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幹活的車，滿身傷痕
「我可沒有死角。」
沒錯，絕對不要有什麼牽連。多田在心裏決定。
「打工的小學生坐上貼了藥丸的座位，用暗語或是別的什麼來確認買家。小學生下車后，買家坐上座位，把貼著的葯拿下來，是這樣吧。」
「怎麼樣啊，由良閣下，你到底幹了些什麼，坦白從寬。」
「幹嗎問我這個？」
「唔，一次也沒見過。」露露揚起腫意未消的眼睛凝視多田。「我可是守信用的人哦。」
多田也幾乎睜不開眼，繼續開著車。「不用管參与犯罪的傢伙，這可是你說的吧？」
多田沒法工作，只好和狗的主人中村商量一番，讓他提前帶狗去散步。在這期間，多田和行天合力給狗屋裝上了新的鐵絲網。為穩妥起見裝了兩層，並把角角落落都檢查了一遍，看有沒有鐵絲翹起來的地方，免得傷到狗。
「沒錢。已經是夏天了，暫時就這樣也不錯吧。」
「去補習班前吃了。」
太多了。行天小聲嘀咕道。多田不理會，繼續往下說。他竭盡全力惹阿星不快。
行天則只說了一聲「噢」。
「別糊弄人了。我知道你往公交車的座位上貼了砂糖。」
信仔吼了一聲，這才發現眼前是自己的天敵行天，於是僵在那兒不動了，緊緊地閉上眼睛和嘴巴。
下午，兩人在中村家的院子里修理狗屋。
「我覺得那小鬼不簡單。」在公寓樓的電梯里，行天開口說。「小孩子一般不會自己看什麼名著家庭劇場。」
「習慣了傷神費心的話，等你長大了也許就沒什麼痛苦。」
既非正義的使者，加之愛惜自己的性命，多田就決定對此不再多想。
比預想的要耗時間，弄完以後已近七點了。
「由良閣下學成之後想做什麼？」
「嗯。」
為什麼連剪頭髮都得由我來交待，多田正在心裏嘀咕，一回頭，身後的行天已杳然無蹤。
行天快活地笑起來。「總有一天。」
「看我不把你趕出去。」
「那是因為我們小時候幾乎沒什麼補習班。」
「沒問題。」行天間不容髮地回答。
「要有什麼事就打電話來，是你對由良開的口啊。他說了什麼？」
「最近有人在這個小區附近看到可疑的男人向孩子們搭話。我平時要工作，回來得晚，所以擔心兒子。」
院子里有貓的屍體需要收拾。衣櫃的支架鬆脫了沒法掛衣服得重新裝上。不知所終的租客的行李要處理掉。
多田走下公房外側生鏽的樓梯。轉身抬頭看去，露露和海茜仍站在門口目送著他。海茜握住懷裡吉娃娃的前爪擺了擺。
「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這不是出大事了嘛！」
「破車。」
多田從方向盤抽出一隻手，把手掌按在由良的腦門上。在發燒。畢竟是孩子，傍晚還活蹦亂跳的，突然就發起燒來。多田把心事先往下壓了壓，以超快的速度往公寓駛去。
多田稍後從圍爐家的老闆那兒得知，來買十八個海苔便當和二十三個鮭魚便當的，是兩個小學女生。
行天滿臉不情願地從沙發上坐起身，重新紮好劉海。
多田用通風良好的小皮卡把由良送回公寓，他的父母果然已經回來。
「負責監視的人也是小學生吧。」
「那是什麼？」
行天在車裡的煙灰缸中熄掉煙，關上車窗。「晚上九點，大夥究竟上哪兒去啊？」
「先要找到信仔。」多田宣稱。
信仔從衣兜里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個號碼。多田飛快地把那行數字輸進自己的手機。
「看了。」
「你可別忘了，葯在我手裡。」對方剛接起電話，多田就試圖說服他。「我們都是做客人生意嘛。信用第一。對吧？」
「神馬玩意兒！」多田愕然地喃喃。
「你這是和誰學的？一點也不像。」行天笑道。
「別搖，」由良軟軟地擰著身子，「我腦袋疼。」
多田使了個眼色，行天便鬆開信仔。信仔神經質地理了下凌亂的襯衫，又問：
「是呀。哄著年輕孩子們買搖|頭|丸。所以他過去總在車站前轉悠，可最近好像有個組織用更安全的方法來交易藥丸。還有傳聞說信仔的生意停掉了。」
這麼一說，或許真是如此。多田於是釋然。
「我得了糖尿病，想和你談一下關於葯的事情。」多田說。
海茜朝著似乎隱隱在震動的平房喊道：「露露——露露——」
聽了多田的話，行天宛如發現獵物的獵犬般朝信仔奔了過去。甭管怎麼唧唧歪歪，行天這傢伙其實挺喜歡信仔的嘛，多田想。
行天一聲不吭地把還沒用過的發票本扔了過來。發票背面有圓珠筆潦草寫就的無法辨認的字跡。
「當然沒忘。我不想丟掉客戶，你想取回砂糖。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你當時馬上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砂糖了吧？」多田因為別人的視線而放緩了聲音。「為什麼這麼痛快接下這活兒？」
「好嚴重的傷啊。」由良驚嘆道。「那是什麼？真的接上了？」
「那我怎麼辦才好？」
「太奇怪了。你真的沒哭？」
由良又變回了一如既往有點拽的少年。
真幌的主街上充斥著人種和職業混雜不堪的人群。
「是嗎？」
「現在可是你有效率地使用空氣的時候了。」行天威脅道。
他覺得，把狗送給這兩個女人還真是對的。
「那東西之前在哪兒？」多田驚問道。
「你不是說過嗎。不管他。」
「沒什麼。因為昨晚在車站前碰見他，原來他還在這一帶呢。」
行天用V字手勢戳了戳信仔僵硬的臉頰。「你還待在真幌呀。難不成，你還去哥倫比亞美女那邊？」
正當兩人並肩坐在地板上大量消耗人家家裡的盒裝面紙的當口，由良的母親回來了。看到哭腫了眼的多田迎出來，做母親的似乎吃了一驚，可聽到兒子發燒之後，她也沒到房間里去看看情況。
「不好意思，我剛才好像忘了東西在車上。可以找一下嗎？」
「他好像換了手機。現在的就不知道了。你著急嗎？」
「哪兒也不去。回家呢。」
「我去買午飯。」
「是不是自顧自回去了？」
「我家孩子在站前的補習班上課。」母親淡然說明道。「每周三次，周一三四的晚上九點下課。我希望你們能在下課時去接他，然後送回這裏。」
「那個湯料是最後放的。」
既無表情也無熱情地接起電話的行天躺在沙發上沒挪窩，說了聲「哦，是你啊」，接著又說：「身體怎麼樣了？」
多田為了讓行天的生活多少朝人類的日常狀態靠攏而努力。這會兒，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晚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沒有？」
「我們這就走，不用了。」
多田迅速爬上駕駛席，系好安全帶。行天粗暴地抱起由良，硬是兩個人一道坐進了副駕駛座。
由良瞄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因為我想知道最後的結局。」
「誰啊。」
「那可不行。」
多田焦躁地拉住行天的手腕，打算離開房間。
「談判成功？」行天問。
把耳朵湊近多田手機的行天跺著腳低語道：「好啊好啊。」
似乎自打捲入那場大塞車之後，行天就把去補習班認定為壞事一樁。
多田和行天邊抽煙邊等著由良開口。由良躊躇良久，終於小聲說：
在不知第幾次接他的夜裡，由良對守在貨梯前的多田和行天說：
「我不擅長講這種話。」多田站起身。「回去吧。」
「你好像在發燒啊。」
孩子們期待著父母的愛和保護。彷彿這世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獲之物，孩子們嗷嗷待哺地貪求著這一切。然而，能給予他們的東西並不多。看起來，行天也罷由良的母親也罷，都是當自己的孩子不存在，也不打算用心對待。
「破車。」
他試圖從箱根快線北口往站前開，結果卻給堵在這兒。這條路很窄，塞車的事常有。早知道該像往常一樣老老實實沿著公交車的路線走。要那樣走的話，這會兒已經到事務所那頭了吧。在停車場停好車然後去吃個飯，晃晃悠悠走著去，順便去趟澡堂……
多田往田村家打電話，吩咐似乎一直在等聯絡的由良：「我們現在過去。到了門口再給你電話，在那之前不管誰來都別開門。」
多田從唇間低低擠出這句話。由良被嚇到了，乖乖沉默。那之後誰也沒有說話。
「不許提這傢伙的傷。」
由良是自己去乘車了嗎？把條形糖包貼在車上，不僅僅是在去補習班的日子嗎？要是壞了交易，由良會怎樣呢？
「哎，你們真會給他點顏色？」
「承蒙關照，把我的卡車前窗變得好像冰糖一樣呢。」
「明天你可以去學校了。」
由良若無其事地掃視四周，確定沒人注意自己之後，他伸手探進書包掏出——個手指長短的東西。他微九九藏書微彎下身子，把拿著那東西的手夠到座位底下。隨即由良恢復了原先的坐姿，手中空無一物。
行天在放的似乎是大結局。
多田一把拖住還在喋喋不休的行天走出房間。只聽得由良一邊關上玄關的門，一邊說：
多田打開車窗，抽了一支好彩。雨無聲無息地下了起來。不知何時已進入了真正的梅雨時節。
「狗屋的事我明明說過下午去。是中村家吧？」
「知道了。」
他們很快明白了由良不是等閑之輩。兩人在補習班門口等了又等，也不見他的蹤影。
「我看不懂才問你的嘛。」
「那是自然。」
趕時間的多田看了眼坐在副駕駛座的行天，不由得往方向盤上一趴，喃喃道：「……還是該那樣。」他本該把留言的任務交給電話機，然後讓行天去理髮才是。把蓬亂的前劉海紮成朝天辮的那副尊容，無疑不可能得到委託人的信賴。
「是我，多田便利屋的。」
然而副駕駛座上的行天仍是無動於衷的神氣，只答了句：「沒什麼。吃什麼都行。」
「你昨天在座位底下貼了砂糖沒有？」
「你沒法算成『一個人』。」
曾經被切斷的東西，不可能回到先前那樣。
「你什麼時候……」
多田把蘋果削皮切瓣，每瓣只留下一點方便取食的果皮，看起來像一隻只小兔子。他把蘋果擱在盤子里，放在床上空余的位置。
「別鬧了。」阿星以優雅的語調斥責道。「你是跟著那個小鬼的便利屋吧。」
「生意？」
「我們今天哪兒忙了？」多田問他。
她們邀多田進屋，但他只站在玄關遞上作為禮物的狗糧罐頭。確認了吉娃娃被關愛著並精神活潑就好。
行天跳下小皮卡，疾步穿過停車場。
「不是和誰學的，是我本人的心情。」多田轉向副駕駛座抗議道。「這樣子還說三道四，你這傢伙什麼神經啊。」
多田揪住行天的朝天辮往上扯。「多田便利屋的經營方針，是不問委託人的年齡性別，對工作來者不拒！」
由良剛坐上車，多田就立即發問。
「你能讓我們不這麼費事嗎？」
「你在考慮臨別贈言？」行天喜滋滋地問。
「不管他。」
不管怎樣，由良似乎不滿足於僅僅在心裏抱怨父母的關愛不夠。由良固然有他的理由，但他大約幹了相當不上道的事，看起來這孩子可能比我小時候還笨呢。多田開始這樣認為。
「那可不太方便啊。」多田小心地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焦躁。「我們可以在真幌警察署前面碰頭。」
由良一如往常坐在副駕駛座的行天膝上。
兩個女人和吉娃娃，看上去都幸福洋溢。
「哦。想什麼？」
「哎呀呀，」行天悠然說道，「對方可是知道你長什麼樣，也知道你住哪兒，對吧？說什麼自首，你的危險處境可是一點兒也沒變。」
「是啊。不好意思。」多田微笑道。
「由良說他的燒沒退，出不了門。還說什麼『希望你們代我去坐公交車』。」
「主角是在魯本斯的畫前和狗一起死掉的對嗎？」
「我能管得了那麼多嗎？」
「你怎麼隨便削人家家裡的蘋果啊。」
「什麼嘛。幹嗎喊我由良閣下。」
「生病的時候自然要吃蘋果。」多田站起身。「我在客廳，你要不舒服就喊一下。」
一無所見的狀態下，多田條件反射地狠狠踩下剎車。小皮卡停在了田間小路的正中央。
真幌站的箱根快線北口前方林立著許多高樓，裏面有各種各樣的補習班。眼下，小學生們正好從樓里的升學補習班蜂擁而出，他們要麼和朋友往車站走，要麼搜尋停在路邊的自家車子入座。
「三十分鐘后，你把砂糖帶到站前的市營停車場來。」
「就那樣擱著，別動它。」
「我想著是不是賺點零花錢呢。」
由良沉默著下了車。三個人在電梯里都繼續一聲不吭。
「每次這麼晚回家很辛苦啊。」多田試圖表現出友好的態度，主動對由良說。「是乘公交車嗎？」
多田正要揚聲喊他，又作罷，迅速地藏身於站立的乘客之間。
信仔顫巍巍地剛睜開眼，行天一伸胳膊，又重施挖眼的伎倆。信仔條件反射地合上眼睛，行天的指尖撞在了他的眼皮上。
多田回到事務所，開口說：「行天，過來坐下。」
「安全的方法是什麼哦？」露露曼聲問道。
「誰知道。要能知道這個，信仔大概也有機會捲土重來了。哎，這事兒和我們無關，露露。」
「你從頭說起吧。」
行天回頭瞥一眼門口，把手裡的透明塑料袋朝多田悄悄一亮。塑料袋裡滿滿的凈是棒狀袋裝砂糖。
「上個月，有個男的在公寓附近的公園裡和我搭話。他問我有沒有到真幌的公交車月票。」
「不懂得工作車的好壞，你還是個孩子呀。」
「他們平時都要十一點左右到家。」
「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不快點就趕不上約好的時間了。根據多田的辨認結果，發票背面寫著：「七點半。林田町2-13公園新城1214。田村。」林田町一帶最近建起了大型購物中心，大規模的住宅區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但在真幌市仍屬於偏僻的地區。
「你別在這兒無謂地浪費空氣了。」
沒想到，由良曾說「媽媽對我漠不關心」，似乎是一語中的。真是夠怪的父母，多田想。可什麼樣的親子關係都有，所以他沒做多餘的發言：
「應該是吧。」
「由良，明天開始就由這家便利屋接你回家，來打個招呼。」
「沒有便條紙。」
公交車剛到真幌站前，多田就小心地不讓由良看到自己，迅速下了車。他站在建築的陰影里等乘客們全部下車。由良和在補習班前遇見的朋友們一起朗朗笑著走進了大樓。
到了公寓前，由良沒有立即從車上下來。
「不知道哦。那是已經分手的男人哦。」
「所以對方就立即來了一次暴力威脅。」
行天對藥丸交易的流程作了一番整理。
「你接這活兒收了多少錢？」
「這路怎麼擠成這樣？」
行天在別人家的客廳甚為放鬆，正在觀看《佛蘭德斯的狗》。
「想來想去，這裡是真幌市最安全的位置了。」
行天搖著在自己膝上哭開了的由良加以撫慰，開始抽煙。多田也隨之點上煙。要是連煙也不讓抽，可真讓人受不了。
「都這把年紀了，你在說什麼呀。片頭曲畫面就已經暗示了結局嘛。」
「你當不了正義的使者啊。」
「是呀。」
「拔草是誰家的？」
行天頭頂上紮成一撮的劉海得意地晃了晃。
在看起來能住下小孩的狗屋裡有兩隻精悍的杜賓犬。多田剛伸手觸及與其說是壞掉更像是被啃開了的鐵絲網，兩隻狗就在狗屋裡興奮不已，把鼻尖湊了過來。
「行天！」
「我討厭沒教養的小鬼。讓那個丫頭去什麼補習班弄得馬路塞車之前，應該先教會她一些別的。」
「放心吧。這不是糖。」
「嗯。」
行天用右手比劃了個V字，順著奔跑的勢頭把兩根手指對著信仔的眼球戳了過去。被殺氣壓倒的信仔「哇」地驚叫一聲，堪堪躲過了挖眼攻擊。
「葯在你家裡吧？」
由良輕快地鞠了個躬，態度倒比僵硬地遵照多田的吩咐一句話也不講的行天更像個大人。為了促進邦交，多田也看向電視畫面。
「那上面寫了吧。」
「沒什麼人情味兒啊。」
阿星的語調平穩依舊，如同在嘲諷多田：「便利屋，希望我們今後也能好好相處，別相互礙事。」
「唔。」多田看了看時間。「該去接由良了呢。」
自從吉娃娃被自稱哥倫比亞人的露露帶走之後，多田和行天的生活規律也隨之崩潰。根據委託的情況，有時候早上睡個沒完，有時則工作到深夜。
由良打開門，打算進到家裡。
「你明天去趟理髮店……」
「啊。」
大概是因為準備離開的多田看起來格外垂頭喪氣，海茜急忙在他身後補了一句。
所以你才不想見孩子嗎？
「那沒問題，不過——」
行天這麼一說，信仔就住了口。
一旁的行天無聲地笑了起來。
多田想這樣問，又作罷，換了個問題。
由良掙脫開多田的手。對著正在合上的門，多田繼續說：
「哎呀。」多田這次是對行天喊，「住手。」
「找到了。」
「那可真傷腦筋啊。」
多田和行天坐在路邊的綠化帶，耐心地候著信仔現身。兩人輪番去廁所，吃飯則又是打包圍爐家的海苔便當對付了事。
由良依舊臉色蒼白，低頭對著手中那杯供暢飲的果汁。多田覺得累了，身子靠向椅背，又在桌下逼仄的空間里盤起腳。
他存心的。就和被留下看家的狗在屋子裡隨地撒尿一個樣。多https://read.99csw.com田滿肚子火，把作廢的幾張發票撕了下來。
多田的反應比行天更快。他往方向盤重重砸下一拳，隨即意識到行天和由良都以驚詫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嗯。下回見哦。」
為了處理瑣碎的案子已在真幌市奔波了一整天，多田和行天這會兒好不容易才回到站前。
「想弄到藥丸的傢伙，就到返程的向坂小區方向的公交車上去取貼著的葯……」
小皮卡駛往真幌市郊。舒緩的下坡道，兩旁是田野。沒有街燈，路面昏暗。林田町公寓群的剪影浮現在遙遠前方的夜空里，形同半朽的古塔。
被迫半坐在行天膝上的由良似乎不適地掙扎著。
「不用了。」
電話掛了。多田毫不畏縮，馬上又撥了過去。
海茜一邊調整吉娃娃的緞帶，一邊說給多田聽。那語調彷彿在說「可真好」。
癟著肚子加之交通擁堵，多田有些煩躁起來。
第二天，根據從海茜那兒得來的消息，多田和行天一整天都在監視箱根快線百貨商店的後門。
行天笑著說了聲「真可惜」。
「哭了吧？」
雖然如此，客廳和廚房都收拾得很乾凈。努力賺錢，家事也不馬虎的父母。但是，並不是說只要盡了義務就足夠了，多田想。
「抱歉，打擾了。」
由良往事務所打來電話，是在第二天的午後。多田的決心早就搖搖欲墜。
「哦。那麼就快完了。」行天沉靜地繼續問道：「你喜歡那個動畫片的什麼？」
談話就此中斷。行天戰戰兢兢地問：「就這些？」
周末，由良的母親打來電話。其內容是：
「聽我說，由良，」多田抓住由良開門的手，「你還有機會去愛別人。你能把自己沒能得到的東西，完全用你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給某個人。你還有這樣的機會。」
「啊？鄰居家小孩今後也上同一間補習班，說是打算開車一道接送由良……你問我什麼事，指的是？」
「行天，你去。」
「好的好的。」行天答應著，以輕快的腳步跟在多田身後。
「請進。」
在真幌站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五色繽紛的霓虹燈下佇立的拉客者的聲音，如同悲鳴般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和列車道口的鳴笛聲，以及陣雨欲來的融融暖風，這一切都透過行天打開的副駕駛車窗悄然湧入。
在街上賣廉價銀戒指的白人。朝經過的中學生搭訕幫二手服裝店攬客的黑人。故作親熱地把手搭到年輕女孩肩上的促銷員男子。拿著不知作何用處的調查問卷四下轉悠的中年婦女。
這孩子也不說聲晚安，一如既往漠然地關上門。
「才沒哭。多遜啊。」
「五十個。現在還剩下二十個多一點。」
「幹嗎！」
「一件是說有個想要幹掉的人。對方說付一千萬。你接殺人的活兒？」
多田把電話里留存的通話記錄和客戶名單進行對照，找出了委託人。他定好拔草的日程，又給中村家打電話確定了下午的安排，掛上電話。
「吃了飯沒有？」
圍爐家的老闆對多田躊躇道：「怎麼回事啊，這個砂糖。該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吧。」但一聽說有人會來大批採購便當，便立即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地接過塑料袋：「好嘞，交給我吧！」
「沒有。」
行天回到多田身邊問道。
用錄音電話來應對還比這好些，多田想。
行天發現前一輛車的母女從後視鏡窺看這邊，想弄明白怎麼回事，他打開副駕駛車窗怒吼一聲：「把垃圾撿起來，臭丫頭！」
「這孩子的糖分攝取有點過量啊。」
行天已經回到了事務所，正在徑自大嚼多田買了備著的碗裝方便麵。雖說是方便麵，但他能自己主動吃東西是件好事。多田也機械地燒水泡麵，放入調味料等三分鐘。
燈光熄滅的箱根快線百貨商場背後不遠處，露露的男人正百無聊賴地站著。發現其存在的行天以做作的假聲喊著朝他奔去。
「這樣啊。讓您費心了，不好意思。」
「怎麼可能。」多田也點上煙，深深吁出一口氣。「偶爾會有啊，把便利屋和殺手搞混了的傢伙。然後呢？」
多田皺眉思忖，內心湧起暗沉沉的預感。
「就你來說幹得挺不錯。」多田誇獎道。
「你別翻人家家裡啊。」
多田答話的同時，只見前面一輛車裡也有小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坐了進去。駕駛座的母親對她說了些什麼，小女孩卻對特地來接自己的媽媽連聲謝也沒有，把裹在超市肉包底下的紙從副駕駛的車窗扔了出來。
「永遠合不來的小鬼。」
「傻氣。」
「省了開窗的工夫不是挺好的嘛。」
「媽媽才不擔心我呢。她對我漠不關心。」由良終於開口道。「住同一棟樓的都有父母或者幫傭來接送。媽媽知道了這事，想要炫耀一下罷了。『我們家讓人來接孩子的錢總是有的』，她無非想做給鄰居們看。」
多田趕緊從辦公桌里翻出夾著委託書的文件夾，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田村家的號碼撥了過去。然而沒人接電話。
多田懷著對自己工作的滿足，把買好的東西堆到小皮卡的貨斗。只要在東急手創購物就能免費在停車場停車兩小時。因為還有點時間，多田打算到車站背後露露住的小區去探望吉娃娃。
星期一是和由良見面的最後一天。
「這樣啊。真可憐。哎？哦——今天很忙，所以不行。而且我們不接小孩子的委託……哎呀，竟然掛了。」
「行天，你是不是也餓了？和平時不太一樣啊。」
「他走的是貨梯，好像打算避開我們溜出去。」
「尼洛沒有爸媽。」由良答道。
「我意識到大概是危險的玩意兒，可似乎挺有趣。」由良終於兩眼噙滿了眼淚，說。「我去警察局自首。」
由良把「炸雞小子」的紙袋扔在地上。行天的手背青筋浮現，多田急忙把紙袋撿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
一輛連車前燈也沒打開的白色轎車從後面飛快地貼了上來。是哪兒的飆車族吧，多田想著，略微放慢車速。轎車緊緊吃進逆向的車道，試圖超到前面去。
多田是開玩笑說的，可由良答了句「大概吧」，認真地點頭。
「信——仔——！」
「我希望你放過那孩子。只要你保證這一點，剩下的砂糖原封不動還給你。」
回到站前的小皮卡里，多田喃喃地說給自己聽：「我可不想和做傻事的小鬼有什麼牽連。」
火車道口打開了，車流開始蠕動。彷彿是被行天的氣勢嚇到，前面一輛車一溜煙地開走了。多田也把方向盤打向事務所的方向。
自然，由良不曾打來過電話。
「信仔做了什麼哦？」
「我想委託到下次就結束。」
像養孩子似的。這念頭剛浮起來，多田就趕緊把它壓了下去。
「由良閣下，你認為那個動畫片是happy ending嗎？」
這人好不容易自願開口說話了，一上來卻是無論怎樣著名的捕手都沒法接住的猛力一投。
打開車門時，多田突然想起方才的事，便揶揄道。行天一本正經地答了句「當然」，又補充說：「沒有人看那片子的大結局不哭的吧。」
行天似乎忘了，他自己隨手亂扔的煙頭總是由多田撿起來的。只見他彷彿心情惡劣地又抽起煙來。
「唔。」
「有什麼不妥嗎？」行天彷彿不勝詫異地問道。
一個是未知號碼。還有一個應該是新的客戶。行天叼著煙，在沙發上抱膝而坐。
「神……」
「嗯。」
由良一言不發。行天把由良抱在膝上，饒有興味地關注著事態。
「請便。」
行天把胳膊支在窗沿上，朝車外吐出煙。正好走過小皮卡側面的公司職員們結結實實地沐浴在白色的有害物質里，從前窗玻璃便能看見他們回身朝這邊拋出咒罵。
多田覺得，門完全關上之前，由良似乎轉向這邊略微點了點頭。
「要是我拒絕呢？」
「你是想說，只要活著就能重來？」
「喝杯茶再走也好啊。」
由良似乎又要哭出來，卻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忍住了。
極其罕見地正在打掃洗手間的行天在多田對面的沙發上乖乖落座。
將近傍晚，正當覺得今天大約沒指望的時候，信仔終於出現在箱根快線百貨商店的後門。
「在幹什麼啊，那孩子。」
「快上車，行天。」
「什麼時候有空的話，來我事務所玩吧。」
離去前，行天遞給由良一張多田便利屋的名片，那是他不知何時從多田的褲子后袋裡拈出來的。
多田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只是說：「是嗎？」
無論如何，真幌所能賣出的藥丸數量有限。不用說，對於做這買賣的黑道而言，只要能拿到錢，管他是信仔還是新興團體，誰來賣都一樣。聽起來信仔的日子不好過九-九-藏-書啊。多田好不容易才把冷笑給壓了下去。就因為那個男人，過去的一陣子，他連伸懶腰都需要勇氣。腰上的傷這個仇可沒忘。
「啊，歡迎歡迎——」
「痛啊！」信仔叫起來。
接電話的是行天。
「別對小孩子動真格生氣嘛。」在回程的車裡，行天這樣說。「再說了，這手指也能像先前那樣動彈。」
從前，多田也曾被給予過付出愛心的機會。明明因為自己的不慎而喪失了這樣的機會，還有什麼立場對別人家的孩子說三道四。
「說什麼不想有牽連的是你吧？」
「算了，你不說話就行。」
這陣子也罷哪陣子也罷，我們之間談得上說話多少嗎，難道曾經有過「兩人融洽聊天」的狀況嗎？你覺得說話少的緣故出在誰身上啊？我這邊明明拋出了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變成本壘打的球，你這傢伙卻從另一頭把它打成了噗嚕嚕滿地滾的臭球，讓人連撿的勁頭都提不起來。
多田走近時，信仔正被行天親親熱熱地勾著肩膀，泫然欲泣地嘟囔了句「幹嗎」。
「你母親擔心由良閣下。萬一被壞叔叔帶走或欺負什麼的。」
「不是。不過似乎改造過，能用實彈。」
「沒門。」
儘管多田在深夜裡突然到來「想問些事情」，在車站背後攬客的海茜卻並未因此不快，她還提供了一些情況。
「怎麼了？」
「你小子，害我的愛車變成這副慘樣兒。就這樣你還打算沉默到底？」
回事務所的路上，就連多田也不由氣餒起來，對行天發牢騷。
「我乘的車到站時補習班正好下課。每天都會有不同年級的小學生從那個補習班出來坐車回家。」
目的地顯示換成了「向坂小區」的公交車停在剛才的位置，等待發車。多田敲了敲門，脫下制服帽正在小歇的司機立即打開自動車門。
和由良的關係惡劣依舊。
「再見，由良閣下。下周一再到補習班接你嘍。」
把海苔便當一掃而光之後，此人心情也好了起來，乖乖地跟著多田去了澡堂。眼下，他手裡提著濕漉漉的臉盆說：「洗澡水也不會泛涼，到了不錯的季節呢。」
不太吃東西。不管晝夜困了就睡。這些都是行天的舊習。但是，不洗臉也不洗澡算怎麼回事？多田暗想。行天以往好像是在帶吉娃娃散步時順便去澡堂，可吉娃娃一走，似乎就連澡堂這一存在都從他腦中被撤掉了。
多田收拾了兩人吃完的面碗，到停車場察看愛車的情形。副駕駛的門上有一道碩大的刮痕。
女人的聲音幾乎沒有起伏。若說可疑，在電話黃頁里隨便找來的便利屋也相當可疑。來者是兩個男人，一個穿著臟乎乎的連褲工作服，另一個則頭頂搖曳著朝天辮。若是我自己，才不會把寶貝兒子託付給這樣的人物呢。多田想著，不由得在心裏微微生疑。
「要是看見有人參與犯罪，你會怎麼做？」
林田町和真幌站前都是公交車的起點站。只要算好時間在公交車站排個隊，坐上目標座位可謂輕而易舉。
「行天。」
「好餓啊。」
多田沖由良怒吼，在桌上拍了一巴掌。由良的雙肩一震，店裡的客人們同時看了過來。
「喂，星哥，我們做個交易吧？」
行天很快扯著由良的耳朵走了回來。頗不情願的由良手裡拿著超市的「炸雞小子」的紙袋。
「我放過那孩子。」阿星似乎在笑。「你可要警告他，別說什麼多餘的話。」
阿星十分從容，簡直就像在某處觀望著這邊似的。要是動搖可就輸定了，多田往丹田憋一口氣。行天指指手裡的便當店塑料袋。多田恍然點頭。
「會得糖尿病的喲。」
「想說什麼？你這傢伙。」
「居然謀劃出這麼骯髒的把戲啊。」多田啜了一口煮過頭的咖啡。「那麼，由良閣下昨天因為感冒所以沒去打工是吧。」
「你那頭髮就不能想點辦法？」
在橫中公交車裡看見由良純屬偶然。
「才不是。」被揶揄的由良氣呼呼地回答。「我在想《佛蘭德斯的狗》。」
目送信仔離開之後，他立即撥入阿星的號碼。兩人重新在綠化帶坐了下來。鈴聲響到第五遍時，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只要活著總能付清的吧。」
「我來給他點顏色好了。」多田保證道。「所以你得把姓名和聯繫方式告訴我。」
「什麼哦？」
多田跪坐在床的一邊注視著由良通紅的面孔。
「沒什麼。沒事。」行天笑嘻嘻地說。
「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可我記得信仔一般都在箱根快線百貨商店後門那一帶。」
「哎呀。」
「我連DVD都看膩了。」
「你去買就是，我們會先打點好，把砂糖給你。」
多田剛一開口，行天和由良當即點頭表示同意。這間家庭餐館位於真幌警察署的正前方，從火車廂座位看得到手持長長警棍在警署入口負責警戒的警官。
行天把打來委託電話的女子稱為「教育媽媽咪呀」，實際看到本人後，多田則有另一番印象。
「狗的動畫片放到哪兒了？」
「不覺得，」由良回頭道，「主角不是死了嗎？」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是啊。就好像，對了，咱倆就像孩子長大離家后的中年夫婦似的。」
「燒得不輕啊。不過我想燒很快就會退的。」
從真幌站前到林田町，開車將近三十分鐘。既然小學生由良每周好幾次乘公交車走這段路，那他大抵是前途有望的罷。
「啊，哭了哭了！」行天嚷起來。
叫作由良的孩子在交談過程中一言不發，一直在看客廳里的電視。
「哦。」行天依舊笑嘻嘻地應了聲。
「嗯……」
由良的母親卻反應平淡。
「她家在哪兒？」
由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多田把尚未泡開的麵條往嘴裏送。「車怎麼樣了？」
住在高層公寓的田村家由父母和讀小學四年級的兒子組成。父親還沒回家，嶄新亮堂的客廳里只有母親和兒子由良。
「你們為什麼要纏著我不放，」信仔吸了吸鼻子說，「我已經按照你們說的，和露露徹底分了。饒了我吧。」
「你從我工資里扣吧。」
那是棒狀袋裝砂糖，上面印著「無卡路里」，是擺在咖啡館或家庭餐廳的常見品牌。上面貼著小小的雙面膠，簡單的加工是為了能貼在座位底下。多田把砂糖袋像原先那樣粘回座位下面。
多田對此感到心焦，隨即意識到：「我自己有問題。」
「露露小姐，你最近見了信仔沒有？」
「那孩子這下該沒事了吧。」
「什麼樣的人？」
第二天上午，多田把牢騷漫天的行天留在事務所，自己出門去購買備用物品。
行天的下巴抵在由良的頭頂，晃了晃懷裡的孩子。
「沒這自覺。」多田姑且朝著敞開的車窗吐出煙。「就讓美麗的肺被煙污染吧，少年喲。這，就是活著。」
「好了好了，回去吧，由良閣下。」
「送小孩去補習班的父母統統都是教育媽媽咪呀。」
伴著吃食教會它「坐下」的狗兒，最後即便不給吃的，也能聽話「坐下」。可這人一旦沒了誘餌，就立即返回白紙一張。多田在心裏暗自評價行天：「這傢伙比狗還鈍。」
就是因為有這些讓人幾乎想說「你自己干不就得了」的案子，便利屋這樣的行業才得以存在。
「為什麼？」
「正常？」
「實彈？」
「人家還有工作哦。」露露打圓場道。「你那個怪人朋友今天沒和你一起？」
因為多田不打算脫鞋進門，海茜遺憾地熄掉燒水壺的火。她抱起吉娃娃，說：
「可能不管怎樣期待，你的父母都不會以你希望的形式來愛你吧。」
「你的條件。」
「你就沒點自覺，在孩子面前不吸煙什麼的。」由良說。
總算抵達事務所樓前，多田把車在停車場的規定位置停穩，關掉引擎。「這不是一個接一個在市區建起大規模的小區嘛。對家裡有孩子念小學的年輕夫婦來說，在市區的小區方便上下班。如果相似家庭形態的人們聚在同一個小區，就會導致教育熱潮。」
在惱什麼呢。多田想著，走到相熟的便當店去買了兩個海苔便當和一袋油炸雞肉。就今晚了，怎麼著也得哄著行天，好把他帶到澡堂去。比侍弄吉娃娃麻煩多了。
由良踢了一下儀錶板。一直沒說話的行天突然開口問：
由良浮起一絲輕蔑的笑容。
小皮卡隨交通燈停下時，行天用左手撐住身子，小心地不讓由良摔下來。他用空著的右手拉出車裡的煙灰缸。
多田漫無頭緒地在事務所里踱著步子，可仍然一籌莫展。行天看了一會兒多田，接著索然打了個哈欠，重又在沙發上躺倒。
坐進小皮卡的由良不知怎的沒有精神。要在平時，他read.99csw.com看見車身的刮痕就會說些討嫌的話，可這會兒卻軟綿綿地靠在了行天身上。
連喊都沒喊，真是個堅強的孩子。多田想著，開口詢問，由良這才從僵硬狀態中緩過來，臉皺成一團。
梅雨季節將盡，在潮濕和高溫之下，公交車地板黏黏糊糊。多田逮了個陰天，剛去客戶那兒拔完草。傍晚的公交車擠滿了去站前購物的人。
「不。能重來的事情幾乎沒有。」
「至少不是我。」
「五千日元。」
「壞叔叔指誰呢？」
「那我就告訴信仔，乘公交車的時候一定要檢查座位底下。或者告訴警察也未嘗不可，就說『橫中公交是糖尿病的溫床』。」
「看記錄應該還有兩個電話進來。」
沒能達成友好合約。「真是個不可愛的小鬼。」多田喃喃道。行天輕笑一聲。車裡一片寂靜。
「找到了嗎？」好心的駕駛員問下車的多田。
「你進到狗屋裡去引開它們的注意。」
「要不要把你的骨頭也變成粗砂糖？」
「嗯。」
多田伸手撣落遍布裂痕的擋風玻璃，以確保視野。狙擊他們的車當然早已絕塵而去。濕冷的晚風從失去遮攔的車前窗無情地吹了過來。
多田小心地捧著把手纖細欲折的茶杯，問：「為什麼呢？」
「說得挺好。」行天總結。
「拔除雜草的案子一件。修理狗屋一件。」
「你母親——」多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並沒有忽視你。只是和你所期待的有些錯位罷了。」
「那傢伙拽得很，絕不會說出是用什麼方法賣葯的。」
「怎樣了？」
之前行天戳他眼睛那回，的確也是在箱根快線百貨商店的附近。
「這可不是『嗯』就能完事的啊，你這個傻小子！」
「別買酒了，行天。喂！」
「只要活著，總會有這一天的。你別忘了這一點。」
「為什麼寫在這上面！」
「你有孩子對吧？」多田嘆息一聲。「我可不行。不適合養育孩子。」
「你回來啦。」
多田垂下眼睛。他能感覺到，行天懷著深深的冷漠注視著自己和由良。多田重新抬起眼，直視由良。
「人人都喊他阿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手機號碼是……這個。」
「在電話桌下面的抽屜里放著啊。」
因為這會讓他想起自己損壞掉的，那已經無可挽回的東西。
行天說著，忽然間不知走哪兒去了。多田思索著「留輔」究竟指什麼，繼續候著由良從樓里出來。對啊，是「留堂輔導」。這可真是個讓人懷念的說法，多田想。
這樣可不行，多田思忖道。對他來說這無非是重返吉娃娃到來前的日子，就算生活不規律也沒什麼大礙。問題在於行天。去掉吉娃娃這一羈絆的行天毫無動靜地度過亂七八糟的每一天，讓多田覺得好像自己放手不管就任其掉入了無底的泥潭。
「你知道信仔的電話號碼嗎？」
多田拿過由良背著的書包。對小學生來說相當之重。從書包頂蓋的縫隙間露出好幾冊厚厚的課本。
「我回來了。」
「星哥，你有點太著急了吧？你是不是累了呀。最好補充下糖分。」
多田就此作罷，朝林田町方向踩下油門。
「你數過裏面有幾個嗎？」
「你求他，說救我。」坐在多田身旁的行天靜靜地唆使由良。「多田會想辦法的。他這人婆婆媽媽的。」
「我有點事想問你。」
「的確，感覺很特別呢。」多田贊同道。「他媽媽也不是什麼單純的『教育媽媽咪呀』。在我看來，反倒是對兒子缺乏關心。」
「我也不覺得，」多田在由良跟前蹲下身，「一旦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說對了。」
「我想聽你的意見。」
「我想大概不會。」由良說。「因為那個男的說：『你要是偷懶，我們馬上就會知道。』在我貼上之後，肯定有負責監視的人坐上車。」
「我說，『我知道一家比我們利落的便利屋』，然後把真幌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
「上車啊。」多田輕輕推一下由良，催促他坐上小皮卡。「我和你母親約好了，要把由良閣下平安地送到家。約定了就得遵守。」
行天沒有回答，在沙發上蹭啊蹭地縮成一團。
「謝謝。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有點兒想哭來著。」
他伸手一摸，立即發現座位的下面粘著個東西。多田把那東西撕下來，放在手心裏打量一番。
「傻氣。」
她以一如既往毫無起伏的聲音說著，開始沏紅茶。
多田隨便揮了揮手。「你可以走了。」
門開了。露露和海茜迎了出來，兩人都套著宛如蜻蜓翅膀般透明的睡裙，沒化妝的臉上滿是笑意。在她們的腳邊跳來跳去繞圈子的吉娃娃拚命搖著尾巴，簡直像要把尾巴給搖斷似的。它的毛色比在多田事務所那會兒要鮮艷些，耳朵上系著小小的紅色緞帶。
多田放下手剎開動小皮卡，只挪動了女人邁一步那麼點距離，隨即又拉起手剎。
「不是被留輔了吧？」
行天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責怪過多田。可多田知道，行天手指被切掉的原因其實在自己。
行天似乎還真是餓了。
「你看家的時候有沒有工作進來？」
小皮卡從剛才起就幾乎不曾挪動半步。
「賣家可是獨闢蹊徑啊。」行天最後感慨道。「既省了人工費，再加上誰也不會懷疑小學生。」
「你知道站前主街上的圍爐家吧？請在明天中午上那兒買十八個海苔便當和二十三個鮭魚便當。」
「這回裝個防彈的吧。」
對小學生由良來說，沒生病卻獨自在房裡窩了一整天，似乎很是無聊。他把裝在塑料袋裡的棒狀砂糖遞給多田，說：
由良看的是《佛蘭德斯的狗》。
行天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跟在多田後頭走。雖是夜晚，在街燈照耀之下，行天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多田的腳邊。行天的劉海被他用橡皮筋紮成個衝天辮，在頭頂搖曳生姿。
「……嗯？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話說了一半？」
在接到這次的委託之前，連多田自己也不曾注意到，他對孩子沒轍。
行天無聲地指了指書桌最下面的抽屜。
「倒是你在幹嗎呢，信仔。」
多田奪過塑料袋放回抽屜。
「是嗎？」
「交給我吧。這個我在行。」
也許是從前在公司上班余留的影響吧，對多田來說，事務性的工作以及訂購材料均非苦差。實際上他既喜歡活動身體進行操作，對預先的準備工作也毫不馬虎。因此，他的賬面收支總是一毫不爽，向來不會購入多餘的備品，多田便利屋得以保持著客戶信賴度滿滿的良好賬務。
「你要是給哥倫比亞美女添什麼亂子，可不光是眼珠子，我把你小子的腦漿都給挖出來。」行天溫柔地低聲說，隨即放開信仔。信仔似乎想丟下什麼狠話，可大概判斷出刺|激行天絕非上策。結果他什麼也沒說，混入路上的行人中快步消失無蹤。
「不和可疑的大人混熟，作為孩子是正常的吧。」
「那是什麼啊？」行天揚起一邊眉毛。「難不成，塞車是因為這些車來接補習班下課的小鬼？」
多田摸了下被海茜抱著的吉娃娃的腦袋，小心地避免觸及海茜的胸部。
「我在想，一開始就沒有父母和總被父母忽視，哪個更好。」
「你可別忘了，我很清楚小鬼的身份。」阿星冷冷說道。
由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等等，等等！」多田插嘴道。「行天，你在想什麼啊？」
「你不至於一上來就放這個吧。精神衝擊太強烈啦。」
多田緊盯著由良開啟玄關門的手，然後說：
「這樣好嗎，不管他？」
「你知道信仔的聯繫方式嗎？」
多田想著她是不是遭到阿星的騷擾，便問：
多田露出敬佩之色。自己在小學時候能有這樣透徹的思考力么。沒有罷，多田想。他記起來，小學生多田考慮的無非「今天的晚飯是什麼呢」、「明天學校午餐吃啥」之類，像個傻瓜。不，根本就是傻瓜。
「唉……裝個新的擋風玻璃要多少錢啊。」
他選了不用去補習班接由良的日子把小皮卡送去年檢。行天今天會去取車。把車給行天開，多田相當不放心。難得送去年檢，卻可能就此成為廢鐵一堆。可多田便利屋人手不足。今晚要送由良回家所以得用車，只能讓行天去取。
兩人把由良送到公寓的房門口。由良自己用鑰匙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在多田和行天的面前摔上門。一眼瞥見的屋裡絲毫沒有煙火氣，一派靜謐陰暗。
「昨天怎麼樣了？」
「『教育媽媽咪呀』的面試約在七點半呢。」
「喂，我一個人能回去。目前為止我不都是自己回去的嘛。老媽那邊我就說是『便利屋的人送我回來的』，這樣總行了吧。」
「沒錯。九九藏書那麼，後會有期。」
「然後呢？」
由良甩開行天的手，瞅一眼多田指給他的小皮卡。「就乘這個？讓同學看見會笑死的。」
吉娃娃還在的時候，多田總在晚飯前把工作了結，然後回事務所。給吉娃娃添上狗糧，兩個人也正經吃個飯。接下來的夜晚時光則大抵無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帶吉娃娃去散步。
「不太記得了，年紀不大。」
「爺爺死了。」
「要是你付差額的話，請便。」
「找到了。謝謝。」多田回答。
對多田的發問，行天連腳步也沒停，獨自走進了事務所所在的大樓。
「說希望能幫忙接去補習班的孩子。還說讓我們今晚去她家裡面試。」
「喂，晚飯吃圍爐家的便當好嗎？」
信仔立即乖乖地答了聲「知道」。
「你把剩下的砂糖給我就行了。」
矗立在田野中的若干棟高層公寓宛如一群寂寞地迎向地平線的恐龍。屋頂上的紅色航道指示燈明滅閃動，像在給其他星星送出暗號。
聽到由良的聲音消失在門內，並傳來掛上門鏈的聲音，多田和行天這才坐電梯回到地面。
「怎麼樣，你指什麼？」
多田的遐想被行天的話打斷了。「這陣子，我們說話是不是少了點？」
「我又沒讓你們來接。」
與之相比，我的生活又如何呢。回到事務所的多田揉著傳來鈍重痛意的太陽穴，試圖緩解疼痛。
背後傳來汽車喇叭聲，多田在站前擁堵的路上啟動小皮卡。
「怎麼還沒裝上玻璃啊。」
「那個……房子被草遮住之前，如果有需要，對方會再打電話來的吧。」
就在這一瞬間，整個擋風玻璃滿滿綻開蜘蛛網般的纖細白色裂紋。大腦某處慢了半拍，隨即才意識到剛剛好像有一陣尖銳的碎裂聲。
「是嗎。那你要是餓了就吃這個。」
「我覺得……」
由良把屁股往行天腿上一挪坐了上去。有好一會兒，他沉默著看向車窗外。
「另一個電話是教育媽媽咪呀打來的。」
行天訝異地搖著頭。電話響了。
「喂，由良閣下，你沒事吧？」
「要有什麼事就打電話來。」
多田以手指示意前方。
「決定了嗎？」
為了蓋過駛過旁邊的箱根快線的隆隆聲，多田扯開嗓門對行天喊道。
「最近，有個賣家侵佔了你的地盤對吧。你知道對方的聯繫方式嗎？」
因為這句話而意識到是由良，多田作勢要求接過電話，行天卻熟視無睹。
行天走出事務所，多田則開始努力辨認寫在發票上不知是文字還是數字的筆跡。
行天在小皮卡開動的同時立即開始吸煙。他衝著由良的臉吐出煙霧。這傢伙對孩子動真格生氣哪，多田詫異地想。
「這種事我可第一次聽說。」
「不是挺正常的嗎？」行天說。
燈泡。透明膠帶。有客戶要求修理狗屋，所以還得買鐵絲網。多田翻動腦中的賬本，在真幌站前的東急手創的樓梯上上下下跑了幾趟，搜尋必需用品。
「至少肯定不開便利屋。」
二十分鐘后，沒有擋風玻璃的小皮卡重返真幌市中心地帶，多田、行天和由良佔據了家庭餐館的火車廂座位。
眺望著這番情景的多田不禁喃喃道。行天從一旁把手伸到方向盤上，徑自大力按響喇叭。
自始至終站在隔開一截的位置觀望的多田答道。「你在事務所乖乖待著好了。明天你負責接電話。知道了嗎？」
「你在看這麼懷舊的片子啊。喜歡嗎？」
司機同意后，多田上了車。確認司機並未觀望這邊，他在由良坐過的座位旁邊彎下腰。
他一邊琢磨這是怎麼回事，一邊往事務所走去。
聽見母親的話，由良從電視機挪開視線，對多田和行天說了聲「請多關照」。他在看的似乎是DVD。
多田對母親說罷，打開孩子房間的門。有些昏暗的屋裡，行天背對著他站在那兒。
已經完全入夜了。多田駕駛小皮卡飛馳往林田町。在為這件事奔走期間，眼看著像是已經出梅了，萬幸的是沒下雨。
「《佛蘭德斯的狗》，你看完大結局了沒？」行天問。
剛過正午的車站背後幾乎沒有行人。這個時段，此地的大多數棲居者都在夢的世界里漫遊。自稱哥倫比亞人的她也還在睡吧，多田猜測道。但剛一敲門就傳來了回應。
行天在沙發上四仰八叉地坐著，煙蒂在煙灰缸里堆成了小山。事務所瀰漫著白煙，宛如浦島太郎的箱子。多田把買回來的備品在架子上疊放整齊，又打開窗戶換氣。
「請關照。我是多田。這位是行天。」
「這車不是只能坐兩個人嗎？」
「別用這麼噁心的比喻。」
「我不知道你一頭栽進了什麼事，不過，演變成沒法回頭的狀態，往往只在一線之間。」
「嗯。」
「你沒想好？」
「等一下。」行天在桌上伸手支腮，說。「要是用這個辦法，嘗到甜頭的買家不也有可能不付錢就把藥丸給取走了嗎？」
「你這傢伙真差勁啊。」
「來了哦。」
多田強行結束話題，告別了田村家。
「我說有，然後他問我想不想打工。『從周一到周五，每天傍晚五點半坐上從林田町發車的公交車。上車以後，坐在正向右側最後面的單人座。每天往座位底下貼一個這個，別被人看見。就這些。怎麼樣，簡單吧。』他說完，給了我一個裝了好多棒狀砂糖的塑料袋。」
「路太窄了，沒法轉彎。」行天說。「所以咣地撞到了防護牆上——」
「回去之前，我想看看由良。」
多田嘖了他一聲，又轉向由良。「聽好了，由良。我會想辦法。在我聯繫你之前，一步也別出家門。學校和補習班都不能去。媽媽那邊，你就說是感冒又加重了。能做到嗎？」
行天把抽了半截的煙撳進煙灰缸，從沙發上站起身。
「你鎮定點兒。」行天從副駕駛座的地板上撿起掉在那兒的金屬。「大概是來福槍。」
沒必要加一句婆婆媽媽，多田正想反駁，只聽得由良囁嚅了一聲「救我」，聲音低不可聞地混在店內的音樂聲里。多田因此沒說什麼，把視線投向由良。
小皮卡在夜裡的真幌市輕快地行駛著，行天的朝天辮迎風搖擺。
「什麼？」
真是罕見，行天居然主動地接近某人。由良瞥一眼名片，隨手扔在一旁的鞋柜上。
到了玄關，由良試圖把兩人關在門外，多田卻強行進了屋。
「我知道。」
「是嗎？」
電話又掛了。多田這次沒有重新撥過去，向行天徵求意見：「你覺得怎麼交貨比較好？」
多田說：「別忘了，副駕駛車門的噴漆費還要從你工資里扣。」
「說起來，行天你也哭了？」
因為這些緣故，多田在中途乘上從林田町開往真幌站前的定點公交車，並發現了在公交車尾部單人座上的由良。由良把眼熟的書包擱在膝上安靜地坐著。
「能。媽媽才不管我呢。」
「我才想哭呢。」多田抱怨道。「我這車才剛送過年檢啊。」
「知道了。」
「他在看家。」
「多田便利屋。」
由良的母親到家的同時，行天宛如變色龍般倏地溜進了房間。由良似乎睡著了，只聽見他穩定的呼吸聲。盤子里的蘋果少了一些。
「沒去。」
「免了。我不過是個便利屋。」
聽罷行天的說明，多田對由良露出微笑。
在粗重的喘息間，露露一本正經地回答。
「那算是happy ending了吧。」
「真便宜啊！」多田和行天不由得同時叫起來。
行天伸長胳膊放下聽筒。
「是嗎？」由良不滿地應了句。
「沒什麼，好的。」
「會哭。」行天突如其來地說。
行天坐在副駕駛座，對著吹入的風眯起眼。「忙著打工的其他小學生會怎樣呢？」
「真幌有挺多人熱衷於教育呢。」
「那傢伙最近似乎生意不太好呀。」
「我也想過，」行天突如其來地自言自語道，「看那個動畫片時，我以前也想，沒有父母是件多棒的事啊。」
「那麼明天見。」
多田決定等由良的父母回來，於是先讓由良睡下。他在冰櫃里找了退燒寶，用洗臉池的毛巾裹好了，擱在由良的脖子下。
「和你沒關係吧。」
「關於小孩，和我有關的只到交配為止。」行天歪著腦袋說。「適合養孩子，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