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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一章 抱負理論(1784~1787)

第二部分

惟有在我們變得憂傷的那些時代,我們才能取得進步——在那些時代,因為對現實世界不滿,我們被迫為自己創造一個更加能夠忍耐的世界。
讓-馬利·埃羅·德·塞謝爾,隨筆《抱負理論》

第一章 抱負理論(1784~1787)

「噢,喜歡啊,我喜歡我朋友德·羅伯斯庇爾,不過他住在阿拉斯,我從來沒見過他。佩林先生對我一直友善。」
「你得實現比這一切還要更遠大的目標,不論你在幹什麼,你必須到達最高點。」
就這樣繼續著:在那些深夜的談話當中,有一回,中間停頓了很久。
卡隆說,他應該做的就是召開一場知名人士會議。啊什麼?國王說。卡隆繼續往下說道。意識到國家的經濟困境,知名人士一下子就會被震懾住,然後,就會針對國王認為是必不可少的措施施加影響。他向國王保證,成立一個比議會還要高的機構將是一次大手筆舉措,他們將要服從該機構的領導。他說,這類事情亨利四世也會做的。
德·安東不喜歡輕易放過一個觀點。「這叫假正經真虛偽。不過這就是規則。」
「是嗎?」這一點,德·安東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在朝自己的前程一步一步爬行的時候,人生有時候似乎很漫長,真夠漫長的。
「不允許你拿別人的錢去這麼干。」
「她長得什麼模樣?」
「是啊,起碼我能看到反面的論點,也許作為一個哲學立場,你應該任由他們自己爛掉朽掉。但是對他們來說,當事情就在你鼻子底下出了差錯的時候——是啊。」
「你自己出錢?」
「我也遠離家鄉,」安琪莉可沒心沒肺地說,「可我不會因此就讓國家陷入債務之中。」
「時間過得真快啊。」
「不過,當你最後有所作為的時候,你對它的厭惡也就開始了。起碼一般的說法是這樣。我一無所成,因此,我沒法說。」
「我看不出有別的什麼解決辦法了。」
「不錯,我看得出。別誤會我,只是我老了,不講感情,我是為你擔心。這女人什麼時候要最後一筆付款?」
「我不能說把它叫作清清白白的一塊板子,確實,」夏龐蒂爾先生輕聲地說。「情況恰恰不是那樣。你是在拿你的前途做抵押。難道你不會——」
當他們忙著想舉出一個數字的時候,債務,赤字,這都是從這家咖啡館主顧的嘴上冒出的詞兒。咖啡館里的人認為,僅有少數人具有想象這個規模的錢的能力。他們覺得這是一種特別的能力,卡隆先生,現在的財政總監,尚未具備這個能力。卡隆先生是一名極好的朝臣,穿著蕾絲袖口的衣服,塗薰衣草香水,在拐杖頭上鑲金,他對佩里戈爾地區產的松露很有貪心,這已經得到充分的驗證。像賴克爾先生一樣,他一直實行借貸的做法;咖啡館里的人認為,賴克爾先生的借貸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卡隆先生的借貸卻源自想象力的失敗,源自保存面子的慾望。

「我料想她討厭我的臉。」
「大概就是你這個年齡吧,喬治。」
「生活?不是生活,是搶劫,是掠奪,這一點你知道的。真的,德·安東先生,你擺出這個骯髒的姿態真是讓人覺得你滑稽可笑。你一定知道,將會有一場革命,你得拿定主意決定你將站在哪一個立場上。」
眼下,德穆蘭先生已經幹了六個月的實習了。他在法庭上很少露面,正如許多珍品吸引一群古玩鑒定者一樣,隨著許多個星期過去,鑒定者也變得越發挑剔了,對神奇之物也越發感到審美疲勞了。一群亂鬨哄的學生跟在他後面,彷彿他是某個了不得的法學家似的。他們注視著他在口吃方面的進步,注視著他通過發脾氣努力去掉口吃。他們也注意到他對待案件事實的隨意方式,注意到他把最平常的司法格言改成某個前呼後擁的暴君的宣言這個能力,而這個暴君的堡壘就是他,僅有他一人,一個必須猛烈攻擊的對象。這是一種特別的看待世界的方式,當蟲子正在轉身的時候,一種必不可少的微觀視角。
「不,我不會為這種事跟她計較的。有一段時間,我喜歡過她。我顧及孩子。哦,問問你自己——要是我採取另外一種態度,我會是你要的那種乘龍快婿嗎?」
「回來!」德·安東大聲喊道。他停住了,然後轉身。德·安東追上前去。「我能看得出你不習慣打贏官司。你應該同情你的對手。」
國王思忖。亨利四世是眾多君主當中最為英明、最受歡迎的國王啊,而且,他恰恰就是他,路易,最渴望效仿的那個國王。
「在夏特雷。」
德·安東點點頭。
等鐘聲敲響四點的時候,他已經感到他對卡米爾了解得太多了,多得讓他感到不適了。透過酒精和睏倦帶來的霧蒙蒙的東西,也就是他今後歲月中的那種氛圍,他朝他看了一眼。
在他第一次去巴黎的途中,他們在馬車上邂逅了,他說。她把自己的地址留給了他,幾天之後,他去拜訪了她。就是從那裡事情還一直在繼續著——哦,夏龐蒂爾先生可以想象,也許吧。不,他跟她再也沒有來往了,這段戀情結束了。這男孩在鄉下跟一個護士扯上了。
「可我還是對的。」
「你確實知道你是在走一條錯誤的路嗎?」
「我願意,你知道……不過工作壓力……眼下,這一星期當中,我很大一部分是在凡爾賽宮,只是今天,我因為有些事情要打理……有時候,周末我也要上班。」他轉身面對德·安東。「我一生都在財政部供職。這是一份有所回報的職業,可是現在每天都變得更加艱難。要是神父德雷……」
巴那斯咖啡館,對它的老主顧來說,又叫作學校咖啡館,因為,在地理位置上,它俯視學校碼頭。從咖啡館的窗戶望去,你可以看見河流和新橋,再往遠處,就是法院的高塔了。咖啡館的主人夏龐蒂爾先生是一名稅務稽查員。開咖啡館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副業。白天在法院休庭的當口,還有,在生意紅火的時候,他總是在手臂上搭條餐巾,本人就坐在桌邊等候;碰到生意冷清的時候,他則倒杯葡萄酒,跟他的常客一起坐下,閑聊有關法律方面的事兒。學校咖啡館里,很多的閑言碎語都有枯燥乏味和訴訟的性質。可這裏的氛圍卻不完全屬於男性。這裏興許會見到位女士;於是小心而又充滿機智的讚揚便從大理石面的桌上掠過了。
「是嗎?」他的思維向來完全就是另九九藏書類的。
「你也許認為在道德上沒有進步。你已經放棄收費了?是的,我認為是這樣。我為此恨你。」
她女兒安托瓦內特-加布麗艾爾十七歲的時候,頭一回在咖啡館出現。她比她母親個子高,前額漂亮勻稱,棕色眼睛極富魅力。她笑起來像是作出了一個突然的決定,白燦燦的牙齒一閃,然後再調頭或者扭動整個身體,好像她的快樂有了一個秘密的目標一樣。她的棕色頭髮,因為梳得時間久了,亮瑩瑩的,往下順著脊背散開,像是一條皮毛做成的披肩,怪兮兮的,半死不活的樣子:天冷的時候,這頭髮卻可以用來暖和自己。
「她家裡本該把她嫁給你的。他們可能是什麼類型的人?」他頓了頓。「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件事情就在你的後面,不過你的債務怎麼辦?首先,你怎麼籌集到那筆錢,我沒準兒。」他朝自己身邊拽了一張紙頭。「這是我要讓你得到的東西——讓我們暫且把它叫作貸款吧,不過,婚約簽好時,我會放棄所有的債務。」德·安東點了點頭。「我必須讓加布麗艾爾有個好依靠,她是我唯一的女兒——什麼?好的,不過那真夠少的。」他記下了數字。「我們怎麼支付不足的數額?」
德·安東已經不相信這個說法了。他知道,這是卡米爾時不時地發布一個不擔任何責任的聲明,希望以此來掩蓋他被認為是個頑固不化的煽動分子這個事實。「難道你不喜歡既體面又有身份的人嗎?」
「哦。你的意思是,因為太陽一個小時之後就會升起,你就認為,我要跑到法庭,對大家說,我今天晚上跟你待在一起了?」
「不過露絲將來非要到巴黎來,我不可能回到那兒去。」
夏龐蒂爾夫人把加布麗艾爾帶進咖啡館,這樣一來,主動向她求婚的人可以一睹她的芳容。她的兩個兒子中,安東尼正在學習法律;維克多已經結了婚,當公證人,發展得不錯。就差這個姑娘的問題需要解決了。加布麗艾爾要嫁給律師的客戶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她雍容大度地向命運低了頭,只是為這些年來失去親人、為遺囑,還有前面的房產按揭的事感到有點兒遺憾。她丈夫也許會比她年長几歲。她希望他瀟洒英俊,事業有成;她希望他大度豁達,對她關愛有加,一句話,她希望他出類拔萃。因此,有一天,當大門朝省里的另一個無名律師德·安東先生敞開的時候,她沒有認出她未來的丈夫——根本就認不出。

如今的案子一直是關於放牧權的問題,是關於神秘兮兮確立,並不是為了創造法律歷史的小小先例問題。德穆蘭先生把文件席捲在一起,朝法官粲然地笑笑,離開了法院,高興得像個從監獄釋放出來的囚犯,長長的頭髮在身後飛舞。
杜普萊希斯先生對這個問題做出沉思狀。他看上去好像連她的臉都無法回憶得出來。最後他說,「老樣子吧。」
「可是三級議會成了文物了。很久沒有開過會,自從——」
「那是常有的事嗎?」
「我可以說,『因此,這就是他們在維諾先生律師事務所大辦公室里學到的東西』嗎?」
卡隆先生說,那倒是個蠻有說服力的理由。國王陛下一向做事正確,不會有毫釐之誤,一下子就把這個問題給指出來了。
「你仔細聽著,」她丈夫說。「這事兒很複雜。這是間接的,事情將會怎麼樣結束,還沒有說法。有人拿著季節票去看戲;有人喜歡菲爾丁先生的小說。我本人就是好點兒本土娛樂。我告訴你吧,這些日子,沒有什麼比孔代大街上的生活更有品位了。對於看透看穿了人類愚蠢的內行人士而言……」
「我見到它的時候才會相信,」夏龐蒂爾說。
「難道你不在乎?」他問道。
「是的,不過,那是社會問題,對於這樣的現狀,你沒有責任。」
「你向她提婚了,一定吧?」
「聽,」德·安東打斷他插話了,「就連舊制度也能翻出新花樣。上次做過的事,沒有必要再做了。」
「當你說你跟誰結婚並不重要的時候——難道你不期望心有所愛嗎?」
知名人士大會陷入了僵局。到咖啡館來的人滿滿當當的。
國王用手托著頭,照卡隆說的樣子來看,這聽起來是個好主張,可是他手下的部長個個巧舌如簧,情況根本就不像他們所說的那般簡單。再說,王后,還有她的那一套……他抬頭望了望。他說,王后認為,下一回要是議會再礙手絆腳的,乾脆將他們徹底解散算了。巴黎議會、所有的省議會——砍,砍,國王說。全部解散。
「噢,多麼讓我感激啊,」卡米爾說。「一場優雅完整的演講。維諾先生演講得再好不過了。不久,你將會拍拍你剛剛起來的小肚腩,向我推薦一個人生規劃。對你們事務所大辦公室里所發生的一切,我們向來有所了解。我們有探子。」
「噢,他們總是絞死我的客戶。甚至在財產和婚姻案子方面。」
「我覺得怎麼樣,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確實有很多有意思的問題啊。」
加布麗艾爾覺得,長相不是一切。她還覺得,金錢也不是一切。她不得不作很多這一類的考慮。但是,跟他一比,來到咖啡館的其他男人都好像瘦小、溫順、軟弱。1786年冬天,她私下朝他瞅了老大一九-九-藏-書會兒;春天的時候,在他閉上的嘴唇上,她第一次略略地親了一下。夏龐蒂爾先生覺得他有前途啊。
「哪天晚上願不願意過來吃頓飯?姑娘們當然也過來,如果她們想來的話。」
「她想從我身上能擠出多少就是多少。這,你能明白,我想。」畢竟,她經歷過疼痛,他心想,她經歷過丟面子。「我想,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把這樁事了結掉。我想讓加布麗艾爾像清清白白的一塊板子開始一切。」
加布麗艾爾卻不像她母親那麼高雅。她把頭髮挽起的時候,頭髮的重量總是把髮針朝外拽散。她在房間里走路,像是在外面的大街上走路一樣。她大口呼吸,容易臉紅。說起話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她懂的東西是關於天主教方面的知識,零零碎碎的,像連環畫一樣。像洗衣女工一樣,她精力格外旺盛,大家都說,她的皮膚像絲綢一般柔滑光潤。
「我們必須希望如此。喏,我得走了。我要去會個客戶。他明天就要被絞死。」
「是的,不過我並非一貫如此。如你所言,我打贏官司的實踐不多。德·安東,我是個很糟糕的律師,或者,我有許多無法打贏的官司,你覺得怎麼樣?」
他們散步的時候,卡米爾·德穆蘭轉過頭,滿腹懷疑地盯著他看。「你的意思是,我也許是在幸災樂禍?」
像孩子們做泥巴餡餅一樣,他輕快地說出了他的口頭禪。他又笑了笑,你想象得出,這笑容要使肌肉用力才能做到。
「我的耶穌-馬利亞!繼續吧,」安琪莉可說。
維諾先生雖然讓他忙得辛苦,不過還是恪守諾言的。「叫自己德·安東吧,」他建議道。「這樣給人留下個好印象。」給誰留下個好印象呢?噢,不是給真正的貴族,可是,社會上沒有保障的大批人員在催逼著這麼多的民事訴訟。「那麼,要是他們都知道這個稱呼是假的,結果會怎麼樣?」維諾先生說。「這個稱呼表明了你的正確動機。要有讓人家可以理解的抱負嘛,親愛的小夥子。你要讓我們感到舒適才行。」
「那麼,你的人生規劃比這還要遠大?」
德·安東告訴他。經受了下午的第二次大驚嚇之後,夏龐蒂爾說,「那就是不可能。」
「有人告訴我……那就是,他們告訴我……你跟一個有夫之婦攪在了一起。」
「一旦我獨當一面,我父親就要我回家去。他要我回去干他的行當。然後呢,又一次,他不……他們已經給我安排好跟我表姐成親,這樁婚事完全訂下已有好幾年了。我們都是娶表姐,這樣的話,家族的錢也就互相繁殖了。」
「我感覺是個偽君子,」德·安東說,「我剛才還在給那個小卡米爾說教。」
「接著說,喬治-雅克。你倒是把我給迷住了。」
「我覺得你很有把握這男孩就是你的?」
「這樣的要求好像不算過分啊,」喬治雅克說。
「是的,很糟糕的事,非常讓人難過,而且讓人感到不幸。我女兒阿黛樂,」他說。「她成了家,然後守寡,就一個兒子。」他對夏龐蒂爾說,把凝視的目光從他主人的左肩上掠過。「我們要讓露西爾在家裡待的時間稍微長一些。儘管她才十五歲、十六歲吧。樣子蠻像個小女士。女孩子是個事兒,兒子呢,也是,儘管我沒兒子。女婿是個事兒,儘管他們要死。雖然不是你,德·安東先生。就我本人來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肯定,你不是個事兒。你看上去相當健康。事實上,極其健康。」
「我怎麼能做得到呢?」大家都認識你啊,他心想。「在我看來,」他說,「如果你接手更多的案子,你會幹得更加出色。每當人家指望你出庭的時候,你就出庭。辦事拿錢,和正常律師一樣。」
喬治-雅克來到首都后不久,法國正為物色到一位新財政部長尤里·德·弗羅雷而感到高興,此人以把食品稅收增加了百分之十而聞名。喬治-雅克自己的處境並不輕鬆,可是,要是缺了某種經濟上的掙扎,他會感到失望,在他預想的人生髮跡歲月中,他也就沒有可供回憶的內容了。
「可她為什麼不肯嫁給你呢?」
夏龐蒂爾先生給他遞上咖啡。「聽說了你女兒丈夫的事,我感到難過。」
「假如你是一位公正的旁觀者呢?」
「要價多少?」
有什麼分散了夏龐蒂爾先生的注意力。他朝德·安東稍微看了一下,笑了。「這裡有個能夠給我們把事情講得清楚明白的人,」他把身子往前挪了一下,伸出手來。「杜普萊希斯先生,你成了陌生人,我們壓根兒就見不到你嘛。你沒有見過我女兒的未婚夫吧。杜普萊希斯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在財政部工作。」
「你應該把思路理理清楚,卡米爾。」
「恐怕這筆交易還有一部分要處理。你不會喜歡的。這就是,佛朗索瓦絲自己主動提出要把這筆錢借給我。她有錢。我們還沒有談到細節問題,但是我覺得利息將會對我不利。」
「拉法葉特侯爵究竟說了什麼?」
「人們說什麼了嗎?哦,」卡米爾低聲地說,「我應該情願不要成為大眾憎恨的對象,可是,我不會走到如此出格的地步,由我的喜好改變我的行為。」
「這關涉到喬治的吉卜賽朋友,如何在社會上發跡的先生。」
「她說1791年,頭一個季度日。你認為我該把這件事告訴加布麗艾爾嗎?」
「是的,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
「你的客戶在哪兒?」
在他的想象中,他能看到佛朗索瓦絲在她卧室里四處發火,她和其他女人一樣受到同樣的世俗規矩的束縛,他為此愣住了:我跟你結婚的時候,我想這場婚姻不會虛擲我的年華。我不要找文員,找一無所成的人,可你,這一個月的時間還沒過去,就帶著你的激|情和自負追起別的女人來了,甚至當嬰兒還在她肚子里踢來踢去的時候。在他看來,好像一場臨時變故也許就要發生,也許不會。嬰兒將是死胎,頭幾天就會死掉。他不希望這樣的情況發生,可是,他知道這樣的情況也許就要發生。
「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的路真的極少有交集。哦,為了看一看,你的意思是?她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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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需要同情?你拿你的費用。嘿,讓我們散步去,我不喜歡在這兒附近散步。」
「自從1614年以來。」
「男人都喜歡那麼想……」他看了看德·安東的臉。不,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因此這樣——這孩子是他的。「這是一筆非常大的數目,」他說,「就五年前幹了一夜性|事來說,這筆錢好像不成比例啊。它會追著你多少年。」
「為什麼?」夏龐蒂爾先生定了定神。「驚喜應該留著嘛。」
可是假如國王陛下覺得這些措施必不可少,他會容許自己在議會上受到阻撓嗎?為什麼不抓住這個計劃呢?
然而,胎兒長大了,而且出生了。「父親不詳,」她在孩子的出生證明上寫道。眼下,佛朗索瓦絲已經發現她要嫁的那個人——一位名叫于艾·德·派希的先生,是國王的一名議員。于艾先生正思量著把官位賣掉——他腦子裡在考慮別的事吧,德·安東沒有打聽是什麼事。他卻主動提出要把官位賣給德·安東。
「這一場革命——將會是生活的革命嗎?」
1786年7月,一個女兒在國王和王后的家裡誕生。「什麼都好,」安琪莉可·夏龐蒂爾說,「不過,我想因為身材不好,她將來需要更多的鑽石來安慰自己。」
他知道他需要什麼。需要錢,需要一輛像樣的馬車,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需要資金,為自己的實務夯下更好的基礎。二十八歲了,他的塊頭長得和拉煤炭拉得發財的人一樣。難以想象,沒了疤痕的他會是什麼模樣,可是,沒了疤痕,他也許就有最為粗獷的、那種長得好看的相貌了。現在他的義大利語說得流利,他跟安琪莉可練習義大利語,每天在開庭的時候,他便來到咖啡館。上帝已經給了他一副好嗓音,雄渾有力,富於教養,共鳴飽滿圓潤,這倒彌補了他那張破了相的臉。這嗓音成了在女人頸背上跳躍的樂音了。他還記得那個獲獎者,他聽從了他的忠告,從肋骨後面的什麼地方把聲音低沉地發出。聲音還有待純熟完美——發音稍微再多些振動,語調再多些變化色彩。不過,在這些方面,他已經做到了,這是一筆職業資產。
「他說應該召開三級議會。」
「哦,我倒無所謂。跟誰結婚真的無所謂。」
「我想不出,你為什麼不給他寫信鼓勵他。」
「我會把有關安萊特·杜普萊希斯的情況告訴你,」卡米爾說,「不過人生太短暫。」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德·安東說,「我的意思是,從我的角度看。這話是否有道理。」
聽到這樣的理由之後,卡隆先生渾身打顫。議會除了拿出惡毒的交易方案,除了十年的爭爭吵吵、仇殺和騷亂之外,還拿出了什麼?陛下,我們非得打破這種循環,他說。相信我,請您相信我,以前的情況從來沒像現在這麼糟糕過。
「你應該幫助人民。」
「這些天來彼此好像根本不說話。有一個家族傳統,就是跟一個你無法忍受的人成親。我表弟安東尼,是我福奎爾-汀威爾家的一個表弟,可能把他的第一個老婆殺了。」
「還有遮人耳目的黑幕投機,」德·安東說。「整體市場的骯髒運作。」
「只是閑聊,我親愛的。」
確實,他手下的部長告訴他,從現在開始,所有人——貴族、神職人員、普通百姓——都必須繳納一份土地稅。這樣一來,免稅的有害制度就必須結束,必須要有自由貿易,國內關稅必須廢除。對於自由觀點,一定會有一些讓步——徭役必須徹底廢除。國王皺了皺眉頭。好像以前就已經經歷過這一切似的。他說,這倒讓他想起了賴克爾先生。要是他真的想過,這會令他想起特戈特先生,可眼下,他卻被搞得稀里糊塗。
德穆蘭先生朝他看了看,好像他在說蠢話似的。「你知道,我從來沒想過要通過特別的路線到達那裡。」他猶豫了一下。「德·安東,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這些毫無價值的對話上?你為什麼不全心全力地打拚使自己成名呢?」
卡米爾·德穆蘭的兩個眼睛比往常分開得更遠了,這個被德·安東當作是表明人的性格特徵的東西實際上是解剖學上的一個怪癖。不過,只是在過了許多年之後,他才注意到這一點。
安琪莉可一路風聲地走了過來。「我看到你了,」她說。「當你問他他妻子情況的時候,你笑得跟別人不一樣。還有你,」她輕輕地拍著德·安東的肩,「努力克制不想笑的時候,臉色都變紫了。我漏掉了什麼嗎?」
「你親愛的妻子呢?」夏龐蒂爾先生詢問道。「她還好嗎?」
「去見一見,你打算?他見到你一定會高興嗎?他也許覺得你在某些方面令他失望了。」
「不過從那時候到現在,你已經有點兒進步了。」
「你爸媽怎麼樣?他們是什麼性格?」
杜普萊希斯先生拿起帽子,一路鞠躬點頭,走到了門口。「什麼時候危機才會結束?」夏龐蒂爾問道。「大家無法想象。」
「什麼,你的意思是,實際上他已經因此受到指控了?」
「也許我需要度假,擺脫這個體制,」德·安東說。他同事黑乎乎、亮閃閃的眼睛露出了天然的受害者的靦腆,露出了容易被捕獲到的獵物的極度疲憊。他朝前傾了傾身子。「卡米爾,是九-九-藏-書什麼使你處於這種可怕的狀態?」
「我的確有我自己的一些抱負,」卡米爾說。「你知道我上的那所學校,我在那兒一直挨冷受凍,吃的東西也是令人作嘔嗎?這個經歷似乎成了我這個人的一部分了,如果我冷,我就認了,冷是自然的呀,經常性地,我幾乎想不到吃飯,可是,當然,如果我身上暖和,或者有人給我好東西吃,我就極度感激,我就想,哦,你知道,大規模地這樣實施下去,有熊熊烈火,每天晚上出去吃飯,那將是多麼美好啊。當然,只是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才這麼想。哦,還有,你知道,早上醒來就躺在你所愛的人的身邊。不是一直揪住自己的頭,大聲叫喊,我的天啊,昨晚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變成這副樣子呢?」
「如果你一定要說的話。我的第一個案子,」德·安東說,「跟這個案子相似。我為一個牧民出庭,和領主抗辯。」

德·安東仔細打量著他。他心想,沒人會想要這麼做。「你一定覺得我為了努力謀生很是應該受到責怪了。」
當自己講話非常隨意瘋狂的時候,德·安東納悶,他怎麼能做到如此高貴呢?他一貫就是這個樣子,還是現在的情況使然?是財政赤字讓他失常了,還是他的家事讓他失常了?
「那得由你決定。從現在到你結婚期間,你能不能設法做到行事謹慎?」
嗯,國王說。他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動來動去,朝窗外望望天氣怎麼樣。
「你應該嗎?」
「到底,」德·安東說,「這是什麼呀?」天黑了,喝過酒之後,他經常更是牢騷滿腹。「把你一生的光陰荒廢了,跳來跳去地精心滿足類似維諾這樣的傻逼隨意的想法或者飄忽不定的主意。」
夏龐蒂爾抑住哈欠。他以前就曾聽說過這樣的事;人人都聽說過這樣的事。這個神父德雷是杜普萊希斯有史以來的最高財政部長,是他的財政英雄。「要是德雷還留任在位,德雷多年以前就把這個問題給解決好了。」那是在他比現在更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姑娘們還是嬰兒,那時候他的工作有時候有一種獨自冒險,但是每天都有進步的感覺,是充滿了期待的。可是議會反對神父。他們告他投機糧食,還唆使許多愚蠢的傢伙焚燒他的畫像。「那是在形勢變得這麼糟糕之前了。那時候的問題還能駕馭,還能解決。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看著他們沿襲同樣老舊的英明思想——」他做了個絕望的手勢。杜普萊希斯先生深切關心皇宮財政部的狀況。自從神父德雷離任之後,他的工作變成了日復一日、官方的、令人心碎的差事了。
「是啊,也許,我會。你清楚的,我確實認為我不會這樣做。我發表了一首小詩——哦,真的算不上什麼,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開頭吧。我寧願寫東西——噢,如你所想象的那樣,我有缺陷,不必非得開口說話,這倒也輕鬆。我只想非常寧靜地生活——我更願意在某個天氣暖和的地方,無人打攪,直到我能寫出有價值的作品來。」
「喏,我已經為此花了四年的代價來償還。我會努力試試。」
德·安東笑笑。「哦。是的。」
喬治-雅克來到夏龐蒂爾先生身邊,把牌放在桌上。「我有個混賬東西,」他說,「一個兒子,四歲,我覺得我以前就該告訴你的。」

這群人盯著他看,神情凝重。「拉法葉特還是個年輕人嘛,」佩林先生說。
「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佩林說。「我更感興趣的是拉法葉特關於調查逃稅漏稅的提案。」
「什麼?卡米爾?你在拿我尋開心嘛。你這麼說就是要證明,我容易受哄受騙。」她朝四周圍看了看正在微笑的顧客們。「安萊特·杜普萊希斯?」她說。「安萊特·杜普萊希斯?」
「那麼加布麗艾爾要結婚了。大喜日子是在什麼時候?」
「只是閑聊?除這個之外,生活中還有別的什麼嗎?」
「那是邪門兒。天哪,多陰險的婊子!難道你就不想掐死她?」
「她不會對我撒謊,她不敢。」
之後,他便離開了聖-路易島,去經歷舒適程度不同的住宿和公務,去處理不同數量和不同質量的彙報。他在追辦什麼類型的案子,案子牽涉到小貴族的頭銜證據,還有物權問題。一個在社會上向上爬、想讓自己的父母過得穩當的人願意把他推薦給自己的朋友。這一批材料繁瑣,但是要求不高,並沒有完全吸引他。當他發現獲得成功的秘訣之後,他的更大部分的腦子就處於休閑狀態了。他利用這些案子給自己思考別的事情的時間了嗎?這一天,他沒有做反省。在他發現周圍的人不如自己聰明之後,先是感到極其驚訝,接著便是感到煩躁不安。像維諾這樣的笨蛋居然也爬到高高的職位上發跡了呢。「再見,」他們說,「這周過得不賴。周二再見。」他看著他們出發,到被巴黎人稱為鄉下的地方去度周末了。有朝一日,他將給自己買上一塊地皮,只要一個村舍就行,兩三畝地。想到這也許舒緩了他那煩躁不安的情緒。
「得罪得罪,」杜普萊希斯先生說,面帶死人一般的笑容。他向德·安東點頭致意,好像聽到過他的名字。他個頭高,五十歲的樣子,長相好看的樣子還在;衣著講究但是樸素。他凝視的目光似乎先是在目標後面稍微停留一下,然後越過這個目標,彷彿他的視野不會被大理石面的桌子、鍍金的椅子,還有城裡律師穿著黑衣服的肢體擋住。
先生的妻子安琪莉可,出嫁前名叫安琪莉卡·索爾蒂尼。這位義大利新娘,有副楚楚動人的巴黎太太的外相,可她依舊喜歡過一種隱秘生活,說起這事兒來倒是讓人感到開心。不過,事實上呢,安琪莉可一直快言快語,渾身洋溢著活力;她穿的黑衣服說不清是不是外國的;她總是有規律地表示對宗教的虔誠,並舉行狂歡慶祝活動。在討人喜歡的外表下,她真正的自我卻在蓬勃壯大,她做事謹小慎微,精打細算,性格如花崗岩一般堅韌。每天她都在咖啡館,看上去婚姻蠻美滿的樣子,她體態豐腴,目光溫柔,偶爾會有人給她寫上一首十四行詩,彬彬有read.99csw•com禮地鞠上一躬,然後再把詩作交給她,「我會拜讀大作的,」她總是邊說邊把詩作細心地折好,與此同時,還讓自己的眼睛閃閃發光。
「借。哦,那是卡隆常說的話。」
1786年8月,財政總監給國王遞交了一攬子提議的改革方案。採取改革行動一個重大而又緊迫的原因就是:下一年收入的一半已經花光。法國是個富裕國家,卡隆先生對法國君主說,它可以創造出比現在高出無數倍的收入。難道這樣不會給君主帶來更多的榮耀和威望嗎?路易好像有些懷疑。榮耀和威望固然不錯,非常令人愉悅,可是他急於要推行的只能是正確無誤的改革,而要創造出這個收入需要有實質性的變革,難道不是這樣嗎?
「噢,天哪,得了吧,夥計,我只是認為你喜歡強烈的感情。在法庭上,你的感情四溢得夠多了。你對法官非常寬容,我以為,別再進行卑鄙的人身攻擊了。」
「如果你願意這麼看的話。」
「可是你不想嗎?」
「我們還沒定下。5月份或者6月份吧。」
德穆蘭止住腳步,像死人一樣。「你真的,德·安東先生?」
麻煩在於,處於律師行會初級階層的人要去創業,需要態度謙恭屈從,而這可把他給累壞了。有時候,各種緊張的跡象就明擺在他那兇狠紅潤的臉上。
「不,我當然期望心有所愛。不過,跟這樣的人結婚也許是巨大的巧合。」
她丈夫說,「我們怎麼知道她會身材不好呢?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從來沒來過。她厭惡巴黎。」對他而言,這是件懊悔的事兒。「我覺得她並不信任我們。不過,當然,她不是法國人。她遠離家鄉。」
「當然,你可以像議員一樣掙錢。那樣做,我不否認。」夏龐蒂爾心想,他年輕,他少不更事,他什麼事都干,但是他的內心不可能像他所說的那樣有把握。他想要寬慰他。「你知道維諾先生說過的話。他說,未來會有不少困難時期,困難時期訴訟官司就會增多。」他把幾張紙團卷在一起,準備作為檔案收好。「我敢說,從現在到1791年之間,要出大事,你的運氣將會因此見好。」
關鍵是,他對手下的部長說,儘管他個人喜歡這些措施,可議會壓根兒是不會讓它們通過的。
「謝謝你。德·安東。」佩林先生說。「它會怎樣回應我們的訴求呢?我們將會看到神職人員在一間會議室辯論,貴族在另一間會議室辯論,一般平民在第三間會議室辯論,無論平民提出什麼建議,都會被其他社會階層的人以2∶1的投票否決。因此,什麼進步——」
「是啊,我知道,這個價位虛高得太離譜,可是,這意味著我會給這孩子一個安身之處。于艾先生會承認自己就是孩子的血親,這將會通過正確合法的形式落實下來,整個事情放在我的事後面辦理。」
「只是通過在不同的議會會議上聽到的閑談才知道的。繩之以法還沒有充分的證據。不過,安東尼也是律師,因此不會有充分的證據了。我想他擅長確立證據。這個事情把整個家族都搞得非常震驚,因此,我一向把他看成是,你知道的」——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一種英雄。能夠嚴重冒犯德·維耶夫威爾家族的人都是我的英雄。另外一樁案子就是安東尼·聖-約斯特,我知道,我們沾親帶故,但是,我不會想到他們怎麼住在諾揚的。他最近捲走家裡的銀器跑了,他母親是個寡婦,實際上手頭有一份法令書,她在事前讓人把他關在家裡。我認為他會那麼生氣,絕不會原諒他們。他是那種高大結實,但是有點自負的男孩,難以想象地完全自我,這會兒可能正在鉚著勁兒,在盤算如何報復他們呢。他才十九歲,因此將來可能會幹犯罪的勾當,那將要分散我的注意力。」
夏龐蒂爾先生身子前傾,加了杯咖啡。「不,我得走了。」杜普萊希斯說。「我把文件帶回家了。我們將會邀請你來參加。就是要等到眼下的危機結束。」
1787年3月2日。這是卡米爾的第二十七個生日。已有一周時間沒人見到他了。他好像又變更地址了。
是啊,德·安東心想。我在維諾辦公室瀏覽大部頭文檔的時候,他在帶兵打仗。眼下,我是個窮律師,他卻成了法國和美國的英雄。拉法葉特可能有志於當國家領導人,可我卻只想到糊口營生。此刻,這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瘦瘦的,淡黃色的頭髮,已經吸引住他的聽眾,已經在宣揚自己的思想了。而德·安東對這傢伙卻有一種無來由的反感,他被迫站在這裏,而且為他辯護。「三級議會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他說,「這次大會,第三次三級議會必須公平地代表我們平民。非常清楚,貴族階層打心裏並不擁護國王的福利,因此,就國王來說,繼續維護他們的利益是愚蠢的。他必須召集三級議會,賦予第三次三級議會真正的權力——不僅僅是會談,不僅僅是協商,而是真正地行使權力。」
到了拿學位的時候,維諾先生推薦了蘭斯大學。住校七天,一張很快閱讀完畢的書單;考官通融是出了名兒的。維諾先生想從記憶中找出一個蘭斯大學讓某某人不及格的例子,不過他想不出。「當然,」他說,「憑你的能力,你可以在巴黎這裏考試,不過……」他這個句子拖了拖,就沒了下文。他把手一揮,使這個姿勢聽起來像是某種軟弱無力的精神追求,那就是他們在佩林律師辦公室所追求的那類東西。德·安東符合要求,上了蘭斯大學,被當成巴黎議會的律師而受到了接待。他加入了律師最低一級的行列;這是一個人起步的地方。從這兒擢升,與其說是賢能問題,倒不如說是金錢問題。
「總是這麼慷慨激昂,」佩林說,「在那些沒有契約的人當中希望他們擁有契約。」
「他也許吧。不過,會會那些被囚禁的人,這是一件表示仁愛的體力活。你一定知道那個地方,德·安東?你是在哪個教堂里被撫養長大的?我正在收集特赦和各種禱文,」他說,「因為我覺得我隨時可能會死去。」
「有許多人需要律師,但是他們卻付不起費用,請不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