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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獵鷹

第一部

1、獵鷹

「她嫁給了埃德加,」約翰爵士回答,「他們在綠林里結了婚,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愛德華用手指轉動著那顆白色的兵,疑惑地看了看,然後擺在格子上。「不過,事態難道不是如此嗎?我以為你們已經讓她承認了這一點。」
「你又不在場,」弗朗西斯·韋斯頓說,「我是從其中一位陪審員那兒聽到的。他們高喊著,『把他帶走,把賣國賊拖出去,給我們端羊腿來。』托馬斯·莫爾就這樣被推上了死路。」
「這是他小時候摔的,」他說,「在競技場比武的時候。我親手把他從馬蹄下救了出來,那副可憐樣兒啊,還哭著喊媽媽。」他按了按那孩子的肩膀。「好了,雷夫,振作點兒,我覺得你非常帥。想想漢斯是怎麼畫我的。」
「先生,您怎麼沒有晒傷?」雷夫·賽德勒問道。雷夫像國王一樣是紅頭髮,臉上也曬出了一片片紅印,甚至眼睛都有些發紅。他(托馬斯·克倫威爾)聳了聳肩;他摟住雷夫的肩膀,一行人緩緩進入室內。義大利的各種地方——無論是戰場,還是遮風避雨的會計室——他都待過,但始終保持著倫敦人的白膚色。那四處遊盪的童年時代,不管是河邊的時光,還是田野上的日子,都沒能影響他如初生般的白皙。「克倫威爾的皮膚就像百合花,」國王說,「也只有在這一點上,他才能與任何花兒相提並論。」在國王的調侃聲中,他們朝備好的晚餐走去。
「瑪麗·謝爾頓是一位友好的姑娘,」國王說;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到韋斯頓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鄰座;據說謝爾頓在床上對國王很友好。
「我可不這麼想,先生,」他說,「我讓我的女兒們與兒子接受的是同樣的教育。」
「我可不敢說自己是十二歲,」簡說。
「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你以為我要你娶一個擁有一座鹿園的老寡婦。」大家都拿格利高里取笑,包括雷夫·賽德勒,托馬斯·賴奧斯利,他府里的其他年輕人,還有他的表兄理查德·克倫威爾。
上帝保佑您,先生或太太。
「沒錯,可您幹嗎這麼晚了還跟她哥哥交談?開始是下棋,接著是聊啊聊啊聊。他們說您自己喜歡簡。」
老約翰爵士是個在家庭感情方面聲名狼藉的人。早在兩三年前,宮中就傳得沸沸揚揚,說他與他的兒媳偷情,不是激|情難耐下的一次,而是自從她嫁進來后反覆多次。王后與她的心腹在宮中四處散布這個傳聞。「據我們計算,有一百二十次了,」安妮吃吃笑著說,「嗯,是托馬斯·克倫威爾算出來的,他算數很快。我們猜想,星期天他們會顧點廉恥而節制一下,大齋節期間也會有所減少。」那位出軌的妻子生了兩個兒子,醜行敗露后,愛德華宣布,由於無法確定他們到底是他的兒子還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所以不能接受他們作為自己的繼承人。淫|婦被關進了修道院,不久就一命嗚呼,使他得到解脫;現在他有了新妻子,她總是與人保持距離,口袋裡藏著一枚發簪,以防她公公靠得太近。
「這不是秘密。」他皺起眉頭。「你真想這麼走嗎,愛德華?我馬上要吃掉你的王后了。我可不想再占你的便宜,讓你說我閑聊些靈魂狀態什麼的來干擾你下棋。」
湯姆·西摩哈哈大笑,並探身向前。「那麼,簡,你的追求者是哪些人?」
漢斯會注意到的,他想,回到倫敦后我要問問他。很可能是我的錯覺;沒準是這玻璃的緣故。
「嗯,」國王對他說,「明天怎樣比今天更好呢?」接著,他又對在座的人解釋道,「只有某方面有所改善後,克倫威爾先生才能入睡。」
「我們在懲治他,」雷夫說著,彎下腰去。「喂,先生,現在後悔了嗎?」他朝手掌里吐了口唾沫。「下一步怎麼辦,格利高里?」
她連忙起身;但是蹙著眉頭,似乎想弄清是怎麼回事。她的嘴唇在動,但只是重複著他的話:走走……簡?……花園?
自七月以來,這種信他已經寫了很多。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不是很有說服力;他發現自己在老調重彈,而不是提出具有新意的觀點。他需要新的說辭……亨利在他背後踱來踱去。「陛下,皇帝的大使查普伊斯問,他能否騎馬去內地,拜訪一下您的女兒瑪麗小姐?」
他順著老爵士的視線,朝簡·西摩看去。他早在宮中就認識她了,因為她是前王后凱瑟琳以及現任王后安妮的女侍。這是一位膚色白皙的姑娘,其貌不揚,一向寡言少語,看著男人時,似乎他們總是讓她覺得驚訝而不快。她戴著珍珠首飾,白色的織錦長裙上綉有幾枝小康乃馨的硬挺圖案。他不難看出這一身價錢不菲;撇開那些珍珠不談,少於三十英鎊絕對打造不出這種效果。難怪她一舉一動都很小心,就像一個被大人叮囑過別把衣服弄髒的孩子。
「我會讓陛下的帽子在行為上有所改善。至於中午前的那些雲——」
他又回頭處理起信件。大城小鎮的瘟疫……國王總是非常害怕傳染……外國統治者的來信,想知道亨利是否真的打算砍掉他的所有主教的腦袋。當然不是,他寫道,我們現在有非常優秀的主教,他們全都遵從國王的旨意,全都承認他為英格蘭教會的首腦;另外,這是個多麼無禮的問題啊!他們怎敢以為英格蘭國王應該向別的國家解釋自己的行為?他們怎敢質疑他至高無上的判斷力?沒錯,費希爾主教死了,還有托馬斯·莫爾,但是,在他們把他逼到極點之前,他對他們過於寬容;如果他們不是背叛國家並死不悔改,現在就會活得好好的,就像你我一樣。
「伯爵真是個兩面三刀的混蛋!」國王說,「他罪有應得。」
他累了:他對上帝傾訴;他說,上帝引導我吧。有時候,在他睡意朦朧之際,紅衣主教穿著紅色法袍的龐大身形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他但願那位已故的老人能夠預言。但他的老保護人只談些家庭瑣事,只談些業務上的事情。我把諾福克公爵寄來的那封信放在哪兒了?他會問紅衣主教;而第二天一大早,那封信就會到達他的手中。
有時候,他願意談起她們——安妮和格蕾絲:她們如今已經離開七年。湯姆·西摩笑了起來,「什麼,您也讓她們與格利高里和年輕的賽德勒大人一樣上比武場嗎?」
國王發出了鼾聲。他又歪向了左側,不太安穩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以為我會與你的新娘偷情嗎,像老約翰爵士那樣?」
這就避免了醉酒的說法;最近這些天來,國王常常要酒喝,而在清瘦、愛好運動的年輕時代卻不是這樣。他(克倫威爾)看著國王在椅子里歪歪倒倒:先是微微向前,似乎想把頭伏在桌上,接著突然一驚,又向後仰去。口水順著鬍子淌了下來。
沒有回答。國王有些費力地盯著他。「對不起,幹嗎要給他放血?」
上樓后,他看到雷夫和格利高里在大窗戶旁跳來跳去。他們盯著腳底下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在那兒又跑又踢的。起初,他以為他們是在踢虛擬足球,但是接著,他們像跳舞一般躍起,用腳後跟朝那東西踢去,他這才看清那東西瘦瘦長長,原來是有個人倒在那兒。他們彎下腰,又擰又戳的,並把那人的頭轉過來。「輕點兒,」格利高里說,「我還不想扭斷他的脖子,我要看著他受罪。」
簡抬頭望著他,從脖子到髮際線一片緋紅。「你們見過這麼愛臉紅的人嗎?」亨利問。「除非是不到十二歲的小姑娘。」
「您把我將死了,克倫威爾先生,」愛德華說,「但僅僅是因為您讓我分了心。」
他(克倫威爾)把棋子推到一旁,強壓住一個呵欠。「我可隻字未提你的妹妹簡,對吧?所以,你現在還有什麼借口?」
「哦,陛下,」約翰爵士樂了,「我想當時還沒有法官和陪審團。」
「去年。您去年喜歡她。」
該是哈里·諾里斯效勞的時刻了;諾里斯是侍寢官,總是會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低聲將國王喚醒。但諾里斯此時遠在外地,幫國王向安妮送情書去了。那麼該如何是好?國王不像五年前那樣,看上去猶如一個疲憊的孩子,而是像所有人到中年的男人一樣,飽餐一頓之後就昏昏欲睡;他顯得大腹便便,不少地方都青筋突起,即使在燭光下,也不難看出他已經褪色的頭髮在漸漸花白。他(克倫威爾)朝小韋斯頓點點頭。「弗朗西斯,該你去好好侍候了。」
但事情得到寬恕了,得到寬恕了。肉體是脆弱的。國王此行表明老先生已經得到原諒。約翰·西摩有一千三百英畝地產,包括一座鹿九_九_藏_書園,其餘大部分都是羊兒的天下,每英畝的年產值為兩先令,帶給他的收益只有相同面積耕地的四分之一。那都是些與威爾士山羊雜交的個頭矮小的黑臉羊,肉質粗硬,但羊毛很好。剛到達這裏時,國王興緻頗高,問道,「克倫威爾,那頭牲口有多重?」他不用出手試就脫口回答,「三十磅,先生。」小侍臣弗朗西斯·韋斯頓鼻子一哼,說,「克倫威爾先生當過剪羊毛工。他不會有錯。」
「怎麼會?」
「你以為我對她有意。」
他有些不安地說,給女士們——哪怕是已婚的女士——寫情詩,並沒有什麼壞處,這在宮裡很常見。韋斯頓說,謝謝您說得這麼大度,克倫威爾先生,我們還以為您自己可能會試試身手,而讓我們擱筆的。

「小心點兒,」他說,「國王很喜歡韋斯頓的。」
他(克倫威爾)開口道,「我想知道這個故事是否有文字記載,如果有的話,是誰記的,以及他是否宣過誓。」
「什麼樣的聲音?」他哥哥愛德華·西摩問。
「嗯?」
亨利微笑著點點頭。「沒錯,湯姆。我根本用不著佩服他,對吧?」
他在心裏說:不是對沃爾西,而是對喬治·博林的妻子。「我根本就沒想結婚。我沒有時間。我跟我的妻子很幸福,但麗茲不在了,我的那一部分生命也已經隨她而去。看在上帝的分上,羅奇福德夫人,誰給了你權力來揣摩我的意圖?夫人,我沒有時間去談婚論嫁。我五十五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一份長期的契約而言,肯定是失敗無疑。如果我需要女人,最好是按小時租用。」
「但願他們放過圖書館。還有學者。波蘭有些非常傑出的學者。」
「是嗎,簡?」湯姆·西摩一臉笑容。
「是喬治·博林的妻子羅奇福德夫人告訴我的。她說,你可能會有一位來自狼廳的年輕繼母,你覺得怎麼樣?所以,如果您自己喜歡簡,」格利高里皺起眉頭,「就最好不要把她嫁給我。」
「陛下,我聽說,倫敦市長大人因為偏頭痛太厲害,幾乎已經足不出戶了。」
腦袋一挨到枕頭,他就說,「別說話了,格利高里。」他閉上眼睛。格利高里是個好孩子,儘管他學的那些拉丁文,那些偉大作家的感人至深的段落,全都像耳邊風一樣,已經從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不過,想想托馬斯·莫爾的兒子吧:身為全歐洲所敬仰的大學者的兒子,可憐的小約翰連主禱文都念得結結巴巴。格利高里是一位優秀的弓箭手,優秀的騎手,是比武場上令人矚目的明星,他的行為舉止也無可挑剔。他跟長者說話恭敬有加,走路時不拖著腳,也不單腿站立,對下人也都溫和有禮。對其他國家的外交官,他知道怎樣按對方的禮節鞠躬。在餐桌上,他不會坐立不安,也不會去喂狗,如果需要他照顧長輩,他也能幹凈利落地切分雞塊。他不會衣冠不整懶洋洋地遊盪,不會對著窗玻璃孤芳自賞,不會在教堂里東張西望,也不會打斷老人,並代他們把話說完。如果有人打噴嚏,他就會說,「上帝保佑您!」
「我才不是。」韋斯頓舉起雙手。「安妮王后說,讓莫爾的死殺一儆百,給所有這樣的叛國賊一個警示。不管他們的聲名多麼顯赫,不管他們的罪行多麼隱蔽,托馬斯·克倫威爾都會查個水落石出。」
儘管白天將盡,亨利卻似乎並不想回到室內。他站在那兒環顧四周,一邊嗅著馬兒的汗味,他的前額上有一大片暗紅的晒傷。上午較早的時候,他的帽子丟了,根據慣例,狩獵隊伍只好一律脫帽。國王不願換其他的帽子。等夜幕開始籠罩樹林和田野時,僕人們會出去搜尋,期待那支黑色的羽毛在漸暗的草叢中搖曳,或者那枚獵手徽章——鑲嵌著藍寶石眼睛的聖休伯特金質徽章——熠熠發光。
他笑著搖搖頭。
威爾特郡,1535年9月
「您說過嗎?」
格利高里抬起頭來。「托馬斯·莫爾,」他說,「陪審團。事情真是那樣嗎?」
「是嗎?」他說。
他微微一笑。「只有這一點例外。」
「我想她別無選擇,」瑪喬莉夫人嘆了口氣,說,「做女人的得調整自己。」
托馬斯·克倫威爾現在五十歲左右。他擁有勞動者的身體,健壯、能幹,已經有些發福。他的一頭黑髮如今開始花白,那永遠不變的白皮膚似乎天生就不懼日晒雨淋,正因如此,有人嘲笑說他父親是愛爾蘭人,儘管事實上,他父親只是帕特尼的一個釀酒商和鐵匠,也是剪羊毛工,什麼事情都有他的份,打架鬥毆,酗酒滋事,欺凌弱小,經常因為打人和詐騙而被帶到法官面前。這樣一個人的兒子,怎麼會爬到現在這種高位,是讓全歐洲都感到費解的一個謎。有人說,他是因為王后的家人,也就是博林一家而得勢。也有人說,完全是因為他的保護人,已故的沃爾西紅衣主教;克倫威爾深受他的信賴,既幫他賺錢,也知曉他的秘密。還有人說,他經常跟巫師們混在一起。他很小就出了國,當過雇傭兵、羊毛商和銀行家。沒有人知道他去過哪些地方和遇見過哪些人,而他也並不急於向他們透露。他效忠國王不遺餘力,也知道自己的價值和功勞,並確保自己有回報:各種職位、特權、地契、宅第和農場。他總是能達到目的,他很有手腕;討好或者賄賂,好言相勸或者強硬威脅,向對方解釋其真正的利益所在,讓對方看清連自己都毫不了解的某些方面。秘書官大人每天都與王公貴族們打交道,那些人一旦有報復之機,就會徹底毀掉他,就像拍死一隻蒼蠅那樣。他對此心知肚明,所以總是謙恭有禮,鎮靜自若,孜孜不倦地關心國家事務。他不習慣為自己辯解,不習慣談論自己的成就。但只要是好運前來拜訪,他就從來不曾錯過,而是守在門口,準備一聽到她在木頭上羞怯地擦手的聲音就敞開大門
「把他拖到窗戶邊,然後扔出去。」

亨利和簡在下面散步。亨利身材魁梧,而簡則像一個關節可以活動的小玩偶,腦袋還不及國王的肩膀高。高大、偉岸的亨利不管在哪裡都引人注目,即使上帝不曾賜予他王者的天賦,他仍然會如此。
國王上樓后,愛德華·西摩說,「秘書官大人,該我復讎了。」
「您是這樣嗎?」愛德華微笑著,使自己的問題不至於顯得太魯莽。「她還沒有定親,您知道。」
國王說:「簡,我們現在是在你家裡見到你,周圍都是你的家人,你不用再那麼害羞了吧?」他用自己的大手握住她那老鼠爪子般的小手。「在宮中,我們從沒聽她說過一句話。」
「想象一下克倫威爾先生的女兒們吧,」韋斯頓說,「我可不敢這麼認為。恐怕會計室容納不下她們。你會覺得她們肯定很擅長握戰斧。男人一見到她們就會兩腿發軟。我指的可不是中了丘比特之箭。」
片刻之後——這座房子不大,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他聽到樓下的門響和國王的說話聲,還有大家圍上來輕輕問候的聲音……腳都濕了吧,陛下?他聽到亨利有力的腳步走了過來,而簡卻似乎悄無聲息地蒸發了。很顯然,是她媽媽和姐姐們把她帶到了一旁,去打聽國王對她說了些什麼。
而在倫敦,皇帝的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正日復一日地等待消息,期盼英格蘭人民已經揭竿而起,反抗他們那位殘酷的、違反神旨的國王。他特別渴望聽到這種消息,為了讓它成為現實,他願不辭辛勞,不惜金錢。他的主子查理皇帝既是西班牙及其海外屬地也是低地國家的統治者;他很富有,對於亨利·都鐸居然敢休掉他的姨母凱瑟琳,而娶一個在街談巷議中被稱為金魚眼婊子的女人,他常常感到怒火中燒。查普伊斯一遍遍地發出報告,鼓動他的主子入侵英格蘭,與該國的反政府人士、覬覦王位者及不滿分子聯手,佔領這個悖逆神旨的島嶼——在這裏,憑著議會的一紙法令,國王就處理了自己的離婚案件,並以上帝自居。教皇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自己在英格蘭受到嘲笑,被視作不過是「羅馬主教」,而且收入銳減,轉而流進亨利的金庫。教皇已經擬定一份詔書,只是尚未頒發,威脅要將亨利逐出教會,使他被歐洲的基督教https://read.99csw.com國王所唾棄——有人已經邀請乃至鼓勵那些國王越過海峽或蘇格蘭邊境,任意獲取屬於他的一切。皇帝也許會來。法國國王也許會來。他們也許會同時來到。口裡說說我們做好了迎敵的準備倒是快活,但事實卻遠非如此。我們缺少大炮,缺少彈藥,缺少鋼鐵,萬一發生武裝入侵,我們可能只好挖出巨人的遺骨,來擊打敵人的腦袋。這不是托馬斯·克倫威爾的過錯:正如查普伊斯苦著臉所說,如果五年前就讓克倫威爾來掌管,亨利的王國就會比現在安穩得多。
「只是很佩服她的精神。任何人都得承認,她即使身陷逆境也決不動搖。另外,王后認為我對瑪麗公主太好——我是說,對瑪麗小姐,我們現在應該這樣稱呼她。國王還是很愛他的大女兒,他說這是不由自主——這讓安妮感到傷心,因為她希望伊麗莎白公主才是他所承認的唯一的女兒。她認為我們對瑪麗太心慈手軟,認為我們應該對她徵稅,迫使她承認她母親與國王根本不存在合法的婚姻,承認她是私生女。」
弗朗西斯假裝沒有聽見。他的視線停留在國王身上,臉上是一副未加掩飾的厭惡表情。湯姆·西摩輕聲說道,「我覺得我們該弄出點聲音。好讓他自然地醒來。」
「怎麼改變?說更多的人會得救嗎?還是說在上帝的眼中,我們的不懈努力並非全是徒勞?」
「那麼,等他變成扁腦袋后,他照樣會喜歡他,」雷夫說。他們互相推搡著,都想率先把弗朗西斯的腦袋踩扁。雷夫打開窗戶,兩人穩穩地站定,合力把那個軀體拖到窗台上。格利高里把它往外挪著,解開被掛住的衣服,然後猛地一推,讓它倒栽蔥地落在鵝卵石路面上。他們探頭往下看去。「他彈了一下,」雷夫說,接著他們各自|拍了拍手,朝他笑著。「祝您晚安,先生,」雷夫說。
他(克倫威爾)問道,「得知伯爵被擊斃后,那姑娘是什麼反應?」
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機會,可以換下騎馬裝,著手處理信件。他希望國王能坐上一個小時,聽取他的重要彙報。但亨利說:「簡小姐,你能陪我去花園走走嗎?」
整個夏天都是如此,在喧囂嘈雜中,遭到肢解的獵物皮毛四散,獵犬被趕進趕出,疲憊的馬兒受到悉心的照料,侍從們處理著各種挫傷、扭傷及水泡。至少有好幾天來,陽光已照到亨利身上。中午前不久,烏雲從西邊飄來,灑下清新而豆大的雨點;但後來又雲開日出,曬得人熱烘烘的,此時的天空一片澄澈,你簡直可以望及天堂,一窺聖人們在履行何種天職。
如今,當那些有爵位的東道主們就噴泉或美慧三女神跳舞的雕塑該建於何處而徵求意見時,國王就對他們說,找這位克倫威爾就對了;克倫威爾呀,在義大利見識過這類事情,只要那兒行得通,在威爾特郡也就行得通。有時候,國王只是帶著一群手下騎馬出行,而將王后及其女侍和樂師留在家裡,這樣,亨利與他的少數親信就可以在鄉下痛快淋漓地打獵。正因如此,他們才來到狼廳,在這裏,老約翰·西摩爵士已經率領著一大家人,恭迎他們的到來。
簡低下頭。「是瑪麗·謝爾頓教我的。」
簡面對著前方,猶如一位哨兵。一夜之間已經雲開霧散。也許我們還有一個晴天。初升的太陽染紅了田野。夜晚的水汽正在消失。樹影漸漸清晰起來。宅子在蘇醒。出了廄的馬兒在走動和嘶鳴。後面有扇門「砰」的一響。他們的頭頂傳來腳步聲。簡似乎沒有呼吸。那平坦的胸脯看不出起伏。他覺得自己應該轉身,後退,返回到黑夜之中,而讓她留在這裏,留在她所擁有的——對英格蘭極目遠眺——的此時此刻。
愛德華眉頭一抬。「有膽量你就笑好了。他會以為我們在笑話他流口水。」
韋斯頓說,「你去吧,克倫威爾。最會侍候他的人就是你。」
「你應該再婚,重新成個家。也許待在這兒期間就能找到一位新娘。在薩夫納克森林里,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子。」
真是怪事。亨利雖然非常討厭瘟疫的消息,對別人的小病小災卻是一貫樂意聽的。只要聽說你流鼻涕或者肚子痛,他就會親手配一劑草藥,然後站在你旁邊,看著你喝下去。
如果你想保衛祖國,而他的確想——因為他會手持刀劍,親自奔赴戰場——你就得對她有深刻的了解。在炎熱的八月天里,他曾光著腦袋,站在祖先們的石雕墓碑旁,那些祖先從頭到腳全副盔甲,戴著金屬手套的雙手交疊著,僵硬地搭在罩袍上,穿著鐵甲的腳下踏著石獅、獅身鷹首獸和灰狗:石頭人,鋼鐵人,他們溫柔的妻子則像藏在殼裡的蝸牛一般,披著甲胄陪伴在他們身旁。我們以為時間無法觸碰死者,可它卻觸碰著他們的紀念碑,在時間的事故和磨損下,他們有的塌了鼻子,有的斷了指頭。幾層衣衫下露出一隻小小的斷腳(就像是跪著的天使的小腳);一塊石雕墊子上有一截斷落的拇指尖。「明年我們得將祖先們維修一下,」西部各郡的貴族們說:但他們的盾形紋章及旁邊的動物,他們的紋章牌匾及上面的圖案,總是被漆得簇新,他們還不斷宣揚自己的祖先,美化他們的功績,談論他們是什麼人,擁有過什麼:我的祖先在阿金庫爾戰役中所攜帶的武器,岡特的約翰親手送給我祖先的杯子。如果在後來的約克家族和蘭卡斯特家族的戰爭中,他們的父輩和祖輩站錯了隊伍,他們就隻字不提。經過一代人之後,錯誤得受到寬恕,名聲得重新建立;否則英格蘭就無法前進,就會不斷地螺旋後退到不堪回首的過去。
漢斯也為國王畫了一幅畫,和藹可親的國王穿著夏天的絲綢衣服,晚飯後與東道主坐在一起,敞開的窗戶外傳來黃昏時的鳥鳴,第一批蠟燭以及果脯都送了過來。巡遊中每到一處,國王都與安妮王後下榻在顯貴的府上,而隨從人員則在當地的鄉紳家中安頓。通常情況下,國王巡幸期間,其東道主至少要設宴一次,向那些二級東道主致謝,於是就為府上的內務安排帶來壓力。他已經計劃好供給車陸續到達;天還沒亮,他就親自去過廚房,看到那裡一片忙碌,有人在擦洗磚爐準備烘烤第一爐麵包,有人在架鍋,有人在將牛羊插上烤肉|棒,有人在將雞鴨去毛切塊。他叔叔曾是一位大主教府上的廚師,他小時候經常在朗伯斯宮的廚房裡晃悠;對這一行他了如指掌,而只要事關國王的安適,就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哦是的,當然,榮幸之至。她伸出一隻花瓣似的小手,靠近他的衣袖;接著它輕輕落下,扶在那刺繡的袖子上。
國王說,「如果是克倫威爾,一定會把伯爵帶到法官和陪審團面前。」
國王來到他背後時,他推開椅子準備起身。亨利揮了揮手:你繼續吧。「陛下,俄國人佔領了波蘭三百英里的領土。據說已有五萬人死亡。」
「安妮嗎?她對我很不滿。當她狠狠地盯著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腦袋發矇。她聽說我有一兩次說過前王后凱瑟琳的好話。」
「不行,」亨利說。
「我不能代他說話。你該讀一讀菲利普·墨蘭頓的著作。我會送你一本他的新書。我希望他能來英格蘭訪問。我們在跟他手下的人商量。」
坐在餐桌下席的牧師微笑著點點頭:一個滿頭白髮、目光獃滯的老蠢貨。他(克倫威爾)朝他轉過頭去,問道,「她們跳舞也是您教的嗎,詹姆斯爵士?您真了不起。在宮中,我見過簡的姐姐伊麗莎白與國王共舞。」

格利高里接話了。他經常心不在焉,你還以為他沒有聽到這番話,但他的語氣中有受傷的意味。「先生,你詆毀我妹妹和她們的名聲,可你根本就不認識她們。我妹妹格蕾絲……」
亨利有時就是這樣;聊天時不經意地提起沃爾西的名字,彷彿將紅衣主教迫害致死的不是他,而是某位別的君王。
事後,亨利會說,「你的女兒們今天飛得不錯。」那隻名叫安妮·克倫威爾的獵鷹在雷夫·賽德勒的防護手read•99csw.com套上跳躍著,雷夫騎行在國王身邊,兩人在輕鬆地寒暄。他們累了;太陽正在西沉,他們讓韁繩搭在坐騎的脖子上,返回狼廳。明天,他的妻子和兩個姐姐會出去。這幾個逝去的女人,屍骨早已融入倫敦的泥土,但如今已經轉世。她們輕盈地在高空中翱翔。她們沒有憐憫,不回應任何人的呼求。她們生活簡單。俯瞰地面時,她們的眼中只有獵物,以及獵手們借來的漂亮服裝:她們看到的是一個飄忽、移動的宇宙,一個堆滿午餐的宇宙。
最近天氣很好。清澈澄凈的光線照得樹籬中的每一顆漿果都閃閃發亮。在太陽的映照下,每一片樹葉都猶如掛在樹上的金梨。我們在盛夏中一路西行,深入林中獵場,登上丘陵之巔,然後來到內陸高地,這裏與海洋儘管有兩郡之隔,你卻能感受到它的飄忽氣息。在英格蘭的這一區域,我們的巨人祖先留下了土築工事,還有古墳和石柱。全英格蘭男男女女的血脈中,仍然保存著幾滴巨人的血液。在那遠古的時代,在這片未被羊群和耕犁破壞的土地上,他們獵取野豬和麋鹿。森林一連數天都走不到盡頭。人們有時發掘出了古代的武器:那些斧頭啊,如果用雙手舉起,可以砍得對手人仰馬翻。想想那些死者吧,他們有力的臂膀還在泥土裡活動。戰爭是他們的天性,戰爭總是想捲土重來。在這些田野上馳騁時,你想到的不僅僅是過去。還有在泥土中潛藏、醞釀的東西;即將到來的日子,尚未開打的戰爭,以及像種子一般被英格蘭的泥土所保溫的傷亡事件。看著亨利大笑,看著亨利祈禱,看著亨利率領自己的人馬穿行在林中小道上,你會以為他的王位就像現在所坐的馬背一樣踏實穩固。表面現象具有欺騙性。到了夜晚,他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他怔怔地盯著屋頂的雕梁;他估算著自己的時日。他說,「克倫威爾啊,克倫威爾,我該怎麼辦呢?」克倫威爾,幫我對付皇帝。克倫威爾,幫我對付教皇。接著,他會召來自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克蘭默,問道,「我的靈魂受到詛咒了嗎?」
在托馬斯·莫爾被處死的那個星期——六月里那個陰雨綿綿、令人難受的星期——國王離開白廳,隨行的隊伍一路跋涉著前往溫莎,馬蹄在泥濘中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其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西部諸郡;克倫威爾的助手們在倫敦那邊處理完國王的事務后,於八月中旬與國王的人馬會合。在紅磚砌成的新屋,在防禦城牆已經坍塌或拆毀的老宅,在玩具般的漂亮城堡,在城牆像紙一般、一發炮彈就可以擊穿的毫無防禦之力的城堡,國王和他的同伴們睡得很香甜。英格蘭已經享有五十年的和平。這是都鐸王朝的誓約;他們提供的就是和平。每家每戶都儘力向國王展示自己的最佳面貌,我們還看到一些最近幾周才手忙腳亂地粉刷過的房舍,一些因為東道主在自己的紋章旁匆匆刻上都鐸玫瑰而倉促完工的石雕。他們四處檢查,徹底清除前王后凱瑟琳的痕迹,用鎚子搗毀阿拉貢的石榴,搗毀那裂開的果瓣以及被敲碎和飛濺的石榴籽。然後——如果來不及雕刻的話——在紋章匾上草草地畫上安妮·博林的獵鷹。
「胖子馬丁已經改變了觀點。起碼我是這麼聽說的。變得讓我們寬慰一些了。」
簡站起身。隨著錦繡康乃馨的一陣硬挺的窸窣聲,她在國王的椅子旁彎下身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動作很輕快,就像拍試乳酪一般。亨利一個激靈,睜開了雙眼。「我沒有睡著,」他說,「真的,我只是眯了眯眼睛而已。」
狼廳共有三座花園,分別被稱為大籬笆花園、老太太花園和小姐花園。他問老太太和小姐指的是誰,但無人能記起;她們早就化作了塵土,如今彼此已毫無區別。他想起自己的夢:由根須變成的新娘,由霉變成的新娘。
「就像女人堆里的阿基里斯,」國王說,「你得剃掉那漂亮的鬍子,西摩,然後去弄清她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小秘密。」他也在笑,但並不開心。「除非我們找到一個更有女性氣質的人來從事這項工作。格利高里,你倒是眉清目秀,但恐怕那雙大手會暴露你的身份。」
「我從沒覺得沮喪,約翰爵士。這個世界對我太好了。」
「不過,」亨利說;他模仿著投擲長矛的動作:儘管因為在餐桌旁而幅度有限。「一投命中。埃德加國王的臂力一定很棒。」
「他不會讓馬丁教友本人過來。他不願聽到他的名字。但菲利普這個人要容易一些,再說,如果我們能與贊成福音的德國貴族們結成某種有益的聯盟,對我們也會有好處,會大有好處。皇帝如果知道我們在他的地盤上有盟友,就會感到惶恐不安。」
在如夢似幻中,隔著緊閉的眼皮,他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在形成。它會隨著晨曦來到;有某種東西裝扮成樹林的樣子,在移動,在呼吸。
「而您卻得對歐洲甜言蜜語,」愛德華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似乎有些生疏了,他的眼睛在說,您這會兒很坦率啊,克倫威爾先生:這是為什麼?
他讀信,寫信。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站起身,透過窗戶,朝下面的小徑看去。窗格很小,玻璃還有些模糊,因此他得伸長脖子,才能看個究竟。他想,可以把我的玻璃工人派來,幫助西摩家更清楚地看世界。他有一幫荷蘭人,負責維護他的各處房產。在他之前,他們曾經效力于紅衣主教。
他看到簡·西摩伸出一隻小手,碰了碰格利高里的手腕:為了顧全他的面子,她不惜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她說:「最近我學了一點法語。」
「有些人很會看天氣,」湯姆·西摩說,「僅此而已,先生。這並非紅衣主教的特殊才能。」
開局時,愛德華出手大胆地連走了幾步。但是隨後,他手指夾著一顆白色的兵,靠到椅背上,蹙著眉頭,突然談起了聖奧古斯丁,接著又從聖奧古斯丁說到馬丁·路德。「那是一種讓人內心感到恐懼的教義,」他侃侃而談,「宣稱上帝創造我們只是為了毀滅我們,還說除了少數人外,他的可憐的造物生來只是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然後承受永恆的烈火。有時候我擔心果真如此。可我發現自己但願不是這樣。」
「哦,」亨利說。
在位於奧斯丁弗萊的他的城中府邸,他沉思的肖像掛在牆上;他穿著毛皮大衣,手裡的一份文件握得很緊,彷彿要將它扼死一般。漢斯當時拖過一張桌子,把他限制在那兒,並且說,托馬斯,你不能笑;兩人就基於這一前提而開始了合作,漢斯一邊畫一邊哼著歌,而他則狠狠地盯著不遠處。看到完成的畫作時,他曾經說,「天啊,我看上去就像個殺人犯,」他兒子格利高里說,您難道不知道嗎?現在正在讓人描摹這幅畫,用於贈送朋友以及德國福音會教徒中他的崇拜者。他不願將原作送人——他說,我現在習慣了,所以不能送人——因此,當他走進大廳時,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各種進展不一的畫像:一個嘗試性的輪廓,塗了部分色彩。畫克倫威爾,該從何處下筆呢?有些是從他犀利的小眼睛開始,有些是從他的帽子著手。有些避開這個問題,畫的是他的印章和剪刀,還有些選擇了紅衣主教送給他的綠松石戒指。不管從哪兒開始,最終的效果卻沒有區別:如果他對你懷恨在心,你就不會希望在黑夜裡碰到他。他父親沃爾特曾說,「我那個小子托馬斯啊,如果你瞪他一眼,他會挖掉你的眼睛。如果你絆他一腳,他會砍斷你的腿。不過,只要你不跟他作對,他就是個大好人。他會請任何人喝一杯。」
當然,他沒有祖先:沒有那種值得炫耀的祖先。曾經有過一個貴族世家也姓克倫威爾,當他初到國王身邊效力時,紋章官們力勸他為了面子而採用那個家族的紋章;可他禮貌地說,我跟他們無關,我不要他們的紋章牌。未滿十五歲時,他就從父親的拳腳下逃離;穿過海峽,在法國國王的軍隊里當過兵。自從學會走路之後,他就總是在打架;而既然要打架,幹嗎不為了錢而打呢?不過還有比當兵更容易賺錢的行當,而他找到了它們。於是,他決定先不急著回家。
「我重視外交。這很省錢。」read•99csw•com
「上帝讓陛下全身透濕了,」愛德華·西摩說。
「鄉里的人都說,」約翰爵士補充道,「那位偽君子伯爵還在樹林里走動,一邊呻|吟,一邊想把長矛從肚子里拔|出|來。」
國王遠遠地朝他(克倫威爾)看來。他熱愛紅衣主教。在座的人都了解這一點。他很謹慎地不露聲色,面孔猶如剛剛粉刷的牆。
但弗朗西斯·韋斯頓還是手捂著嘴得意地笑。
「什麼時候?」
愛德華·西摩說,「在城裡人家裡,教女孩子識識字,讀讀書什麼的,並不少見。可能還想讓她們進會計室。有人聽說過這種事情。這有助於她們將來嫁個好丈夫,商人家庭可能會為她們接受的訓練感到高興。」
愛德華絲毫不露聲色地看著他。據說克倫威爾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記憶力。他心裏暗暗發笑。只需稍加猜測,他就能夠擺好;他知道西摩這種人喜歡什麼樣的遊戲。「我們從頭開始吧,」他說,「世界在前進。你覺得義大利式下法如何?我不喜歡這種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比賽。」
「他們在給他放血治療。陛下是要這樣建議嗎?」
愛德華現出一絲壞笑。「您的王后呢,近況如何?」
「就算真是這樣,我也忘了。」
「與其叫他伯爵,不如叫他公雀,」湯姆·西摩說。
愛德華把那顆兵的小圓腦袋貼到唇邊,看上去似乎想用它磕磕自己的牙齒。「國王允許嗎?」
不過他盡量不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在醒著的時候不說。心情好時,他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二十年。他常常覺得自己會走在亨利之後,雖然嚴格地說,他不該有這種念頭。有法律規定不得對國王的壽命妄加猜測,儘管亨利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學習各種很有創意的死法。他遭遇過幾次打獵事故。尚未成年時,樞密院禁止他參加馬背長矛比武,可他還是參加了,用面罩遮住臉孔,穿著沒有徽章圖案的盔甲,在賽場上一遍遍地證明自己是最強壯有力的人。在對法作戰中,他贏得了榮譽,而他的天性,正如他自己常常提及的那樣,就是好戰;他無疑會被稱為「英勇的亨利」,只是托馬斯·克倫威爾說,他經不起一場戰爭。需要考慮的不全是開支的問題:如果亨利戰死,英格蘭會陷入何種局面?他與凱瑟琳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而到今年秋天,與安妮的婚姻也將有三年,但她們只是各留下一個女兒,剩下的就是葬滿一墓地的死嬰,有些尚未完全成形而在血液中受洗,還有些曾呱呱墜地,但幾小時,或者幾天、最多幾周之後,就不幸夭折。經過了那麼多的紛擾,那麼多的流言蜚語,才有了第二次婚姻,但仍然不過如此。亨利仍然沒有兒子來繼承王位。他有個私生子,里奇蒙公爵哈里,一位十六歲的英俊少年。但一個私生子對他又有何用?安妮的孩子,小伊麗莎白,又有何用?也許得建立某種特殊的機制,好讓哈里·里奇蒙登上王位——萬一他父親發生不測的話。他(托馬斯·克倫威爾)很受小公爵的寵信;但是,這個就王位而言仍然年輕的王朝還不夠穩固,很難安然度過這一過程。金雀花王朝曾經為王,他們認為自己會奪回王位;他們認為都鐸王朝只是一段插曲。英格蘭的古老家族都躍躍欲試,隨時準備伸張自己的權利,特別是自從亨利與羅馬決裂之後;他們一邊卑躬屈膝,一邊秘密謀划。他幾乎能聽見他們藏在樹林里的說話聲。
「我們談論誰愛上了王后。誰給她寫情詩。」她垂下眼帘。「我是說,誰愛上了我們所有的人。某某大人或者某某先生等。我們知道自己所有的追求者,並列出了詳細的名單,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一定會臉紅的。我們談論他們有多少地產,每年有多少進項,然後決定是否允許他們給我們寫情詩。如果覺得他們不可能讓我們過得好,我們就拿他們的詩取笑。老實說,這很殘忍。」
「嗯,我也但願如此。」
簡此刻正在一處樹叢后,亨利在朝她點頭;他在跟她說話;他在向她強調什麼,而他(克倫威爾)則撫摸著下巴,注視著:國王的腦袋比以前變大了嗎?都到中年了,這可能嗎?
他回到座位上讀信。有一封說,在加來建築防禦工事的工人已經罷工,要求每天六便士的報酬。另一封說,他新做的綠絲絨大衣將由下一趟郵差送達威爾特郡。還有一封說,一位美第奇家族的紅衣主教被自己的兄弟毒死了。他打了個呵欠,繼續讀下去。薩尼特島上有人囤積糧食,有意抬高糧價。就他個人而言,他但願能絞死那些不法商販,但其中的頭兒可能是某位小貴族,趁著飢荒撈取橫財,所以你得謹慎行事。兩年前,在南沃克,為了爭搶救濟麵包,有七個倫敦人被活活踩死。國王的子民居然挨餓,這真是英格蘭的恥辱。他拿起筆,作了批示。
「您向我了解我妹妹簡的情況,打聽她的年齡等。」
「那盤棋。在加來的時候。我知道您沒忘。」
「想想吧,」簡·西摩說,「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你從窗戶望出去,就可能看到他,在那裡不停地拔呀哼的。幸虧我不相信鬼魂。」
「我們狼廳的人打獵可都是呱呱叫,」老約翰吹噓道,「我的女兒們也不例外,你們覺得簡很靦腆,可只要她一上馬鞍,我可以保證,先生們,她就成了黛安娜女神。你們知道,我從來沒有勞神費力地送女兒們上學。這位詹姆斯爵士教了她們該學的一切。」
一行人下了馬,將坐騎交給馬夫,並侍候著國王,他的思緒則已轉移到文書工作上:那些發自狼廳的信件,將快馬加鞭地經郵路送出——國王巡遊何方,郵路就會通達何方。與西摩一家共進晚餐時,主人們想講任何故事,只要國王——今晚似乎情緒很好,和藹親切,儘管頭髮有點凌亂——願意聽,他都會順其自然。待國王安寢之後,他工作的夜晚就會開始。
「克倫威爾會有辦法找到的,」小韋斯頓探身向前,說道,「他會挖出一個陪審團,他會從蘑菇地里挖出一個來。然後讓他們一同來對付伯爵,他們會審判他,並把他推出去斬首。據說在托馬斯·莫爾的案件審理中,當陪審團審議時,這位秘書官大人跟了進去,待他們入座后,他返身把門關好,並對他們約法三章。『讓我跟你們說清楚,』他對那些陪審員說,『你們的職責是認定托馬斯爵士有罪,完成任務后才有飯吃。』接著他轉身出來,重新關上門並守在門外,手裡還握著一把斧頭,以免他們衝出來尋找熱乎乎的布丁;身為倫敦人,他們最關心的莫過於自己的肚子,只要覺得肚子咕咕叫了,他們就會大喊,『有罪!他罪該萬死!』」
他放下筆,轉身面對著他的君王。亨利的思緒顯然還在花園裡。國王此刻的神情他以前見過,儘管是在動物而不是在人的臉上。他顯得很愕然,猶如一頭牛犢腦袋上挨了屠夫的猛力一擊。
入睡之前,他想起國王的帽子,猶如來自天堂的鳥兒一般,歇在深夜裡的一棵樹上。
「作為一個臣民,他太目空一切了,」老約翰爵士說。
「對您來說就意味著這些嗎?」愛德華的馬在棋格中走動。「外交?」
「上帝保佑陛下,」約翰爵士虔誠地說,「他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
所有的視線都轉移到他(克倫威爾)身上。坐在他身旁的雷夫·賽德勒惱怒地繃緊了身子。「故事很精彩,」雷夫對韋斯頓說,「不過我也請問一下,哪兒有記載?我想你會發現,在處理法庭上的事務時,我的主人一貫正確。」
他哥哥嘆了口氣,似乎不想介入這場評論。
那是1532年的深秋:國王第一次與現任王后共寢的那個夜晚。在向他獻身之前,她讓他手扶《聖經》宣誓,一踏上英格蘭的國土就會娶她;但暴風雨把他們困在港口,於是國王充分利用了那段時間,想讓她懷上一個兒子。
「哦,這方面她們很擅長,」老西摩樂呵呵地說,「擅長舞蹈,擅長音樂,對她們這就夠了。她們不需要學外語。她們不去任何地方。」
已經可以感覺到秋意了。你知道這樣的日子將不會太多;因此,不妨讓我們站會兒吧,狼廳的馬夫簇擁在我們周圍,威爾特和西部諸郡在藍色的暮靄中綿延開去;不妨讓我們站會兒吧,國王的一隻手扶在他的肩上——亨利滿臉真誠地談論著白天所見的景色:蒼翠的樹叢,奔騰的溪流,水邊的赤楊,九點之前消散的晨霧;短暫的陣雨,停歇的微風;還有靜寂,以及下午的炎熱。
簡·西摩明天要陪國王一起去打獵。「我以為只有男人參加,」他聽見韋斯頓在九_九_藏_書小聲嘀咕,「如果王後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的。」他也小聲說,那就放乖點兒,千萬別讓她知道。
「那個叫馬克的孩子,」國王說,「那個樂師,你們認識嗎?他的臉很光滑,像女孩子一樣。」
「我認輸。我想。」他嘆了口氣。「是的,我認輸。」
「鐵匠的孫子,」韋斯頓說。
如果說他曾經對她動過感情,那麼現在也已經心如止水。幾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猶如秋天的樹葉被一陣風似的吹向冬季;夏天過去了,托馬斯·莫爾的女兒已經從倫敦橋取回她父親的頭顱,天知道是裝在盤子還是碗里,每天對著它祈禱。他已經不是去年的自己,也不認同那時的感情;他已經重新開始,總是有新的思想,新的感情。他開口說道,簡,你很快就可以換下那身漂亮衣服了。你願意送我們啟程嗎……?
我還有格利高里,他說,一邊轉頭尋找兒子;對格利高里,他似乎總是不太放心。「啊,」西摩說,「有兒子挺好,但一個人還得有女兒,女兒才貼心。瞧瞧簡吧,多好的姑娘。」
漢斯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併為安妮王后畫了一幅畫,但她並不滿意;如今,你怎樣才能讓她滿意?他還畫了雷夫·賽德勒,畫出了他那利索的小鬍子,有型的嘴巴,還有那頂時髦的帽子就像插著羽毛的圓盤一般,不太踏實地戴在他留著平頭的腦袋上。「霍爾拜因先生把我畫成了塌鼻子,」雷夫說,漢斯回答,「哦,賽德勒先生,我何德何能,哪敢修理你的鼻子呢?」

晚餐時,坐在國王旁邊的是女主人瑪喬莉夫人。她年輕時是一位絕色佳人,看到國王對她殷勤備至,你會覺得她風韻不減當年;她生過十個孩子,有六個活了下來,其中三個就在這個房間里。繼承人愛德華·西摩長著一顆長腦袋,神情嚴肅,輪廓十分鮮明;這是個英俊的男人。即使說不上博學,他還是閱讀廣泛,不管幹什麼都表現出色:他打過仗,而在等待重上戰場期間,他在狩獵場和競技場上也身手不凡。紅衣主教在世時,認為他是西摩家族的佼佼者;而他自己(托馬斯·克倫威爾)也試探過他,發現他對國王忠心不二。愛德華的弟弟湯姆·西摩則喜歡高談闊論和出風頭,更容易引起女人的關注;只要他進入房間,處|女們就會咯咯低笑,年輕的已婚女士則埋下頭去,從眼角對他偷偷打量。
「所以你瞧,」簡對兩位哥哥說,「我們這些女士呀,也並非成天無所事事地說三道四。儘管上帝知道,我們的確說過不少閑話,足以讓全城的女人津津樂道。」
「我們需要那場雨。它讓我們涼爽下來。」

「再說,」他的手指停留在黑馬的上方,「自從國王任命我代他全權處理教會事務后,我權力太大,所以不討她的喜歡。除了她自己、她的弟弟喬治以及她的父親閣下之外,她不願亨利去聽任何其他人的話,即使對她父親,她也很刻薄,稱他是膽小鬼和浪費時間的人。」
他的孩子們正從天而降,他坐在馬背上看著她們,身後是綿延的英格蘭國土;她們張開金色的翅膀,瞪著充血的眼睛,俯衝而下。格蕾絲·克倫威爾在明凈的天空中盤旋。捕獲獵物時,她悄無聲息,就像飛到他手上時一樣默然無聲。但她此刻發出的聲音啊,又撲扇羽毛又叫喚的,雙翼嘆息著,拍打著,喉嚨里嘰嘰咕咕,那是認出他來的聲音,親熱,撒嬌,幾乎有些不滿。她的胸脯上有划傷,爪子上還沾有碎肉。
亨利摸了摸那處晒傷的痕迹。「以前,紅衣主教認為自己能改變天氣。他會說,早上天氣挺不錯,但到十點時會更加晴朗。後來果然如此。」
只聽得一片含糊的贊同之聲;一時間,他還以為大家會轉頭向他鼓掌致意。就在這時,瑪喬莉夫人把手指貼到唇邊,朝國王點點頭。國王坐在首席,身體漸漸歪向右側;他合上的眼皮微微翕動,呼吸平穩而低沉。
「不過聽說您自己也熱愛福音。」
第二天,為了不讓女士們太累,他們減少了當天的活動,早早地返回狼廳。
「好了,仔細看看吧,」他說,「還想接著下嗎?」
他手裡端著酒杯,靠到椅背上:「我怎麼得罪你了?」
「我不知道,克倫威爾,」老約翰爵士一邊說,一邊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這些獵鷹用的都是已故女人的名字……難道不讓你沮喪嗎?」
「擺子吧,」他說,「要不要擺成你上次走神之前的棋局?」
「我們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不去提起。她知道自己被取消了繼承權,我覺得不該逼她太甚。由於皇帝是凱瑟琳的外甥和瑪麗小姐的表兄,所以我盡量不去惹他。查理把我們捏在手掌心裏,你明白嗎?可安妮不理解息事寧人的必要性。她以為只要她對亨利甜言蜜語就夠了。」
他已經認可小韋斯頓的故事:整體而言,儘管有些細節他並不贊同。他閉上眼睛。「我並沒有拿斧頭,」他說。
「哦,」簡說,「馬克反正跟我們在一起。他總是在一旁晃蕩。我們幾乎沒把他當男人。如果想了解我們的秘密,你們就問馬克好了。」
天空陰雲密布。一陣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他眨了眨眼睛;雨水在漫開,擴大,順著玻璃格條流淌。簡沖了出來,跑進他的視線之中。她的一隻手被亨利的手握著,緊緊地扣在他的另一隻胳膊上。他能看到國王的嘴巴還在不停地動。
交談漸漸轉移到別的話題上;他想,我從不知道簡這麼能說會道;他想,韋斯頓在有意刺|激我,他知道我不會當著亨利的面收拾他;他想象著真要收拾的時候該用什麼方法。雷夫·賽德勒在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
「這就更傻了,妹妹,」湯姆·西摩說,「他們會不聲不響地靠近你的,小姑娘。」
「聽起來你似乎很遺憾,」雷夫說。
他給查普伊斯回復道,安心等候,請安心等候,等我回到倫敦,一切安排妥當……
國王說:「如果不是羊毛貿易,我們的國家就會很窮了。克倫威爾先生懂這一行並不丟人。」
老西摩說,你也許可以在森林里找到一位新娘。當他閉上眼睛時,她矇著蛛網,帶著露珠,浮現在他的面前。她的光腳與樹根纏在一起,羽毛上的絨毛飄到了樹枝上;朝他示意的手指是一片捲起的樹葉。她指著他,而睡意終於將他俘獲。他的內心裡有個聲音正在笑話他:你還以為自己會在狼廳休休假。你還以為除了平常的事務、戰爭與和平、飢荒、對背叛行為的縱容,除了收成減少、民眾頑固,除了侵襲倫敦的瘟疫以及國王玩牌時輸得精光以外,這裡會無事可做。你只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
雷夫抬起頭,假裝擦了擦眉頭。格利高里雙手拄著膝蓋,喘著粗氣,又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那個倒霉蛋。「這是弗朗西斯·韋斯頓。您以為他在幫著侍候國王就寢,而實際上,我們卻讓他在這兒成了狗熊。剛才我們躲在角落裡,用一張魔網等待著他。」
「那他是什麼反應?」愛德華低頭看看棋盤。「哎呀。」
「如果想知道,你就得穿上裙子,帶上針線活,加入到我們的行列。」
大家會意地笑了。「新鮮的空氣讓他醉了,」湯姆·西摩小聲說道。
國王沒有說話:只聽到他的呼吸和踱步聲,以及他停下來靠在柜子上時柜子發出的嘎吱聲。
這是他們在狼廳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很早就抱著一堆文件下了樓。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迷濛的天色中,有個蒼白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在大廳里,那是簡·西摩,穿著硬挺而華麗的衣裙。她沒有轉頭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眼角的餘光看見了他。

後來,格利高里穿著襯衣,頭髮有些凌亂地坐在他的床尾,他踢掉了鞋子,一隻光腳漫不經心地蹭著地毯。「這麼說我要娶親了嗎?我要娶簡·西摩嗎?」
湯姆作勢要撓他的腋下。
晚飯後,老約翰爵士講起了愛好和平的埃德加的故事。埃德加是這一帶的統治者,那是數千年前,在國王還屈指可數的時候:當時,所有的姑娘都美麗動人,所有的騎士都英勇豪爽,日子過得簡單而暴力,生命往往很短暫。埃德加有了意中人,想娶做自己的新娘,便派遣一位伯爵前去了解。伯爵既虛偽又狡猾,派人回來報告說,姑娘的美貌被詩人和畫家過於誇大;他說,看到真人時,發現她不僅瘸腿,而且斜視。他的目的在於將那位溫柔的女子據為己有,於是他連哄帶騙並娶她為妻。發現伯爵的欺瞞行徑后,埃德加在離這兒不遠的一片樹林里對他實施伏擊,用長矛一投命中,讓他當場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