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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跑吧,便利屋

肆 跑吧,便利屋

「就我所知沒有。」
「因為,小春他,」凪子繼續說道,「討厭勞累的事。便利屋是需要體力的對吧?」
多田簡潔地回答。
多田重新啟動小皮卡,于午後抵達山城町的老岡家。老岡的禿頂上掛著汗水,一開口就是:「我再也受不了啦!」
「行天是那個嗎……gay?」
「……沒什麼,是破產了嗎?那家公司。」
「到去年底為止都是大筆金額的匯款,可那之後就一直這個樣子。我想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試著給小春的工作單位打了電話,結果人家說他突然辭了工。」
海茜告訴她「有」,講了事情的經過。怒氣加之心情惡劣以及恐懼,她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沒有。」凪子嘆了口氣。
「是不是覺得如果是拉麵館就正合適?」
「沒可能睡著吧,這麼熱。」
多田叫道。星回以沉默,注視著多田。
是曬的。「你先站起來。」多田說著就準備架起行天的肩,但他的手停了下來。行天的小腹上聳立著刀柄。那周圍一團血污,T恤的顏色已辨認不清。
「可我在車上打開崎陽軒的盒子一看,沒有米飯,凈是燒賣,有三十個!這可不是便當!真是的,該認準了再買啊!」
「你可是拼了命啊,便利屋。」
雖然說了讓人再說一遍,行天卻一把揪住山下的前襟,迎面一拳砸在他的臉上。黏稠的鼻血滴得滿地都是,不知出於什麼技巧,行天沒觸及山下的門牙,手背上一點兒也沒被傷到。據說,海茜當即停止表演喘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比愕然地注視著判若兩人的行天。
「我可沒什麼搭檔。又沒打算當藝人。」多田說道。
凪子輕輕摩挲了下睡著的春那圓乎乎的腳丫子。
多田在凪子買票的空當里抱著春。這孩子挺沉,她乖乖地讓多田抱著,眼睛一直追隨著母親的身影。
說著,行天讓茉里來選茶飲料。用露露的話說,就是「便利屋的那個朋友,雖然樣子冷冰冰哦,人很溫柔」。
「你怎麼辦呢?說了那樣的話,我想山下絕對會在真幌站候著的。」
海茜和拿著往真幌車票的行天一起來到東海道線的月台。行天說了聲「等一下」,隨即走向小賣部。他似乎在打電話。
「我去撿。」多田嘆息道。「我會去撿,所以請你們等一下。」
「你有錢嗎?」行天說。
「感到噁心嗎?」女人問。
「要不是這人告訴我,你可就變成魚乾了喲。」
多田在便利店涼快了會兒,順便買了寶礦力水特,回到小皮卡里。名叫三峰凪子的女人抱著女兒春坐在副駕駛座上,正在端詳多田遞給她的名片。
「想來也是。」
「那為什麼你現在要跑來說『不需要錢了』?」
「你不覺得小春像水一樣?」
「小春他在製藥公司工作。」凪子說。
星似乎真的動了急。多田有些不安起來。
「等等,可別刺|激他!那個男的是真的有問題!」
「嗯。」
是比多田所想象的更為穩定的職業,他不由詫異。不管聽到什麼職業,光是行天曾上班這件事就夠讓人詫異的了。
「那之後,小春的父母再沒來說過什麼。同時,小春也辭去工作,失去聯絡。小春匯來的金額銳減后,過了半年,我和愛人得出一個結論。小春他似乎陷入了生活的困境。我們想告訴他真的不用再送錢來了。聽他說過老家在真幌,為了尋找線索,我在電話黃頁上查了他父母家的地址。因為行天是個少見的名字。」
這個閉著眼睛的安靜神情。
接著,她向老岡詢問道:「順便有個事情想問您。這前面有戶挺大的老宅,我以為是行天先生的家,可過去一看,門牌上的名字是別人的。您知道他搬到哪兒去了嗎?」
不是水。是血。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海茜,讓他去。我們到外面去約會吧。橫濱怎麼樣啊?」
平房那兒沒這種規矩,海茜想,但她維持著沉默。山下彷彿就要撲過來似的,很可怕。
聽完敘說的露露乾脆地總結:「別理他。」
長眠于這塊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里的白骨。不要忘卻。永遠不得解脫。你和我都是。
「怎麼搞的,這邊好像扭了。」
穿行於事務所前面街上的車燈舔過牆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隨著那道白色的光帶。為了多透一點風,隔斷待客區和居住區的帘子是開著的。視線被光帶引到沙發上,多田發現行天沒有躺在那兒。
然而凪子的回答依然如故。「不用了。」
「睡著了。」
露露嘴裏念叨著「喔喲」,用戴了橡膠手套的手把那些東西撿起來扔進塑料袋,又用桶打了水沖洗門口,把袋口牢牢紮緊的塑料袋扔到垃圾站。露露做完這些回來,說道:「那麼——」
星對著電話飛快下著命令,看也不看多田就走出事務所。多田正要追上去,又被身後的男人按住。
正如無論怎樣祈禱不要看到卻仍不斷到訪的夢境,這一年,夏天再度來臨了。
行天的語調聽起來可不太有不好辦的意味。「我這兒的狀況有點棘手呢。回去可能會晚,所以你先和凪子談談吧。」
「原來這樣。」
「回來,他這麼說的嗎?小春他。」
除了他選誰都好,多田好容易才忍住這話。
是沙丘,海茜想,但並未特意糾正他。
我總是後知後覺。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車等了多久?二十三分鐘啊。路上也沒塞車,二十三分鐘!橫中肯定是偷減班次了!」
「合同?」
凪子看來有著毫不介意沉默的性格,交談告一段落後,車裡一直悄然無聲。冷場,多田心想。他彷彿明白了行天判若兩人般喋喋不休的原因。凪子的容貌和語氣都樸素沉靜,卻總有種讓人緊張的氛圍蕩漾其間。
我這是在意嗎?不,任誰都會生出純粹的好奇心吧。自己的孩子連一次也沒見過,怎麼看都要年長五歲以上的離了婚的老婆喊他「小春」,這樣一個男人,任誰都會想知道點他的過去吧。多田巡視一番自己的內心之後,得出結論:
據說,行天如此說道。什麼和什麼啊,海茜想。多田也深有同感。
聽筒中傳來行天短暫的沉默。
據說,行天說:「你去鳥取好了。」
「你待在這兒。」
「噢。」
「行天他,有什麼疾病或是信仰嗎?」
其敘述又是突飛猛進。有某種暖昧的部分,不被提及並漂浮其間。雖然有這種感覺,多田當然沒有開口相問。他狂想抽煙,可因為在小孩面前,只能忍住。
凪子笑出聲來。「哦?」她向春徵求意見。春一無所知地應了聲「哦」。被感覺、思維方式和行動都與「常識」大為偏離的凪子評價為「怪人」,多田受到了不輕的打擊。
不知是第幾輛公交車在多田面前停下,打開車門。司機驚訝地看一眼戴著麥秸草帽端坐在長凳上紋絲不動的多田,隨即一無所獲地關上車門疾馳而去。多田在手邊的紙上填入公交車經過的時間。紙因為汗水而完全皺起來。
那時行天已流落到了多田的身邊。行天的過往徐徐呈現開來。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太危險了!和我一起走吧!」
她一直在想這個嗎!多田愕然。不愧是行天看中的女人,夠怪的。若說不用在意這話,忘掉好了,看情形對凪子也是行不通的,所以多田決定以疑問回答她的問題:
據說,海茜最近相當困擾。她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小混混糾纏不休。
「嗯。」
「還有,我也不知道他有多田先生你這樣的朋友。沒想到。」
漫長的一天還沒有結束。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麼多?」
真是末世呢,多田懷著老年人般的感慨朝兩人走近。星僅用指尖稍微示意,壯男便沉默著從沙發起身。
從真幌市開來的公交車在馬路對面停了下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被母親抱著下了車階。小女孩立即就要邁步,母親拉住她的手。母親站在靠車道一邊,似乎想要護住女兒不被車蹭到,隨即,她https://read•99csw•com牽著女孩的手往小區巷道轉彎走去。
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之後,和行天一起到便利店買茶飲料的海茜打了個寒戰。她抬頭透過玻璃看出去,街對面站著山下,正死死盯著這邊看。
全靠這用了大量原乳做成的冰淇淋,茉里放鬆了下來。草莓、抹茶、巧克力、香草。茉里、海茜、露露,三人依序各自選好了口味,行天默默吃了剩下的香草冰淇淋杯。吉娃娃搖著尾巴在四人之間遊走。大家都對此作無視狀,只有行天敗給了吉娃娃的眼神,把有些融化的冰淇淋用手指蘸了點兒給吉娃娃舔。
「那是一家從血液樣本到病理分析的研究所。我也為了取得博士學位重返學校,因為教授的關係而出入那家研究所。重逢后,我們結了婚。」
「是小春打來的?」
「行天怎麼還不回來。」多田說。
多田看向老岡手指的方向,那是剛才看見的母親和女兒。做母親的大約四十左右吧。幾乎不化妝,是個樸素的女人,皮膚卻相當皎潔。還不到上幼兒園年紀的女兒依偎著母親的腿,從陰影里不時瞄向多田。雖然年紀尚小,但鼻樑挺秀,有張聰明面孔。
「可他父母家的電話也不通是吧?」
「連狗圈也沒有,難道他會聯繫你?」
據說,他的聲音冷徹,如同冷冷地貼在手上的冰塊。
作勢起身的多田被身後的男人抓住雙肩,又壓回沙發里。「為什麼要連行天也解決掉?是那個叫什麼山下的自個兒追他不是嗎?我們這邊是受害者!」
女人似乎沒注意到多田的這副模樣,說:
「那個叫什麼山下的,隨你們喜歡好了。我來找行天。我會叮囑他不要對警察說多餘的話。究竟在哪兒發現山下的?」
「我怎麼辦呢,這以後?」海茜問。
多田甩開男人的手從事務所奔了出去。他跳過三級水泥台階躍到街上,從背後一把揪住正要將手機裝進口袋的星的手腕。
「便利屋嗎?沒想到。」凪子說。
「小春?!」
有不好的預感。極其不好的預感。多田擺出了防守的姿態。
雖然心裏攪動著各種念頭,但多田仍默默地接過文件夾。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岡說院子不用打理了,當務之急是監視公交車。
「請你轉告小春,等他願意的時候,希望他打個電話過來。」
「我要說的很簡單。請你轉告小春,就說不用再送錢來了。」
山下來平房的次數減少了,但相應地,他開始不斷尾隨海茜。上班的來回途中。帶吉娃娃散步時。山下的視線常化為壓力從陰影里投向海茜。她希望這隻是自己的錯覺,但並非如此。
行天摟著海茜的肩出了便利店,在經過妒火中燒的山下面前時,又彷彿是故意說給他聽地來了句:「今天可是陪伴上班呢。」
「他害怕孩子。因為他一直沒法忘記,自己在小孩子的時候是怎樣地被虐待和被傷害。」
某天早上,她家門外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多個用過的安全套。
「狗狗要是隨地大便,就請當主人的負責清理掉。這事和我有關係嗎?」
這就是行天的前妻。而這個小女孩,就是行天的女兒……不知是否因為中暑的餘威,多田感到大腦深處傳來鈍重的疼痛。這與行天合襯還是不合襯呢,不太好判斷。本來,這世上再沒有像行天這樣的男人,一方面看起來與家庭甚是無緣,另一方面簡直像個泥塑獅子擺件似的,不管擱哪兒都好。
「你要找的人是行天春彥,對吧?」
一到炎熱的季節,平日里安睡的記憶便被點燃。
「小春他變了呢,」凪子把咖啡杯放在矮几上,「他從前討厭小孩來著。」
但有一件事讓他在意,多田決定問一下。
「我們可不是朋友,這個嘛,勢之所趨……」
「有了春,我很幸福。」
「做研究。為了開發新葯。」
她的語調裡帶了懷疑,還帶著點像是說「這不可能」的意味,多田不由得退縮起來。莫非,春不是行天的小孩?
「你剛才說沒想到,為什麼這麼說?」
這可是我家,多田心裏嘀咕著在星的對面坐下。站著的男子不失時機地閃到多田身後。
「可為什麼是行天?」
「嗯。」多田回答。
「沒出什麼危險就好。」
星迴轉身,看到多田的神情,他輕輕一笑。這次是和年齡相稱的笑法。
電話掛斷了。多田摔下話筒,一轉頭,發現凪子無聲無息地站在那兒。
這話既是真心,也夾雜了對為人父母者的社交辭令。可是,多田似乎又選了個錯誤的話題。
「出什麼事了?」
既沒帶水桶,也沒帶香燭或鮮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緩斜坡。沒有遮陽的東西,汗水從他的太陽穴順著下巴往下淌,打濕了T恤的前襟。乾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進的方向,朝著同一個角度炙烤著地面。
「但是,要獲得患者的同意很難。患者當然是因為生病住院的,根本不是做這個的時候。每天要做大量的體檢,也要抽血。就這樣還願意向製藥公司提供血液的人幾乎沒有。」
海茜最討厭的就是山下這樣的客人。明明是為了製造談資才來到車站背後,一瞧見在那兒工作的女人們就自說自話地瞎編亂造,凈講些有的沒的,做完該做的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
露露和海茜從好些天前就開始為歡迎茉里而作準備。她們和小學女生平日里完全沒有接觸。究竟備些什麼好呢?兩人激烈地爭論了一番,最後決定「用好吃的冰淇淋吧,天這麼熱」。
「行天。」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里回答。
「我們本來是高中同班同學,重新見到他和遇見你是在同一個地方。今年正月,在那個公交車站。」
到了盂蘭盆節的假期,墓地里隨處可見老人或攜家帶口的身影。「真熱鬧啊。」多田想。這念頭每年都冒出來,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卻用「熱鬧」一詞形容有些怪異,便立即打消此念。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熱鬧」的字眼無從浮現,思考也罷感情也罷,都一片空白。
開口的是年少的男子。多田從聲音立即知道,那是星。雖說之前覺得他大概年紀很輕,但也把他想象成稍微年長些的男子。多田為了穩妥起見,看向另一個坐沒坐相的男人。似乎不像是在用腹語。
「有沙漠。」行天回答。
多田問她,凪子沒應聲。多田調了下空調的出風口,免得風直接吹到春。
「找到了嗎?把車開過去!啊?已經做了嗎?搜,他肯定在附近。」
「慢著!」
凪子不是誤解了什麼吧,多田想。也沒有必要努力去相互了解,這乾枯無味的共同生活,眼下不過是怡然自得罷了。對行天來說肯定也是這種感覺。就像野獸回到認作自己巢穴的空無一物的洞穴里一樣。
「噢……啊?」
海茜宣布「我去便利店買點喝的回來」,行天便也一起出了房間。露露和茉里還有吉娃娃一起融洽地玩著,等那兩人回來。
多田在腦海中回味著如驚濤駭浪般湧來的凪子的話語。她說「我們當中隨便哪個」。行天以前曾說「我沒做過」。
「是緊急狀況,便利屋。馬上打你搭檔手機把他叫回來。」
「坐。」
遠遠傳來女人的聲音。
「在哪兒?」
其中一人還不到二十歲,耳朵上戴了許多耳環。其裝束大抵會在主街上惹來二手服裝店的黑人搭訕。還有一人在二十五歲左右,有著強壯的體魄。他佔據了行天的窩,毫不顧及禮儀地把雙腳擱在矮几上。
凪子愉快地笑起來。多田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個非常美麗的人。
多田無從說些什麼。似乎從前的確曾感受過這種得到,又似乎從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的是,多田邊朝事務所走邊想,行天確實曾讓別人幸福,而我不曾這樣。
走到已經能看見車站的位置時,凪子說了句:「多田先生,謝謝。」
「有不少人為了健康或信條的緣故而禁慾呢。沒什麼可奇怪吧。」凪子說。
多田支支吾吾地說九*九*藏*書道。乖乖地被凪子抱在膝上的春不知是不是犯了困,這時掙紮起來。凪子把女兒重新抱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春緊緊抱著媽媽的脖子閉上眼。
「拜。」
「便利屋,振作點!」
「為什麼去鳥取?」海茜問。
行天摟著海茜的腰肢,在車站背後悠然前行。山下不知是不是還沒站起身,並沒有追上來。乘上往橫濱方向的八王子線后,行天才把手鬆開。
「放手!」
像露露這般有著怪異的化妝和衣著風格且有些年紀的類型,其實是例外中的例外。雖然她本人大概不這樣想。即便是這樣的露露,也有著反應敏捷不知疲倦的身體和熟練的技巧,是在這個夜之世界里一路矯健游來的女子。
有腳步聲逼近。是男人追來了吧。星向多田身後使了個眼色,腳步聲戛然而止。
真幌站前的道路上溢滿了近晚時分滯重的熱氣,夾雜著法式蛋餅攤和土耳其烤肉攤飄來的氣味。
「好的。我還會和他說別再送零錢過去了。」
不過,就只有那傢伙完全不用體力啊,多田想。
「還有一事,」凪子說,「和他說,別去那個世界。再見。」
多田心裏浮現出重逢那天夜裡孤零零坐在長凳上的行天的身影。「我父母家裡,住的是不認識的人。」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還有他熟練地對信仔施加的暴力。
「不好說啊。」行天答道。
多田選了那條路。他不再跑了。每前進一步,心口便隨之疼痛,指尖發涼。空調外機把熱風傾注下來,多田的汗水卻不知何時斂住了。
多田猶豫片刻,問:
「嗯,是啊。」
「要是那樣還不行哦,就找便利屋談談哦。」
真希望這人別來惹我,海茜想。二十分鐘兩千日元。這個男的為什麼就搞不清楚呢,正如這是海茜的價錢,對海茜來說,這也是男人的價值。
多田和行天兩個人,大約懷有相似的空虛。那空虛一直盤踞胸中,每當他們回想起無可挽回的,無法得到的,以及已經失卻的,那空虛便露出獠牙直撲過來。但凪子說了,說別去那個世界。她說不能去。
到了早上,行天轉動著右肩,說:
吉娃娃的舊主人佐瀨茉里打來電話,說要來真幌看朋友,順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兒看看。
真是誇張的說法,多田想。可凪子的側臉相當認真。「我害怕起來。畢竟小春他從前經常說,『被父母虐待而死的孩子有很多,卻不太有孩子殺死施虐的父母,到底為什麼呢』。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怎麼沒發現有這種可能呢?我急壞了。為此,今天總算請到了假,下定決心來了真幌。」
夏季盂蘭盆長假的夜晚。真幌站前的人流沒了規律。人群朝所有方向流轉,擴散,忽然停住,聚成堆,又興之所至地改變前行方向。
「小春他那時候也許打算殺死自己的父母。也許是想教訓他們,就算不到殺人的程度。」
「要是狗大便掉在自己家門口,你會怎麼做?只能代替管教不嚴的狗主人清理嘛。」
「他每個月匯過來。」
「不是。」女人回答。「我告辭了。」
「想來也是。」多田又說。
「長途汽車站。橫中公交的月票售票點附近。」
多田向來後知後覺。
「小春的父母不知怎麼查到這事,打電話到我這兒,反覆說要把春給要回去。我找小春談了這事。小春說:『知道了。我會和他們談妥的,凪子你不用擔心。』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據說,就這樣,兩個人在出口轉盤的兩頭持續著膠著狀態,茉里終於按捺不住朝他看過去,行天便像聽到主人說「上吧」的狗兒一般,鼓起勇氣走了過來。
「有到出雲的卧鋪,這個正合適吧?」
「你有什麼頭緒?」
似乎是感覺到多田的疑竇,「就三五千日元,」凪子又說,「也有八百五十日元的時候。」
隨著老人的聲音,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多田一驚,睜開眼,只見一旁抱著水桶的老岡正探頭望著自己,滿意地點頭說:
事務所滲入路燈的光,猶如異形的魚類游弋其間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藍。大街上整夜喧雜的人群的聲音順著溫熱的風,從敞開的窗戶涌了進來。
「是嗎?」凪子說。
「可他會回來的呀。既然小春這樣說了的話。」
我喜歡你,我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好不好,男人滿臉古怪神色地說著,並在二十分鐘里徒勞地試圖來第二次,這時候海茜心裏想好了對策。她請組織里負責監視的人調查山下。
事務所的電話響了。是行天。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又不是好萊塢明星,夫婦之間需要什麼「合同」呢,多田驚訝地想道。春半睡半醒地從沙發上下來,宣布要「尿尿!」多田指明廁所的位置后,凪子和春一塊兒消失在隔斷的帘子那頭。
「我想要孩子。從年齡,還有從工作的忙碌來看,讀博士期間都是最後的機會。」
「挺鬧騰的。」
「找到山下了。」星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手腕從多田手中掙脫出來。「他好像很興奮,嚷嚷著『幹掉了』。你搭檔肯定在附近,所以我讓人去找了。我的人應該會妥善處理的,山下也好你搭檔也好。」
聽到多田的喃喃,凪子將原先停在咖啡杯上的視線往上移。多田感到好像被責備了,急忙解釋:
多田拉開旁邊一間數碼證件照的帘子。
多田在墓碑前佇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沒有低頭,直至太陽行近中天。
「有個叫山下的。這人在女人上出了點問題,我正打算把他清理出去。我的人來消息說他滿臉鼻血在真幌站轉悠。要是有人報警可就麻煩了。我吩咐說馬上把他帶來。」
不用說,多田奔跑起來。
希望之光。多田的胸口猝不及防地傳來一擊。有人把行天的名字與希望一同喚起。有這樣的女人們,把擁有和行天同樣名字的小小女兒作為喜悅的化身來擁抱和養育。
「喂,山下先生。你有多想要海茜,說給我聽聽。我反正一直都在真幌。」
星的身體劃出一道弧線。他把身子倚在沙發背上,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
「和行天挺像的。」
「要是那傢伙惹出什麼亂子被逮捕了,你不就放心了嘛。」
「行天春彥。」
若干台自動售貨機宛如粘在超市外牆一般排列著。四周是蒼白的人工白晝。走過售貨機后,昏暗中整齊矗立著讓人覺得簡直多過了頭的自動數碼證件照的隔間。褪色的塑料帘子在風裡微微晃動。
多田坐在大太陽底下的公交車站長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岡的妻子細心地前來慰問,拿了兩升的瓶裝烏龍茶,以及麥秸編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對著瓶子補充水分。無論喝下去多少都化成了汗水,全然感覺不到尿意。
「一點也不。」
「對蟑螂呢,就要在它從冰箱下面完全爬出來的時候,敲下去!」
「便利屋,你搭檔怎麼樣了?」
剛走進平房,行天就像個導演般下令:「來,你啊啊地喊幾聲。」海茜瞅著空當啊啊地一喊,平房的格子門就被人猛敲一氣。「不許亂來!海茜是我的女人!」山下扯著變調的嗓子喊道。
這回換多田閉口不言了。往日夫妻總有諸多緣故。
茉里挺高興地說她今晚在忍家裡留宿,據說,行天毫不懈怠地把她送到了站前的公交車站,然後回到露露和海茜的租屋。為了不讓露露擔心,海茜什麼也沒有說。
在這方墓地的狹小範圍里,夏草還不怎麼繁盛。墓碑前分兩束插著的鮮花已經枯萎,還未褪盡顏色。
「凪子來了?來幹嗎?」
「起來了?」
「他很快調到了政府的研究所。」
一切都是後來聽說的。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個。
男人在星的身後動了一下,星示意制止。他身體前傾,手指在膝上交錯。半數以上的手指戴著碩大堅硬的銀戒指。
「你就算被殺了我也不會知道。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呢?」
星揚起下巴輕輕指點方向。「跑吧,便利屋。」
凪子如同年輕女孩提及年長的表兄似的流露出嬌羞之態。多田不由駭然,卻回答說:
蟬鳴。流過擋風玻璃的綠意濃郁的樹影。藍天中懸浮的城堡般的雲朵。
「那麼和動物之類?」
的確是「小學生的零花錢」沒錯。付匯款手續費都九*九*藏*書很傻氣。多田不由得在心裏認輸。
這個女人的做派里有某種東西,我認識的某個人和她非常相似,多田想。還有,她喊女兒什麼來著?是叫作「春」嗎?
「要是山下君跑到橫濱來可就不妙了,所以你還是坐火車走吧。」
距離雖短,但因為全力狂奔,多田喘著粗氣。「怎麼樣了?」
怎麼像個醫生似的,多田想。老岡則真的開口對她說:「你怎麼像個醫生啊。」
茉里立即認出了只在黃昏時分見過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沒認出她,在轉盤的洶湧人潮間隨波逐流,遠遠地觀望著茉里。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來茉里家時一樣,滿臉戒心和問號。茉里覺得好玩,故意裝作沒看到他。
「那麼,行天順利收集到血液了嗎?」
「三峰女士,你好像有些誤會,我和行天不是朋友。」
隨後,兩個人並肩朝車站背後走去。茉里說,行天基本沒什麼話,但卻配合小學生的步伐慢慢地走著。用茉里的話說,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據說,露露在那之後給了海茜三萬日元,說:「要有什麼萬一,你就用這錢坐計程車或別的什麼逃走。」這是露露勤勤懇懇存下來的救命錢。海茜珍重地把它收了起來。
凪子接過春時,遞給多田一張寫有地址的便條紙。「反正小春多半不記得。」她說。
「總之,我們先去事務所吧。」
肯定是凍著了,多田想,但他沒吱聲。多田一聲不吭地把滾落在地板上的還沒開的罐裝啤酒用腳尖塞到待客的茶几下面。
正在快活地交談的母女。小小的女兒打著的太陽傘的影子。牽著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隨著兩人的身影。
「學校里誰也不知道我和小春結婚的事。按照最初的合約,我在休產假期間和小春離了婚。生下春以後,我回到了醫院,那之後一次也沒見過小春。但只有錢每個月都送來。我也好我愛人也好,在經濟上都沒什麼困難。兩個人都吭哧吭哧工作著呢。我打了好多次電話說用不著這樣,可小春只是笑笑說『嗯』。這大概是小春表達心意的方式吧,所以我和愛人把他送來的錢給春存了起來。」
「那麼請立即補充水分。最好是運動飲料。泡個冷水澡或者開空調,把體溫降下來。」
「我和露露聯繫過了。你好好照看茉里。完事之後在事務所看家。好嗎?」
一開始就這樣才好,多田想。
「要是你出了什麼事,吉娃娃的主人就只剩下哥倫比亞人了呀。要那樣的話,狗糧里被混進什麼白色粉末的可能性也變高了,我會被人罵死的。」
「……小花?」行天問茉里。
真幌市內有好幾家乳品農貿店。在住宅區不會散發異味的高科技牛舍中,奶牛悠然地進食乾草。露露和海茜一大早出門,花了一個半小時走到其中一間店去買了「真幌特製冰淇淋」。為了不讓冰淇淋融化,她們回程坐了橫中公交車。
何況,來要血的可是那個行天。難得提供的血液在運送過程中全給灑了,或是被他用來補充體力偷偷喝掉了,可都一點兒也不足為怪。誰會願意啊。
據說,很快就查明山下是星手下的一個小混混。負責監視的人告訴她:「和星打了招呼,所以不要緊。」可海茜當然不信。她決定留意山下的舉動,看他有沒有在避孕套上塗什麼奇怪的葯。
多田一年只來一次。但她上個月來過這裏,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斷。這個月的明天她還會來。大概下個月的明天也會來。
多田從床上下來,打開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從冰箱流淌出的寒氣之後,他拿了兩罐啤酒。回頭看時,行天已熄掉煙躺倒在沙發上。多田走近沙發,凝神俯視他雙目緊閉的模樣,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薩般僵直。只見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規則地悄然起伏。
從行天的鼻子和嘴裏溢出大量的煙霧。他並不打算問多田的夢魘。
「沒錢。」
據說,最開始,山下訕笑著走近坐在連排平房玄關門口的椅子上的海茜。海茜一直在心裏琢磨著明天該給吉娃娃買廁所的紙墊。
「您不知道?」
「說是銷售,但和一般的藥品銷售不太一樣。他負責收集血液。」
「有點事?」行天問。
「哎?」
愚蠢的男人,海茜想。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露露和海茜盡心準備,迎來了茉里和行天。
「因為春,我們才第一次懂得,愛這種東西不是給予,而是得到。是得到對方對愛的期待。」
多田不太明白凪子想說什麼。只是,在行天不在的時候聽到談及他的言辭,讓人感覺不適。多田四顧事務所內,想找個改變話題的材料,視線停在了春的睡臉上。
「多田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在哪兒認識小春的?」
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透明的熱浪簌簌滾動。炎熱在麥秸草帽下面堆積起來,頭頂燙極了。
多田裝作不經意地舒展雙腿探尋矮几底下。正如他想的那樣,腳趾有堅硬的觸感。是早上滾在那兒的罐裝啤酒。多田用雙腳把它夾起來交到右手,猛然向身後砸去。命中。易拉罐砸中男人鼻樑的鈍重聲響傳來,隨著男人的呻|吟聲,按在多田肩上的手鬆開了。
「拿到血液后做什麼用?」
「其實,我來見小春這做法是違反合同的。」
「不好辦啊。」
那一晚沒再做夢。
這回只能說「噢」。
他記得,就算沒有指引。
多田剛說完就自覺失言,忙掩飾道:「哎,大多數成年人都不喜歡孩子。」
車門關上了,行天留在站台上,火車開動起來。用海茜的話說,就是「這要在平時,可就為他動心了」。
凪子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麼。多田感覺到有什麼暖暖的,低頭看時,那是春握住了自己的指尖。彷彿在說這是理所當然一般,她一手拉起凪子,另一隻手拉住多田。她平時都這樣走的吧,多田想到這個家庭非同尋常卻幸福的身影,不由得眯起眼。
晚風從事務所的窗戶吹了進來。
「這是最簡單的。如果有多餘的傳聞會很麻煩,所以到時把你的搭檔也解決掉。」
「嚴重傷害了我的表演欲。」行天發牢騷道。
難不成我到了性命攸關之際?他想。這念頭剛起,意識就陷入了黑暗。
售票點位於深處的高樓之間。那地方經常充斥著嘔吐物、排泄物和阿摩尼亞氣味。多田用手撥開違章停放的自行車,站在售票點前。早就過了工作時間,捲簾門放了下來。八王子線迅速駛過旁邊,白光從車窗里連續地投射出來。自行車的影子宛如炭化的骨骼標本般散落在地面上。沒有一點人的蹤跡。
公交車停了下來。女人牽了女兒的手準備上車,多田衝著她的背影叫道:
行天又「啊?」了一聲,多田撂下他離開事務所,開著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帶駛去。
「不能給狗吃甜食!」海茜怒道。
公交車又一無所獲地關上車門,疾馳而去。
確實如此,多田想,但他毫無異議地對老岡的提議表示接受:「不好意思,那我回去了。」他從長凳上起身,對站在一旁的女人鞠躬道謝:「非常感謝,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行天說他會晚回來。你要有什麼事就讓我遞個話。」
多田佇立在原地目送著凪子,直到她的身影混入紛雜的人群之中。然後,知道凪子不可能聽到了,他才小聲應了句「好的」。
「是名叫熊熊的兔子。」凪子代替專心致志玩公仔的春答道。
在夢裡的確是流了淚,但睜開的雙眼卻是乾的。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滿是汗水的臉,從床上坐起身。
或許是感覺到騷動的氣息,女人們聚到外面來。海茜對其中一人交代「和露露說一聲」。她想,就算今天把排班給攪亂了,有露露在的話一定能好好給自己善後。
「他好慢啊。在哪兒閑逛呢。」
多田把車駛入市營墓地的停車場。輪胎濺起沙礫,發出宛如碾碎細小骨骼的聲響。
「是啊,算是萬幸。」凪子也說。
「什麼啊?這是。」
「怎麼了?」
「您說『哎』,怎麼了?」
大約花了三十分鐘抵達橫濱,海茜和行天在綠色售票窗口查詢時刻表。
「噢。」
行天買了最短程的票遞給海茜。「先篤悠悠坐到靜岡一帶,在那兒等去https://read•99csw•com出雲的車好了。」
長途汽車站的上方是連接箱根快線和八王子線兩個車站的大型通道,所以即便是白晝也不見陽光。夜間的長途車站裡,唯有沉默地排著隊的人們。
「你別開溜啊!喂——」
多田搖頭,她又說:
「是中暑。」
行天懶洋洋地點上煙。「我想知道不裝空調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鍊?」
注意到臉色蒼白的海茜,提著瓶裝飲料的行天站在一旁問道。海茜低下頭,避免讓眼神遇到山下,說了聲「有變態在看這邊」。
「為什麼要我來帶孩子和參觀小狗啊?你呢?」
「好了,今天你就回去吧。」老岡說。「你在這種地方躺倒,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傳出去不好聽。」
「啊——海市蜃樓。」多田獨自說出了聲。
「給你,便當。」走回來的行天遞過一個用橙色紙包著的盒子。「到了橫濱,當然要吃這家崎陽軒。」
「嗯?」垂著腦袋的行天微微揚起視線。「好像變黑了,你。」
「不用了,」凪子說,「要是知道我上真幌來,小春他說不定會不知所蹤。」
「哦,那個男的?」行天喃喃。他忽然一把擁住海茜的肩頭,「放馬過來吧!」
「因為我沒什麼錢。你要離開真幌一陣子。」
「雖然只是一紙婚約,可結婚期間,小春一次也沒用過『回來』這個字眼。不管我和愛人怎麼和他說就把我們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他還是會問『我過去好嗎?』就連他自己租住的公寓房間,看上去也是個只用來睡覺的空間。」
「我不介意把一個問題問兩次。怎麼樣了?」
「求你了,早點回來吧。」
「不會吧。有這樣的人嗎?」
他打開轉向燈,朝真幌站前方向扳動方向盤。車跑起來之後,凪子突如其來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喂!」行天叫道。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知道山下的名字,轉而看向海茜,她說是「山下」。
「那我來清理好了。」星繼續說道。「要是讓警察趟了渾水,我們會有些麻煩。我也不想招來組織的不快。如果引來了騷動,就只能讓山下消失。」
「……明白了。」多田說。自己的表情大概活像剛吞了一條蛇吧。春正在遊戲的手停了下來,好奇地盯視多田。
通過檢票口后,凪子轉過身來。她溫柔地握著懷裡的春的手,朝多田揮了揮。
在連排平房裡上班的女人們就像是沒有社保的銷售人員。有固定的輪班,以營業額為基準上繳組織的提成率又高又嚴格。但如果業績好的話也有獎勵。為了在激烈的競爭中取勝,搜羅來各種各樣年輕可愛得讓人瞠目的女孩子們。
母親帶著女兒打算回真幌站,來到公交車站時發現了倒在那裡的多田。看來,是她判斷出需要水和別人幫忙,去附近的老岡家求助的。
據說,這個時候,行天正在露露、海茜的家裡和茉里一起跟吉娃娃玩。據露露所說,行天只是在屋子一角抱膝而坐,但吉娃娃喜滋滋地繞著他嬉鬧,茉里又興高采烈地追著吉娃娃玩,結果就形成了「一起玩」的局面。
凪子說了句什麼。多田心想:「我現在這話,是不是聽起來就像繞著彎子說『你走吧』。雖然我本來不是這個意思。」他拚命琢磨著該如何解釋,便只是應了句:「嗯?」
掃墓,昏厥,和行天戶口本上的前妻談話,這是漫長的一天。多田把鑰匙插|進事務所的門轉了一下。明明是開門,反倒鎖上了。他想著是不是行天回來了,便又轉了一圈鑰匙把門打開,事務所里卻赫然有不速之客。
那天夜裡,在那個公交車站遇見了我,讓行天發生了什麼改變嗎?我不這麼認為。多田無法相信,曾在至深的黑暗裡潛行的靈魂,不得不潛行於黑暗中的靈魂,能有重新獲得救贖的一天。
有這樣一個女人,和自己一樣,活著,卻再也無法從心底感受幸福。
莫非那傢伙在背地裡摻和了什麼陰暗的勾當不成?剛才也說什麼「狀況有點棘手」……
「我是醫生。」女人靜靜地回答,接著用同樣的語調提醒女兒:「春,別那麼使勁拉媽媽的裙子。」女人身著的長裙腰際看來是橡皮筋的,被年幼的女兒扯著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截內褲。多田和老岡忙避開視線,女人從容地把裙子拉了上去。
「你真要回真幌?」
多田送凪子和春出門,三個人慢慢走向箱根快線真幌站。
「星老闆討厭煙。」男人說。
「無論對哪邊來說都算是萬幸。」多田說。
「怎麼了?」茉里困惑道。據說,行天似乎有些窘,略微笑了笑。
行天以被推進去般的姿勢坐在隔間的椅子里。
不對,這是撒謊,多田想。若真這樣,為什麼我知道她頻繁來此就感到安心了呢。還把墓地清理乾淨給她看,就和把舊信擱在沒有鎖的抽屜里隨時都可拿出來一樣。
「你剛才說春和小春挺像是吧。我想要能這樣挺好,長相也罷性格也罷。」
凪子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攜女兒重新坐回沙發上。春每逢和多田眼神交錯,就靦腆地笑笑,把臉蹭到母親的手臂上。多田遺憾地想到,冰箱里沒有可用來款待春的飲料。
因為多田事先嚴正叮囑過,露露才沒說出「我是哥倫比亞的妓|女露露哦」這句自我介紹。即便如此,從到小區途中的街景以及兩個女人的狹窄居所里掛著的衣服之類,茉里大概也感覺到了什麼吧。她最初顯得有些緊張,不過那也只是在吃露露拿出的冰淇淋之前。
「我有個一直共同生活的愛人。在目前的日本,只有婚姻關係下的男女才能接受不孕治療。也沒有辦法收養孩子。我和愛人相當困惑和煩惱過。我們還考慮過由我們當中隨便哪個找合適的男性上床。或許這樣做也未嘗不可,但我們不想這樣。小春他在知道我們所有情況的前提下,說願意幫忙……這意思你可明白?」
「說到這兒,我怎麼覺得你這話突飛猛進呢。」
「小春他——」
行天在搞什麼呢。多田抓抓腦袋。
聽說,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殺人的。
多田又跑了起來。沿著長途汽車站排列的衰敗的店鋪,高樓與高樓之間的逼仄縫隙。多田一處處窺看,搜尋行天的身影。有人邊等車邊疑惑地盯著多田的舉動,但他無暇顧及。
多田說罷,搖出一支實在已忍不下去的煙。不過站在多田身後的男人立即伸出粗壯的手指,捏住他嘴裏的煙,一折為二扔在了地上。
凪子凝視著專心擺弄公仔玩耍的女兒說:「小春他說『好啊』。說願意幫忙。」
車站一頭的大型超市裡流淌出走調的歡快主題曲。只有那個毫不吝惜加以照明的角落是亮的。多田像是被光誘惑著踏出步子,又突然停住。
「他沒有手機。」
我明白了。多田想。這種憋悶的感覺。就像和嚴肅的女老師兩個人單獨面對面呆在放學后的資料室里似的。
「做銷售。」
多田留心著睡過去的春,開口說:
「行天大概已經回到事務所了。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你在哪兒?」多田問他。
話雖如此,行天眼下在真幌的什麼地方,多田卻是毫無頭緒。
「拉麵館指什麼,我不太明白。」
凪子的雙頰浮現少許紅暈。春喊了聲「熊熊!」凪子從包里拿出毛巾做的兔子公仔遞給她。
噗。傳來液體的聲響,多田低頭看去。他穿著跑鞋的腳踏進了淺淺的積水。他退後一步,凝視路面上黑沉沉的積水。
有些人把如今仍在老舊的平房裡接客的營生當作裝扮俱樂部的一種。會邂逅怎樣強勁的女人呢,也有些人懷著這般遊興,為了給自己的吹噓資本添磚加瓦而來到車站背後。山下也是如此。
他簡單地拔了墓地上的雜草,猶豫之後把枯掉的花也拔了。多田想儘可能不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迹。沒有理由讓每逢忌日來此面對罪孽記憶的她,感覺到同樣無法拋卻記憶的自己的存在。
「就在剛才,又有別的消息進來。說是山下正在站前的街上和人玩貓捉老鼠。還說,他在追的,好像是砂糖事件中關照過我們的便利屋當中的一個。」
「不知道。偶遇來著。順便告訴你,你女兒也來了。你得處理下。」
「這個職位要跑大醫院,向患者徵得採集血液的許可。我原先是內科醫生,那時候認識了九*九*藏*書小春。」
「你是個怪人啊,多田先生。」
多田在沙發上坐正。「連他靠什麼活下來都不知道,只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傢伙賴著不走了。」
汗水來不及滴下,布滿了全身。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冷汗。
海茜大驚。
忘掉吧,那是意外。誰都沒有做錯,你我不都清楚嗎?我也原諒了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諒自己吧。
沒這種規矩,海茜想,但她默默地奔向行天。海茜甩開山下想要抓住自己腳踝的手,走到平房外面。
海茜拿著便當上了火車。在發車前的短暫時間里,海茜和行天隔著敞開的車門站著。
「行天以前做什麼工作?」
簡直如同背誦詩歌的一節,凪子的聲音帶著澄靜的光澤。「有的人覺得他像凶暴的奔流,有的人則覺得他冷徹清潤,不是嗎?就像水無論以何種面貌帶來什麼,對生物來說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小春是無可替代的朋友,就算再也不會相見也是如此。所以才給女兒也取名為『春』,這是珍貴的名字。」
據說,大約就在那會兒,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轉盤和茉里碰了面。根據茉里所說,行天穿著毫無褶皺的天藍色T恤,頭髮也梳得服服帖帖。對於向來都套件皺巴巴T恤,不扎頭髮以來總以睡痕蓬亂的腦袋示人的行天來說,這形象是個奇迹。大概他為了見客而難得地姑且注意了下形象。
超市的側面有條昏暗的路。那前面只有與八王子線交錯的箱根快線的高架橋以及一小片住宅區。眼下也看不到行人。
意義不明的解釋。加之,行天的確連自己女兒都沒見過,我卻講什麼「一個小學女生」之類,或許該算是少根筋。多田不由愈加混亂不堪,徑自陷入了不安。
那個叫作山下的男人二十齣頭,最初是來車站背後閑逛的。
春不知是不是走累了,在馬路正中蹲了下來,凪子一把抱起她。「看起來,那時小春的父母似乎是逃走了。」
這事情為什麼不對橫濱中央交通講,而是來對我說。為什麼不在春天秋天講,而要在嚴寒或酷暑的日子說。說起來,若要調查公交車運行狀況,該在並非正月或盂蘭盆節的普通日子,你為什麼就想不到呢?
據說,海茜到那時為止還在懷疑行天是不是有什麼企圖。然而,看著行天的眼睛,她意識到並非如此。這個人怎樣都無所謂。海茜或吉娃娃就不用說了,就連他自己也是怎樣都好。
「哦,不是吧。」凪子乾脆地說。「小春他是和女的或男的都不想發|生|關|系吧。」
多田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牙齒內側,靠上面沾著的尼古丁味舒緩一下情緒。
他確實想傳遞這樣的心情。但同時,一想到她現在依舊每個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覺到某種陰暗的愉悅。
不知道話題將去向何處,多田於是注視著星纖細的脖頸。星站起身。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輕輕擱在沙發上,貼住行天的脖子右側。一口氣喝光了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攤開身體。
他飛快地打開格子門把山下拽了進來,然後又迅速關上門。「你剛才說誰是誰的女人啊?再說一遍。」
後來山下便頻繁地來海茜這裏。你在哪兒出生的,什麼時候開始干這營生,照例被他追問這些讓人心煩的問題。海茜隨口答著,心裏著急這二十分鐘怎麼不快點結束。
多田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手拿著裝有血液的試管在醫院走廊里閑逛的行天的身影。
「哦,作為老闆是會在意的,當然。」
「嗯。」
「那個,我讓行天帶一個小學女生去小狗的家……」
多田在人流中,瞄準長途汽車站竭盡全力跑著。籠罩整個鎮子的是濕度頗高的空氣。這時候就只有多田使出全力奔跑。
「關於今天的安排,行天,還是你一個人帶著去。」
「我不喜歡把一個問題說兩次。」星說。
然而,凪子接下來的發言讓多田加倍地驚訝。
「星哥!」
他的話音背後傳來車站的廣播聲。似乎不是真幌站。看孩子和參觀小狗辦得怎樣了?你這傢伙,從來不好好完成我交代的事情。多田心中不快,但決定把抱怨留待以後。他瞄著廁所的方向壓低聲音:「小春哪。」
「醒過來了?」
多田在事務所門口禮貌地向闖入者問道。房間里,兩名男子在沙發上相對而坐。
凪子捧著咖啡杯從沙發上起身站定。「我說過吧,小春討厭勞累的事情。承蒙款待。」
真慢啊,正當大家這樣想著,行天和海茜回來了。海茜臉色狼狽,露露因此立即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但因為茉里在場,她當時什麼也沒問。行天則是往常那副難以捉摸的神氣,拎了裝有三大瓶兩升裝茶飲料的塑料袋。
行天的手一放開,滿臉是血的山下就摔了個屁股墩兒。
毫無坐相地倚在沙發背上的行天朝他轉過臉。
「行天!」
「我還是給行天打個電話看看。」多田說。他已經相當疲倦。「我知道他去了哪兒。」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關係這麼好了哦。」
果不其然!多田想。「車來了,車來了。」名叫春的女兒指著路的那頭喊道。老岡趕忙回答:「住在那邊的夫妻倆趕著賣了房子呢。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吧。說是老了以後想在暖和的地方生活,至於去了哪兒就不知道了。你是他家親戚?」
海茜被自己這話一驚。自己正說著和那個愚蠢的男人相同的話。
外面的世界正當暑假。和外面的世界無關,無論何時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聽了這話,還是「啊?」的一聲抗議起來。
「貧窮讓心靈墮落。」
正在化妝的露露如此打趣道,而海茜與行天一同前往平房。從彎道的球面鏡里,映出了山下瞪著淚汪汪的眼睛尾隨其後的身影。
那樣的話可真是問題多多,多田想。但因為沒有資格否定凪子眼中的行天的形象,他只點點頭說了聲「是嗎」。
多田洗了臉,颳了鬍子,換上新洗過的T恤。
「啊,是指行天。我以前這麼喊他,所以……很奇怪嗎?」
女人停下正要走上車門台階的腳步,回身看向多田。
「看起來可不像是熊。」多田對春說。
「我想他現在仍然討厭來著。」
「那個,您哪位?」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嗎,總之他此前似乎是躺著佔據了公交車站的長凳。從太陽傾斜的模樣來看,時間並沒過去很久。
星的薄唇朝一邊揚了起來。「算了,就當沒談過這事,我們只要找到山下就算是解決了。那之後你得好好叮囑你搭檔,可別發出多餘的狗叫。」
「去看沙漠?」行天笑了。「過幾天,你給哥倫比亞人打個電話看看。我會在那之前把事情了結掉。」
從剛才開始多田就幾乎光在說「嗯」。儘管如此,他還是對行天給離婚的妻子送錢一事感到震驚。明明念叨說是「小學生的零花錢」,哪兒還有餘力這樣做呢?
「我上午有點事。之後要去山城町的老岡家。」
「這樣喂有點色情哦。」露露說,並立即被海茜拍了一下。
凪子再次微笑起來。「多田先生,春是人工授精懷上的孩子。」
春在行天的窩也就是沙發上蓋了毛巾毯睡著。凪子在春的腳邊坐下,喝著速溶咖啡。多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注視著兩人,心裏不甚安穩。
單調的來電聲在事務所內響了起來。是星的手機。純白纖薄的限量版手機上掛著真幌天神的護身符,感覺是怪異的搭配。
海茜走到哪兒都帶著裝有露露的錢的包。她點點頭,把包給他看,行天說了句「很好」。
是無病消災,還是交通安全,或是學業成功?多田試圖讀取搖曳的護身符上的字,卻因星的話音把這些全拋在了腦後。
多田在一塊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塊光滑泛白的石頭,帶有弧形的邊緣。是多田選的。石頭表面什麼也沒刻。多田曾說不用刻。
「於是我想,要是變成了無可挽回的局面,可怎麼辦才好呢?」
為什麼要特意打電話來說什麼「我會晚回來」呢。至今為止,他明明連一次也沒試過打這樣的電話。行天是知道會變成這樣嗎?因為知道,所以才打電話。
多田本打算訴說一番自己被行天乘虛而入的悲慘遭遇,但被凪子問了句「你是不是在意小春的過去?」不由語塞。
「開你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