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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軸

捲軸

「這有什麼區別?」伊斯梅爾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如果你不能帶來死亡,力量從何而來?人們為什麼要怕你?」
巴普蒂斯特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試圖擊退恐懼,找回理性。據他判斷,蘇丹不可能具有先知的魔力。無需超自然力量也能預見,工程師不可能僅僅為滿足蘇丹的一時興起而隨便殺人。
「沒有,陛下。」
「不。」工程師回答。
「你是個傻子,居然認為安拉會將蘇丹與奴隸男孩放在同樣的位置。」伊斯梅爾生氣地說。工程師知道他害了那孩子,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那男孩依然在驛站之間傳遞消息。他開始放鬆下來,但再也不敢對男孩示好了。
「這會讓朕開心。」當巴普蒂斯特終於動手殺了那男孩時,已有六個人丟了性命。
「你說,英國人很樸實。」伊斯梅爾提醒巴普蒂斯特,「朕也同意,跟剛剛獲得赦免的法國人比,他們的價值要小得多,對不對?不如——」蘇丹的黑眼睛閃了閃,「兩個換一個,怎麼樣?」
城市與宮殿不斷擴張。尖塔、城牆、兵營、宴會廳、瞭望台、猶太區、巨型馬廄。噢,那些馬該有多幸運啊!他擴展了馬欄,每一匹馬有兩個奴隸來服侍;他在城鎮和宮殿中穿行,他的監視者塔夫里寸步不離。他建造、指揮、畫圖,只有工作才能讓他從痛苦中得到片刻解脫。接到殺人的命令之後,他會把圖紙放到一旁,不再發出指示,卻將雙手伸入混合了沙子與鮮血的石灰坑。如同最低賤的奴隸一樣,他會挑重物、爬梯子,直到雙腳流血;他會親手為門廊壘磚塊,直到背部受傷;他在烈日之下工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昏迷不醒,而監工會將他抬進地牢,用繩索捆住他,將他下放到比地獄更深的地方,度過另一個痛苦不堪的夜晚。
書記員讀著上面的記錄:「如之所載:第一日,三人死去,工程師卻堅定不移。」
他曾爬上自己監工的一段城牆,決心跳下去。這是唯一的方法。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卻感到一陣暈眩。他恐慌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做不到。
「不是您自己寫的嗎?您不知道它的結局嗎?」
巴普蒂斯特繼續日復一日地做著苦工。蘇丹那雷鳴般的馬蹄聲在通道中迴響,他的城市在奴隸的血肉之軀上建立起來。每一次,巴普蒂斯特都會面臨儀式性的選擇:殺死一個人,或眼睜睜看著三個人死去。「人死到某個程度,你就會為朕殺人了,工程師。多少人呢?十個?一百個?你的數目是什麼,工程師?究竟到什麼時候,『永遠』才會結束?」
蘇丹微微一笑,目光中沒有流露答案。
毒蛇無視他的手。它抬起頭,凝視著工程師。他輕拂毒蛇,蛇向後退去。沒有進攻。他被惹惱了,決心要激怒它,於是他重重一拍。粗糙的手掌感覺到冰涼的鱗片,但沒有毒牙導致的灼燒,也沒有毒液湧入。這是個夢,一定是個夢;或許是皇帝正以另一種形式再次殘忍地嘲弄他。又一次被寫在蘇丹的捲軸上,又一段無力改變的命運。
摩洛哥蘇丹個頭矮小,身穿毫無裝飾的樸實衣物。「你是沃邦的工程師。」他和善地說。
「于苦痛中尋求安樂。」牧師告訴他,「上帝自有其法。」
石灰窯如計劃中一樣坍塌了。他們需要從菲斯運送特殊的陶土來修復它,這讓建築工程停頓了幾乎一周。蘇丹當時不在,但等他回來,第一時間便視察了石灰窯。看到眼前的場景,他的表情因暴怒和懷疑而扭曲了。巴普蒂斯特真誠地提供了科學解釋,聲稱這是暑氣導致的結構問題,但蘇丹對此不屑一顧。伊斯梅爾說,在過去十五年的建造過程中,這種問題從未發生。他並未指責工程師有意破壞——至少並未直接聲明。他命人帶來捲軸,上面的記載同樣含糊不清:「『奇怪的事情將會發生,查不出人為痕迹。』」捲軸上寫道。
塔夫里跪倒在地,「請原諒,陛下。他死了。」
「您說得沒錯,陛下。」
求你了,上帝,帶我走吧,立刻帶我走。
巴普蒂斯特依然冥頑不靈。人頭不斷落地。
囚犯感到腹部有東西滑過。他睜開雙眼,看到一條蛇。
他聽到伊斯梅爾遙遠的聲音:「……朕知道你的異教信仰不允許你自殺,」蘇丹說,「然而,趁早斷了靠激怒士兵來尋死的念頭吧。你死了,朕會不高興,因為朕欣賞你的才能。所以朕命令,從此之後,你的安全和健康將成為所有人的責任。如果你死了,所有人都活不成,連同他們的家人。這一命令適用於全體監工、衛兵、官員及摩洛哥市民,也適用於在你手下建造梅克內斯的所有奴隸。你決不能死,異教徒,決不能死在朕輝煌的領土上。如果你敢死,成百上千的人將因你而死。」伊斯梅爾指派一名衛兵作巴普蒂斯特的監護人,那是一個沉默的大個子,名叫塔夫里。
年輕的工程師在震驚中停止了哭泣,在鐵鏈碰撞的聲響中,他被人按在地上。「咔嗒」一聲,鐵鏈鎖上了。伊斯梅爾對書記員說了些什麼,後者展開一卷新的捲軸,羽毛筆靜止不動,等待著。
如之所載。這僅僅是皇帝幸運的猜測嗎?還是他太容易被看穿了?這麼多人死去是他的錯嗎?如果他不是如此頑固,是否至少有一打人能幸免於難?如果他繼續堅持,不計代價呢?
永無止境的折磨,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沒有計算時間的流逝,因為那將帶來更嚴重的自我羞辱與折磨。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麻木前行,只有想到家人,才能堅持下去。現在,他的妻子應該四十多歲了。他們青梅竹馬,在他第一次離家之前結了婚。她在他的記憶中愈發美麗。有時在夜裡,當他躺在地牢中的墊子上,她會來找他、愛他。孩子們的面容依然清晰,彷彿被時間鎖定。女兒的酒窩,兒子蓬亂的白髮。安娜貝拉應該同她母親一樣美麗了,或許嫁了人,有了孩子;安德烈跟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現在應該仍在為國王的戰爭而拚命。他想象著他們的生活,祈禱他們幸福快樂,忍不住想知道捲軸是否預言了他們的重逢。他詛咒這一想法:他怎能相信捲軸呢?
傍晚時分,他被從地牢中召喚出來,得到洗澡的機會。他們帶他來到內宮一道門前,他聞到香水和精油的氣味。一個梨形體態的太監領他穿過一條條走廊,走進一間滿是蠟燭、散發著薰香氣息的房間。一個義大利奴隸女孩在等他。這是蘇丹的禮物,十二年來他見到的第一個女人。他撫摸她的肌膚,哭了。他什麼也做不了,這令她萬分恐慌,因為如果無法取悅他,她的下場不是殘廢就是死亡。他們躺在一起,輕聲編造謊言,就這樣過了一夜,什麼也沒有發生。
「您已經贏得了遊戲,為什麼還要折磨我?」他們站在塔頂,巡視著這座城市的防禦工事。伊斯梅爾一如既往地無視了巴普蒂斯特的痛苦,只為自己腳下的偉大工程讚嘆不已。
巴普蒂斯特望著他們走近。他不知其中誰會死在他手上,也不知是否有一天,他能與那些重獲自由的人們一起走出去。這會是捲軸的結尾嗎?他很懷疑。再多贖金也無法買斷蘇丹的遊戲,再高的價錢也不足以彌補工程師的價值。除此之外,他得不到任何關於家人的消息。牧師們知道,伊斯梅爾對他懷有特殊的興趣,為他傳遞口信可能會害了其他人。他唯一能期待的得到自由的方式就是瘋狂或死亡。因此,他繼續殺戮、建造,梅克內斯一天天繁榮起來,最荒涼的沙漠之中崛起一座偉大的城市,而捲軸隨著他的生命緩緩展開。
有一天,伊斯梅爾說: 「朕聽說,你跟一個男孩交上了朋友。」

宮殿落成之日,蘇丹大辦宴席,邀請官員與使節前來品嘗御廚做出的美味,欣賞樂師的表演與四十個奴隸女孩的舞蹈。巴普蒂斯特只能想象這熱鬧的場景,因為整個夜晚他都蜷縮在地牢里。第二天,伊斯梅爾宣布自己很不高興,因為宮殿整體而言並不比每一部分加起來更好。他命人們毀掉宮殿。不到一周,巴普蒂斯特的作品成了廢墟,等待落成其他建築。工程師被邀請來殺死十四個監工中的六個。「他們配不上你的才華。」穆萊·伊斯梅爾說,「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
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無論他工作得快還是慢,無論他建造得好還是糟,無論他抵抗還是放棄,蘇丹的遊戲都會繼續;似乎只有捲軸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同的事件來來去去,但結果從未有過任何改變。皇家馬隊踏過長長的走廊。寶劍揮舞,人頭落地,人們活著而後死去,如同建築落成而後毀壞,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間。厚重的宮牆無情地伸展,一寸接一寸,裏面填滿曾為之工作的人們的血肉與骨頭。梅克內斯確實壯觀無比。
「于苦難中尋求安樂。」牧師說。
蘇丹大笑,宣布當一周之後的晨禱結束,他將下令讀出捲軸的最後一條。
塔夫里殘酷無情、時刻不停地盯著巴普蒂斯特,盯著他工作,盯著他休息,盯著他吃飯……寸步不離。只有夜晚時分,當巴普蒂斯特下到地牢里,才能暫時擺脫塔夫里的目光;而此時,巴普蒂斯特的獄友們便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接過監視他的重任。梅克內斯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條法律:巴普蒂斯特不能死,他不能自殺,也不能死在他人手上。
「這些柱子之間的工程完成得不錯。是個英國人監工的。」
周六清晨,他聽到喇叭和鐵鏈的聲響。大篷車由薩利而來。這是一周內的第二次,看來海盜們戰績不錯。驢子與騾子中間一如既往地夾雜著風塵僕僕的商人,肩負著贖買囚犯任務的牧https://read•99csw.com師帶著錢袋與祈求前來,他們身後蹣跚而行的是新囚犯和他們的衛兵。一百個進來,五個出去,這就是梅克內斯恐怖的數學。對這些人將要面臨的悲慘命運,巴普蒂斯特並不關心,他只掃視了一眼行進的隊伍,便將注意力轉移回新修建的宮牆之上。但有什麼抓住了他的視線。他感到恐懼的觸角在心底蔓延開來,於是再次抬頭望去。透過人群之上升騰起的塵土,他的目光在那些面孔之中游移。
「你的時刻會到來,」捲軸被拿走之後,穆萊·伊斯梅爾告訴心灰意冷的工程師,「但不是今天。若非你的幫助,我的城市將陷入怎樣的悲慘境地!如此精妙的計劃!如此巨大的功勞!你今晚會得到賞賜。」
巴普蒂斯特的臉漲得通紅,雙膝發軟。他一聲不吭,用盡渾身的力氣,卻只能搖搖頭。
蘇丹哈哈大笑:「如果你問過朕,用不著花這麼多錢,朕就能為你安排一樣的事情。」他說,而後臉上浮現出瘋狂的陰沉,如同每一次殺戮發生之時一樣,「你不應該欺騙朕的好心,工程師。」
夢境之中,鬼影憧憧。
伊斯梅爾刺耳地大笑:「這種時機一輩子可只有一次。」他說,「浪費真是太可惜了。」巴普蒂斯特知道,捲軸早已告訴皇帝這次測試的時機,他故意將自己暴露在巴普蒂斯特的武器之下。然而,如同其他測試一樣,他都失敗了。
六個月之後,相同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只不過因為一個石匠領班說的話笑出了聲。塔夫里看到了,那石匠便成了這場永無終結的遊戲中另一枚棋子。又一個用鹽腌過的腦袋被掛在城牆上。工程師不再與其他人做伴。他自言自語,自己畫圖,白髮愈來愈多。每當夜不能寐,他便試圖回想家人。他告訴他的孩子安德烈和安娜貝拉,一定要有幸福的婚姻,生很多很多小孩,讓他們來紀念祖父——他原本是個心地單純的工程師,但命運被一個捲軸束縛,最終變成了殺人兇手。隨後,他會陷入斷斷續續的睡眠,伴隨著永無止境的噩夢。蛇盤上他的肚子,盯著他的雙眼,但從不攻擊。
「陛下,我——」
死亡如影隨形,但從不落到他頭上。
巴普蒂斯特十分後悔自己沒有遠離那男孩。如今,無論他如何回答,後果都將十分危險。如果他選擇那男孩,穆萊·伊斯梅爾一定會殺了男孩;如果他回答:「是您,陛下。」蘇丹則肯定不會相信,然後一樣會殺了那男孩。怎樣才能阻止伊斯梅爾?
「都結束了。」囚犯說,「他用他的方法對付了你,工程師。都結束了。」
蘇丹沖包裹點點頭。巴普蒂斯特麻木地解開上面的繩結。裏面真是一塊寶石,伴隨著曾經戴過它的耳朵。他膝蓋一軟,跪在泥土之中,包裹從他手中跌落在地。
之後幾天,巴普蒂斯特的同僚幾次聽到馬蹄的隆隆聲,卻只是從遠方經過。然而接下來,當馬蹄聲愈來愈近,他們便知這次輪到他們了。工程師繼續下達命令、審視圖紙,試圖不讓聲音透出緊張;馬蹄聲愈來愈響亮,奴隸們彎腰工作,對即將來臨的挑選恐懼不已。衛兵們暗暗打賭接下來死的會是哪一個,但當蘇丹的隊伍抵達之時,連他們自己也戰慄不已,深恐死於蘇丹那喜怒無常的劍下。
片刻之後,兩個英國人死於非命,那個負責監工的倒霉鬼也在其中,他們的血滲進巴普蒂斯特腳下的沙子。工程師幾乎無法直視因自己的無心之語帶來的死亡。
沒有人願意被選中受死,也沒有人試圖與他交朋友,因為他們見識過,這可能是致命的。但不管怎樣,沒有人傷害他——他們知道,如果巴普蒂斯特活下來,他們中只會有幾個人死去;如果巴普蒂斯特死了,他們全都會死。
空氣如濃稠的液體般壓抑。
「那麼,工程師。」伊斯梅爾問,「生命究竟是命中注定,還是希望使然?」巴普蒂斯特無法回答,但接下來的一周,類似的策略不再有效,兩個人在巴普蒂斯特手下死於非命。現在他比以前殺戮得更頻繁了。巴普蒂斯特祈禱蘇丹會對他的遊戲感到厭倦,但穆萊·伊斯梅爾從未流露出絲毫徵兆。
伊斯梅爾大笑著鼓掌:「啊!精彩的還擊!你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早已註定。我們進步不小。」他再次拍拍手,代替塔夫里的衛兵被拖進廣場。他的生殖器被繩子綁住,另一端拴在一匹騾子的鞍具上。騎手巧妙地讓圍觀群眾快活了一個小時,但接下來,騾子一次太過劇烈的反應終結了一切。巴普蒂斯特被強迫觀看,當衛兵終於死去,他毫無感覺;他也被強迫著觀看猶太腌制專家的腦袋被|插到城牆上——當然,這次沒被腌過。蘇丹需要招一個新的手藝人了。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陛下?」有一天,巴普蒂斯特與蘇丹走到一片果園中時,他開口問,「我的死亡不值一提。為什麼不能賜予我先知的憐憫,放我去見我的上帝呢?」
大衛·鮑爾
巴普蒂斯特認真考慮了一番。這是個合理的方案。至於他死去之後其他人要承受的後果,他早已明白,反正試圖拯救他人的努力全是徒勞。蘇丹的喜怒無常令他無法欺騙命運和捲軸。如果有人將死去,他們便會死去,他無力阻止。他只能哭泣。
「太可惜了。」伊斯梅爾說,他眼睛一亮,「朕看到了一個釋放你的可能。」
「求求你。」巴普蒂斯特的聲音幾近耳語,「為一個可憐的父親,為他的兒子,發發慈悲吧。什麼也別說。求你了。」他從腰帶上拿下錢包,塞進不可能被收買的士兵手中。塔夫里任由它跌落在地,面容如磐石般冷峻。
巴普蒂斯特感到胃裡一陣翻騰。當然了,塔夫里,他的衛士,會事無巨細地彙報一切。他冷漠地聳聳肩:「只是個信使罷了,陛下。他為監工們傳遞消息。」
「告訴朕,工程師的兒子。」伊斯梅爾快活地問,「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
「放棄你錯誤的信仰,接受穆罕默德為真主的使者。」
穆萊·伊斯梅爾摘下一隻杏子,汁液流過下頜,鑽進他的鬍子。「因為這讓朕高興。」他說,「因為朕喜歡看到你這樣的人對朕屈服。因為朕有一天會讓你明白伊斯蘭的優美與真理。因為你能看到尚不存在的東西。你像我一樣是個真正的男人,但你罪孽深重,缺乏勇氣。但你不要絕望,當會客大廳修築完成,朕會放了你。」他真誠地說。
巴普蒂斯特分配自己到泥坑中工作,人們在那裡將磚塊與稻草混合。他瘋狂地揮動鋤頭,試圖將那些畫面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他聽到雷鳴般的馬蹄聲,但沒有轉身,只是低頭工作。片刻之後,他與蘇丹肩並肩站著,蘇丹的胳膊也陷進泥坑之中。伊斯梅爾談論建築,談論異教徒太陽王和他可悲的凡爾賽——信使們早已告訴了他那座城市的缺陷;他談論石匠技術,談論法國的和摩洛哥的泥土有何不同。蘇丹大聲吼出命令,指指點點,隨後像奴隸一樣彎腰工作。巴普蒂斯特注意到,同奴隸一樣,蘇丹暴露了自己的脖頸。他意識到,只要簡單地揮動手中的鋤頭,就能折斷眼前這段脖子,從而終結五萬人的苦難。他感覺到塔夫里和其他衛兵的目光,即使如此,他也能一擊斃命。他閉上眼睛,積蓄力量,就在肌肉準備好動作的那一刻,蘇丹玩夠了,走出了泥坑。時機稍縱即逝。伊斯梅爾洗手擦乾,盯著巴普蒂斯特,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他命書記員取來捲軸:「『工程師將錯過復讎的時機。』如之所載。」
事後證明,這是一次不幸的晉陞。他成了一群工程師的統領,負責用兩艘帆船從土倫的軍械庫往馬賽運輸軍火。他的兒子安德烈也入了伍,當時在第二艘船上。巴普蒂斯特站在欄杆旁沖兒子揮手——兒子濃密的黑髮中夾帶著幾縷家族特有的白髮,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很容易辨認。他們被捲入戰爭已經三年,一直期待有一次短暫的休憩。船在無風帶中陷入停滯,而後被捲入罕見的大霧。船長向大家保證,最遲明早,風會重新推動船前行。他給每個人都倒上朗姆酒。人們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跌跌撞撞。當那艘海盜的小型三桅船發起襲擊時,大部分人睡得正香,警報尚未發出,甲板上就已擠滿了摩爾人。沒費一槍一彈,整艘船就淪陷了。當巴普蒂斯特被鐵鏈捆著丟下船時,他心裏唯一的安慰是:兒子所在的那艘船沒有被俘。
一天早晨,當一名奴隸死去,捲軸被讀出之後,書記員對蘇丹輕聲說了些什麼。
「確定,陛下。」伊斯梅爾仔細打量著巴普蒂斯特,臉上帶著專註的神情。而後,他召喚皇家書記員,命其坐在身旁的矮凳上。伊斯梅爾低頭在書記員耳旁低語,後者將蘇丹的話語記錄在長長的捲軸上。巴普蒂斯特安靜地站著,起初還期望蘇丹的私語與自己毫無干係。然而,伊斯梅爾邊說邊掃視他,表情時而嚴肅、時而愉快。蘇丹低聲說著,時不時停下,彷彿陷入了沉思,而後又繼續輕聲細語;這持續了幾乎一個小時。巴普蒂斯特滿心恐懼,不知一切結束之後會發生什麼。他想起了阿提格尼的話:祈禱你別被他注意到吧。
穆萊·伊斯梅爾似乎並未帶著殺戮之心而來。他讓巴普蒂斯特陪在身旁一同視察工程;他們穿過蒼翠的庭院和高聳的柱廊,而後沿一道城堡外牆的地基向前走。伊斯梅爾彷彿沒注意到巴普蒂斯特的緊張,只是一味興緻勃勃地談論堡壘的位置和花園中的溪流。他戳了戳石牆的連接處,對強度表示滿意。「這一段城牆跟異教徒國王路易的所有read.99csw.com產業相比都毫不遜色,」他快活地說,「你說呢?」
「絕不。」工程師感到自己從未如此堅定,「絕不。」
第二天早晨,她不見了。隨後,書記員從捲軸中朗讀道:「『工程師將在誘惑面前保持貞潔』,如之所載。」伊斯梅爾認為他的貞潔很可笑。巴普蒂斯特後來聽說,那女孩被處死了。他唯一的安慰是她並非死在他手中。但這是真的嗎?
帆船上的軍械出賣了巴普蒂斯特這一船人的工程師身份。他們從港口城市薩利被帶往首都梅克內斯。沒有經過任何儀式,他們就被強迫開始修築城牆;正如阿提格尼說過的一樣,日子殘酷無比,死亡司空見慣。他們沒日沒夜地做苦工,忍受無情的鞭打,直至死去;屍體被攪進石灰,築進了城牆裡。
在場所有人都在等待伊斯梅爾如何發泄怒火。但他只沉思片刻,而後揮手召喚書記員。書記員匆匆而來,打開完好無損的捲軸,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書記員清了清喉嚨:「只有一個詞。」他說。
「不?」蘇丹問。
巴普蒂斯特全身僵住了。
衛兵回來了,臉色蒼白。
「我不能用另一個人的死亡來拯救自己的生命。」他說。雅雅大笑:「你每天都在這麼做,工程師,但如果你堅持,我們可以用一個已經死掉的傢伙。安排這件事並不困難。」
「我們怎能騙過衛兵?塔夫里每時每刻都在監視我。」
他的命運被寫在皇帝的捲軸中,只有它才能揭示他的結局。如之所載。

「工程師呢?」蘇丹問。
「『工程師將嘗試越獄』,如之所載。」
一天早晨,皇家馬隊雷鳴般席捲而來,穆萊·伊斯梅爾一馬當先,長袍隨風飄舞;他的私人精英衛隊在兩翼一字排開。來不及躲避的人被馬蹄踏成了爛泥。隨後,皇家馬隊猛地停步,而後紛紛下馬。衛兵迅速散開,強迫人們跪在地上。在蘇丹面前,除了匍匐就只能蜷縮。巴普蒂斯特與其他人一樣將前額緊緊貼在地面上。片刻之後,他看到了蘇丹的腳趾。「起身。」蘇丹命令。巴普蒂斯特不知蘇丹是不是在對他說話,但他快速站了起來。
白髮在巴普蒂斯特頭上蔓延。他因缺乏睡眠而目光陰翳。時光流逝,人們相繼死去,梅克內斯日趨完工。他沉思著,工作著。但會客大廳完工之日,蘇丹找到了一個推遲釋放他的理由。
蘇丹爆發出一陣狂笑。跛子被釋放了,捲軸再一次預言正確:「『工程師將用巧妙的詭計救下一條命。』如之所載。」
面對暑氣、塵土和死亡,巴普蒂斯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伸手擦拭。伊斯梅爾尖聲大笑,策馬遠去。屍體被拖到牆邊,很快被磚塊和石頭蓋住。那些人現在永遠地成了蘇丹工程的一部分。
巴普蒂斯特花了十一個月時間,帶著八個手下,從地牢中挖出一條隧道。他們白天為蘇丹勞作,夜晚為自由忙碌,直到雙手滲出鮮血,膝蓋坑坑窪窪,身體幾乎垮掉。將隧道中挖出的泥土偷偷丟掉倒並不難。一年裡有六個月時間,大阿特拉斯山脈的融雪順流而下,與地下泉水匯成一處,他們便在水中生活與睡眠。他們將泥土傾入水中,泥土很快被衝散,沒有留下任何可能被衛兵發現的痕迹。他們賄賂小販以獲得情報,了解該往什麼方向去、該躲在哪裡;他們花了難以置信的高價購買蛀蟲嚙咬過的農民衣服。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他們開始了逃脫計劃——這是最理想的季節,足以讓他們在通往海邊的七十里路上避免酷暑與嚴寒的考驗。他們只在夜間列隊行動,克服種種艱險,在三天內逃離了梅克內斯十五里之遠;然而就在此時,一名牧羊人撞見了他們,發出警報。所有牧羊人都很警醒,因為一旦有奴隸經由他們的村子逃脫,他們便需繳納罰款。又過了四天,多逃了十七里路之後,他們被狗追上了,緊隨其後的是騎馬的衛隊。追隨工程師逃出隧道的八個人里,只有五個被活著帶回梅克內斯。
「你目前的監視者或許無法賄賂,但他們並非全部如此。別害怕,事情發生的那一天,塔夫里會被下藥,代替他的人是我很熟悉的傢伙。當你檢查城牆時,他會從下面監視。他會發誓死的是你。」
「當然了,你要修正這些缺陷,工程師。你要為朕修建一座比馬拉喀什古城和菲斯古城更偉大的城市,甚至比你那異教徒國王路易的凡爾賽還偉大。」
巴普蒂斯特開始接近梯子,這時,他聽到雷鳴般的馬蹄聲由通道遠方傳來。他心底咒罵著,但知道這不過意味著一兩小時的延遲——只要他能滿足蘇丹對建築的好奇,或殺死一個人,或做點別的事來驗證捲軸上寫的東西。
「或許該有個小小的改動,」伊斯梅爾善解人意地說,「如此有原則的人不該孤獨地工作。」他命手下將人頭插在旗杆上,再將旗杆插在巴普蒂斯特工作地點的城牆頂端。六個人頭變成了八個,而後是十個。工程師能感到他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到烏鴉將他們叼走。在死亡的間歇里,蘇丹會帶他巡查其他建築;蘇丹總是像孩子一般興緻勃勃,自吹自擂,針對花園中鳥兒的羽毛提問或點評幾句,而後突然變臉,開始殺戮。
在接下來這個冷酷的故事里,鮑爾將帶領我們來到十七世紀的摩洛哥,目睹一場殘忍的貓鼠遊戲。在這個遊戲里,如果幸運的話,獎品將是死亡……
可以預見的新樂趣令摩洛哥蘇丹精神百倍,他沖安德烈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在這個帝國里,兒子必須為父親的錯誤承擔後果。」
蘇丹愉快地大笑,命令書記員展開捲軸。侍臣、衛兵與市民湧進庭院,緊張地望著書記員的動作。
「胡說八道。」巴普蒂斯特告訴他,「肯定會有人來贖我們,要麼是家人,要麼是教會。」
穆萊·伊斯梅爾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閉嘴:「對這個人來說,你帶來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捲軸上寫了什麼。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你父親的命運。」
「這也寫在捲軸里嗎,陛下?」
「很好。」伊斯梅爾說。他奪過巴普蒂斯特手中的木棍,沒幾下就把那個西班牙小子打死了。他指了指另一個奴隸,一個阿拉伯人;衛兵把他丟到蘇丹面前,他哆哆嗦嗦地哭泣著。這雜訊無疑惹惱了伊斯梅爾,他揮動手中的木棍,直到奴隸陷入死寂。接下來,他從驚恐不已的人群中隨機挑中第三個受難者,這次是個蘇丹人。伊斯梅爾把他的臉朝下按進一攤灰泥,用腳踩住。伊斯梅爾盯著巴普蒂斯特,工程師呆若木雞地望著眼前的殺戮。第三個受害者停止掙扎之後,伊斯梅爾挪開腳,連大氣都沒喘。他讓書記員拿來捲軸。
「他死在睡墊上,陛下,喉嚨上有毒蛇咬過的痕迹。」
「小小的寶石。代表朕尊重你做出的貢獻。朕知道,你的工作並非總是出自熱情。」
「一旦伊斯梅爾發現我們是工程師,他絕不會放我們走。他的工程需要我們。我不能回到那兒去。我無法再忍受一回了。祈禱他不會注意到你吧,船長先生。他會隨機挑選囚犯進行非人的折磨。他會玩弄我們。被蘇丹注意到的人,連上帝也救不了。」
三桅船的統領說,他們將被運往摩洛哥。「與那裡的日子相比,你們基督教的地獄倒還不錯。」統領獰笑道,「說到折磨人,穆萊·伊斯梅爾才是大師;跟他相比,撒旦不過是個小學生罷了。」關於那個以殘忍而聞名的暴君蘇丹的謠言在船上不脛而走。阿提格尼,一個艾克斯的工兵,曾在那裡被關押六年,整個人差點都毀掉了。「伊斯梅爾是個天才,」阿提格尼鬱鬱寡歡地說,「他正在修建一座城市,好與凡爾賽一較高下。但他也是個怪物,嗜血、瘋狂。他親手殺人,只因他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馬廄里找到了活干。在摩洛哥,馬比人活得好!最後我被贖了出來,但已家破人亡。我的父親窮困而死,不可能再有人贖我一回了。」
「我生無可戀了,陛下。」
一天早晨,一個名叫雅雅的官員來找巴普蒂斯特。他是個腐敗而諂媚的傢伙,右耳戴著寶石耳環,貪婪的胃口深不見底。巴普蒂斯特能通過調整囚犯的工作安排來獲得報酬,雅雅平日里也從中分得了一杯羹。他幫巴普蒂斯特設計了一個絕妙的逃脫方案。他說,只要給一筆錢,他就能安排另一個囚犯從城牆上跌下,摔進某個石灰坑裡,假扮他的模樣;而巴普蒂斯特本人可以躲在為皇帝腌制人頭裝點城牆的猶太人車子里安全逃脫。石灰能讓人完全無法分辨受害者的身份。皇帝會相信,他的工程師只不過是在危險的城牆上不慎跌落罷了。
「你不想猜猜那是什麼嗎?」
巴普蒂斯特對一個男孩產生了興趣。他是個信使,在驛站之間傳遞消息,赤腳踏在紅色陶土上飛奔。男孩瘦削黝黑,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密實的捲髮,總是滿心好奇、兩眼發光地盯著工程師的圖紙。工程師讓他留下自己的印記,男孩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魔法。他對數字和字母頗有天賦,在等待指令的間歇里,他日復一日地學習著新知識。
「難道捲軸里不是記載了我的行動嗎?」巴普蒂斯特喃喃道,「依照早已設定的軌跡行事九*九*藏*書,何錯之有?」
參觀持續了三個小時,蘇丹得意洋洋地向他介紹世界上最大的建築群:馬廄與糧倉佔據了廣闊的內庭;宮殿、後宮、朝堂、私人住所、宴會廳、廚房、兵營、浴室、清真寺……無邊無際,塵土飛揚。熱情洋溢的蘇丹不停地迸出新主意,時不時停下腳步對監工們下達命令——看到蘇丹在場,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對巴普蒂斯特來說,這個下午的參觀倒是十分宜人。
蘇丹臉色陰沉,怒火中燒,雙眼充血:「怎麼發生的?」
蘇丹命塔夫里將工程師帶來。隨之一起而來的還有其他基督徒,在這個禮拜日的早晨,他們正在聆聽異教牧師帶來的安慰。「朕得知,工程師的兒子跟隨大篷車從薩利而來。」伊斯梅爾說,「帶他上來。」人們紛紛退開,兩個衛兵將法國人押送到蘇丹面前。他並非來自奴隸中間,而是來自贖買者之中。他不是囚犯,而是求情人。「你來為父親乞求自由。」伊斯梅爾說。「是的,陛下。」安德烈說。他顯然精心準備過此番演講。穆萊·伊斯梅爾以掠取贖金和出爾反爾而臭名昭著。「我們乞求您的慈悲,也帶來一大筆贖金。我們確信——」
巴普蒂斯特警惕地接過包裹。「但首先,」蘇丹說,「朕得聽聽捲軸說了什麼。」巴普蒂斯特的心跳加快了。
更多死亡隨之而來。一周三個,接下來的兩周無人死去,接著一周又是三個。每當新的審判到來,巴普蒂斯特都不能自已,他在無助和沉默之中拒絕承認一切。每次都是三個。穆萊·伊斯梅爾似乎能從爭辯與殺戮之中汲取力量。他試驗自己的新武器:德國戰錘,或是土耳其彎刀,或是蘇格蘭長矛——能一次刺穿三個人——他似乎對每一次死亡在巴普蒂斯特身上造成的影響頗感興趣。他緩慢地、永不停歇地、花樣百出地折磨工程師。
「『只需十八個人死去,工程師便會給出致命一擊。』」書記員讀到,「如之所載。」
伊斯梅爾猶豫片刻:「啊!你的手下!朕真是太不小心了。很好,今天朕會對你的法國同僚開恩。」那個工程師放鬆下來,一下子暈倒了。伊斯梅爾大為不快,幾乎改變主意,但同僚們很快把動彈不得的工程師拖走了。
巴普蒂斯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每當他閉上眼睛,噩夢便如影隨形——先是那條蛇,而後是被砍下的頭顱,接著是有人讀捲軸的聲音。
但一切並未結束。這隻是開始。阿提格尼是對的。
「讓我知道又如何?誰能參透自己的命運?」
巴普蒂斯特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一言未發。一個衛兵用木棍無情地打了他。「如您所願,陛下。」巴普蒂斯特低聲說。
他知道自己是個懦夫。他恐懼死亡勝過生存,恐懼穆萊·伊斯梅爾勝過上帝。上帝的暴怒以後才會到來,穆萊·伊斯梅爾卻近在眼前。或許接受現狀不是件壞事,他自嘲。如果牧師的話沒錯,那麼這一切苦痛都是上帝的意志嗎?或許上帝有更宏大的目的,而他的思維太過簡單,永遠無法理解。或許他該活下來建造這座城市,為那些比他偉大的人增添砝碼,而他們才能得到來自——上帝?安拉?——的垂青,擁有統治其他人的權力。穆萊·伊斯梅爾並不比那些君權神授的國王要求得更多。巴普蒂斯特在懷疑誰呢?數不勝數的可憐奴隸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麼?
最後,穆萊·伊斯梅爾對巴普蒂斯特說:「先知的血液流淌在朕身上,讓朕看到安拉為某些人設定的道路。」他續道,「朕在捲軸上寫下了你人生的關鍵點,它將被藏在宮殿大門的橫樑之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但除了書記員之外沒有人能觸碰。朕會時不時讀一下,確認安拉如何向他卑微的信徒——朕——證實他為你鋪就的道路。」書記員將羊皮紙緊緊捲起,用絲帶綁住,塞進門上的縫隙里;一名衛兵被指派守護捲軸。
「我不關心其他人怕不怕我。我也不能決定他們如何使用我的器械。我只知道,我永遠不會親手殺人,除非是自衛。」蘇丹大笑,語調升高了: 「永遠可是很長一段時間。你確定?」
一個春日,阿爾及利亞人襲擊了泰佐,那座城市距菲斯有兩天路程。穆萊·伊斯梅爾聚集了一部分熟悉戰略戰術的基督徒囚犯,許諾只要他們幫助擊敗敵人,便會釋放他們。令巴普蒂斯特驚訝的是,蘇丹允許他與其他人一同前往,只是塔夫里始終跟隨。他們在沙漠中度過了炎熱難耐的幾個月,表現十分出色;巴普蒂斯特如同以前一樣坐在硝煙之中,完全無視敵人的炮火,為勝利做出精彩的設計。蘇丹的敵人被擊垮了,回到梅克內斯,許多基督徒如願得到了自由,但巴普蒂斯特卻沒有。「『工程師將為摩洛哥帝國做出巨大貢獻。慈悲的統治者將會予他賞賜。』如之所載。」
死亡與噩夢一同膨脹,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他屈服了。蘇丹將宣告勝利,一切將會結束。
「或許吧。」巴普蒂斯特說,他以訓練有素的雙眼審視著碉堡上的城垛,「但它有缺陷,可能會被聰明的敵人利用。」
大衛·鮑爾做過飛行員、石棺工匠和商人。他的足跡遍布六個大洲的六十個國家,在為小說《沙之帝國》做研究的過程中,他曾四次橫穿撒哈拉沙漠;他也曾搭乘大眾公交車探索安第斯山脈。除此之外,他還曾遊歷中國、伊斯坦布爾、阿爾及利亞和馬爾他。他在紐約開過的士,在喀麥隆安裝過電子通訊設施,在丹佛翻修過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在大特頓山脈打過油井。他最暢銷的小說包括:建於詳盡的歷史考察之上的史詩作品《鐵火》《沙之帝國》,現代恐怖小說《中國快跑》。他現與家人住在落基山脈附近自己建造的房屋中。
官員與特使們急匆匆地趕來,試圖找一個好位置來聆聽捲軸的最後一條,再一次見證蘇丹的遠見卓識。只有穆罕默德真正的後裔才擁有此等先知的能力。

這五個人被帶到穆萊·伊斯梅爾面前,他命書記員拿來捲軸。
伊斯梅爾將劍遞給他,指著趴在他腳下的還活著的奴隸。「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蘇丹問。巴普蒂斯特還以為這是個玩笑:「我不殺人,陛下。」
伊斯梅爾沉思著點點頭:「那麼就用大理石吧。」
巴普蒂斯特想到,如果他能夠比以往建造得更快更好,或許能阻止蘇丹的殺戮。如果蘇丹看到夢想中的進度,如果他在各個方面都能心滿意足,或許其寶劍會少揮動幾次,或許也不會如此迫切地希望看到工程師的屈服。巴普蒂斯特不經意地提出建造一座新宮殿,伊斯梅爾可以在那裡接見和娛樂特使與貴族。這座宮殿相當於伊斯梅爾在世上的雕像,是一座壯麗的行宮;它不僅包含一個宴會廳,更包括一個巨大的庭院,樹立著十二座亭子,每一個亭子上面都鋪設著精美的瓷磚與裝飾。伊斯梅爾很喜歡這個主意。巴普蒂斯特全身心投入到這項工程,他看著大理石從沃魯比利斯的羅馬遺址中運來,木匠用橄欖樹做成華麗的內嵌木板,牆上雕刻著蘇丹的豐功偉績。十二座亭子里鋪設的鑲嵌花紋一座比一座更為驚人地繁複美麗。宮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建,在蘇丹的日常視察中,他說這座宮殿十分壯觀,很合他的心意。接下來幾月都是如此。經歷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工程師前所未有地投入到工作中。正如他所期待的,很少有人死去;超過六十天沒有人死在他手上。捲軸留在縫隙里。
「啊,但我們有一輩子的活兒要干呢。」伊斯梅爾說,「十輩子的活兒。從現在的進度來看。」他揮揮手,對自己的首都深感自豪,「我們都得多活一陣子,對不對,工程師?」
巴普蒂斯特呼出一口氣,平躺下去。一滴淚流過臉頰。暑氣已滲入地牢,他與五百個囚犯一起被關在同一間囚室,其中有四十個曾是他的手下,但如今只剩下六個,其他人早被不計其數的苦難帶走:疾病、飢餓、毒蛇、蝎子、苦工、絕望、折磨、自殺,當然,還有蘇丹。
蘇丹快活地拍手:「朕高興極了,安拉賜你繼續活下去!」他叫喊。他下令殺死巴普蒂斯特的同僚,並在那之前用沸水和穿刺活活折磨了他們一整天。「太可惜了,你的同胞跟你不一樣!如果他們有你的技能,或許朕已經寬恕他們了!啊,如果朕有一千個像我們一樣的男人,他們有朕的眼光和你的眼睛,那麼跟梅克內斯的黃金大道相比,凡爾賽不過是顆可憐的小石子兒罷了!」
屍體又一次混入灰泥,成了城牆的一部分;下午,工程照常進行。巴普蒂斯特知道,如果他的屬下不繼續工作,監工會揍他們。因此,他從喉嚨里擠出聲音,繼續下達指令,並研究圖紙。但他握不住手中的筆。他感到其他囚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當他抬起頭來,他們都在埋頭幹活。他雙手顫抖,線條變得雜亂無章。他能感覺到他們的恐懼,以及因他沒能阻止不必要的殺戮而生的憤怒。
安德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陛下?」
他抬起手,為它製造一個明顯的目標;他感到心臟「怦怦」作響。
巴普蒂斯特極輕微地搖搖頭,警告兒子閉嘴,但安德烈喊得更大聲了。「父親!」他的聲音淹沒在喇叭聲中,他的面孔淹沒在眾人之中,他消失在拐角處。
他們繼續穿過一片工程。工程師巴普蒂斯特為一段石頭城垛提出了改進意見,蘇丹甚至允許他享受橄欖園與花園中清新的芬芳。很快,他們回到了開始的位置,衛兵們在馬旁等待。穆萊·伊斯梅爾正準備上馬,卻突然轉過身,露出愉快的微笑。
「你愛誰更多一點,工程九-九-藏-書師?是那男孩,還是朕?」
「讓我死吧。」工程師乞求道。
「朕也沒有,但我們都聽說過它有多驚人。不過,朕能修建更偉大的建築。你要幫朕,工程師,你要幫朕達成這番奇景。」
「『將會有詭計出現,伴隨著背叛』。」捲軸上寫道,巴普蒂斯特感到頭腦發漲,膝蓋發軟,「如之所載。」
「感謝上帝予你苦痛,」牧師告訴他,「為真正的信仰而忍受一切,是件光榮的事。」
「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伊斯梅爾的聲音如此愉快,彷彿只是在評論天氣。巴普蒂斯特感到胃部一陣翻騰;摩洛哥的統治者盯著他,沉默地等待著,皇家衛隊冷漠而安靜地站在皇帝身後。巴普蒂斯特手握沉重的棍子,但面對那瘦弱的西班牙小子,卻無力舉起;奴隸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正拚命祈求寬恕。
「你捲軸中的記載快要結束了,」穆萊·伊斯梅爾說,「只剩下一條記錄了。」
「禮物?」
巴普蒂斯特試圖說些別的:「最好還是專心趕工吧,陛下。他是個技藝精湛的瓦工,無需雙腳就能工作。讓他為建造您的城市而死吧。讓他為完成您的榮耀之碑而死吧。」
蘇丹不過是想檢查其中一個城垛。這趟視察花了一小時,並未發生什麼。蘇丹正要離開,突然停步。「啊,朕差點忘記了,工程師。」他說,「朕有個禮物要給你。」其中一個衛兵走上前,遞過一個油布包裹。
蘇丹快活地拍拍手。他翻身上馬:「看見沒?今天果然有人死了。不是你親手所殺,卻是因你而死,工程師。三個換一個。對朕來說是不錯的消遣,對你來說卻不是樁好買賣——對他們就更不用說了。以這個速率,你的建築工事很快會因缺乏人手而慢下來,這又會導致更多人受罰而死。或許明天,你會願意為朕殺戮?」
每個月有兩三次,護牆處會傳來喇叭聲,宣布新鮮血液的到來。他會爬到城牆頂端,望著大篷車緩緩駛來。總是老一套:五十或一百個乃至更多的奴隸步履沉重地穿過大門,餵飽梅克內斯這頭貪婪的野獸:男人做苦力,女人丟入後宮,孩子養大再說。有人衣衫襤褸,有人的破爛衣服還看得出上等布料的痕迹;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飢腸轆轆、恐懼萬分。他們身旁是前來贖人的牧師,牧師被允許來梅克內斯談判,好帶走某些特定的奴隸。錢有時來自囚犯的親屬,有時來自西班牙、法國或英國慈悲的市民,他們渴望拯救自己的同胞免受奴役之苦。牧師們將經歷一場曠日持久且十分艱難的談判,通常蘇丹會直接參与,他的金庫因永不停歇的建築工事而總是瀕臨枯竭。一切循環往複:一千人湧入梅克內斯的大門,二十人蹣跚離去。
他聽到祈禱時蘆葦的聲響,但沒聽到衛兵的腳步聲。這一天是禮拜日,基督徒囚犯可以多出半小時的休息時間,甚至有機會一同祈禱。現在他聽到了牧師熟悉的念誦,他正在穿流而過的溪水旁舉行禮拜:「于痛苦中尋求安樂,孩子們,因這是上帝的意願。」巴普蒂斯特咧嘴一笑。毫無疑問,囚犯們在尋求安樂;當他們掙扎著開始每一天,他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的痛苦。
「哎呀,是十九個,如果朕沒數錯的話。」伊斯梅爾說,「太可惜了,不過朕猜,對某些人來說應該是一種幸運。如果是十七個的話,就得多死一個了。或許下一個預言會更精確。」他盯著巴普蒂斯特,「儘管朕早已在捲軸中看到這一切,但對朕而言,你太過懦弱了,工程師。」他說,「如果你信仰堅定,可能會死掉一千人,或許是一百萬人。你真的這麼容易背離信仰嗎?」他哈哈大笑,回到了宮殿。捲軸被藏回縫隙里。巴普蒂斯特走到休憩處,感到渾身無力。
今天你會為朕殺戮嗎,工程師?
「你是個戰士,對不對?」
巴普蒂斯特熱愛城垛、堡壘及一切戰爭工具,卻恐懼戰爭本身的噪音和氣息。他不喜歡弄髒整潔壕溝的屍體與鮮血,不喜歡毀壞城牆的炮彈,事實上,也不喜歡殺戮。這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扭曲了他的生活。沒錯,他的工作讓其他人的殺戮更迅捷、更有效率,但他的雙手是乾淨的,與戰爭毫無關係。他熱愛精準的製圖工具,也熱愛它們畫出的纖細圖案。戰鬥中,他常常坐在敵人的炮火範圍之內,低頭沉迷於自己的工作,完全無視人們的尖叫、槍炮的怒吼與迫在眉睫的危險。正是在這些時刻迸發出的設計靈感最終挫敗了敵人,甚至拯救了無數生命。這是他的天賦:預見尚未存在的事物,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事物,讓它們躍然紙上,再讓其他人將他的靈感轉化為泥、木與鐵。他在歷次戰役中做出的設計證明了其價值,沃邦親口宣布巴普蒂斯特為天才,並晉陞了他。
「啊,工程師。」他看到了巴普蒂斯特,語調輕快地說,「見到你真是太幸運了!」他沖奴隸點點頭,「他對蘇丹的工作如此怠惰,你願意幫朕懲罰他嗎?」
伊斯梅爾大笑著搖搖頭:「再過幾天吧。」
他爬到頂端,準備開始地獄中的又一天。他在令人目眩的摩洛哥陽光下眨眨眼睛,不太確定剛剛是否真的見到了那條蛇。
「不?很好。」伊斯梅爾挑了兩個柏柏爾人。第一個沉默地死去了,第二個卻破口大罵,到死還在沖執行者吐唾沫。伊斯梅爾雙眼充血,他挑了一個巴普蒂斯特手下的工程師,後者立刻嗚咽起來。衛兵正要動手之際,巴普蒂斯特跪了下來:「求求您,陛下,他是我的手下。求您開恩。殺了我吧。」他彎下腰,將脖子遞到蘇丹的劍刃之下。
「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就殺一個?」
在那兒。接近隊尾的地方,在一個衛兵身後,密實的黑髮間夾雜著一縷白色。他恐懼地盯著那裡,直到確信無疑。安德烈!我的兒子!上帝啊,一定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但他不可能搞錯,望著兒子如同望著自己的倒影。安德烈抬頭望向城牆,他容光煥發,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於是揮手叫喊,聲音幾乎遙不可聞:「父親!父親!是我!安德烈!父親!」
「其他人用它們來殺人,陛下,但我不殺。」
「陛下?」巴普蒂斯特猶疑地搖搖頭。
「『自由。』」書記員輕聲道,「如之所載。」
巴普蒂斯特麻木地聽著那些句子。他真的如此容易預測嗎?他曾擁有過自由意志嗎?還是已經失去了?他無法理解發生的一切。該死的捲軸。他一定能活著見到自己的兒子,也一定能再次擁抱妻子。
「你的作品不會殺人嗎?」
巴普蒂斯特回到自己工作的城牆上。他誰也沒看,只是大聲吼出指令。在漫長的囚徒歲月里,這是頭一次他拒絕給予自己希望和絕望。終於要結局了。
「是工程師,陛下。」
他們回到巴普蒂斯特的營房,伊斯梅爾注意到一群奴隸,他顯然覺得他們走得太慢了,於是從身旁衛兵的腰間拔出一把劍,以驚人的速度砍下兩個人的腦袋。巴普蒂斯特瞬間變得面無血色。軟弱的神態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卻被伊斯梅爾捕捉到了。剎那間,巴普蒂斯特的命運改變了。
「走著瞧,工程師。」伊斯梅爾興高采烈地說,「我們會看到捲軸上記載的東西。」伊斯梅爾剛好看到另一個奴隸,他的腳在一次事故中被擠傷了,再也無法搬運磚塊。「今天,工程師,你願意為朕殺戮嗎?」
每次穿過宮殿正門,巴普蒂斯特都會盯著捲軸。他渴望把它拽下來,讀完它,擺脫它。但衛兵一直守護著它,除此之外,他並不真心想知道裏面寫了些什麼。他只知道捲軸令他墮落成野獸,令他失去人性,被掠去尊嚴和自由意志。他只知道飛馳的馬隊會帶來死亡,只知道地牢里散發惡臭的悲慘生活,只知道梅克內斯是建築在鮮血與死亡之上的永恆地獄。他永遠無法徹底睡去,也永遠無法徹底瘋掉。他害怕自己會活很久,永遠為蘇丹建造城池,為他殺戮無辜。
(小郵飛 譯)
「沒錯,陛下,我曾有幸為他服務。」
巴普蒂斯特試圖哄他開心,但顯然無法安慰到他。瞭望員發出陸地信號的那天早晨,阿提格尼終於成功地用鐵鏈把自己勒死了。
這次輪到一個阿比西尼亞人,他在幹活時偷懶,活該受死;這個瘦削的高個奴隸總是面帶微笑,甚至當他腦袋落地時依然如此。一切結束之後,巴普蒂斯特站在原地,手中握著滴血的劍,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卻毫無表情。他意識到蘇丹在審視他,於是拒絕暴露自己的靈魂,拒絕令他心滿意足,他拒絕流露一絲一毫的厭惡——否則,伊斯梅爾一定會命他再做一次。
一天,伊斯梅爾看到了男孩,他遞過自己的長矛。「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
「對一個不肯殺人的人,死亡卻如影隨形,彷彿豺狼覓食一般。」伊斯梅爾大笑,「這麼多的殺戮!謝天謝地,沒有一個人是你親手殺死的!你的良心還是清白的,對不對?」
「是的,陛下。」
伊斯梅爾容光煥發,愉快地點點頭。「那麼,朕很高興能獲得你的服務。」他說道,彷彿巴普蒂斯特是自願來到這裏的。「來吧,跟朕走。」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進宮殿,巴普蒂斯特目瞪口呆,步履匆匆地緊隨其後,完全不明白事情會如何發展。這是穆萊·伊斯梅爾,摩洛哥阿拉維王朝的蘇丹,先知穆罕默德的後裔。穆萊·伊斯梅爾——把英國人從丹吉爾趕走、把西班牙人從拉臘什擊退的傳奇戰士。穆萊·伊斯梅爾,他馴服了柏柏爾人,手上沾滿六千婦孺的鮮血。穆萊·伊斯梅爾,他打敗奧斯曼土耳其,用敵人的司令官和一萬士兵的人頭裝飾九_九_藏_書馬拉喀什和菲斯的城牆,藉以展示自己的和平誠意。穆萊·伊斯梅爾,薩利的海盜們以他的名義在歐洲海岸搶掠,綁架不計其數的男人、女人和孩童來勒索贖金,或是強迫他們修築他的帝國。他修建了宮殿、道路、橋樑、堡壘,實行嚴刑酷法,為這片除戰爭之外一無所知的土地帶來了和平。「朕的人民既有麵包又有秩序。」他邊走邊自吹自擂,「這個帝國很快會重新崛起,比阿爾莫哈德人時期還要強盛——那時,摩洛哥的藝術、建築和文學在文明世界廣受讚譽。你見過阿爾罕布拉宮嗎?」
巴普蒂斯特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他頭暈目眩,幾乎無法呼吸。他緩緩轉身,看到了塔夫里。一如既往地,塔夫里時刻監視著他。他看到了父親與兒子之間的交流。他的圓臉上毫無表情,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噩夢並未離去。它們愈發熾熱,充斥著阿比西尼亞人的笑容。他尖叫著醒來,另一個囚犯按住了他。
不過,儘管他努力相信這一點,卻也從未停止抗爭。他破壞了一個源源不斷生產磚塊的石灰窯。他做得很巧妙,沒人能追查到他。他用磚塊引導熱空氣進入石灰窯上層,這將導致牆體倒塌。他計劃了許多天,在腦海中反覆演習,在自己睡覺的泥地里畫出草圖;他彎腰觀察石灰窯內部,裝作在檢查磚塊;他訓練有素的雙眼審視著牆體的厚度和韌性,而後在石灰窯被清空時監督工人們重新排列磚塊。這一切都在塔夫里的眼皮子底下進行,但塔夫里對此一無所知。工程師知道,需要經過一整天的加熱,坍塌才會發生。石灰窯為在西側宮殿城牆工作的四百個奴隸提供原料,還有一批人負責運送陶土,另一批人運走磚塊。它的坍塌或許只能將蘇丹的工程延緩一個小時或一天,最多不超過五天,甚至蘇丹壓根不會注意到。但對巴普蒂斯特卻有意義。
巴普蒂斯特絕望地抓住心中的信念:自己做的是對的。然而當越來越多的人死於伊斯梅爾那可怕的遊戲,他心知自己能阻止一切,至少能避免一部分不必要的死亡。一個人的死不是好過三個人嗎?當然,這不公平,但公平又有什麼用呢?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跟一個如此狡猾、嗜血和瘋狂的人鬥爭。牧師曾告訴他,自殺是錯的,殺人也是錯,所有的血都沾在伊斯梅爾手上。「于苦痛中尋求安樂,」他說,「這是上帝的意志。」
「是真主安拉寫的,我只是把它抄了下來。當然,我知道它說了些什麼。」伊斯梅爾說,「但你不知道。」
「讀出來。」蘇丹命令。
巴普蒂斯特跪倒在地,靠在牆上。毫無疑問,監視者會將一切告訴蘇丹。巴普蒂斯特知道捲軸上最後一條是什麼了。他的兒子將會死去。死在父親手上。
他有一些錢,但還需要更多。雅雅對他獅子大開口。巴普蒂斯特花了幾個月儘可能積攢每一分錢。多年的囚禁生活里,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帶著渴望與期待爬出地牢。
他閉上眼睛,直到洞口開啟,一縷陽光照亮身旁的地面。上方垂下一條繩梯。伴隨著呻|吟和鐵鏈的撞擊聲,囚犯們開始爭奪繩梯上的位置,因為最後一個爬上去的人將因怠惰而遭受毒打。其他人總會讓工程師最先上去,因為巴普蒂斯特掌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聽過皇帝那熟悉的問候:
「跟朕講講馬斯特里赫特之圍。」伊斯梅爾命令。他們停下腳步,巴普蒂斯特在沙地上畫出示意圖,詳細地回答見多識廣的暴君提出的問題。他似乎對圍城的藝術與技術滿懷興趣。「他們向朕保證,這裏的城牆能在圍城戰中堅持五年。」他得意地說。
「是你設計了這些草圖嗎?」伊斯梅爾問。巴普蒂斯特認出從自己的船上掠走的文件。
「今天你會為朕殺戮嗎,工程師?」第一次聽到蘇丹的問候不知是幾生幾世之前。一百世?一千世?人們紛紛喪命,只因他的軟弱和蘇丹的無聊,因為一場遊戲和一張捲軸,因為那張可憎的泛黃羊皮紙,而他只有猜測的權利。
巴普蒂斯特是一名軍人,但他從未相信自己會動手殺人。他是工程師,是沃邦的左膀右臂。沃邦精通圍城藝術,他能建立一切,也能摧毀一切。他們曾一同為連年征戰的路易十四設計精妙的進攻策略,隨後再創造出更勝一籌的防禦手段。
伊斯梅爾對他了如指掌,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再次許下莊嚴承諾。「明年春天,朕就放了你。」他說。於是巴普蒂斯特工作、殺戮、等待,直到來年春天。但春天來了,自由卻不知所終。「現在不行,工程師,朕需要新修一個亭子。修完之後,等到秋天,朕就放了你。」四季變換,工程師從未喪失希望。上帝自有計劃。等到適合的時候,他會給我自由。
隨後,一切不再重要。毒蛇遊動離去,消失在地牢的洞中,捕捉老鼠去了。
巴普蒂斯特的眼睛濕潤了。「陛下,不……求您了。最好留下他為您服務吧。他是個絕好的信使——」
「直至此刻,你的父親一直是個好僕從。」伊斯梅爾說,「然而朕的小實驗最後沒能完全令朕滿意。很可惜,你父親選取了錯誤的自由之路。」伊斯梅爾看了一眼自己的衛兵,「把他抓起來。」
是條毒蛇。它在黎明之前的寒意中行動遲緩,彷彿在體驗他身體的溫度。工程師幾乎不敢呼吸,他緩緩抬頭,直視那雙煤黑色的小眼睛:冰冷、無情、死寂,如同他自己。最初的恐慌從血液中消退,他終於能深深吸入一口氣,對自己的好運難以置信。一周前,他的一個手下翻身時壓到了一條類似的蛇,或許正是這一條。沒錯,他受了一番折磨,但很快便永遠擺脫了此生。經歷了這麼多之後,難道結局來得如此容易?
安德烈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而後撲倒在地,他痛苦的抽噎淹沒在人群的低聲議論之中。其中一名牧師贖買者幫忙扶住了他。
不!自殺是不可饒恕之罪,也是樁糟糕的交易——雖然能暫時逃離穆萊·伊斯梅爾的處罰,卻將永遠陷入撒旦的地獄之火。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相,抑或自己只不過是個懦夫;但他爬下了城牆,毫髮無傷。
「啊,但你說出口了,朕也聽到了。現在,讓我們看看你的選擇有什麼後果吧。」
捲軸緩緩展開,書記員精確地朗讀著工程師的一舉一動:他將殺人,他將動搖,他將試著耍花招,他將假扮,他將被看穿,他總是試圖阻止死亡,卻永遠無法成功。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驗證捲軸是否應驗。」伊斯梅爾說。
「英國人很樸實,陛下,但缺乏想象力。如果用大理石,效果會好得多。」
他想以不同的方式離開,帶著榮耀,無需自殺。他並未等待太久,便找到了嘗試的機會。第二天,一個監工正因自己的嗜血慾望殘忍地毆打一名無辜奴隸,巴普蒂斯特抓住監工的木棍,拚命反擊。沒打幾下,衛兵就把他拖開了,監工渾身是血,但還活著。衛兵並沒有如他所願當場殺了他,卻把他帶到蘇丹面前。蘇丹對衛兵的報告似乎毫不驚訝。伊斯梅爾露出瞭然于胸的微笑,召喚書記員上前,打開捲軸。「『工程師試圖激怒一名衛兵藉以尋死。』」書記員讀道,「如之所載。」
每當這些理由一點一滴地噬咬他的意識,蘇丹總會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出現,一如既往地問候他:「今天你願意為朕殺戮嗎,工程師?」又一條無辜的生命煙消雲散,有的是他認識的,有的則完全陌生。這樣的事總能給他迎頭痛擊,令他重新懸在瘋狂的邊緣。
巴普蒂斯特搖頭反對:「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陛下?」
「你知道什麼都沒關係。」穆萊·伊斯梅爾沉思著說,「你做什麼才重要。」
「沒有區別,陛下。我的上帝告誡我,要博愛眾生。」
蘇丹騎上那匹高大的阿拉伯馬。「據說朕看人很准,工程師,咱們會知道的。或許明天?或許你現在就想讓朕讀出捲軸的內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頑固?」
巴普蒂斯特被帶回去工作,他憂心忡忡地捱了幾天,才再一次聽到雷鳴般的馬蹄聲。蘇丹停在不遠處,卻沒召喚他,只是照常檢查城牆,巨細無遺。就在此時,一名奴隸的柳條筐破了,沉重的砂石滾了出來。奴隸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撿石塊。蘇丹走了過來。
在約定的那一天,希望在他心底升騰——這是第一次,塔夫里沒在外面等他。另一個衛兵站在他的位置上,流露出同謀的表情。石灰坑也確實在計劃好的位置。冒牌的屍體是前一天死去的布列塔尼人,他已被安放在城牆頂端合適的地方。用來掩護工程師的車子藏在一扇門旁。監工和奴隸們在附近工作,但看不到這裏發生的一切。
毒蛇的舌頭閃動了一下。
蘇丹喜歡玩弄人。
「真相,」片刻之後,巴普蒂斯特說,「並不重要,只要它會結束。」
巴普蒂斯特很高興自己愚弄了命運,但伊斯梅爾並不滿意。既然無人能對此負責,那麼所有人都要對此負責。石灰窯坍塌時在附近工作的十四個人全部被投入新的石灰窯活活燒死,藉以警示所有人任何延誤工期的行徑都將嚴懲不貸。整整一周,工程師都聞得到自己的小破壞導致的後果,炎熱的夏日和幾乎靜止的空氣讓那可怕的惡臭久久不散。在地牢中,他痛苦地擊打水面,嗚咽不休;每天清晨,他都在噩夢帶來的一身冷汗中驚醒。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能回憶起自己的噩夢,那些噩夢沒有一個比他清醒時的處境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