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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任何一塊灘涂戰鬥」

第十章 「在任何一塊灘涂戰鬥」

德國空軍「最大密度轟炸」敦刻爾克港。炸沉船隻達二十五艘。
哈利法克斯說丘吉爾須通過演說規整思想,言之有理,但說丘吉爾思想「紊亂」,則大錯特錯。丘吉爾五月二十八日在下院演講時允諾一周后還要在這裏演講,自此,他腦子裡所想無他,就是想著順序——語詞的順序。與哈利法克斯的描述相比,坎貝爾大使的觀察才是精準至極,讓人想到丘吉爾的隔世神交西塞羅。
在此黑暗時刻,首相希望各位政府同仁與其他高官保持高昂鬥志並形成如此氛圍,並對此謹表謝忱。我們不諱言事態嚴重,然須堅信,我們有能力、有決心繼續與敵交戰,直至摧毀敵人獨霸歐洲的妄想。

有一人正急切等待此次會議的消息,他便是哈利法克斯勛爵。英國駐法國大使羅納德·坎貝爾爵士也沒耽擱,信告他,丘吉爾這次巴黎之行可謂「正是關鍵時機,極具意義」

丘吉爾早於四十二年前,即二十三歲時,便這麼寫道:
那些天,儘管形勢險惡,首相始終定如磐石,但旁人不難感受到壓在其肩上的重任的煎熬。他能想見法國之痛,心懷悲恤,也很想給予支援與撫慰。法國在一次次哀求,骨子裡慷慨助人的他還是狠下心腸,把住沒向法國派遣本已少得可憐的空軍力量,這是我們在英國本土繼續苦戰的希望所在。
我本人充滿信心:如果所有人克盡厥職,如果萬事周全,如果各項布置一如現在這般無一紕漏,我們將再次證明,縱使不得已獨自戰鬥,縱使不得已歷經數年,我們也完全可以保衛自己的島國家園,闖過戰爭的驚濤駭浪,抗擊一時的暴政脅迫,得以存續。總之,這就是我們竭盡所能須做之事;這就是國王陛下政府,即其每個成員的決絕意志。這也是議會與英國民眾所望。共同之需與事業將不列顛帝國與法蘭西共和國係為一體,兩國將如親密戰友,竭盡全力相助彼此,至死守護自己的故土。歐洲大片土地,歐洲許多歷史悠久、名聞遐邇之國,已經被或即將被蓋世太保及納粹治下令人不齒的爪牙控制,即便如此,我們也絕不動搖或膽怯。我們將戰鬥到底。我們將在法國戰鬥;我們將在任何海域戰鬥;我們將在空中戰鬥,愈戰愈勇、愈戰愈強;我們將不惜代價守衛我們的島國。我們將在任何一塊灘涂戰鬥;我們將在任何一處敵人登陸之地戰鬥;我們將在任何一畦田野、任何一條街巷戰鬥;我們將在任何一座山崗戰鬥;我們絕不投降;縱使,我絕不相信,英倫全島或大部分落入敵手,遭受奴役,無力反擊,駐守在帝國海外領地的艦隊仍將繼續苦戰,直至新世界適時秉承主意,全力以赴,拯救舊世界,讓其重獲自由。

他尚在床上,少將愛德華·斯皮爾斯爵士,雷諾與他之間的私人聯絡官,便傳來消息:昨夜致雷諾函,表示英方絕不借義大利人尋求和談,這位法國領導人收悉后,效果「神奇」,由此,「[丘吉爾]本人的執著信念顯然更加堅定,認為他堅持的道路乃正確之選。因此,他旋即否決了一切想進一步與羅馬接觸的函電」。在致雷諾函里,在內閣會議上,丘吉爾的用語均表現出了堅忍積極的精神;主和或失敗主義思想近日潛入不少人心,事實證明,丘吉爾與這派較量,這種用語可謂好鋼用在了刀刃上。現在,他很清楚,拯救英國的最銳利器是給予希望。

他相信,德軍遠比不上法軍。盟軍若能挺過夏季,彼時,英國東山再起,可助決定戰局……因此,盟軍與敵交戰,不可氣餒退縮……英國不懼敵人進攻。她的每座村莊將成為英勇抗擊入侵之敵的戰場。英國要組織頑強抵抗,須有軍隊,因此須滿足自己基本且迫切之需。只有這樣,英國方可將所余兵力交由法國盟軍調遣。
首相之吁頗有莎翁之風。戰時內閣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開會。會中,哈利法克斯勛爵毫無改變丘吉爾與其他大臣思想之圖,但他提請眾位注意,英國駐羅馬大使發給外交部一份電文,電文證實了一干人之料:「義大利參戰,目前看來已成定局,僅早晚而已。或本周內,或晚些,但絕不會延至如前所估的數月之後。」大使態度明確:「假如義大利也挑起戰爭,我們將以戰應戰。墨索里尼先生,也只能是他,將對此負責。」
應杜絕關於法國單獨媾和之主張。歐洲大陸形勢莫測,然無論如何,我們的責任不可改變,我們定將竭盡全力捍衛英倫之島,捍衛不列顛帝國,捍衛我們的崇高事業。
雖然無人知曉,但丘吉爾——為觸動法國人——提前將上述將永久定義他本人的這番話粗略演練了一番。

再看倫敦這邊,丘吉爾在法國縱橫捭闔之功給傳得沸沸揚揚。休·道爾頓在日記里寫道:「國王稱,出於義務,已提醒丘吉爾:他只是英國首相,並不兼任法國總理!」六月一日,亦即星期六清晨,丘吉爾回到倫敦。九_九_藏_書
我凝視窗外,看到的是灰綠相間的皇家騎兵衛隊閱兵場、碧藍的天空、碩大的形如躬身俯首大象的銀色防空氣球、一卷卷倒刺鐵絲網以及四處的士兵,問自己:照當前之勢,英國難道真就走到了盡頭?長久以來,我就怕這個島國上的偉大人民會減少、衰落甚或消亡,我們今天難道要目睹這一切變成現實?
按計劃,溫斯頓要在下院演講。距此已不足二十四小時,而講稿尚未擬就。整個白天,他忙於召開各種會議,但也能忙裡偷閒坐在唐寧街辦公桌后對講稿做增刪修飾,確保演講儘可能清晰明確,讓聽眾知悉形勢嚴峻。關於此次演講要旨,他瞭然於心:與他在上次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會議上的演講要旨大體一致。不過,此次演講用語式異。聽眾可是英國民眾中的精英,因此,不用特別語言難以直擊他們心底,激起共鳴。這種用語便是簡練之語,其詞句乃盎格魯—撒克遜語風格:短小精悍,說出來如音樂三連音,堅定有力,聽似幾把鐵鎚輪番敲擊著同座砧頭。
丘吉爾堅定回復法國,提振雷諾鬥志,促其繼續苦戰,盡久與敵纏鬥。
此次演說具有上述威力——溫斯頓因之成為「世上不為外因左右之力量」,巋然屹立,力蓋君王——他憑此喚起了其人民的壯志豪情,並將之引向了他指明的方向。

丘吉爾感覺,法國人之求越來越多,這非好事;再者,英國若最終,「也是迫不得已」,拒絕其任一請求,他們本就企望棄戰,這正好成了他們棄戰的理由。五點三十分戰時內閣開會討論各種對策。丘吉爾提議,英國應再度告諭法國人,他們務必堅守,稍待時日,英國一俟可能即予以支援,與此同時,「我方也應明確,目前無兵可遣」。該提議得到一致贊同。
艾德禮聽了丘吉爾表陳,打心底佩服,附和道:「他完全贊同丘吉爾先生所言。英國民眾已看到面臨的危險,認識到一旦德國取勝,他們苦心經營的一切將隨之盡毀,因為德國人的戕殺目標不止於生靈更是性靈。我們人民的鬥志空前決絕。」
此刻,英國民眾也令人憂心。他們士氣低落,恐慌情緒滋生蔓延。充斥報紙的是有關希特勒各種進攻英國計劃的報道。戰時內閣一致同意,為振奮民心,應由達夫·庫珀於六月二日晚發表廣播講話,告知民眾,二十七萬六千零三十名將士已成功撤回英國。不只是民眾需看到希望;政府大臣們也是憂心忡忡。看議員哈羅德·尼克爾森、休·道爾頓與齊普斯·錢農的日記,便知他們何等心焦:
戈特勛爵早先發來電報,要求「明確指示他在萬般無奈之下該如何行動」。會上,丘吉爾告知大家,已令戈特將軍「堅守陣地,為儘可能多的英軍撤離贏得時間,同時給予德國人最大打擊」。哈利法克斯仍一心拯救儘可能多的英軍,表達了所憂:

據伊斯梅將軍的回憶錄,丘吉爾「一貫性好親力親為,從而第一手掌握局勢」。丘吉爾建議翌日召開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會議,接著,他可親赴巴黎,向法國人面釋形勢。他極其希望,法軍儘可能多地與英國遠征軍一道乘船撤離敦刻爾克。在晚十一點召開的國防委員會會議上,首相強調,「[我]軍務必堅守,且儘可能贏得更多時間,如此,法軍撤離方可繼續」,否則英法關係可能因此遭受「不可修補的損害」
就在當日,敦刻爾克上空碧凈如洗,這非好事。德國空軍會利用這種天氣,一是重啟對港口的狂轟濫炸,二是掩護地面德軍。撤離行動還在繼續,進展速度一如先前,但損失慘重:十七艘船(含四艘不可再失的驅逐艦)均被擊沉,另有十艘船毀損嚴重。參謀長委員會下午三點三十分開會。會上,丘吉爾「特別指出,儘力堅守,愈久愈好,事關大局。德國人或今日突破防線,但我們也或可再多守一天。我們要儘力營救所余法軍,成敗與否或將極大影響英法之盟。只要我們堅守,撤離行動就不會中斷——縱使損失海軍也在所不惜」
丘吉爾回到海軍部,科爾維爾呈上一條他人的建議,「將國家美術館里的畫作送往加拿大」。丘吉爾回道:「不必。就將它們藏置在洞窖里。不許一件離開英國。我們會大敗他們。」還有人提議將皇室、皇室珍寶甚至政府徙至帝國的海外領地,丘吉爾的回應亦大同小異:「我篤信,他們試圖侵犯英倫之島的那一天,我們必定能讓他們追悔莫及。遷移之事不必再議。」
于戰時內閣,這實為「壞」訊,且壞訊不止於此。四萬英軍雖然已自法國撤回本土,但軍方認為更多英軍能否得救猶為懸疑。德國空軍不間斷轟炸,徹底炸毀了敦刻爾克港,炸沉了幾艘船隻。這些沉船擋住了其他進港營救英九*九*藏*書軍的船隻。
雷諾幾乎無言以應,但還是感謝丘吉爾與艾德禮的一番鼓舞人心的言辭,欣賞丘吉爾的決心,亦即縱使法國失敗,英國也絕不棄戰。他接著稱頌法英關係空前緊密。會議隨即休會。
丘吉爾步出會議室,旋即致信艾登、伊斯梅和約翰·迪爾將軍(他取代艾恩賽德任帝國總參謀長)等心腹,用詞鼓舞人心,以此確保他們能感受到已有後盾。他信中言:「敦刻爾克撤退不無可能;法軍應與我軍一同撤離,這點甚為重要。在涉及撤離的諸多事項方面,我們須即刻與駐英法國使團,或如可能,與法國政府協調落實,如此,可杜絕或儘可能少些批評。」他接著致電少將斯皮爾斯:「你的報告很有意義。大使高度嘉許你的工作。期盼你的後續之訊,毋中斷。同時,望你重申,無論他們有何行動,我方都將繼續戰鬥的毫不妥協的決絕立場……」最後,他致電戈特勛爵,告知其戰時內閣決定:
一切彷彿陰謀與我們作對……我們處境猶如地獄……
[他]極不滿意給戈特將軍的死令。他同意務必惡戰,但認為,不妨如此指令戈特勛爵:一是國王陛下的政府無條件地信任他,二是認可他視情採取的任何最後之策。將士本存不多,為使余部免遭屠戮棄戰,非恥辱之舉。

發言需三十四分鐘。他先詳述過去數周法國戰場形勢,繼以報告敦刻爾克撤退情形。他不諱言現實,言辭坦誠生動、令人錯愕。關於納粹如何兇猛,將士們如何英勇守港捨身成仁,他均簡要概之,但也足以讓聽眾悉知其詳。他稱敦刻爾克撤離行動是「[一場]堪稱奇迹的大運送。它的成功,靠的是無畏、堅韌、鐵的紀律、無懈可擊的後勤、智慧、才幹、寧死不屈的忠誠」,但警醒:「任何戰爭中,勝者靠的不是撤退。」
每小時多達兩千名軍人自敦刻爾克港撤離。四萬多名軍人安全撤至英國。
首相與外交大臣因昨日之爭而生的嫌隙看似難以修補,二者這會又生異議,不難看出背後原因類似已被拋棄的和談之議。哈利法克斯勛爵又行道義之辯:死戰到底非英雄之舉;如有可能,以戰術或撤退的方式拯救生命,並不可恥。丘吉爾反駁:哈利法克斯所言是再明顯不過的常識,不用他說,「任何身處絕境的勇士,沒接到令其他為的明確命令,有權自行決斷。因此,給戈特勛爵的指令無需改動」。丘吉爾之意昭然:「大凡指揮官,若身陷如戈特勛爵此刻所處絕境,是繼續抵抗,抑或繳械請成,可自主裁量。」
當日上午,戰時內閣開會。大家欣喜知悉,「發電機計劃實施之順利遠超預期」,近二十二萬五千名將士已撤回英國。就在昨日,哈利法克斯勛爵會晤美國駐英大使約瑟夫·肯尼迪,後者道,「敦刻爾克撤退行動告捷,勝抵盟軍向美國提出四十次求援」;「各項事宜在美國進展迅速」,英國從美國獲得驅逐艦的前景看好。大使建議,丘吉爾應抓住該時機直接與總統通話,加快進程。
究男人之天賦,無一可與演說之才相等值。演說幹才氣勢湯然,影響深遠,勝於任何偉大君王,是世上不為外因左右的力量。具此才幹者,縱使同黨棄之、朋友叛之、褫官削職,仍巋然屹立。演說的功效已為眾人所目睹。當下時日無奇,人多忿嫉,對外多有抵觸,故每逢集會他們一臉木然,但也難擋演說的力量:與會者起始漠然沉寂,進而忸怩響應,終至心悅誠服。其贊同之聲由弱而強,由疏而密;其情感亦隨之驟然迸發,不能自已;其心既動于情,則聽由左右。
他談及希特勒的各種進攻策略,但提請聽眾注意,數百年來,拿破崙與其他「歐洲大陸的專制君王」也曾如此盤算,然終告失敗。演說最後部分是他苦心孤詣的華章:
至此,丘吉爾作為領袖,也是經歷了錘鍊。他原本擔心得不到本黨支持,這種擔心已蕩然無存;他認為,英國民眾也都給予他信任;他萬事俱備,堅信前方的道路正確,且能領導英國安然闖過險關。有此心態,當他人認為目前自敦刻爾克撤回本土的英軍或至多不過於此時,溫斯頓——想著自己謀划,尚未真正實施的發電機行動計劃——堅信,更多英軍將撤回英倫;當他人擔憂法國人勢將請成時,他堅信,自己能促使他們繼續保有鬥志、看到希望。

鑒於目前形勢吃緊,英法雙方應盡量協力同心,是為要務。如此,雙方便可確保鬥志始終高昂。他堅信,雙方別無他路,唯有繼續戰鬥,直至征服敵人。縱使一方不幸戰敗,另一方也絕不可棄戰。英國政府甚至做好準備:假如因某種災難,英國本土化為廢墟,她仍將自新世界發起對敵之戰。務必認清,假如德國打敗英法任何一方或兩方,她絕不會心生憐憫,英法將永遠淪為其附庸、奴隸。西歐擁有諸多成就,其文明就是終結,也該以悲壯的方式,這比遠[原文如此]兩個偉大民主國家在被褫奪了有意義的存續所需的一切后仍苟活強。他知道,那是深植于英國民眾之心的信念。他本人不日內還會將之告諭英國議會。九_九_藏_書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五月三十日早八點三十分,丘吉爾一行乘兩架火烈鳥飛機飛離倫敦前往巴黎。據丘吉爾的衛官沃·亨利·湯普森探長回憶,從飛機上往下看,「到處是稀稀拉拉的難民;他們用馬車、手推車裝著或乾脆背著所能帶走的財物,儘快逃離交戰地帶」。此行還有伊斯梅將軍以及,頗異於往常,克萊門特·艾德禮,這位掌璽大臣是首次出席這種會議。伊斯梅在回憶錄里寫道,「[他]勇敢,睿智,有決斷力,百分百忠誠于丘吉爾;人品無瑕,似未有過星點私心雜念。」

「在任何一塊灘涂戰鬥」這樣直白無誤的話語,其實是丘吉爾出於敬意借用法國前總理喬治·克列孟梭的一句演說。丘吉爾撰寫過幾篇專論這位偉人的文章,也曾與他在巴黎和會期間有過交往,這便借用了他一九一八年一月一次演說中的話。克列孟梭原話如此:「我將在巴黎前方戰鬥,我將在巴黎市內戰鬥,我將在巴黎後方戰鬥。」丘吉爾稍加創新,便有了自己的「我們將在……戰鬥」。此外,如其「熱血、辛勞、眼淚與汗水」的演講,為增強效果,他再次運用每句首字重複法。反覆用「我們將在……戰鬥」,他意在強調,自己將時刻與人民一道,共克時艱。
五月三十日上午,霧鎖倫敦,氣候惡劣,這倒讓倫敦一時免遭德國空軍的狂轟濫炸。此刻,敦刻爾克港這邊,除了小舟,其他船隻幾乎無法進出。兩位信使被派往倫敦,向首相面陳最新形勢。丘吉爾見與芒斯特勛爵(戈特勛爵的副官)一道站在門口的另一位信使竟是侄兒約翰·斯賓塞·丘吉爾,吃驚不小。約翰·斯賓塞·丘吉爾當時的樣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到伯父門口時,「仍戰鬥裝束,全身浸濕」。他告訴伯父,「當前最緊迫的,是派小型船隻將滯留灘涂的軍人運送至大型船隻」。芒斯特補充道,戈特勛爵認為「小型船隻是我軍救星」

我以為,縱觀世界與戰爭史,年輕一代從未有過如此良機。相比之下,圓桌騎士,東征的十字軍,都不過是平淡無奇的往事……我們的這些年輕的男子漢,每日天光一亮便持戈上陣,護衛他們的家園與我們為之奮鬥的一切……或可這麼評價他們:「天破曉,機會至……一位位當代高貴的騎士應運而生。」
演說直達其旨,力量巨大,反響強烈;幾位工黨議員熱淚盈眶。丘吉爾後來談及自己肩負的大任,即代英國民眾發出強音時,說道,「擁有一顆雄獅之心的」是英國民眾,他僅「有幸受召,代其發出獅吼」。在英國民眾經歷的至暗時刻,這前所未有的獅吼響徹雲霄。

丘吉爾情緒漸高,其遊刃有餘的修辭術也隨之凸顯,兩個反問拋向聽眾:「為戰爭大局計,還有什麼行動,較之於這樣的撤離,在軍事上更加重要,更有意義?」「我們的空軍雖不過幾千人,但憑其戰鬥技能與獻身精神,難道不也或可捍衛讓文明得以存續之事業?」他繼而生動描述當下戰爭,並將之與史上傳奇聯繫起來,藉以彰顯前者:
心意一定,人也變得不同: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丘吉爾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竟庶幾有如新人。
哈利法克斯最不願讀到的便是這種消息。就在昨日,開完五點三十分的戰時內閣會議后,他在日記中寫道,從未見過有誰的思想如丘吉爾的這般「紊亂」,「可以這麼說,他要規整自己的思想,非得通過演說不可,而這點恰與我的做法截然相反,十分惱人。」
他讓幾位心腹先讀了初稿。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鑒於英法關係目前經不起折騰,而且法國人在求英國加大軍事支援力度,措辭「在法國最高司令部聽來該略顯刺耳」。不過,丘吉爾只刪去了這句,即「縱使美國仍舊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超然心態,旁觀種種實則對其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可怕危險日益成勢」。他該又忖度了一番,想起來他的這次演講應促使美國人真正與他同伍,而非遠離戰場。有意思的是,他寫劇本提示似的在講稿空白處寫有諸如「示以同情!」,緊挨講稿這句「我們損失的將士逾三萬名——包括陣亡者、傷員及失蹤者」read.99csw.com

下午五點三十分,戰時內閣開會。就在此前,丘吉爾欣喜通報,逾十萬名將士抵達英國海岸。問題是,「眼下,濃霧嚴重阻礙撤離行動」。此外,斯皮爾斯少將早將法國目前形勢電告戰時內閣。有人擔心,法軍當下在索姆河附近的戰鬥或行將告負,理由是,「魏剛將軍早言,德軍勝率三成,法軍勝率不過一成。目前,可與德抗衡的時間已剩不多。他[魏剛]也請求英國,如可能,盡遣援軍……英國若能支援哪怕一個師,局勢也會截然不同。」
現實難以教人振奮,唯有堅信得道多助吧。我們裝備盡失。法國人損失百分之八十的兵力,且感覺我們拋棄了他們。這種心態將嚴重妨礙兩軍重建友好關係。
若你與我們的聯繫被切斷;若據你判斷,自敦刻爾克及海灘撤離的路徑均被封鎖,雖盡全力,也無法打通,屆時你將獨自視情決定何時停止繼續予敵以重創。國王陛下政府堅信,有你掌軍,英國軍人將無損英名。
當晚,丘吉爾、艾恩賽德將軍及克萊門坦在海軍部一同用餐。據描述,丘吉爾當時「狀態極佳」。與此同時,英國遠征軍撤離速度尚可。據喬克·科爾維爾日記,「溫斯頓勤勉得片刻不停,令人肅然起敬」。晚餐后,晚十一點四十五分,丘吉爾致電雷諾,重申他與法方都希望「法軍一同撤離」,且「我方一俟完成重組撤離到本土的部隊,完成必要力量布置從而保衛自己、抵禦可能發生且近在眼前的侵略之後,即著手組建新英國遠征軍」。同時,他告訴這位法國領導人,英國正撤回在法國的軍事裝備,但「此舉僅為整飭修理,以備燒至城下的戰火。我方會很快通報你們加強駐法英軍的新策」;他補道,他「完全出於同舟共濟之誼」擬發該電文,「望你也開誠布公,勿踟躇諱言」

丘吉爾準備就寢,戰時內閣一位值班軍官見機請求丘吉爾准他四天假期,他藉此能為敦刻爾克撤退出力。首相應道:「上帝保佑你。我多希望與你同往。」
西塞羅在《論修辭學的發明》中寫道,一篇渾然天成的演講有序可循,可分為六個步驟,最後的步驟便是演講末的煽情,即演講結束語須聲情並茂,「無一例外地意在激發聽眾之情」。丘吉爾在此次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會議上的講話「結尾精彩」,表明他一如過往,正在演練某次演講的結尾,而該演講會被譽為經典,傳世不朽。
截至六月三日中午,英國遠征軍堪稱奇迹的撤離行動幾近完成,二十九萬兩千三百八十名將士得救。丘吉爾的私人秘書約翰·馬丁在回憶錄里寫道:
下院里座無虛席。首相站起身來,僅四步便到了發言台前。
此刻,張伯倫一如過去幾日所為,又當和事佬,說有可能,「戈特勛爵把這條指令理解為不管處境如何,他都要與陣地共存亡」;一旦遠征軍與國王陛下政府的聯繫被切斷,他想最後請示,也絕無可能。折中計,張伯倫建議,當前指令應清晰明確,加上一條,戈特「若還可聯繫國王陛下政府」,應「繼續戰鬥……聯繫一旦被切斷,他可視情自主決定抵抗力度」。克萊門特·艾德禮認為,受人景仰的戈特將軍何嘗不懂如此行事,張伯倫的建議辱其威名,因此駁道:「一旦聯繫被切斷,往海岸撤退已無可能,所處境地令他無法真正有效打擊德軍,在此情況下,戈特將軍肯定被允自主決斷。」安東尼·艾登附和。會開得讓丘吉爾很不氣順,末了,他說道:「部隊在無被營救之望,且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還應設法繼續戰鬥,給戈特勛爵的指令絕無此意。不過,他會根據[艾德禮]的說法,調整電令措辭。」read•99csw•com
不論丘吉爾如何積極樂觀地分析形勢,雷諾對前路終抱失敗與悲觀心態。會議近尾聲。丘吉爾仍做最後努力,望雷諾振作起來:
下午六點四十五分,魏剛將軍收到一份「十萬火急」的告警電報,得知,形勢已千鈞一髮,儘管死守,但德軍極可能隨時攻破城池,撤離行動將被迫放棄。

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估計,「往下想保敦刻爾克不失,僅就水、食物及彈藥越來越少而言,最長不過四十八小時」。丘吉爾坦言,「英國政府已不得不令戈特勛爵率可作戰部隊先行撤退,傷員留後。這批留在戰場的傷員多達數千。戰局危殆,著眼未來,下達如此命令實屬必要」。英方預估二十萬可戰鬥成員應能撤回英倫,但撤離絕非易事,因為大型裝備損失已盡,僅余輕型武器及個人配給。雷諾先是感謝且褒讚英軍在撤離行動中的非凡表現,接著話鋒一轉,表示確信,「東北戰場一旦瓦解,德國將迅疾……往南進擊,直搗索姆河和埃納河防線……[因此要求]一俟北面戰鬥結束,英國應將其皇家空軍全部力量及儘可能多的地面部隊投入到新戰場。」丘吉爾更加關注英國自保,應道,「除非確知多少英軍自北面撤離,否則,讓英方現在決定可派遣多少地面部隊」,實乃強人所難。
六個月後,歐洲會是何種局面?饑饉,餓殍,暴亂,德國霸佔了大部分歐洲,那裡的人民遭受奴役。

據卡多根日記,這次內閣會議自始至終在「討論給戈特的指令該如何措辭,[吵得]不可開交。溫斯丘[丘吉爾]之倔也是了得,見內張[張伯倫]與哈[哈利法克斯]又唱對台戲,說話音量很高,不過還沒咆哮。恐怕他們之間的關係會變得相當緊張。錯在溫斯頓——太倔。」
丘吉爾在《修辭的支柱》一文中寫道:「真正的演說家乃民眾情感之具化」,時刻,他發出了如此強音,堅信不列顛人民將與他並肩戰鬥到底。歷史學家大衛·坎納丁評論道:丘吉爾「言如其人。他本人實則如此……一面是簡單、激|情、純粹,不擅欺詐、詭謀,一面是招人顯眼、耽於幻想、騎士遺風、英雄主義、胸寬心高、主觀張揚」。此次演說便折射出所有這些秉質。它充滿激|情與大無畏精神,當然,最多的還是予人以希望。他向英國民眾伸出手,領他們越過前路上的千難萬險。
他如此想著,這便給內閣大臣與其他高官們各發了一份「絕密」備忘錄:
溫斯頓撰寫演講稿,可謂絞盡腦汁,經數日乃成。他的私人秘書約翰·馬丁一九七三年接受採訪時憶道,這可是他的獨門絕技,使起來「格外用心」。通常,他先喚來打字員,「慢而又慢地口授需講內容……他看到已是精挑細選的詞句后……他會細語呢喃,旁人便聽到一連串的幾近半打的其他字詞……他大聲念著它們,一試效果」,然後擇定感覺最佳者。打字員將這種稿打成「初稿」。從頭至尾,他邊讀邊用紅芯鉛筆修改。打字員將改畢的「初稿」打成「半成品稿」。該稿被送至各個「行家,以求雅正」,從而確保所列事實與數字萬無一失。最後,打字員打一份獨有的「聖詩版式稿」:字行排列如詩行,新起行較前最後行略往裡縮進。他接著開始一遍遍念稿,攥著兩片翻領,滿屋裡踱著步,嘗試著各種語調,從夸夸其談變為喃喃自語。

他此次與法國人打交道,很是精彩,信中難以細表,他之後會給你更為詳盡的描述。我唯需表述的是,他在會議尾聲的講話精彩絕倫,表明了英國人民甘願經歷千難萬苦,也要戰鬥到底,絕不屈受桎梏的死士之志。
丘吉爾為相僅二十五天。期間,他承受了戰爭帶來的各種巨大壓力,受到了內閣的質疑,但最多的,是他直面自疑及各種憂懼,這才得以前行,上到了自信被信、堪為領袖的更加寬廣光明之地。
一九四〇年六月四日,下午三點四十分,丘吉爾演講排練時間告罄。敦刻爾克撤退大功告成,三十三萬名將士奇迹般得救。





英法最高戰時委員會如期開會。會上,丘吉爾主要關注敦刻爾克撤退,通報道,「截至當日午時,十六萬五千名將士已由海上撤離」。對此,雷諾「提請注意數字之差……駐紮在各低地國家的英軍共計二十二萬,[其中]十五萬得以撤離。反觀法軍,二十萬人中僅一萬五千人得以撤離。他[雷諾]從法國公眾的角度考慮,甚望更多法軍得以撤離;否則,法國公眾或將意見紛紛」。丘吉爾解釋道:「英方大量人馬先行撤離,主要因為[敦刻爾克]後方早有大量英方後勤部隊及其他後援部隊,他們便於迅即撤離。英方作戰部隊撤離人數實則區區。」再者,法軍迄今尚未正式接到撤退命令,英軍則不然,因此,丘吉爾強調,這也是「他親赴巴黎的一個主要原因……意在確保法國能像英國一樣,即刻向自己部隊正式下達撤退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