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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法

古法

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謝爾蓋是個年輕人,剛過二十,差一點六尺高,肩膀寬闊,肌肉像繩索般精幹,鼻子長而直,身上傷痕纍纍——能看見這麼多傷疤是因為他只穿一條寬鬆的羊毛馬褲和高幫靴子,寬寬的皮帶上掛著恰希克軍刀、匕首和輕斧,斧柄足有一米長。他的頭剃得光光的,只留下一綹長長的黃髮,用細長皮帶編起來,從右耳上方垂到肩膀下。他嘴唇上有毛茸茸的鬍鬚,和頭髮一樣是玉米的金黃色,黝黑的臉上微斜的淺綠色眼睛炯炯有神。
多扎咧嘴笑了:「你行嗎,農民?」
樓下的燈光和人聲都還很模糊,不過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吵。這座塔樓沒有別的出路。憤怒的叫嚷蓋過了爭執聲,肯定有人發現了看守的屍體和鋸斷的門鏈。
「榮耀歸主,永永遠遠,」他喃喃自語,雙筒鏡里陌生人面孔和衣服的細節漸漸清晰起來,「我覺得他肯定不是韃靼人,至少不是諾蓋人。」
韃靼人有七個,那些傢伙上唇的鬍子亂蓬蓬,下巴上卻很稀疏,綠頭巾髒兮兮的,羊皮上衣又長又臟……但他們的武器很乾凈,養護良好,這實在討厭。
「現在你是打算放我們過去,好讓我們像基督徒一樣解解渴,還是打算在這兒聊一晚上?」謝爾蓋問。
「你從哪兒搞到這頭哥薩克好牛的?」她的俄語十分好懂,帶點教科書式的舊口音,「帶著個拖後腿的,難怪你來晚了。」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領頭的韃靼人騎術超群,他躍過謝爾蓋和多扎剛跳過的矮牆,在空中射了一箭,謝爾蓋大叫一聲,急急轉彎,箭從他左耳邊「嗡」一聲擦過,扎進地里。多扎在謝爾蓋身旁翻身下馬,摸索著地面;巷道里的韃靼人控馬稍退,等著戰友追上來,然後再次高舉長矛,疾奔而出。
「她要是出點什麼事,掉的是我的腦袋,」守衛抱怨,「管他呢,那個邪惡的女巫應該帶著她從撒旦那學來的鍊金術下地獄!」
謝爾蓋大笑起來,卡爾梅克人領悟得很快嘛。
他早就注意到多扎的靴子質地不錯,土耳其馬刀上鑲著銀飾,還有他的坎查匕首,腰帶的做工。多扎的腰帶扣是一隻藍琺琅的狼頭,胸甲鉚接得很好,精通鐵藝的人才做得出來。
「讓我來。」多扎說。
「也許我不該殺掉他,至少不是現在。如果我為了搶馬殺掉一個基督徒,切里潘寧神父會罵我的。」
客棧里的許多住客蹲在泥磚砌成的小屋門口,在小火盆上做著晚飯。而那些不在乎宗教戒律的人則圍著火坑周圍的長擱板坐成一圈,客棧老闆帶著幫手從一頭整羊和兩頭乳豬身上割下肉來,噴香誘人,人們一圈圈傳遞著麵包、生洋蔥和甜瓜。
不過商人要防的是小偷或想偷潛進去的人,可不是他們這樣的硬骨頭——習慣一時間很難改變。厚重的橡木門上裝著一層用回收鋼打造的柵欄,柵欄交叉的地方全釘著大螺釘,門鎖潤滑良好。
「操你媽,」謝爾蓋用俄語回答,他咧嘴大笑,站得穩穩的;韃靼人沒準聽得懂 ——髒話學得最快, 「烏拉!基督復活了!」
況且不先問幾個問題也很可惜,謝爾蓋能覺出自己的好奇心像被蚊子叮了一樣痒痒的。米哈伊爾爺爺總看不起年輕人,因為年輕人一輩子都釘在一個地方;他吹噓說,在巨變之前的老年月里,自己曾為大俄羅斯服役,從德國一路漫遊到中國。謝爾蓋這一代的大多數人沒什麼時間去了解紅色沙皇時代的事情,不過有時他很想聽聽那些故事。斯坦尼特薩里的日子有時非常無聊。
他從沒聽說過那位可汗,連卡爾梅克這個名字都只有模糊的印象,那些人在裏海岸邊阿斯特拉罕南部的乾草原上放牧畜群,搭建帳篷。多扎帶東方口音的俄語實在糟糕,不過還能聽懂——他說話時會從喉部發出低音,這樣的發音習慣大概來自他的母語。
「而且,作為一個男孩,你太娘氣了,不怎麼好看;可作為女孩的話,你又太像男的了,不合我口味。我們分吃過麵包和鹽,也為彼此打過架。所以,我們還是接著去救那位『公主』吧……她是你的朋友還是姐妹?」
謝爾蓋哈哈大笑,拽過那個韃靼人,扯下腰帶將他的胳膊反綁到背後,又往他嘴裏塞了一塊布。
「這手段我可學不了。」謝爾蓋把她留下的武器遞過去。
突然之間,謝爾蓋興奮起來,他哈哈大笑,「我真是個『博加特里』——這個詞兒的意思是英雄!一路逃亡,臉上裹著女人的圍巾,還浸透了尿!」
多扎睜開眼,伸手去摸自己的肋骨,傷口已緊緊包紮起來,手法很專業。然後她的手閃電般握住了身旁土耳其馬刀的刀柄。
「你們來這兒幹嗎?」
「什麼意思?」謝爾蓋沒聽懂。她說的是俄語,可這些詞兒他從沒聽別人說過。她告訴了他。半小時后,謝爾蓋一把扯下臉上的面罩,不停吐口水。「你很享受嘛!」他嚷道。出乎意料,多扎和妹妹一塊大笑起來:「我只是享受你臉上的表情,哥薩克人。」謝爾蓋環顧漆黑的街道,這裏離碼頭很近,越過房頂能看見船隻桅杆,有的桅杆頂上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那是上面掛著的航燈。「那麼,我們是不是該把你送回你父親身邊。」他說。真奇怪,我要失去多扎了。她妹妹也很有意思。很可怕,但很有意思。孛爾貼向南方望了一會兒。「為什麼?」她說,「他只會把我嫁給另一個又肥又蠢的傢伙。」
「他老婆有他兒子的五十個野爹看著,」多扎嘲諷道,「要不就是庫爾德太監——瞧我說得,好像庫爾德還有長著蛋的男人似的。她是我們抓來的,現在我們要見她。」
伊戈爾叔叔頭一回跟我說這個的時候,我的臉也紅成那樣,他想著。當然了,我那時才十三歲,卡爾梅克人怎麼也不止了吧。
韃靼人跑得很快,這些都是好馬。哥薩克人思忖,多扎一定帶著他們繞了不少圈子。
「穆斯林?」謝爾蓋狐疑地問。
「快點兒!」多扎催促。
「他要麼是來打架的,要麼剛打過一架,多半是剛打完逃走的。誰會一個人騎馬出來?馬騎得不錯,」謝爾蓋自言自語,「跟哥薩克人一樣棒。長得有點兒矮,不過肯定不是莊稼漢,不是鄉巴佬。」
「你們倆肯定給那位老爹找了不少麻煩。」謝爾蓋在黑暗中笑了。
「對不住,兄弟,」謝爾蓋抱歉地說,「願聖徒保佑你的美夢。」
「嘁!」多扎回答,「現在怎麼進去最好?」
在下面這篇激動人心的故事里,斯特靈向我們描繪了兩位截然不同的勇士如何結成了一個看似不可能的聯盟,共同去完成一項更加不可能的任務,任務中潛藏著驚心動魄的危險,這將考驗他們的決心、智慧和勇氣——以及友情的極限。
那人完全清醒后,挑釁地對他們怒目而視。謝爾蓋朝他彈了彈手上的水,說:「好吧,大頭兵,你覺得能好好談了就點點頭,怎麼樣?現在不準大吵大鬧,別人都在睡覺。」
出身高貴的小夥子小心侍奉著公主,謝爾蓋想。
然後謝爾蓋一把抓住那人衣服後背把他拎了起來,「砰」一聲丟到地上,緊接著他的盤子和麵包也飛了過去。「晚飯來了,哥們,操你媽。」
斯特靈出生於法國,曾旅居歐洲、非洲、加拿大,目前居住在新墨西哥的聖達菲。
謝爾蓋又笑了,笑聲似乎連周圍的庫房都震動了。要是他回家裡去,奧爾加和斯維特拉娜估計正等著他,手裡沒準攥著打穀子用的連枷。「走哪條路去中國?」他問。
在俄語里,「操你媽」不一定是侮辱的意思——如果是朋友之間,這句話可能只是「認真點兒」的另一種表達——不過謝爾蓋說這話的語調一點都不友善。他站在原地,拇指插在皮帶里,對那人哈哈大笑。那人已伸手握住刀柄,不過思考片刻后,又灰溜溜地走掉了;空出來的位置兩邊的人往旁邊讓了讓,給新來的騰出地方。
「我們知道這樣很冒險。」她說。
他的恰希克軍刀比遊牧民的武器長,呈內彎的淺弧形,有球狀鷹頭裝飾。韃靼人在馬背上是可怕的對手,可站在地上,大多數韃靼人不比冰上的豬好多少。謝爾蓋撥開諾蓋人砍來的一刀——雙刀相擊時他輕哼了一聲,這傢伙真壯——「叮」的一聲,濺起一串火花。韃靼人像庄稼人給穀子脫粒一樣全力進逼,謝爾蓋順勢後退,然後他看見多扎繞進了視線角落。謝爾蓋立刻停止後退,向前進逼——傻子才跟韃靼人講究什麼公平對戰,除非迫不得已。
「諾蓋人跟著我,殺我。五加二。」
那些黑屁股的魔鬼會追蹤我們倆!難怪這個卡爾梅克小雜種在笑!
拖拉機,在那些古老的故事里,他們是這麼叫的。紅色鋼鐵沙皇手下的巫師將它從地獄里召喚出來,用來壓迫可憐的農民。至少奶奶是這麼說的。米哈伊爾爺爺總是說它們只是些機器,就像鍾和收割機一樣,耕作時能省不少勁兒,比一群牛還厲害。謝爾蓋對此很懷疑——如果它們不是靠魔鬼的力量驅動,那為什麼會同時停轉呢?
多扎用母語暴躁地說了句什麼——不過很小聲——鍛過的鐵鏈很快斷開了,墜到石地板上,發出「噹啷」一聲。門開了,謝爾蓋無聲地出了口長氣。
他按捺住疾奔而逃的衝動。要是他就這麼跑了,怎麼保證這個多扎不會遠遠跟著他?
狗改不了吃屎,韃靼人不會放過仇人,他想,他們可九_九_藏_書不像我們基督徒這樣寬容平和,普愛眾生。
來這兒的路上謝爾蓋已經穿上自己的短上衣,外套一件無袖皮背心,背心是用老式的不鏽鋼機器縫製的,和他的光頭上現在戴著的紅軍圓頭盔一樣是爺爺留下來的傳家寶。他看了看多扎,敲敲他的弓,然後舉起兩根手指頭,來回示意兩個韃靼哨兵:
謝爾蓋笑了起來。她目光如電射向他,藉著漏進來的一絲月光,刀鋒在黑暗中閃著幽幽藍光。
「老不用的話你那玩意兒會發霉的,年輕人,」他說,「再說了,外頭像你這樣精幹的小夥子幹起來都跟發|情的兔子一樣。」
孛爾貼從麻袋裡掏出一個蓋緊的陶罐,高高拋過謝爾蓋頭頂,謝爾蓋驚叫一聲躲開。罐子利落地掉到下面那層地板,碎掉了。樓梯井裡漆黑一片,他看不見裏面有沒有東西漏出來……但空氣一下子充滿嗆人的氣味,簡直能把肺撕成兩半。謝爾蓋咳嗽起來,他揉著自己淚汪汪的眼睛,立刻改了主意。
謝爾蓋來這兒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撞上幾頭塞加羚羊或野馬什麼的;也是為了從斯坦尼特薩——哥薩克語里這個詞的意思是村莊——里逃開一會兒,逃開家裡那間狹窄的土屋,逃開弟弟妹妹們的號啕尖叫,逃開無窮無盡的雜活,趁著秋收還沒把所有人都耗住。
多扎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搖搖頭,指向天上。「崇拜騰格里·埃茨格——父神長生天——和阿彌陀佛,不是書上的蠢神。」
「誰會大半夜的來易卜拉欣·埃爾范尼家?」他用韃靼語咕噥著。
「可汗的女兒,又是處|女,在阿斯特拉罕能賣不少錢。」謝爾蓋若有所思地說。
「這回是誰,可憐的老馬?」他一邊懶懶地對著馬兒自言自語,一邊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哪裡,「黃銅球,竟然單槍匹馬來這兒。要不就快點兒,基督作證。」
「嗤!」她說——也許是卡爾梅克語,也許僅僅表示輕蔑——然後往弓弦上搭了一支箭,「拿他身上的鑰匙,我來掩護你。」
「它比空氣重。」孛爾貼說。
「說不定我們還用得著,我可不想把它弄斷,」謝爾蓋倔強地說,「再說了,這是我爺爺留下的。」
謝爾蓋環顧四周,注意到卡爾梅克人的馬。它們看上去又渴又累,口吐白沫,吐出舌頭。如果被追趕的人沒時間飲馬,那追趕他的人沒準也……
「我在拉,哥薩克蠢牛!」多扎喘著氣說。
多扎重複了一遍,窗戶里的燈光熄滅……然後又亮了,和這邊的信號一樣,就像有人在燈前揮一塊布一樣。多扎一下子放鬆下來,默默地鬆了口氣。
民兵軍官輕蔑地哼了一聲:「這些馬哪兒來的?」他問,「都是好馬。」
伏爾加河沿岸的扁面孔部族如今自稱諾蓋人,透過戰爭、貿易和零散的搶婚,謝爾蓋的族人對他們頗有了解。陌生人戴著鈍角的圓錐形頭盔而不是頭巾,頭盔頂上有根釘狀的東西,帽沿圍著一圈毛皮帶子;他的黑髮編成一條豬尾巴,馬鐙皮帶調得很長,不是聳膝的哥布林韃靼風格。
然後,他不情願地想到:這麼年輕,還是個貴族,但他很能打。
一根繩子猛地從地上彈出綳直了——他們倆把套索連在一起,一頭牢牢地綁在橡樹上,另一頭繞著殘破磚牆上的突起打了個半扣結。兩人死死站住,拚命向後拉,可儘管有半扣結的摩擦力幫忙,前面兩匹馬絆住時,繩子仍猛地陷進他滿是老繭的手掌里。一匹馬來了個完美的前滾翻,正好落在騎手身上,就像廚房裡女人用的木質肉錘落在豬肉排上一樣;另一匹則倒地前滑,把騎手遠遠甩了出去。後面兩匹馬人立而起,後腿蹦跳,叫得比自己背上的騎手還大聲,騎手們正手忙腳亂地試圖躲開前面那攤人馬混在一起的模糊血肉。
北邊那個歸我,南邊那個歸你。剩下的能幹掉多少是多少。
她轉身把麻袋拖進裏面的閨房。桌上擺著陰影似的曲頸瓶和玻璃繞成的曲管,謝爾蓋看都沒看,底樓門廳里的方柱穿透了這個房間,柱子上開著一扇門,露出裏面嶄新的繩子,而不是銹跡斑斑的古代纜繩。這條路看起來比一路打下去好多了,雖然外面的空氣更新鮮些——當然,現在也不新鮮了。米哈伊爾曾提起舊時代的毒氣戰,也曾吹噓自己在遠東用毒氣對付敵人。公主從袋子里掏出半打陶罐,扔進門裡面。
謝爾蓋再次聳肩。「誰聽說過哥薩克人會低聲下氣?」他說, 「那就太可疑了。另外,你的主意不錯:就得讓那些韃靼人聽見我們說的,然後上門來報仇。不然的話,我們怎麼趕在你家公主被賣給大頭鮑里斯或者哪個替布哈拉的埃米爾充實後宮的哈薩克奴隸販子之前找到他們?這座城裡總有三四萬人吧。」
在前一系列小說中,楠塔基特被拋擲到公元前1250年,演繹出許多故事;后一系列小說則描寫保守黨人從美國獨立戰爭中逃走,在南非建立了一個軍事政權,最終征服了大半個地球。斯特靈的其他作品還有「餘燼」系列,包括《死火》《保護者之戰》和《相遇科瓦利斯》,五卷本的「第五千年」系列和七卷本的「將軍」系列(與大衛·德雷克合著)。他還寫過其他一些獨立的小說,例如《征服者》《白沙瓦槍騎兵》《天空之民》。斯特靈曾與雷蒙·E·費斯特、傑瑞·波奈爾、霍莉·萊爾、雪莉·邁耶、凱倫·魏斯坦因和曾出演《星際迷航》的詹姆斯·杜翰合作撰寫小說,對「巴比倫5號」「終結者2」「世界大戰」和「克金之戰」等系列亦有貢獻,他的短篇小說收錄于《冰、鋼鐵與黃金》中。斯特靈最新的系列作品是「餘燼變革」四部曲,目前已出版三卷,分別是《日出之地》《上帝之鞭》和《夫人的劍》;他最新的一本書是《天空之民》的續篇《血腥王的宮廷》。
「老天!我可沒料到他傷得那麼重!」謝爾蓋一躍而起,把卡爾梅克人拖到稍微乾淨點兒的地方。
「喝酒是俄羅斯人的樂趣,」謝爾蓋理直氣壯,然後聳聳肩,「再說了,葡萄酒而已。哥薩克人喝葡萄酒是不會醉的,我們生下來嘴裏就含著顆葡萄。」
「老兄,勞駕讓點兒位置。」謝爾蓋說。
謝爾蓋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透過昏暗的光線觀察著三個刺客。被他踹過又拿膝蓋頂過的那個還有氣,微微抽搐著,但凝滯的眼睛瞪得很大,已經不行了。被他用拳頭砸的那個暈過去了——也許腎臟破了,會有內出血。就算他醒過了,也只會慘叫。
「是,俄國人,基督徒。」他分別用俄語和哥薩克語說了一遍。
「唐奇人;卡爾梅克人,你們俄國人說。我的統治者是埃爾斯特的額爾德尼可汗。」
「魔鬼會把你裝進袋子裡帶走!」他憤憤不平地說,低頭檢查自己的刀鋒——沒缺口,感謝聖徒。「你為什麼要這麼干?」
多扎沒理謝爾蓋。他一腳踩在受傷的韃靼人胸口,用土耳其馬刀指向對方的喉嚨。韃靼人朝他吐口水,然後刀尖陷進肉里,韃靼人只能發出哀鳴聲。
謝爾蓋流利地咒罵了一通,他終於開始後悔自己沒伏擊這小子了。如果韃靼人發現了他的屍體,沒準會掉頭回去,這裏離斯坦尼特薩太近了,不安全。現在……每個諾蓋人發現落單的俄國人以後一定會把對方射成刺蝟,如若不然,那肯定是想留著折磨或賣作奴隸,更別提這小子現在背著血債。眼下沒有停火這一說,而且從任何一種意義上說,這裏也不屬於別爾哥羅德-伏爾加鐵路沿線任何一條公認的商路。
「毒藥?」他問。下面憤怒的叫罵聲變成了因窒息而發出的哀嚎。
「這麼靠北的地方,有時那些庫班雜種也會出現,」他默默地想,「還有達吉斯坦人……安靜,撒旦蹄子。」坐騎有點兒不安,他低喝了一句。
「操你媽,」謝爾蓋咒罵。這總比狂喊「我們完蛋了」更有男人味。他拍了自己的前額一巴掌。
第三個韃靼人十分謹慎,動作也夠快:他把刀子擲向多扎,轉身就溜。卡爾梅克男孩發出一聲痛苦的叫聲,謝爾蓋沒管他——待會兒有足夠的時間包紮傷口——和身撲向韃靼人,一把抱住對方的膝蓋,將其絆倒在地,拖了回來。韃靼人臉朝下摔倒在地,呼地噴出一口氣!哥薩克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他仍朝前扒拉著還在掙扎的敵人,骨節嶙峋的拳頭砸進對方后腰——顱骨會硌碎指關節,攻擊腰部比較好,爺爺總這麼說。他砸了一拳又一拳,敵人終於癱軟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勇士,」她揶揄道,「這就是我們的英雄!聽聽他怎麼毫不畏懼地面對死亡——因為死比動腦子容易得多。」
謝爾蓋咕噥了一聲,那都是世界邊緣了,那兒的人沒準腦袋朝後長,要不就只有一條腿。阿斯特拉罕至少有別爾哥羅德的兩倍大,而在他的世界里,別爾哥羅德就是最大的城市了。
米哈伊爾爺爺說我們是蝸牛,因為我們既沒見過大莫斯科,也沒見過海參崴,謝爾蓋想。可是現在,我開始像他一樣週遊世界了!
「別人送的禮物。」謝爾蓋回答。
「怎麼解決這傢伙?」謝爾蓋低聲問。
騎手緩緩策馬而來,他騎的馬和這位哥薩克人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腿短短的,毛髮蓬鬆,頭長得像個桶,身子圓滾滾。雖然看起來不怎麼像樣,不過它的活兒幹得不賴。後面兩匹用來換乘的是又高又瘦的韃靼馬,比它漂亮得多,它們背上只搭著很輕的一對褡褳,看起來卻比前面那匹小馬更加筋疲力盡。
不過我赤手空拳對付過三個人。魔鬼的祖母!
謝爾蓋透過一片髒兮兮的舊玻璃碎片往外看,敵人在老農莊中間疏落的草叢裡下了馬,他們附近有一堆廢鐵,在機器停轉之前,那曾九_九_藏_書經是惡魔的魔牛之一。
「嘿,哥們,那邊的農莊廢墟里有一口老井,」他若有所思地說,「韃靼人也知道,他們也許會去那兒飲馬。」
「你最好換個自我介紹。」孛爾貼建議。
哥薩克人點點頭,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膛,胸前的銀質耶穌受難像跳了一下。
「他們最開始跟著我,有九個。」多扎補充,他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他拍了拍土耳其馬刀的刀柄,然後指著換乘的馬,「那些,他們的馬。現在,我的馬。」
「沒錯。死掉的韃靼人送的, 」謝爾蓋說,「要不說是遺產也行。 」
謝爾蓋把燈籠遞給她。這本來就是她的,而且很不賴,金屬製品,燒的是蒸餾過的石油。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按一下把手,燈籠頂就會彈開合上。卡爾梅克女人要的就是這個,長—短—短—長—長—長。這套信號他不明白,不過……
「要是我不照主子說的辦,掉的就是我的腦袋,」多扎回答,「我的腦袋比你的值錢多了。我告訴你口令了——開門!要不我就去找攻城槌來,再帶把剝皮刀,剝你這個飯桶的皮!」
要是奧爾加發現了斯維特拉娜的事兒,那就刺|激過頭了!
「不太壞,」多扎回答,「我不想拉弓,不過還能打架,你包紮得不錯。屍體呢?」
「她會一直說下去的,」多扎拿起一副面罩,檢查用來把它套頭上的系帶,「父親想把她嫁去要走兩個月的地方,一點都不奇怪。」
斯特靈被許多人看作或然歷史小說之王哈利·圖多夫(Harry Turtledove)的繼承人,他在幻想界如超新星般迅速崛起,作品有暢銷一時的「楠塔基特」系列,包括《時間之海中的島嶼》《逆時之潮》和《在永恆的洋上》和「德拉卡」系列,包括《進軍喬治亞》《壓迫之下》《石頭狗》和《德拉卡》,此外斯特靈還親手編輯了一本其他人寫的關於德拉卡的故事選集《德拉卡故事》。
多扎聳聳肩。「干粗笨活計時他很有用,」她說,「現在我們走吧!」
陌生人先開口:「俄國人?」他指著謝爾蓋問,聲音聽起來比他的臉還稚嫩。
「怎麼樣?」謝爾蓋問。
他指指太陽,又指指大約一小時內太陽會走到的地方。
幾秒鐘后,諾蓋人痛苦地慘叫一聲,倒下了,土耳其馬刀割斷了他的腿筋,哥薩克人的軍刀砍進了他持刀的胳膊。多扎殺人的手藝比他強,謝爾蓋震驚了一秒鐘,又哼了一聲。
他從腰帶里抽出爺爺留下來的另一件遺物。這根金屬絲十分靈活,兩頭有木質手柄。他把金屬絲套在門鎖的閂上,來回拉動,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只見金屬屑紛紛滑落。他很小心,動作很慢——爺爺警告過他,如果金屬絲過熱就可能報廢斷裂,這年頭可沒哪個鐵匠還能造出這樣的好玩意兒。
「等等。」謝爾蓋說。
就像配合練習過多年一樣,兩人同時一躍而起,控弦而發。
謝爾蓋驚得后跳了一步。「為什麼,為什麼——」他腦子亂了,「不然我帶著你去幹啥?」
古井周圍有一圈陶制圍欄,還有一塊堅硬的木蓋板。農莊里有用的東西早被洗劫一空,連磚頭都被大車拉走了,外圍的房屋框架也已被年復一年的野火燒毀;但無論哥薩克人還是韃靼人,甚至遊盪的土匪,乾草原上的居民絕不會破壞水井。那些韃靼人看起來很累,雖然每個人都有三匹換乘的馬,但他們的坐騎看上去更累,而且也渴壞了。一聞到水味兒,坐騎就騷動起來,斜眼的韃靼人不得不抓緊韁繩,朝馬鼻甩鞭子,饑渴的馬匹推推搡搡,不安地搖晃著腦袋,韃靼人咒罵起來。
「呃,他是朝這邊來呢還是去哪兒呢?」
謝爾蓋從皮帶上拔下短斧,緊緊握住,掄圓了投了出去。斧柄在手掌中留下的木屑帶來完美投擲後會產生的奇妙潤滑感。幾乎同時,鋼製斧柄擊中了一個韃靼人的臉,那人應聲而倒,用手拍打著地面,悶聲號叫。
「交給我吧。」多扎回答。
韃靼人把公主——謝爾蓋猜想她長得像尊聖像,穿著死板的金絲刺繡袍子——關在一個有錢的庫爾德商人家裡,那人做的是絲綢、棉花和奴隸生意。透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可以看見房子的側牆,不過那邊漆黑一片,因為巷子太深了,大街上的汽燈照不進去。房子靠這條街的一面是堅固的厚牆,牆後有一座四層高的塔樓,樓壁上開著狹窄的小窗,一扇窗戶里透出燈籠的亮光,別的地方仍是一片漆黑。
多扎點頭。「七,是,是這麼說。」他及時舉起一隻手,又用另一隻手比出兩根指頭。
他們故意沒關門——旅館里許多住客都這麼干,伏爾加河三角洲的夏天又熱又潮,哪怕有一點點風都好。謝爾蓋微微睜開一隻眼,他枕著自己的褡褳,穿著內褲,睡得四仰八叉。月光下長彎刀的刀鋒閃了一下,三個黑衣人潛進房間,臉全用頭巾蒙了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其中一人彎下腰,高舉彎刀,準備捅進謝爾蓋的肚子。
多扎捶了身邊的磚塊一下: 「我本以為他們會殺了公主,但他們只是把她擄走了打算賣掉。所以我逃跑了,他們沒有傷害她——」
「突!突!突!」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然後多扎退開一臂距離,抓住異母妹妹。
「七個韃靼人?」謝爾蓋驚叫。
他掀開多扎的上衣,倉促包紮的繃帶松垮垮的,鮮血從裏面滲出。謝爾蓋盯了很久,眨眨眼睛,搖搖頭。
「她在那邊,」卡爾梅克人說,「呃,她說的是『來我這兒』。在埃爾斯特,我們想從可汗的房子里溜出去時就用這套暗號。」
「我來尋找一位英勇無畏的武士,」多扎的聲音又甜又膩,充滿誘惑,誰都不會以為這是男人的聲音,任何年紀的男人都不可能,「看來我找到了。」
一個女僕捧著木質淺盤和陶制馬克杯匆匆走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謝爾蓋一眼。趁姑娘還沒走掉,謝爾蓋整整儀容,又用大拇指順了順小鬍子,他也沒漏掉姑娘拋給自己同伴的那個媚眼。
一個愁眉苦臉的男人過來接手他們的馬匹,這人穿得破破爛爛,領子卻熨過。
不管陌生人是誰,他靠近的速度夠快的——馬兒一路小跑,後面還牽著兩匹換乘的馬。別爾哥羅德那些商人來的時候,三匹馬一定會大受歡迎。
諾蓋武士一路追蹤謝爾蓋和多扎的腳步,確認他們沒到過水井那邊,然後才回到這裏;而那兩位偶遇的戰友向西疾奔了三公里,從北邊繞過深谷,離開原來的路線,直奔井邊。
「我不喝水。當然,拿來洗澡還行。」謝爾蓋說。不管是不是真需要,他每隔兩周就洗一次澡,這點和有的人不一樣,哪怕是冬天他也要洗蒸汽浴。
謝爾蓋咕噥一聲,把手裡的皮水囊拋給她。多扎喝了一大口,然後站起身,試著走了兩步。
「好吧,放行。」軍官開口,下面的小兵讓到一邊,盼著分到自己那份錢,「不過記住,偉大的鮑里斯·博熱諾夫沙皇為這座城市維持著良好的秩序——小偷送去鎖成一串做苦工,武裝搶劫處刺刑或鞭死,酒後鬧事的就去布圖克里醒醒酒。」
他翹起拇指,指指不遠處那堆表情獃滯的小混混,他們手腳都被枷住,坐在地上。幾個小孩朝他們丟馬糞取樂,偶爾也丟石頭。「沙皇!」等他們穿過礫石和混凝土築成的厚牆,走進嘈雜擁擠的大街,多扎嗤之以鼻,「鮑里斯的爺爺自稱的可是主席。」謝爾蓋聳聳肩。「公主啊,大公啊,可汗啊,沙皇啊,老年月里,都這麼叫,」他說,「還有黨委書記,我爺爺說的。」
他可不是什麼迷路誤入乾草原的小男孩,雖然他還沒長鬍子。
多扎咧嘴笑了,他點點頭,指向西邊,做出一個拐彎的手勢,表示向北轉彎,回到與他們現在的路線平行的方向。
那是七月里炎熱的一天,在我主降生后兩千零五十五年;或者說,在巨變之後五十七年零幾個月。伏爾加河中游草原上,羽毛般的草葉在他周圍沙沙作響,齊膝高的金色草浪起起伏伏,直至天際。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趴在地上,嘴裏緩緩嚼著無味的干羊肉條,時不時從皮囊里呷上一口。皮囊里裝的是兌過水的玉米白蘭地,喝起來不那麼刺|激。他從雙筒望遠鏡里看見一個陌生的騎手出現在浩渺的藍色天穹下,像螞蟻一樣渺小。
多扎舉起手裡的韁繩——除開在遭遇戰中摔斷腿或扭傷的以外,諾蓋人的馬全都歸他們了。面對伏爾加三角洲這座城市裡陌生的嘈雜和氣味,四腿修長的高頭大馬打著響鼻,東張西望。
謝爾蓋暗自點頭,他收起雙筒望遠鏡,抓起長矛,對馬兒吹了聲口哨,老馬站起來的同時,他毫不費力地跳上了馬鞍。陌生人立刻作出反應,反手去抽背上的箭;他離這邊大概有三百米遠,差不多是一個強壯的男人盡全力能達到的極限射程。謝爾蓋把長矛水平舉過頭頂,然後反轉指向地面,表明自己的善意,他的弓紋絲未動地掛在左膝旁,陌生人的動作停了下來。然後,謝爾蓋靜靜地等著陌生人緩緩靠近,在可以交談的距離上停下。
卡爾梅克人嚴肅地點點頭,殘壁有四碼高,他在下面藏得嚴嚴實實。謝爾蓋從箭筒里挑出三支闊三角頭的狩獵箭,因為那些韃靼人看起來都沒穿盔甲。他小心地把兩支箭頭朝下放在地上,另一支搭弓上弦。多扎也依樣照辦。他的箭有黑色箭羽,是遊牧民常用的樣子;哥薩克人更喜歡使用從克里米亞進口的九九藏書昂貴孔雀毛,儘管有的朋友因此嘲笑他是花|花|公|子。
我是最後一個了,這是老人咽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我一死,世界會再死一次。
接著是如雷的蹄聲。兩人回頭就跑,謝爾蓋大笑起來,他們躍過廢墟低矮的后牆,在一段較高的殘壁和一棵大橡樹之間向左急轉。
「米哈伊爾爺爺在特種部隊干過,他教我們的,」謝爾蓋不經意地舉起斧子——這個姿勢不是特別有威脅性,但也並非全無威脅,「公主?」
從馬上被甩出去的韃靼人以黃鼠狼般的敏捷翻身落地,滾了幾圈,一躍而起。他的弓丟了,但他幾乎在同時拔出了隨身的舍施爾彎刀。
門外邊沒鎖,縫隙里透出一線燈光,照在厚厚的樓板上。謝爾蓋舉起軍刀,推開了門——也許裏面除了公主還有看著她的守衛。門動了一下,然後被什麼軟軟的東西頂住了。謝爾蓋咕噥一聲,用靴子頂住門,使勁往裡推。背後的多扎用自己的語言說了句什麼。
「偷偷抄後路躲在房子廢墟里?他們很快就要到了,沒準——」
「卡爾梅克小孩,你為什麼跟這個扎辮子的魔鬼呆在一起?」
他大笑起來,在馬鞍上前傾身子,伸出手。「反正我有陣子沒給人放血了。」謝爾蓋說。
「我們送她去伏爾加河上游——去嫁給尼古拉耶夫斯克的彼得公爵。然後這些韃靼人襲擊了我們,他們是奇斯托波爾可汗手下的水盜。」
「沒錯。西邊四公裡外有條朝東北去的深谷,我們可以利用一下,然後再從北邊轉到廢墟里去,如果動作夠快的話。我喜歡你思考的方式,卡爾梅克人!走吧!」
孛爾貼有石油和硫磺的味道?謝爾蓋困惑地想。
「這下子那些異教豬連撒尿都不敢下馬了,要是他們辦得到的話!」
謝爾蓋用腳把屍體推到一邊。孛爾貼的個子比多扎還小,而且她那麼矜持,謝爾蓋完全看不出她能用刀子殺死這麼大個的男人,除非對方毫無防備。地上沒有血——哪怕是一把很小的刀子捅進人體不拔|出|來,也總會漏出一點血。
要是這扇門還有一把鎖的話,我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是啊,」她笑得更開心了,「化學學者。」
這傢伙被抓住的可能性剛剛降低了一半。
「安靜點兒,雜種!我們正要像基督徒一樣安睡!」隔壁屋子有人喊。
骨瘦如柴的大灰馬訓練有素,趴在他身後一動不動,人和馬在正午的烈日下都大汗淋漓。謝爾蓋用兩邊手肘輪換著重心,小小的白螞蚱從草稈里一擁而出,空氣里瀰漫著臭氧和乾草的氣息——還有人馬的汗味兒、皮革和金屬味。
有意思,謝爾蓋想,他打量了一下房間,注意到一副打翻在地的棋盤,大概是那個死人乾的;屋裡到處是軟墊和小塊地毯,沒有椅子,庫爾德人家就是這樣。有什麼東西殺了他……
「我的天哪!」他逐漸回憶起過去一周的點點滴滴,禁不住狠狠拍了自己額頭一下,「啊!我當真是頭哥薩克蠢牛!」
「真主至大!」他一邊喊一邊用刀護住頭沖了過來,「突!」
「挺好的。就是無聊。他們把我的設備留了下來,蠢貨,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孛爾貼回答,「你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我聽見了。」多扎倚著泥磚牆坐起身,馬刀橫在膝上。
多扎已經拔出土耳其馬刀。他像貓一樣靈活地閃躲著最後一個騎手倉促地揮砍,舉起手中鑲皮的圓藤盾格擋,然後將彎彎的馬刀砍進馬腰。馬匹不受控制地弓身躍起,諾蓋人猝不及防,一時無暇揮刀。這就夠了。
「我只是教他點兒該懂的禮貌,他沒啥好抱怨的。」哥薩克人在長凳上坐下,使勁拍打粗糙褪色的楊木桌面,「拿點酒和食物!看在基督之血的分兒上,難道一位懷揣金銀的紳士,一位頓河組織的騎士,非得饑渴交迫地坐在這兒嗎?」
大門朝外開了一點,剛夠他們倆擠進院子。庭院呈狹窄的長條形,鋪著鵝卵石,一邊是馬廄、棚屋和倉庫,前面有一排喂馬的食槽,另一邊則是商人自己住的地方,估計還有個獨立後院給女眷住。塔樓孤零零地立在遠處的牆壁那邊,大概是修來供暴亂時藏身的,值錢的貨物估計也藏在裏面。
「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霍爾金那。我是哥薩克人,來自頓河組織波羅瓦村,我的首領是奧列格·安德烈伊維奇·阿希波夫。你呢,扁臉男孩?」
「拉!」謝爾蓋大喊。
多扎開口:「你不會相信還有比阿斯特拉罕更大的城市,」她惆悵地說,「我也沒見過。可他們說在中國……」
謝爾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異教狗不希望尼古拉耶夫斯克跟人結盟,強大起來。」
多扎用刀尖挑開塞嘴布,然後讓刀子懸停在空中,鮮血一滴滴落到韃靼人臉上。謝爾蓋微微一縮,按捺住用手捂住自己襠部的衝動。趁卡爾梅克人自信地用韃靼語問話時,他穿上衣服,多扎說得很快——他說圖爾卡方言比謝爾蓋說俄語還流利,雖然口音有點陌生,用詞也不大一樣,這說明他不是在伏爾加河中遊學來這種語言的。訊問全面而專業:人在哪兒,什麼時候送來的,多少看守,口令,連珠炮一樣的問題讓痛得發暈的俘虜根本沒空編謊話。
「牆那邊,」謝爾蓋說,「街上那些豬今晚有口福了;要不就是乞丐。」
「我能行。來。」
多扎開口了。謝爾蓋驚訝地眨眨眼。撇開口音不說,卡爾梅克人跟他說話的嗓音一直都像個小男孩——別忘了,就是這樣才險些騙過了他。可現在……
他們牽著馬,穿過熙熙攘攘的手推車、四輪馬車和人力車,偶爾也有自行車或三輪車,有軌馬車被他們甩在身後,這種馬車的鋼軌嵌在路面中——它是城市繁華的另一種標誌。街上走的大部分是本地人——他們勉強可算作俄羅斯人——也有喬治亞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切爾克斯人,來自數十個不同部族的韃靼人和庫爾德人,以及來自遠東綠洲城市的旅行者。趕時髦的傢伙穿著鑲金邊的猩紅外套,頭戴從波蘭流行起來的羽飾帽子。這裏還有裏海船隊的水手,搬運工人蹣跚而過,背上的包裹堆得高高的……
多扎對妹妹怒目而視。謝爾蓋也瞪著她。要是這會兒有空,我真要開始討厭這女人了,他想著。
笑聲更響亮了;一個庫班人笑得太忘形,差點從馬上摔下去。幾個戴頭巾的韃靼人盯住謝爾蓋,人群後面有人大聲叫火槍兵少管閑事,趕緊讓路。
「世界不是圍著你們韃靼人轉的,只不過你們自己那麼覺得罷了,」男人發牢騷,「等會兒,那就給我等一會兒。」
安全工作果然差勁。銹住的門鎖會發出巨響,這樣才好驚動裡邊的人。
來者的武器也很精良,腰上掛著內彎的土耳其馬刀,背上背著一個樣子古怪的箭筒,手裡還握著一張弓;馬鞍前穹上掛著鑲皮的圓形藤盾和套索。此外,他還穿著靴子和皮褲,皮革上衣外套鎧甲,這麼大熱天,穿這些總不是為了保暖,肯定是隨時備戰。就在謝爾蓋觀察他時,陌生人停下腳步,謹慎地回頭觀望,從馬鐙上直起身子,舉起一隻手遮擋在眼睛上方。
門滑開了,謝爾蓋像貓一樣敏捷地撲了進去,企圖在一瞬間看清三個方向……然後他看見一個身穿帽卡夫坦長袍的女人,手提一盞燈籠,於是他稍微放鬆了一點。女人身後的房間里飄出酸和陌生金屬的氣味,他看見房間里有工作台,還有奇奇怪怪的玻璃設備。
一個人扭頭看了看謝爾蓋,咕噥一聲,又低頭吃。
「而且他擲斧子的手藝簡直像天使,」謝爾蓋咕噥著,「基督歡迎你,爺爺。」
「烏拉!」謝爾蓋高喊。
多扎勉強笑笑。「同父異母。我母親不是可汗的正妻,她有一半俄羅斯血統。孛爾貼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就是那位公主……把我訓練成保護公主的武士讓可汗很高興。」笑容突然加深,「我嫉妒她!但我們也是朋友……多多少少。她很……聰明,是一位學者。」
他站起來,揮揮長長的胳膊,咧嘴一笑:「我們出發吧!」
「口令是『亞茲拉爾之劍』。」多扎用韃靼語回答,這是死亡天使的名字。
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爺爺米哈伊爾死了,在別人面前為一個八十歲的老頭過於傷心不大得體——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自然規律,哥薩克人應當藐視死亡。米哈伊爾是個大人物,巨變之前就已成年的人活下來的不多,他是其中一個;他也是見證了頓河組織復興的領袖之一。
多扎嘆了口氣,坐到斷牆的殘樁上:「我們可汗的女兒,我是她的保鏢,」他說,「不是軍隊的那種保鏢,只是……私人保鏢。」
「我名字,多扎·阿巴科夫。」陌生人回答。
現在,怎麼做?
像個英雄那樣犧牲,這樣的念頭在你喝得醉醺醺,聽吉卜賽流浪藝人彈著三角琴,唱著騙人的歌兒時挺帶勁,可當你真的置身其中,就不那麼舒服了。謝爾蓋腦子裡無數念頭左衝右突,就像他曾見過的一頭困獸一樣。突然之間,他理解了那頭困獸為什麼會絕望地嗥叫。
不管真假,爺爺講故事總是煞有介事。坐著也能犁地,就跟在小酒館里休息一樣!
謝爾蓋伸手去拿第二支箭,他還沒拉弓,多扎的箭就已破空而出,一個沒騎馬的韃靼人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胸前的箭,然後向後倒下,手裡抓著剛剛還拽著的水桶。長長的皮套索纏住了他背後的箭桿,他發出一聲尖叫,頭朝下轟然倒地。
諾蓋人離他們不超過二十米,他們的靴子重重地踏進土裡,從稀疏的草叢中帶起一陣小小的煙塵。靠得這麼近,哥薩克人能聞到他們身上汗水和黃油混在一起的腐臭味,跟廢墟里干土、古磚塊與木頭的氣味一樣清晰。
「多扎!」那個女人也很激動,她把燈籠放在地上。
「殺了我吧。」最後,韃靼人嘶聲說,灰白的臉上冷汗涔涔。
火槍兵環顧一圈,顯然是想看誰在笑他,好找個比哥薩克安全點兒的對象揍一頓出九*九*藏*書氣。「我們是來賣馬的。」多扎插了一句,他皺眉撫弄著土耳其馬刀柄上的銀飾。
「七萬五千人。」多扎心不在焉地說。 「我的天啊!」謝爾蓋驚嘆,「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比過去的大莫斯科還大!」多扎搖搖頭。 「他們說溫徹斯特和這兒差不多,而且更富裕。」謝爾蓋一臉茫然,多扎接著說,「溫徹斯特在英國,西邊很遠的地方。印度和中國那邊還有很多大……比這裏大得多的……城市。」
「要是我們跑快點兒,這麼長的時間夠打個來回。」
多扎點點頭,猛地一刺,匕首濕潤的鋼刃輕鬆完成了使命,只發出「嗤」的一聲。多扎把匕首留在俘虜胸口,免得鮮血噴出,然後他站起來……晃了一晃,眼睛上翻,毫無生氣地向後癱軟下去。
他轉身解下自己的套索,將它展開結成一串繩圈。「我們上路吧,」謝爾蓋說,「他們留下了十八匹馬。你能騎著馬睡覺嗎,小屁孩?」
「這兒真臭。」多扎無奈地說。的確很臭,這座城市大多數地方地勢低洼,而城外包圍著天然的沼澤,空氣里瀰漫著濕潤濃重的下水道腐臭味。「最好別喝這兒的水。」
「哈,哈。」謝爾蓋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的睾丸都要縮回肚子里去了,「如果那玩意兒會把肺燒壞,那我們下去就沒命了!至少我沒命了,你這巫婆!」
夏天天黑得晚,離太陽落山還有不到半小時,沒人願意城門關閉的時候被留在外面。軍官舉起長柄雙手斧,懶洋洋地用拇指拭著弧形斧刃。天熱得要命,他卻穿著鋼製胸甲,戴著頭盔,汗水從他瘦削的黑臉上流下。他接著問多扎:
謝爾蓋心裏對那個東方人又高看了幾分。
「嘿,大頭兵,多謝你讓座。」謝爾蓋說。
他們向塔樓前進,路過食槽時謝爾蓋掬起一捧水,潤了潤有點乾的嘴唇。周圍黑漆漆的房子像是一雙雙警惕而憤怒的眼睛,他縮了縮肩膀,總覺得暗處會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或是十字弓的弩箭。在乾草原上,甚至在森林里,他自在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可現在,簡直像是在棺材中打架。
「你還好吧?」她說的是俄語,大概是為了讓他聽懂。
「有這個就不會啦,」她從麻袋裡掏出臨時做的幾副面罩,「呆在這兒時我一直都在想辦法,勇士。幸運只垂青有準備的人。」
「你怎麼殺掉他的?」謝爾蓋好奇地問,眼見女孩抓起一個包袱,像背背包一樣甩到背上。
謝爾蓋咽了口唾沫。「你姐姐說你是位學者。」他說。
「在城門那兒你非得那麼大聲吵鬧,跟公牛似的?」多扎接著說,他的俄語有進步,不過有時也沒譜。
多扎的臉更紅了,謝爾蓋狂笑起來,喝了一大口劣質紅酒,多扎對他怒目而視。
他們聽見「嗒嗒」的響聲,門開了一條小縫,縫隙上橫著一道粗鏈子。一隻藍眼睛從縫裡往外打量,隨後驚訝地瞪大了;就在這一瞬間,多扎的土耳其馬刀捅進了這隻眼睛,刀鋒刺穿眼窩和大腦之間薄薄的骨頭,發出「嗤」的輕響。男人像一棵被砍倒的樹一樣向後倒去,謝爾蓋用肩膀擠開多扎,掏出金屬絲套在門鏈上,開始幹活。
當然,所有哥薩克人都以貴族自居,儘管他們得親自幹活兒。
「這玩意兒能保護我們?」謝爾蓋問。孛爾貼又笑起來。「裏面的化學物質需要尿酸才能激活。」
「屁股圓滾滾的,真不賴。」多扎在他身旁坐下來時,謝爾蓋說,「腰腿像耕馬一樣健壯。不過,哥們,我覺得她看上的是你。或者說看上了你的漂亮靴子和外套。上吧!」
銀幣照亮了奴隸的臉,也讓他更加心甘情願地幹活……無論如何,人們總覺得哥薩克兄弟應該慷慨大方,況且他現在花的是撿來的錢和戰利品。謝爾蓋不喜歡把自己的馬託付給一個苦役,不過這樣的地方奴隸到處都是。
「哦,在草原上!」七天後,謝爾蓋一邊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一邊用悅耳的男中音放聲高唱,沒踩馬鐙的腳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晃蕩。「帶上水,開心點兒!來吧,姑娘,讓我的馬兒痛飲—— 」
「喂,妹子,我看著你殺過幾個人了?」她的藍眼睛眯起來,他繼續說,「四個。我認識你才八天!要是我對你的瘦屁股有什麼打算,肯定不會把那把刀留在你手邊,對吧?」
S·M·斯特靈
我們需要跑這麼快,考慮到還浪費了好幾個小時從井裡把死掉的韃靼人撈出來……
卡爾梅克女人瞪了他一眼,然後她把刀、盾、弓和箭筒都倚在牆邊,輕快地朝哨兵走去。哨兵迷迷糊糊地站起來,不過當多扎靠近他,哨兵立刻站直身子,朝她端平了長矛。
「安靜點兒,哥薩克豬!」阿斯特拉罕北門的火槍兵軍官說的是粗啞的俄羅斯東南方言。
然後他抓住韃靼人的腳踝,將其拖回屋,這才去檢查多扎。卡爾梅克人穿著內衣褲,左臂下方的亞麻布上染著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夾緊胳膊,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多扎也行動起來。他手握腰帶,腰帶另一頭用搭扣系著的磚頭劃出一道弧線,拍進第二個刀客的腦袋;長長的匕首從無力的指尖掉下,那人轉了半圈,癱倒在牆邊。
他們路過一幢建築,這座樓恐怕有十四層高,謝爾蓋努力控制住自己別跟鄉巴佬一樣張嘴傻看。這是巨變前留下的遺物,還沒被拆掉回收金屬。城裡大多數房子建於巨變后,只有兩三層高,用磚塊砌成,外牆漆得五顏六色;北邊高聳著本城克里姆林宮的外牆,高牆后能看見大教堂與宮室的鍍金洋蔥形圓頂。街上琳琅滿目,商販和工匠高聲叫賣,他們的胳膊揮舞得像風車一樣,用幾十種語言吹噓著自己的低價;商品應有盡有,中國的絲綢、喬治亞運來的茶磚、產自南方海濱的亞塞拜然橘子,還有的商販鋪開黑布,擺出一套漂亮的刀劍。
「要是下面有誰守著的話,這夠他們受了。」她說,「牆下有條隧道通往外邊,那個太監告訴過我。這麼好玩都是他的功勞,對吧? 」
對方看起來有點兒像韃靼人,不過比絕大多數韃靼人黑——深棕色皮膚,黑髮編成辮子,臉平得幾乎凹陷下去,高顴骨,獅子鼻,狹長的藍眼微微上斜。不過長期以來,這裏的人們一直在來回搶奪婦女,所以單靠長相無法判斷一個人的來路。陌生人比謝爾蓋矮,看起來挺壯,但又很瘦,而且顯而易見是個少年,剛剛長到能做偵察兵的年紀;他臉上的毛髮就算在韃靼人裏面也算少的,光滑的面孔毫無表情,臉上有晶亮的汗珠。
「他干重活的確不錯。」多扎說。
但他還是只喝了一杯,畢竟小男孩說得有道理。他從豬肋排上啃下最後一點軟骨,用匕首尖剔著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路上他把骨頭扔給了一條看起來比那個苦役還餓的狗;他走得非常警惕,如果有人正盯著他,也許會覺得他真喝醉了,回去就會呼呼大睡。
「安全工作太差勁了,」謝爾蓋一邊照辦一邊評價,他巧妙地調整了一下屍體靠在牆上的姿勢,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睡著的人,「大門應該反鎖上,裡邊還該有換班的人。」
「還剩四個!」謝爾蓋喊道。
多扎從他身邊擠過去,土耳其馬刀插回刀鞘。「孛爾貼!」她喊道。
黑暗中孛爾貼朝她轉過臉,「他們說在中國,現在掌權的是王汗。」她若有所思地說,「他是個獨裁者,不過和我們一樣也是蒙古人;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從那兒開始向西遷徙——現在我們和他們的語言仍很相近。那位可汗至少統治著戈壁附近的疆域,他們還提到圖魯爾可汗在和更南邊的漢人打仗。我想……我想,也許他用得著精通古法的學者?傳說他在西安的宮廷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地方。」
他還說那時候他會像鳥一樣飛,還能從天上跳進戰場,謝爾蓋心想。冷靜,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騙子,也許真的有滑翔機、氣球之類的東西吧,可是……算了,反正他的斧頭擲得像天使一樣棒。
「擦傷而已,」他聲音綳得很緊,顯然是在撒謊,「弄到我們知道必須的東西要緊——我們必須知道的東西,我是說。」
軍官的下巴上留著青色胡茬,上唇黑色的小鬍子長得蓋過下巴,他身後站著扛十字弩和短矛的士兵。軍官捻了捻鬍子,算上騎的,這兩個年輕人帶著二十匹好馬,一身行頭也很不錯。他們大概有錢行賄,又是外鄉人,沒有朋友。其中一個光頭上留著一綹頭髮,這是頓河哥薩克的標誌,肯定不會錯;卡爾梅克人的特徵也同樣明顯。額爾德尼可汗沒跟阿斯特拉罕開仗,不過雙方也不算特別友好。
孛爾貼掀開自己的兜帽。謝爾蓋眨了眨眼,家族遺傳從不騙人,雖然可汗的這位女兒比多扎矮一些,也沒那麼瘦。年輕女人漆黑的長發披落下來,比多扎的更光滑。她也長著獅子鼻,皮膚是嬌艷的粉紅色,嘴唇飽滿,狹長的黑眼微微上斜。
「我們殺過不少韃靼人。」多扎說,但她聲音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猶疑。「沒錯,」謝爾蓋附和,「但那會兒我們要麼是伏擊,要麼是奇襲。明刀明槍地來……」他聳聳肩。多扎也聳聳肩,她用土耳其馬刀挽了個花兒,活動活動手腕。
諾蓋人跳上馬鞍,開始還擊。謝爾蓋猛地低頭,箭雨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兩人在斷壁前停下,那邊響起了野蠻的戰爭吶喊:
「好吧,基督作證,你下手倒是很有分寸!」謝爾蓋說,被卡爾梅克人打暈的那個已經開始醒轉,「活兒不賴——手夠巧的。我那兩個都差不多完蛋了,一點兒不頂事。」
「禮物?」
她信守承諾,警戒著整個庭院,彎弓半張,隨時準備控弦而射。半分鐘后,鎖閂掉了下去,在它落地之前謝爾蓋一把接住。然後他輕輕關上門,鎖上,把鑰匙留在鎖孔里。也許沒什麼用,不過沒準也能騙過某些人,讓他們以為這扇門關得很嚴實。誰知道呢,說不定就能派上用場,爺爺總這麼說……
「我們完蛋了。」多扎說完這句,就用卡爾梅克語咒罵起來,惡狠狠地踢著牆壁。
「黃金,」多扎若有所思地說,「絲綢,頭銜。」
(妲拉 譯)https://read.99csw.com
謝爾蓋又眨了眨眼,韃靼人重新把長矛靠回牆邊,兩個身影疊在一起。片刻之後,韃靼人輕哼一聲,癱了下去。謝爾蓋出現時,多扎正用左手手背用力擦嘴唇。
「砰」。
「有人沿牆巡邏,」謝爾蓋說,「最好從入口進去——要是我們手腳輕點的話。」
「我們看得很緊,比看易卜拉欣·埃爾范尼老爺的老婆還緊!」裏面的男人用糟糕的韃靼語回答——比多扎遇見謝爾蓋時說的俄語還糟。
民兵一把攫住硬幣,咬了咬銀質迪拉姆,臉色充滿了敬畏——上面打著奇斯托波爾鑄幣廠的標記。他們倆現在有不少這種銀幣,死掉的諾蓋人挺大方。有人付了那些傢伙不少錢。
背後傳來掌聲。謝爾蓋轉身看著孛爾貼,這姑娘從裡邊的房間拽出來一個麻袋,她又拍了拍手。
哥薩克人抱緊自己的胳膊。
「是氯,很要命的。它會往下沉。來!」
謝爾蓋不懂米哈伊爾爺爺說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他還是覺得眼睛澀澀的;他猛地甩開回憶,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頭的事情上。
卡爾梅克人深橄欖色的臉漲得通紅,他伸手從麵包條上撕下一塊。謝爾蓋笑了,這小夥子挑剔講究得跟剛從神學院里出來的牧師一樣,要脫下他的褲子,恐怕得等到石頭或小樹把它劃破。這點來這兒的路上謝爾蓋就注意到了,雖然說實話,一路上他們除了在馬背上狂奔、睡覺、嚼肉乾之外也沒時間干別的。由於一人有十匹馬,他們盡可以一路疾行,一天走兩百公里以上。
孛爾貼笑起來,露出潔白細小的牙齒,兩顆門牙有一點點尖。她沒回答謝爾蓋的問題,而是舉起手,掌心握著一塊皮革,裏面藏著根鋼針。針尖上有血,針尾的血跡已褪成淡紫色。
「不過我讓他贏了最後一局,」她說,「他不是壞人。在太監里算好的。」
多扎握住他的手,又接過謝爾蓋的皮囊痛飲了一大口,他從褡褳里取出一些麵包和鹽,就著酒吃下去。作為回報,哥薩克人也喝了卡爾梅克人水罐里的馬奶酒,那是用發酵過的馬奶釀成的。比水強,只能這麼評價。
韃靼人以為自己的獵物還在向西狂奔,他們打算先飲馬,再繼續緊追不捨,逼死獵物的坐騎,因為馬沒水喝會死得很快。可即便在看似安全的地方,奧爾杜的諾蓋騎手仍是經驗豐富的戰士。他們留了兩個人騎在馬上持弓放哨,其他人搬開沉重的木蓋,找到隱蔽的水桶,用隨身的套索垂到井裡打水上來。
「我們再喝點還是打一架?」多扎問,「這是地盤,你的……不,你會說這是你的地盤。」
裏面不友好地咕噥一聲,又是聽不懂的話。多扎再次開口道:「別咩咩叫了,說點兒能聽懂的,你們這幫愛慕虛榮的庫爾德叛徒。主子派我們來看看那個卡爾梅克女人。」
孛爾貼搖搖頭。「書!」她的眼睛發出熾熱的光芒,「學者!圖書館!」
他們繞了一圈,沒出什麼岔子,只碰見一條狺狺咆哮的野狗,它正使勁聞排水溝里躺著的一動不動的醉鬼,或者說是具屍體,看見有人過來就溜走了。這片街區相當體面,意味著夜裡街上沒什麼人。最後,兩人踏上了通往庫爾德人宅邸正門的大道,月光在街道右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們藉助陰影隱藏行蹤。月亮照得門口亮堂堂的,門前的哨兵倚在自己的長矛上——磨過的矛尖閃閃發亮,閃亮的還有哨兵無袖鎖甲上經過發黑處理的層層鱗片。
「最好別喝醉,」多扎冷冷地說,「走運的話,也許我們今晚有活兒要干。」

快得像貓!謝爾蓋想著,眼見鋒利的大馬士革鋼刀劃過韃靼人的大腿,在空中帶出一道優美簡潔的弧線。肌肉被完全割開,深可見骨,多扎跳開,鮮血噴涌而出。
那麼遠,謝爾蓋想著,眉毛驚訝地揚了起來。
「孛爾貼一定會感興趣,她喜歡巨變之前留下的東西。」多扎柔聲說。
塔樓門廳空蕩蕩的,那個韃靼俘虜說兩邊的房間都是用來存貨——門廳中間有一根混凝土方柱,從外形上看是舊世界遺物。樓梯在左手邊,兩人無聲而迅速地沖了上去,謝爾蓋在前,卡爾梅克女人跟在後。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怪味,爬得越高,氣味越濃。多扎在他身後「咯咯」笑起來。
軍官漲紅了臉,城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傳來一陣笑聲。人群里有衣衫襤褸的農民,拉著裝蔬菜的雙輪小牛車,他們是從城外的沼澤地里來的;有牽著貨驢的小販;有鷹鉤鼻的亞美尼亞商人,身穿土耳其長袍,頭戴無檐便帽,腰帶上掛著彎刀;連給亞美尼亞人拉大篷車的駱駝也抬起頭,響亮地咕嚕了一聲,好像也在笑一樣。笑得最大聲的是兩個戴羊羔皮黑圓帽穿吉爾吉薩羊毛外衣的庫班哥薩克人。雖然庫班人和北邊的頓河表親沒什麼交情,但他們還是喜歡看哥薩克人戲弄城裡人。
「是孛爾貼。」她說。
等待像坐船般令人焦躁不安,他小心地嚼著肉條,時而拿匕首削下一小片。謝爾蓋有一副年輕人的好牙口,他可不想那麼快就糟蹋掉。他爹伊萬·米哈伊洛維奇四十八歲時嘴裏剩下五顆褪色的牙樁子,只能靠煮過的甘藍和湯活命,不過眾所周知,大部分時間他都喝得酩酊大醉。
謝爾蓋抬腳直踹那人胯部,腳趾蜷曲起來,滿布老繭的後跟就是最好的武器。這一腳直接把對方的睾丸踹進了恥骨,就跟拿鎚子敲鐵砧上的鐵塊一樣。那人發出一聲尖叫,聽起來像是垂死的兔子,然後哥薩克人的膝蓋頂在他垂下的臉上,發出沉重的聲音。韃靼人朝旁邊倒下,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死了;謝爾蓋順勢翻身彈起,屈膝蹲伏在地。
「沒錯,」謝爾蓋再次附和,「好吧,反正命長的哥薩克人沒幾個。」
門上開了道小窗,有人說了一種流水般悅耳的語言,但裝著金屬柵欄的門太厚,聽不大清楚。
若非多扎黑著臉猛地擰回他的腦袋,謝爾蓋肯定會折去欣賞磨得發亮的金屬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澤。他們挑的客棧是最普通的那種,夯土砌成的高牆裡有許多四方形屋子,有一片地方是專門隔出來做馬廄的,還有個有人看守的倉庫,多付點錢就能把貨存在裏面。謝爾蓋聞到了菜香,他使勁抽抽鼻子,今天可真夠長的。
不公平,謝爾蓋說,她不需要有男人味。
對神聖的正教信仰來說,這可以視作侮辱,不過卡爾梅克人接下來的話吸引了謝爾蓋的全部注意力,他簡直崇拜起這個東方來的小混蛋了:
他首先注意到自己腳邊有具屍體:這男人是個大塊頭,真的很大,堅硬的肌肉上蓋著厚厚一層脂肪。男人纏著頭巾,卻沒留鬍子,體積龐大的上身光溜溜的,下身穿著猩紅色寬鬆馬褲,腳踏一雙鞋尖上翹的靴子,粗得像香腸一樣的手指邊躺著一把弧形闊劍。他臉上殘留著驚懼的表情,眼球凸得厲害,幾乎要從麵糰一樣光滑的臉上掉下來了。
「燈籠給我。」多扎輕聲說。
謝爾蓋看了看他。卡爾梅克人用一件多餘的上衣包紮了胸口,又套了件衣服,他挪動時小心翼翼。謝爾蓋聳聳肩,讓到一邊。多扎撿起一把韃靼人的匕首,握在手中,俘虜注意到刀鋒的反光,眼睛像貓兒一樣瞪圓了。當他的內褲滑落下去以後,眼睛瞪得簡直凸了出來,只過了幾秒鐘,他就開始拚命點頭。他還想叫嚷,可這隻讓濕布在被撐大的嘴裏陷得更深,他被嗆住了。
「出了點……問題。」
「哥薩克不興巧勁兒,嗯?」多扎露出痛苦的微笑。
也許是燈光從下往上照的緣故,看見那張臉時,謝爾蓋的前腹和後背覺出一絲刺痛。她讓謝爾蓋想到某種像貓一樣的東西,或者更準確一點,像雪貂——個頭嬌小,行動迅速,漂亮迷人,無比邪惡。那雙黑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頎長的身子。
地上有殘破的建築物遺骸,北面環繞著舊果園的遺迹,還有一叢樹,只剩下這些東西能證明在機器停止工作以前,這裏曾有人耕作。大河在東邊拐彎,離這兒八十公里,但他們斯坦尼特薩的人從不往那個方向去,除非不要命了。那邊遊盪的扁面孔異教徒太多。俄國佬與韃靼人之間的世仇比紅色沙皇和巫師的年代還久遠得多,簡直可以追溯到傳說中的蒙昧年代。
「當然是來喝伏特加玩女人的,你說呢,蠢貨,」謝爾蓋高舉水囊晃了晃,張大嘴巴接住裏面的最後幾滴,滿足地嘆了口氣,把空空的皮囊一扔,「啊!你要請我喝一杯嗎,大頭兵?還是說讓我往你妹妹的醜臉上套個袋子,操她一通就算完了?」
「我弄出的動靜太大,如果你打算割下他的——」
謝爾蓋默默鬆了口氣,他要開門了。
「公主在哪裡?」多扎問……他說的是韃靼語,謝爾蓋能聽懂一點兒。 「送去阿斯特拉罕了,你永遠也找不到她,你這個邪惡的混—— 」刀尖捅了下去,咒罵戛然而止,韃靼人的腳在地上彈動幾下,安靜下來。多扎在遊牧民的羊皮外套上擦去馬刀和靴沿的血跡。「公主?」謝爾蓋一邊幫這位偶遇的戰友檢查其他人,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斧子玩得不錯。」多扎答非所問。謝爾蓋從傷者臉上反手拔出斧子,用鈍的那頭重重砸在諾蓋人的太陽穴上,發出「嘎吱」一聲。敵人抽搐一下,停止了顫抖。「下地獄吧,黑屁股。」他快樂地說,然後把武器拋向空中,接住斧柄。
「這兒,苦役,」哥薩克人拋給他一枚銀幣,「伺候我們的馬兒吃好喝好——喂點苜蓿和碎大麥,別光喂乾草。」
「為了在我發脾氣時讓他拉住我!」多扎朝城市民兵彈出一枚硬幣,「拿去!」
多扎則只興奮地尖叫了一聲,聽起來像銼刀磨金屬。弓弦「啪」的一聲,幾乎與此同時,他們聽見濕重的撞擊聲;十米的距離上,角和筋製成的強弓射出的箭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謝爾蓋的靶子猛地一退,朝後摔下馬鞍,羽箭貫穿了他的胸口,又從後背絲毫不減速地飛出,濺出幾點血滴。多扎的箭則射中另一個哨兵的腋下,直沒至羽,哨兵轟然倒地,號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