈布斯堡王朝特有的傲慢自大已經開始和絲綢、鑽石和無知所賦予的種種特權在較勁兒了。
1778年,伏爾泰回到了巴黎,其時,他八十有四,面如死灰,口吐鮮血。他坐在一輛上面印有金星的藍色馬車裡,穿過了整個巴黎。街道兩旁站滿了歇斯底里的群眾,他們高唱:「伏爾泰萬歲。」老人說,「也會有這麼多人要看我臨刑。」巴黎高等研究院最終還是有人出來迎接他了:富蘭克林來了,狄德羅來了。在他的悲劇《愛玲》上演期間,男演員們把花環戴在他的雕像頭上,把過道擠得嚴嚴實實的群眾踮起腳尖,興奮地充滿崇敬地在高聲呼喊。
「機會均等?這好像違背人性吧?」
男孩猶豫了一會兒。


沒有人要他畫畫。他們撇到路邊,行色匆匆地繼續趕路。他倒好像沒有因此受到干擾一般——在一個晴朗的令人愜意的下午,干這差事似乎正適合他的職業。他是個外鄉人,不過打扮得倒是相當花哨,一副巴黎人的行頭。喬治-雅克·丹東就站在他的面前。事實上,他一直在這兒來回走動,格外引人注目。他想看看此人的畫作,也想跟他搭訕幾句。他跟每個人都說話,尤其是跟外鄉人。他樂於了解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或許,到了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將變成要你掏錢讓他們離家離得遠遠的男孩子當中的一九*九*藏*書員了。
先生參觀首都的首要目的是參加巴黎議會。這個地方的議會不是被選舉出來的機構。德·維耶夫威爾家族花錢買到了議會會員資格,然後再傳給他們的繼承人:或許,如果他表現得比別人更出色,傳給卡米爾。議會聽證一些案例;議會批准國王諭令。也就是說,他們確認國王諭令就是法律。
神父普瓦納德說:「卡米爾,這一回,你說對了。」
「我以為他會揍你的。」
「是的,」卡米爾似聽非聽地說。「我擅長用沉默來表示無禮。我常常練習:為了顯而易見的原因。」此刻,他在他父親的椅子上坐下,使自己鎮定,準備進一步對話,還不時地把頭髮從眼睛上撥開。
「看到你臉上血色都沒了,我難過,」他輕聲地說。
「我確實交稅呀,」孔代說。「我支付選舉稅,是嗎?所有物業稅工作都是胡扯淡。那麼,還有別的什麼要求嗎?」
本地區的頭號貴族孔代親王親自來到位於軍事廣場站那幢又高又白、擺滿了書籍、非常非常不顯眼的屋子裡,拜訪德穆蘭先生。正常情況下,他要委派專管土地的總管過來,可是,想要了解這個為他幹了如此出色差事的下屬的好奇心還是驅使他來了。此外,如果光臨一趟給他帶來榮幸,此人今後不會膽敢再給議會提交法案了。
他只好中止狩獵,由人送進宮裡;當時,他體虛氣弱,發著高燒。他六十有四了,從他一開始染病,他們就在心裏巴不得他一命嗚呼。出水疹的那會兒,他躺著,因為害怕而渾身哆嗦,因為他自己心裏清楚,他要死了,要下地獄了。
偶爾,議會有些尷尬。他們起草草案,對國家現狀表示抗議——不過只是在他們感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或者在他們看到他們的自身利益可能會得到滿足的時候。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屬於中產階級當中那部分不想貴族地位被剝奪的人,可是又非常希望跟貴族融為一體。職務啦,地位啦,壟斷啦,這一切都是明碼標價,許多還帶上頭銜。
整整那一周,他都在考慮巴黎。那位獲獎者在不停地折磨著他的思想。也許他就是一塊巡遊的狗屎——可是,至少說,他曾經有過出息呀,也許還會在別的方面有所成就。從這裏呼吸,他不停地對自己說。他試了。是的,一點兒沒錯。他覺得他可以好幾天不停地說話了。
她急切地望著他。「你要從生活中得到什麼東西呢?」
年景好的時候,一塊棕色麵包價值八到九個蘇。一名普通勞動者所得的報酬如果按日計算,每天有望能夠掙到二十個蘇;一名石匠可以掙到四十個蘇,手藝好的鎖匠或者工匠可以掙到五十個蘇。他們要計劃開銷的項目有:房租,蠟燭,燒菜油脂,蔬菜,葡萄酒。麵包是他們的主要開銷項目。
王后可愛的頭往外面探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國王揮了揮手,對著一個穿制服的人嘰嘰咕咕了幾句,此人鄙夷不屑地笑著把這幾句又傳給一列當官的,這一列當官的又通過無聲的語言把這幾句傳給所有正在等候的群眾。情況明白了:他們不會下車。國王和王后陛下他們自己舒適自在地坐在馬車裡面時,必須有人向他們讀發言稿。
她轉眼朝別處望去。「你最好走,省得你讓我難過。你知道,我經常思念我們一起在田野里度過的時光。噢,可現在,那一切都過去了。上帝保佑你。」
這是秋天一個午後的晚些時候。親王手裡端著一杯溫熱的深紅色葡萄酒,態度和藹可親,同時也沒忘記自己光臨如此寒舍有些屈尊。他坐在長沙發上的一攤燭光里。暮色在他們的四周悄悄地爬了上來,給房間的每個角落塗上了一層陰影。
「您真的沒有生氣?」
「噢,不。」卡米爾笑了。「你的體格非常健壯。你唯一的毛病就是腎結石,醫生以前這麼說過。」
「就連關於他們的肚皮饑飽——」
一切順遂如願;不過,隨後就是收成不好的時候了——拿1770年,或者1772年,或者1774年來說吧——高得離譜的麵包價格上漲發生了;在1774年秋天那個時候,巴黎一塊四磅重的麵包價格是十一個蘇。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個價格漲到了十四個蘇。但是工資沒漲呀。建築工人一直處於鬧騰狀態;紡織工、訂書工,還有(可憐的人啊)制帽的商人也都如此,不過,為漲工資而舉行罷工的時候倒是很少,罷工反倒是為了抵制降低工資才舉行的。城裡的工人最為熟悉的手段不是罷工,而是麵包騷亂,因此,某塊遙遠的玉米地里的氣溫和降雨直接與這位警察中尉的一緊張頭就疼倒是聯繫在一起。
「可是一定不會嗎?」讓-尼克拉斯說。從影子那邊露出的輕微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天哪,」他說,「你在那邊幹什麼?」
「我不能待在這裏受人欺負,」孔代嘴裏嘟噥道。「德穆蘭,別讓你這個兒子礙我的事。」他在找地方放酒杯,結果把酒杯放到了主人手裡。德穆蘭先生跟在他的後面上了樓梯。
不過,當他走到外面大街上的時候,這份同情就蒸發了。他總覺得,他在言語方面早已塑造成型。這不公平。這就像是被一個殘疾人絆倒在陰溝裡頭一樣。你想抱怨,可當你把全部情況弄清楚時,你又覺得無從抱怨。
喬治-雅克在觀察他,盡量做到頭不扭動。法布爾二十多歲,個頭不高,未經染色的黑髮剪得短短的。外套洗刷過很多次了,不過,衣袖還有光亮;亞麻布料都穿破了。他的話既正經又不正經。各色各樣的實驗性的表情在他整個臉上競相追逐。
法布爾抬頭看了看,動個不停的那張臉安靜了。「再見,」他說。「喬治-雅克——學法律吧。法律是武器。」
「那是什麼意思啊?」

朝廷人員在巨大的、被稱作「圓窗」的前院開會,等候大事發生。5月10號下午三點一刻,病房的窗戶內,一根亮著的燈芯熄滅了。接著,突然一陣喧嘩,猶如晴天霹靂,隨後就是數千隻腳奔跑的聲音,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和沉重的跺腳聲音。所有的朝廷人員雖然腦子一片空白,但是只有一門心思:衝出「圓窗」前院,越過大走廊,找到新國王。
此時,拿獎學金的這個男孩快要結束髮言了。他沒有笑容,朝再也不在視線內的國王和王后說了聲充滿感情的忠誠的再見,他期待學校在將來某個時候會榮幸地……
迎駕人員在客人到來之前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場。師生員工一起聚集在聖-雅克大街的大門口。一群當官的騎在馬上來到了現場,毫不客氣地把師生員工向後推搡,重新安排他們的隊列。原先稀稀拉拉的雨滴此刻下成了連綿不斷的毛毛細雨。隨後,隨從、保鏢和專門迎駕的一班人馬到了。等他們自己安排妥當的時候,大家已被雨水淋得渾身透濕,覺得寒兮兮的,不再有人去爭搶位置了。沒有人記得最後的加冕是什麼樣的情景了,而且,沒人想到這一切禮儀要耗上這麼長的時間。學生們感到痛苦不堪,擠成了你一團我一夥,不斷地騰挪著左右腳步,在等候著。要是有人一時半會兒地站到了隊伍的外面,當官的立馬就跳到前面,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把他推回到原位。

「要求的東西還真他媽的不少啊,這你知道的,」孔代忿忿地說。「可惜的是,我從同伴那裡聽過這類話語了。就重新安排社會秩序而言,這些都是美好的想法。就『理性社會』而論,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規劃。路易眼下軟弱,讓他讓渡出一寸的權利,某個克倫威爾將會出現。社會將以革命告終。那根本不會是茶黨。」read•99csw.com
「我喜歡他的這個短語『你這個兒子』。好像有我這麼個兒子,是你真有怪癖似的。」
男孩開始了,剛開始的幾個短語念得有些緊張,之後,他的聲音便越發具有力量了。神父普瓦納德鬆了口氣,稿子是他寫的,孩子是他輔導的。一切聽起來都不錯,他感到心滿意足了。
法布爾非常突然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對著塞納河畔的巴爾方向做了個下流動作。「我們兩個最受歡迎的悲劇演員正在某個村莊的地窖里發霉,指控他們的罪名是酗酒——破壞治安秩序。我們的領頭女士幾個月前被某個鬧心的鄉下粗坯把肚子給搞大了。現在只能扮演低俗喜劇角色,做最粗俗的人。我們的戲班子已經散夥。暫時。」他又坐了下來。「現在你——」因為饒有興緻,他的眼睛發亮了——「我認為,你不願意離家出走去當演員。」
「這不是稅務減免問題。這是人類的自然權利問題。」
國王把一位名叫特戈特的人招進了內閣,此人將任財政總監。特戈特,四十八歲,是位新派人士,理性主義者,經濟自由放任政策的信徒。他精力旺盛,點子很多,滿腦子的各種改革思路。他說,如果國家要倖存,這些改革思路就一定要實現。在他本人看來,他是個分秒必爭的人。他的一個舉措就是要求削減凡爾賽宮的開支。對此,滿朝震驚。馬勒謝爾貝斯,一名保皇分子,勸告這位部長行事更要高度謹慎。他正在與太多人為敵。「人民的需求很大,」特戈特粗暴地回答說,「在我們家族,我們五十歲就死了。」


在一些更重要的方面,他好像不可能去過他們以前為他規劃好的生活。他太緊張了,你差不多能聽到他的心跳。他骨骼小,身體瘦,臉色黯,一頭黑髮,總是從長長的睫毛下面看著自己的親戚,掃視房間,好像他腦子裡想的就是要離開房間。親戚的反應是,他真是個可憐兮兮的小東西。
卡米爾十六歲生日那天,他父親在滿屋子地跺腳。「我有時候覺得吧,」他說,「我身邊有個墮落、沒有感情、蠻不講理的小妖怪。」他曾經給巴黎的神父們寫信,質問他們給他兒子教了些什麼名堂;質問他們為什麼他兒子看上去如此的邋裡邋遢,質問他們為什麼他兒子最後一次回家的時候把一位市政議員的女兒誘惑欺騙到手,「我幹活的每一天總是見到,」他說,「一個男的。」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那是1775年7月的巴黎。在特洛瓦市,喬治-雅克·丹東的人生過了差不多一半。當然,他的親戚們並不知道。雖然你無法把他描述成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但是,他在學校裏面成績不錯。他的前途成了全家議論的話題。
神父普瓦納德不住地搖頭。他本該布置地毯的;他本該安排華蓋的;他本該讓人臨時搭建一個亭子的,也許,還要按照鄉下的風尚,在亭子上面裝點一些綠色灌木,也許,用一些國王的武器來裝扮;也許,用鮮花做成君主。他的表情變得瘋狂起來,充滿了懊悔,而且拒人於千里之外。好在神父艾利沃克斯還沒忘記要朝那個拿獎學金的男孩點頭,示意他發言。
「他在巴黎念書,」讓-尼克拉斯難過地說。「他有這些想法。」
拿獎學金的這個男孩感到口乾舌燥。手顫抖了一會兒。不過,因為說的是拉丁語,沒人能聽得出他的發言帶著鄉下口音。
「非常對不起。」
接著,這位拿獎學金的男孩終於笑了。
「我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丹東說。「我幾乎從來沒有停下考慮過他。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去上學。」

「絕對,」法布爾說。「首先是小手指。然後是小腳趾。」
王后是個時尚引領者。她的衣服——每年大約有一百五十件吧——都由露絲·柏婷裁製,此人是個收費昂貴但又不可或缺的店主,在聖-奧諾雷大街有個店面。宮廷服飾成了隨身攜帶的牢籠,有衣服的骨架、巨型的腰箍、長長的拖裙,還有筆挺的織錦和披金帶甲的各種裝飾。髮型和女帽設計令人出奇地融為一體,跟隨時尚的變化而不斷地變換花樣。有時候,她的髮型像是喬治·華盛頓的部隊,擺成一副準備戰鬥的陣勢,在塗了潤髮油的高塔里搖來晃去;或者,像個英國式的非正式花園,嵌在由一層一層的頭髮墊起來的髮髻裏面。不錯,王后想要擺脫這一切形式,實現一個自由的時代:一個最為細膩的薄紗時代,一個最為柔軟的細紗時代,一個最為簡樸的緞帶時代,還有一個翩然飄動的替換飾物時代。可是,當人們從品味細膩精緻方面考慮,發現簡樸的衣服所耗費的代價其實和絲絨、緞子的代價一樣的時候,便感到驚詫了。她說,王后崇尚一切自然之物——在穿衣和禮節方面。可是,她更為崇尚的卻是鑽石;她與巴黎的波馬和巴森格公司的許多往來成了坊間盛傳、令她名譽掃地的醜聞來源。她在房間里往外拋扔傢具,扯去吊飾,然後下令重新購置新的——然後又搬到別處去住。
「也許你把我的血凝固了吧,」卡米爾說。他把親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個劊子手在測量什麼似的。「一定,將有一場革命,」他說。「你正在製造一個由克倫威爾組成的民族。不過,我希望我們會超越克倫威爾。十五年之後,你們這些暴君和寄生蟲將會消失。我們將會純粹按照羅馬模式建立一個共和國家。」
孔代把眉毛向上一揚。「你希望貴族人士為你納稅嗎?」
1775年春天,很多集鎮,尤其是皮卡迪大區的,騷亂在蔓延。在凡爾賽,八千市民聚集在宮殿那裡,他們站著,凝望皇宮的窗戶,滿懷期待。和往常一樣,他們認為,只要國王親自干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凡爾賽總督承諾,城裡的小麥價格將會固定。新國王在人們的引領之下走了出來,站在陽台上,朝人們發話。這些人隨後解散了,沒有出現任何暴力行動。
國王不打獵的時候,喜歡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幹些敲敲打打的活兒,或者修修補補各種鎖件。他希望通過這種拒作決策的辦法,可以避免犯錯。他覺得,要是他不插手干預,一切會照原樣一直持續下去。
你靠它,他心想;我才不會呢。
「我有個了不得的懶姐姐當了修女,她整天除了祈禱就是無所事事,為什麼我居然還得要考慮我的靈魂?」他抬起頭。「你怎麼樣,你——你知道——你主意拿定了嗎?」
「卡米爾,剛才你跟親王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你說話結結巴巴的現象沒有了。」
「上帝保佑你。」
「我們不妨跟她用日語交流的,我覺得,」站在他肘邊的學生說。
「嗯。別擔心,又回來了。」
就這樣,一名部長下台了。這種做法在不斷重複。阿特瓦的孔代對著這位卸任的經濟學家的脊背說:「現在我們終於有錢花了。」

麵包成了要弄明白的重要事情了:它不僅僅成了投機炒作的主要糧食,而且成了關於未來發展的各種理論的精神食糧。距今十五年之後,也就是巴士底獄淪陷的那一天,巴黎的麵包價格將會達到六十年來的最高峰。距今二十年之後(那時候一切都完了),首都一名婦女將會說:「在羅伯斯庇爾執政之下,血在流,可人們畢竟還有麵包吃呀。或許,為了吃上麵包,有必要流一點血。」https://read.99csw.com
「窮人沒有任何感覺,」親王說。「別自作多情。他們對國家治理毫無興趣。他們只關心他們的肚皮饑飽問題。」
法國有些貴族發現,他們最好的朋友就是他們的律師。既然來自土地的收入在持續不斷地減少,物價又在不斷地攀升,那麼窮人也就越來越窮困,富人也就越來越富有了。這些年來,曾經被允許放棄的某些特權有必要重新確立;經常性地,一個人該得到的費用沒有得到支付的時間已有一代人之久。那個並不嚴格的慈善老爺身份現在必須中止了。一個人祖上就已答應給他們的部分莊園又一次成了所謂的「共用土地」——這是一個常見的毫無法律依據的表述。
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到家的時候,向來是從小鎮的幾條街道擁擠逼仄的地方經過,然後再從省會的中心地帶幾條街道擁擠逼仄的地方經過;他總要親自到位於軍事廣場站位置上那幢又高又白、擺了一屋子書籍的房子那裡去拜訪讓-尼克拉斯。德穆蘭現在迷上了一樣東西,德·維耶夫威爾先生害怕見到他,害怕跟他那雙驚恐的眼睛對視,害怕再一次被問及這個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早在九年前,他打發到卡特-崗布萊希斯中學的那個善良好看的孩子怎麼樣了?
警察中尉走到辦公桌邊——今天,去年,每年——他要了解的第一個信息就是關於巴黎麵包店裡麵包的價格。如果中央商場的麵粉供應充足,那麼城裡和郊外的麵包師就能滿足顧客的需求,上千位流動麵包師就能把烤好的麵包送到瑪黑、聖保羅、皇宮和中央商場的市場上去出售。
「會的,」他撒謊說。「如果我能回來的話。」
他講完了。把鉛筆往下一扔,揉了揉眼睛,把兩幅畫舉到一臂之處,然後打量起自己的作品來。「噢,」他拿定了主意說。「那一幅更好些,你留著。」
特戈特被罷免之後,馬勒謝爾貝斯自己主動提出辭職。「你真幸運,」路易痛苦地說。「我希望我也能辭職啊。」
「你們人民要求什麼?」他問。

「我想你一定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吧,」喬治-雅克說。
「別的國家的做法都不一樣。看看英國。你不會說,這就是人的特點,要受到壓制吧?」
「先生——」
「如果當個巡演演員,我能到這個行業的頂端嗎?」
「也許就是這樣吧,」讓-尼克拉斯說。「要是我是古代世界的公民,那麼我會朝你看看,然後把你撲通一聲扔到某個山坡上去,讓你自己竭盡全力去發展壯大自己。」
因此:一天,在特洛瓦市靠近大教堂的地方,有一個人在畫肖像。他試圖把路過的行人用素描畫出來,他偶爾望望天空,心裏在哼著小調。這是一副容易讓人記得的流行派頭。
親王的馬車駛遠了,讓-尼克拉斯上了樓梯,重新走進工作室。「噢,卡米爾?」他說。聲音里有種反常的平靜鎮定,他在深呼吸。沉默自身還在持續著。最後一抹夕陽現在已經消退;一輪新月慘淡地掛在廣場上空,像是在探究什麼。卡米爾重新退回到陰影里,彷彿在陰影里,他才感到更安全似的。
「如果聽到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話我就生氣,我真不夠大度了。」
1775年7月,年少的新國王和他楚楚動人的王后被安排到路易大帝高中走訪一趟。這樣的走訪是新國王在加冕之後固有的傳統做法。不過,他們不會逗留或者久待,因為他們還有更多的娛樂活動要去享受。走訪計劃是,有人在學校大門口迎接他們及其隨從;之後,他們要從馬車上下來;之後,學校最勤勉、最優秀的學生要做一場表示效忠的發言。等到那一天到來時,天公卻不作美。
法布爾又挑了一支鉛筆。「朝左稍微側一些,」他說。「喏,你說我多才多藝——我實際上是個劇作家、導演、肖像畫家——如你所見——還是個風景畫家;作曲家、音樂家、詩人和編舞者。我是個散文家,就大家感興趣的所有話題寫寫文章,說幾門語言。我想在風景園藝方面一試自己的身手,不過,沒人願意委託我幹活兒。我只能說——這個世界好像不是為我準備的。直到上個星期,我還是個巡演演員,不過,我把我的表演團帶錯地方了。」
「我不覺得。」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彼此覺得害羞拘謹。他把家裡的一些情況給她說了,還談了自己的打算。「等我最後宣誓的時候,」她問,「你會回來參加我的著裝儀式嗎?」
「不錯的短語嘛。對我來說,這些詞語你用得非常的自由隨便。」
「別說也許這樣的話,」法布爾說。他把自己的素描舉了起來,這幅有點瑕疵的素描。「我已經把你的臉備案。我會留意你的。」
「那麼,你搞錯了。」她不屑地說。「我們有些聖職志願者把嫁妝都帶來了,這些嫁妝,連用來給她們買做宗教服裝的布料錢都不夠。」
王太子和太子妃怕被傳染,就待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水泡冒出頭的時候,窗戶和門大敞著,然而臭氣依然令人難忍。國王正在腐爛潰敗的身體在最後幾個時辰被翻了身對著醫生和神父。最後一個情婦也就是杜·巴利夫人的馬車永遠地駛出了凡爾賽宮,就是在那個時刻,當她已經離開、而他感到相當寂寞的時候,神父們才給他做了赦免儀式。他派人去尋她,可是被告知,她已離去。「已經,」他嘴裏在說。
讓-尼克拉斯意識到自己是個冷若冰霜但又有尊嚴的人,一種幾乎無法親近的冷漠和正直。他想要尖叫,想要把窗戶砸碎:從窗戶向外跳出去,然後在大街上旋即死去。
終於,國王的馬車漸行漸近了。人們此時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年少的在抱怨,他們等了這麼久,可什麼都沒見著。中學校長、神父普瓦納德走近馬車,然後鞠躬。他對著國王的馬車開始說事先準備好的台詞。
「我害怕無聊,」她說。
她做國王的哥哥從維也納給她寫通道:「從長遠來看,情況不可能照現在這番樣子發展下去……這場革命將會殘酷無情,也許革命就是你自己一手釀成的。」
他兒子是個小戈達爾,這話再也沒人說了。德·維耶夫威爾再也不急匆匆地跑過去認這個兒子了。他的幾個哥哥都是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幾個姐姐的日子也是紅紅火火的,可是,當卡米爾從老房子前面溜進來的時候,看上去是一副剛從救濟院送信回來的樣子。
「噢……」德穆蘭先生想了想這個大問題。「像我這樣的人,屬於職業階層的人,我們要多一點發言權,我認為,或者索性這麼說吧,我們歡迎擁有為國家效忠的機會。」他覺得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看法;在從前國王的統治之下,貴族人士壓根兒就當不了部長,但是,越來越多地,所有的部長都成了貴族。「公民機會平等,」他說。「財富平等。」
「先生您的到訪高潮。您想走一趟,看看您受過教育的農奴們是怎麼過日子的,然後,藉助于自己跟他們寒暄幾句來讓自己開心。」他開始顫抖,顯然是不高興了。「我討厭你,」他說。

「等你有了名氣,」他說,「這幅畫可值錢咯。」他抬起頭。「別的演員怎麼樣?你那時候要登台演出嗎?」
德穆蘭做了個手勢,他希望這個手勢等同於說話流暢。「機會均等。就這麼一個要求。在部隊機會均等,或者在教堂……」我是在盡量簡單地解釋我的觀點,他心想:這是最簡單的抱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