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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章 馬克西米連:人生與時代(1787)

第二部分

第三章 馬克西米連:人生與時代(1787)



他給梅茲學院寫了篇隨筆:
天亮了:他聽到窗戶下面車輪嘰嘰呀呀的聲響,聽到馬身上的皮革轡頭髮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還有那匹拉著一輛載著蔬菜的小車的馬兒,打著響鼻,發出嘶嘶的細小聲響,這些蔬菜是給那些在晚飯時間還能活著的人吃的。神父們在洗刷各種器皿,為早上的彌撒做好準備,窗戶下面的居民們在起身,洗臉,燒水,點燈。在路易高中,這個時刻他已經在上第一節課了。他熟悉的孩子們在哪兒呢?路易·蘇魯在哪兒呢?還在繼續他那諷刺挖苦的老樣子。弗雷農在哪兒呢?還在社會上闖蕩,開天闢地。還有,卡米爾馬上就要睡覺,今天早上,要到這個城市的黑色心臟去集中:睡著的時候,就意識不到他那個也許該遭詛咒、四周是用肌肉和骨頭裹著的靈魂了。
布朗特狗在門口表示不滿了。夏洛特走了過來,厲聲把它喚走。布朗特不甘心地用爪子在樓梯的階梯上刨來刨去。
在最後一剎那,他突然想到,他不必去法庭。就乾脆坐在這兒,說,我今天不去法庭。他們要等他等上十來分鐘,差遣一名文員沿路看看,之後,他們會捎信過來;他呢,就回答說,他今天不到法庭去了。
這就是實習律師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未婚,富有人情味,整個人生都還在前頭的年輕人。今天違背自己深深執著的信念,按照法律過程判處了一名罪犯死刑。此時,他正去為死刑祈禱。
而且如果你被絞死呢?這他不想考慮。工作日內,罪犯被絞死可能也就花半個小時。
晚飯過後,他就去散步,無論天氣陰晴都要去,因為布朗特狗不在乎天氣陰晴。如果你把它丟在室內,等它出去四處輕跳跑步的時候,它就會搗蛋。於是他便讓狗拉著他,穿過街道,穿過樹林,穿過田野。他們到家了,樣子看上去幾乎沒有他們出去時那麼像樣。姐姐夏洛特說,「別把那渾身是泥的狗帶到這裏來。」

他在等她消氣。這可以理解。這些日子發火成了她的常態。弗徹曾經向她求婚或者類似什麼的,之後,竟然把她丟下不聞不問,她看上去有點像個傻瓜。他隱隱約約地在納悶,對此是否一定要採取什麼行動,可他又覺得,從長遠來看,不跟這個人在一起生活,她反倒會過得更好。
夏洛特總是拿出她的幾個賬本兒,然後留意到,月復一月,他的良知成本在不斷地變高。「當然是這樣,」他說。「你指望什麼呢?」

「1783年6月,法國《梅屈爾報》這樣寫道:德·羅伯斯庇爾先生,一位才華出眾的年輕律師,在這個問題上——在藝術和科學事業上——揮灑雄辯之口才和非凡之智慧,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他的多樣才華。」
每隔幾個星期,她總會抓住他,說上這些傷筋動骨的話,向他證明,即使是在自家的屋裡頭,旁人也不理解他。
如果你離開人世,也許,在某種程度上,跟他母親一樣,永遠不再被人們談起。可他依舊記得她靠著墊子撐起身子,等待挨刀子的時候她的那張臉;他依舊記得,在這之後,其中的一個用人說他們要把她的床單燒掉的那番樣子。你也許會像恩瑞艾特一樣死去:獨自一人,血湧出來,流到白布上,不能呼叫,不能動彈,嚇得要死,癱倒在地,而與此同時,樓下,人們正在閑聊扯淡,分發蛋糕。你也許會像外公卡洛特一樣死去——半身不遂,無法行走,令人討厭,記憶喪失,為了遺囑的事焦慮不安,對他的副經理喋喋不休地說,做酒桶的木頭年份久了;時不時地突然中斷談話,還在為三十年前做錯的事責怪家人,詛咒他漂亮的、已經不在人世的女兒,因為她的子宮腫脹,丟人現眼。那不是外公的過錯呀。那是因為上了年歲呀。可是,他無法想象老年的景況。他無法想象邁向老年的景況。
建議,忠告,還有科學評論傾瀉而來。各種文件攤了整整一屋子。「馬拉這個人呢,」德·布伊薩爾說,「費了這麼大的周折,人不錯,但是,我們不能過分引申他的假設。我聽說了,他與法蘭西科學院的科學家們關係搞得很臭。」最後,這個案子送到阿拉斯參議院時,德·布伊薩爾站在一旁,讓德·羅伯斯庇爾先生髮言。德·布伊薩爾沒有意識到這個案子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案子對他的記憶和組織能力將會產生多大的壓力。他的同事似乎倒沒有感覺到壓力,德·布伊薩爾把這個案子下放給年輕人去辦了。
是的,他說。你平靜一下。你坐下。讓我們從頭開始。
此外,還有姑姑尤娜麗的繼女阿涅斯。比https://read.99csw.com起其他繼女來,兩個姑姑倒更喜歡她。她們說,她舉止端莊優雅。
我看到露絲里的蒺藜
那一天到來了:那一天指定由他裁決案子。他沒睡,百葉窗戶敞開著,他注視著對面的天空夜的進程。為了這樁案子,有人在他的文件中間放了一隻晚餐碟子。他站起來,把門鎖上。碗里吃的東西,他碰都沒碰。他期待著看到食物在他眼前腐爛。他看著碟子里的一隻蘋果的綠皮,好像它正在腐爛似的。
「這個屋子啊,」她說。「我不會把它叫作家的。我們從來就沒家。有些日子你太忙,連話都不說。我也許不在這兒。我是個持家的好把式,可是,你對我的布置安排表現出了什麼興趣嗎?我是個好廚子,可你對吃飯毫無興趣。我請人過來,我們把牌拿出來或者準備談話的時候,你就退到房間的另一邊,在書上畫畫寫寫的。」
別的一些晚上,他就寫信。夏洛特總是頻繁地要求核查家庭賬單。每周一次,他要去拜訪姑姑們,如果不去,她們就要生氣。現在她們都各自有了自己的房子了,這樣一來,拜訪就要佔去兩個晚上的時間。

後來,來了名衛戍部隊的工兵上尉拉扎爾·卡爾諾,一個看上去比他本人要年長一點的人,說話總是留有餘地,為部隊沒有給予自己機會、為自己作為國王陛下部隊里的普通士兵,他總是說話刻薄尖酸。卡爾諾到連隊去參加阿拉斯學院的聚會,每當他們討論十四行詩的時候,程式化的套話就在他腦子裡翻來轉去。有時候,他對參加聚會的人長篇大論地講述部隊里糟糕透頂的狀況。會員們這時候總是彼此開心地交換眼神。
如果有人注意到他沿著馬路走路的樣子,他們就會看得出,他是在踉踉蹌蹌地行走,左一腳右一腳,歪著個身子。他努力有意識地把身子挺直,使自己的步子穩而不亂,可兩條腿感覺太遙遠了。整個兒都不聽使喚的身體又一回給了他一個教訓:對自己要真心。
不過,這是法律,他心想,感到身心疲憊了。如果他不能完成,他就該辭職。昨天,他就該辭職的。
要是那個太差的德·胡不再回憶該多好……要是你能命令你的思想該多好,這樣,某些談話,某些暗示,甚至某些想法就不會讓你感到厭惡了。彷彿你是在為什麼罪過感到愧疚似的。可你不是罪犯,你是法官啊。
承蒙修道院院長之情,年輕的奧古斯汀拿到了他哥哥在路易大帝高中的那種獎學金。他成了一個可愛,但是表現並不突出的男孩,比較用功認真,但不是特別聰明。馬克西米連去巴黎的時候曾為他擔心,他是不是會覺得學校的學習標準過分嚴苛。他一直認為,他們這個家庭背景出身的人,除非擁有智慧,否則就沒什麼能夠展示的了。他猜想,奧古斯汀現在正有同樣的覺悟吧。
他書讀得不少。後來,他要每周參加一次阿拉斯科學院會議。表面上,他們的目的是討論歷史、文學、科學話題,還有時事。可實際上,他們不僅僅是在討論這些,他們還提供八卦新聞,還安排婚事,惹起了不少小鎮上的糾紛和仇恨。
「不論高貴與否,」夏洛特說,「這女孩子是個妓|女。想象一下,她要我哥哥跟她一起到巴黎去。」是的,只要想象一下就夠了。路易絲把背包收拾好了,猛地沖向未來了。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人生的一個轉折點,馬路上那些交叉路口當中的一個。只有當你今後的人生髮展順利,但是感到迷惘的時候,你才會想到那個交叉口。
貝迪恩法官簽署令
顯然,事情過後,整個情形就不同了。他不會忘記他們是如何沆瀣一氣共同密謀對付他,在當地的報紙上把他作為一名反對教堂的製造麻煩者加以譴責。他?修道院院長的受保護人?主教的金童?很好。如果那就是他們想要看到他的方式,從現在開始,他將不怕麻煩,不讓他的同事們過得輕鬆,不要再這麼樂於助人、這麼彬彬有禮了。讓世人對他有不錯的評價這個長期存在的瘙癢是個錯誤。




阿拉斯學院選舉他擔任院長,不過,他多次長篇大論地談私生子的權利,這令他們感到興味寡淡、心生厭倦。除了這個,你就覺得天下沒有別的問題了嗎,其中一位會員埋怨道。
他開始建議自己的客戶們,只要能在庭外解決的案子就在庭外解決。這樣給他本人以及對手帶來的利潤就很少了,不過九_九_藏_書,這樣卻給客戶們節約了很多時間和開支。「別人可不是這麼精打細算的,」奧古斯汀說。

假如情況倒過來,他是不會向他們要錢的,一年之後不會,任何時候都不會。眼下,他們總是在談論佛朗索瓦,你爸爸就是這樣,就是那樣,在你這個年紀,你爸爸總是干這樣那樣的事。他心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又不是我爸爸。後來,奧古斯汀從路易大帝高中回來,他一下子長大了,讓人吃驚。他那張嘴,口無遮攔,出言不慎;他虛擲了光陰,成了個拚命追女人,但是又沒能耐搞到手的傢伙。姑姑們不無羡慕地說,「他真是他爸爸那塊料兒。」

他們不會把他拽過去或者抬走,是嗎?他們不會從他喉嚨里強行逼出個裁決吧?
在你獻給我的花束里……
在整個路易高中放假期間,他從沒疏忽過他應盡的一輪一輪的拜訪任務。拜訪主教,拜訪修道院院長,拜訪第一位學校老師,向他們彙報自己的生活學習。不是他喜歡跟他們在一起,而是他知道今後自己如何需要他們的美好祝願。因此,每當他回來,他的細心總有收穫和回報。家裡持一種看法,但是城裡卻持另一種看法。他被叫到阿拉斯參議會的律師協會去開會,其他人受到怎樣的歡迎,他就受到怎樣的歡迎。因為,當然,他不是他父親,世界是在向前;他冷靜,優雅,謹言慎行;他是城市的榮譽,是修道院院長的榮譽,是把他撫養成人、受人尊敬的親戚的榮譽。
他伸出一隻手,努力要站起來,穩住自己。他期待有人抓住他的手,防止他顫顫巍巍的,不過,當你生病的時候,沒有人會來幫你。
「你會娶阿涅斯。你會娶阿涅斯,把我一個人丟下的。」
對姑姑恩瑞艾特的教子來說,沒有婚姻,沒有道喜。他姐姐恩瑞艾特身體從來就沒好過。她不能呼吸;不能吃飯;是這些女孩子當中不可能長大的一個,註定了成為叫罵的對象,她總是把頭埋在書中。一天早上,消息是通過一封信傳到他這兒的,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周。他們發現她死了,她的枕頭浸泡在血泊中。她失血的時候,樓下的姑姑們還在和夏洛特一起打牌;她們還在享用簡便晚餐的時候,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她才十九歲。他愛她。他曾希望他們也許能成為朋友。
他尋找卡米爾的最後一封信。信是用拉丁文寫的,相當模糊不清,是關於一個已婚女人的什麼事。通過拚命學習這門已經不用的語言,卡米爾在向自己掩飾自己的痛苦、茫然和疼痛。通過強迫收信人翻譯,他其實是在說,請相信,我的生活對我而言是一種精英分子的快樂,是某種只有通過書寫和郵寄發送出去才存在的快樂。馬克西米連把手掌在信上停留了一會兒。卡米爾,要是你的人生順利該多好啊。要是你頭腦更冷靜,要是你臉皮更厚,要是我能再見到你該多好啊……要是所有的事能夠永遠在一起發揮作用該多好啊。
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詩歌》
「如果你爸媽行為檢點,」外公卡洛特曾經說過,「你就不會生在這個世上了。」
現在切口正在變黃,因為用得多了的緣故,顯得破舊了。他一直在努力尋思該如何保養它,如何使它保持乾淨,但是整個紙張的四邊都起了皺,捲曲了。他認為,他把它記住了,不過,如果他只是在心裏重複,它可能會變成自己杜撰的東西。可是,當你手裡拿著稿紙閱讀它的時候,你會認為這是別人的觀點,是由印刷工人成立的巴黎一家報紙的新聞記者寫的。
1787年6月30日:
下午三點:出現了事後反應。他要生病了。就在這裏,馬路邊上。他身子弓成了半個人。汗水順著他的脊背往外冒。他向下,膝蓋著地,趴著。眼睛霧蒙蒙的,嗓子生疼。可是,他胃裡什麼也沒有呀。二十四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四個月的實習之後,他被指派到一個非全職的司法崗位。這是一份榮譽,來得很快,不過他馬上就想到這是一個雙刃崗位。最初的幾個星期,他目睹了很多有錯的事情,於是就自然而然地把它們講了出來。把他負責介紹到律師協會的列波列爾先生,似乎覺得他多次失態。列波列爾說過(他們都說過),「當然,我們贊成有必要做一定程度的改革,但是,在阿特瓦,我們寧可做事不要急於求成。」就這樣,誤解開始產生了。上帝知道,他根本就沒九*九*藏*書打算去攪亂別人的心情,不過,他似乎成功地消除了誤解。因此,這個司法崗位,是不是因為他們認為他應該得到,是不是算是個小小的安慰,是一份賄賂,是一種挫敗他的判斷力的辦法呢,還是,它是不是一件獎品,一份恩惠,甚至是一種補償……補償尚未對他施加的傷害呢?
馬克西米連性情安靜,鎮定,容易相處。身架子好看,又大又亮的眼睛,一會兒發藍,一會兒發綠。開口的時候不乏幽默感;膚色蒼白;他穿著講究,衣服一向非常得體合身。棕色的頭髮總是精心打理,而且敷粉。曾經,他都無力維持他的外表了,於是,現在打扮成了他唯一的奢侈。

在法庭上,他此時正在發表人們所謂的「政治演說」。怎麼會不呢?一切都是政治。制度腐敗。正義待價而沽。
有時候,當他面對道德敗壞的對手或者高傲的地方法官時,他總是克制住自己想用拳頭打到對方臉上的衝動。他克制得太厲害了,結果脖子和肩頭都在疼痛。每天早上,他一睜開眼睛就說,「親愛的上帝,請幫助我忍耐今天吧。」然後他就祈禱某件事、所有的事發生來拯救他,讓他擺脫這些無休無止的、禮貌的、漫長的指責來拯救他,使他擺脫因年輕、智慧和勇氣帶來的恣意放縱。馬克西米連,你沒有能力償還那個人的代價了。他貧窮,我必須這麼做。馬克西米連,你晚飯喜歡吃點什麼呢?我不知道。馬克西米連,你給快樂的日子取了名字了嗎?他夢見自己正在沉沒,深深地、深深地沉沒在發光發亮的大海下面。
這是微不足道的空洞言語,但卻在整個城市回蕩。人人都要選擇立場,表明態度,絕大多數法律機構都站在列波列爾這一邊。這場官司演變成了一場不擇手段的較量。當然,最後,他們採取了他想象到的、他們會實施的行動:他們給了制繩者一筆超過他多年收入的錢,為了在庭外了結官司,讓他離開,保持沉默。
這位年輕人顯得驚訝,「哦,在每一方面。」
第一年他接了十五樁案子,這個數字被看成比平均數好了一點。通常,他會提前整整一個星期準備自己的文件,但是,在第一次聽證會之前的晚上,他總要工作到午夜,如果有必要,會工作到天亮。他總是把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做過的一切忘掉,把文件丟在一邊。他總是把案子的事實再過上一遍;為了確立論點,總要把論據從根基開始,再不辭辛勞地梳理一遍,他有個像是吝嗇鬼的保險箱一樣的腦袋。一旦事實進來,就留在那裡。他知道自己嚇呆了同事,可他有什麼辦法呢?難道他們以為他真的不會是一名出色的律師嗎?
他回到阿拉斯的時候,在姑姑恩瑞艾特,還有她那吵吵嚷嚷的丈夫那裡住下。一周還不到,他就提醒他,他還欠著他們的錢呢。準確地說,是他父親佛朗索瓦欠下的這麼些錢,欠姑姑恩瑞艾特的,欠姑姑尤娜麗的,欠外公卡洛特莊園的。他不敢多問。他外公的遺產已經用來償還他父親的債務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呢?這種做法不講情面呀;這種做法貪婪呀。他們可以給他一年的寬限,等到他掙錢了才行。他沒鬧出什麼動靜來,付了錢;之後就搬了出去,免得讓姑姑恩瑞艾特難堪。
但是,夏洛特總是圍著這個觀點繞來繞去。遲早,她會把自己真的說得變成個哭哭啼啼的人的。結果呢,這真的成了令她傷心的事了。
「對不起,」他說。「我會爭取多跟別人交往。只是我手頭工作忙,事情多,要處理。」
他寫完之後,放下筆,看了看文章,心想,這篇文章寫得非常不錯,對我來說,這麼說倒真是容易,因為我沒有最親密的朋友。接著,他又心想,我當然有,我有卡米爾這個最親密的朋友。
布朗特狗在他房間外面「撲通」趴下了。他關好門,工作到七點或者八點鐘。當然,要是第二天有案子,工作時間會更長一點。等到最後把所有文件都放好時,他或許會咬咬鋼筆,為下一次文學社團碰頭聚會寫幾行詩。他承認,他寫的不是詩。是一些夠得上詩歌水準,但是並不嚴肅認真的玩意兒。有時候,一些詩要比另外一些詩更不正經。比如,想想他的這首《果醬餡餅頌》。
這是一戶什麼事情都按部就班來著的人家。他早晨六點起床,然後處理文件,直至八點。八點鐘,理髮師過來。之後,就是簡便的早餐——新鮮麵包,一杯牛奶。到十點鐘的時候,他通常已經在法庭了。在法庭打完官司之後,他就設法迴避同事,可能早點回家就回家。因為早晨的辯護衝突,到現在,他的胃裡還在翻江倒海,他吃read•99csw•com了些水果,喝了杯咖啡,還喝了點大量稀釋的紅葡萄酒。他們怎麼能夠做到這樣,經過一個早上相互比著扯嗓門,可是,從法庭上吵吵鬧鬧出來的時候,他們又是高喊又是拍背了?然後,他們回到各自的家中,喝酒、吃飯,把注意力轉移到厚厚的紅牛肉塊上了?他根本就學不來這套功夫。
他開門讓理髮師進來。此人朝他的一貫態度和藹可親的客戶仔細地瞧了瞧;他知道,今天上午最好別閑聊。時鐘滴滴答答毫不留情地走向了十點。
因此,要在國家臣民是否擁有避雷針的權利這一點上展開訴訟。這位氣惱的居民諮詢了阿拉斯律師協會的一位大牌律師德·布伊薩爾先生,此人的科學傾向非常強烈。那時候,馬克西米連與德·布伊薩爾相處得相當和睦。他的同事顯得非常亢奮:「你瞧,這是一個攸關原則的問題;有人企圖阻撓進步,反對傳播科學的益處。如果我們把自己當成是啟蒙人士,我們決不能袖手旁觀。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你願意進來為我寫些信嗎?你認為我們應該給本傑明·富蘭克林寫信嗎?」
他曾嘗試過祈禱:為了讓思緒平定,手裡捻著串珠。可是在那個時刻,每當串珠從手指中間滑過的時候,它們就在提醒他,這是一根繩子,之後他便輕輕地把串珠丟在地上。他不停地在數:「我等父者,在天我等父者,萬福馬利亞,萬福馬利亞,」還有那句虔誠的補遺之語,「榮耀歸於聖父、聖子及聖靈,阿門。」那些念叨出來的祈福音節連綴在一起。它們構成毫無意義的詞語。它們在自我翻轉,在意義之內和意義之外來回地飛奔。什麼是意義?上帝不會告訴他該做什麼。上帝不會幫他。他不相信那一類上帝。他告訴自己,他不是無神論者,僅僅是個成人而已。
有個人僥倖保住了性命:他成功通過庭審了。即便在阿拉斯這兒,找到同盟,如果不是朋友的話,還是有可能的。約瑟夫·弗徹在奧拉托利會學院教書。他曾經考慮過當牧師,可是後來他離這個想法越來越遠了。他教物理,對所有新生事物都感興趣。弗徹相當頻繁地參加由夏洛特發出邀請的晚宴。他好像向她提過,或者,不管怎麼說吧,他們之間逐漸達成了某種默契,某種心照不宣。不論什麼樣的姑娘都會被這個孱弱、手腳像樹枝一般、眼睛幾乎不長睫毛的弗徹迷住,馬克西對此感到驚訝。可是,誰知道呢?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喜歡弗徹,不過,夏洛特自己的日子是她自己過。
往往,在普遍的黑暗之中會出現一絲光明:有一天,他正從法庭出來,一位名叫赫爾曼的年輕倡議人緩緩地走到他身邊說,「你知道,德·羅伯斯庇爾,我開始感到你是正確的。」
「在哪一方面?」
後來,打贏了這場官司的人舉辦了一場聚會。無數封賀信來了——哦,傾瀉而來可能是誇張,但是,毫無疑問,這樁案子引人注目。所有的文件,也就是馬拉醫生無數的證據,他還放在手頭呢,他的發言以最後一分鐘對方按照此方的要求糾正錯誤而告終。有幾個月的時間,每當有人過來拜訪,姑姑們總是拿出報紙,說,「你看過有關避雷針的文章嗎,上面說馬克西米連幹得出色吧?」
在共和國家,精力的主要動力是道德,是熱愛法律,是熱愛國家。因此從這些動力的本質本身得出的結論是,所有的個人利益和個人關係必須讓位於大眾利益……每個公民都享有國家權力……因此,如果國家安全要求對他進行懲罰,每個公民就不能無罪釋放他最親密的朋友。
現在夏洛特從修道院學校回家了。他們一起布置位於拉波特爾街上的房子,馬克西米連掙錢,奧古斯汀到處晃蕩,夏洛特一邊收拾屋子,一邊想出了關於他們兩人的刻薄評論。
現命令,印刷出版的、署名為「德·羅伯斯庇爾律師」回憶錄中攻擊司法和法律權威、傷害法官的語言當令行禁止;本命令應在阿拉斯鎮張貼公布。
關於這樁案子,有了一篇相當長的報道。肯定,這是一件令公眾發生興趣的事。一位聖-奧梅爾的德·威瑟里先生自己弄到了一根避雷針,架立在自家的屋上,招來一群臉色陰沉的傻瓜圍觀的時候,案子就已經開始了。安裝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嘭嘭嘭地走到市政府,聲稱這玩意兒實際上是在吸引閃電,因此一定要從屋上把它取下。德·威瑟里先生為什麼要吸引閃電呢?噢,他跟魔鬼為伍了,是嗎?
他極力不去得罪別人。他喜歡把自己看成是個本質上通情達理、與人通融的人。他可以迴避,推諉,逃九-九-藏-書遁問題。他可以神秘兮兮地微笑,拒絕在任何一方的立場上表態。他可以吹毛求疵,死摳字眼。這就是生活,他心想;可這又不是生活呀。因為那個赤|裸裸的問題來了,兩者要擇其一:你想要革命嗎,德·羅伯斯庇爾先生?是啊,你見鬼去吧,你們都見鬼去吧,我就是要革命,我們需要革命,那是我們將要成就的事業。
他確信不會叫她路易絲的,作者都是敏感的人。路易絲長得非常漂亮,而且她從來沒有把她纖縴手指上的墨水擦乾淨過。「我要動身去巴黎,」她說,「恕我冒昧,人不能一直就困死在這個落後的地方。」邊說邊用手中一大摞卷好的手稿敲敲椅背。「哦,嚴肅莊重、神奇莫測的馬克西米連·德·羅伯斯庇爾,你為什麼不到巴黎來呢?不?哦,至少,讓我們今天下午出去野餐吧。讓我們製造個謠言,好嗎?」
他從巴黎回到阿拉斯的時候,有了不少變化,他擁有一個新的法律學位,懷揣著自己精心調整過的希望。1776年,也就是美國獨立戰爭的那一年,令大家感到高興的是,姑姑尤娜麗宣布,她準備出嫁。教區的老處|女說,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希望都存在著。姑姑恩瑞艾特說,尤娜麗發瘋了:羅伯特·迪奧赫蒂斯是個鰥夫,有七個孩子,其中有個女兒,安娜萊斯,都到了能嫁人的年齡了。可是,在六個月之內,姑姑恩瑞艾特的酸葡萄卻變成了神秘的粉紅色的臉紅了,還有許多不合體統的騷動不安,她的話里還包含了許多暗示。第二年,她嫁給了加布里埃爾·德·胡,一個咋咋呼呼、年紀五十有三的人。馬克西米連為自己身在巴黎、無法脫身去參加婚禮感到慶幸。
這就是他開始得到的客戶類型。一個普通男人,或者經常性地,一個普通女人,與既得利益有衝突的人。自然,並不希望從他們身上撈到一點費用。
只有馬克西米連在認真地聽。他對軍事問題知道得很少,因此感到有些震驚。
現在,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一件一件地列舉制度的邪惡以及在阿拉斯專制制度上的細微表現。上帝知道,他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靜,努力使自己適應。他向來冷靜,是個墨守成規之人,對有經驗的同事一直尊敬有加。一旦他說話很沖,那是因為他總是在希望,通過羞辱他們從而使他們採取良好的行動。他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人。不過,他在要求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他在要求他們承認,他們整整一生都在其中辛勤勞作的制度是錯誤的,是毫無根據的,是邪惡的。
不久,有一天,一個可憐的制繩者的母親出現在他家門口,給他講述了一個故事,說她兒子坐牢,是因為位於安乾的本篤會修道院指控他兒子偷竊。她說這個指控不僅錯誤,而且惡毒;修道院的司庫德姆·布羅納德是個臭名昭著的有竊癖的傢伙,此外,他還企圖讓制繩者的妹妹跟他上床,而且,她無論如何絕對不是第一個女孩……
就在這些美好婚姻發生之後的兩年,外公卡洛特過世了。他把釀酒廠留給了舅舅奧古斯汀·卡洛特,還給他在世的七個孫子輩的孩子們每人留下了一筆遺產,留給了馬克西米連、夏洛特,還有奧古斯汀。

路易絲屬真正的貴族階層。「在那裡,什麼都不用考慮,」姑姑們說,「可憐的馬克西米連。」
德·凱拉列奧女士被學院選進文學社團的時候,是第一個女會員。以她的名義,他就婦女天才、婦女在文學和藝術中的作用,發表了一通演說。過後,她說,「你為什麼不叫我路易絲呢?」她寫小說,一個星期寫上成千上萬的詞語。他羡慕她的才華。「先聽聽這一篇吧,」她總是說,「然後再告訴我,你覺得怎麼樣。」
制繩者的講述聽起來糟糕到了不可能是真人真事的程度。不過,他還是說,我們會讓真相大白。一個月之內,德姆·布羅納德就受到了調查,制繩者正在起訴修道院,尋求賠償。當本篤會修道院想要找個律師的時候,他們找過了誰呢?列波列爾先生,他曾經的資助人。他說,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因為感激而受限制,因為這關係到真相。
「是的,可是,你拿報酬難道就是因為工作嗎?」夏洛特說,在阿拉斯,他落下個名聲,那就是,對錢沒興趣,心腸好。這話令他吃驚,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個講究原則的人,不是任何人的傻瓜。她總是抱怨自己疏遠那些本可以提拔他的人;他呢,總是一遍一遍地向她解釋,為什麼有必要拒絕他們幫忙,他的職責何在,他覺得做什麼事情才是自己的義務。他認為,她從中引申得過多。畢竟,他們總是給他支付報酬。桌上還有吃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