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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章 孔代大街:星期四下午(1787)

第二部分

第二章 孔代大街:星期四下午(1787)

「這比潘趣先生的木偶戲要好多了,」有人低聲說。
「那到哪裡去了?」
「你當然討厭。」阿黛樂脾氣很好地說。「想一想我是個多麼成熟的人。想一想我可憐的丈夫給我留下的所有可愛的錢。想一想所有我知道可你卻不知道的事兒。想一想等我過了守孝期,我會得到的樂趣。想一想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不過不。你只會想一個人。」
陣陣狂風之中,雨水擊打著窗戶。
天哪,她心想。她想到了自己的日記,內心生出了羞恥感。我竟以為自己是在練筆寫散文哩……
「不過他確實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阿黛樂說。「老實說,他不大像瑪利亞·斯圖亞特生命中的人物。可他恰恰是你需要用來訓斥人們的對象。」
「哦,沒有。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感覺到你一直過著單調無聊的生活。」
「安萊特,我們一起私奔吧。好嗎?今夜?」
「第一斧頭咔嚓劈斷了女王的頭背。第二斧頭沒能砍下她的頸項,可是卻把整個台上濺得滿地都是皇族之血。第三斧頭把人頭從整個絞刑架上給砍掉了。劊子手把人頭撿起,高高地舉起,給旁觀者們看。可以看到兩個嘴唇在翕動,在繼續不停地翕動,這情景持續了一刻鐘。
「如果……結果會怎麼樣呢?」
她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直呼她們父母洗禮的名字成了她們無禮的習慣了。
「哦,」卡米爾一邊神經質地擺弄著頭髮,一邊說,「要是有事情讓人家說反倒好了。」
「我情願你忘記最近幾天來發生過的事。」安萊特停下,手裡拿著一枝玫瑰。「不過,你不會說出去,是嗎?因為你固執虛榮,一心要抓住——雖然大錯特錯——你認為是你強項的東西。」
恰好從一開始,克勞德就邀請他吃晚飯。請客名單是精心挑選的,對她丈夫來說,這是很好的一個機會,宣揚他對今後五年經濟形勢的預測——形勢嚴峻,還有,講一講有關神父德雷的故事。卡米爾緊張地坐著,幾乎是一聲不吭,偶爾輕聲地要杜普萊希斯先生把話說得更準確些,要他向他解釋,要他向他表明,他是怎麼得到那個數字的。克勞德要了紙、筆和墨水。他把碟子推到一邊,低下頭。在他桌子的那一端,飯菜停了下來。其他客人低頭朝他們看,顯得茫然不解,然後彼此面對面地交談。在克勞德一邊低聲說話一邊寫字的時候,卡米爾的目光掃了過去,反駁他的簡單化表達,問了很多更長也更令人信服的問題。克勞德把眼睛閉了會兒。數字一下子從他手中的筆端俯衝出來,向四處散開,像是大雪裡的小雪星子。
卡米爾守時,兩點鐘到了,她說。她挑釁地問,除了到這兒來之外,他是不是就沒有更好的事可做,聊以打發午後的時光了?他覺得這樣的問題不值得回答。不過,他還是感受到情況有了變化。
露西爾另起了一行。她吸了口氣,然後又開始。
「那個朋友怎麼樣?」阿黛樂問。「他還幫你做拉丁語作業嗎?」
「不過他寫傳單一定是為了公共利益。我欽佩米拉波伯爵。」
「我早就感到你會心煩意亂的,」他陰鬱地說。
「實際上,我更喜歡瑪利亞·斯圖亞特。她一直是我最鍾愛的女王。在野蠻的蘇格蘭人中,我想到了她那令人目眩的美麗。我想到福塞瑞蓋圍牆像墳墓的四壁包圍過來。她沒有在年輕的時候死去,這真是遺憾。人在年輕的時候死去更好,那時候她們依然容光煥發,你不必去想她們成了風濕病人或者長得結實這樣的事。」
他們見面的時候,克勞德正在一心努力、一心猴急地要爬到公務員的最高級別:經歷文員的不同等級、不同差別和不同工種,從做體力的文員做到臨時頂用的文員,從中等文員做到高級文員,再到最高級文員,最後到機密文員、特殊文員、極高文員,結束所有文員的文員。他的智力是她主要關注的品質,還有,就是他對國事殫思竭慮,扎紮實實,傾心儘力。他父親是個鐵匠,雖然富甲一方,但是在他兒子出世之前,他本人從來都沒有靠近過鍛鐵爐的地方——因此,克勞德職場上的成功的確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我才不想他呢,」露西爾說。

露西爾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她不會抵制這個大胆的行動。阿黛樂看著她走,緞子拖鞋在地毯上走得無聲無息。卡米爾那張怪兮兮的小臉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如果他沒有要了我們的命,她心想,我就乾脆把我的水晶球砸碎,干我的編織活兒算了。
她知道,對於許多女人來說,漂亮是件花功夫費力氣的活計。漂亮是一種了不起的耐心和大胆的實踐。它要求狡黠和忠心,要求好奇和誠實,要求沒有虛榮。因此,準確地說,如果漂亮不是美德,它或許稱得上是優點吧。
幾個女兒出世之後,發生過一樁小事。她丈夫的一位朋友,是名律師,一個周周正正的金髮男人:在圖盧茲,他最後被人提起時,說他供養一個紅臉水腫老婆,還有在教會學校念書的五個女兒。這場婚姻試驗她沒有再次重複。克勞德也沒發現什麼跡象。要是他發覺了,也許事情會有所改變,不過,既然他沒有發覺什麼——因為他堅定不移、一廂情願地、充滿了男子漢氣概似的沒有發覺什麼——再心存芥蒂和滿腹狐疑也就毫無意義了。
「他過來見過你父親了,」安萊特說。「他說,他給你寫過信。你不願意再見他了。如果今後再來信的話,就直接交給我。」
「克勞德甚至懷疑這裏正在萌發著什麼嗎?因為他和安萊特,因為他和你?」
「這兒,你看,這兒——」
「你為什麼不能?如果他們只是坐著說話,他們不會反對的,是嗎?要是他們不是這樣——哦,那恰恰就是我們想要知道的情況,是嗎?」

「不像話。那麼你們兩人頭靠頭地在一起就缺少借口啦。」
趁自己還開心的時候,平安無事地了斷這段不是情緣的交往,是她早有的打算。雖然這是一段沒有情緣的交往,但是它確實有過令人怦然心動的時刻啊。不過,之後,顯然,卡米爾便開始跟某某談話或者她丈夫朋友的朋友一直在密切觀察:之後,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問題一直在穿衣間里被人們爭議著(在夏特雷城堡被人偵察,但是在中產階級的醜聞分類當中,這在民事法庭被當成了年度醜聞讓人提起),然後在所有高檔咖啡館里流傳,在財政部里有人思量。在流言蜚語者的頭腦里不存在辯論,不存在受到微妙平衡的誘惑,不存在抵抗誘惑,不存在道德上的痛苦,不存在心存顧慮。她嫵媚,但無趣,再也不是小姑娘了。他年輕,而且執著。當然,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成了問題。哦,你會怎麼看?什麼時候杜普萊希斯要決定去了九-九-藏-書解呢?
「我沒有貪婪的眼睛。它們也沒發光。」
安萊特覺得利用一下自己被她朋友稱為精彩女人的那一面。這一面就是打掃房間和頑皮地笑笑。
生活中的大部分時光是單調無聊的。她依舊能記得,有一段時間,她最大的樂趣就是野餐,到鄉下去遠足,炎熱的午後在小河上泛舟。常規時間被打斷的時候,她一天都沒有學習任務;還有,有可能忘記今天是本周中的星期幾。她一直盼望著這些日子的到來,帶著很像恐懼一般的激動心情,早早起來望著天空,預測今天的天氣。有幾個鐘頭,你感到「生活真的就像這樣」;你覺得這就是幸福,而且確實就是。那個時候,你就在自我有意識地思考幸福了。然後,你晚上回家,身心疲憊,一切和從前一樣繼續著。你說,「上個星期我到鄉下去的時候,我過得真開心。」
他抬起一隻手,手掌朝上。「哦,因為,安萊特,我要你。」
卡米爾站起身來,彷彿他在建議他們開始打包收拾似的。她不再踱步,在他面前停下。她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一隻手毫無目的地在裙子上摩挲著。她舉起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肩了。
讓他發發慈悲吧,安萊特在祈禱,請讓他不要再問問題了;這裏稍稍補充一下,那裡略微充實一點,她看到的是,他正主導著克勞德;她的客人看著杯盤狼藉的桌子,張開嘴巴,他們的酒杯空空的,或者被人奪走了,手頭的刀叉也沒了,甜食也不見了,彼此交換著眼神,抑制住他們內心的喜悅;全城的人都要講述這事兒了,從一個部講到另一個部,還要講到法院裡頭去;人們要把我請吃晚宴的故事從吃飯開始講到吃飯結束。請不要讓他說了,她說,請用個辦法讓講話到此打住吧;可是,什麼事才能讓談話中斷呢?她心想,也許放一把不大的火才行。
卡米爾從他手中把表格拿了過去,朝表格迅速瞥了一眼;接著抬起頭,與她的目光相遇。她驚了一下,被震住了——這就是感情。她只能這麼叫它。她收回目光,把目光停留在其他客人身上是為了讓他們感到舒適,是那種問長問短的目光。
阿黛樂一屁股倒在椅子上。露西爾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眼下的日子中來,讓目光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姐姐的臉。她在退步,她心想。要是我是個已婚女人,不管婚姻多麼短暫,我是不會到自己父母家裡來打發午後的時光的。
「為什麼應該徵求你的意見?你還是個孩子。」
「對不起,」他說。「剛才動作有些粗魯了。」
昨天,那場非同尋常的談話一結束,阿黛樂就開始了。之後,她走進客廳,看見她媽媽把舌頭滑進她情人的齒間,把手指頭彎成結,插|進他的頭髮裏面,看見她臉紅,渾身發抖,身子垂到他那瘦瘦的斯文的手中。她還記得那雙手,他的食指碰到紙,碰到她的筆跡,一邊說,露西爾,我親愛的,這個應該用離格,恐怕尤利烏斯·愷撒根本不會想到你的譯文所表達的意思吧。
她挪了過來,坐在他旁邊,手裡拿著那本大字典,她在字典里塞了些信札、購物單,還有各種各樣她需要放到安全地方的東西。她打開字典——小心翼翼地,否則,裏面塞的東西就會一個接一個地溜出來。他仔細看了看野花。輕巧地用只指甲把野花紙一般的葉子底面向上翻起。他對著花,蹙了蹙眉。「可能是某種極其普通的有毒雜草吧,」他說。
「不是特別的多。」
「是的,我覺得你不可能,」安萊特說。
安萊特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不講情面,難道你就不是我的乖乖嗎?」
眼下,這樣的狀態在他們之間持續一年了。
克勞德現在猛地坐回到椅子上,然後從他位於桌子前頭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客人們抬起頭。「我們大家也許學到了不少東西,我肯定,」一位副部長說。不過,當克勞德走到房間對面的時候,他看上去猶疑不定的樣子,非常地猶疑不定。當他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安萊特伸出一隻手,彷彿在制止一個孩子似的。「我只要水果大碗,」克勞德說,好像這是一個合理的要求。
現在,星期天的那些特別待遇已經無法滿足長大成人的她了。河流看上去總是一模一樣;要是下雨,你就待在屋內,根本沒有大災大難。過了她的童年之後(在她對自己說「我的童年結束了」之後),她想象中的活動比在杜普萊希斯家中的任何事情都變得更有意義。她失去想象力的時候,就在房間里來回地遊走,毫無目的,痛苦不堪,毀滅性的想法在她腦子裡兜圈子。到了晚上上床休息的時間,或者到了早上不肯起床的時間,她就感到開心。生活就是這樣。她總是把日記丟在一邊,帶著對自己毫無規劃的日子感受到的恐懼,帶著對浪費在她面前延續的時間感受到的恐懼銷蝕自己。
是的,不會搞錯,就是她,她的靈魂,她的臉龐,才是這封信的起因。你不可能為了弄清這一番折騰是為了什麼原因而去檢查你的靈魂吧。就算檢查身體和臉龐,也不容易啊。公寓里的鏡子都掛得很高,她覺得,是她爸爸命令把鏡子掛在什麼地方的。她只能看到自己的頭,這就給人一種奇怪的、身首分離的感覺。她只好踮起腳尖,看看脖子的一部分。她一直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這一點她知道。她和阿黛樂兩人一直都是很漂亮的小姑娘,是那種做爸爸的都會百般寵愛的小女孩。去年,這種情況有了變化。
克勞德在空中把資產負債平衡表一揚。「模模糊糊的,」他說。「只是模模糊糊的。不過財政部的部長們都是模模糊糊的,這倒給了你一個想法。」
「我不知道你有。我能看嗎?」
她記得,因為某種原因,有一兩回,在她與克勞德還沒分房睡之前的那些年月里,她覺得,她也許又會懷上孩子。你覺得你也許會,你產生了那些奇怪的感覺,不過,那時你的月經還來,你就知道你不會懷上的。你生命中的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曾經考慮過上某種生活,之後,某種源源不斷的愛便開始涌動了,從精神到肉體,然後流進現世,流進來世的歲月之中。之後,它結束了,或者,它從來就未曾有過:愛的流產。這孩子還在你的腦子裡。他會有藍眼睛嗎?他的性格將是什麼樣的呢?
「我也許得跟父親聊一聊。有關我親眼目睹的事。」
有時候,她被自己的新規矩弄得煩躁不安——有如有些人被他們自己的懶惰弄得煩躁不安一樣,或者被他們咬自己指甲這種事實攪得心緒不寧一樣。她想在自己的容貌上面花一番功夫——可是,恰恰就是在這一方面,她的容貌又不需要她費功夫。她覺得自己從別的人那裡飄離得遠遠的,飄進了這塊別人正根據自己所不能把握的東西而做出判定的領地。他媽媽的一個朋友說(她碰巧偷聽到的):「在她這個年齡看起來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到二十五歲就算不了什麼了。」可實際情況是,她難以想象二十五歲。現在她十六;漂亮,如同胎痣一樣,無法改變。
「小得這麼厲害,」卡米爾驚嘆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的地位如此低下。」
「不可思議,」她媽媽說。一枝花,冰一樣的潔白,滑落到地毯上了。
「請允許我知道,」她說,「我的心裏在想什麼。」
他用胳膊摟住她,想要吻她。她從他的身邊跳開,不是有九*九*藏*書意的,而是出於驚詫。她把字典扔在地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掉落了出來。原本接下來準備給他一個耳光的,可是,她心想,那是多麼俗套的做法,再說,她也有些失衡了。雖然她在心裏一直想要扇某個人的耳光,可是,她本來就喜歡更有活力的人呀。就這樣,在一件和另一件事情之間考慮的當兒,這麼一剎那就過去了。她扣緊沙發,身子有些不穩地站了起來。
這段時間,她都在努力避免思考這封信的內容。她真的無法相信,這封信會適用於她,雖然邏輯告訴她,這樣的事不會搞錯。

「這些勺子呢,財政部授權的許可證書。喏……」
「這裏跟平時一樣。不是嗎?」
「如果是這麼複雜的話……」
「這是你最後的瘋狂?」德·安東問卡米爾。「還是後面還有更多的瘋狂?」
「情況是,露西爾在皇后鎮采了朵花,問我是什麼花。我一點都不懂,不過我倒蠻有把握地告訴她,你什麼都懂,然後我就把花壓在」——她伸出手——「夾在我的書裏面,我說了我要問你。」

「還有,作為回報,你會向我保證你那種初學的謹慎嗎?露西爾,你究竟以為自己知道了什麼?」
阿黛樂朝她看了看,好像她頭腦簡單似的。「因為更天真無邪的猜測才是人家指望你做的。」

她又拿起了筆。
他曾經考慮過把露西爾送走,和親戚們住在一起。可是到了那時候,人們也許會添油加醋,把最壞的情況添加到這件事上——或許認為她已經做了她不該做的事了。
安萊特咂了一口蘋果醋。酸得她做了個痛苦表情。「你的訪客到了,」女傭說。
「當她把頭靠在絞刑架木板上時,她在想什麼呢?在她等待的時候:在劊子手擺好姿勢的時候?幾秒鐘過去了;那幾秒鐘如同幾年一樣過去了。
當早期的拼打告一段落,克勞德準備結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陷入因輕薄無聊而帶來的怏怏不樂的大海之中了。她是有錢人家的、眾人追求的姑娘,出於別人無法搞懂的理由,他對她就是存有好感:最後,他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她身上了。他們兩人之間唯一不和的地方好像是說,這裡有某種深層過程在起作用,朋友們預料到,這是一樁非同尋常的婚事。
「也許盛湯的大蓋碗很快就要吱吱嘎嘎地說話了。」
很久以前,她嫁給克勞德·杜普萊希斯的時候,他比她大好幾歲。到目前為止,他老得能當她父親了。可她究竟為什麼要嫁給他呢?她也時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她只能得出這個結論,那就是,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的思想一本正經,隨著這些年月的流逝,她不斷地變得越來越喜歡無聊瑣屑的事了。
經過第一次那件事之後,她一直保持冷靜,非常老道地把他的要求擋掉。不是他從那之後碰過她。他很少允許她碰到他的身體。要是他擦到了她,哪怕是不小心,他總是道歉。他說,這樣更好。人的本性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因此,下午的時光總是非常地悠長。女兒們訪友去了,街道上空空蕩蕩的,房間里除了滴答滴答的鐘聲之外,除了兩顆心的跳動聲音之外,沒有一絲兒聲響。

「最後一夜她全在寫信。她給門多薩送了顆鑽石,給西班牙國王也送了一顆。當所有的信全都封好之後,她坐了下來,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時候女僕們都在祈禱。
他告訴她,他不想一輩子當律師: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行當可做呢?他被自己的獎學金條件困住了。像伏爾泰一樣,他說,他除了想干文人的行當之外,別的什麼職業都不想做。「哦,伏爾泰,」她說。「我討厭那名字。索性告訴你吧,在未來的歲月當中,文人的日子不大好過。我們大家都得學習克勞德。」卡米爾把頭髮朝後推了一點點。那倒是她蠻喜歡的一個姿勢:相當有代表性,雖然無用,但是贏得別人的好感呀。「這種情況你只是說說而已。在你心裏,你其實並不相信。在你心裏,你覺得形勢會一如既往地發展下去。」
「——過後再談吧。」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們之間保持著距離,偶爾扶著桌子來堅定自己的決心。「我們的關係只好到此為止了,」她說,「你不可以再到這裏來。人家都在談這件事,都在做各種各樣的猜測。上帝知道,我討厭這種事。首先,究竟是什麼使你認為我會放棄完整美滿的婚姻,願意跟你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呢?」
「這種事沒什麼粗糙不粗糙的,」卡米爾說。「你覺得呢,露西爾?真難受。」
她說她不會改變想法的,還說,她的論點會無限期地堅持下去。不會無限期地堅持下去的,卡米爾說,嚴格說來,不會:但是會堅持到他們兩人都老得彼此沒了興趣的時候。他說,英國人在下院就交媾。她抬起頭,滿臉驚愕。不,這不是她腦子裡清清楚楚想過的東西。可是要是有人給你提出一件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只要站起來,開始說起它的優缺點,說到大家都回家,或者說到討論結束,沒有時間再說;嗯。這才叫把一件事說盡談透。這樣的方式可以持續多少年呢。「從一方面看,」他說,「從我跟你交談以來,這或許是一種快樂的我度過人生的方式。不過實際上,我現在只是要你。」
因此,後來,為了讓歲月匆匆流逝,為了思考某些不該從「婚外情」這個範疇來思考的事兒,卡米爾二十二歲的時候走進了她的生活。斯塔尼拉斯·弗雷農——兩家互相認識——把他帶進了這個屋子。卡米爾看上去約莫十七歲的樣子。過了四年之後,他才足歲,能在律師協會見習。這可不是一件人人都能輕易想象得出的事。他的談話就是一系列小小的嘆息和猶豫,充滿了語法錯誤和支支吾吾。有時候,他的手發抖。他連正面看人都有困難。
今天她母親的情人向她求婚了。每當有事,不管多麼奇怪,只要是好事來臨,使我們掙脫單調乏味的那時候,她總是大喊,事情應該成雙才對。
「哦,也許從粗糙的技術角度看,現在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阿黛樂說。「不過,我看不出來,安萊特還會堅持更長時間,我的意思是,即使純粹的疲勞都已經經受過了。你呢——你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才十二歲。我記得那個情景。你貪婪的眼睛發光了。」
她讀完信,把信在手中翻了過來,把幾頁信紙抹抹平整。然後又讀了一遍,一字一句地。之後,再把它疊好,塞進一本輕鬆愉快的田園詩歌的書裡頭。很快,她覺得,她也許怠慢了這封信。她又把信從書里拿了出來,放到孟德斯鳩的《波斯信札》裏面。這封信真是太奇怪了,也許來自波斯吧。
露西爾把那枝長莖玫瑰撿了起來,重新遞給她母親。她從手指頭那裡吮出一粒血珠子。我也許會這麼做,她心想,或者,我也許不會。不管怎麼說,會有更多的來信。她不會再用孟德斯鳩的書了,她要把來信歸檔,夾到馬布利1768年的論著《論對不同社會自然秩序的懷疑》裡頭。那些來信,她感覺到,已經突然變得很多了。九*九*藏*書

「我就是認為你願意,就這些。」
「到了八點鐘,憲兵司令過來找她。她坐在祈禱椅上,用平靜的聲音給臨死的人念完禱詞。就在她家人跪著的同時,她一身黑衣,象牙般的手裡拿著一隻象牙十字架,衝進了大廳。
露西爾轉過身逃走了。安萊特喘了口氣。再過幾分鐘,她心想,上帝都會知道了。我是個多麼荒唐、多麼瘋狂、多麼愚蠢的女人哪!「好,現在,」她說,「卡米爾,你給我從家裡滾出去。要是你再走近一英里範圍之內,我會叫人把你抓起來。」
「這個吻好像讓你們過得開心。」安萊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拖著步子走過房間,來到一個地方,那裡,有一隻大碗,裏面立著許多溫室鮮花。她把碗里的鮮花摔了出去,然後一枝枝地更換。「你早就該到修道院去的,」她說。「在那裡完成你的教育還不算太遲。」
「除了克勞德在家的時間比往常少之外。這倒給了安萊特更多的機會跟她朋友在一起了。」
「氣憤,」安萊特說,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非常氣憤。他把很多錢投進了佩雷艾爾兄弟的水工程項目裏面,可現在德·米拉波伯爵卻寫了很多傳單反對這項工程,結果使股票跌垮了。」
「這好像是個公平交易。」露西爾喉嚨裏面緊縮了一下。在這些新交易懸崖上,她太害怕了,快說不出話來。「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想想。我就求你這麼多了。」
下一次卡米爾登門拜訪的時候,他朝她看的樣子更謹慎了。好像他們之間已經達成了一個協定,不要做出冒失衝動的事來。真有意思,她心想。真有意思。
「克勞德——」她說道。
卡米爾說,他從根本上無法理解的——有可能是他自己非常愚蠢——那就是一個部跟另一個部之間的關係,還有,他們是如何弄到資金的。不,克勞德說,你一點也不愚蠢:他可以展示嗎?
「最終,你不得不放我出去。」
「有三百號人聚集在一起,為了看著她死。她從一扇小小的邊門進來,這讓他們吃了一驚。她面色安詳,絞刑架已經用黑布包好。一隻黑墊子是給她下跪用的。可是當她的侍從們走上前來,幫她把黑袍從肩頭輕輕卸下的時候,可以看到,她渾身穿的是猩紅色的衣服。她穿的是鮮血顏色的衣服。」
「哦,要是有事情讓他發現才好呢。」他心不在焉地朝天花板看看。「克勞德怎麼啦?」他終於說。
克勞德:「當然,在這件事上,最後的決定我說過了。我希望他有腦子接受。首先,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導致他求婚。你呢,安萊特?這本可能是個不同的故事。我一開始遇到他時,我就喜歡他,我承認。非常聰明……不過,一個人道德品格不好的時候,聰明算得了什麼?基本上是不牢靠的?他的名聲最不同凡響……不,不,不,不可能聽說過。」
「那封信呢,」她滴滴篤篤地敲著手指,要起信來了。
「我就是不能進去。」
「克勞德會發現的。」
等到她重新回到客人那裡——手指甲下面全是帶著香氣的血了——剛才的表演已經結束。客人們都在玩糖霜小蛋糕了。克勞德抬頭瞥了她一眼,好像在問,你剛才去哪兒了。他看上去蠻高興的樣子。卡米爾不再與人交談。他坐著,眼睛朝下看著桌子。他臉上的表情,如果用她一個女兒的話來說,她會把它叫作嫻靜。別的所有人臉上都表現出緊張和混亂的表情。咖啡上來了,又苦又濃,像是錯過的機會。
「那你為什麼不去?」
「我再也不必做拉丁語作業了。」
「你認為我愛上你了,是嗎?你自負到這麼可怕的程度——」
「我不懂所謂的『一開始』,」卡米爾說。「我覺得我娶了她更好。更長久,不?讓你自己成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個成員?安萊特不會派人把我抓起來吧,要是我成了她女婿,她就不會了。」

克勞德現在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所有的交談都停止了。如果……卡米爾說;然後是,不過。「讓盛湯的大蓋碗代表司法部長,他當然也是公章的大管家。」
「哦,是的,不過,當你在忙於你自己的單身聖歌時,你是不會監視別人、玩耍操縱藝術的。」她笑了起來——現在毫無幸福了。「我想,直到你進客廳的時候,你覺得我是多麼精於世故、多麼油滑老練。你覺得我從來不會犯錯嗎?」
「一會兒……」
「你說說看,」卡米爾申辯道,「你想與加布麗艾爾相處的時候,可你卻培養了跟她母親的這段關係。不錯,大家都看到你在干那種事,你在用義大利語吹噓,你在不屑一顧地不信,你在裝作性情狂暴的南方人。」
卡米爾顯得格外害怕。他慢慢往後退開,彷彿是在覲見皇帝之後退場一樣。她想要對他大聲吼叫。「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啦?」可是,和他一樣,一想到災難即將臨頭,她便感到無比惶恐了。
他朝她挪了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腰兩側。他們身體的那部分接觸到了。他的心跳得狂野起來。心跳成那樣,他會死的,她心想。她花了一會兒的功夫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試探性地,他們把嘴唇貼在一起了。幾秒鐘過去了。安萊特順著情人的頸背拖著手指甲,然後把指甲彎成結,一邊插|進了他的頭髮里,一邊把他的頭往下朝她的身體上拽。
現在,這一天已經來臨了。安萊特坐在梳妝台旁。她的女傭在她周圍忙碌著,扯她拽她的頭髮。「不是那樣,」安萊特說。「我不喜歡把頭髮弄成那樣。那樣讓我顯得更老。」
「不過,該把你抓起來,」德·安東謙恭地說。「該把你關起來。」他搖搖頭……
就在她變得慌慌張張、不斷四處張望的時候,就在她一口吞了一杯酒,然後用手帕點點嘴巴的時候,卡米爾欲|火四射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責怪她的鮮花擺設。最後,她帶著歉意點點頭,用吸引偷窺者的鎮定笑容,在左邊迅速從桌邊走過,出了餐廳。她在梳妝台邊坐了十分鐘,被自己腦子裡的思緒弄得六神無主。她本想重新在臉上抹些粉妝,而不是來看眼中空蕩蕩的失落表情。她跟克勞德不睡在一起已經有些年了;這有什麼關係呢,她為什麼要停下來算計這個呢,難道她也該要紙和墨水,計算自己生活中的赤字嗎?克勞德說,這種狀態會持續到1789年,到時候,整個國家就會完蛋,我們也會全部完蛋。對著鏡子,她照見了自己,又大又藍的眼睛塞滿了難以名狀的淚水,她很快把它們揩掉,就像她早些時候把嘴唇上的紅酒揩掉一樣。也許我喝得太多了,也許我們大家都喝得太多了。除了那個陰險狡詐的男孩;這些年,不管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都讓我躊躇不前,原諒了他;我根本不會原諒他,因為是他破壞了我的宴請,戲弄了克勞德。我為什麼要抓住那個橙子呢,她在心裏納悶。她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看,好像是麥克白夫人一樣。在我們屋子裡,他數老幾?九九藏書
「他知道,」阿黛樂說。「進去吧,你為什麼不?」她朝客廳方向,對著那扇關上的門,做了個手勢。「要向我彙報。我諒你不敢。」

從至少是兩年之前開始的吧,他們就開始經常見面了。他們的一位朋友——他可能對這些事兒有所了解——告訴她,他是個同性戀。她不相信,但是卻把這情況攢在手裡,萬一她丈夫不滿,這情況可以作為保護自己的一個口實嘛。可是,想想,他為什麼要不滿呢?他不過是個登門拜訪的年輕人而已。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什麼事呀。
「在人生這個時刻,」她寫道,「關於當女王有什麼樣的感覺,我想了許多。不是我們的女王,而是某個更具悲劇色彩的女王。我想到了瑪麗·都鐸:『我死了,被人破開胸膛的時候,他們會發現「加萊」寫在我心上。』如果我,露西爾死了,被人破開胸膛的時候,他們會發現『無聊』寫在我心上。」
「我也是。」
她姐姐阿黛樂進來了。「在記日記嗎?我可以看看嗎?」

「如果?」安萊特不耐煩地問。
安萊特一下子給使壞點子帶來的快樂抓住了。「也許你願意把信存檔,放到我那本《危險的關係》裏面了吧?」
克勞德求婚的時候,話說得不多。錢的數字是交流媒介。不管怎麼說,她相信,情到深處難以言傳。他的臉和他心存的各種希望非常牢固地系在被拉長了的自我控制的鋼線上;她想象得出,他腦子裡的不安全感像是算盤珠一樣在四處嘩啦嘩啦作響。
「我不喜歡三十八歲,」安萊特說,「我喜歡一個不錯的進五整數。比如,三十五。」
不過,她還不能聲稱具備了這個優點。
六個月之後,她的美好心愿因為壓抑而夭亡了。有天夜裡,在她當班的時候,她溜進了花園,對著蘋果樹和星星大聲喊道:「克勞德,你是個無趣無味的傢伙。」她還記得腳下潮濕的青草,記得她朝屋裡燈光回望的時候,她氣得渾身發抖的情形。她追求婚姻本是為了擺脫父母的束縛限制,可現在卻把自己的解脫交給了克勞德。你再也無法衝破牢籠了,她心想。這樣的婚姻結局悲慘,猶如泥濘的田野里橫躺著的死人屍體。她悄悄回到了屋裡,洗完腳,喝了杯暖洋洋的藥茶,療救殘存的希望。
他們身後傳來尖利的吱嘎響聲。「好啊,」一個帶著呼吸氣息的聲音說道,「所以,一切到底還是真的。如阿黛樂所說的那樣,『從粗糙的技術角度來看』。」
「對我父親來說,徵求我的意見,難道還算不妥?」
「讓我們說,這個鹽瓶就是部長的秘書。」
「哦,露西爾,」她姐姐說,然後笑了。
「他接受眼下的狀況了?」
「你願意欽佩就欽佩吧。讓一個人破產,讓一個人成了臭名昭著的不道德之人——哦,別讓我心煩意亂了,卡米爾,別。」
「不!」女傭說,故意說得可怕。「你還沒過三十八哩。」

她差點兒要說,是的,那好。
「如果我把她介紹給一兩個合適的年輕人呢?」
可是,然後呢,書一放到架子上,她又想把信拿到手裡。她需要信紙給她的那份感覺,需要看到那圈圈連連的黑色筆跡,需要讓眼睛掠過那些短語——卡米爾的字寫得多麼地雋美啊,她心想,多麼地雋美啊。有些短語讓她屏住了呼吸。有些句子好像要從信紙上飛翔。所有的段落先是集聚光芒,然後散發光芒:每一個單詞都被串在一根線上,每一個單詞都是一顆鑽石。
「這裏也無聊,」露西爾說。
「我討厭你,阿黛樂。」
「哦,畢竟,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那樣吻過你。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那樣接吻過。這個吻一定有作用,讓你一周過得開心。」
第二天,克勞德提到了這些事。他說這是一個多麼刺|激的機會啊,比起平時的晚飯-聚會,那些毫無意義的活動,好多了。要是他們所有的社交生活都像那樣,他會不大在乎的,因此,她會再次邀請那位年輕人過來嗎,他的名字這會兒他記不得了?他如此富有魅力,如此饒有興緻,可是他的結巴真的不好,也許是在接受和理解方面,他有點兒遲鈍?他希望,關於財政部的運作狀況,他不會帶走錯誤的印象。
「我沒有監視你,你知道。」她很想糾正這一點。「阿黛樂諒我不敢走進客廳。如果我說是的我不敢,結果會怎樣?我要跟他結婚?」
「是在記日記。不過你不可以看。」
「是啊,不錯,但是,那是人家的事。它沒有危害,它必不可少,它是社會已經接受的約定俗成。它跟你所建議的可不一樣,跟你所建議的相差十萬八千里。按照我對此事的理解,這就是,你一開始就把跟她女兒接觸作為把她母親搞到手的一種辦法。」
他還是繼續來她家裡參加晚宴。再也沒有更多的事發生。有時候,克勞德請他周末一起參加在皇后鎮舉辦的晚會,他們在那個地方有一塊地,還有一棟舒適的農舍。她覺得,女孩子真的喜歡他。
她心想,令人無比遭罪的就是這個有不少蠢貨的場合,他們知道他們自己都是蠢貨,相比而言,克勞德的狀態又是多麼令人開心呵。
「可他從來沒有朝我看過,」露西爾說。「他覺得我還是個孩子。他不知道我在那裡。」
「十六歲太年輕了,不能結婚。而且她的虛榮心已經夠強的了。不過,克勞德,根據你的感覺行事吧。你是一家之主。你是這孩子的爸爸。」
安萊特·杜普萊希斯是個有辦法的女人。眼下困擾她的問題,她已經優雅地應對過四年了。今天下午,她要去解決這個問題。從正午時候起就颳起了寒風,穿堂風找著了鎖眼和門下的縫隙,呼啦啦地穿過公寓:吹著模糊不清、有關即將到來的危機的橫幅標語。安萊特想到要保持體形,便喝了一杯蘋果醋。
他很聰明,斯塔尼拉斯說。他會出名的。她在場,她的家人好像令他恐懼。不過,他沒離開。
露西爾沒做任何評論。她隱藏得多麼巧妙啊,她心想——只要一點點白蘭地的幫助就夠了——這對她的自尊而言是個很大的羞辱性的打擊。她就差給她慶祝道喜了。
因為她的肌膚纖細蒼白,像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女人的肌膚一樣,安萊特曾勸過她,在黑頭髮上敷些粉,然後向上打成結,盤高,扎些帶子或花兒,藉以展示她那臉上毫無瑕疵的顴骨。還有,總不能把她的黑眼睛掏出來,裝上搪瓷的藍眼睛吧。否則,也許安萊特早就那麼做了。她想要看到自己本人的娃娃臉在朝後看。不止一次,露西爾想象自己就是個陶瓷娃娃,從她媽媽的童年時代開九*九*藏*書始,她就是件多餘的東西,用絲綢包好,擺放在高高的架子上面;她想象過自己是一隻過於脆弱、過於嬌貴的娃娃,不能交給如今粗魯莽撞、野里野氣的孩子。
他們談到戲劇,書籍,還有他們熟悉的人;可是真正地,他們只有一回說過一件事,那就是她是不是願意跟他上床。她說了些尋常事兒。他說,她的論點陳舊發霉,還說,她的論點是人們一直在說的觀點,因為他們自我畏懼,不敢努力使自己快樂幸福,防止上帝詛咒他們,因為他們被新教思想和罪惡之念給困住了。
「我沒帶在身上。」
「我一個人寂寞啊,」阿黛樂說。「我無聊啊。我不能到外面任何地方去,因為時間太短,我得穿上這身討厭的喪服。」
不知什麼緣故——他也不知道怎麼地——他已經成了卡米爾的知心人了。此刻,他得悉的情況並不真實,不過倒是危險,也許還有點兒——他對這個詞語倒是滿津津樂道的——墮落。
第二天,露西爾收到一封信。她根本不知道是怎麼收到的。信是從廚房帶過來的。一定是給了用人。正常情況下,信是直接交給太太,可是新來了一個干粗活的小女傭,除了交給她之外,她什麼也不清楚。
「你怎麼能這樣?」
之後,克勞德有好幾個月跟她說話總是有所保留,心存懷疑。甚至現在,要是她身體不適或者胡思亂想,他總會隱隱地想到那件事,解釋說,他已經學會忍耐寬容她不穩定的天性,不過,要是他還年輕,這樣的情形早就令他為之一怔了。
他有些顫抖。
是的,卡米爾說,可是他能說清楚嗎,他能解釋嗎,他能回到他剛才說的話題上嗎——是的,確實,克勞德同意,你需要在自己的頭腦中把那問題搞明白。他伸手去拿茶缸為了糾正比例;他臉上發亮了。
「坦誠地說,他竟敢——我真感到吃驚。」
安萊特派人去找女兒,同時喝了一大杯白蘭地,好讓自己堅強。
「不過,是誰戴著懷錶站在這個濕乎乎的文物邊上呢,我還沒法說得清。」
寫到這兒,露西爾放下了筆。她開始想紅的同義詞。硃紅色。火紅色。大紅色。猩紅色。她腦子裡出現了幾個與紅色有關的短語:被當場逮個正著;赤字;大喜之日
有一天,她問他,「你對野花懂得不少吧?」
「絕不可能,」她說。她從散了一地的文件當中把腳挪開。一些他以前寫的詩躺在地毯上,還用女帽的購物單摺疊著,她覺得有必要不讓克勞德看到這些詩。她心想,卡米爾就是在千年之後也不會問起女人的一頂帽子要花多少錢這樣的問題。這種問題與他無關;與他無關,他也不屑。(即使眼下還是蕭瑟蒼涼的冬季,和今天這個日子一樣的令人毫無盼頭,)可她覺得還是需要朝窗外凝望,需要咬住嘴唇,別讓它們抖索。
「那沒什麼關係。」
「四十是個不錯的進五整數。」
「真的不行。我可能要聽從該書『前言』裏面的勸告,可以在你的婚禮之夜送你一本。等到有一天,我跟你爸爸給你找好人把你嫁給他的時候。」

她覺得(私下裡)與她所熟悉的人相比,他更自我畏懼;她覺得他有理由如此。
「安妮·露西爾·菲利帕·杜普萊希斯,」她寫道。她處於又要換一種字跡的過程中了。「露西爾·杜普萊希斯的日記,生於1770年,死於?第三卷。1786年。」
現在克勞德也許聾了,也許瞎了,也許啞了,可他不是聖人,他不是殉道者。通姦是個醜陋的詞語。是該了斷的時候了,安萊特心想;是該了斷根本就沒開始過的一切的時候了。
一次次的下午過去了,她留下的印象是,總體來說,他們之間的友情並不和諧。這不只是他的年齡問題,而是他的一般交友取向。他的朋友是些失業演員,或者是從破落的印刷廠辦公室悄悄出來、滿身墨跡的人。他們都有私生子,持有顛覆性的觀點。警察尋找他們行蹤的時候,他們就去國外。既有光明正大的生活,那麼也有這種別樣的生活。她覺得最好別問這方面的問題。
「在《波斯信札》裏面。」

「所以,」她說,「存在一些規則,可你卻不能遵守這些規則來玩。你一直把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在告訴人家。」
拿到水果碗,他便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碗放在桌子中央。一隻橙子從碗里跳了下來,慢慢在桌子上圍轉,像有知覺似的,朝著熱乎乎的地方滾去。所有客人都在注視著這隻橙子。卡米爾的眼神盯著克勞德的臉,伸出手,逮住了橙子。他輕輕把橙子一推,慢慢地,橙子穿過桌子,朝她那邊滾了過去:她恍惚了一下,接著伸手去拿。所有客人都望著她;她的臉微微地發紅,好像十五歲的樣子。她丈夫從邊桌上把盛湯的大蓋碗收回。一個用人正把蔬菜碟子端走,他一把從用人手中搶過碟子。「讓水果大碗代表收入,」他說。
她身子靠在桌子的對過:「親愛的,你能不能……」
安萊特一下子從他的懷裡沖了出去,猛地旋轉了一圈,臉上的血色頓時消失了。卡米爾卻看著她的女兒,與其說是充滿了驚訝,不如說是饒有興味,不過,他的臉紅了,的的確確,非常暗暗地發紅。露西爾感到一怔,對這種事再也不用懷疑了。這就是為什麼她發出的聲音是如此之高、如此令人後怕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她現在好像腳下生了根似的,站在現場,一動也不動的原因。
「不是不可思議,真的。人的大腦真是個美妙的東西。」
在另一個房間,安萊特的女兒露西爾打開了她的新日記。現在,從頭開始記吧。日記本是紅色封面。本子裏面是發著緞子般光亮的白紙。還有一根綬帶,表明她寫到什麼地方。
「沒有什麼在萌發啊。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整個關鍵就是現在什麼都沒發生。」
他「噓」地讓她別做聲。客人們被迷倒、被驚呆了,跟隨著桌子四邊食物的移動;克勞德靈巧地從副部長的指端拿走了他的葡萄酒杯。這位公職人員現在的樣子是,手攤開,如同模仿正在看手勢猜字謎的豎琴手一般;表情正在變暗,可是克勞德卻沒有看到這一點。

還是拿起筆吧:安萊特·露西爾·菲利帕,安妮·露西爾。發現自己這樣寫東西,我是多麼地難過,受過你這樣的教育和教養的女孩子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可做,是多麼地難過,沒有了音樂練習,沒有了刺繡,沒有了有益於身心的午後散步,只有這些垂死的願望,只有這些病態的、裝腔作勢的幻想,這些死亡的願望,這些意象,優美的耶穌、繩子、刀鋒,還有她母親的情人,一副已經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有他那張充滿肉感、帶著划痕樣子的嘴。安妮·露西爾。安萊特·露西爾·杜普萊希斯。換換名字吧,別換字母。把它換得越來越糟了,因為寧願少些枯燥乏味,也不要名字更好。她從眼睛里望著自己;她發笑了;她猛地轉過頭,恰到好處地向自己展示那頎長而又白皙的、她母親覺得將來會傷透她愛慕者心的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