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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分裂的下院

第一章 分裂的下院

溫斯頓回到座位上。他的發言或許為他贏得了一點:他的星,若熠熠閃光尚待時日,但在一個重要關節,當其他人的星黯然無光時,開始閃爍著一些光芒。
張伯倫去意已決,於是,當天下午四點三十分,將哈利法克斯與丘吉爾召至唐寧街。
胃痛?保守黨議員理查德·奧斯汀·「拉布」·巴特勒在回憶錄里記載了狡黠的哈利法克斯面晤張伯倫后與他的一次談話,說辭大相徑庭:
他終於等到發言,洋洋洒洒。張伯倫的反對者們傾著身體,若有所期,想聽他譴責張伯倫的雋語。然而,他們的期待落空,他的發言不足以名垂千古,也沒什麼值得讓張伯倫拿去刻到自己的墓碑上。相反,他贊張伯倫,但又恰到好處地不溫不火。這正是他想讓聽眾感覺到的:不過爾爾,為時已晚。溫斯頓其實可說更多,但他顯然把更多雄辯留給將來的某天某刻。他已在醞釀這樣的發言,在心裏字斟句酌。它們要用在將來更撼人心魄的事情上,它們將在這座廳里產生他要的效果。
不僅如此,大凡陷於險境的國家或許還望其領袖具有一種更令人咋舌的秉質:質疑。這種秉質不可或缺。他們的領袖須能質疑自己的各種判斷;他們領袖的腦袋須能同時容納兩種對立的主張,並綜合兩者;這樣的領袖不固執己見,而固執己見者只能與一人交流,這人便是其自我。一個固執于某種主張的理論家很不適合做當下英國的領袖。英國需要的領袖須是一個全方位的思想者。
因此,五月八日上午,在辯論會第二天也是決定性的一天前,鑒於張伯倫明確表示不願下台,監察委員會與跨黨派議會行動組成員再次在下院聚議,決定強行推動下院投票。用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的話說,「要求全體議員就滿意或憂懼首相的作為表決」。換句話說,張伯倫繼續合法執掌首相大印需得到規定的支持票數,此舉旨在將他的支持票消減殆盡,徹底擊潰他。

哈利法克斯當下對首相之位又示退避之態。如此一來,丘吉爾的姿態與言行——不論他人評價如何——儼然具備首相之風。
鑒於其錯行累累,後果嚴重,丘吉爾此刻該質疑自己是否適居首相之位,方才合乎情理。他若相悖而行,覬覦首相寶座,實在反常,且心理上說不通。他並非不知自身瑕疵。他並非不知,在其生涯的當下階段,自己是眾人笑柄,漫畫家們樂此不疲的人物模型——今天的許多人,只知後來的丘吉爾,或許會驚訝於前述。因此,儘管他競逐首相的雄心不可動搖——他自少年起便夢想當上首相,填補父親倫道夫未竟的家族史上的一頁空白——他也自知過去每逢關節處的拙劣表現,及因此造成的人員傷亡。然而,即便他認為自我質疑是消極負面的——他常說,領導者應根據各類情報形成遠見,並果斷實踐其遠見——你我萬不可苟同,須知,只要自我質疑不至於令人氣餒,那麼,一個人質疑自己時,便會對他人意見給予應有的重視、參考這些意見,因此,這種自我質疑可被視為任何穩健決策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勞合·喬治見丘吉爾打斷其發言,並無慌亂,而是老練應道:「這位先生願代人受過,令人尊敬,但他決不可將自己變成防空掩體,為他的同僚遮擋彈片。」
哈利法克斯還有一減分項,其公眾形象因之受損,即他是綏靖政策的支持者。希特勒貪婪之心已昭然若揭,就在此勢態下,哈利法克斯仍固執主張和平,且是幾乎不計代價的和平。
張伯倫在發言過程中,沒聽到支持聲,用工黨議員阿瑟·格林伍德的話說,這源於「一種化合大眾心理」,下院氣氛前所未有地沉重:「它不安,焦慮,豈止焦慮,而且恐懼。」
不過,丘吉爾並不想讓人看出自己謀求首相之位,而要不動聲色地推進此事,為此,五月九日上午會晤了幾個盟友。艾登為其中之一,他在海軍部與丘吉爾見面。當時,丘吉爾邊修面邊「與我[艾登]又談及前晚事情。在他看來,內維爾無力邀工黨組閣聯合政府,但組閣聯合政府之事勢在必行」
那晚著名的議會辯論是果,因是五天前的事。當時,消息披露,駐紮在挪威特隆赫姆港的英軍才第一次遭到納粹德國猛烈進攻,便旋即撤離。由保守黨議員和上院議員組成的旨在問責政府的索爾茲伯里勛爵監察委員會,與之目的相似、由克萊門特·戴維斯領導的跨黨派議會行動組,組內亦有工黨成員,這兩方與利奧·艾默里達成一致意見:無論如何,須就與納粹德國首次交鋒犯下的錯誤進行辯論,並希望通過這場辯論,彈劾他們認為其咎難辭的英國罪相。
時間: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下院議員齊聚,繼續就「戰爭行為」辯論,刀劍紛亮,尤為鋒利。
情勢緊張急迫,讓哈利法克斯難以承受。他回憶,當時他「胃部依舊疼痛」。看來,即便欲任首相,身體也不允許。他比較了自己與丘吉爾的「資質」。不止於此,他再次談到,倘若接任首相,他的地位究竟如何:「溫斯頓將執掌國防……而我[上院議員],憲法禁入下院。兩塊舉足輕重的領域,我均不能參与,從而遊離于大事要事之外,不用多久,會淪為榮譽首相」。他的情況分析鞭辟入裡。接下來,他多少有些尖酸地評價丘吉爾「得體表達的敬意與謙卑,[丘吉爾]說不由得感受到我話中的力量。首相無可奈何,而丘吉爾顯然甚少無可奈何,表示接受我的意見」。外交部常務次長、哈利法克斯的左膀右臂亞歷山大·卡多根爵士的當天日記佐證了這段回憶。九_九_藏_書

英國面臨的形勢異常險峻,張伯倫竟沒認清,令反對者更加憤怒。他話音剛落,兩旁議員紛紛躍起,希望議長安排發言機會。辯論庭響徹「滾出去!」「辭職!」的怒吼,張伯倫不為所動。顯然,還須予他最後致命一擊。最佳執行者此刻站起身,喧囂的辯論庭隨即肅靜。此人便是前戰時首相自由黨人戴維·勞合·喬治。他斥責張伯倫將英國置於「史上最糟糕的戰略地位」。他起先語速柔緩,漸漸地,愈來愈激憤,說到高潮處,直擊張伯倫良心:「做一個犧牲的榜樣吧。為了贏得這場戰爭,他該犧牲權印;沒有什麼比這更有貢獻于取得戰爭的勝利。」
再者,此次競逐首相之位一反常態,除哈利法克斯與丘吉爾外,竟無其他強勁對手。安東尼·艾登本可為熱門人選。據一九三九年三月關於誰堪任下屆首相的民意調查,安東尼·艾登的民眾支持率為百分之三十八,丘吉爾與哈利法克斯的民眾支持率僅為百分之七,相形見絀。只可惜艾登不滿張伯倫的綏靖政策,辭去外交大臣之職;之後雖再入政府任自治領大臣,但較之於前職,位低言輕。因此,在這關節,他全無成為接任首相人選的機會
緘默與否,留作公案。有一點可證: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據亞歷山大·卡多根爵士日記,至此,「黨鞭[馬傑森]與其他人均認為,下院一干人心裏已漸偏向於他[丘吉爾]。設若內·張[張伯倫]留[在內閣]——他也有此意願——那麼,丘吉爾會服從他的意見,他也能把控丘吉爾」。如此盤算,他們願打開籠門,放出丘吉爾這頭雄獅。會晤結束。張伯倫當晚六點十五分即刻會見克萊門特·艾德禮和阿瑟·格林伍德。兩人允諾,工黨願入閣聯合政府,但提醒,不願聽命於他。工黨翌日在伯恩茅斯召開高層會議。艾德禮和格林伍德屆時將把有關事項提交會議討論。
我們盯著變節的保守黨人一個個走出投反對票區……我們朝他們喊「叛徒」「敗類」。他們用「走狗」還擊……「二百八十一票對二百票」……「辭職——辭職!」聲不斷……喬希·韋奇伍德那個又老又蠢的傢伙開始揮舞手臂,唱《不列顛萬歲》軍歌。旁邊的哈羅德·麥克米倫也攙和進去,不過,他倆被罵聲壓了下去。內維爾看似震驚于讓他死裡逃生的投票結果,第一個站起來,面色凝重,神有所思,悵然哀傷……慕尼黑綏靖事件前,他不乏掌聲,但今晚無人為他喝彩——此刻,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不受人待見的男人。這個男人為英國已殫精竭慮。
一九四〇年五月七日,星期二
他[哈利法克斯]告訴我,他認為自己勝任首相之職。他還認為,須對丘吉爾施加影響,加以制約。如何更有效制約丘吉爾,是憑首相之威,還是憑丘吉爾政府中的閣員之位?縱使他選擇前者,就丘吉爾的資質與經驗而言,他肯定仍將我行我素,操控戰事,他的首相之位因此旋將虛空
他便是海軍大臣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英國海軍戰略幾招滅頂之災,溫斯頓是主要制定者。首相成為眾矢之的,他的發言又靠後,因此,他尚未遭到攻擊。他不動聲色,避免也成靶標。
正如奧利弗·克倫威爾一六五〇年致信蘇格蘭教會所言:「我以仁慈上帝的名義,懇望諸位思量這種可能,即你們也許錯了。」當下亂象叢生,沒有定數;英國面臨的問題紛繁嚴峻,其命運前途繫於下一步決策舉措;一個重要問題擺在面前:這樣的領導者又在何方?
在英國,下院不再信任其領袖內維爾·張伯倫。尋求繼任者計劃已啟動。
時間:五月七日午夜前一刻。張伯倫命運封棺。但不少人認為,首相本人似乎不能接受。他的此種昏聵絕非首次。他的私人秘書長約翰·「喬克」·科爾維爾曾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六日星期一的日記中寫道:「報紙連篇累牘攻擊他,他為此非常沮喪……我以為,他得了一種奇怪的虛榮與自尊綜合征,這源於慕尼黑綏靖事件[即一九三八年九月,張伯倫被判定為默認了希特勒所有強橫要求,但他本人卻堅稱,他用談判贏得了和平]。該症自此始,給他帶來累累傷痕,不見減輕,反倒嚴重起來。」https://read.99csw.com
好個驚天逆轉。幾天前,大家還壓根兒沒想過丘吉爾,現在,他竟被當作有力競逐者。不過,大家顧慮重重。選他,委實教人為難,因為他是多個相互齟齬角色的合體:善表演,好炫耀,夸夸其談,詩人,記者,歷史研究者,冒險分子,憂鬱,疑為酒徒,已到六十五歲可領取養老金的年齡,而最為人知的卻是,一路走來,敗績連連,總把握不準態勢,須明判時屢屢構錯,且該類錯誤竟成家常便飯。他還被視作危險的好戰分子,這源於他身為海軍大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錯行(主要指那場他難辭其咎的人類災難,即在地中海東部對奧斯曼帝國的加利波利一役中,英聯邦將士亡四萬五千人)。他因此過去十年中多半時間過著,用其話說,「與世隔絕的生活」。當然,其錯不止於此,還可枚舉,例如他反對印度自治,粗暴應對威爾士礦工罷工。
哈利法克斯接替張伯倫的最大障礙是憲法條款。英國議會制度有其特色,規定:任何上院議員不能同時代表下院民選議員,也不能同時出任下院民選議員。假如哈利法克斯勛爵有意于首相之職,而首相自然成為下院領袖,可他非下院議員,憲法條款便構成了難以逾越之障。

如此,丘吉爾這個名字令人不可思議地扶搖升至接任首相人選名單的首位。

溫斯頓當時絕非為人所敬。事實上,他受人嘲諷,是利己主義者,用保守黨議員亨利(·「齊普斯」)·錢農爵士的話說,他這「半個美國種」活著只為自己。誰能想到,如今,有報告稱在英國,三千五百家酒吧酒店、一千五百多座廳堂大樓、二十五條街道用他的名字;啤酒杯托、門墊,幾乎所有物件,印有他的頭像;更別說美國總統橢圓辦公室時不時擺出他的半身塑像。溯至一九四〇年五月,絕大多數人認為他和靠譜沾不上邊。
張伯倫結束髮言,回到座位。保守黨議員海軍上將羅傑·凱斯,一身戎裝(如此裝束開了下院著裝先河),器宇軒昂走到辯論桌前。庭內鴉雀無聲。凱斯長期不滿首相所為。此刻,他指責政府「表現出的無能令人震驚」。他本人見證了這場錯誤,自有發言權。
工黨五月九日高層會議漫長激烈,無論結果如何,有一事已成定局:丘吉爾將主導戰事。屬於丘吉爾的時刻終於到來,且恰逢其時。希特勒正瞞天過海陳兵于德國與荷蘭、比利時及法國的邊境,布置坦克,即將發動一場閃電戰。其勢兇猛,不多時,政要們話風便開始轉向:整個歐洲可能將臣服於納粹虎狼之師。
當天,丘吉爾與艾登及掌璽大臣金斯利·伍德爵士共進午餐。期間,伍德明確表態,支持海軍大臣接任首相。他向丘吉爾建議,「若有人問到,他應明白無誤地告知對方自己[接任]的意願」。據艾登回憶,「當時,金斯利·伍德提醒丘吉爾,張伯倫會讓哈利法克斯接替自己,且要求丘吉爾首肯。他這話讓我始料不及。伍德建議:『別同意,別做任何表態。』這番話則讓我震驚,須知,他之前可是力挺張伯倫。不過,他的確說得對。我表示贊同」


是否辭職須由張伯倫本人決定。應該說,他受到各方攻擊,已疲弱不堪,該認敗才對。然而,他仍負隅頑抗。他紋絲不動坐在長椅上,僅偶爾抬眼,迎向槍彈般猛烈的惡言毒語。終於,他站起身——據工黨議員休·道爾頓描述——他滿腔怒火,「跳將起來,像一隻被逼至死角的老鼠,呲著牙,大聲道:『我接受挑戰。我請求我的朋友們,在下院里,我仍有一些朋友,我請求你們今晚投票支持現在的政府。』」
丘吉爾後來回憶:「我感覺,彷彿與宿命同行;我走過的路做過的事皆是為這一刻、這一考驗做的鋪墊……我認為,自己對這場戰爭了如指掌,且自信該立於不敗之地。」如今,英國命運系在他的身上。他的表現不愧為超凡卓越。
當時,英國分裂。政府沒能凝心聚力,反倒政派紛爭,因為人人偏執于自我,對雞毛蒜皮問題的爭執無休無止。因此,軍事上,無論在陸地戰場還是在公海戰場,英國都遭遇了災難性的失敗。在歐洲,之前不可想象的事漸成現實:法西斯主義越來越勁,民主與人民漸行漸遠。

辯論充滿怨懣憤怒,持續至晚上。張伯倫不願心平氣和地辭職。也就幾周后,他在日記里第一次寫道,因為腸癌,忍受著「極大痛苦」。短短几個月後,腸癌奪去他的生命。他或許預感到:此刻辯論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來洗刷加在他頭上的是他導致歐洲淪陷、民主消亡、英國人喪失了自己生活的罪名。當然,他不願辭職,或許還有更深層、世人不知的原因。九*九*藏*書
隨後發言者是反對黨工黨領袖克萊門特·艾德禮。他口才並不出眾,不過此刻,他的話題顯然使其一反常態,語言尖刻犀利,批評政府在處理當下形勢方面的「無能」:
一九〇四年,溫斯頓脫保守黨,入自由黨;一九二四年,又脫自由黨,重入保守黨。因為改變黨派,不少保守黨人給他的標籤一直是叛徒二字。但他的表現倒是證明他忠於張伯倫,這出人意料。此刻,他便表現出忠誠:勞合·喬治發言到一半時,他挺身而出,願代首相受過:「海軍所為,我負全責,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錢農在日記里寫道:在英國政壇上層,「謠言與心計,陰謀與反制」,如火如荼。丘吉爾雖在過去幾天辯論中贏得眾多支持與讚譽,且漸獲保守黨內部力挺,但沒人視他為首相人選。唯有一個名字浮出,該人被看作接替張伯倫的唯一當然人選。他便是現任外交大臣、上院議員哈利法克斯勛爵,可他不得坐在下院的坐席上。這些天,他與其他上院議員、外國大使以及來自英國盟國的政要,坐在辯論庭樓上,不動聲色目睹了辯論始終。
英國局勢本已糟糕,政治內鬥雪上加霜。此時,須有人不僅能團結保守黨,且能團結各反對黨與軍隊。說到軍隊,他們相互掣肘,與德軍首次交鋒便失利;德國入侵波蘭而引發的長達八個月的所謂「假戰」,也因此遽然終止。
他蓄勢待發,要征服歐洲其餘各國。
希特勒侵入捷克斯洛伐克、波蘭、丹麥、挪威。
張伯倫雖險勝,但失去了其政黨的信任:共計四十一名保守黨議員投了反對政府票。其中,最年輕的是保守黨人約翰·普羅富莫。他時年僅二十五歲,竟溜出軍營來參加投票。保守黨黨鞭戴維·馬傑森第二天大光其火,罵他,「你這個卑鄙至極的人渣……你會為你昨晚的行為羞恥終生」。保守黨雖然仍在下院占多數席位,但縮減至八十一席,政府信任度已見分曉,無需繼續辯論。接下來便是看在首相接任人選上的公眾動員,正如張伯倫私人秘書長喬克·科爾維爾評論道,「所有人只把精力放在政治內鬥上,而不想明天,不想希特勒的下一步行動」,這委實「令人噁心」。事態發展到這步,英國須有一位新首相。問題是誰?誰具備這樣的資格?誰做好了出任首相的準備?
三人會晤改變了歷史。關於此次晤談的版本相互抵牾,因此,它多少成了一樁公案。如今,能確定的是參加晤談的人:內維爾·張伯倫,哈利法克斯勛爵,溫斯頓·丘吉爾以及保守黨黨鞭戴維·馬傑森。張伯倫召集幾位,一要告知他們自己辭職的決定,二要與他們議定誰承接領導英國的大任。此次會晤最直接的記載來自哈利法克斯的日記。據他回憶,張伯倫明確了辭任之心,但他並未明確支持誰接任其職,僅說,「兩位中無論誰接任首相,他都將樂意效力麾下」。工黨要人們——他們主導工黨如何或是否與保守黨組成聯合政府——計劃當晚前往伯恩茅斯,翌日將在那裡召開會議;而新政府,無論誰來領導,都得授工黨要員們要職;因此,必須儘快做決定。
在與張伯倫同一前排、隔著幾個座位處坐著一個人。上月挪威一役,英軍陣亡一千八百人,損失一艘航母,兩艘巡洋艦,七艘驅逐艦,一艘潛艇。對此,此人其實更難辭其咎。
與此同時,哈利法克斯與丘吉爾走到唐寧街十號的花園,品茶休憩。據丘吉爾回憶,他與哈利法克斯並未談及「任何特別之事」。之後,他回到海軍部,準備要做的事。當晚,他與安東尼·艾登共進晚餐,向他講述了白天發生的一幕幕。用丘吉爾的話說,他「希望內·張[張伯倫]不走,繼續領導下院,繼續領導[我們]保守黨」。而就在翌日下午,張伯倫向國王喬治六世遞交辭呈,並建議起用丘吉爾。更有意思的是,溫斯頓不僅當了首相,且自領一頂新設官帽:國防大臣。
時間:五月七日下午三點四十八分,為期兩天的辯論的首日。地點:下院辯論庭。張伯倫第一個就「戰爭行為」發言。他竭力說明,撤軍之舉意在拯救英軍。然而,他的發言絲毫無濟于穩固其首相地位,也絲毫無濟于消弭聽眾的恐懼:英國總之在走向毀滅。相反,他的發言進一步讓聽眾確信:他已倦怠、唯求被動防禦,他只會加速英國墜入險境。之後,有評論如此描述當時情形:張伯倫形容「悲傷枯槁」,其對手的中傷言辭更叫人難忘,即便如此,他仍硬撐著抵禦。他對這些言辭熟稔於心,正是他創造了「我們時代的和平!」(他一年前信心滿滿的承諾)和「沒趕上這趟車!」(他據觀察而認定希特勒已無任何在歐洲興風作浪的機會)。此刻,他創造的言辭,如一枚枚手榴彈,在自己腳下轟然炸開。九*九*藏*書


黨鞭們聞訊后四處活動,汲汲於與各投票陣營協議支持張伯倫。據科爾維爾日記,一些資深保守黨人「都在談重組政府,鄭重其事商議各種重組方案(方案將由保守黨議員哈利法克斯[勛爵]向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提出)。照此方案,塞繆爾·霍爾、金斯利·伍德、[約翰·]西蒙[爵士]等保守黨政府要員退閣,邀反對黨工黨成員入閣,但前提是張伯倫保留首相職位」
即便如此,張伯倫不願下台。他有很多理由,其中之一——也是讓他深為不安的問題——自己辭去首相之位,誰可能繼任?
我真替丈夫感到欣喜,他有了一位幫他把張伯倫逐出下院的人。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下院鐵定心把他、約翰·西蒙爵士和塞繆爾·霍爾驅逐出去……他出去時,「出去!出去!」轟他的聲音真是嚇人。我也從未見過哪位首相離開時竟受到如此「禮遇」。他咎由自取。慕尼黑綏靖事件后,托利黨人總掛在嘴邊的話是,「他讓我們免於戰爭,拯救了英國」。可憐的托利黨人,他們這回該開眼界了吧。
英國總參謀長埃德蒙·艾恩賽德爵士當時對溫斯頓的看法具普遍代表性。他的日記記錄了其矛盾心理:「能接替[張伯倫]者唯有溫斯頓,這順理成章。然而,他過於多變。不過,他確實具有終結戰爭的超人才幹。」
有人若質疑哈利法克斯的謙讓言不對心,不無道理。之後,哈利法克斯的言行表明,他汲汲於掌握權杖。他在日記里寫道:「此次談話,以及他[張伯倫]表露無遺的心跡,讓我胃痛。我又重複前天的話說,即使工黨願唯我馬首是瞻,我也該向他們表明,我尚無接任首相之心。」
哈利法克斯百般推諉,然而,上述理由似乎更為可信,解釋了他為何婉拒代表英國政壇巔峰的首相寶座。他是上院議員,無法作為首相進入下院。如此,他作為英國領袖,又將位居何處?正是該問題,才致其忸怩。
丘吉爾的回憶或許謬誤最多。他在回憶錄《風雲緊急》里誤記了此次面晤時間,記為五月十日。他以獨有的筆法描述了當時情景:張伯倫情緒激動,問,「溫斯頓,一位上院議員不該出任首相,我問你,其據何在?」溫斯頓對此「保持沉默;[隨後]很長時間,無人說話。可以肯定,長過紀念停戰日時人們須靜默的兩分鐘」。他如此描述,無非要讓歷史記住,他們的緘默令人煎熬,逼得哈利法克斯率先打破緘默;他極度痛苦,不厭其煩地解釋為何不能擔任首相。然而,據戴維·馬傑森回憶,哈利法克斯其實當即開腔,力薦丘吉爾,稱其更具資質。
丘吉爾接著面晤老友比弗布魯克勛爵。後者是報界巨擘,舉足輕重。他試圖讓丘吉爾就接任首相的問題明確表態。丘吉爾一如過去,不露星點口風,僅道:「無論誰接任首相,只要他能掌控戰爭局勢,我都願效勞。」
「即便你有過貢獻,但遠不足以支撐你久居首相之職。聽我一言,辭職吧。英國不再需要你這樣的首相。看在上帝的份上,辭職吧!」代表伯明翰市斯帕克布洛的下院議員利奧·艾默里道畢,坐回座位。下院廳內爆發出雷鳴般掌聲。時間:一九四〇年五月七日夜,即今日已是傳奇的挪威辯論會首夜。辯論會至此已進行九個小時。初夏夜晚透著暖意,夜色業已深沉。利奧·艾默里的話如刀,直捅保守read•99csw.com黨人張伯倫要害。

至此,議長發話:下院進行分區投票。絕大多數人認為票決結果已定。齊普斯·錢農回憶:
英國下院辯論庭沸反盈天,批評聲、斥責聲此伏彼起。樓上,貴族與上院議員們高呼「滾出去!滾出去!」。他們身體前傾,伸著腦袋,把樓下看個清楚。「辭職吧,老兄!辭職!」眼前發生的是英國政治上史無前例的一幕。各反對黨派成員將手裡的下院程序文件捲成匕首狀,擲向一個坐在辯論桌前的男人。他強撐不為人知的病體,心力交瘁,不復有生氣活力。此人便是英國首相保守黨人內維爾·張伯倫。
下院議長太太瑪格麗特·勞合·喬治夫人當時坐在樓上,聽了這番言辭,頷首讚賞。她後來寫道:
丘吉爾貌似救張伯倫,實有他圖。他的義舉不過是其謀划好的行動的第一步,雖料定不會成功,但同時,他表現的令人動容的忠誠會贏得同僚的讚許——藉此良機,他表現出自己若有意于首相之位,他會有多「具首相特質」;繼而順勢競逐首相之位,成為一匹黑馬。

由此可知,溫斯頓能否登上英國政壇頂峰,遠非定數,但他有哈利法克斯不能抗衡的一面,即戰爭經驗。儘管他曾連連鑄錯,但在從戎資歷上——他參加過英布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他當記者時親歷了各種軍事衝突——他全面壓過哈利法克斯。後者別說實戰,即便紙上談兵,也捉襟見肘。就在一個月前,哈利法克斯暴露了其軍事無知。據羅伯茨記述,哈利法克斯被問及「進攻特隆赫姆是否比進攻納爾維克更為有利,他不得不承認,愧闕能力,無法回答」
不止挪威。政府之前很多作為令人不滿,挪威事件不過是其中登峰造極之舉。英國上下在議論說,那些關鍵主事者從頭到尾幾乎沒做成任何事。先是捷克—斯洛伐克[原文如此]、波蘭,再是挪威。各地形勢四字以括:為時已晚。首相曾用「沒趕上這趟車」的說法。我質問,自一九三一年至今,他及其同僚錯過了多少班車?這該如何清算?他們錯過了數班和平之車,趕上的卻是戰爭這班車。大家已看清,他們對態勢從未有過正確判斷,他們認定希特勒不會進攻捷克—斯洛伐克,他們認定對希特勒可採取綏靖之策,因此,他們似乎也不會預判到希特勒將進攻挪威。
據哈利法克斯傳記作者安德魯·羅伯茨記述,之前,沒人想到哈利法克斯會成為首相接替人選;五月八日,亦即辯論第二天,結果出人意料。外交大臣與首相就此匆匆會晤,進行了短暫磋商。張伯倫「明確表示,他若被迫辭職,望哈利法克斯接任」。五月九日,星期四,再提首相之職的接任,哈利法克斯勛爵的態度卻非所期。他在日記里寫道:首相請他上午十點十五分到唐寧街十號面晤;張伯倫向哈利法克斯表示,「下院分歧已使首相之位難堪,他認為,不能聽任這種狀況繼續下去;他還認為,當前要事是重建眾人對政府的信任」。張伯倫再次談及首相職位的接任。哈利法克斯回應(據其日記):「若由我接任,他[張伯倫]或許繼續供職于政府。我列舉了所有能想到的不利於接任的理由,特彆強調,身為首相卻被排除在下院權力中心之外,將何等尷尬。」
工黨議員赫伯特·莫里森對阻止下院投票表決的請求充耳不聞。工黨方意志決然:絕不入閣一個仍由「那個人」,即張伯倫,主掌的聯合政府。莫里森發表了長達二十分鐘的激|情澎湃的演說。他敦促,下院須用良心投票,須認真徹底思考鑒於目前形勢,鑒於戰爭僅打了八個月,政府表現即如此糟糕,若不改變,英國還能存續下去嗎?他的意思簡單明了:不止張伯倫必須下台,所有支持對德綏靖政策的人也須一同滾蛋。他認為,英國三十年代盛行的這一政策是充滿錯誤的主張,竟然相信只需餵飽獨裁者,他便會心滿意足,退而安居於自己的巢穴。這就意味著,塞繆爾·霍爾爵士(時任空軍大臣)和約翰·西蒙爵士(時任財政大臣)也須辭職。
只有大英帝國領袖名號,卻沒有實權可舞,兼之將一直受丘吉爾掣肘,他深知此人在軍事戰略與戰術方面,較之於自己更勝一籌。因此,首相職位,對於哈利法克斯這類已有地位且自我的人,前景幾乎吊不起胃口。問題是,他的政治夥伴們怎麼就嚴重誤判了他的心思?上院望他出任首相,國王喬治六世望他出任首相,連工黨也望他出任首相。情形似乎是,他們在合力推舉某人,可此人突然,至少就目前情況看,對所薦之位幾無興趣。

八個月前,英國捲入戰爭。戰局持續失利。英國政界與民眾呼籲更換首相。不凡時代有其別於一般時代的訴求,因此,他們要的新首相須是一位不凡的領袖。他須做到唯不凡領袖方能做到的不凡之事,亦即,能說出打動、左右、說服民眾的話語,能說出可召喚民眾赴湯蹈火的話語,能說出鼓舞民眾使其歡欣的話語,甚至能說出誘使民眾心底生出種種未曾感受的情感的話語。話語催生行動。當然,行動的結果,視行動周全縝密與否,不外乎兩種:或凱旋班師,或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