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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犬

鬥犬

「你最好別給我打輸了。不然回到家,看老子活烤了你!」大狗聽出字句背後的威脅。儘管不完全明白,但有一句他聽懂了:「別打輸。」在過去兩年間,他見過無數鬥犬輸掉比賽的下場。有的被一槍爆頭,有的被脖子上的鐵鏈絞死,有的在場中被活活撕碎。去年夏天,一條牛頭梗咬了馴犬師的腿肚子,結果輸了比賽被咬得血肉模糊之後,還被拖出來鞭打。回到訓練場,他「嗚嗚」哀叫著求饒,可是馴犬師澆了他一身汽油,又點了一把火。牛頭梗變成一隻火球,在場地里一邊嚎叫一邊轉圈,像沒頭蒼蠅似的亂跑,撞得欄杆「梆梆」作響。在場的幾個人哈哈大笑,個個前仰後合。
他緩緩地踱過骯髒的地面,走向自己的水盤,低下頭,開始舔水。
茱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接著是骨頭被嚼碎的「嘎吱」聲。
「喲!你他媽的把我的狗藏哪兒去了?我知道你把他帶走了。」
「謝謝爸爸。」一隻大手伸過來拍了拍男孩的肩:「好好照顧他們。我為你驕傲。他們長得可真快。」男孩得用點兒力氣,才能抱緊不停扭動的兩隻小狗,他笑了:「我知道!」
布魯圖聽到了全場的喝彩聲,也聽到了馴犬師的命令。但這一切還是太過遙遠,他依然深深陷在獸欄當中。

月亮已經升起,是輪滿月,光華瀉地。燈光也亮了。房子里傳來各種聲音,聽上去十分遙遠。前面的屋子裡,電視打開了。他還聽到男孩在樓下喊著什麼,接著是男孩母親的回答聲。
如今,同樣鋒利的牙齒緊緊咬住本尼的尾巴尖,把他用力往後拖。本尼一邊哀叫,一邊使勁兒往前掙——其實不算疼,但他願意陪著姐姐這麼玩。他們三個在院子里滾成一團,直到男孩仰躺在地,舉手投降,姐弟倆把他按住,一邊一個猛舔他的臉。
男孩雙膝跪地,緊緊抱住他。
「本尼,你真的不想進來嗎?我在廚房裡給你搭了張床。」他用手指著大開的房門,「裏面很暖和。看啊,我為你準備了好東西。」
「不賴嘛。」雷聲再度響起。本尼的好日子到頭了。
「本尼!下來!放開他!」置身於黑暗的獸欄之中,布魯圖以狺狺咆哮作為回應。他牙齒用力,獵物鮮血橫流。他絕不會鬆口。在他身下,馴犬師驚聲尖叫,熱血汩汩流出。他揮起拳頭沒頭沒腦地向布魯圖打來,布魯圖收緊牙關,血流得更多了。
可是,還不夠。
男孩站起身。本尼也興奮起來,他用跟姐姐長得一模一樣的耳朵聽到了一切。雖然他不明白其他詞是什麼意思,但媽媽說的最後一個詞,他聽懂了。
「小心!茱尼來啦!」男孩的母親站在門廊上大喊。她看到男孩和小狗摔成一團,笑得前仰後合。她聲音親切,雙手溫柔,態度和藹可親。
「呀!……你都嚇尿了。」茱尼扭動著掙脫懷抱,在房間里亂跑。她繼續尖叫,尾巴伸直,耳朵翹得老高。

可惜他不熟悉這塊場地。他被雜草中的斷磚絆了一下腳,失去了平衡,一個肩膀著地,身子滾了出去。他剛支起半邊身子,大狗已經逼近。
歡笑,宛如燦爛的陽光。
但他活了下來。
——他的尾巴又被咬住了。這次背後偷襲打亂了他的腳步。他的鼻子首當其衝,一下子戳到草地上。他四肢攤開,滑倒在地。
「來啦!」陰影里的男人叫道,「他肯定餓壞了!」陰影當中,走出來一頭凶神惡煞、本尼從沒見過的大狗。巨獸胸前套著挽具,口水拖成一條線,從兩個嘴角流出。他邁步往前走,指爪摳進黑色的泥土,在他身後,挽具上拖著一架精鋼打造的雪橇,上面高高地摞著幾層水泥磚塊。
布魯圖身子一僵。這個聲音粗如礫石,兇狠無情,他認出這個聲音。這一瞬間,他的心臟在胸中狂跳,全身毛髮倒豎,怒火熊熊燃燒,令他全身顫抖。
小手從背後伸出,手指張開。小狗把冰涼的鼻子湊近男孩的手掌心,一口叼住熱狗,身子一直往前湊。最終他用後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緊緊貼住男孩。
「我見到岡薩雷斯的鬥犬了。上帝啊!夥計,你瘋了不成?那怪物有鬥牛獒的血統。」馴犬師不屑地聳聳肩,「是啊,可他只有一隻眼睛。布魯圖會幹倒他,至少能佔上風。」他又抖了一下鐵鏈。那人在欄杆外走來走去,然後又湊過來:「你有沒有上下打點過?」
孩子,你錯了。
眼前一花。
「本尼,放開他,馬上!」另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話語里充滿恐懼。聲音響自樓上:
欄杆外面,另一個人走到賽場邊。布魯圖認得他,他每說一句話都要抽一下鼻子,身上還散發一股濃重的恐懼味道。如果這傢伙也是一條狗,早把尾巴夾到身下,喉嚨里發出哀號聲了。
「這兩個,就像同一隻豆莢里的兩顆豌豆。」老人跪下身子,從窩裡一手一個托起姐弟倆湊向來客,「男孩的右耳是白色的,女孩的左耳也一樣。互為鏡像,天生一對兒,你覺得呢?真不想拆散他們倆呀!」
可他們都錯了。
一直到永遠。
是茱尼!她掙脫了那人的懷抱,跑到怪物身後,使出看家本領——咬尾巴。巨獸轉了幾個圈,茱尼就是咬住尾巴不鬆口。這次可不是鬧著玩了,她必須咬緊牙關,牢牢咬住不放。大狗為甩掉她,尾巴上血肉橫飛,茱尼被他拋來拋去,死也不肯鬆口。
本尼還記得,母親常用舌頭梳理他的額頭,用鼻尖輕蹭他的耳朵。在她的懷抱中,他們很安全。十個兄弟姐妹,小爪亂揮,尾巴亂搖,「嚶嚶」哭叫,擠成一團。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他記不清母親的臉,只記得她那雙溫暖的棕色眼睛。他們吃奶時,為了爭奪奶頭總是相互廝打,母親則溫柔地看著他們。作為一窩中最小的成員,他必須英勇奮戰才有奶吃。但那個時候,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布魯圖再次後腿猛蹬,同時前爪亂揮,抓向對方柔軟的腹部,撕出幾道深深的血痕。他又把爪子往前伸,扣住凱撒的下頜,就這樣,他連蹬帶撓,從凱撒身下逃了出來。接下來,他始終藏在巨獸的左側——對方瞎眼的一邊。
聽到命令,大狗終於鬆開嘴巴,落在訓練場上。他的後腿嚴重充血,已經失去知覺,但還是轉過頭看著二人。他抬起肩膀,面沖太陽眯起雙眼。訓犬師站在那裡,手裡拎著木球棒。陌生人雙手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不由後退了一步。大狗能嗅到陌生人的恐懼——一陣潮濕的辛辣氣息,就像浸泡過尿液的雜草。
每天晚上,他們都想哄他進屋,尤其是這些天,葉子黃了,落葉在樹下聚成一堆,每天清晨草地上都會結霜。但布魯圖始終睡在門廊上,甚至對那張蓋著破毛毯的舊沙發也敬而遠之。他與一切東西都保持著距離,即使吃飯時也不準任何人碰他,只要你伸手,他就往後退,還發出威脅的低吼。他控制不住自己。
另一個男人跑出陰影,解開皮帶扣。怪物肩上的挽具脫落。大狗足下生風,朝場地這面撲來。
「他在這兒。」一個聲音說,「動物管制中心已經下了命令,今天上午就對這些狗實施安樂死,這一條也在名單上。聽說他當時咬得特別緊,他們用了高壓電擊槍才讓他松嘴。所以我覺得,免死的希望不大。」
本尼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隨後緊追。像往常一樣,姐姐又一次靠智慧取勝了,但是沒關係,本尼的尾巴依然晃得很開心。
「布魯圖!」男人叫喊道。他抬起另一隻手,手腕上只剩光禿禿的斷肢:「那畜生欠我一筆債……誰敢養他誰就欠我的債!實際上,我們打算開個燒烤宴會。」他轉向read.99csw.com堵在門口的傢伙,「你還等什麼?快去拿汽油!」
「就是他。真幸運,我們檢查時找到了他的身份晶元,這才知道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你說有人在你家後院把他偷走了?」
他用四肢胡亂地划水,水花刺痛了眼睛。他的視野周圍開始陷入黑暗,但他仍能看到訓犬師站在一邊,只穿泳褲,沒穿襯衫,赤|裸的前胸上刺著兩條相互對峙咆哮的大狗。另有兩個男人扯著鐵鏈,不讓他接近泳池邊緣。
「傑森,我的好兒子,你害我起了個大早。」
另一邊,凱撒大力反擊,利用體重優勢壓向布魯圖,尖牙咬中他的肩膀。布魯圖鬆開嘴巴,他發現自己已被對手壓在身下。凱撒把他硬生生舉起,又狠狠地摔在沙地上。
「咱們能賺多少?」
血光四濺。
沒人相信他還能活下去。
不一會兒,三個夥伴裹著毯子,在發霉的沙發上擠成一團。本尼聞到,在大風和雨水的氣息之間,還夾雜著老鼠和鳥糞的味道。但只要他們三個在一起,這就是本尼睡過的最舒服的床。風暴已經停息,大雨依然如注。夜色漆黑,沒有絲毫月光,雨點「噼噼啪啪」打在門廊屋頂上。
男孩走近些,坐在他旁邊。他們之間還有一段距離。
他迅速爬起,朝左側狂奔。大狗來不及轉彎,腳下打滑,從他剛才站立的位置躥了出去。本尼撒腿如飛,跑過訓練場,後腳緊追前腳,拼了性命越跑越快。但他聽到,巨獸憤怒的咆哮已至身後。
可是最後,茱尼還是沒能敵過巨獸的蠻力。她飛了出去,嘴巴上沾滿了血。怪物猛撲上去,把她狠狠按在身下。他的身體擋住了視線,本尼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但他聽到了。
「那又怎樣?」馴犬師問。
他真希望這種生活永遠不要結束。
痛苦繼續蔓延,彷彿墜入永恆。布魯圖還在掙扎。與拉扯他的鐵鏈抗爭,與自身的體重對抗。他每掙扎幾下,頭就要浸入水中一次。每吸入一口空氣,就要跟著嗆進一大口冷水。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他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的視野逐漸收縮,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圓點。最後,他不動了。更多冷水湧進他的肺。他開始下沉——沉入水底,沉入黑暗。

如果他能鑽到雪橇下面暫時藏身……
從第一天起,他就學到了這一點。
後門開了,男孩走上門廊。布魯圖收回爪子,把身子往後挪。
那兩個人朝房子走去,談話聲越來越遠,他能聽見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叫那怪物布魯圖?」
終於,男人滿意地哼了一聲:「很好!把他鬆開!」
布魯圖瞪著暴君凱撒,這段記憶回來了。過去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混成一團猩紅的迷霧。他站在「起跑線」前,卻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他說不清,站在場地中的究竟是誰。
「我發現一個大塊頭,比他大多了。」那人走到欄杆邊,看著布魯圖說。
上午的陽光之下,本尼被一個陌生人抓在手中。那人站在一塊陌生場地中央,手指牢牢扣住狗崽的後頸搖晃個不停。本尼連哭帶叫,尿液「嘩嘩」流出,灑向下方的臟泥地。他看到柵欄後面還有許多大狗,他聞到了他們的氣味。姐姐被另一個人抱在懷裡,他就是把姐弟倆偷出來的兩個人之一。姐姐扯著嗓子,叫個不停。
「他們必須習慣暴風雨。」男人說,「雷雨天氣還要持續一整個夏天呢。」
「傑森!」父親在飯廳里大聲答道,「別下來!」領頭的朝飯廳邁進一步。他舉著手槍,晃了晃槍口:「老傢伙,你給我坐下!」
「喲,夥計!你快把他淹死了!」
「我帶他們去樓下,睡後門廊的沙發。要是我陪著他們……或許能幫他們儘早習慣。」男人把茱尼遞給男孩。
凱撒!
他和男孩一同倒在草地上。
巨獸朝他堅定地走來。
「十二場?你丫扯淡吧?一條狗能連贏十二場?」訓犬師不屑地哼了一聲:「上次是先下注。他把『冠軍』都放倒了。你真該看看那條瘸狗,一身肌肉,遍布傷疤,比布魯圖重了二十二磅,裁判稱完重就想中斷比賽了。他說咱家的狗簡直就是活狗糧!結果布魯圖叫他們開眼了。賠率那麼高,那幫孫子可輸慘了!」
「哈,有幾分膽色。付你一百美元怎麼樣?狗狗要開飯嘍,對吧?」男人手指用力,扣緊本尼的頸背,晃得更厲害,「活狗糧來嘍!」場地對面的陰影里,另一個男人開口叫道:「嘿,兄弟!這次雪橇上再加幾塊磚?」
正當布魯圖陷進深淵,朝黑暗滑去時,有個東西阻止了他,拖住他下墜的身影。沒有道理啊!儘管身後什麼都沒有,但他依然感覺到,有東西在拉他——拉他的尾巴。把他一點一點、緩慢但有力地拖回到地獄邊緣。他的理智慢慢回來了,掙脫了絕望的懷抱。他熟悉這個感覺。從心底里熟悉。儘管這股力量似乎並不真實,但他的心融化了,堅冰裂成了碎片。
鮮血四濺的競技場,龍爭虎鬥、至死方休的角鬥士……這熟悉的一幕曾在無數小說與影視節目中上演,只是接下來的故事並非發生在古羅馬,兩位傷痕纍纍的武士也與各位想象中不大一致。實際上,還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但鮮血、死亡和勇氣——這些要素一樣也不缺。
他猛地一拽鐵鏈,布魯圖的腳都離地了。
但布魯圖聽到的只有一個名字:
「我們是警察!所有人都跪下!雙手抱頭!」
凱撒一時失去了布魯圖的蹤跡,於是朝錯誤的方向撲去,左肋空門大開。布魯圖一口咬住對方後腿,牙齒深深嵌進大腿后側的筋肉,下頜用力,咬住肌肉大口咀嚼。他用力往後拽,搖晃頭顱,加大撕扯的力度。
「傑森,我們只養了本尼兩個月,可他們養了他兩年。」
「對不起,爸爸。暴風雨把他們嚇壞了。」一聲沉重的嘆息。大個子男人一把抓起茱尼,抱著她輕輕搖晃。茱尼伸出舌頭舔他的臉,尾巴輕搖敲打他的手臂。可每當天雷滾滾劃過,她依然叫個不停。
……轟!轟!轟隆隆……
「我跟你說啥來著?」一道亮光劃破黑夜,照在姐姐身上。茱尼停下腳步,本尼追了上來。一個陌生人跪下身子,攤開一隻手。濃重的生肉腥氣撲面而來。
兩排尖牙鉗住蒼白的手腕,下頜用力收緊,骨骼「嘎吱」作響,在壓力之下分崩離析。
「我沒想讓他轉頭,粗脖子在比賽中更佔優勢。」球棒朝鐵籠一指,皮靴踢在大狗腰間,「滾回狗窩去,布魯圖!」
又一隻小狗衝進院子,撲到他們身上。她是茱尼,本尼的姐姐。她「汪汪」叫著,隨便咬住什麼軟乎的東西就往外拉——袖子、褲腿、狗尾巴……狗尾巴是她的最愛。在奶頭爭奪戰中,她不知多少次叼住兄弟姐妹的尾巴,把他們拖出戰團,讓本尼趁機搶佔高地。
一陣陰冷生澀的大笑,毫無溫情可言。
大狗用眼角餘光往外瞧。訓犬師站在左邊,下身穿著寬鬆的牛仔褲,上身是白色T恤,露出一胳膊刺青,腦袋剃得精光,露出青色頭皮。陌生人則穿著皮夾克,手臂下夾著摩托頭盔,兩眼四下張望。
「傑森,我不能讓他殺人。」
「二十磅重,」訓犬師對陌生人說,「這周我要加到三十磅。有助於他的脖子增粗。」
一開始,他不叫布魯圖。
隨著布魯圖跨過大門,走進斗獸場三英尺高的木柵欄,看台立刻炸了鍋。尖叫聲、口哨聲不絕於耳,間或夾雜著粗野的狂笑和憤怒的叫罵。人聲鼎沸,讓布魯圖心跳不已。他把爪子深深摳進沙地,全身肌肉繃緊。
這也是姐弟倆https://read.99csw.com同時被選中的原因。
「不許動!」第二個槍手大吼道。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但布魯圖依然速度飛快。他瘋狂地扭動身子,肚子與凱撒的肚子貼在一起。他像兔子似的猛蹬後腿,迫使凱撒鬆開自己的肩膀。掙脫鉗制后,他瞄準頭頂上方對手的咽喉。但凱撒早有準備,同一時間將他撲倒。然後,雙方嘴對嘴一通撕咬。布魯圖又被凱撒壓在身下。
鬥犬比賽從日落開始打響,將一直持續到深夜。
本尼跳了起來,朝怪物猛衝過去。他已沒了章法——只剩下紅如血、黑如夜的憤恨!他如箭一般沖向巨獸。他看到一截斷腿,傷口露出慘白的骨渣。那頭怪物按住姐姐,撕扯她的身體。姐姐軟綿綿地被他摔來摔去。猩紅的熱血潑灑開來,湧出巨獸的血盆大口,與唾液混在一處。
她在保護他。
「雷雨之夜最適合外出找活狗糧了,沒人會懷疑。『都怪打雷,把小崽子嚇得跑丟了。』」
本尼又聽到了。側院門發出「嘎吱」一聲。有人鬼鬼祟祟地小聲說話。外面有人!姐姐「嗖」的一聲跳下門廊。本尼想也不想,緊跟在後。姐弟倆朝院門跑去。低語聲連成字句:「小點兒聲,傻逼!我看看狗在家沒有。」本尼看到院門打開,兩個模糊的人影閃進來。本尼放慢腳步——他聞到了生肉的味道,鮮血淋淋,腥氣逼人。
他突然打了個冷戰。戰慄感傳遍全身,連骨頭縫都在抖。他竭力保持平靜,凝視著面前的對手——他想起來了。
「下來吧!」
布魯圖每次都「嗷嗷」狂叫,不停掙扎。他並不是真的生氣,他只想獨自靜靜地待著。
其他鬥犬在籠舍里看著這一切,默默無聲。
戰鬥雖短,凱撒卻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本尼的后爪子撕開了大狗的眼皮,抓爛了他的眼球,讓他的左眼徹底失明。還有尾巴,茱尼咬傷的地方感染潰爛了。馴犬師只好用斧頭砍斷他的尾巴,為止血,又用燒著的木柴去燙斷尾部殘根。即便這樣,瞎眼和禿尾的傷勢依然持續惡化。一周過後,腐肉開始發臭,膿水流了一地,蒼蠅像黑色的旋風,揮之不去。最後,一個戴著牛仔帽的陌生人出現,他推著獨輪車,同馴犬師做了筆交易。凱撒被拉走了。離開時,他被綁住嘴巴,發著高燒,還不停地哼哼。
「可他還是本尼呀。我認得他。咱們就不能試試嗎?」穿工作服的男人雙手抱胸,壓低聲音警告說:「他十分兇殘,隨時可能傷人,而且很難管教。他甚至咬傷了鬥犬教練。醫生最後只好為那人截肢。」
藉著眼角餘光,布魯圖看到一個戴著頭盔的身影朝這邊跑來。那人抬起手臂,舉起一把黑色的手槍。
「配種費要一千。」
走進鐵籠時,他屁股上挨了一腳。鐵籠後面的欄杆上釘著一張鐵皮,投下唯一一塊陰涼。柵欄門在身後「咣當」一聲關閉。
槍口朝前伸了伸:「喲!我的狗呢?」
「四十二分鐘。」
但沒有吠叫聲。
馴犬師想把布魯圖踢開,但在他的調|教下,大狗已是身經百戰。布魯圖閃身躲過膝撞,一聲大吼,瞄準了他的咽喉。馴犬師用唯一的手揪住布魯圖的耳朵,可惜的是,這隻耳朵已被剛才那一槍削去大半,他這一抓落了空。布魯圖咬住他嬌嫩的脖子,牙齒用力,眼看馴犬師就要命喪當場……
本尼與姐姐一同藏在床下。他依偎著姐姐,渾身瑟瑟發抖。茱尼蹲伏下來,支棱著耳朵,探出小鼻子。心跳的迴音在她胸中激蕩,炸雷每次響起,她都「汪汪狂」叫著反擊。本尼卻嚇得小便失禁,打濕了身下的地毯。他可不如姐姐這般勇敢。
「鬥犬和拳師狗的雜交。」
男孩朝他伸出手。其實布魯圖早就聞到了熏肉的味道,上面的肥油金黃酥脆,香氣撲鼻。但他還是轉身離開了。在訓練場時,他們也給他餵過活狗糧。自從姐姐死後,布魯圖一直不肯吃人手拋過來的東西,不管自己有多餓。
吶喊聲,歡呼聲,響徹全場。看台護板被無數只腳跺得「咚咚」響。
他們全都明白生存的真理:
凶獸邁步往前,頭卻朝一側歪,好讓他的獨眼掃過整個場地。他的另一隻眼睛是個肉瘤,上面掛著道道傷疤。
但茱尼不吃他這一套。她還是叫個不停,想要嚇退藏身在風暴深處的怪物。男孩翻身下床,趴在地上,伸出手臂,一手一個攬住姐弟倆。本尼滿心感激地靠在他懷裡。
偶爾會有人來看他,然後在犬籠門口的黑板上寫點什麼。穿白大褂的傢伙每天給他打兩次針。打針時,他們使用一種長長的鐵杆,頂端連著套索,把他強行按在牆上。
巨獸突然身子一震,停了下來,不再往前猛衝,接著他發出一聲奇怪的驚叫。這頭野獸轉了個圈,本尼發現,他尾巴上有個東西。
見到這一幕,本尼立時墜入了黑暗的深淵,墜入了永遠也逃不出去的獸籠。他一頭撲向怪物,跳上這巨獸的頭。他用爪子抓,用牙齒咬,摳對方的眼珠,想把怪物從姐姐身邊趕開。
又有一個聲音,穿過紛亂的喧嘩,傳進他耳中。接著是尖銳又急促的哨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警笛。強光陣陣閃爍,劃破黑暗,讓人眼花繚亂。有人大聲叫喊,聲音似乎經過放大,語氣急促,正在下達命令。
大狗用牙齒緊緊咬住輪胎鞦韆的底部,盪在空中。他後腿懸空,離地足有三英尺。頭頂上,太陽像一團鮮紅的膿皰,懸在藍得刺眼的天空當中。吊了這麼久,大狗的下頜肌肉已然痙攣,就像一個硬邦邦的結。舌頭像風乾的皮帶,從嘴角耷拉出來。在喉嚨深處,他嘗到黑油和鮮血的味道。
兩隻小狗從男孩身邊跑開,爭先恐後沖向門廊。本尼雖然個頭小,速度卻快如閃電。他像箭一般穿過庭院,希望自己的晚餐盤已經裝滿,最好還能有塊餅乾,留到飯後磨牙用。呃,結果……
「鬆口!」馴犬師一邊叫嚷,一邊拽住他的項圈。
終於,一個瘦高的男人走進場地中間,高高舉起一隻手臂:「鬥犬就位!」

「想要嗎,小崽子?過來,你這小婊子!」茱尼湊得更近了,尾巴抽搐著夾在肚子下,她有些猶豫不決。本尼翕動鼻子,聞了又聞。那股味道很誘人,撩撥得他尾隨姐姐往前走。剛到門口,兩個黑影就朝他們撲來。一團重物罩住本尼,將他緊緊裹住。他想呼救,卻被一隻大手捏住嘴巴,驚叫聲被捂住,只剩下痛苦的呻|吟。他聽到姐姐也遭到同樣的待遇。他被人拖走了。
大狗咧了咧上唇。他又渴又乏,但還是搖搖晃晃地走了回去。場地後方立著一排柵欄,裏面是水泥鋪地。他走近時,鄰近籠子里的狗抬起頭看看他,又悶悶不樂地俯下身去。走到門口,他抬腿撒尿,表明自己的權威。雖然後腿麻木,但他堅持著沒有顫抖。他不能顯出軟弱的一面。
「不要啊,爸爸!」
另一個男人出現在前門廊,他拖著兩個紅色的大油桶,正要進屋,看到布魯圖朝自己衝來,眼睛立刻瞪大。他扔掉油桶,轉過身,撒腿如飛逃命去了。
在他身後有一扇小門,走出去就是一塊露天的放風場地,外面圍著欄杆。但布魯圖從沒出去過。他更喜歡躲在陰暗之處。撕裂的嘴巴已經縫合好了,只是喝水時依然會疼。他始終不吃東西。他到這裏已有五天了,藉由門外照進來的陽光可以算出日期。
大狗聽到人群一遍又一遍呼喊他的名字: 「布魯圖!布魯圖!……夥計,瞧那怪物的蛋蛋……別看他個頭小,我親眼見過布魯圖干倒塊頭有他兩倍大的狗……還撕開對方喉嚨……」
我怎麼還活著?
大狗跳下門九_九_藏_書廊,躺在下層台階上。
沒有任何預警——沒有低吼,沒有狂吠——布魯圖猛地撲向馴犬師,咬住他的手臂。這條手臂曾搖晃著兩隻狗崽,把他們當成活狗糧;這條手臂,屬於這片沙場中真正的怪物;這條手臂,曾召喚出恐懼的陰影,將狗兒葬身火海。
但他還不能鬆口。
布魯圖躺在犬籠冰冷的水泥地上,頭枕著前爪,隔著柵欄門往外看。一盞低垂的吊燈照亮了粉白的水泥牆和犬舍欄杆。其他狗在他們的籠子里走來走去,時不時叫喚幾聲,但布魯圖充耳不聞。
「叫那小賤人閉嘴!她讓他分心了。」
一陣低吼震顫著他的胸口。男孩還是手把欄杆,看著籠中的怪物,語氣里充滿無限的幼稚和天真。
一張小臉從床上探下來,俯身看著他們。是那個男孩。他大頭朝下,一根手指壓在唇邊,「噓,茱尼!你會把爸爸吵醒的。」
馴犬師站在一步開外,嘴裏吐出一串憤怒的音節。他把斷掉的球棒狠狠摔在沙地上,伸出一隻手朝布魯圖指指點點。
「你的狗?」母親倒在地上問。她聲音顫抖,充滿恐懼。
「嘩啦」一聲,兩邊鐵鏈同時鬆脫。兩條大狗同時朝對方猛撲。雙方野蠻地號叫著,口沫橫飛,「砰」地撞在一處。布魯圖率先朝凱撒瞎眼的一側猛攻。他一口咬向對方的禿耳朵,死死叼住。耳朵的軟骨撕裂,頓時血流如注,熱血漫過他的舌頭。只是目標太小,沒法一直咬住不放。
布魯圖在後門廊上打盹。一晃三個月過去了,他的傷口已經好了,縫合線拆掉了,食物里也不用再摻藥物了。只是在這幾個月里,他和這個家庭的關係依然不甚融洽,就像在打冷戰。
大狗不理他們。記憶就像碎骨頭,深深埋進土裡。過去兩年間,他一直想要遺忘,但記憶始終揮之不去,他可能永遠也忘不了。
直到全場比賽結束。
「真的假的?知道不?我弄來一條斯塔福德婊子,下個月給他預備的。我跟你說,那可真是條騷婊子。生了狗崽的話,便宜賣給你。」
詹姆斯·羅林斯
緊接而來的,是疼痛。
有兩個人在他身後說話。其中一個聲音粗啞得像沙礫,大狗知道是訓犬師;另一個則是個尖嗓門,每說一個字都要用力吸氣。這聲音還是頭一次聽到。
「過來,本尼!好孩子!」
「不要啊,本尼!」男孩發出同樣的叫喊。
姐姐趁機超過他,率先衝上台階。
木棒砸在背上,裂成碎片。
「好的。明天見,本尼。」他沒有看著男孩離去,但聽到了房門關閉的聲音。他很高興,終於又是單獨一個了。他把頭枕在爪子上,眼睛盯著庭院。
他的心依然堅如鐵石,或許他們已經明白沒希望了。他整天盯著對面的院子,只是偶爾有迷路的松鼠在籬笆上蹦蹦跳跳,無所畏懼地豎起尾巴,他才會打起點精神,抬抬耳朵。
「爸?媽?」男孩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自那深深的黑暗遠處,響起一聲呼哨。這是鬆開嘴巴、返回角落的信號。馴犬師跑了上來。
男孩的聲音很震驚:「本尼?」
斗獸場對面的門打開了,一頭龐然巨獸踱進場地,他的訓練師——一個壯實的小個子,咧著大嘴笑得正歡,頭戴牛仔帽——幾乎是被他拖進來的。布魯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對手身上。那是一頭獒犬,簡直像一座肉山,兩耳光禿禿,只剩兩個小腫塊。他沒有尾巴,走向「起跑線」時,每邁一步,腳掌都深深陷進沙地里。
不要啊,本尼……
永遠不要打輸。
「你最好別輸!」馴犬師嘟囔著,拽了拽掛在大狗項圈上的鐵鏈。明亮的燈光照進獸欄,映著馴犬師的大光頭,他手臂上的刺青一覽無餘,紅黑交錯,彷彿滲出血跡的瘀青。
「去你媽的。我打點個屁!」
但他的一部分依然留在獸欄當中。
「噓,別叫!」男孩一手抱著本尼,一手試著抓住茱尼。走廊對面一扇房門「砰」地開了。腳步聲響起。接著,卧室門被推開,兩條粗樹樁似的光腿走了進來。
「爸爸……」
男孩想站起身,但又停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伸手撫摸他的頭。布魯圖沒有叫,但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也是一種警告。男孩的手縮了回去,站了起來。
「我可以再玩一會兒嗎?」男孩衝著門廊喊。
賽場的沙地用耙子梳得乾乾淨淨,掩蓋了上一場比賽的血跡。這間老貨倉里充斥著新鮮足跡,上面沾滿脂肪、汽油、水泥粉末,還混雜著小便、汗液以及人與狗的糞便。
他真的沒能拆散他們。姐姐和弟弟一同來到了新家。
場地中間的男人指著沙地上畫好的兩條線:「到這裏就位!各位,這是今晚最後一場比賽!是不是等不及了?兩位冠軍!在此狹路相逢!布魯圖對戰暴君凱撒!」
突然,布魯圖猛地站起,一動不動。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起身。他就這麼靜靜地站著,只有耳朵機警地動了幾下。前門傳來一陣敲門聲。已經這麼晚了……「我去開門。」母親答應道。布魯圖一個激靈,縱身躥上門廊,跳上舊沙發,身子半蹲。在這個位置,剛好可以透過小窗口看到屋子裡。他的視線穿過黑暗的門廳,直接看到點著燈的前客廳。布魯圖看著女人走到門前,打開房門。她剛開一條縫,房門就被人猛地撞開,女人摔倒在地。兩個男人沖了進來,他們身穿黑衣,頭戴面罩,還有一人堵在門口望風。第一個衝進來的男人退回到門廳,他手持一支手槍,對準倒在地上的女人。另外一個闖入者溜向左側,用槍指著飯廳內的人。
那一夜過後,醒來時,他便已經在這裏了。
又是一聲槍響。一陣熱風掠過布魯圖的耳朵,天花板上的泥灰如雨簌簌而下。接著,他倆一起倒在實木地板上。男人後背著地,布魯圖壓在他身上。手槍脫出他的手指,滑落到飯廳的椅子下。
「真是好孩子。」
布魯圖終於抬起頭,鬆開巨犬的咽喉。他的嘴巴撕裂了,凱撒則躺在地上,已經不動了,身下匯成一攤血池。布魯圖抬眼看著周圍的混亂場面。眾人正紛紛逃離看台。其他鬥犬「汪汪」狂叫,沸反盈天。戴著頭盔、提著護盾的黑色人影圍成一個圈,包圍了場地,在斗獸場外圍又形成另一個包圍圈。透過倉庫洞開的大門,只見警車的燈光照亮了夜空。
「我說鬆口,你就該鬆口!你這啞巴畜生!」
「他還是本尼。他還有救。」布魯圖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他的心中無比堅定。
「本尼!」男孩尖叫著,「放手啊,本尼!」布魯圖不理他們。他不是本尼。他明白,獸欄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他生於斯,死於斯。他的視野開始收縮,黑暗籠罩了周圍的一切,他任憑自己墜入那漆黑無底的深淵,但他會把這個男人也拖進去。布魯圖清楚,自己是逃不掉了,但他也不會讓馴犬師逃出生天。
他們還在等對手入場。布魯圖察覺到馴犬師很興奮,臉上掛著一絲嗤笑,牙齒在唇邊若隱若現。
布魯圖下了門廊,退到籬笆邊上。他繃緊了後腿。
短粗的大腦袋只一甩,本尼就飛了出去——他已永遠迷失在鮮血、憤恨和無盡的絕望之中。
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一直在生悶氣,怏怏不快。
但在黑暗中,他無法安息。
「好吧,兒子,記得多帶條毯子。」
他已筋疲力盡,寒氣滲進骨髓,下半身漸漸沉入水中。他用力一掙,結果連頭也沉了下去。他猛地吸氣,結果嗆了一大口水。他又是一陣撲騰,再次把鼻子探出水面。他把肺里的水咳凈,卻帶出了一口膽汁,嘴邊的水面上立刻覆蓋了一read.99csw.com層油花,鼻孔中噴出白沫。
是布魯圖,還是本尼?
這一瞬間,在原始的憤怒驅動之下,布魯圖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被一張血盆大口咬住,戰慄不安,支離破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調動整個身體——全身的肌肉、骨骼和血液——去撕咬,去啃噬。對方後腿上一根厚厚的韌帶被他硬生生扯離了腳腕。
姐弟倆隔著男孩的胸口相互對視,搖著尾巴,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那一瞬間,姐姐眼中映出弟弟的身影,其中充滿笑意與惡作劇的欣喜。本尼好像看到了自己。
布魯圖警惕地站在巨犬的屍體之上。
他體會不到殺戮的快|感,只有一陣死亡的麻木。
「他吊多久了?」陌生的聲音問。
小狗一個跐溜,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停下腳步,後腿坐地。他興奮得直發抖。他想吃熱狗,想用舌頭舔凈男孩手指上的鹽巴,想讓男孩抓撓他的耳背。他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真他媽熱,咱們回去吧。」陌生人最後說,「價錢好商量。這周末我有一千進賬。」
震驚!難以置信!布魯圖肚子貼地,身子往後挪。他一邊迴避,一邊發出低沉的、警告似的「嗚嗚」聲。他不願去回想……尤其不願想起這個名字。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坐下!本尼,坐下!」
他心裏清楚得很。
一直到現在。
「都滾開!這不是免費展覽。如果你們真的喜歡他,就給我滾回去下注!」
「一千美元?你是瘋了還是咋地?」
本尼縮成一團。完了!他露出肚皮,再次小便失禁,他不再抵抗了。大狗齜起嘴唇,露出一口森森利牙。
「看他還能挺多久。」訓犬師回答,「這賤種撐的時間比平時長多了。」
「暫時不用!」
「好孩子,本尼。真是好孩子。」
夏季暴風雨敲打著窗欞,震得百葉窗「啪嗒啪嗒」亂響。一聲炸雷震動天地,彷彿世界末日降臨。大顆的雨點砸在窗戶上,閃電劈開了夜空。
那是……什麼?
一人一狗守在賽場一角,等待著。馴犬師拍了拍大狗的側腹,然後把濕手在牛仔褲上蹭了蹭。布魯圖的外皮依然潮濕——開賽前,每個馴犬師都要清洗對方的鬥犬,確保他們身上不會塗有潤滑油或毒藥,以免作弊。
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房間,驅散了黑暗的陰影。
布魯圖沒有拒絕。
本尼已經摔到地上,就勢滾翻。這一摔震得他不停喘氣。他趴在那裡,巨獸轉身朝他撲來。情急之下,本尼發揮出他唯一的優勢——速度。
抓著本尼的男人在喉嚨深處擠出一陣獰笑:「他肯定餓瘋了!我兩天沒喂他啦!」本尼又嚇尿了。怪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從那雙通紅的眼睛里,本尼看到飢餓的野性。怪物的口水流得更多了。
在極度恐慌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本尼剛平靜下來,眼皮也閉上了。姐姐卻突然一躍而起,「嗚嗚」低吼,頸毛倒豎。她溜出毯子,但沒有吵醒男孩。本尼別無選擇,只好跟在姐姐身後。
「我聽說那條狗以前是你的——就那個獨眼混蛋?」馴犬師皺了皺眉頭:「是啊,以前是。兩年前賣給岡薩雷斯了,我以為那死狗活不長。一隻眼睛全他媽瞎了,傷口嚴重感染,所以我賣給了那個西班牙佬,就換了幾罐早餐麥片。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傻逼的生意。那條狗給那鄉巴佬賺了不少錢,他也沒少在我面前顯擺,今天就讓他好看。」
沒有人會中途退場。
他第一個進入斗獸場。
訓犬師可一點兒也不害怕。他一隻手揮舞球棒,皺起眉頭,不滿地沉下臉。他蹲下來,解開墜在狗項圈上的鐵板。鐵板「砰」的一聲,落在硬邦邦的泥地上。
「我聽到了。我會小心的,爸爸。我向你保證。再說應該給他一個機會,不是嗎?」爸爸嘆了口氣:「我說不準。」男孩跪下來,與布魯圖四目相對。大狗想轉身逃開,可他哪兒也去不了。他緊閉雙眼,埋葬許久的記憶又回來了——握住熱狗的小手,在草坪上的追逐打鬧,陽光燦爛的美好時光……他把這些趕出腦海。這些記憶讓他痛苦,讓他滿心愧疚,他不配擁有這些。在獸欄當中,沒有這些記憶的存身之地。
「茱尼尼尼尼!」男孩尖叫著。
「夠了,傑森!」大家的新媽媽站在門廊朝他們喊。
布魯圖同時聽到兩個聲音。這兩個聲音,皆由愛他之人發出,模糊了過去與現實的界限——並非鮮血與黑暗,而是陽光與溫暖。他最後一次因為恐懼而顫抖,他轉身離開了獸欄。他鬆開牙齒,任由男人身子跌落。他拖著一條斷腿站在那裡。在他身邊,馴獸師在黑色的面罩下咳嗽,嗆得說不出話來。父親端著手槍朝他走去。布魯圖的斷腿搖搖晃晃,他用三條腿著地,一瘸一拐地走開了。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男孩跑到布魯圖身邊,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肩膀。這一次,他沒有往後縮,也不再害怕。他渾身顫抖,朝男孩靠去。他需要安慰。他也得到了安慰。
她是自己的守護者。
「這個小水池淹不死他!再過兩天他就該上戰場了。一場惡戰哪!我可得好好調|教他。」
詹姆斯·羅林斯,獸醫、洞穴探險愛好者、擁有執照的資深潛水教練,更是《紐約時報》榜上有名的暢銷書作家。他擅長當代冒險驚悚題材(作品中常常夾雜濃烈的幻想元素),已出版《地下迷宮》《發掘之地》《冰原獵殺》《深淵號》《亞馬遜腹地》,以及動不動就要拯救世界的冒險小說「西格瑪縱隊」系列——其中包括《沙風暴》《聖骨迷蹤》《黑色密令》《猶大血脈》。他最近發表的小說有《奪寶奇兵4:水晶頭骨王國》的電影小說和「西格瑪縱隊」的第五部《最後的神諭》。目前他正從事獸醫工作,與家人居住在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市。
「滾你媽的。上次比賽,是他的第十二場連勝。」
「我靠!這貨真牛逼。但他不是純種鬥犬,對吧?」
「十五塊?」
布魯圖看到三個人走到犬籠門前。其中一人穿著帶拉鎖的灰色工作服,身上有消毒水和香煙的味道。

就像小狗自己的母親。
由於姐姐被肢解,本尼免去了慘死的厄運。馴犬師也對這狂暴的小傢伙刮目相看:「這傢伙真是個布魯圖,竟敢單槍匹馬挑戰暴君凱撒!速度也挺快。瞧他的假動作,瞧他奔跑起來的架勢。是個可造之材,當活狗糧就太浪費了。」
布魯圖還在圍欄中等待上場時,就有不少人跑到他身邊,有的還帶著孩子,只為看他一眼。他們指指點點,閃光燈「咔嚓咔嚓」亂閃,晃得他睜不開眼,只能低吼著表示不滿。最後,多虧馴犬師揮舞球棒,才把他們統統攆走。
「我想是吧。」他伸手一指,「他的右耳是白色的。」聲音變得憂慮,「他們對他做了什麼?」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搖搖頭:「他們殘酷地折磨他,把他變成了猛獸。」
槍口噴出一道火光。
他想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這是姐姐的拿手好戲。
「傑森……」
熱血充斥著他的口腔,湧進他的胸肺,浸濕了場中的沙子。凱撒在他身下抽搐,兇殘的咆哮化作聲聲哭號。但布魯圖充耳不聞。鮮血噴進他空虛的身體,似乎要將他填滿。
布魯圖目光獃滯,盯著那人比比畫畫的手,又順著手臂看向他的臉。從他臉上的表情,布魯圖知道馴犬師看到了什麼。他的目光映出了布魯圖的本相。布魯圖正置九*九*藏*書身於一座獸欄當中:這獸欄,深深埋在沙地之下;這獸欄,他永遠也無法掙脫;這獸欄,是充滿痛苦與鮮血的地獄。
不!
「不可能恢復了嗎?」那人再次搖頭,伸手點點黑板:「我們請專家檢查了所有狗,她特別指出,這一條的創傷無法複原。」
「他不行了,夥計,把他拉出來吧。」
「趕快進去!」
「好的,媽媽……」男孩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被兩隻小狗夾在中間。
「就在兩年前。」一個高個子男人回答。他穿著西裝,腳蹬一雙黑皮鞋。布魯圖支起一隻耳朵。這聲音有些耳熟。
因為鬥犬們知道,所有力氣都要留到斗獸場里。

這黑暗依然讓他害怕。
膠皮鞋底的拖地聲傳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沒抬頭,只是斜了斜眼睛。現在還早了點兒,沒到鐵杆和針頭出現的時間。
布魯圖抬起頭。一個男孩站在兩個高個男人中間,朝籠門走近一步。布魯圖與他目光交匯。男孩長大了,變高了,胳膊和腿也變長了,但他的氣味沒變,還像舊襪子。男孩看著黑暗的犬籠,臉上露出的希望頓時破碎,只剩下陣陣驚慌。
「凱撒,過來!你這雜種,是不是餓壞了?」
「可是,爸爸,他是本尼呀……」布魯圖縮進犬籠深處,竭盡所能藏進黑暗之中。這個名字就像一記鞭子。男人從工作服的衣兜里掏出一支筆:「既然你是他的合法主人,還跟地下鬥犬比賽沒有任何瓜葛,那麼,除非你簽字認可,不然我們不能殺死他。」
在客廳里,第一個槍手聽到聲響,趕緊轉身,已經太遲了。布魯圖跳進大廳,身形一矮,貼著地板俯衝過來。他竄到槍手腳前,一口咬住腳踝,撕開他的跟腱,順勢將他放倒。這傢伙的頭一下子磕到胡桃木餐桌角上,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快點兒拉,凱撒!你不想吃飯嗎?」男人拎著本尼,後退了一步。巨獸用力拉動雪橇,挽具深深勒進肩膀。他吐出長舌頭,嘴邊噴出白沫,「嗷嗷」咆哮。雪橇被他拖著壓過泥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就像尖牙啃在骨頭上「吱吱」作響。本尼的心臟在小胸膛里「咚咚」狂跳。他扭動身子,卻逃不出男人的五指山……他也躲不開巨獸兇狠的瞪視。巨犬朝本尼走過來。他慟哭哀訴,大聲號啕。
(鄒運旗 譯)
本尼支起耳朵,左右搖晃。他站在門廊最高一級的台階上,盯著被暴風雨蹂躪過的庭院。樹枝隨風搖擺,雨水澆過草坪,泛起陣陣漣漪。
「再粗的話,他就沒法轉頭了。」

那人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晚餐!
人群外圍散布著一隻只狗籠,還有圍欄隔開。幾條巨大的陰影正在籠中躁動不安地踱步。
「免談,小夥子。你爸馬上就回來了。快去洗乾淨,準備吃晚餐。」
男孩扭頭看著高個男人:「他是本尼,對吧,爸爸?」
有東西砸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是馴犬師的木球棒。但布魯圖死活不肯鬆口,依然咬住巨犬的咽喉不放。他再也無法鬆口,再也無法離開這片獸欄。
「你想幹什麼?」
他們走近了。大狗的側肋挨了重重一下,但他仍沒有鬆口。這會兒還不行。
好在他們不用給他戴口套了。
本尼「嗚嗚」哀叫,姐姐狂吠不停。
「還有他姐姐,他們把兩隻小狗都偷走了。」男人續道,「他們是趁著雷陣雨之夜跑掉的。」
「再加十五塊。」
男人把手臂往後一揚,猛地將本尼扔出去。狗崽飛上了天,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他已經嚇壞了,忘記了喊叫。他在空中繼續旋轉,瞥了一眼下方狂蹦亂跳的巨獸——還看到自己的姐姐。抱住姐姐的傢伙轉身想離開,不想看到血腥的一幕。他手上一定是鬆了勁兒,茱尼把嘴巴掙脫出來,一口狠狠咬中他的大拇指。
男人慘叫起來。
布魯圖走進斗獸場,腦袋垂得很低,雙肩高聳,耳朵緊貼頭皮,頸毛卻根根直立。深呼吸時還是很疼,但他把傷勢隱藏得很好。烈火依然在肺臟深處悶燃,泳池的冷水不足以將其澆滅,每一次呼吸反而讓它越燒越旺。他小心地吸入周圍的氣息,仔細品味。
兩條鬥犬站在「起跑線」前。凱撒沒認出對手是誰。他的獨眼中沒有智慧的光,只有嗜血的慾望和盲目的狂怒。這頭巨獸把鐵鏈掙得筆直,呼呼喘氣,爪子深深摳進沙土裡。布魯圖繃緊後腿。舊日仇恨的火焰又在血管中燃燒。他先是低聲吠叫,漸漸變成長久的怒吼,殺意從骨髓深處向全身升騰。瘦高男人舉起兩隻手臂:「鬥犬,預備!」他猛地揮下手臂,同時人往後退,「殺!」
「我可不想看。」那人雖這麼說,還是捏住了姐姐的嘴巴。
但他太弱小了。
鮮血噴濺在泥地上。
布魯圖知道什麼是槍。他認得出槍支恐怖的尺碼和外形,聞到過槍油的味道,見識過它們開火后惡臭的硝煙。他見過無數大狗被槍打死,有的死得很快,有的則拖上很久。但當天在斗獸場中,那把手槍只是射出一道線圈,粘在他身上,發出一陣「嘶嘶」聲。他的肌肉頓時痙攣了,後背拱起,就像一張弓。
終於……本尼回來了。
一聲槍響,在這封閉的房屋中更顯震耳欲聾。布魯圖感覺得到,他的前腿中彈了,連骨頭都碎了。但他已經朝那個獨手人撲了過去——那是他曾經的教練,那個馴犬師。布魯圖像一袋水泥似的砸在他身上,頭撞上那人的胸口。他的體重,還有慣性的力量,讓馴犬師雙腳離地。他倆一同向後飛去。

身後傳來一聲大叫:「本尼!住口!」布魯圖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只見男孩的父親蹲在餐桌前。他已撿起手槍,瞄準了布魯圖。
凱撒痛號出聲,但布魯圖還是不鬆口,繼續拉扯他的後腿。凱撒打了個滾,後背著地。就在這時,布魯圖鬆開嘴巴,一縱身跳到對手身上。他對準對方暴露出來的咽喉,張開嘴狠狠咬下。利牙扎進脆弱的血肉。他搖晃著頭,使勁兒撕咬,嘴裏「嗚嗚」嗥叫,牙齒繼續深入。
「我要讓凱撒多長點兒肉,下周還有比賽呢。」本尼聽到一陣撞擊聲和抓撓聲。是個大傢伙。

那是過去的一天,時光如溫熱的牛奶,香甜、舒適、緩緩流淌,整片空地充滿歡樂。黑色的小狗崽蹦蹦跳跳地穿過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坪。即使隔著整個院子,他依然聞到了熱狗的香氣。熱狗被那個瘦瘦的男孩拿在手裡,藏在身後。男孩背後是一幢大房子,門廊上爬滿葡萄藤,周圍開著紫色的花。時近黃昏,蜜蜂「嗡嗡」飛舞,青蛙「呱呱」地演奏著大合唱。
布魯圖開始衝刺。他使出全身力氣,跳上沙發,借勢縱身一躍,用頭頂撞破了窗戶。玻璃碎片四下飛濺。他跳進房間,落在廚房裡。碎玻璃還沒落地,他便前爪在地板上一按,身體再度躍起。碎玻璃噼里啪啦,濺落在黑白相間的油氈地毯上。
他們待了好久。熏肉還在男孩手中,最後,他只好自己咬了一口:「好吧,本尼,我回去做作業了。」
男人的眼睛瞪大了。他後退一步,凶獸則逼近一步。他不再是一條鬥犬,他已徹底化身為狂暴兇殘的怪物。
「要不要把這傢伙拉出來?」
「一隻最少五十吧。」
黑暗終於再次降臨。
布魯圖在水池中央使勁兒撲騰。他後腿蹬水,腳趾盡量張開,前腿用力,好讓鼻子露出水面。他的項圈上系著鐵鏈,沉甸甸的,幾乎要把他墜到水底。幾條亂糟糟的繩子將他困在泳池中間。他的心臟「咚咚」地跳,已經蹦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拚命,噴濺起陣陣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