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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三章 在維諾先生家中(1780)

第一部分

第三章 在維諾先生家中(1780)

「是嗎?他們說的不止這些。不,我在跟這位瀟洒的客戶談著話呢,這位從特洛瓦來的年輕小夥子。他已經暴露出自己是個大嘴巴的煽動分子。不過,跟與年輕的德穆蘭一起工作一天帶來的危險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
「噢,天哪,」維諾先生埋怨道,「你見過讓-尼克拉斯的兒子嗎?我的意思是,你有幸與他談話過嗎?」
一半的過路人迷了路。你可以在巷子里永遠地流浪,然後回到庭院。許多街道沒有名兒,許多建築工地布滿了垃圾廢物,有些人家的壁爐就擺放在街上,上了年歲的男人們在咳嗽、吐痰,婦女們提起拖著黃泥的裙子,孩子們光著身子在泥濘中奔跑,好像他們是鄉下孩子。這裏像特洛瓦,非常像。他口袋裡有一封把他介紹給律師的信,落款是維諾。他要找個地方過夜。明天,他要去自我介紹。
「這要看情況了,我想。還是這樣,這要根據你是什麼人來定。你確實見到有牛肉送進來的這種奇怪情景。幾年前,我的一個鄰居,他發誓,他看到他們把一張檯球桌搬進來。我覺得,這跟生活中的其他情況是一樣的吧。」此人說。「有贏家,也有輸家,所有情況都是如此吧。」
「很好,維諾先生,」喬治-雅克溫順地說。

喬治-雅克在郵局那兒下了馬車。這趟行程出乎意料地充滿了生氣。車上有個小姑娘,名叫佛朗索瓦絲-朱莉,來自特洛瓦地區的佛朗索瓦絲-朱莉·杜奧特瓦。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面——他回想起來可能是這樣的——不過,他對她的情況有所了解。她是屬於那種讓他的幾個姐姐噘嘴不滿的女孩。自然:她長得好看,朝氣蓬勃,有錢,沒有父母,一年當中有六個月在巴黎度過。一路上,為了逗他開心,她一直模仿她的阿姨:「青春不會永駐,好名聲等於銀行存款,難道你不覺得現在該是你在特洛瓦安家的時候了嗎,你所有的親戚都在那裡啊,你在那裡找個丈夫,然後再分手嗎?」彷彿要突然鬧起男人荒似的,佛朗索瓦絲-朱莉說。
一個叫賣治療牙疼藥品的商販吸引了一群人,他們在反駁他:「說謊的傢伙!」一個婦女高喊道。「把他們拉出去,這才是唯一的法子。」他還沒走開,就看到了她那雙狂野的、發了瘋似的城裡人的眼睛。
傍晚來臨的時候,公務員們匆匆往家趕;read.99csw.com在太子廣場上的珠寶商叮叮噹噹地拿著鑰匙,叮叮噹噹地走過來,把寶石鎖好過夜。看不到牧歸的牛群,見不到田野上空的夕陽。把多愁善感抖落掉吧。在聖-雅克大街上,一個製鞋商幫會的人已經坐定,準備晚上喝個酩酊大醉。迪克桑德里大街上,一家三層樓的公寓裏面,一個年輕女子讓她的新情人進了屋,脫|光了衣服。聖-路易島上,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德穆蘭先生的兒子,面對新僱主沉甸甸的誘惑,感到口乾舌燥。在光線暗淡的燈下幹了十五個小時的女鞋帽工人,揉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為她們在這個國家生活的家人祈禱。門閂拉上了。燈點亮了。男演員們化好妝,準備粉墨登場表演了。

他只帶了一隻旅行包,裏面放了書,沉甸甸的。他一邊把包提起,然後又放下,一邊在口袋裡掏他繼父給他手寫的那張紙:
似乎他每隔一秒鐘遇到的人都是建築商手下的工人,他們渾身披著石膏粉塵。這座城市正在從根子上撕裂自己。在有些區裡頭,他們正在剷平整個街道,從頭開始興建。一小群人聚攏在一起,在觀望更加充滿玄機、更加顯眼的施工。施工的都是些季節性工人,他們貧窮。如果能夠提前完工,他們可以拿到獎金,因此他們正以一種充滿危險的節奏在施工,空氣中充滿了他們的詛咒聲,汗水順著他們皮包骨頭的脊背滾滾流下。維諾先生要說什麼呢?「慢慢來吧。」
喬治-雅克仰頭,他的眼睛感到非常不舒服,這地方固若金湯,毫無疑問。這些人過他們的日子干他們的活——一釀酒啦,在巴士底獄邊上做傢具啊,他們就是在它的牆下生活,他們每天都看見它,到了最後,管它是在那裡還是不在那裡,他們再也不看了。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塔的高度,而是你腦子裡的情景:受害人因為孤獨瘋掉了,石頭因為鮮血打滑了,孩子就出生在茅草上面。你無法讓你的內心世界任由你在街上遇到的人來重新安排設計。沒有什麼是神聖的?因為受到扎染工程的玷污,這裏的河流變黃變藍了。
在他四周,教堂的鐘聲開始響起。他在心裏詛咒。這座城市有多少座鐘啊,他該怎樣以上帝的名義來區分聖·基維斯的鐘聲和它的教區?他把紙揉了揉,扔了。
「好的,」他說。「我九_九_藏_書們可以只給你試一下。我們……可以……只……給……你……試一試。」
「羡慕英國人,是嗎?羡慕他們的制度?」
「你真是出奇地好學上進啊。注意,要是我們跟外國人打交道遇到麻煩,我們會找翻譯。」他仔細打量著丹東。「你喜歡旅行,是嗎?」
我可以試一試呀,喬治-雅克心想。
有個街頭藝人,是個男的,有一副拉緊的、曾經雄渾有力的男中音嗓子。他那張已經破了相的臉看上去形容猙獰。一隻眼眶裡面空洞洞的,長滿了發灰的疤痕組織。他身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著「美國解放運動英雄」。他在法庭周圍唱著歌;歌詞描述王后沉溺於罪惡之中,這些罪惡在奧布河畔的阿希斯卻沒人發現。在羅森堡花園,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便把他從腦子裡打消了。
維諾先生笑了笑。「所有年輕人都這麼說。噢,好吧,明天自己出去看一看這件事。」
「自學的。」

「喏,聽我說,」維諾先生說。「關於這些情況,我應該告訴你一個詞語,而且我希望我沒必要再重複。雖然我覺得你以為你的觀點標新立異,但是我不會幹涉你的觀點。嘿,」他邊說邊顯得有點兒語無倫次,「這些觀點都是最平常的看法,我的馬車車夫也有這些看法。我不會到處跑動,去找我的文員,詢問他們的道德,帶他們離開這裏去參加彌撒,不過,這座城市根本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各色各樣的圖書還沒有蓋上審查圖章就已經在流傳了,在一些咖啡屋裡——也是優雅高檔的咖啡屋裡——高談闊論,到了接近叛國的地步了。我並不要求你做不可能的事,我不要求你的思想遠離那些事兒——不過,我的確要求你要當心誰在跟你交往。我不會容忍煽動性的言論——在我的事務所里,不會容忍的。千萬別以為你是在私下講話,或者以為你說話保密,因為,雖然那些人你都認識,但是有人會利用你,隨時會向當局告密。噢,是啊,」他邊說邊點頭,以示他對某個強悍的對手有所了解。「噢,是啊,你在我們行業裏面學會件把事。年輕人非要學會管住他們的舌頭。」
他走到聖-安東尼大街上。他站在巴士底獄下面,舉頭朝它的八座塔樓觀望。他本以為塔樓的牆像是海邊懸崖一般的。最高的圍牆肯定是——什麼read.99csw.com樣的呢?高七十五英尺、八十英尺?
「好。喏瞧,如果沒人能夠讀懂你的筆跡,那麼雇你在辦公室就毫無意義了,因此,你最好從這個行當的另一頭開始——按照我們的說法,就是『跑法庭』。你要每天對我們事務所感興趣的每一樁案子進行核對——你就那樣做,跑跑國王法庭啦,大法官法庭啦,夏特雷法庭啦。你對神學感興趣嗎?我們處理不了,但是我們會把你送到對這個感興趣的人那裡去。我對你的忠告是,」他頓了頓,「做事不要太過於匆忙。慢慢積累;做事穩穩噹噹的人,或多或少會取得成功。穩穩噹噹是成功的代價。當然,你需要建立應有的社會關係,這就是我們事務所要交給你辦的事。好好給自己制定一個人生規劃。這個國家在你們那個地方有許多事情要做。從現在起五年,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將會有所建樹。」
「是的,我聽說過。」
維諾先生盯著他看。
關於巴黎,英國大使弗朗西斯·伯德特這樣評論道:「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設計最糟、建築最差、骯髒不堪、充滿臭氣的城市;至於說居民,他們比起愛丁堡的居民要噁心十倍。」
他們握握手,相當正式,到底像是英國人嘛。喬治-雅克嘭嘭嘭地下了樓,出了事務所,來到大街上。他腦子裡在不停地想著佛朗索瓦絲-朱莉。每隔幾分鐘,她就從他的腦海中掠過。他有她的地址,迪克桑德里街,不管那是個什麼地方。在第三層,她說,房子並不高級,可它是我自己的。他心想她是否願意跟他上床。看起來很有可能。大概在特洛瓦不可能的事到了這裏就完全成為可能了。
「夠大的了,」此人酸不溜秋地說。「你不喜歡待在裡頭,是嗎?進去的人根本就出不來。」
維諾先生是個胖墩墩的男子,手腳肉嘟嘟的,好鬥好爭。他虛張聲勢,像個大齡男生。
「議會才是我們所需要的制度,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我是說,一個合適的、具有代表性的議會不被他們那樣的腐敗給毀掉。噢,還有立法機構和執法機構要分開。他們在這方面沒做好。」
「他們弄什麼東西吃呢?」
她在一張紙上草草地把自己的地址寫好之後,塞進了他的口袋裡面。「我是不是能幫上你的忙?」他說。「喏,你安然無恙到了你的公寓了吧?」
喬奧伏雷·拉斯尼爾大街九*九*藏*書
「噢,是的,」此人說。「這地方我們了解得很。地下有監牢,水在流淌,到處都是老鼠。」
「別擔心。不管怎麼說,佩林需要他。」
「你是本地人嗎?」
聖·基維斯教區
「是的,維諾先生。我應該說,你已經把你的觀點很好地灌到我的腦子裡了。」
「是的,我喜歡,要是有機會的話。我想到英國去。」
黑馬
「牆厚有八英尺,你知道的,」一個過路的對他說。
「這我可以容易想象得到。難道讓-尼克拉斯以前就沒有聽到過這類高談闊論嗎?不,他一直冥頑不化。那不是我的問題。就讓佩林來處理這個問題吧。自己活著,也要讓別人活著,我一直說,」維諾先生對丹東說。「佩林先生是我的老同事,在收入法方面很有造詣——他們說他是個雞|奸癖,不過那跟我有干係嗎?」
「維諾先生,」丹東說,「我已經幹了兩年文員,你認為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謄寫信件嗎?」
朱莉腳邊放著大包小包,她就站在那裡,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因為回到了巴黎,她感到高興,她在笑。「我所喜歡的,」她說,「就是這裏一直都在變化。他們總是在拆這個造那個。」
一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佩林先生在問。」他說,「你是不是雇傭讓-尼克拉斯的兒子或者之類的話?」
在新橋上,代寫信件的人擁有他們的小寫字亭,做生意的在地上和搖搖晃晃的貨架上把商品擺好。他對放書的籃子做了篩選,二手書:一本多愁善感的浪漫小說,一本阿里奧斯托寫的書,一本愛丁堡出版的全新的、從未有人讀過的書,還有讓-保羅·馬拉的《奴隸制度的枷鎖》。他買了六本,每一本價值兩個蘇。狗成群結隊地在奔跑,在集市的四周覓食。
他弄不明白竟然會有像她這樣的女孩。她跟他打情罵俏,好像他是個平凡之輩似的。她似乎不在乎他面頰上的疤痕。她像是個幾個月來一直受人打壓、突然從監獄被釋放出來的人。在她努力解釋這座城市,向他講述自己的生九*九*藏*書活、她朋友的生活時,詞語從她嘴裏呱啦呱啦地滾了出來。馬車漸漸地停下,也沒等他幫忙扶她下車,她就從車子上跳了下來。
喧囂旋即撲面襲來。過來照看馬匹的兩個男人開始吵開了。這可是他頭一回聽到過的話語,他們用聽起來硬邦邦的首都口音罵出了一連串的下流話。
「喏,你照顧好自己,」她說。「我就住這兒,我沒事。」她一下子跑開了,就行李做了些吩咐交代,給了人家一些硬幣。「現在你知道你到哪裡去了,是嗎?我期待一周之內會見到你。如果你不來,我就去找你。」她把最小的包提起來,非常突然地,她抱住他,身子向上挺,在他面頰上深深地吻了一口。然後飛快轉身,走進了人群之中。
「有件事要證實一下,你的字太難看。現在他們還教你什麼?我希望你的拉丁語夠標準。」
「我想在巴黎創業。」
「沒有,」此人說,「我只是在想,老朋友的兒子嘛,你知道的。他們說他也很聰明。」

「還有塔頂下面有監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夏天熱得像煮開了似的,冬天冷得結冰。那是倒霉的傢伙才被關進去的地方。有些犯人得到像樣的待遇,這就要看你是什麼人了。他們有床,有像樣的床罩,還可以把貓帶進來,這樣好讓老鼠少一些。」
「我本以為還要更大的呢。」
整個白天,還有到了夜裡很晚的時候,窄窄的數量不足的街道上還是轟隆隆地人來車往的。馬車都把他逼到牆邊要軋扁了。馬車主人的鎖眼罩和取得的成績在粗糙的章紋光澤中熠熠發光。紫鼻子的馬優雅地把腳伸進城市的污垢當中。馬車裡面,它們主人的目光朝向遠方,身子正往後靠。在橋上,在道路交叉口,四輪馬車、運貨車,還有運蔬菜的手推車你爭我擠,鎖住了他們的車輪。穿著制服的僕人,從馬車後面懸空了身子,與送煤的工人和城外烤麵包的人在對罵。由交通事故引起的種種問題,根據既定的賠償胳膊、大腿和死亡的價目表格,在警察冷漠無情的眼皮底下,用現金很快就給解決了。
「你在哪裡學的?」

「私惡,」丹東說。
「我的拉丁語不錯,」他說。「我的希臘語也不錯。我會說流利的英語,義大利語也過得去。如果那樣讓你感興趣的話。」
「就是這樣吧。」他抬頭看看丹東。「要說的觀點都說清楚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