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巴別新篇

巴別新篇

一年前,湯米的哥哥弗雷德死於索姆河戰役的第一天。那場戰役也是幾年來協約國一方在戰線上的最後一次實際進展,他們推進了五十多英里。
偶爾,會有德國兵抓住機會發起狙擊。德軍的沙袋有各種顏色和圖案,混雜在一起,隨意地壘在防護牆周圍。從遠處看,它們構成了錯亂的形狀,明暗交錯的光影能達到妨礙對方視線的效果,比如讓對方發現不了隱藏其間的射擊口。英軍的沙袋則壘得整整齊齊,射擊口和觀察孔都一目了然,就像是士兵們遇到長官時永遠要行的軍禮一樣循規蹈矩。
當時也出現過其他人造語言——世紀之初,曾有不少沃拉普克語的擁護者——但沒有哪一種能超越世界語的標誌性意義,它是世界上最早發明也是最受推崇的人造語言。
湯米保持面無表情。
他用世界語開口了,說的是他在學習這種語言時學會的第一句話。

——不會。——湯米回答,——作戰雙方已接入了彼此的電話系統,想要竊取情報。不過,他們聽到的不只是敵人的對話,還有我們的。
「我猜,是紅藥水,」湯米回答,「我們的物資不夠,這是擔架手想出的權宜之計。」他好不容易才想到該怎麼用英語解釋。
——我是在睡夢中被帶到瑞士了嗎?——湯米問,——或是其他某個中立國?——
士兵們趁夜色帶著鐵絲網、接線桿和鐵鎚,來到中士所在的地方。
湯米站在明亮的圖書館里環顧四周。他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在這裏過完餘生,和這些人一起,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湯米這才意識到,自己就在無人區正下方。如果不是地面上那些士兵的瞄準差到了家,炮彈是絕不會落到這裏的。他們本應瞄準對方陣營。

頓時,塵土四濺,屍塊橫飛。
他走進圖書館,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有的書從書架上掉了下來,但總的來說,這裏沒有受到什麼損害。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他續道,——德軍不是我們的敵人。英軍也不是我們的敵人。不論你曾經的任何一位長官,還是英軍總參謀部,都不是我們的敵人。
那人離開了。終於,醫生來了,幫他換了肩膀上的紗布,讓他吃了一片葯。
「啊,當然, 」負責補給的中士回應, 「會滿足你的要求的。」他做了個很不客氣的手勢。
「啊——聖艾格尼絲之夜……」一個微弱的聲音傳進來。
最後剩下的,只有死屍。
即使身處戰場,士兵們也有心情開玩笑,雖然並不怎麼好笑。
湯米的肩傷幾乎痊癒了,他放下從軍隊倉庫里搜刮來的戰利品,躺在乾淨的床上。這些天來,他從各處搜集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對於一個生活在地底下的人來說,足夠多了。他胸前攤著一本《牛津英國詩選》。他覺得英語變得陌生起來,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英語了。如今,他連思考,甚至做夢都用的是世界語。就該如此。對全人類來說,不同國家的語言是拖累和阻礙。他讀了幾首詩,合上書,思索。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帶著懷念的心情,回首那段不同國家的語言將人們劃分開來的日子。在他想象中,未來那些用世界語寫下的田園詩里,會描述牧羊人和仙女用英語相對吟詩的畫面,那感覺就像是聽著希臘語、拉丁語之類已經失傳的古老語言。他多麼渴望那個新世界的到來,渴望讓這一切都成為現實。
他躺了很久,疲憊和疼痛讓他無法動彈。他的聽力在被迫擊炮彈擊中后,一直有很嚴重的耳鳴,現在終於慢慢恢復了。
——他們終究還是這樣做了!——上尉喊道,——他們決定聯合在一起,除掉我們。——定是我們上周的搜索行動促使他們最終醒悟了。——
那天晚上,湯米的任務和以往不同,不是在欄杆邊透過黑暗監視外面那片無人區,而是陪同長官來到離他們的戰壕三十英尺的「死馬」監聽哨。這處監聽哨接入了德軍的戰地電話系統(就像德軍對英軍做的那樣),這意味著,某個可憐的工兵不得不在夜色下的無人區匍匐行進四分之一英里,找到德軍的某條電話線,再把英軍的監聽線接進去。(有時,接好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接的原來是條廢棄的死線,不得不重來)完成接線任務后,他還要小心翼翼地爬回自己的戰壕,一邊爬還要一邊埋好自己剛接好的線,並確保不發出一點聲音,唯恐自己的一舉一動會不慎引來德軍的一發照明彈。
「您說的是匈牙利語嗎,長官?」他用英語問。很久沒講過英語了,他的舌頭感覺有些生澀。
「你是哪支部隊的?」上尉問。
「我們是來換班的,長官。」中尉說。
——那他們會怎麼做呢?——前德國中尉問。——他們想弄明白電話里的人說的是什麼語言。英軍那邊對此就很疑惑,他們覺得這是巴爾幹地區的某種方言。——前德國中尉說:——我那邊覺得它可能是威爾士語或巴斯克語。你聽過電話里的聲音嗎?——沒聽過,只有軍官才有資格聽。————換做你,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可戰爭讓那些軍官們形成了思維定式,認為應徵入伍的士兵都是又懶又蠢的文盲,只會偷懶和酗酒。這群蠢貨對語言能有多少了解呢?要不他們就該是軍官了。不是嗎?——
「不要蕪菁。」和湯米同行的一位中士說,他在凡爾登打過仗。
突然,槍聲再次響起,不過這次,是從他身下遠處的走廊里傳來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條從英吉利海峽延伸到瑞士邊境的戰線在地圖上呈突出狀,駐紮在這裏的英軍,在更多情況下是面朝北方,而不是正東面,這樣一來,早晨的陽光並不會直射進士兵的眼睛,而是照在他們右側,被頭盔的下緣遮住。德國兵一旦出現在空曠的無人區,就會被他們發現,成為活靶子。
「是,長官!」湯米應道。
湯米覺得自己背上像被踢了一腳似的。
那人口中的前任上尉也來看望了湯米。他個子很矮,穿著褪了色的軍裝,衣領上的深色布條顯示出他以前的軍銜。——歡迎來到巴別新城。——他說。——這裏很乾凈,—湯米回應。——我還有點不習慣。————保持清潔是最基本的事情。——他伸出手向四周揮了揮,像是在展示周圍的一切。
哈羅德·沃爾德洛普
「還是那些聽不懂的鬼話?」中尉問。
「國王步槍一團,」湯米回答。
——太安靜了。——走廊里有人說。
「死馬」的開口處鑽進來兩個人,一個中尉,一個下士。
中國人停了下來,照明彈的火光映襯出他臉上有些古怪的神情。接著,他露出一個微笑,伸手從腰間掏出一根棍子,打昏了湯米。
——我和我已經去世的哥哥,從小就加入了世界語協會。他的口語和書寫能力比我要強很多。——
「希望如此。」
戰爭結束后,我們會找到彼此,read.99csw.com再次相聚,在舊世界的灰燼之上,建立一個充滿仁愛的新世界。示意點火的三聲哨子響了。湯米點燃一根火柴,丟在灑滿汽油的遮泥板上,看著點燃的汽油發出「嘶嘶」響聲。最後他把汽油罐也扔在火苗上,返回地面。陽光普照,一個新世界正在孕育之中,等待著誕生的一刻。
這對巴別新城的搜索隊來說,是個絕佳的機會。他們洗劫了傷亡人員身上有用的東西:書籍、食物、裝備和衣物。他們動作迅速,搜刮徹底,無人區里留下了許多赤|裸的軀體。回到地下城隱藏入口的一路上,將死之人的呻|吟聲一直跟隨著他們。
湯米連忙朝醫務室跑去。
那是一顆降落傘照明彈,只見它緩緩飄落下來,發出的火光把夜色掩蓋下的景象照得如熔爐里一般通亮。雙方狙擊手都抓緊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對暴露在無人區里的士兵們發起了攻擊,大大小小的子彈聲不絕於耳。
湯米在索姆河戰役中犧牲的哥哥弗雷德,是在1914年8月2日趕回英國的,為的只是見證一場沒人願意發生(卻讓所有人翹首期待)的戰爭的開始。他和那麼多來自不同階級、不同民族的理想主義者一樣,第一時間就參戰了。
——你分析得非常正確。——湯米肯定地說。——
腦袋裡不停往外蹦出的都是世界語,這可不妙。他必須多加小心,尤其在這名軍官面前。他們又搜查了幾個房間和過道,仍舊一無所獲。遠處突然傳來哨聲。

——祝你好運! ——他離開之前說, ——巴別新城的新市民。——
——醫生幫你處理過傷口了,傷口的情況非常糟糕,如果你沒被帶到這裏,很可能就沒命了。
地面上作戰雙方的戰地電話線路里,竟然將近一整天沒發出一點聲音。他們還注意到,地面上雙方的情報員都一直不停地來往于戰壕、觀察哨和總部之間。很顯然,有事情要發生了。一名情報員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伏擊,這原本就是一項危險的任務,不過他的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書面命令。抓住這名情報員的分隊成員不贊成刑訊逼供,於是向上級報告稱,他接受的一定是口頭命令。或許這隻是偶然,但看來雙方都在策劃發起進攻,打破僵局——而這是巴別新城的人們最樂於看到的事情了。
沉悶乏味的炎炎夏日,春秋兩季的陰雨綿綿,還有冰冷刺骨的冬季嚴寒,一年四季,循環往複,前線的生活也像是陷入了死循環。有時,湯米會把執行架線任務當做是這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中的一種調劑,因為只有這時,你才能在相對安全的情況下,站直身子,舒展下筋骨,而不是貓著腰在戰壕里小心翼翼地挪步。
出乎他意料,他竟也能聽到德軍陣營那邊傳來的聲音——似乎有很輕的腳步聲從無人區傳來,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又一個彈坑。德軍一定是派出了搜索隊。他躺在這兒多久了?我方有沒有趁照明彈還亮著的時候對德軍工兵進行回擊?我方是否派出搜索隊尋找傷員?腳步聲越來越近。可為什麼我們的哨兵沒有對德軍搜索隊發出警告,或發起攻擊?難道他們認為這些人是試圖摸索回來的自己人?
「我和戰友們分開了,剛剛和幾個德國兵在一起。」
——你很快會熟悉這裏的。他續道,——你已經掌握了我們的語言,這是一個很大的優勢,這樣你就不用參加培訓班了。我們會給你安排一些比較容易完成的任務,直到你傷口痊癒。——
——你醒了?——那人說的是世界語。
那人大笑。——在這裏,——他說。——我們不再是哪個國家的人。在這裏,我們同屬於人類。
「戰爭」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它利用了參戰者內心的恐懼,得以持續下去。戰爭是一種機器,把人放進去,留下的只剩回憶。
湯米連忙鑽進自己原先的掩體,那是用沙袋壘成的防護牆中留出的一個洞。英軍的崗哨里,有個哨兵正在打盹兒,其他幾個累得睡死了過去,像那個偽裝成死馬的監聽哨似的,活脫脫幾個石膏假人。
湯米凝視著籠罩在監聽哨周圍的黑暗。當然,除了一片黑暗,他什麼也看不到,因為監聽哨設在了一匹偽造的死馬體內。真正的死馬已在兩軍的戰線上躺了好幾個月,而這匹偽造的石膏馬,是一周前從後方的偽裝研究處通過運送物資的壕溝送過來的。那也意味著,必須要派出一個小分隊的士兵來完成調換任務。他們不僅要趁著夜色潛入戰場,用石膏馬替換真正的死馬,還要燒掉真馬的屍體。而幾個月前,那具馬屍就已經腐爛膨脹,炸裂開來。
通常情況下,一個士兵跨出戰壕,去無人區執行架線任務,再安全地回來,便是為這場戰爭作出了應有的貢獻。這看似簡單的任務,卻讓很多人送了命:據說,有的士兵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誤入了敵方陣營,因此丟了性命,或是成為戰俘,餘生都在牢獄中度過。
上尉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抬手壓緊右耳上的耳機,專心致志地聽著,皺起了眉頭。

「加入我的隊伍吧,等到我們完成任務回去,你就可以歸隊了。你這布條用什麼東西染的?碘酒嗎?」
「收穫不大,大部分走廊是空的。他們應該是撤到其他地方去了,長官。」
連續三天晚上,作戰雙方都向對方戰線派出了突擊隊。兩方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戰鬥,戰場上所有的士兵們都在進行殊死搏鬥。
——這裏,——那人回答,——就在無人區的幾英尺以下。我相信前任上尉先生會向你解釋清楚的,很久沒有像你這樣的人加入我們了。我們大多是在戰爭初期來到這裏的,在這裏成為主戰場后不久,我們就開始接收神志不清或是受傷的士兵,進行救治,幫他們恢復健康和神志。可你更合我們心意,雖然也受了傷,但已經會講我們的語言了。你很快就會適應這裏的生活的。——
(梁涵 譯)

走到第二道和第一道防線之間的側溝里某個地方,一眨眼工夫,他們就在壕溝連介面的一個隱蔽拐彎處帶著食物消失了。

湯米和他們一起朝走廊更深處走去,一路上,他驚嘆于這裏的結構之巧妙。一個巴別新城的市民從過道旁一個房間里沖了出來,立馬被德國兵齊射擊斃,場面刺|激極了。
原本木工房裡有各色顏料,但和紅色接近的顏色很少,因為它是戰場上最忌諱的顏色。
他的右胳膊壓在身下,手裡的步槍已不知所蹤。隨著照明彈漸漸熄滅,周圍又恢復了黑暗。他躺在地上,看見中士和另外兩個士兵在往回爬。他努力想跟在他們後面,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了。
接著,是一陣不祥的寂靜。炮火沒過一會兒就停止了。誰會選擇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進行五分鐘的炮火齊射呢?上面那些人都瘋了嗎?
他在東北方的觀察孔里看read.99csw.com到令人吃驚的景象。光天化日之下,德軍士兵手握步槍,佩好刺刀,正在進軍。他們邊走,邊在地面和四處堆砌的殘骸上仔細翻找。每個士兵的左邊袖子上都綁著一塊白布,上面畫有三道紅杠。
到底是誰發射的照明彈呢?
他猜想自己應該是在遠離前線的團部醫院。至於是怎麼來這兒的,他一點也不知道。
湯米跑進醫務室,發現前任上尉先他一步到了那裡。他正把繃帶撕成塊,每塊有腳掌那麼長。
不,他心想,我不能這樣死在無人區。過去幾個月,他就親耳聽到過那些在這裏被擊中的士兵,瀕死之際越來越弱的哭喊聲。他不想像他們那樣死去。
交火聲越來越響。他知道,此刻的他可能會成為自己人的靶子。他轉過走廊的交叉處,迎面走來一個德國兵。那人看到他,把槍管舉向天花板。
「凜冽嚴寒的夜晚,」上尉說出下半句口令,「進來吧。」
湯米發現,這竟是個中國人。一個中國人到這裏來幹什麼?
湯米穿過乾淨的走廊,不禁心生感嘆,頭頂上僅僅幾英尺距離外是另一個骯髒醜陋的世界。這場戰爭竟然持續了三年之久。幾英尺以下的這裏,是一個乾淨整潔的世界,地面上的人們根本不敢奢望過上這樣的生活。
湯米拿起一塊繃帶,用紅藥水在上面迅速塗上三道紅杠,遞給上尉,又做了一個給自己。
那些遠看雜亂無章的蛇腹形鐵絲網並不能阻擋敵人進攻,但還是能有效減緩他們進攻的步伐。布設鐵絲網的目的,是把敵人引入越來越窄的通道里,有力地限制敵軍行動方案的執行。面對那些難以通過的棘鐵絲網,敵人最終會減慢進攻速度,接著便到了我方的防禦機槍派上用場的時候了。點303口徑的子彈以每分鐘五百發的速度齊射向敵人所處的鐵絲網,那些堅硬的鐵絲如絲帶一般被槍林彈雨撕扯開來,時機一到,士兵們就衝上去,穿過或繞過鐵絲網的殘骸,進行英勇反擊。
據傳,監聽哨最近從德軍的戰地電話系統里監聽到大量無法識別的對話。軍官們對此持緘默態度(那些無法識別的對話,根本無法向上級彙報,於是只能選擇無視它們的存在)。這幾天晚上,總參謀部的長官們親自來到監聽哨,但仍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無功而返。與泥土和黑暗為伴的幾小時,對他們來說想必是次不錯的體驗,能讓他們從數英里以外的後方總部一成不變的安穩生活里「解脫」出來。
只聞德軍陣營那邊傳來敲擊鐵鎚的聲音,湯米覺得,他們也有人在無人區作業,肯定不會發射照明彈。
湯米走進大廳,再爬到幾層台階上的觀察哨,這裡有兩條連通外界的觀察孔,一個朝東北方,另一個朝西南方。
一周后,湯米待在明亮的圖書館里,查看從作戰雙方那裡偷來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書。從戰地參考手冊到廉價小說,從詩歌選集到用各國語言寫成的劇本。有些書是用世界語寫成的,大部分在上個世紀末出版。當時掀起了一陣世界語熱潮,可後來,各國都認為,世界語不過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於是他們又回到軍備競賽和「日不落帝國」的老路上去。當然,也有一部分小說被翻譯成了世界語。
「又是一大堆無法識別的廢話。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區的一部分德國兵被換成了奧地利人。他們講的語言我聽不懂。好像是匈牙利語。」
恰好這時,英軍戰壕里傳出擊碎玻璃的聲音,緊接著是彈片彈開的聲音。一名中尉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連忙丟掉手中的戰地望遠鏡。
——這到底是哪兒?——湯米問。
不管怎樣,自1915年以來,這條戰線總共推進了還不到一百碼。
湯米腳下濺起一陣陣塵土。最近的那個彈坑離他不到二十英尺,他極力忍住想要逃往安全地帶的衝動。任何一點動靜都會引來更猛烈的炮火,即使他本人沒被擊中,也會殃及周圍的戰友。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湯米看見一顆顆汗珠從中士的臉上滴了下來。
——啊,很好,——廚師看了看麻布袋裡的食物,叫道。——又是蕪菁!——
「我們準備燒掉第一層的兩條走廊。你,你,你,」他第三個指的是湯米,「帶上這些汽油,倒在走廊里。每個人都有火柴吧?很好。」他們三個人又回到走廊,湯米感到手裡的汽油罐格外沉重。他走到走廊拐角處,開始往遮泥板上倒汽油。倒到最後,他專門留了一點,然後百無聊賴地晃動著手中的汽油罐。
白天就是用來抓緊一切可利用的時間休息。當然,可能還需要對物資、彈藥、食物等進行補充,不過,這些情況很少發生,那些負責後勤的中士們對上一次是誰負責運送總能記得一清二楚,因此也不會常常向前線運送補給。
「好的,祝你的運氣比我好,」他轉身看了看湯米,「我們走吧,二等兵。」
大多數情況下,戰線的位置並不會隨意改變,除非是過於泥濘污穢,讓人無法忍受。軍隊偶爾也會根據敵我雙方的進退,將戰線來回移動幾英尺,乃至一百碼。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巴別新城,這使得它變得更加完善,更有活力。
以下的這篇短篇小說中,主人公將帶領我們進入一個光明的新世界,一個還未成形卻更加美好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卻建立在一個最出乎意料的地方——戰場上兩軍之間的無人區,那裡覆蓋著冰冷的凍土,布滿多刺的鐵絲網,以及預示著死亡的哨音。
「是的。」湯米也把槍管舉向天花板。
通常情況下,作戰雙方都會派出接線工兵,也都免不了會弄出動靜來,這太常見了,不會引發探照燈,也不會發射照明彈。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乾淨的床上,身上蓋著乾淨被單,穿著乾淨內衣,肩膀和腦袋感到有些疼。頭頂的電燈發出明亮的光,他似乎是在一處乾淨寬敞的走廊里。
通常,在其中一方進行晨間或傍晚集合,以及隨後的早餐和晚餐時,另一方都會以禮相待。在戰場上,趁著敵人把食物放進嘴裏的機會向他開槍,是不禮貌的。
「有收穫嗎?」
舉辦那屆世界語大會,是為了慶祝柴門霍夫發明世界語二十四周年紀念日,他的這項發明,能讓不同的民族通過學習同一種簡單易學、規律性強的語言,增進對彼此的了解。柴門霍夫認為,如果所有人講同一種語言(這也是《聖經》中的人們在建造巴別塔之前的夢想),就可以將所有人視為擁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標的同一民族,通過使用同一種語言,人類的民族主義和宗教派系都會漸漸不復存在。
——哦,沒錯,你在一個中立國。不過,現在你離你被發現的地方僅有幾英尺的距離。我猜,你以為是個中國人救了你把你帶到這兒的,對吧?其實,他不是中國人。如果你這樣叫他,他會不高興。他是安南人,姓阮,來自法屬印度支那。戰爭爆發初期,他就被帶到了這裏。來這裏的第一批人,很多沒能撐過第一個冬天,活下來的人們永遠不會忘記這點。你怎麼會講我們的語言呢?——read.99csw•com
另一個大廳里似乎傳來更多德國兵接近的聲音。他們先是舉起手中的步槍,看到他胳膊上的三道紅杠,又放下槍管。
夜空中突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德軍那邊有人發射了一顆照明彈。所有人都僵住了——在無人區被夏日驕陽般耀眼的光芒照亮時,你能做的只有確保自己紋絲不動。待在原地的湯米吃驚地發現幾個德國工兵也站在離德軍戰線不遠的無人區里,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從動作判斷,此前他們也在進行鐵絲網的修補工作。
——啊,——他開口道。
「是英國人?(德語)」德國兵問。

大會結束時,只剩下幾位代表,他們也不得不匆匆制訂撤離計劃,趕在戰爭真正打響前回到自己的祖國。
作為業內公認的最佳短篇小說作家之一,哈羅德·沃爾德洛普有「當代科幻作家中的怪才」之稱,他的文風被比喻成「低俗天使」。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醜陋雞仔》在1981年獲得了星雲獎和世界奇幻文學家兩項大獎。他的作品收錄在《哈羅德是誰?》《近期異獸百科》《海龜之夜》《重返家園》和紙質版的《夢工廠與電台畫》(該選集此前僅提供互聯網下載)這幾本個人選集中,以及與其他作家合著的作品集《卡斯特的最後一跳及其他》中。此外,沃爾德洛普與傑克·桑德斯合著有長篇小說《德克薩斯州與以色列之戰:1999》,獨立創作了兩部小說《他們的骨頭》《一打粗活》和一本名為《孕育中的美好世界》的詩歌集。目前,他正創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書名暫定為《莫納的世界》。他最近完成的作品是一本名叫《絕無雷同:1980—2005年短篇小說選集》的大型回顧選集。在華盛頓州居住數年後,沃爾德洛普最近搬回了家鄉,德克薩斯州的奧斯丁,當地人對他的回歸表示出極大的熱情和歡迎。
他們領完裝在板條箱和麻布袋裡的補給,跟在背著補給緩緩前進的法國兵後面回到前方的戰壕里。戰壕連接著一條和地平線齊平的小道,小道上鋪著遮泥板,這條小道順著地勢緩緩下降,周圍的防護牆則越來越高。他們前方傳來軍靴踩在木板上發出的「咔噠咔噠」的回聲,身後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
湯米點燃一根火柴,在走廊拐角處的壁龕里找到手電筒。他打開手電筒,朝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我們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夜空中突然亮起的一發照明彈,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達到的效果絲毫不亞於一大排火力十足的克虜伯榴彈。戰爭為那些參戰者提供了高檔的克虜伯榴彈,其實也就是把它們送到了我們手中。
「好槍法。」湯米讚賞。
他又用世界語重複了剛才的問題,邊說邊想著該怎麼遣詞造句。
三年前到達瑞士時,讓弗雷德感到震驚的是,那些致力於增進各民族互相了解的大會代表們談起彼此的民族時,態度之尖酸刻薄,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個來自昏庸迷信的部落首領統治下劣等小國的粗人。幾乎從一開始,戰爭和有關戰爭的言論,就在真正擁護世界語的信徒和那些只會說空話的諂媚者之間劃清了界限。當時,一個又一個國家開始進行戰前動員,代表們也蠢蠢欲動,想要離開。步行,騎馬,乘坐電動車和火車,甚至是搭乘飛機,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中途離開,回到祖國,準備參与到即將爆發的偉大戰爭中去。在他們的想象中,那將是一場雖險象環生、聲勢壯觀卻並不會持續太久的小型戰爭,在「冬天第一片雪花飄落之前」就會結束。
「我後面還有不少戰友,」湯米補充,「我們沒遇到幾個……幾個地底下的傢伙。」德國兵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然後望了望湯米剛剛走過的那條走廊深處。
他用那隻還能動的胳膊硬撐起身體向前爬,卻翻倒在冰冷的凍土上。接著,他感到自己背上原本溫熱的東西開始慢慢變涼。
有人來到他床邊。那人脖子上掛著聽診器。
加入架線小分隊,可以說是以唯一一種還有安全性可言的方式進入無人區。當你在無人區修理和加固鐵絲網時,德國兵也在離你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做著同樣的事。
一名英軍上尉握著手槍,站在一群士兵前。地上躺著兩具巴別新城市民的屍體。
——其實我沒必要告訴你這些,——他續道,——我會化身為威爾斯的《世界之戰》里那個流浪的炮手。這裏的每個人都必須擺脫戰爭思維,學會以一位巴別新城市民的身份來思考問題。怎樣才能消滅戰爭?戰爭正一步步讓這個世界瀕臨崩潰之時,我們怎樣才能制訂出建立未來美好世界的宏偉計劃?我們之所以會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要有所作為,阻止戰爭的發生。一旦人類意識到戰爭才是真正的敵人,所有人就會加入我們的行列,共同為美好的未來奮鬥。柴門霍夫想得沒錯,世界語引領未來!——
「好吧,希望總部派來的人能儘快解決這個問題。」中尉無奈道。
他和一名前任德國中尉一起在監聽站等候。——今晚線上似乎挺熱鬧,——中尉對湯米說,——等會兒我們跟其他分區交流時,他們應該不會注意到吧?
「是我的人。」湯米提醒同行的德國兵。他朝他們揮揮手,然後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
湯米選擇了和上尉相反的那條路,朝他印象中德軍的方向跑去。
「老樣子。」
他們把這些食物送到了前線下方燈火通明的地下城裡。
「那麼,這裏就交給我,」中尉說,「祝您今晚做個好夢,長官。」
如今,他身處戰壕,遠離家鄉,夜幕降臨,周圍只有冰冷的凍土。中士路過他身邊,說道:「你離隊去檢查一下前方鐵絲網的情況。」
「這是撤軍的命令,」上尉說,「我們走。」遠處又傳來一聲更低沉的哨聲,那是德軍的撤軍命令。合作突襲應該是結束了。他們跟在上尉身後,來到通往地面無人區的木板門前。上尉離開了片刻,和另外幾名軍官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幾分鐘后,他又回來了。
整座巴別新城在炮火的攻擊下,搖晃和顫抖。當炮彈切斷了某處電線時,所有的燈都滅了。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能給我們幫不少忙的。——前任上尉道。
隨後看到的景象卻讓他體內的血液凝固了。在另一個方向,英法軍士兵也在向無人區前進。他們右臂上都在一塊白布上別了三根紅布條。他看著看著,便發現有的士兵在路堤旁突然消失了。接著傳來一陣槍聲,一個左右衣袖上都沒有紅布條的人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倒在地上死掉了,那明顯是個巴別新城的市民。槍聲繼續響,聲音卻越來越微弱。
湯米站在防護牆邊的射擊台上,端著步九-九-藏-書槍,槍口穿過沙袋間留出的射擊口,漫無目標地指向前方。戰壕里上上下下的士兵們都和他保持同一個動作。
「我才不會羡慕你們咧。」上尉調侃道,「除非你們是在布達佩斯長大的。」
三年過去了,湯米成了父母僅剩的一個兒子。當然,他也在適當的時候應徵入伍,後來沒多久,他就得知了哥哥的死訊。
只有待在儲備區,你才能從這場戰爭和日常的軍旅生活中擺脫出來。你可以用心去讀幾本正經書,不用像在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線的戰壕里那樣,想方設法地擠點時間看書。如果能找到兜售食物和酒水的小販,你還可以喝點酒,吃些除了咸牛肉和硬餅乾之外的東西。在戰場後方某處,你甚至能看場電影,雖然要走上不少路;或是欣賞一場由部隊軍官表演的音樂劇,雖然劇本的格調可能不太高,裏面會有不少粗俗玩笑(湯米知道,德國兵的日子應該跟自己過得差不多)。
德軍那邊有門迫擊炮突然一震。
正如那位前任上尉所說:——這場世界大戰訓練出了史上最優秀的工兵、機械師和戰士。如果把這些訓練成果都浪費掉,那簡直太可惜了。我們應該將這些人團結起來,在地底下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
這樣可能會把那可憐的傢伙嗆壞的。
迄今為止,最為諷刺的是1914年那個遙遠的金色夏天,「巴爾幹半島上那起愚蠢至極的刺殺事件(薩拉熱窩事件)」引發了無可避免的戰爭熱潮,湯米的哥哥弗雷德當時才十八歲,他被選為伯明翰工人世界語協會代表,去參加在瑞士巴塞爾舉行的第二十四屆年度世界語大會。大會每年都是在七月底或八月初舉行(弗雷德曾經和一幫同窗好友去過法國,因而,旅行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我是在團部醫院嗎?」湯米用英語問。
如果你的部隊被調回第二道防線,那你多半就能睡個好覺了,這種好事兒一個月能輪到一次;而每三個星期,你有機會被調到離前線更遠的儲備區一次。在那裡,你完全不用履行作為一名軍人的職責,能洗個熱水澡,連身上的軍裝也會被洗得乾乾淨淨,不再爬滿虱子。
這也就意味著,巴別新城裡的人們必須沒日沒夜地工作,監聽地面上傳來的消息,然後在地形圖上修改每一處微小的變化。抽屜里每一摞地形圖的最上面一張都是最新修改版。翻看地形圖,就能追溯戰爭,一直到1914年末。當時德軍決定將戰線回收,定在更高的地方,即使只提升一兩英尺的高度。巴別新城就是在那時建起來的,當時戰爭已陷入了僵局。
他倆爬了約三十英尺才回到戰壕里,由於沒選擇距離最短的直線,所以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好在他們成功躲過了德軍哨兵的視線,爬到英軍陣營最外層的蛇腹形鐵絲網下。
——這簡直是命中注定。——那人感嘆。——你能想象阮發現穿著英國軍裝的你會講我們的語言時,有多麼吃驚嗎?你一開口,就表明你是我們的一員;他想到把你帶回來最實際的方法,就是把你打昏。——
「該死的混蛋!」他怒吼,然後轉身對他的勤務兵下令,「去後勤那裡再弄一架望遠鏡。」被擊中的望遠鏡靠在戰壕的防護牆邊,眼尖的德國兵一槍正中鏡筒的頂部和內置的鏡片,槍法乾淨利落。勤務兵接到命令后,從通往儲備區的斜行小道離開了。
湯米和弗雷德曾痴迷於這種人造語言達數年之久(無論口頭還是書寫,弗雷德對世界語都使用得駕輕就熟,這曾惹得湯米十分嫉妒)。
——戰爭雙方都把疾病、自我傷害和意外事故看做一種「耗損」,即沒有換取敵人性命的毫無意義的死亡。
如果上面發來郵件抽中了某支部隊,還會進行「郵件點名」,此外還有午餐(前提是有的吃),以及偶爾進行的設備檢查。白天的大多數時間,士兵們都在睡覺,除非是有事需要起來處理。

「口令。」上尉朝身後的黑暗中說。
腳步聲在離湯米還有幾碼的距離時停止了。湯米的眼睛已適應了爆炸后的黑暗。他隱約看到自己身邊有幾處黑影,其間有個顏色較淺的人影在動。那人的動作很敏捷,他停在湯米身邊,把一個東西從地上翻了過來。湯米這才發現,自己身邊還躺著一個人。

終於,他們聽到前面傳來講英語的聲音。

——個置身於戰爭中的人,被戰爭控制了思想,就無藥可救了。一時衝動會取代謹慎周密的計劃,即使是總參謀部的軍官也會被戰爭思維操控。這三年裡,除了戰爭,他們的頭腦中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
他應該,湯米咳嗽了幾下,心想,會說英語吧。或者我可以用世界語和他說話?當初發明這種語言,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圖書館里還有你能想到的最完整的前線地形圖。湯米在圖上查找自己所在的這個分區,然後看到了巴別新城裡的每條通道和走廊,甚至連英軍監聽哨都被標上了「偽造死馬」的標記。圖上所示的巴別新城從瑞士邊境延伸到了英吉利海峽(只有在地面上前線兩條戰壕間的距離只有幾碼時,地下城才不會覆蓋到那裡,因為那樣很容易被作戰雙方發現)。在這裏,巴別新城僅通過一條比交通壕還窄的通道與地面相通。
那人一臉不解地望著他。
「別出聲,」中士警告,「我可不想招來德軍的照明彈。」
——我們從洞穴里趕出的是什麼鼠輩?——那名上尉用世界語問。
——在這塊區域內,我們一共有五千六百人。而沿著整條長達四百英里的西部戰線,潛伏著五十萬我們的人,時機一到,我們就會重返光明,建立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新世界。這是一大創舉;從前在戰場上廝殺的士兵,屆時卻可以和諧地生活在一起,講同一種語言,為同一個目標奮鬥。他們從戰火中走出,找到了摒棄民族主義和偏見的道路。你可以想象,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裏走出去的。
——你會親眼見證這一切的!——前任上尉說,——等待時機成熟的過程中,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當你必須弄到一罐豆子來填飽肚子時,很容易忽視那些更大的目標。戰爭供養了我們,但我們必須結束它。很多人仍舊是戰爭的參与者,仍舊信仰戰爭。——
這時,第一批齊射的炮彈落在他頭頂的土地上。塵土從天花板上飄灑下來。有些地方的牆壁開始扭曲,晃動。
——你是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湯米問。
「鐵絲,」中士說,「就像裝飾品,而你們就像是在幫聖誕老人裝扮聖誕樹。我希望,在那些德國兵被我們的鐵絲網困住,最終斃命之前,能對我們的傑作表示欽佩。」
我們要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一切還來得及。一定還有很多人,像他一樣,抱著一定能夠成功的信read•99csw•com念,再次團結在一起,最終結束這場戰亂。
可晨間集合一直並未取消,不僅因為它是軍中傳統,還因為協約國一方沒有充分認識到,這場戰爭已經從開戰初期的運動戰和策略戰,發展到了如今的消耗戰和持久戰。
為修復前方的鐵絲網,士兵們只能趁夜色在黑暗中行動。夜幕降臨后,兩軍中間的無人區里充斥著拆鐵絲和敲鐵鎚的聲響。士兵們邊低聲咒罵,邊把成卷的鐵絲抬出防護牆,拖進無人區。經歷了之前的槍林彈雨,原先的鐵絲網已經支離破碎(猛烈的炮火本應摧毀所有鐵絲網,卻從未成功過),還有一根新型接線桿被炸毀了(立接線桿其實用不上鎚子,是要把地面當做香檳酒瓶上的軟木塞,用力把杆子插|進去)。
湯米走到藥品櫃旁,直接沖了上去。一柜子藥瓶全掉下來,摔碎在地。
他著手開工。另一個士兵在離他幾英尺的地方往地上插接線桿。
就在這時,德軍陣中又發射出第二發照明彈,比剛才那發的光線要暗些,應該是一發紅色信號照明彈。藉著它的光,湯米看到身邊這個人還在翻看地上的人。
——我比較遲鈍,—湯米解釋,——已經很久沒講過世界語了。我哥哥是名學者,在索姆河戰役中犧牲之前,他一直在使用世界語。——
距那位前上尉來訪已過去幾周了,他們今天的任務,是去一處法軍供應點領一部分補給,然後穿過通往地下巴別新城的秘密通道,把補給運送到地下。廚師能用這些食物,烹制出法國兵根本無法想象的美味。去的時候,他們會盡量換上法國兵的行頭;由於天色昏暗,再加上是戰爭時期,如果衣服顏色差不多,就不會引起太多注意。湯米把一頂法國兵的頭盔綁在腰帶上,樂天派的法國勞工平時就喜歡這麼干。
當然,戰爭進行到當前階段,只要雙方開炮齊射,基本就失去奇襲的效果了。於是地底下的人們默默等待著——不論結果是什麼,無人區里必將屍橫遍野,傷亡慘重,這也就意味著有大量戰利品等待著他們去收穫。
他坐在桌前。走廊遠端傳來一陣噪音。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跑了進來,目光狂亂,不停地尖叫:——Tri rugo bendos!——三道紅杠!他在隱喻什麼嗎?三個馬克思主義幫派?還是像夏洛克·福爾摩斯在「斑點帶子」那一章里一樣,只想表達字面上的意思?他到底想說什麼?湯米剛想上前抓住他,他卻衝出圖書館跑掉了,邊跑仍舊邊喊著。
上尉給湯米戴上一頂英軍頭盔,再繫上一條新模範軍的網狀腰帶。——拿好步槍了沒?很好,努力混進去。記住要講英語。祝你好運。——話音剛落,他就衝出了門外。
他聽到英軍戰壕里傳來低聲交談,就在離他大概二十碼的地方。他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們現在在談些什麼:我們該出去救那些傷亡人員嗎?那些德國兵會不會已經做好了再次開炮的準備?湯米在哪兒呢?他應該沒命了吧?
他們混在法國兵里,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領取補給。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終於輪到他們了。
地面上的任何一方都願意付出一千人馬的代價換取這裏任何一張戰場地形圖。
——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他繼續以發表演講的口吻解釋,——在無人區地下幾英尺。戰爭爆發后,我們的人,一個一個慢慢在這裏聚集起來。有迷路的、受傷的、被遺棄的,甚至有些是神志不清的。我們親自動手挖掘房間和通道,接入戰地電話系統和供電線路,從供水管道里引水自用。我們在這裏建立了一個屬於全人類的社會,在戰爭結束以後,我們會接管整個地球。我們現在的目標是,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下去。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們不得不依靠他們的食物、水源、能源以及衣物和設備,這些都是我們趁著夜色,派出搜索隊搜尋來的。我們潛入他們的戰壕,拿走需要的東西。與其讓他們利用這些物資進行殺戮,不如讓我們更好地利用。
「他還算幸運,」戰壕里傳出低語聲,「沒打中他腦袋。」接著是一陣喘息和竊笑聲。
士兵們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上尉告訴他們的:「那很可能是匈牙利語,或是其他巴爾幹地區方言。」總部那邊著手接管了這件事,據說,很快就會派來一批語言專家。
——並非如此。——那人回答。——你在我們的醫院里,在這兒,你不用再擔心戰爭的事情了。隨後會向你解釋清楚的。——
湯米和其他幾個士兵解開鐵絲卷,把鐵絲來來回迴繞在兩根新插好的杆子之間,然後把兩端固定。
湯米伸出手,前任上尉欣然地與他握了手。——能遇見一位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真好,——湯米說,——這樣的人太少了。——
「起床啦!集合啦!」中士踢了踢湯米左腳靴底,喊道。湯米猛地驚醒過來。只要在前線待上幾周,你也會養成這種習慣。晨間集合算是軍隊里最沒有必要的訓練了。之所以還進行這種訓練,是因為黎明時分陽光直射英法士兵的雙眼時,那些德國兵可以趁著我方被太陽晃得睜不開眼的機會,穿過中間的無人區,來一次出其不意的進攻(其實,德軍也會進行類似的訓練,他們的傍晚集合就是為了應對英軍可能會趁著暮色昏暗發動的突襲)。然而,由於作戰雙方都不會輕易穿過中間那片布滿鐵絲網和地雷的無人區,晨間集合已經不像大戰初期時那麼受重視了,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只有在對方先發動了少則數小時、多則一整天的猛烈炮擊時,另一方才會頂著持續不斷的槍林彈雨衝進無人區。

——他們從來不會這麼久都不打電話。——另一個人附和。
「有新任務,」他說。一個士兵搬來幾罐汽油,擺在一旁。

他把自己裹在冰冷的毯子里,沒過幾秒,就懷著不安的心情睡著了。
湯米從「死馬」脖子下方的裂縫處朝外望去。除了一片黑暗,仍舊什麼也沒有。他把自己的步槍緊緊抱在胸前。時至三月,可天氣卻和他記憶中一月時那般寒冷。不過好歹凍土上的冰還未開始融化,整個戰場還沒有變得泥濘濕冷。
「在那兒插兩根杆子,」他指指前面更黑的某個地方。湯米什麼也看不到,不知道他指的是哪裡。他想把自己扛的那捲鋼絲放在地上,卻沒發現上面有一根鐵絲伸了出來,不慎讓鐵絲上的倒刺掛傷了肩膀。他伸出手,感到肩上的鐵絲在左右晃動。
——他們會先聯合起來把我們解決掉,——上尉解釋,——然後會再返回敵對狀態。——
「你能帶我回家嗎?」
執行完任務回來,士兵們身上臟極了,還散發著難聞的臭味,心情也糟透了,然後有幸被送到前線幾英裡外的後方澡堂,奢侈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軍裝。幸運的混蛋們,湯米當時在心裏暗罵。
突然,監聽哨的后側傳來緩慢拖沓的腳步聲,湯米警覺地舉起手中的步槍。
湯米來到另一個觀察口旁,心裏還在琢磨為什麼沒看到英軍對德軍發起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