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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弁言

這真可謂傳奇。
本書以及《至暗時刻》的電影劇本正是基於上述所問和這樣的痴迷,旨在探尋一個處在千鈞一髮之際的男人的行事風格、領袖品質、所思所想、精神心態。他是這樣的男人:有詩人的心,心底有一執著信念,即言語舉足輕重,言語作用非凡,言語甚至可以改變世界。
這兩篇演說,包括之前幾周的另一篇演說(丘吉爾在該演說中對英國民眾誓言,無論如何,他將不惜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表明他運用了自古希臘、羅馬聖賢著作中學得的各種演說技巧,其中,西塞羅的作用尤甚:首先喚起聽眾對演說者的祖國、演說者本人、演說者服務的對象和演說者的境地的同情,逐漸發力,直至叩動聽眾心扉——古羅馬演說家稱之為結束語——旨在調動所有聽眾,煽其情,馭其心。
研究肇始,我便專註于從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丘吉爾出人意料地升為首相到六月四日危在旦夕的英國遠征軍幾乎全部撤離敦刻爾克(標志著法國迅即淪陷)的這段時期。順請注意,六月九-九-藏-書四日這天,丘吉爾發表了三次精彩演說中的最後一次演說。
英國國家檔案館在我研究過程中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幫助:我閱覽了溫斯頓在那段昏暗時日里主持的戰時內閣會議的如實紀要,藉此了解了他生涯中鮮有的躊躇,除此之外,他後來的相位穩如磐石。墊座的銘文是為雕像服務,而非為人服務;細讀紀要發現,展現於前的不僅是一位遭各方攻訐、曾不知該擇何路而行的領袖,且有我前所未聞的有關戰時內閣的一段經歷:設若戰時內閣與敵媾和,世界格局可就因此改變。在與希特勒媾和之事上,溫斯頓究竟走到哪步?我發現,他差點促成此事。
多年來,我的書架總少不了這麼些書,其主題或可概括為「改變世界的演說名篇」。這些書講的是一個道理,即演說改變世界的作用儘管遭到質疑,但已多次恰逢其時地為史所證:言當時之須言,聚化為符合當時要求的思想,再由時勢所呼之幹才說出。
溫斯頓去世后,有人說他在一九四〇年英國獨力抗擊惡寇的那段黑暗時日,調動起了英語這門語言的所有能量,使之化為戰鬥力。這一形象之說不僅聽來美妙,且名副其實。在那段備受九九藏書煎熬的歲月里,他所有無他,只有話語。設若身處只有一樣東西可用於戰鬥的境地——務聽箴言——你恐怕難及溫斯頓之什一。
本書書名所指的黑暗時刻,便是上述丘吉爾經歷的時刻。就是在——甚至可以說,也正因為——如此黑暗時刻,丘吉爾才有了兩次逆轉性的恢宏演說,堪為經典。第一次演說的聽眾為非戰時內閣成員,第二次演說的聽眾名為整個英國議會實為整個世界。第一次是貨真價實的第二次的熱場。這次演說沒有完整記錄,不過,兩位當時在場聽眾的日記可呈其概貌,且錄有不少關鍵詞句。第二次演說,就在丘吉爾說出這些詞句時,便註定永載青史:灘涂、登陸之地、田野、山崗、海域、空中;他視這些地方為英國抗擊令人聞風喪膽的野蠻德國佬的戰場。
丘吉爾當時真就考慮與一個令他憎惡至極的嗜血狂魔談判議和?看似如此。他當時壓力如山,不僅有此醞釀,且允許哈利法克斯擬寫致意方的絕密函,列出英方條件,主動先行,意在摸清希特勒底牌。
我曾潛心研讀尼赫魯、列寧、喬治·華盛頓、希特勒、馬丁·路德·金等人的演說,這教我對演說術及諸君勢如矢雨的詞藻倍加仰九_九_藏_書羡。他們鼎盛之時,能將一國或一族之人民未表達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將各種各樣的情感聚化為一種人共有之的激|情,這種激|情足以化不可能為現實。
在這些演說彙編中,我總可讀到至少一篇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的傑作。通常兩到三篇。他的演說讀來略顯老套,氣勢凌人,且有玩弄詞藻以至於夸夸其談之嫌,雖則如此,但絕不乏精詞妙句,華彩節段,足令縱使是上下千年的聽眾刻骨銘心。
部分人或認為,說丘吉爾曾主動且鄭重思考與希特勒議和,這貶低了這位偉人、玷污了他的聲名。我認為恰恰相反:公眾視丘吉爾為好戰的、不服輸的鬥士,這並非如實反映,反倒使其變得極不真實、毫無特色,與其說是血肉豐|滿的人不如說是眾人臆想之物。說他優柔寡斷,說他能一面以強人姿態提振士氣、一面思考諸種解決方案,這非但不降低其史上尊位,反而增其光輝。
簡要之,就因英國捲入戰爭。德國閃電戰令人色變,歐洲民主國家因之急速接連倒于納粹鐵蹄與炮火之下。英國新任首相直面恐怖,手握椽筆,著打字員兼秘書之扈從於右,忖度當國家或須臾將遭強敵惡敵之侵,什麼話語能振奮國人以進行九-九-藏-書英勇抵抗?
一九四〇年成立的戰時內閣最初位於海軍部(自唐寧街經白廳街往北走一小段路即到),后遷至財政部大樓的深層地堡。當時,戰時內閣面臨的難題是,英國是否獨自繼續戰鬥,直至全軍覆沒甚至國亡;或者,與希特勒媾和換得苟存。義大利駐倫敦大使曾表示,願請義大利法西斯領導人貝尼托·墨索里尼出面斡旋,促成柏林、倫敦締結和約,籌碼是義大利獲得在非洲、馬爾他、直布羅陀等地的部分殖民貿易。哈利法克斯勛爵曾是相位競爭者,疾呼至少在未清楚希特勒底牌前,不妨嘗試媾和之道。前任首相內維爾·張伯倫附和,稱英國幾臨滅頂之災,若要避之,哈利法克斯的提議似唯一明智之策。溫斯頓一度煢煢孑立,無人可詢,定奪只得仰仗自我。
偉大的溫斯頓·丘吉爾在史上的形象是希特勒的大敵,從未有過動搖與氣餒;可他竟曾與內閣大臣說,「設若希特勒先生願議和的條件是收回德國殖民地及統霸中歐」,原則上不反對與德和談。許多讀者得知這件事後,該大跌眼鏡。據有關資料,五月二十六日,他甚至表示,「只要保住我方底線和主要力量並以此談判,縱使割讓某些領地,如果能擺脫當前困厄便read.99csw.com謝天謝地了」。什麼領地?這就是歐洲乃至英國的領地。還有其他相關記錄。據張伯倫五月二十七日日記,丘吉爾在戰時內閣會議上如此表示,「我們若能從泥潭脫身,縱使讓出馬爾他、直布羅陀與若干非洲殖民地,他[溫斯頓]也會毫不猶豫抓住這樣的機會」。
我嘆羡丘吉爾竟在短短四周內撰就三篇不朽演說。於他,一九四〇年五月是一段靈感迸發的非凡時日,促其成就了撼世偉作。而且,這些演說完全由其親力所為。當時,他受到何等驅策竟至如此高度?怎樣的政治與內心壓力使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竟三次展現點石成金之功?
丘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五月與六月初旬間做的三次精彩紛呈的演說有其模本。其中,馬可·安東尼為阿基利烏斯之辯尤值一提。辯中,安東尼揭起阿基利烏斯之衣,亮出他戰鬥留下的傷疤——然而,就算其辯精彩,英國下院及民眾也未曾耳聞,他們聽到的是丘吉爾無與倫比的演說。丘吉爾的演說改變了政界同僚的悲觀心態,提振了擔驚受怕的民眾士氣,及至吁使他們踏上一條不測之路——漫漫途中,兇險重重,按溫斯頓預計,他們須做出各種犧牲(實際犧牲遠少於他的預計!)——直到最終取得完全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