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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

魅影

太吵了。真難受。太吵了。
絆倒在地的男孩。衣服撕破了,臉上一道一道的紅。這是血。我知道。我怎麼知道?
這次是白天,是個下午。我看見她在我前面,遠遠地走在我前面。這個鎮靜從容,衣著華貴的女人淡定地將第二個小孩丟入蜿蜒流經城市的河中。我還看見第一個孩子的頭,幾乎被河水吞沒。她從小推車中抱起孩子,第三個孩子,她把孩子舉過推車的扶手,孩子開始掙扎,在她懷中哭喊。所有人都跑向她,但我穿過人群,沖在最前。我衝上前來,拼盡全力撲過去,把她打飛起來,撞到一個我看不懂的標識牌上。但那個孩子已被她拋到空中,掉落入河中……
我的使命——她的使命——似乎一直青睞于解救兒童,而且最近幾乎只針對兒童。我越來越多地在按摩院中蘇醒——沒完沒了——還有塞滿了十幾歲移民童工的卡車,童工都是用大貨箱運來的。地下制衣的血汗工廠、路邊小餐館的廚房、城外的生菜農田。在機場,我截住被同村老頭拐賣來的兩個女孩。在一個地下室,我擰斷了一個男人的一條胳膊和一條腿,把他懷孕的女兒和懷孕的孫女從關押多年的房間里放了出來。我現在變得更加乾淨利落,更蠻橫暴力。我少言寡語。沒時間了。簡·多伊和我,我們有好多事要做,時間不多了。
來了兩名警察,其中一名也是亞洲人,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詢問按摩院老闆。但是另外一個,年輕的那個,看到了我……向我身後看去……又收回目光,徑直朝我走來。穿過喊叫和街上的噪音,我聽見他的聲音。
不是功夫,我告訴她們,不是什麼東方武術,我只是被惹毛了——這話讓她們笑得前仰後合,也打破了尷尬。除此之外,我盡量少與她們說話。我的聲音還是很生澀,稀奇古怪的。好在一直是她們喋喋不休,慶幸自己能活下來。
我漫步到橋上,橋下渾濁的河流穿過這座城市,也勾勒出城市的線條。我坐在石頭護欄上等待黑暗降臨,感覺有種比手拿碎玻璃瓶的男孩更可怕的疲勞侵蝕著我。我變得真實了,在保護童妓時折斷了下巴或肋骨;但還不夠真實,我弄不明白那個女孩的生活,她的恐懼和痛苦。像任何人一樣,我會因為看到半死不活的嬰兒而氣憤得發瘋,拚命追殺虐待他的人——並因這樣做而獲得可怕的滿足——但現在我想……現在我想,讓我滿足的並不是憤怒和憐憫;我全部的滿足感,全部的,都來自那個醫院房間,來自那雙緊閉的、我不知道顏色的眼睛背後。
我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依然滿是困惑。便道上躺著一個破衣爛衫、半睡半醒的叫花婆子,一對年輕情侶彎腰看著她嬉笑,小夥子手裡拿著打火機,打開蓋,大拇指按著打火波輪準備點火。我搶過他們手中的汽油桶,猛砸他們,將他們打翻在地不能動彈;接著往他們身上潑汽油,順手把打火機扔進下水道。破衣爛衫的叫花婆子聞到汽油的嗆鼻氣味,起身嘟嘟囔囔地走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對我微微地點了下頭。
那個紅色。在紅色中,蠕動。不想讓它動。聲音很刺耳。

我轉過身,被我踢中的那個,正側著身子想爬過去夠那把槍。見我轉身就立刻停下。老嫗終於走了,持刀的那個蜷縮在倉庫牆根下。
他從腰帶上取手銬。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來,他反而後退一步,手摸向槍套。我開始解釋為什麼我不能讓他逮捕我……
他再次起身,對我說話,用語言。走開。差點摔倒,但是沒有。擦擦臉,繼續走。
那聲音越來越近。就在我腳下,在紅色中移動。折磨著我,傷害著我。
黑暗。
門的右邊有一個盥洗室,裏面有為探訪者準備的馬桶和洗手池。我走進去洗臉——髒兮兮的臉上還帶著在便利店搏鬥時留下的淤傷——第一次洗臉。然後我花了一些時間研究簡·多伊給我製造的面具。鏡子中的女人,黑髮,和她的一樣,但是更長——幾乎齊肩——更濃密。回望我的雙眼是深灰色的,眼睛周圍的皮膚是光滑的淺橄欖色。這張臉,是一個空白的石冢,五官平凡到甚至可以說是無趣:很容易被忽略,擦肩而過,消失在茫茫人海。為什麼不呢?這樣顯然符合簡·多伊的初衷。無論是出於怎樣本能的恐懼,最先給我身體的人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我動,它也動。我靠近去看——它向前,向我撲來。
為什麼?
黑暗……
然後我回到她床邊。
男孩們不見了。
遠處,女人拽著我,沖我拚命地喊叫。男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全是殺氣。但那不算什麼。我能對付。我朝他走去,但她一直擋著路,喊叫個不停。她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如此喊叫?她的胳膊又沒有斷,身上也沒有大傷——她更沒有那些看似煙頭灼傷的痕迹。她使勁拽我抱著孩子的胳膊,差點兒讓嬰兒從我手中滑落。不錯,現在她一動不動了,倒在地上,悄無聲息,像那個男人一樣。兩個都倒在紅色中。濡濕的紅。妙極了。
我坐在她旁邊,握住她那雙沉重而無力的手,黑暗撫摸著我。
濡濕的紅色。
我只是看見了,就這些,我告訴她們。運氣吧。
「另一種可能?」他的眉毛再次揚起,「好吧,現在你讓我絞盡腦汁地去想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可能。」
……然後黑暗襲來。
我剛要說:「我別無選——」但我沒有說完,正如我沒有機會奪門而出竄入醫院,就在說話的當兒,黑暗抓住了我,從頭到腳,讓我脫身而去……
我沒理會他。

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她做不過來。
我醒了。就是說,我也睡覺。不是嗎?那麼我在哪兒……不,不要胡思亂想。可以肯定的是,我會突然醒來——在大街上,每次都是,在城市的某個地方。徹底清醒,就在那麼一瞬間……而且穿著衣服——打扮得體,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而且正在行動,要麼已經身處麻煩之中,要麼正向出事點趕去。而且面對麻煩我總有應對方法,因為……因為我就是知道,就是這樣。我一直都知道。
「無名小卒而已。」我說。我把嬰兒遞給他。他低頭看向孩子,年輕的面龐頓時變得煞白。就在他再次抬頭之前,黑暗……
他沒看見我。
紅色。
我佇立在紅色中。

……但是不對勁。這次不同。我幾乎一下子就回來了,普通的夜晚,我佇立街頭,在一所我從未見過的公寓房外面,兩輛警車閃著紅燈停在路邊。這是個溫暖的夜晚,我卻在發抖,抖個不停。我臉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我不耐煩地抹了一把。我一直在……哭。
「賤人,你他媽弄斷了我的手腕!」賤人,一遍又一遍,還夾雜著別的話。我撿起刀和槍,走開,找個地方把它們扔掉。明媚的陽光映在河上,好美。
……我也翻身跳入水中,緊隨其後。撈起這個孩子並不費勁——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她,是個女孩,個頭很小,被水嗆著了,呼呼地喘氣,但沒受傷。我把她放在狹窄的河堤上——前面有台階,人們會下來把她抱走——然後游向另外兩個,一邊游,一邊把鞋蹬脫。在我游水時……
紅,紅,到處都是紅。
那麼,這座城市就是我的居所。
轉身,無數張臉看著我。我回頭。他們都走了。形單影隻。
在紅色中,它發出聲響。
於是,我徹底發瘋了。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
很多女人從按摩院里出來,她們各個都很年輕,都穿著毛邊短褲和T恤,露出平坦光滑的小腹。大多數在那裡圍觀,有幾個跑回了店面,還有兩三個溜進一個半遮半掩的小巷。那男孩掙扎著站起來,還往前沖,舉著一片鋒利的碎玻璃,自己的手都被劃破了。我不想對他造成不必要的傷害,但這個傢伙似乎九*九*藏*書不識好歹。我把他手裡的碎玻璃踢飛,又一腳踢在他腿上把他掃倒,這樣他就不會摔到碎玻璃上。接著我迎上那對中年夫婦,他們趕緊往後退——也許是因為我,但更像是因為街道上由遠及近的警燈和警鈴。我也退後,終於輕鬆地舒了口氣。
我有點怪腔怪調,這我知道,儘管我根本聽不明白自己怪在哪兒。男孩們同時回頭看我,那一瞬間,兩個女孩本可以趁機順利衝到安全的地方。但她們嚇壞了,兩個人都呆若木雞,寸步難行。我繼續向前走。我說:「各位,還是各回各家吧。」
黑暗。
一個男孩,絆倒在地。
另一條陌生的昏暗街道,一個女孩在我懷中哭泣,無望地掙扎。我是從一個店面里把她抱出來的,沾滿污垢的櫥窗打著「亞洲按摩」的廣告。她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她在對我說著什麼,可我聽不懂。
但她並沒有看我,而是越過我的肩膀向後張望;我一回頭,看到一大群人跟在後面:一對面目猙獰的中年夫婦,兩個小夥子——矮矮胖胖,很魁梧,有點兒頭重腳輕的樣子——還有一個男孩,比我懷中女孩大不了多少,手裡拿著一截碎玻璃瓶。
一名警察走上前,感謝我避免了更多死亡。我把步槍給他,他取出一個小筆記本。要我講經過——發生了什麼事,看見了什麼,做了什麼。樣子挺和善,笑眯眯的眼睛。我開始對他描述。
護士搖搖頭:「我覺得這跟你毫不相干。」
又是嘈雜聲,喧喧鬧鬧。人們在喊叫——這個公寓現在擠滿了人,他們怎麼進來的?警察也來了,很多很多警察——包括之前那個。他盯著我。在一片喧鬧聲中,他沖我喊道:「你在這兒幹什麼?你到底是誰?」
那人拿著刀,我差一點就能抓住他。退後,靠近,又閃開。在我的左眼角,潛伏著,潛伏著。老嫗尖叫著,不停地尖叫。騎在我後背的那個,前臂卡著我的脖子,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嘟嘟囔囔。我猛地向後甩頭,似乎把他的鼻子撞斷了,他掉了下來,被我一腳踢中褲襠。持刀的人逼近了,我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掰斷,是的。第三個人,拿著槍,戰戰兢兢,開槍了,嘭,垃圾筒搖晃了半天,倒了。他丟下槍,拔腿就跑,跑進巷子里溜掉了。
她的名字是……呃。我——

太多需要做的了。
……黑暗朝我湧來,有一會兒我還滿懷感激。除了 ……除了……
我是誰?想想。
但那兩個彪壯的小夥子正一左一右地慢慢靠過來,想從兩側夾擊我,而那個愚蠢的男孩也一蹦一跳地慢慢逼近。女孩原地不動,驚訝得兩眼圓瞪,嘴裏咬著一根手指。她身後是個女人,中年模樣,面色嚴肅,但目光和善。我用眼神示意她保護女孩的安全,我來對付她原來的老闆,她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這裏。哪裡?
為什麼我在這兒?
再次來到了簡·多伊的房間,站在她的床前。
剛開始她們渾身癱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沒遭到強|奸、毒打,乃至謀殺。然後她們歇斯底里地不停向我追問。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我從哪裡來——我住在附近嗎?怎麼那麼巧她們有麻煩時我就在旁邊?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
越來越多的男孩,越來越多的腳。抓起他們,對碰他們的腦袋,扔出去。
警察抓住了母親。雖然她沒有掙扎,他們還是一邊一個,使勁抓著她的胳膊。她看上去從容淡定,面無表情;她看了一眼那些孩子,形同陌路。男孩回頭望著她……我克制自己不去想那種神情。如果我只是一個武器,我根本沒必要去想。我走向那個一動不動的女孩。
但這一次他猜到了,轉身用大腿擋住。笑得齜牙咧嘴——小小的牙齒,就像白色玉米粒——他猛撲過來,同我扭打在一起,又一起踉蹌倒地。他的手遮住了我整個臉;他固然可以輕鬆悶死我,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不會逆來順受任人宰割。我抓住他另外一隻手,開始掰他手指。他怒吼著將手從我臉上抽開,攥成拳頭,想打斷我的脖子。但我沒給他機會。我扭了一下,收緊拳頭,捶向他心臟下面——又一拳,繞過身側擊打腎臟,三拳,四拳——他喘著粗氣軟下來。我迅速把他從我身上拽開,站起身。
「上車,超級英雄,」他喊道,「別讓我追你。」
他的臉色變了,指著我的手放了下來。停頓片刻后,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我們儘力了,你當時要是留下來,就會明白。但你沒有——你又消失了,就像該死的電影特效。接下來是那對夫婦和那個嬰兒,那兩個癮君子。」這次他的笑容完全不同了,「不錯,他們是自找苦吃,但這次你要跟我們進城去調查此事。算你走運,不是謀殺指控,但他們兩個現在都住在醫院里,你知道吧?」
「上周我們除了醉鬼以外什麼都沒有對付——我的意思是,除了醉鬼之外什麼事兒也沒有。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他沒把話說完,但仍舊警惕地看著我,「天啊,你看上去糟透了。你是不是吃壞肚子或什麼了?」突然間他做出決定,「聽著,現在哪兒也別去,我先帶你到醫院。系好安全帶。」
黑暗襲來時,我在哪兒?——才下刀山,又入火海,中間沒有間隔,沒有記憶,只有模糊不清的搏鬥,沒有名字,沒有需要,沒有慾望,跟什麼都沒關係,只有自己在商店櫥窗里或雨水坑裡的倒影……我住在哪兒?我是誰?我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強盜也聽到了警報聲,兩個還能走動的歹徒推推搡搡從我身邊經過,離開商店。我沒怎麼在意他們,因為我感覺到一種隱隱的、病態的不適——靈魂深處的噁心像紊亂而恣肆的浪潮在我全身翻江倒海。我走出來,彎著腰靠著牆,大口喘息,無法挺直身子,附近街上還有巡邏車響個不停。不管怎樣,我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躲在幾輛大型垃圾車後面,靠在那裡直到痙攣消失。不是消失——只是稍微舒服一點兒。無論那是什麼,它都不會消失。
現在走廊里傳來了聲音——菲利希亞和另一個女人,以及兩三個男人。我不知道那個年輕警察是否也在。菲利希亞的鑰匙還沒有插入鎖。他們在害怕一個會魔法、來去無蹤的女人嗎?
我雙手的關節上都是血痂——我的血和他們的血。我記得在我把那個男人扔出門外之前,他用廚房裡的什麼東西打了我的後背,那地方現在還在隱隱發痛。我以前從未有時間留意或記起傷痛;這是新鮮事。但今晚最大的傷痛莫過於那個嬰兒,被尿浸透、小胳膊耷拉著晃來晃去……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哭泣、開始殺戮,不只是為了保護。我居然會哭了,那麼,我應該還會別的事。
濡濕的紅色。
我住在哪兒?
注意柵欄,孩子們。太吵了。真受不了。
「沒人知道。你知道嗎?你有什麼瞞著我嗎?」
這是門廳,門在右手邊。雖然關著,但我能聽見裏面的嗚咽聲。男人起身,發出怒不可遏的聲音,那個女人——一度應是風姿綽約——讓他撥打911。我沒理會他們兩個,現在不能。沒時間了,來不及了。
「好的。」
黑暗中的未知力量變得更加激烈,憤怒,更加亟不可待。有時,我還未做完一件事,就又被再次抓起——從脖子後面,真的,就像拎起一隻小貓咪——「撲通」一聲扔到另一場危機、另一場恐怖事件、另一場營救中。我盡我所能,做我該做的事,做簡·多伊想讓我做的事:守護弱者和受傷的人,為他們而戰,所向披靡。但擋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界限在逐漸變薄;太薄了,以至於我能透過它看到下一個任務,透過逐漸變得透明的黑暗看到曙光。逐漸消失……
汽車鳴笛聲向我逼近,直入耳鼓。我還在琢磨著到https://read•99csw•com底是誰,回頭看到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就他一個人,邊剎車邊怒視著我。
有人在摸索鎖眼……現在是鑰匙擰動的聲音。用手掐住她的脖子不費吹灰之力,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從指尖流過。
這次我絕不能視而不見。我要拯救那個嬰兒。
……突然間我看到了。面朝下,毫無生氣地漂在水面,不停地轉著圈。是個女孩。我很快就抓住了她。但現在是逆流,帶著兩個孩子上岸非常吃力。可我們能對付。我們成功了。
她醜陋不堪,胳膊又粗又胖,手很小,指頭幾乎一樣大小,簡直分辨不出大拇指是哪一根。她的黑髮細長柔軟,亂成一團,面色十分蒼白,襯得臉上的雀斑和麻子如鞭傷般醒目。她的鼻子和臉上的骨頭被人打斷過,傷得不輕。斷骨沒有被矯正過來,顯然永遠也不可能正過來了。但她的表情卻異常平靜安詳,無牽無掛。
我把她們一路送回寓所——她們是表姐妹,與外祖母住在一起——道別時,她們用盡全力擁抱我。年長一點兒的女孩真誠地說:「我會夜夜為你祈禱。」我表示謝意。她們一邊跑回大樓,一邊不停地向我揮手。
他將巡邏車停在一座低矮的灰白樓房前。我看到車輛來來往往,有人拄著拐杖,有人坐在輪椅上——一輛救護車停在前面,另一輛停在停車場。他熄滅引擎,轉身直直地看著我。
「她不是你妹妹,這裏沒有你妹妹。」我回答,「她還是個孩子,我要帶她走。」周圍的鄰居,按摩院的夥計,還有好奇的妓|女,都已聚集過來,默不作聲但充滿敵意。我說:「告訴其他人,若他們敢攔著我,我就先用破瓶子敲斷你的鼻子,還要把跟你一夥的那兩個胖墩兒打個稀巴爛。最好別讓他們惹我,否則後果自負。」
我用閃亮的東西劃過他臉龐。如花朵一般綻放。露出紅紅的牙齒。閃亮的東西再次劃過,朝另一邊。
我其實可以跟那些女孩一樣從巷子里逃跑,但我卻站在原地未動。他在我面前一尺遠的地方站定,用食指指著我的胸口。奇怪的是,他滿臉堆笑,但更像是皮笑肉不笑,而非發自內心。他說:「這種會面該就此打住了。你究竟是什麼人?」
護士——她藍白條相間的胸針上寫著「菲利希亞」——皺著眉慢慢向門口退去。
我這是去哪裡?

當時我正忙著營救一對便利店老闆夫婦,三個戴滑雪面罩的彪形大漢在店裡搶劫。他們個個醉醺醺的,都拿著武器,而店老闆剛剛犯了個錯誤——從櫃檯後面拖出獵槍。人們亂喊亂叫,一片混亂;還好到目前為止沒有傷亡,我把那對老夫婦安全地藏匿起來。警報聲越來越近。
「她被人搶劫了。大概十個月或是十一個月以前。她在街上遭人襲擊毒打——差點兒丟了性命。警方一直沒抓住搶劫犯。她摔倒時,腦袋肯定碰到了什麼東西,或許是撞到牆了。有腦損傷,血流不止,從那時起她就成植物人了。」她用手指著她周圍的幾個,「跟這些人一樣。」
我佇立在紅色中。
不想讓它動。他踢它,再次舉起閃亮的東西。

我慶幸自己沒在她們面前被黑暗拖走:如果我在她們眼前消失,一定會嚇壞她們,一晚上的驚嚇已經夠讓她們受的了。而我很高興自己在變回一件所向披靡的「物體」、被從牆上取下對準新目標之前,至少有片刻時間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存在,儘管有些笨拙和迷茫。
也許學著思考不是個好主意。我現在思緒很亂,滿腦子充斥的全是人臉,聲音,閃回的瞬間……一個老頭握著把手,揮舞著一個沉重的油漆桶,捶打另一個更老的老頭……一個怒目圓睜的流浪漢被一群嬉皮笑臉的男孩圍住,其中一個衝過去,搶他購物車裡的財物,卻被他抓住,按翻在地,他雙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其他男孩蜂擁而上……一個男人手拿撬輪胎用的鐵棍,我去搶時,一個鮮血淋漓、坦胸露背的女人氣急敗壞地襲擊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側面衝上去撞開他,和他一起滾到排水溝上,那輛車猛一打轉,側滑個半圓,停在街道遠處,車頭衝著我們。那個男孩在我懷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嚇破了膽一樣,但一點兒都沒哭,因為他根本連氣都喘不過來。孩子們紛紛向我們跑來,大人們也從學校出來;那個司機在我們旁邊跪下,跟那個男孩一樣歇斯底里。但是還好。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我在。
攔住他。
她創造我是為了救她自己,可我來得太遲了。於是我們合力,她和我,拯救他人。我們救了很多人。
護士盯著我看了一陣,不知道她究竟看見了什麼。
儘管我一直暈暈乎乎,我還是莫名地為他感到抱歉。我用盡全身力氣答道:「也許還有別的選擇……別的可能……」即使是同一家醫院,如果黑暗不光顧我,我也沒辦法去到簡·多伊寂靜的房間——我可不要戴著手銬、被他押著進去,雖然接下來很可能會變成這樣。我該怎麼辦?
黑暗如影隨形,不斷裹挾著我,帶我去與那些剝削者、虐待狂、行兇搶劫者、強|奸犯、性騷擾者、歹徒團伙和殺人犯進行搏鬥。再看看我:輕盈、敏捷、無畏,總是赤手空拳,總是單槍匹馬,總是戰無不勝……但我無法掌控,完全任憑擺布,哪怕是最小的抉擇都是取決於她。我現在對此確信無疑。
「這可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我說,「來吧,我送你們回家。」
每次——我,援助者,救星,上帝的憤怒……不知為何,我總是幸運地在恰當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在需要我的地方。但這些地點又是哪兒呢?
「啊哈。值得嘉獎啊。我的意思是,把一家人從河裡打撈上來,加上其他事迹,市長應該給你頒發獎章了。拯救受虐兒童,鎮壓商場槍手——那是我們的工作,你讓我們臉上很掛不住。」他用手拍打著方向盤,假裝很嚴厲的樣子,「但痛打壞人,那是犯法。不管他們有多壞,你這樣做都會給自己惹上大麻煩的。他們起訴了,結果像我這樣的人不得不來抓你……更別提要成千上萬次地跟我的上司,還有上司的上司,解釋為什麼你就在現場,我卻沒動手,所有的現場。該死的,你每次都在。」
不對。這是我所在的地方。
黑暗。
「她會一直這樣嗎?」
男孩站起身,又倒下。
不知道。
彼得·S·畢格
我頭暈目眩,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事情很不妙,要麼發生在我身上,要麼是簡·多伊。難道他是要帶我去她所在的醫院?那個警察又開始說話了,他的表情和聲音都很嚴肅,甚至有點兒焦急。他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一次次消失,讓我傷透腦筋。因為如果你沒瘋,那麼要麼你真是所謂的超級英雄,要麼就是我瘋了。而我不想發瘋,你明不明白?」
房間里有八張床,其中三張床上有人裹著毯子,但是不出聲,只聽見機器「嗡嗡轟轟」的輕響。這是家醫院。離我最近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身子卻擰向右邊;若非一根管子插在她氣管的切口上,還有旁邊的監視器擋著,她肯定會側身蜷成一團。她的呼吸短促無聲,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散發著一股霉味。她個頭本來很大,但這樣躺著顯得萎縮了很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床腳掛著的標牌上寫著「簡·多伊」。我選了把離她最近的椅子坐下。
以前我不會——也不能——有這種想法。曾經的我沒有語言,也沒有存放語言的地方。我本不知道如何從黑暗中脫離——維持自我,即使在黑暗中等待時。一件武器能做到嗎?武器能記住小男孩浮在水面的臉孔嗎?能記住他拚命幫我搭read.99csw.com救他姐姐的樣子嗎?
「我不知道。」
不,我不是個活生生的人,也不可能是。我是某種物體。一個會行走的武器,一個工具,一種力量,聽命于未知的人或物。因何如此?我也弄不明白。
她肯定會帶著保安回來的。
我身體極度透支,完全無力逃跑。我打開前門坐在他旁邊。他挑了挑眉毛。
說實話,我巴不得警察早點過來,否則事情會亂成一團。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沒有什麼比上次看到那個嬰兒斷掉的胳膊更能讓我發瘋了。就在那一刻,有些東西發生了改變,確定無疑。此刻我完全不想跟任何人打鬥,即使這是我來這兒的意義——全部的意義。我想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靜一靜。我想回醫院,坐在簡·多伊的床邊,看著她,陷入思考。
太陽剛冒出地平線。我能感覺到黑暗盲目而虛弱地抓住我,卻沒有足夠能量將我帶走。現在我屬於我自己了。我環視四周,尋找可以支撐的東西,然後起身,搖搖晃晃地從垃圾車後面走出來。
是個男孩,比頭一個年長。我用力蹬水將他攬起,讓他伏在我肩上。他哇哇猛吐,像是要把半條河裡的水都吐到我背上。他一邊吐,一邊費力地指著前方,指著下游,另一個孩子漂走的方向。可我根本看不到他在哪兒。人們在岸上呼喊,但沒時間送他上岸,來不及了。我用左胳膊夾住他,再次出發,右手、雙腿和後背划水的動作協調,頭探出水面以便於搜尋前方。可是什麼也沒有。看不到任何跡象。
就在那一剎那,在黑暗包裹住我之前,我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目送她的背影:我是一個暫時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瞄準任何人的武器,正試圖想象自己的模樣。但僅僅在那一瞬間……
那些男孩沒注意到自己老大的下場,他們正對那兩個黑人女孩忙得不可開交。女孩大聲尖叫,向我求救。我一手一個抓住兩個男孩的脖子,用力對撞他們的腦袋——力道太猛,撞出血了。我把這兩個男孩扔到地上,揪住另外一個的襯衫,將他扔到一輛停在旁邊的車上,一頓猛打,直打到他坐在街上不能起身。待修理完他,剩下的那個已跑出半個街區,邊跑邊回頭看。他又胖跑得又慢,要逮住他不難——但我最好照料一下那兩個女孩。
把它奪走。
其中一個警察正在給她做人工呼吸,抬頭看了一眼——他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他。那次槍擊事件里,他向我詢問過那個哭泣的持槍男人的情況,他還親眼看著我消失在黑暗中。我向後退去,任由毯子從肩上滑落,隨時準備跳入河中,儘管渾身濕透且疲憊不堪。他指著我,站起來……
我走近他們。我。
還沒推開門,我就聞到一股尿臊味。他濕透了,床墊和毛毯也都濕透了,但令我屏住呼吸的不是這個;而是當我抱起他時他那微弱的哭聲;他渾身的淤傷和耷拉下來的左胳膊都該讓他尖聲哭叫——但他幾乎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弄疼他沒有。我抱起他,注視著他的雙眼。那種眼神我從未見過。
警燈閃爍,紅燈、藍燈和白燈不停地轉,將我們所有人圍起來。警察猛地把那人架起拖走了,根本沒讓他的腳挨地。他還在哭個不停,腦袋向後耷拉著,就好像脖子斷了一樣。屍橫遍地,大部分都死了。我知道什麼叫「死了」。
我的左肩撞到瀝青路上,疼,我的頭好像碰到了什麼,也許是路緣石。就像簡·多伊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如既往,從歡呼和讚美聲中不慌不忙地抽身離去。那個男孩開始放聲大哭,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黑暗中隱含著溫暖。在我的腦中,在我的皮膚上。是痛的感覺……但不只是痛,還有更多。
我站在橋上往下凝望,看到一對駁船靜靜劃過,就在我下方。我現在跳下去會不會死?一個夢裡的人能自殺嗎?黑暗……
我是不是瘋了?就像那個可憐的槍手?
五個白人男孩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出來——三個在女孩前面,兩個在後面,不給她們留任何逃跑的機會。一片寂靜:每個人都知道對方意欲何為。黑人女孩絕望地環視他們,慢慢退到一座大樓牆邊,就像無助的兒童那樣緊緊拉著手。一個男孩已經開始解腰帶了。

走開。
這次,當黑暗將我帶走時……我的記憶完整、清晰而有條理。一切都還在:沒有破碎,沒有模糊,沒有消失。兩個黑人女孩與我同在。我記得她們,甚至記得她們討論剛看過的電影,還有她們跟我說過祖母在學校食堂工作。那裡是個源頭,我打開了記憶,儘管無法確認所有事情發生的時間。一個爛醉如泥的老頭絆倒在公共汽車前……炎熱的夏夜,兩個咿呀學步的孩子在銹跡斑斑搖搖欲墜的逃生梯上玩耍……孩子們坐在緩慢行駛在布滿垃圾的寬闊街道的校車上,透過車窗對準另一個剛從酒鋪里出來的孩子練習射擊……一個女人看見身後婆娑晃動的影子,加緊了腳步……
那個警察正在四處尋找我的下落。我們再未見過面,但我曾在遠處見過他一兩次,在這次或那次營救行動——現身——中。
但是我顯然會出現。這就是我的本分,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

我?黑暗。黑暗。黑暗……

我一手拎起一個男孩,把他們扔得遠遠的。我。
突然想到她讓我很困惑。某種程度上她跟我在一起,這是一種入侵,來自黑暗的入侵,此時此刻有這種感覺僅僅是因為現在沒有人需要我的拯救。為什麼?我本就是個幽靈,來去無影,又怎會被鬼魂纏上?
「我又一想,或許你最好待在這兒。我去找人來回答你的問題。」

我說:「門口根本沒有人。我直接走進來了。」
乍看本故事您會覺得有些費解,但請不要放棄,您將會看到一個充滿悲憫之心的好故事——主人公或許是本選集中最為另類且不可思議的戰士。
我看著門。我渴望每一個細微的聲音,叫嚷和警告——或是槍聲,甚至是犬吠。菲利希亞會跟那個善良的年輕警察一起回來嗎?我真希望能把一切都跟他解釋清楚了。
他們個個聲嘶力竭地朝我叫囂,步步緊逼,但似乎只有那個男孩會講英語。他大咧咧地朝我走來,氣勢洶洶地揮舞著手中那破瓶子:「把她給我,滾蛋,把我妹妹給我。」
那個女孩還待在原處,年長的女人輕扶著她不停顫抖的雙肩。我與那女人四目相望,點頭表示感謝,朝巡邏車的方向打了個手勢,低著頭,慢慢走開。
嗯,對。是的。
然後黑暗再次襲來,開始想到黑暗……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必須走人,不要惹麻煩。」
我含糊地說:「不會,我不知道。我想不會吧。」
腳,我看到那麼多腳。
我……
「通常我們都把逃生專家關在後面,那裡沒有門把手。算了,就這樣吧。」他突然止住,好奇地盯著我,指尖不停地敲打方向盤,他說:「你看上去糟透了。你好像真的病了。」我沒有回答。
於是我在地上一滾,想奪下那個哭泣男人的自動步槍。他打我,咬我,踢我,還想用槍托掄我。四周全都是人——到處都是腿、鞋,近在咫尺,很多購物袋,就在眼前晃,有人踩在我手上。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有的還在動,但大部分一動不動。他在我懷中,掙扎,哀號,什麼妻子棄他而去,工作丟了,孩子也被帶走了。嘈雜,嘈雜。他突然一鬆勁,眼睛一翻,死了,從此與人無害。我打退了一個怒火中燒的男人,那人懷中抱著一個小女孩,想要那桿槍。把槍給我!我起身,站在持槍歹徒身邊,圍住他,保護他。警察來了。
我一手去抓門把手,小心翼翼,眼睛鎖住他的目光。另一隻手開始https://read•99csw•com解安全帶。
我活著嗎?
「有人要遭殃了,」她嘟囔道,看了一下手錶,在一個筆記本上做著記錄,「哎呀,要掉腦袋的,我發誓。」她稍作鎮靜,「快走吧,求你了,否則我就去叫保安上來。你不該在這兒。」
沒等我扣上安全帶,他便拉響警笛,調頭進入車流。他伸手過來,幫我將安全帶扣好。他動作太快,我來不及阻止。警笛不響了。他瞥了我一眼,說,「你看上去不像神經病之類的——看上去像一個正常的好姑娘。你是如何投身於這項英雄事業的呢?」
(白文革 譯)
我的嘴唇冰冷僵硬,說不出話。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
我知道她的名字。
也不想聽見聲音。弄出聲響,閃亮的東西揮下去。
即使這樣,即使這樣,我仍舊能感覺到「它」在慢慢靠近,一個轉瞬即逝的空間,在陌生人群與陌生人群之間,在一次次營救之間,有什麼東西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黎明前的一剎那,天空迅速放亮,第一抹曙光照到窗前,小鳥在屋頂醒來、發出第一聲鳴叫。置身其中,我感覺有了動力,有了意義;一個地方,一種記憶——還有一個名字——甚至還有我自己的黎明,我的歸屬……
我開始逐漸認識到,這是一座城市 ——我猜不出城市有多大——還有一條河,我隱約記得游過泳……是的,救過孩子(第三個孩子到底怎麼樣了)。我開始認出一兩條街道。有幾個夜晚執行使命時,匆匆經過不少樓房,這我也有些印象。尤其是那排擁擠的、破爛不堪的房子,還有幾家店鋪,幾個街角,幾座市場,都變得熟悉——甚至有張面孔,時不時……
我坐下,牢牢盯著那張刻在我記憶源頭的醜陋盲目的大臉,試圖搞清楚黑暗為什麼會將我帶到這裏。我看著閃爍的監視器,開始思索為什麼我對這麼多事物都沒有「概念」,更別說言語了。但我一下子吃不消那麼多,當我再次失去這個世界時,依然是一頭霧水。
我回到簡·多伊的床前。那奇怪的嘔吐感還在困擾著我——而且似乎隨著簡·多伊的呼吸起起落落。她的呼吸變得吃力。她在被子里抽搐,眼睛依然沒睜開,煞白的臉上冒著汗。一些跟她相連的機器發出強烈而有規律的噪音,另外一些「喳喳」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警報:無論她有沒有知覺,機器都指出她的身體在承受痛苦。從這些雜訊和警報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明白了一切的緣起。通過自身飽嘗的痛苦,她釋放了一個禮物——從虛無中賜予我生命,從遠處感受危險、恐懼和殘酷,派她自己生出的,並非天使的天使去幫忙——這一切對承載它的軀體來說有點太過了。

我把目光轉向簡·多伊問道:「她是怎麼回事?」
我大喊出來:「我認識你。」你曾在紅色中蠕動著。他踢過你。那個光亮,被我拿走了。
什麼?哪一個?誰?
「別——」
聲音讓我很受傷。
我率先打破沉默,慢慢走到前面,穿過空蕩蕩的街道,說:「住手。不要胡來。」
那東西在蠕動。
這麼說,我不完全是個武器,即使我希望如此。我是誰?
「你!你待在那別動!」
紅色中的它在蠕動。
菲利希亞眼看著我憑空出現。
好爽,我感覺好爽。
「你這傢伙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保安說根本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她皮膚黝黑,高挑纖瘦,有顆精緻的小腦袋,一副天生憂鬱的面孔。她頗有幾分姿色,卻因困惑而一臉憤怒。
許多意象閃回,宛如樹葉,片片跌入我的腦海。
見我明顯分心了,那個男孩便看準機會,張開雙臂,大呼小叫著沖了過來,吶喊聲回蕩在低矮的店鋪前。我反身絆倒他——破瓶子飛到井蓋上摔得粉碎——我一把拽住他襯衫的前襟,往左邊一扔,撞上一個亡命徒,兩人摔在一起。緊接著,我轉身招架另一個,右手掌根砸向他的人中,左手握拳猛擊他的心窩。他伸手抓住我企圖保持平衡,但還是跌倒了。

我把女孩放到地上,讓她自己站著,但仍扶著她的雙肩。一張圓潤甜美的面容,眼神卻因恐懼而變得癲狂。我指著人行道大聲說:「待在這兒!」說了好幾遍,直到她似懂非懂溫順地點點頭。我不敢想象在蠻力面前,柔弱的她有多少次用同樣的姿勢表示屈服。我想拍拍她的肩膀,但她怯怯地躲開了。我沒再管她,轉身去面對這新一批敵人。
我徑直朝他走去,沒有絲毫猶豫。微笑凝固在他寬闊白皙的臉上,眼神中充滿迷茫,他沒料到我會這麼做。我說:「敬酒不吃吃罰酒。」一腳直踹他褲襠。
我打斷他問道:「那個女孩,那個大點兒的。她怎樣……她不會有事吧?」
之後是一個明媚的下午,我站在學校操場外街道的對面,正好看見一個男孩用力推倒一個比他小的男孩,然後一路笑著跑開。那小不點兒的新藍色牛仔褲被摔破了,膝蓋也划傷了,哭得死去活來,根本沒看到駛來的汽車。其他孩子和路人們看到了,但隔得太遠,他們的警告與吶喊淹沒在急剎車聲中。沒有人能及時衝到他身邊。
簡·多伊沒哭。她已經有很長時間不哭了。
站在霓虹燈下,看著兩個黑人女孩並肩挽手走在街上,樣子不超過十五歲——更像是十三歲——她們剛剛看完電影從影院出來。我怎麼會知道電影是什麼?這部電影一定有趣,因為她們在「咯咯」地笑,引用裏面的台詞,還為對方表演裏面的情節。但她們走得很快,幾乎是一溜小跑,笑聲中帶著緊張不安,好像她們預感到逗留此地會有危險一樣。我在街的另一邊,和她們同向前行。
她的沉默與這個房間的死寂融為一體;她的呼吸像那些脖子里插著送氣管的病人一樣艱難;那雙深邃的大眼睛中流露出無言的恐懼,好像啞巴一樣。我能為她做的就是站到一邊,給她讓道出去。在她哆嗦著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沙啞地叫出她的名字,但唯一的回答是她輕輕關門和從外面鎖門的「咔嗒」聲。我想我聽到了她的哭泣聲,但也有可能我聽錯了。
什麼是「想」?
他們會和簡·多伊在一家醫院嗎?那個嬰兒在哪兒呢,我正要問他,他卻又道,「現在又是這個。什麼意思?你認為自己是蝙蝠俠?獨行俠?搜查按摩院,把強|奸犯打個屁滾尿流?你現在真的越俎代庖了,小姐,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你不能這麼胡來。」
傷害。
彼得·S·畢格(Peter S. Beagle)1939年出生於紐約。按照奇幻文學作家的標準,他並非多產作家,但他發表過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奇幻小說,其中至少有兩部作品——《美好安息地》(A Fine and Private Place)和《最後的獨角獸》(The Last Unicorn)——影響深遠,已被公認為流派的經典之作。事實上,畢格應該是繼布拉德伯里(Bradbury)之後在抒情和感召方面最為成功的現代奇幻作家。他也是「創神獎」(Mythopoeic Fantasy Award)和「軌跡獎」(Lucas Award)的得主,並多次進入「世界奇幻獎」(World Fantasy Award)決選。畢格其他的著作包括小說《空中民謠》(The Folk of the Air)、《旅店主人之歌》(The Innkeeper's Song)和《塔米辛》(Tamsin)。他的短篇小說刊登在很多地方,如《科幻奇幻小說》(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十七歲》(Seventeen)及《婦女家庭雜誌》(Ladies' Home Journal)。這些短篇又被收錄在《引用尼采和其他老相識語錄的犀牛》、《巨骨》(Giant Bones)、《字裡行間》(The Line Between)以及《諱言吾兄》(We Never Talk About My Brother)等選集中。他憑《孿生雙心》(Two Hearts)獲得2006年「雨果獎」(Hugo Award)和2007年「星雲獎」(Nebula Award)。他還曾為數部影片改編劇本,包括動畫電影版的《指環王》(The Lord of the Rings)和《最後的獨角獸》;歌劇腳本《午夜天使》(The Midnight Angel);備受粉絲追捧的《星際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系列電視劇中的《沙瑞克》(Sarek);另外還有一部暢銷的自傳體遊記《人靠衣服馬靠鞍》(I See By My Outfit)。他最新的作品是《鏡中王國:彼得·S·畢格佳作選》(Mirror Kingdoms:The Best of Peter S. Beagle)。2010年他將有兩部期待已久的新小說問世,分別是《漫漫夏日》(Summerlong)和《恐怕是龍》(I'm Afraid You』ve Got Dragons)。九*九*藏*書

這是一張不錯的臉孔。一張有用的臉。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會看到它。
「你不會吐在我車裡吧?」
在我手裡,他手裡。怒目圓睜。抽出來了,閃亮的東西朝我揮來。
如果我是人,我一定有名字。人都有名字。我的名字是什麼?
我站起身,說:「告訴我。」
我認識她。
電話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個寫了字的白板,還有一個蓋上帽的記號筆。我從沒寫過字——以前沒有必要——所以不像我設想的那樣寫得又快又好,但我畢竟做到了。我用孩童般稚嫩的筆畫,寫下我在黑暗中所發現的名字,以及另外三個詞:我們謝謝你們。
這裏沒有人需要拯救:這點我很清楚。我沿街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也許會好過點兒。此時此刻,沒有需要我奔赴的地方,沒有無助的、絕望的懇求,沒有人需要救助,只有逃遁、躲避。只有瞬間的懷疑……我不停自問——我殺死了那兩個人嗎?最起碼我試過了,我恨不得殺死他們。

「聽著,你受到一大堆人身侵害的指控,所以我想不想逮捕你並不重要,我必須這麼做。但我寧願先跟你談談,因為你說的另一種可能……這『另一種可能』意味著我所了解的世界的規律是錯誤的,徹頭徹尾不對,完全不對。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這個,你懂不懂?」
這正是簡·多伊所在的醫院。我感覺到她就在那裡。如此之近,黑暗的拖曳雖然仍然飄忽,但正變得越來越強烈。我知道她在呼喚我。
「你都不知道她是誰?」
如果我註定是一件武器,專為某一目的特意製造的武器,那為什麼我還有能力質疑?那個可憐的瘋子的步槍會在意自己的身份嗎?它在乎自己的主人是誰嗎?它會問為什麼自己平時被掛在這兒而不是那兒嗎?不對,我肯定比步槍多點什麼:我肯定是……
好多門。好多窗。喧鬧。人。一個昏暗的窗戶中,一個人影。
我怎麼會游水的?那是作為武器該有的能力嗎?我輕鬆地劃過水面,比路上奔跑的人還快——我是怎麼學會這樣用腿和胳膊游泳的?流水推著我向前,但同時也將孩子們掃出去。就在前面,小臉翻轉仰對天空,隨水漂浮,但是堅持不了太久了。我加速往前游。
大塊頭的男孩微微一笑。他是領頭的。很好。他大聲對其他人說,「好吧。老子要這個,反正黑肉也不合老子的口味。」其他人一哄而笑,轉身朝向那兩個黑人姑娘。
我的名字是什麼?
多懂事的孩子,我游水時,他爬過來抓住我的肩膀,這樣我的左胳膊又自由了。但我怎麼也找不到另一個孩子——我真的找不到……
除了這次我將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女孩會怎樣,是死是活。我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個母親的結局……
我頭暈眼花,汗流不止,感覺真的要吐。我又說一遍:「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幫忙,僅此而已。」
這次醒來,不是在街上,而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這裡能看到天空——因黎明的曙光而變得柔和,但看不到全部,透過高高窄窄的窗戶,我看到整個世界還在沉睡。
就是說,沒有名字……沒有家……不知所往,只有匆匆行動時除外。即使是光天化日下,黑暗也一直若即若離……沉默,空虛,曾經總是茫然若失,但如今,在這黑暗的新環境中,我開始感覺到了當下,這個當下有別於以後。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應該能夠靜靜地等到以後再回首往事……
一所公寓門外有一個鋥亮的標有數字的銅牌——4、2、9;它們在我眼中第一次不僅僅是個圖像——我抬起腿,對準門鎖下面的插銷和榫眼,用腳跟一踹,一下子把那塊破門板踢飛,並沖了進去。他們就在裏面,夫妻倆坐在沙發上。他瞳孔放大,而她雙臂抓痕累累。這種情況我並不陌生。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打賭你身上也沒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他很激動,不待我回答就一股腦地說道,「該死,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商場的槍戰中,你就活生生地從我眼皮底下消失了,簡直莫名其妙。然後是那個變態女人往河裡扔她的孩子——你跳入水中,像電視里的超級英雄一樣,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撈上來——」
如我所料,簡·多伊對我不理不睬。但片刻后,一個年輕護士閃電般衝進房間,質問我是誰。我本可告訴她,我也常常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但我脫口而出說自己是簡·多伊的朋友。她立馬衝到電話旁,聲稱「簡·多伊」是他們用來給那些不知真實姓名的人用的標籤——很顯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本可將電話從牆上、從她手中扯下,但實際上,我就坐在那兒等著。她對著電話講了一會兒,顯得越來越困惑,越來越懊惱,然後她掛掉電話轉身瞪著我。
臉上濕乎乎的,不是血。有水從他眼中流出。那是什麼?
其他男孩一起上前。
他們居住,但我只是存在。其中的區別我無法形容……
聲音太近了。
紅色。
但是——


「你從哪裡學的厲害功夫?」
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但一切都無所謂了。我靠上前,拔掉所有的電線,取下所有的管子。怎麼這麼多?有些機器不出聲了,但另外一些開始號叫。
另一個聲音,洪亮,刺耳。由遠及近。眼睛煞白,臉色猩紅。他轉身,腳在紅色中打滑。本可以抓住他。
看。他在紅色中彎腰,一隻手握著閃亮的東西,另一隻手在紅色中撕扯、搖晃著什麼東西。
無數雙手和無數張臉,從我這兒抱走兩個孩子。男孩和那個小女孩不會有事——至於那個大點兒的女孩……我不知道。警察到了,有兩名跪在她身旁,警察還給另外兩個孩子裹上毯子。我都沒注意到什麼時候自己肩上也搭了一條毯子。人們紛紛擁上前,稱讚我,他們的聲音很遙遠。我想去看看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