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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烏鴉

第一部

2、烏鴉

他聳了聳肩。「時間會證明它有多麼光榮。巴爾巴羅薩不久會為他的海上掠奪尋找另一個基地。但是皇帝呢,在贏得這場勝利之後,由於土耳其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他可能將矛頭對準我們,入侵我們的海岸。」
「我希望你去,克倫威爾。然後親自向我們報告。沒有誰看問題能像你一樣入木三分。當皇帝想要用木棒來打我的時候,就說他的姨母快要死了,因為沒人理睬,因為寒冷和羞辱。嗯,她有僕人。也有柴火。」
現在想起那一幕,他不禁笑了;接著又回頭去看那草草記下的議程。他兒子格利高里的眼睛在桌旁看來看去,想揣摩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一會兒看看理查德·克倫威爾表兄,一會兒看看「簡稱賴斯利」,一會兒看看他父親,一會兒看看來參會的其他人。理查德·里奇皺著眉頭在看自己的文件,「簡稱」擺弄著自己的鋼筆。他想,賴奧斯利和里奇,這兩個人都有心事,在某些方面很相似,都在自己的靈魂邊緣側身潛行,並輕叩著牆壁:哦!那空洞的聲音是什麼?但是他得為國王培養人才;而他們都機敏過人,堅忍不拔,為了國王,也為了他們自己,他們會不遺餘力。
賴奧斯利說,「里奇大人肯定知道議會能做什麼。」
他看著雷夫,知道他在想,看來我的主人終究準備將簡·西摩娶進門了。是為他自己還是為格利高里呢?
「不知道,」國王低聲回答。「我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會知道的。她之前不是與哈里·珀西有過婚約嗎?」
年輕的博林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椅子上,而讓他一直站著。「克倫威爾,你要記住,」他開口說道,「你雖然是樞密院委員,卻不是紳士出身。只有需要你講話的時候,才能講話,至於其他的,要少開口。不要插手那些地位比你高的人的事務。陛下喜歡經常讓你陪著他,但是你要記住,是誰把你提到了這個他能看到你的位置。」
「真沒想到。」他獃獃地站在那裡。沃爾特。沃爾特出錢擺平了他們。沃爾特,對他動不動就用腳踹的沃爾特。
「她是一條臭魚。」克里斯托弗大笑著說。
「如果您肯委託我——」那孩子開口道,接著看到他的冷笑,不由得臉紅了。
「他花得不多。他們還有別的孩子。」
「我更願意談現任王后,」格利高里壓低了聲音說。「而且是我先注意到她長胖了的。」
「在交給印刷商之前,你最好給我看看。」
當夏天正式接近尾聲時,他與王后的關係變得謹慎和不確定起來,彼此充滿猜忌。安妮·博林現在已經三十四歲,舉止優雅,那種高貴的氣質使得單純的漂亮顯得多餘。一度曲線柔和的她變得稜角分明。她黝黑的光彩雖然減少了幾分,但仍然存在,並時時閃爍。對自己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她能有效利用,往往是以如下方式:視線落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然後迅速移開,似乎毫不在意,漫不經心。接著是片刻的停頓,似乎是吸了一口氣。然後,她的目光又緩緩地、彷彿不由自主地回到他的身上。她凝視著他的面孔。她探究著這個男人。她探究著他,彷彿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彷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並在考慮他的各種用途,各種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對被她盯上的人而言,這一刻猶如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讓他不由得全身顫慄。儘管這一招其實只是剎那之間,無需成本,立竿見影且可重複使用,但在那可憐的傢伙看來,他似乎已經與眾不同。他得意地笑了。他整理著自己的裝束。他變得高大了幾分,也更加愚蠢了幾分。
他頓時覺得時光倒回到了多年前:他是紅衣主教,傾聽著同樣的談話:只不過當時的王后名叫凱瑟琳。
「請你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我相信你的大使查普伊斯已經給瑪麗小姐寫了信,說他能幫她離開這個國家。」
「嗯,我得上樓去開會了。晚飯可別遲了。」
「我記得,在加冕之後,她曾經把府里的所有人——不管是男僕還是女侍——都召集起來,教導他們要守規矩,不許賭博,除非是象徵性的,不許說長道短,不許衣衫不整。我得說,現在與那些要求有了一點偏離。」
「你在拿一個快要死的女人尋開心,」她說。
「是我嗎?千萬別這麼想,史蒂芬。我每天都想念你呢。再說,也不是流放。是下放。」
喬治大為欣慰。「最好如此。」
「很顯然,水平還不夠高。」
不過,他對英格蘭的最大期望是:國王與他的國家和諧一致。他不希望這個王國管理得像帕特尼的沃爾特家,成天吵啊打的,白天晚上都能聽見摔東西和大呼小叫的聲音。他希望在這個大家庭里,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並且安安心心地去做。他對賴斯說,「史蒂芬·加迪納說我該寫一本書。你覺得呢?如果我退休了,也許可以試試。在退休之前,我幹嗎要把自己的秘密公之於眾呢?」
理查德·克倫威爾說,「女人就喜歡搬弄是非。她們不喜歡偷漢子的女人。他們認為安妮應當受到懲罰。」
「的確是的。」他沒想到孩子注意到了這種事情。那些有經驗的已婚男人就像關注自己的妻子一樣,在安妮身上密切關注發胖的跡象。桌子旁的幾個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嗯,我們等著瞧吧。他們並非整個夏天都待在一起,不過據我看,應該是夠了。」
「你會念主禱文嗎?」他問。
出門后,他幾乎一頭撞進凱瑟琳的看護人懷裡:「我的房間準備好了嗎?」
「什麼?是具體的希望,還是泛泛的希望?」
安妮似乎半信半疑;她沒有理解難堪之說。燈光很低;她點著頭,那顆小巧的腦袋銀光閃閃;侏儒忙碌著,傻笑著,在看不見的地方自言自語;安妮坐在天鵝絨軟墊上,晃蕩著腳上的天鵝絨拖鞋,就像一個準備把腳尖伸進溪流的孩子。「如果我是凱瑟琳,我也會搞陰謀。我不會原諒。我會跟她做同樣的事。」她帶著威脅意味朝他一笑。「你瞧,我了解她的想法。儘管她是西班牙人,我還是能從她的角度去考慮。如果亨利拋棄我,你不會看到我忍氣吞聲。我也會挑起戰爭。」她用手指捋著一縷長發,沉吟著。「可是,國王相信她病了。她們母女倆總是在哭哭啼啼,她們的胃不舒服,或者牙齒掉了,她們患了瘧疾或者感冒,她們整夜吐個不停,無法入睡,她們成天躺在床上,不斷呻|吟,而她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為安妮·博林。所以你瞧。克倫穆爾,你去看看她,不要事先通告。然後告訴我她是否沒病裝病。」
「就是它。如果有信使帶著這個來見你們,就讓他進來。」
在一座大宅的後門,有位管家當時問他:「法國人嗎?」
「瑪麗公主從幾歲起就在對基督受難進行冥想。一旦受到召喚,她也會做好準備的。」

在埃爾佛塞姆,簡就像一朵花兒,低垂著頭,像一叢淡綠色菟葵一般謙恭。在她哥哥的府上,國王當著她家人的面稱讚她:「真是個溫柔、謙恭、靦腆的姑娘,這樣的姑娘如今不多見了。」
「簡稱」和藹地說,「我不該笑。的確是你先發現的,格利高里。我們的所有努力,我們的雄辯高談,我們已經掌握或假裝掌握的所有學識;治國的方略,律師的法令條文,牧師的詛咒,法官做出的嚴肅裁決,不管是宗教的還是世俗的:所有這一切,都可以敗在一個女人的肚子上,對吧?上帝應該讓她們的肚子透明的,免得我們不停地希望或擔憂。不過,也許長在那裡面的東西就該在黑暗中生長吧。」
「國外就不算嗎?」
托馬斯·西摩馬上說,「現在正是簡的機會。他再也不會猶豫,他會需要一位新床伴。在王後分娩之前他不會碰她。他不能碰。風險太大了。」
「我幹嗎要提醒她?」凱瑟琳淡淡地說。「他們說,只要不順她的意,她就找茬撒潑,跟街上的潑婦沒什麼兩樣。我並不意外。身為王后,而她也稱自己是王后,就必須在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必須承受痛苦。除了天後,沒有別的女人凌駕於她之上,所以遇到煩惱時,她無處可以傾訴。如果有痛苦,她只能獨自承受,並且需要一種特別的氣度來承受。博林家的女兒似乎沒有具備這種氣度。我想知道為什麼是這樣。」
牧師根本不認識我,他想。我可以是任何特派員。可以是薩福克公爵查爾斯·布蘭頓。也可以是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他們兩人都在凱瑟琳身上施展過自己有限的說服力和最擅長的恐嚇手段。
「只要是能引起她食慾的東西,我都很歡迎。」格蕾絲·貝丁菲爾德帶領他們走進大廳。在火光的映照下,她停下腳步,朝他轉過身來:「她的醫生懷疑她肚子里長了腫瘤。但可能是一個很長的過程。想想看,她已經受了那麼多罪,真是可憐。」
「到我這份上的人,往往指望別人網開一面。」
「我說過嗎?自下而上?這似乎不好理解。」
「而且沒有談成,」他當時嘆了口氣。「非常遺憾。」
他心裏說,還有可能他只是想讓您冒冷汗,做噩夢。加迪納就是這種人。但亨利坐直了身子:「我可以隨自己所願,」他的君王說道。「上帝不會允許我的快樂與他的旨意相背離,也不會允許我的意圖被他的意願所阻止。」他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之色。「加迪納自己也是這麼說的。」
「怎麼了?」
「我的哥哥們說,去問克倫威爾。」
他見過安妮注視國王——而國王在注視簡——時的表情。你以為她會怒火中燒,大發雷霆:到處是剪爛的衣服,砸碎的玻璃。可事實卻相反,她的臉綳得緊緊的;綴有寶石的袖子搭在腹部,孩子正在裏面成長。「我不能讓自己心煩,」她說。「這會對王子有害。」當簡經過時,她把裙子拉到一邊。她縮著身子,窄窄的肩膀顯得越發瘦小;看上去就像一個在門外冷得發抖的孤兒。
「瞧您說的,」瑟斯頓說,「那口氣就像您祖母似的。」
他在馬上欠身向前,取下帽子,對國王說,「我們可以提前去貝星府,請允許我派人騎著快馬去通知威廉·布萊。然後,為了不給他太大壓力,再去埃爾佛塞姆待一天,行嗎?愛德華·西摩正在家中,如果他的糧食和日用品不夠,我可以去調集。」
大家紛紛露出了笑容。他看著「簡稱」。他一度是史蒂芬·加迪納的被保護人。可他似乎與其他人一樣開心。理查德·里奇激動得臉都紅了,從桌旁站起身,握緊拳頭。
但在一行人離開埃爾佛塞姆之前,亨利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開心地道了別,對那姑娘則隻字未提。簡曾小聲地問過他,「克倫威爾先生,我幹嗎要來這兒?」

現在,上午已經有些冷了,國王一行緩緩穿過漢普郡時,厚重的雲團也一路跟隨,不出幾天,路上的塵土就變成了泥濘。亨利不願意匆匆地趕回去處理政務;他說,如果永遠是八月份該多好。正當這支小小的狩獵隊伍前往法納姆時,有信使疾馳而來報告說:鎮上出現了幾起瘟疫病例。亨利在戰場上英勇無懼,此刻卻幾乎是當著他們的面臉孔煞白,並調轉馬頭:去哪兒呢?哪兒都行,只要不是法納姆。
「說到羞辱,」安妮說,「當她想起自己說過的那些謊言時,就該沒臉再活下去。」
「我可不敢存這種奢望。對你來說我太老了,簡。我都可以當你父親了。」
到了內地他就必須這樣說話;作為國王的沒有貴族頭銜的顧問,他這樣才合乎情理。
倫敦人的腦子可真是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裏面都是烏七八糟的東西。「他們有沒有猜測這個私生子的父親會是誰?」
「托馬斯·克倫威爾,我可不會告訴你。像我這樣一位已婚女人?」她帶著笑容,開玩笑地讓手指爬上他的上臂。「我們都知道哈里·諾里斯今晚想睡在哪兒。謝爾頓現在只是幫他暖被窩。他的心思在王後身上。他會告訴每一個人。他為王後患了相思病。」

「她不是王后,也不是前王后,因為她的第二次所謂婚姻並不合法。」
1535年秋天,在奧斯丁弗萊響起的是如下各種聲音。學音樂的孩子們在排練經文歌,時斷時續。那些孩子——小男孩們——在樓梯上大聲交談;身旁有狗的爪子在撓地板的聲音。還有金幣放進箱子里的叮噹聲。被掛毯阻隔的、用各種語言交流的模糊聲音。筆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牆壁外面是城市的喧囂:人們在他家大門口晃來晃去的聲音,遠處河邊的叫喊。他的內心深處響著持續不斷的低聲獨白:在公共的場所,他常常想起紅衣主教,他的腳步聲彷彿在高大的拱頂房間里回蕩。在私人的空間,他常常想起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她在他的腦海中已經變得模糊,只有裙子在拐角處的掠影。在她生命中最後的那個早晨,當他出門時,以為看到她跟在身後,以為瞥見了她的白帽子。他半轉過身來,對她說,「回去睡吧,」可那兒卻空無一人。到他晚上回家時,她的嘴巴已經被蒙住,頭和腳旁邊都點上了蠟燭。
「你又不認識她。沒準你認識?」
蹺蹺板。
「問你的兩位哥哥吧。」
「柑橘摘了嗎?過不了多久就要霜凍了。我這把骨頭能感覺出來。」
「我還是不明白,」老姦夫約翰爵士說。「我不明白他怎麼會想要簡。如果是我女兒貝絲還差不多。國王跟她跳過舞。他非常喜歡她。」
當他們正要上馬而旅店店主的妻子過來跟他話別時,她說的是,「送我一件禮物吧。送我一件來自倫敦的禮物,一件這裏得不到的東西。」最好是她可以隨身帶著的東西,否則會被哪位旅客順手牽羊地偷走。他會記住自己的承諾,不過等他回到倫敦時,很可能已經忘了她的模樣。他藉著燭光見過她,但隨後蠟燭就熄滅了。當他白天里見到她時,她可能會變了一個人。也許她本來就是那樣。
當初似乎正是在議會權力的問題上,里奇讓托馬斯·莫爾栽了跟頭,不僅是栽了跟頭,也許還將他誘入了叛國的陷阱。在那個房間里,在那間囚牢里,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里奇出來時,滿臉通紅,既希望又有點懷疑自己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接著從倫敦塔徑直來找他(托馬斯·克倫威爾)。他當時平靜地說,是的,這就夠了;我們有他的把柄了,謝謝。謝謝你,皺皺,你幹得很棒。
您能準備好的話,我也就能,他一邊走回自己的床,一邊在心裏想。天亮之後,您會忘了我們有過這樣一番談話嗎?到時候宮裡會一片忙碌,馬兒會搖晃著腦袋,嗅著晨風。上午十點左右,我們會與王后的隊伍會合;安妮會騎在自己的馬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除非她的小朋友韋斯頓告訴她,否則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埃爾佛塞姆的最後一個晚上,國王坐在那兒,凝視著自己的下一位情婦:簡·西摩則對他懇求的眼神視而不見,淡定自如地切著一盤雞肉。格利高里當時瞪圓了眼睛,說,「西摩小姐可真能吃啊!」
「嗯,給您說准了。您自己說出來了,陛下。她不肯垂青於他。如果不是這樣,他肯定就會留下來。」
湯姆·西摩笑了起來。「那就更合他意了。」
真實的理由是,他並不擔心凱瑟琳的陰謀:目前法國和帝國之間已經劍拔弩張,如果公開爆發戰爭,皇帝將無法分兵入侵英格蘭。這種事情總是變化很快,他還注意到,博林家的人對形勢的了解總是會慢上幾拍,而且因為他們假裝在瓦盧亞宮廷有特殊的朋友而受到影響。安妮還在為她那位黃頭髮的小女兒尋求王室聯姻。他曾經很佩服她,認為她能從錯誤中吸取教訓,能後退幾步,重估局勢;但是她有一股跟前王后凱瑟琳不相上下的倔勁,而在這件事情上,她似乎永遠不會吸取教訓。喬治·博林又一次被派往法國,去謀划這樁婚姻,可毫無結果。喬治·博林有什麼用呢?他常常這樣問自己。他說:「殿下,國王不能因為前王后受到任何虐待而使自己名譽受損。如果傳了出去,會令他很難堪。」
「夫人,我得走了,我還有事。」
「嗯,你知道,」他說。「我們不能隨便趕走大使。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就不會了解任何情況了。」
「他不會怪罪瑪麗的。我了解國王。他的心胸不會那麼小。」
孩子一屁股坐下了。從一大早,他就被使喚著在府里跑上跑下。為什麼總是要讓小孩的腿忙著,而讓大人的腿歇著呢?趕快,上樓去幫我拿……小的時候,這會讓你感到榮幸。你以為自己很重要,甚至必不可少。想當年,他總是在帕特尼東跑西顛,幫沃爾特跑腿。真是愚蠢啊。現在,他很高興對一個孩子說,歇會兒吧。「我小時候會說一點威爾士語。現在不行了。」
「這就是那枚魔戒嗎?」格蕾絲·貝丁菲爾德拿起他的手。「可以融化石牆,能讓公主們對你一見鍾情?」
「什麼樣的障礙呢?」他有些疲憊地說。「會是什麼樣的障礙,陛下?」
「什麼?接到這兒?」
「只要看到阻撓我的機會,她肯定會裹著壽衣從墳墓里爬出來。」
「國王知道嗎?」
早年在義大利,當他在弗雷斯科巴爾迪府上幫傭時,每到炎熱的傍晚,小夥子們就會出去到街上打球。那有點類似於網球,叫jeu de paume,沒有球拍,只是用手;他們你推我搡,大聲尖叫,把球砸在牆上反彈回來,落在一位裁縫的遮陽篷上,直到裁縫跑出來大罵:「你們這些小子如果弄壞了我的遮陽篷,我就剪掉你們的蛋蛋,用帶子把它們掛在門口。」他們會說對不起,大人,對不起,然後沿著街道跑開,找到一個後院收斂著繼續玩。但半小時后,他們又會回來,時至今日,他在夢裡還能聽到網球的粗糙接縫砸中金屬、然後飛向空中時的悶響;還能回想皮革「啪」的一聲接觸手掌時的感覺。當時,他儘管身上有傷,卻想通過奔跑來緩解僵硬的筋骨:那是他一兩年前跟著法國軍隊在加里利亞諾戰役中負的傷。夥伴們常說,瞧瞧托馬索,你怎麼會是大腿後部受傷了,是在逃跑不成?他就回答,聖母馬利亞,當然:我拿的軍餉只夠我逃命,如果你要我向前沖,就得另外加錢才行。
亨利大感震驚。「把他趕出去。這種人玷污了他們的使命。」
「我應該把它簡化一點的,」他微笑著說道。「其實,史蒂芬,不管是自下而上,還是自上而下——都沒什麼關係。『國王的聖言傳到哪裡,權力就在哪裡,誰又敢質問他,你是何許人也?』」
「嗯,你知道規矩,」貝丁菲爾德說。「她住在那個房間,讓她的侍女——那幾位——在爐火上給她做飯。你敲門進去,如果你稱她凱瑟琳夫人,她會把你趕出來,而如果你稱她殿下,她就會讓你留下。所以我乾脆不用頭銜,就叫她,你。彷彿她是個擦洗台階的女傭。」
他跟兒子的交談總是這樣:一不小心就岔開話題,不知所云。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與沃爾特交流時的不快情景。「你如果想見,就可以去見一下。過些日子我得去一趟沙夫茨伯里,有點事情要處理。」
每當史蒂芬走進房間,傢具就會躲到一旁。椅子匆忙後退。摺椅凳像遭到呵斥的母狗一般自動趴下。國王的羊毛掛毯上的《聖經》人物抬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過……」瑟斯頓遲疑著,「您也確實像猶太人,先生,因為您借錢時收取利息。」
「還忘恩負義,」他附和道。「天生就是騙子。我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我寧願自己是義大利人。比如佛羅倫薩人,那麼謙虛。或者威尼斯人,不管幹什麼都光明磊落。還有你的同胞,西班牙人。多麼誠實的民族。人們以前常常說起你的父王費迪南德,說他坦蕩的胸懷會毀了他。」
「哦。這麼說,過不了多久,就是史密頓男爵了,對吧?我會第一個祝賀你。就算到時候我還在下院的席位上辛苦地工作。」
「我就是在網開一面,可你卻看不見。說到底,夫人,你就不能把自己的意願暫且放到一邊,併為你女兒著想,與國王和解嗎?如果你帶著跟他的矛盾離開這個世界,就會怪罪到她的頭上。而她還年輕,還要過自己的生活。」
「他們還說我耍花招!」他沉吟道。「約翰,你得坐下來寫書。你的同胞們需要有祈禱文。」
「他問我願不願意好好地待他。」
「已故就是死了,」克里斯托弗說。「這個我懂。」
「你們教區的人對此怎麼看?」
「我會用英語寫的,」他說,「這是一門好語言,用來寫什麼都行。進去吧,史蒂芬,別讓國王久等。你會發現他心情不錯。哈里·諾里斯今天陪著他。還有弗朗西斯·韋斯頓。」

事實上,你的確會聽說這類事故。有人因為腳下的路塌陷而身亡。英格蘭需要不會坍塌的更好的道路和橋樑。他準備向議會提交一項議案,給失業者提供工作,給他們報酬,讓他們去修路、建造海港,築起抵禦皇帝或所有其他機會主義者的城牆。他盤算著,如果我們對富人徵收所得稅,就可以支付這些人;我們可以提供住處,需要的話還可以提供醫生,讓他們維持生計;我們可以一同分享他們的勞動果實,而有了工作之後,他們就不會幹拉皮條或偷盜搶劫的行當,反之,如果沒有其他的活路,那些人什麼都幹得出來。如果他們的父輩是皮條客或偷盜搶劫之徒呢?這不說明任何問題。瞧瞧他吧。他是沃爾特·克倫威爾嗎?經過一代人之後,一切都可以改變。
他的確沒有活下來。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他並不後悔;他唯一遺憾的是莫爾看不清形勢。他被要求宣誓擁護亨利在教會的至尊權力;這份誓言是對忠誠的檢驗。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並不簡單,但這件事情很簡單。如果不宣誓,就意味著你承認自己叛國和謀逆。莫爾不肯宣誓,那就只有死路一條。只有在七月的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里蹚著水走向斷頭台。那天的大雨下了很久,直到傍晚才停歇了一個小時,但對托馬斯·莫爾已經為時太晚。走向斷頭台時,read.99csw•com他的褲子都濕了,水花濺到了膝蓋,雙腳像鴨掌划水一般。準確地說,他並不想念這個人。只是有時候,他忘了他已經死去。彷彿他們正交談甚歡,卻戛然而止,他說了什麼話,卻沒有任何回應。彷彿他們正一同漫步,莫爾卻掉進路上某個一人深的坑裡,隨著雨水一起沖走了。
在埃爾佛塞姆的那番談話,凌晨時分的那次密談:彷彿從來不曾發生。國王對於自己婚姻的疑慮似乎已經煙消雲散。
「你瞧,簡,」愛德華說,「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你得把詳細情況都告訴我們。」
但他隨後就忘了。全府上下都很高興見到他,男男女女都神采奕奕,一群小狗圍在他的腳邊;他把它們摟在懷裡,它們扭著身體,擺著尾巴,他向它們問好。僕人們簇擁著格利高里,對他從頭到腳讚不絕口;所有的僕人都喜歡他隨和的性格。「當家的!」他的外甥理查德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擁抱了他。理查德是個壯實的小夥子,長著一雙克倫威爾家的眼睛——坦誠直接,毫不掩飾;他說話的語氣也像克倫威爾家的人,既善於安撫,也善於反駁。無論是在這個世界之上走動的東西,還是在這個世界之下走動的東西,他都毫不畏懼;如果有魔鬼來到奧斯丁弗萊,理查德會對著那毛乎乎的屁股猛地一腳,把它踹下樓去。
「先生,」瑟斯頓說,「您的袖子沾了麵粉。」
史蒂芬·加迪納!他出去時,對方正好進來,一隻胳膊下夾著資料,另一隻前後擺動著,朝國王的房間走去。加迪納,溫徹斯特主教:我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晴天,他卻像大雷雨一樣突然來臨。
「他們就列隊前進,」他說,「一個接著一個。」他笑了起來,然後吃完手裡的最後一粒葡萄乾。
牧師顯得有些難堪。「嗯,大人,他們都是些淳樸的人。我不會在意他們所說的話。不過他們都很忠誠,」他又匆忙補充道。「非常忠誠。」
「您會發現王后很不滿,」年輕人說。「您知道她弟弟羅奇福德最近因為一項特殊使命而去了法國,今天他寄回了一封信;似乎那邊的人都在說,凱瑟琳一直在給教皇寫信,因為教皇曾經宣布要將我們的國王逐出教會,所以她請求教皇讓那項邪惡的判決生效。如果它真的生效,將給我們的國家帶來巨大的傷害和危險。」他點著頭,口裡說是的是的;他不需要馬克來告訴他逐出教會是什麼意思;他就不能簡單點兒嗎?「王后很生氣,」那孩子說,「因為如果真是這樣,凱瑟琳就是十足的叛國,所以王后想,我們幹嗎不對她採取行動?」
「哦。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嗎?當然了,聰明的女人在感覺到胎動之前,是什麼都不會說的。」他冷冷地看著她。「是的,」最後她說,並回頭緊張地看了一眼。「她以前弄錯過。但這次是真的。」
「加迪納說,」亨利滿臉憂傷的神情,「他說這件事情很值得懷疑,不過,如果這樁婚姻無效的話,如果我不得不廢掉安妮的話,我就必須與凱瑟琳複合。而我不能這麼做,克倫威爾。我已經下定決心,即使整個基督教世界都反對我,我也決不能再去碰那個糟老太婆。」
他希望嬌嫩的東西能夠存活,希望年輕人茁壯成長。所以他建了一個網球場,這是給理查德、格利高里以及府里所有年輕人的禮物。他自己也偶爾玩一玩……他說,如果能找到一個瞎子或者只有一條腿的對手跟他打的話。這項運動很講究策略;他的雙腿不夠靈活,他得更多地依賴技巧而不是速度。不過,他為建築這個場地而自豪,也很樂意承擔這筆費用。前不久,他還請教過國王在漢普頓宮網球場的管理員,在場地的規格上根據亨利的偏好做了一些調整;國王曾經到奧斯丁弗萊來用膳,所以有可能哪一天還會駕臨,在球場上度過一個下午。
「國王自己會給你解釋的。書中闡明了為什麼對教皇的宣誓根本無效,而對作為教會首腦的國王的宣誓卻有效力。它特彆強調國王的權力是神授,是上帝自上而下直接授予國王的。」
「我當時向加迪納引用過這樣一段話:『國王的聖言傳到哪裡,權力就在哪裡,誰又敢質問他,你是何許人也?』」
雷夫抬起眉毛。「費茲是這樣教你的嗎?」小夥子們大笑起來。
「她的虔誠的確為人所知。因為她得到了學者和主教們的讚揚。」
議會處於休會期,但倫敦的律師們卻像烏鴉似的披著黑色長袍,開始了他們的冬季會期。宮裡不斷有好消息滲透出來。安妮鬆開了緊身胸衣的帶子。人們在打賭。筆在寫字。信件被摺疊起來。印章蓋在封蠟上。騎手上了馬。船已經起航。英格蘭的古老家族跪在地上,問上帝為什麼要眷顧都鐸家族。弗朗西斯國王皺著眉頭。查理皇帝咬著嘴唇。亨利國王翩翩起舞。
「哦,欲擒故縱,」老西摩說。「如果你玩得起的話。」
他看到他哥哥愛德華掩住一絲笑意。他饒有興味地注意到,簡的家人已經開始——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嗅出風向的變化。托馬斯·西摩說:「邀請像簡妹妹這樣的姑娘上我的床,這種事我可干不出來,就算我是國王也無法面對。我會不知道如何下手。你會嗎?當然不會,對吧?那簡直像是親吻一塊石頭。把她在床上翻過來,側過去,而你自己那玩意兒卻被冰得毫無知覺。」
「別管為誰準備。只要做成了,您就能吃上。」
「什麼時候遲過呢?」瑟斯頓輕輕地幫他拍掉麵粉。「什麼時候遲過?」
現在加迪納就在眼前,像拍著一個胖寶寶的臉蛋似的拍著一沓手稿:「國王看到這個會高興的。我將其命名為《論真正的服從》。」
「玩得起什麼是貞潔,什麼是莊重嗎?」愛德華搶白道。「你可從來都玩不起。你少開口,老色鬼。國王裝作忘了你的罪行,但大家其實都記著呢。都在對你指指點點:那個偷了兒子新娘的色鬼。」
「是嗎,」那孩子喃喃道,「他這樣就未免不合理了,別的人貢獻那麼少,都得到了賞賜。嗯,聽說您府上有些學音樂的孩子,對嗎?」
格利高里顯出不安的神色。「我應該見過的嗎?」
倫敦和金博爾頓,1535年秋
「你是一位不同尋常的母親,」他說。「哪有做父母的不顧孩子的生死呢?」
現在夜晚已經在奧斯丁弗萊降臨。房門上閂的聲音,鑰匙在鎖孔扭動的聲音,粗鐵鏈套上側門的聲音,木棒閂上大門的聲音。迪克·帕瑟那孩子放出了護家犬。它們跳躍著,奔跑著,對著月光叫了幾聲,然後躺在果樹下,腦袋趴在前爪上,耳朵抽|動著。等宅子安靜下來——等他所有的宅子都安靜下來——之後,逝去的人就會在樓梯上走動。
更為見不得人的報告傳了回來。他(克倫威爾)對他的督察員們說,這樣告訴他們,大聲地告訴他們:每個僧侶一張床:一張床上一個人。這對他們就那麼難嗎?消極厭世的人告訴他,這種罪惡肯定會發生,如果你把男人關在一起,接觸不到女人,他們就不會放過那些年輕而好欺負的新人,他們是男人,這隻是男人的本性。可他們不是應該超越本性嗎?如果遇到魔鬼的誘惑就把持不住,那無數次的禱告和齋戒又有什麼意義?
他走得太快,沒有領會她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不過,正如他後來會承認的那樣,這個細節會自行附著在他自己的一些尚未成形的話語上。只是些簡單的語句。省略句。條件句。因為眼下一切都有賴於某些條件。安妮春風得意,凱瑟琳則境況凄涼。他想象著她們的樣子——在一條泥濘的道路上,兩個小姑娘束緊裙子,神情專註,用一塊架在石頭上的木板玩著蹺蹺板遊戲。
牧師一聲不響地來到他身旁,這是個膽小怕事的傢伙,想讓他們看看教堂的寶貝。「嗯,你肯定是……」他搜尋著腦海里的一串名單。「威廉·羅德?」
「我們需要小工。你叫什麼名字?」
「對這樣的女人,我們該怎麼看?」他微笑著說。
「好吧。聽到這話我就放心了。有些情況我可能弄錯了。不過,伯爵那天說的是他認為我想要他說的話。他說沒有與安妮結合,沒有婚姻的承諾,更不用說圓房了。但萬一他撒謊了呢?」
「是北方人。」
「陛下,」他說,「我天亮就出發,如果您允許的話,明天我讓雷夫·賽德勒把您一天的日程安排送來。」
「當我們隨國王啟程巡遊時,她還那麼瘦,」格利高里突然出人意料地說。「瘦骨嶙峋,渾身是刺似的。現在她顯得豐潤多了。」
沃爾西,你在哪兒?你以前聽過這些話。現在幫我出出主意吧。
「這可能會是好事,」約翰爵士試探地說,「因為迄今為止,簡對我們還從未起過作用。」
「他們需要有一本《聖經》,先生,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寫成的《聖經》。」
「我無可奉告。很抱歉。」
「你真是不知好歹,」安妮說。「國王要給你在哈克尼修的宅子送一些橡樹。還要給賽德勒大人的新房子送一些。」
他笑了。「我只是想到,她離大海太遠了。」
不過,在冬天的蕭索的花園裡,有人看見他與簡一起漫步。她的家人圍住她;他們把他叫了進來。「他說什麼了,妹妹?」愛德華·西摩問道。「把一切都告訴我,他所說的一切。」
在狼廳期間,他(克倫威爾)看到了雷夫無法看到的情景:亨利現在魂牽夢繞的就是,默然不語的簡躺在他的床上,面色蒼白、一言不發的簡。你無法解釋一個男人的性幻想,而亨利也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並沒有很多情婦。如果他(克倫威爾)助一臂之力而讓國王得到她,不會有什麼壞處。國王不會虧待他的床伴。他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男人。他會給她寫情詩,有人提議的話還會給她一筆收入,會提拔她的家人;自安妮·博林成功上位以來,許多家族就認為,享受亨利的聖眷隆恩是英格蘭女人的最高使命。如果他們謹慎行事,愛德華·西摩就會在宮廷內升職,而他自己也就在一個難得有盟友的地方多了一個盟友。就目前而言,愛德華需要一點忠告。因為他(克倫威爾)比西摩家的人更有商業頭腦。他不會讓簡廉價出賣自己。
亨利的神態就像一個把手伸進糖罐而被人逮個正著的孩子。他將一根小木棒推向他。在英格蘭人的眼中,這些設計圖還很新奇,但他在義大利早就司空見慣:有凹槽的水壺和花瓶,披著斗篷或長著翅膀;皇帝和諸神的盲眼頭像。如今,本地的花朵和樹木、纏繞的根莖和錦簇的花團都被捨棄,換成了飾有花環的武器、勝利的桂冠、隨從的斧柄以及長矛的桿。他發現,如今的安妮已經不滿足於簡單的風格;七年多以來,亨利一直在調整自己以迎合她的品味。亨利曾經喜歡由英格蘭的夏季水果釀成的鄉村果酒,可是現在,他喜歡的卻是濃郁芳香、令人微醺的葡萄酒。他的身材已經發福,所以有時候,他似乎擋住了光線。「我們是從地基建起嗎?」他問。「還是只建一層裝飾?兩者都花錢。」
「亨利不是暴君,」加迪納生硬地說。「如果有任何人說他的權力沒有合理的依據,我都會反駁。如果我是國王,我會希望我的權力完全合法,受到普遍擁護,遇到質疑時,會得到堅決的辯護。你說呢?」
「你需要懺悔,先生,」有人說。
瑟斯頓翻了翻眼睛。「距離難不住她。她如果要他從諾森伯蘭過來,就只需吹個口哨,讓風把他吹來。有了哈里·珀西她也不滿足。他們說,國王寢宮的所有侍從都跟她上床,一個接一個。她不喜歡拖拉,所以他們都排成一隊,撥弄著自己的小雞雞,直到她大喊,『下一個。』」
「如果是我的話,夫人……」
安妮猛地從椅子上起身。「什麼,好為他跟她密謀提供方便嗎?」
「如果我把理由告訴你呢,馬克?你會去向她彙報嗎?你好像可以幫我節省一兩個小時。」
愛德華的表情十分嚴肅,就像在下令行刑一般。「你們知道他封了她什麼。先是女侯爵。然後是王后。」
「秘書官大人,我相信的確如此。」剛才還垂頭喪氣的馬克頓時來了勁。「往往是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才最容易得到國王或王后的信任。」
1257年,倫敦塔動物園裡的一頭大象死了,被埋在小教堂附近的一個坑裡。但第二年,它被挖了出來,遺骸送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想想看,威斯敏斯特教堂要一頭大象的遺骸幹什麼?不就是為了把它切割成無數的小骨頭,然後把那動物的骨頭變成聖人的骨頭嗎?
「尼古拉斯·卡魯的手下。跟羅奇福德勛爵的僕人彼此挑事。」
從去年起,他就明確了自己的答案:掏錢的將是僧侶,那個寄生階層。他對他的督察員和巡視員們說,到全國各地的大小修道院去:把我要交給你們的問題拿去問他們,共有八十六個問題。少說多聽,聽完之後,要求查看賬目。跟僧侶和修女們談談他們的生活和教規。對於他們認為自己怎樣才能獲得救贖——僅僅是通過耶穌的寶血,還是在一定程度上也通過自己的勞動和善行——我不感興趣;哦,不,我也感興趣,但關鍵是要弄清他們有哪些資產。弄清他們的租金和財產,還有,國王作為教會的首腦,如果想收回自己的財產,最好採取什麼方式。
弔橋肯定為他們放了下來:只聽得一陣艱澀的刮擦聲,然後是金屬栓和鐵鏈的嘎吱聲和咔嗒聲。金博爾頓城堡總是早早關門:很好。「記住,」他對一行人說,「別犯牧師那樣的錯誤。當你們跟她府里的人談話時,她是威爾士親王遺孀。」
她講話時還是帶著那種奇怪的法國腔,那種發嗲的含糊音,裝著讀不准他的名字。門口有了動靜:國王進來了。他行了個禮。安妮既沒有起身也沒有行禮;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已經告訴他了,亨利,叫他去看看。」
「也許是托馬斯·懷亞特?」瑟斯頓回答。「因為據說她當上王后之前很喜歡他。也可能是她的舊情人哈里·珀西——」
雷夫勒住韁繩,準備轉身。「可是,先生,西摩家的人會問為什麼要接走簡,為什麼這麼匆忙。還有,我們為什麼要去埃爾佛塞姆,因為附近有其他的府邸,韋斯頓家就住在薩頓府……」
「修道院院長有六個孩子,他把幾個兒子留在家裡當僕人。他為自己辯解說,他從不招惹已婚女人,只找處|女。而當他厭倦了她們或者她們懷上孩子后,他就給她們找個丈夫。他說自己持有蓋有教皇印章的許可證,允許他找女人。」
「最好是夠了,」賴奧斯利說,「國王會對她失去耐心的。為了等一個女人來履行職責,他已經等多少年了?安妮答應過,只要他娶她,她就會給他生兒子,你不禁會想,如果一切重新來過,他會為她付出那麼多嗎?」
「你看著路,小心別讓珍妮失蹄。如果稍有閃失,我就讓你騎著驢子跟我回家。」
想當年,聽到一個英格蘭人居然會讓自己的同胞挨餓並從中牟利時,紅衣主教會難以置信。而他會說,「我見過當雇傭兵的英格蘭人割斷戰友的喉嚨,當戰友還在掙扎時就抽走他身下的毛毯,並翻找他的行李,把他的錢和聖章一起搶走。」
「我們不需要野蠻人的飯菜。」
「的確,」他說。「但不是藏在十字架下。他們不至於那麼蠢。」
小旅店的老闆是一個身材瘦小、滿面倦容的男人,徒勞無益地想弄清自己招待的是誰。他妻子年輕健壯,一副諸事不順的樣子,那雙藍眼睛氣呼呼的,說起話來也是大嗓門。他帶來了自己的隨行廚師。「天啊,什麼?」她說。「你認為我們會對你下毒嗎?」他能聽到她在廚房裡重手重腳,把用她的平底鍋能做或者不能做的東西摔得砰砰響。
「要他們離王宮遠點兒,」他厲聲說道。在王宮周圍舞刀弄棒,會招致將那隻不安分的手砍掉的重罰。他本來想問,他們是為什麼鬧事?但轉而換了一種問法:「他們的理由是什麼?」
返回倫敦的途中,他們放慢速度,以便國王到達時,城裡已經消除有關疫病的疑慮。在寒冷的小禮拜堂里,在眼睛斜視的聖女們的凝視下,國王獨自禱告。他不喜歡獨自禱告。他想知道他禱告的內容;他的舊主人,沃爾西紅衣主教,一定會知道。
「殉道者莫爾,」他說。「羅馬那邊有消息說,他和費希爾都會被封為聖徒。」賴奧斯利先生笑了起來。「我也認為這很可笑,」他說。他瞥了他的外甥一眼:適可而止吧,不要再談論王后了,不管是她的肚子還是別的什麼部位。
「當大使的不是應該性格開朗、平易近人嗎?費茲威廉就是這樣告訴我的。不管跟誰打交道,他都應該友善、健談、隨和,他應該討東道主的喜歡。這樣他才有機會登門拜訪,受到他們的款待,與他們的妻子兒女友好相處,並收買他們府里的人為自己所用。」
他心裏說,我不用多琢磨。是尼古拉斯·卡魯的妻子,你的一位特殊朋友。還有埃克塞特侯爵的妻子格特魯德·科特尼;去年我揭穿了她的陰謀活動,我本該把她關起來的。也許還有簡·西摩那小姑娘;儘管自從狼廳之行后,簡還要忙於自己的事業。「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渠道,」他說。「但是你該相信那些人嗎?他們打著你的幌子幹事,卻不儘力為你的利益著想,或者說不為你女兒的利益著想。」
「哦。不是。」這是另一位威廉。接著是一番長長的解釋。他打斷了他。「只要你的主教知道你是誰就行了。」在他的身後,是長有五百根手指的聖艾德蒙的一幅畫像;聖徒的雙腳擺出優雅的角度,彷彿在跳舞一般。「把燈舉起來,」他說。「那是美人魚嗎?」
他站起身。準備將這次談話引入尾聲。「我要不要讓他們給您送點東西來,陛下?以便幫您再睡上一兩個小時。」
「沒錯,你就住口吧,父親,」湯姆說。「我們在跟克倫威爾談話呢。」

安妮撲哧一聲笑了。「那他能拿出來看看嗎?」
加迪納舔了舔嘴唇。「你會明白我在鄉下的時間是怎樣度過的。」
在他姐姐成為王后不久后,喬治·博林曾經召見過他,就他該如何經營自己的仕途,給了他一些指點。年輕人戴著一條顯眼的飾有珠寶的金項鏈,而他(克倫威爾)則在心裏估摸著它的重量;在想象中,他脫下喬治的大衣,把它逐片拆開,繞在布匹上,並標上價格;你只要做過賣布的生意,對布料的質地和墜感就不會看走眼,而如果你負責開源節流,就會很快學會評估一個人的價值。
「是的,早就準備好了。」燭光搖曳著,然後在深色的傢具上穩定下來,猶如從珍珠上鑿下來的一個個圓片。「看到那個凳子了?」他說,「坐下吧。」
他當時回答道,我運用自己的權力,是為了建設而不是破壞,否則,我祈禱上帝讓我不要多活一天。有些不了解情況的人說,國王在破壞教會。而事實上,他是在讓它煥然一新。相信我,如果把那些騙子和偽君子都清除出去,這個國家會更加美好。「不過你呢,對亨利的態度得改一改,否則不會活著看到那一天。」
簡說:「如果沒有人來呢?」
「天啊!我得派人來做這件事。」
「最後一點倒有可能,」亨利虔誠地說。「想想格拉斯頓堡的荊棘吧。」
她們咯咯笑了起來。伍斯特夫人用手指做出爬行的動作。「九點鐘的時候,哈里·諾里斯來了,襯衣裏面光光的。跑呀,瑪麗·謝爾頓。慢慢地跑……」
約翰·愛普·賴斯說,「跟那些人沒法講道理。你想讓他們睜開眼睛。他們卻拿那些會流血淚的聖女雕像來反駁你。」
那次慘敗后,法國兵潰不成軍,而他當時是法國兵;他的軍餉由法國國王支付。他先是爬,然後是一瘸一拐地走,與戰友們一起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儘快躲開告捷的西班牙軍隊,想極力回到沒有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他們之中,有不顧一切的威爾士弓箭手,有叛逆的瑞士人,還有些像他一樣的英格蘭小伙,大家幾乎都是一片茫然,身無分文,在倉惶逃命后鎮靜下來,商量出一種辦法,必要時改變國籍和姓名,在北方的城市裡改頭換面,尋找下一場戰役或一份更安全的職業。
「是的,不過,」里奇說。
他點點頭以示感謝。但國王的心思正在內地,在那個仍然聲稱是他妻子的女人身上。「事到如今,凱瑟琳的生命對她還有何用呢?」亨利問。「我敢肯定她已經厭倦了抗爭。天知道,我也厭倦了。她最好是加入聖人和神聖殉道者的行列。」
「主禱文,」孩子說,「也就是,我們的天父。」
從修道院解救出來的十多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他們看書,練習樂器,在餐桌上學習禮儀;晚飯時為他的客人們奏樂助興。他們練習拉琴,逗狗玩耍,那些最小的孩子拖著玩具馬從鵝卵石路面上走過來,跟在他身邊,口裡叫著先生,先生,先生,瞧瞧我,您想看我練倒立嗎?「他們讓府里充滿生氣,」他說。
「她們打我的報告。我說的每一句話。她們甚至偷聽我的禱告。嗯,大人。」她抬起臉對著光線。「你覺得我看上去怎麼樣?國王問你的時候,你會怎麼說到我?我這好幾個月都沒有照過鏡子了。」她拍了拍皮帽,把帽子的垂飾拉下來遮住耳朵,然後笑了起來。「國王過去總是稱我為天使。他總是稱我為小花兒。我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時,正值嚴冬。全國上下都被白雪覆蓋。我想,我不會得到花兒了。可亨利給了我六打用純白絲綢做成的玫瑰。『像你的手一樣白,親愛的,』他說,並親吻了我的指尖。」貂皮底下動了動,使他知道一隻握緊的拳頭此刻藏在何處。「我把那些九-九-藏-書玫瑰保存在一個箱子里。它們起碼不會凋謝。這些年來,我把它們送給了那些幫過我的人。」她頓住了;嘴唇動了動,一句無聲的祈禱:為逝者的靈魂禱告。「告訴我,博林的女兒怎麼樣?據說她總是在向她的新教上帝祈禱。」
他想,如果你的心不是堅如磐石的話,你簡直要為她心碎了。她希望在斷頭台上像殉道者一般死去。但到頭來她會死在沼澤地帶,孤零零的:很可能因自己的嘔吐物窒息而死。他說,「那瑪麗小姐呢,她也準備一死了嗎?」
兩個年長的女人——從服飾上看是西班牙人——靠在一面石膏牆上,恨恨地看著他。他朝她們鞠了個躬,其中一人用自己的語言說,就是這個人出賣了英格蘭國王的靈魂。他注意到,她們身後的牆上繪有一幅天堂的圖景,裏面的人物已經褪色:亞當和夏娃手牽著手,在動物群中漫步,那些動物剛剛被創造出來,兩人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有隻小象瞪著圓圓的眼睛,躲在樹葉後面怯怯地窺視。他從未見過大象,但知道它們比戰馬高大得多;也許它還沒來得及長大。它的腦袋上方是被果實壓彎了腰的樹枝。
隨著火把的光亮,黑暗中出現了一個身影:埃德蒙·貝丁菲爾德爵士,凱瑟琳的看護人。「我想你可以先通告我們一下吧,克倫威爾!」
她突然停住了;張著嘴,身體縮成一團,彷彿想從衣服底下挪開。你身上疼痛,他開口說道,可她揮揮手攔住他,說,沒什麼,沒什麼。「國王身邊的那些侍從,現在發誓說寧可獻出生命來博得她一笑,但過不了多久,就會向另一個人表忠心。他們過去也是那樣對我表忠心。那是因為我當時是國王的妻子,與我這個人本身毫無關係。可安妮小姐卻認為這是由於她的魅力。另外,她應該擔心的還不只是那些男人。她的弟媳簡·羅奇福德,那可是個有心機的年輕女人……過去她侍奉我時,也常常向我透露一些秘密,愛情的秘密,也許是我寧願不知道的秘密,我猜想,她的耳朵和眼睛現在可能還是那麼敏銳。」她的手指仍然沒有歇息,此刻正在胸骨附近的一處摩挲著。「你會感到奇怪,被流放的凱瑟琳怎麼會知曉宮廷的內幕呢?這你就得自己去琢磨了。」
國王不由得叫苦,「就躲不開你那些沒完沒了的事務嗎?」
愛德華有些惱怒。「別提貝絲了。貝絲不會接受他的。貝絲不在考慮之列。」
「你希望死也要死得無上光榮。你一方面幫別人擔保,另一方面又希望被區別對待。」
有人在門外等候著他,是喬治·博林的妻子:一副要講悄悄話的樣子,伸手把他拉到一旁,壓低嗓門。如果有人對羅奇福德夫人說,「下雨了,」她會把它變成一種密謀;當她把消息傳開時,會使它聽起來像是難以啟齒,很不可能,但卻是可悲的事實。
不過你瞧,這些都不用擔心。王后們你來我走,不會久長。近代史已經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讓我們想想如何為英格蘭籌錢付賬吧,包括她的國王的巨額花費、慈善工作的開銷、司法的成本,以及將敵人攔在境外的費用。
賴斯隨身帶來一個天鵝絨小盒,並放在桌上:「禮物。你得猜猜。」
他那兩位笑吟吟的外甥女,如今成了已婚的少婦,由於漸漸隆起的腹部,她們鬆開了緊身胸衣的系帶。他分別吻了她們,她們的身體很柔軟,氣息香甜,透著薑糖所帶來的暖意,處於這個時期的女人往往都會這樣。一時間,他想念……想念什麼?那溫順柔軟、心甘情願的胴體;清晨時那漫不經心、無關緊要的寒暄。只要是跟女人交往,他都得小心謹慎。他不能給居心叵測的小人留下詆毀他的機會。就連國王也十分謹慎;他不想讓全歐洲的人稱他為嫖客哈里。就眼下而言,他也許寧願只是凝視著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西摩小姐。
「夫人,她的醫生認為,她已經離墳墓不遠,再也不能讓你生氣了。」
他們在夜色蒼茫中到達:城牆上有人高聲問話,克里斯托弗大聲回答:「托馬斯·克倫穆爾,國王的秘書官兼案卷司長。」
「開刃是一門技能,」他對加迪納說。
國王承認這是浪費,是管理不善;他說,對一些較小的修道院,也許有必要改革和重組,因為紅衣主教在世時也這樣做過。不過,對那些大修道院,我們肯定可以指望他們自行改善吧?
「你是了解我的,史蒂芬。我這個人太仁慈,有時候會過了頭。可是你瞧,既然你的書讓你那麼引以為豪,也許你該花更多的時間在鄉下寫作?」
他把盒子搖了搖。聽起來像穀粒。他的手指摸索著那些碎片,像是鱗片,呈灰白色。賴斯在幫他調查修道院。「不會是聖阿波羅尼亞的牙齒吧?」
「到那時,我希望,我們與皇帝又成了堅定的朋友。」他嘆了口氣。「這是一個古老的遊戲,我們似乎得繼續玩下去,直到我,或者國王,想出更好的計策。你們已經聽說皇帝最近在突尼西亞大捷的消息了?」
他把手放在愛德華的胳膊上。他不想讓這一幕走過了頭。「聽著,簡。不要喊叫。要祈禱。我是說,大聲地祈禱。內心默默地祈禱不會管用。祈禱時要提到聖母。這會激發陛下的虔誠心和榮譽感。」
「我們憑什麼知道?」一個哨兵喊道。「把你們的旗幟打出來。」
這是他的家務會,不是國王的政務會;參會的有他的親信——雷夫·賽德勒和理查德·克倫威爾這兩個年輕人,他們對數字反應敏捷,且能言善辯,會抓住要點。還有他兒子格利高里。
在大街上的教堂門口,他們勒住馬頭。「幹什麼?」克里斯托弗問。
「不可能,陛下,」他來不及多想就激烈地說道。懷亞特是他的朋友;他的父親亨利·懷亞特爵士曾經託付他幫孩子鋪平道路;懷亞特不再是小孩子,但對他還是一樣。
愛德華·西摩說,「好情婦。給你寫詩。非常好。到目前為止都很好。但如果他對你動手動腳的話,你就得喊叫。」
「可您的晚餐……」
法國蠢貨,有個人語氣很溫和地說。第一天的行程快結束時,他們一邊穿過昏暗的樹林,一邊唱著歌;這能提振他們疲憊的心情,並趕走藏在林邊的幽靈;千萬不要低估普通英格蘭人的迷信心理。這一年接近尾聲時,大家最喜歡的歌就是根據國王自己寫的那首「與好朋友共度時光/我愛你至死不渝」改寫而成的歌曲。這些改寫的歌曲只是稍稍有些粗俗,否則他會覺得有必要制止。
「哦,不對,」他說。「我是大人,但仍然不是貴族。」
格利高里低下頭。「所有的外國人都會害怕諾福克。」
也許吧,他說。他知道國王很虔誠,害怕變化。他想改革教會,想讓它回歸本色;與此同時,他還想要錢。不過作為一個巨蟹座的人,他朝著自己的目標迂迴前進:側著身子,緩緩橫行。他(克倫威爾)注視著亨利瀏覽那些交到他手上的數據。算不上是財富,對國王而言算不上:不是一大筆財富。但不久之後,亨利可能會考慮大修道院,考慮那些只關注自己利益的胖修道院院長。我們暫且先起步吧。他說,我在許多修道院院長那兒做過客,看到他們細細品味葡萄乾和棗子,而僧侶們吃的卻總是鯡魚。他想,如果按我的意思,我會將他們全部遣散,去過另一種日子。他們聲稱過著使徒的生活;可你不會發現使徒們撫摸彼此的下體。那些想走的就讓他們走。已被任命為牧師的僧侶可以被授予聖職,在教區里做些有益的事情。至於二十四歲以下的,無論男女,都可以讓他們還俗。他們還太年輕,不能用誓言將他們束縛終生。

安妮手一揮,示意身邊的女侍退去,她們向他行了個禮,悄然退開。她的弟媳——喬治的妻子——還在磨蹭:安妮說:「謝謝你,羅奇福德夫人,今晚我不再需要你了。」
當他終於騎馬回到奧斯丁弗萊,走進自家的大門時,穿著制服——灰色雲石紋呢長大衣——的僕人們圍了上來。他的右邊是格利高里,左邊是他的獵犬馴養員翰弗里,在到家前的這一英里路上,他與翰弗里一直在輕鬆地交談;跟在他後面的是養鷹員休、詹姆斯和羅傑,他們十分警惕,時刻提防著發生衝撞或威脅。大門外已經聚集了一群人,期盼得到一些施捨。翰弗里和其他人有錢打發他們。今天的晚飯之後,會一如既往地給窮人一些救濟。他的大廚瑟斯頓說,他們現在為兩百名倫敦人提供飯食,而且每天兩頓。

「義大利人可不這麼想。他們說,英格蘭和地獄之間的路被無數雙腳踩得光禿禿的,而且全程都是下坡路。」
他指了指平面圖。「不是房子吧,陛下?」
「床上要別的什麼嗎?」貝丁菲爾德一臉壞笑。
「我的女僕這麼說過?」凱瑟琳似乎感到好笑。她把手抽回去,藏了起來。「她們早就離開了,那些活潑開朗的姑娘們。留下來的只有老太婆,還有一些獲准留下來的叛徒。」
「我會做飯。」
他每天都在琢磨他的令人費解的同胞。他見過殺手,沒錯;可他也見過一位飢餓的士兵把麵包讓給一個女人,一個與他非親非故的女人,然後聳聳肩走開。最好不要去考驗別人,不要把他們逼入絕境。讓他們發達;富足之後,他們就會慷慨。吃飽了肚子才能培養良好的風度。飢荒的煎熬只會造就怪物。
要理解這些——如果值得理解的話——我們就必須回到去年春天,托馬斯·莫爾還在世的時候。當時安妮召見了他,與他商討外交事務:她的目標是締結一樁婚約,為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兒伊麗莎白找一位法國王子。但法國方面在商談時表現得躲躲閃閃。其真實原因在於,時至今日,他們也沒有完全承認安妮是王后,他們無法相信她的女兒是合法婚生。安妮明白他們不情願背後的緣由,但不知怎麼卻成了他的過錯:成了他(克倫威爾)的過錯。她曾公開指責他破壞她的計劃。說他不喜歡法國人,不想與法國聯姻。他不是有意避開了跨海去面談的機會嗎?她說,法國做好了商談的一切準備。「而且希望你去,秘書官大人。可你卻推說自己病了,最後只好由我弟弟去。」
「是嗎?」簡疑惑地說。「嗯,比這更奇怪的事情在狼廳都發生了。我甚至不知道你認識我母親。」
不過,這些已經剃髮的蠢貨通常比其他人更壞;亨利難道不知道嗎?有些僧侶也很虔誠,但在經歷過幾年典型的修行生活后,他們往往會逃走。他們逃離修道院,成為俗世中的一員。在過去的年代,我們的祖先曾經舉著砍刀和鐮刀襲擊僧侶及其僕人,其暴怒之勢不亞於對付侵略軍。他們推倒牆壁,揚言要一把火燒死他們,而他們所要的不過是僧侶們的租金賬簿和奴役的名目;等他們拿到手后,就將其撕碎,並付之一炬。他們說,我們想要的只是一點自由:在被當成牲口奴役了幾百年之後,我們想要的只是一點自由,只是想被當成英格蘭人。
他驚訝地望著他:凌晨四點,毫無睡意;你可以稱之為無傷大雅的虛榮心,上帝眷顧他,但如果不是凌晨四點就好了。「陛下,」他說,「別多想了。如果懷亞特真的得到過那位夫人的貞潔之身,我敢肯定他會忍不住四處炫耀。在情詩里,或一般的文章中。」
瑟斯頓笑了。「從洞穴出來的。您知道小弗朗西斯·韋斯頓吧?侍奉國王的那位?他的人到處說您是猶太人。」他哼了一聲;這話他以前聽到過。「下次您去宮裡時,」瑟斯頓建議道,「把您的小雞雞掏出來放在桌上,看他還能說什麼。」
他心裏想著,把雷夫·賽德勒給我叫來,把托馬斯·賴奧斯利給我叫來,給愛德華·西摩送一封信,把我的外甥理查德找來,取消與查普伊斯的晚餐,但不要浪費了我們的美食:我們邀請託馬斯·博林大人吧。
他在人群中看見一個人,一個身材瘦小、有點駝背的男人,幾乎站立不穩。那人在哭泣,接著被擋住了,然後又出現在他的視野中,腦袋一俯一仰,彷彿他的淚水就是潮汐,載著他靠近他的大門。他說,「翰弗里,去查一下,看那個人有什麼傷心事。」
至於那些僧侶,他像馬丁·路德一樣認為,苦行的生活既沒有必要,也沒有益處,而且也並非基督的旨意。修道院里根本不存在永垂不朽的東西。它們不是上帝的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像其他的機構一樣,它們也有興衰,它們的建築物有時也會倒塌,或者因為疏於維護而朽敗。若干年來,許多修道院已經消失或搬遷,或者併入了其他的修道院。僧侶的人數也在自然減少,因為虔誠的基督徒現在都過著入世的生活。就拿巴特爾修道院來說吧。在它的鼎盛時期,僧侶達到兩百人,而現在——令人難以置信——最多只有四十人。四十個胖子坐享一份巨額財富。這個王國同樣也有沉浮。資源可以激活,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場。錢財原本可以在國王的子民之間流通,幹嗎要躺在錢箱里呢?
「但是你這個人很可怕,克倫。你會讓一個人在上帝面前忘了規矩。萬一他真的撒謊了怎麼辦?萬一她和珀西有過相當於合法婚姻的婚約,可怎麼辦?萬一真是那樣,她是不能嫁給我的。」
他想,年至半百的人就是這樣嘮叨吧:威爾士語,網球,我過去會,現在不行了。但有失也有得:腦袋裝了更多的知識,心臟變得更加堅強。目前他正在對王后在威爾士的財產進行調查。因為這一點以及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他密切關注著那裡的一切。「跟我談談你的生活吧,」他對孩子說。「告訴我你是怎麼來這兒的。」憑著孩子自己掌握的一點英語,他大致了解了他的故事:縱火,牲口被搶,很常見的邊境故事,結果是貧困和淪為孤兒。
「你說不可能。」亨利朝他探過身來。「但懷亞特不是遠離祖國,逃到義大利去了嗎?因為她不肯垂青於他,而他只要面前出現她的形象,內心就無法得到安寧。」
「我了解你,」安妮說。「你從不生病,對吧?除非你希望生病。而且,我清楚你的心理。你以為自己只要是在城裡而不是在宮中,就不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可我知道你跟皇帝的人太過友好。我知道查普伊斯是你的鄰居。但難道就因為這樣,你們的僕人就應該在彼此的府里頻繁出入嗎?」
「赫拉克勒斯,」他回答。
牧師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在一塊橡木屏風上,聖安妮手捧一本書,在教她的小女兒聖母馬利亞;大天使聖米迦勒用一把彎刀砍著纏在他腳上的魔鬼。「大人,您是來這兒看望王后的嗎?我是說,」牧師改口道,「凱瑟琳夫人。」
「是的,大人。」牧師臉上顯出擔憂之色。「得取下來嗎?是禁止的嗎?」
「你殺過人。我知道。」
他後退幾步,讓亨利騎在前面。他對雷夫說,「帶幾個人去狼廳。把簡小姐接來。」
格利高里很想問,多蘿茜亞是誰?他看到孩子的臉上顯出一連串的問題;但最後只是問道:「她漂亮嗎?」
「我不知道。她父親把她藏得很深。」他笑了起來。
「是啊。除非是我終於要嫁掉了。是要嫁給你嗎?」
「把經文歌交給你倒是可以,馬克。嗯。」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我看,你在王后那兒一定很得寵。」
喬治·博林關於他這一生的說法真是有趣。他以前一直以為是沃爾西培養了他,是沃爾西提拔了他,是沃爾西使他有了今天:可喬治卻說不是,而是博林一家。很顯然,他沒有好好地表示感恩。所以他現在就表示出來,口裡說著好的先生,不會的先生,而且我發現你雖然年紀輕輕,卻具有不同尋常的判斷力。哎呀,你父親威爾特郡伯爵閣下,還有你舅舅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讓我深受教誨。「我向你保證,先生,你的話會讓我受益匪淺,從今往後,我會更加恭恭敬敬。」
要堵住湯姆·西摩的嘴並不容易。他不禁笑了。
沃爾西把自己的女兒安置在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里。他說,「格利高里,幫我記一下好嗎,免得我忘了:提醒我去看看多蘿茜亞。」
「發誓的時候嗎,陛下?」

「如果我是國王……」
「是的,陛下,如果我讓您清凈,您就會找借口讓我總是在路上跑。在我回來之前,您能否……靜觀其變?」
「你給國王帶過一本書,就是那個意思。是帕多瓦的馬西略那本,收有他的四十二篇文章。國王說你要他讀那些文章,讀得他頭都痛了。」
「我建議你別跟著叫,賴奧斯利,」他好脾氣地說。「或者至少不要當著我的面叫。儘管我剛剛去過廚房,跟他們對王后的說法相比,克倫實在算不了什麼。」
不過你瞧:我們在這裏坐得太久了!讓我們起身,到外面去,到奧斯丁弗萊的花園裡去,那可是秘書官大人的驕傲;他想要在國外看到的開花的植物,他想要更好的水果,所以他不斷地懇求大使們用外交郵包給他寄來花苗或插枝。熱切的年輕職員們站在一旁,準備辨識密碼,倒出來的卻只是一個根團,在穿過多佛海峽的旅程后,仍然搏動著生命。
她久久地看著他。「作為敵人,你起碼站在明處。我但願我的朋友們也能這樣坦然自若。英格蘭人全是偽君子。」
門開了,他抬頭看去。是他的那個威爾士小男孩,倒退著進來了:「大人,您準備好要蠟燭了嗎?」
「簡不會在意的,」愛德華說。「就算被人掐一下或挨了一耳光又怎麼樣?她會知道如何耐心承受。」
「做哥哥的無法想象自己的妹妹躺在別的男人懷裡,」愛德華·西摩說,「起碼那些自命為基督徒的人想象不出來。儘管宮裡的確有人說,喬治·博林——」他頓住了,皺起眉頭。「當然了,國王知道怎樣採取主動。怎樣主動出擊。作為一位殷勤的紳士,他知道如何應對。而你呢,弟弟,卻不懂這些。」
「既然你關心他的靈魂,為什麼又要不斷地違逆他呢?這不會使他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幾年前,如果你順從國王的意願,如果你進了修道院,允許他再婚,他就絕對不會與羅馬決裂?那就沒有這種必要了。你的婚姻有很多可疑之處,你本該順水推舟地退隱。你會受到所有人的敬重。可事到如今,你抓緊不放的頭銜成了虛名。亨利本來對羅馬忠心不二。是你把他逼進這種極端境地。是你,而不是他,分裂了基督教世界。而且我認為你清楚這一點,並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這一點。」
「我們只能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好處在哪裡。就目前而言,是在國王這邊。而且我們可以留意他的舉動,把我們的一些人安插|進他的隨行人員中。賴奧斯利大人,我想這件事可以交給你吧?」
「我出你不意攻你不備了,克倫威爾。」
因為對於在埃爾佛塞姆的愛德華·西摩府里發生的事情,他至少已經向理查德·克倫威爾有所透露。當國王一行突如其來地調整行程時,愛德華出面慷慨地款待了他們。但國王那天晚上難以入睡,於是派韋斯頓那孩子把他從床上叫了起來。一個陌生擺設的房間里,一點搖曳的燭光:「天啊,都幾點了?」六點,韋斯頓不懷好意地說,而你已經遲到了。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情婦與好情婦之間有所區別:簡明白這一點嗎?前者指的是姘居。後者呢,就不那麼直接:交換信物,純真而溫柔的仰慕,長時間的談情說愛……不過,顯然也不能太長時間,否則安妮的孩子就出生了,簡就錯失了良機。女侍們都無法預測繼承人會何時誕生,而他從安妮的醫生口裡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他們朝凱瑟琳的住處向內地進發,沒有舉著旗幟浩浩蕩蕩,只有一小隊武裝人馬。天氣晴朗,但非常寒冷。透過一層層嚴霜,可以看到褐色的草地,蒼鷺從結冰的水塘上振翅而飛。雲朵在天邊堆積、飄動,恍若一叢灰白色的玫瑰;午後不久,就有一彎細如缺損的硬幣般的銀月為他們引路。克里斯托弗騎在他身邊,他們離城裡的舒適環境越遠,他就變得越多話、越反感。「據說國王為凱瑟琳選了一個艱苦的鄉下地方。他希望她的骨頭長霉,然後死掉。」
「我考慮他的來世。」
「貝絲已經結婚了,」愛德華說。
他們離開狼廳不久,好天氣就結束了。一行人剛剛走出薩夫納克森林,就被籠罩在潮濕的霧氣之中。十年來,英格蘭差不多總是在下雨,莊稼又會歉收了。據預測,小麥的價格會上漲到每四分之一英擔二十先令。那麼,那些每天只掙五到六便士的勞工們今年冬天該怎麼過?投機商們不再局限在薩尼特島,而是在各郡之間活動。他手下的人正盯著他們。
「簡稱」笑了起來。「先生,格利高里開始明白我們這一行的難處了。」

回來彙報的那一天,他密切觀察安妮王后;她看上去很潤澤,心滿意足,當他走近時,他們輕言細語的家常語氣向他表明,她和亨利十分融洽。他們正忙著,兩人頭挨著頭。國王的手邊擺著繪圖儀器:圓規,鉛筆,尺子,不同的墨水以及鉛筆刀。桌上攤著展開的平面圖,還有技|師的模具和小木棒。
那人翻了翻眼睛。「那你會幹什麼?」
但是不行,亨利無法在那種地方說出自己的疑惑。克蘭默愛安妮,他將她視為女基督徒的典範,全歐洲虔誠的《聖經》閱讀者的希望。
「我需要祝福,」他說。

「當然,大人。」

托馬斯·賴奧斯利與他那幾位低聲應承的僕人分手后,走了進來;他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年輕人,長著一頭金紅色頭髮。在他父親那一輩時,家裡的姓氏原本是賴斯,可他們認為,一個read.99csw.com更高雅、更長的姓氏會讓他們顯得更重要;他們當時擔任著紋章官之職,因此,將平凡的祖先重塑、改造成更具騎士色彩的階層,對他們是舉手之勞。這種改姓有時會招來嘲諷;在奧斯丁弗萊,大家稱托馬斯為「簡稱賴斯利」。近幾年來,他留了整齊的鬍子,還有了一個兒子,越來越有派頭。他把皮包放在桌上,很快坐了下來。「格利高里好嗎?」他問。
由於兩人每次見面都會產生不快,他打算點個頭就過去,但馬克站直身子,露出了笑容:「克倫威爾貴族大人,您好嗎?」
「沒錯,」他說。「大使的職責就是這樣。所以我希望查普伊斯還沒有收買你吧,格利高里?如果我有妻子的話,我知道他會悄悄地給她送十四行詩,還給我的狗帶骨頭。哦……你們瞧,查普伊斯是個好相處的人。不像史蒂芬·加迪納。但是格利高里,這真正的原因在於,我們需要一位不妥協的大使,一個脾氣火爆、喜歡刁難的人,去對付法國人。史蒂芬以前也在那兒待過,並且表現不錯。法國人都是偽君子,假惺惺地跟你稱兄道弟,然後就要求用金錢來回報。你瞧,」他認認真真地教導起兒子來,說道,「眼下,法國人計劃從皇帝那裡奪走米蘭領地,並希望得到我們的資助。而我們必須遷就他們,或者假意遷就一下,以免他們倒戈,與皇帝聯手來突襲我們。所以等到那一天,當他們說『把你們答應過的金子給我們』時,我們就需要史蒂芬這樣的大使,他會厚著臉皮,說,『哦,金子?就從你們欠亨利國王的賬上扣除好了。』弗朗西斯國王一定會火冒三丈,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還是履行了諾言。明白了嗎?我們把最厲害的鬥士派到法國宮廷。還記得吧,諾福克大人以前也在那兒當過大使。」
那一天來了。他接受了考核,並順利通過。從佛羅倫薩,他又去了威尼斯,去了羅馬:如今,他有時會夢到那些城市,每次夢過後,直到醒來都還能感受到几絲得意,那是他作為一個年輕的義大利人所留下的痕迹。回想當年的自己時,他沒有縱容,但也沒有自責。他一直是為了生存而做了各種必要之事,如果說他對於必要性的判斷有時值得懷疑……那也只能說是因為年輕。現在,他把窮學者帶到自己家裡。總是有事情可以給他們做。可以找個地方讓他們寫寫關於好的政府的文章,或者從事讚美詩的翻譯。不過,由於他自己曾經是個粗野的小子,他也接納粗野的年輕人,因為他知道,只要他對他們有耐心,他們就會對他忠誠。時至今日,他仍然像愛一位父親那樣愛弗雷斯科巴爾迪。習慣會沖淡夫妻間的親密關係,孩子會變得蠻不講理和叛逆心強,但一位好主人會付出多而索取少,他的仁慈會引導你一生。想想沃爾西吧。在他的內心深處,紅衣主教在跟他說話。他說,你在埃爾佛塞姆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克倫:黎明時分,你在那兒絞盡腦汁,琢磨國王的突發奇想。如果他想要一個新妻子,就給他找一個。我當時沒有,所以我死了。
此時此刻,理查德·克倫威爾朝他探過身去:「告訴我們,我的皺皺小朋友:依你的高見,議會能在王后的肚子里塞進一位繼承人嗎?」
他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留下了一點捐款。牧師的手握住那些硬幣,彷彿要將它們焐熱一般。「您會原諒我的口誤吧,大人?關於那位女士的頭銜?我發誓我沒有惡意。對像我這樣的鄉下老頭來說,要跟上變化很難。等我們好不容易弄懂了來自倫敦的報告,馬上又來一份跟它前後矛盾。」
「嗯,」他說。他雙眼看著地板,看著亨利那雙又大又白的光腳。「我想我們可以有更好的辦法,陛下。我不是說我明白加迪納的想法,但話說回來,在教會法規方面,主教比我懂得多。不過我認為,在任何事情上您都不可能受到約束或強迫,因為在您自己的王宮,在您自己的國家,在您自己的教會,您都是主人。也許加迪納只是想讓陛下您做好準備,以防其他人提出質疑。」
全國上下都在傳說,秘書官大人最近去過赫德福德或貝德福德郡之後,帶回了一個女人,並把她安頓在家裡,可能是在斯特普尼,或者奧斯丁弗萊,也可能是在哈克尼的國王府,他正在不惜重金為她重建那座莊園。她是一家小旅店的老闆娘,她丈夫因為托馬斯·克倫威爾新編造的一項罪名被人抓去關了起來。那個戴了綠帽子的可憐傢伙將在下一次巡迴審判時被起訴和絞死;不過,也有些人說,他早已被發現死在獄中,遭過毆打,中過毒,而且被割斷了喉嚨。
他笑了起來。「哎呀,史蒂芬——人生有太多的難解之謎,但這一點太好理解了。我總是起得最早,總是睡得最晚。我總是在賺錢,總是討女人喜歡。不管在什麼地方,我都能出人頭地。」
安妮在椅子上動了動,屁股底下是喬治弟弟的信。「你不在的時候,我什麼都不幹,」亨利說。「保重,路上不安全。我會為你祈禱。晚安。」
「全天下都在談論這件事,」格利高里說。「每位基督教騎士都希望自己也參加了戰鬥。」
他與史蒂芬·加迪納見面后,又過了一些天,當國王一行到達溫徹斯特時,新主教們已經在大教堂接受任命。安妮稱之為「我的那些主教」:都是福音宣講者和宗教改革者,他們在安妮身上看到了機會。誰會想到休·拉蒂摩會成為主教呢?你原本猜想他會遭受火刑,會嘴裏塞著福音書在史密斯菲爾德慢慢化為灰燼。不過話說回來,誰能想到托馬斯·克倫威爾會功成名就呢?沃爾西倒台時,你會以為,作為沃爾西的僕人,他完蛋了。當他的妻子和女兒們相繼去世時,你會以為那種喪親之痛會要了他的命。但是亨利關注到了他;亨利開始重用他;亨利把自己的日程交給他安排,並對他說,來吧,克倫威爾大人,挽著我的胳膊:穿過庭院,進入宮廷,他的人生之路現在變得暢通無阻。年輕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群中到處鑽,擠到前排去看熱鬧。如今,當他走進威斯敏斯特或國王的任何行宮所在地時,人群就會迅速散開。自從他擔任樞密院委員以來,他的路上就再也沒有欄杆、貨箱和被人放出來的狗了。自從他被任命為案卷司長后,女人們不再竊竊私語,而是放下衣袖,戴好手上的戒指。自從他成為國王的秘書官大人後,廚房裡的雜物、職員們七零八碎的物品以及下人用的腳凳都被踢進角落和看不到的地方。除了史蒂芬·加迪納,沒有人會糾正他的希臘語,因為他現在是劍橋大學的校長。
「這麼說,你完全是一無所知?」
「是瑪麗公主,」她疲憊地說。她似乎再也沒有反駁的力氣。他看了她一會兒,準備退下。但接著她抬起頭來。「我一直很好奇,大人,不知道你是用哪一種語言懺悔?也可能你從不懺悔?」
「可是,我認為他不該離開倫敦。他慫恿凱瑟琳一意孤行,而她也慫恿她的女兒。」她瞥了他一眼。「克倫穆爾,你也這樣認為,對吧?瑪麗應該被帶回宮廷,要讓她跪在她父親面前宣誓,讓她為自己固執的叛逆行為跪求原諒,並承認我的女兒——而不是她——才是英格蘭的繼承人。」
現在夏天已經結束。狼廳和埃爾佛塞姆都隱入暮色之中。他對國王的疑慮和擔憂守口如瓶;眼下是秋天,他在奧斯丁弗萊;低頭聽著宮裡的消息,看著里奇的手指把玩著一份文件上的絲帶。「他們兩邊的人一直在街上相互挑釁,」他的外甥理查德說。「挖苦啊,叫罵啊,還隨時準備刀棒相向。」
孩子轉身跑了。那兩條小腿又忙乎起來。他的目標是所有的威爾士人都會說英語,但那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與此同時,他們的身邊還需要上帝。整個威爾士到處都是土匪強盜,他們或者拿錢收買,或者強硬威脅,讓自己從監獄獲釋;海盜們在海岸劫掠。而在當地擁有領地的紳士們——如國王寢宮的諾里斯和布萊里頓——卻似乎與他利益相悖。他們把自己的事務置於國王的和平之上。他們不願意自己的活動受到監視。他們不關心公平正義:而他則想要實現——從埃塞克斯郡到安格爾西島,從康沃爾郡到蘇格蘭邊境——一視同仁的公平正義。
「他們說老王后病了。」瑟斯頓等待著。可他的主人卻抓起一把葡萄乾吃起來。「我覺得她這是心病。他們說,她給安妮·博林施了咒,所以她生不齣兒子。或者就算她生了兒子,也不會是亨利的種。他們說亨利有別的女人,所以安妮拿著剪刀追得他滿屋子跑,叫著嚷著要閹了他。凱瑟琳王后以前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別的妻子那樣,但安妮不是那種人,她發誓要讓他付出代價。所以,這會是一招很厲害的報復,對吧?」瑟斯頓呵呵笑著。「她用給亨利戴綠帽子來報復他,並讓她自己的私生子來繼承王位。」
已故的紅衣主教?他看出老人在更改自己的猜測。這不可能是托馬斯·霍華德或查爾斯·布蘭頓:因為你如果提起沃爾西的名字,他們就會忍不住要朝你的腳上吐唾沫。
羅奇福德盯著他。「你跟簡·西摩談過嗎?」
不過,要等亨利對她放手之後,我才能得到她。而我曾經發過誓,不會接受他碰過的女人,對吧?
卡魯是亨利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他的寢宮侍從之一,對前王后忠心耿耿。他是一位老式的紳士,長著一張嚴肅的長臉,一副文雅的樣子,彷彿剛剛從一本遊俠騎士的書中走來。尼古拉斯爵士認為事事都有規矩,人人都該謹守,所以,他無法接受喬治·博林的暴發戶做派也就不足為奇。尼古拉斯爵士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天主教徒,對喬治支持新教派教義反感至極。因此,兩人之間存在著原則分歧;不過,引發罵戰的是什麼芝麻小事呢?是因為當尼古拉斯爵士正鄭重其事地忙於某事——如對著鏡子自我欣賞——的時候,喬治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在他的室外大聲喧嘩嗎?他強忍住笑意。「雷夫,跟那兩位先生談一談。要他們拴好自己的狗。」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提到這件事很好。」聽到大臣之間的矛盾以及它們的起因,他總是很感興趣。
馬克怎麼來這兒了?他沒有帶樂器作幌子,衣著也很華貴,絲毫不亞於侍奉安妮的所有年輕貴族。他心裏想,還有沒有公平啊?馬克無所事事,可我每次見到他,他都更加帥氣,而我呢,成天忙個沒完,並日復一日地變老變胖。
他捏了捏麵糰。「這是為德國人準備的嗎?」
「你也曾年輕過。你把你的發現彙報給國王了嗎?」
這個城堡由紅白兩色的條紋製成,紅是深紅,白是純白,所以城牆似乎可以飄浮。有可以吃的弓箭手在城垛上向外瞄準,準備發射糖箭。連副檢察長都忍俊不禁。「真希望我的小丫頭們也能看到這個。」
「譬如說,如果他給我寫詩,讚揚我的美貌。所以我說我會的。我會感謝他這樣。我不會取笑的,甚至不會偷偷地笑。對他可能在詩中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反對。哪怕它們是誇張。因為詩歌里經常會誇張。」
理查德·里奇最後才低聲道歉著加入他們的行列。這位理查德也沒有拎心形皮包,儘管如果時光倒回若干年,他也會是那種愛趕時髦的年輕人,擁有五個不同顏色的同款皮包。十年的時光讓人變化真大啊!里奇曾經是最糟糕的法律系學生,總是在為減輕自己的罪責而辯解;他總是跑到那些低檔酒館,那裡的人說律師是壞蛋,於是他只好為了榮譽而奮起抗爭;他總是在凌晨時分才回到律師協會會所的小屋,帶著一身廉價酒的氣味,外套也弄得破破爛爛;他常常帶著一群小獵犬在林肯律師會所大叫大嚷。但現在的里奇冷靜而內斂,是大法官托馬斯·奧德利的被保護人,經常在那位高官與托馬斯·克倫威爾之間來來往往。小夥子們都叫他「皺皺爵士」;他們說,皺皺開始發福了。公務的職責和贍養一個不斷壯大的家庭的重任落到了他的身上;過去的翩翩少年,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歲月風霜。誰能想到他會成為副檢察長呢?但話說回來,他具備一位好律師的頭腦,當你需要一位好律師時,他總是隨叫隨到。
他沒有說話,但是他明白了亨利的思緒;他自己的思緒則像受驚的小鹿一般左衝右突。「而且我非常懷疑,」國王低聲說著,「我非常懷疑她與托馬斯·懷亞特有染。」
「沒錯,」愛德華說。「簡的作用跟牛奶凍差不多。現在讓她證明自己的價值吧。國王需要一位伴侶。但我們不能把她推向他。就按克倫威爾的建議吧。亨利見過她。他已經有了意向。現在她必須避著他。不,她必須排斥他。」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好吧。你通常是一位很好的傾聽者。你總是認真地聽我說話。而我說,這個夏天他給她寫情書,由哈里·諾里斯親自送給她。」
「咦——昂——,」克里斯托弗大聲叫著,那些武裝衛兵不禁從馬上紛紛側目。「法國驢子,」他解釋道。
「我會打架。」
「在我們散會之前,」他說,「還有最後一件事。由於溫徹斯特主教大人讓國王非常滿意,在我的敦促下,國王決定任命他為大使,派他再次去法國。他的大使任期應該不會很短。」
在倫敦塔的囚室里,托馬斯·莫爾曾經對他說,「克倫威爾,你下一步會向誰出手呢?你會把整個國家整垮的。」
「格蕾絲,你不需要我事先通告,對吧?」他親吻了貝丁菲爾德夫人。「我沒有帶晚飯來。不過我後面有一輛騾車,明天就會到這兒。我為你們自己的餐桌帶了鹿肉,還有給王后的一些杏仁,還有一瓶甜酒,查普伊斯說她會喜歡。」
安妮那天穿的衣服是粉紅和淺灰色。那兩種顏色本該具有一種清純柔和的美;但他所能想到的卻是各種被展開、拉長的內臟,紅灰色的腸子一圈又一圈地繞在一具活著的身體上;他準備將第二批頑抗到底的修道士送往泰伯恩刑場,讓劊子手開膛破肚,掏出內臟。那些人是叛國者,死有餘辜,可這種死法殘酷至極。他覺得掛在她的長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就像一顆顆肥肉,而她一邊爭論,一邊不斷地伸出手去,拉扯著它們;他的目光盯在她的指尖上,她的指甲就像微型小刀一般閃動。
「可我不能確定,」亨利仍然糾結著。「假設她當時拒絕了他,後來又垂青於他呢?女人都很脆弱,很容易被甜言蜜語所征服。尤其是當男人給她們寫情詩的時候,而有人說,懷亞特的情詩寫得比我好,儘管我是國王。」
加迪納笑了起來。「你瞧,我對你的生活的了解,有些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金博爾頓是一個熱鬧的集鎮,但黃昏時分,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們並沒有急急趕路,但也沒有必要讓馬兒累得筋疲力盡,這項任務雖然重要,卻並不緊急;凱瑟琳是死是活,是她自己的命數。而且對他而言,到鄉下來走一走也是好事。擠在倫敦的小巷子里,騎著馬或騾子在防波堤和山牆下小心地穿過,頭頂是被破敗的屋頂所戳穿的窄小天穹,你簡直忘了英格蘭的模樣:土地多麼寬廣,天空多麼遼闊,民眾多麼貧困和無知。他們經過路旁的一個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有被人剛剛挖過的痕迹。一名武裝衛兵說:「他們認為僧侶們在埋藏財物。以免讓我們這位大人知道。」
「關於你女兒,」他說,「還有見面的事情,我會看看能做點什麼。」帶著一個小姑娘出門能有多危險呢?「我真的覺得國王會允許的,只要你勸勸瑪麗小姐,要她在各面都順從他的意願,並承認他是教會的首腦——她至今還沒有承認。」
「沒怎麼,」她說。
「對我們大家都很難,」他聳了聳肩,說。「你每周日都會為安妮王后祈禱嗎?」
過了不久,他才明白,命運把他帶到了該城一個古老家族的門口,這個家族不僅從事貸款、絲綢、羊毛和葡萄酒生意,還誕生了偉大的詩人。主人弗朗西斯科·弗雷斯科巴爾迪到廚房來跟他談話。他對英格蘭人沒有那種普遍的偏見,相反,他認為他們很幸運,他說;儘管他的一些祖先由於英格蘭國王沒有償還的債務而幾乎給毀掉,那些國王也早已死去多年。他自己不怎麼懂英語,但是他說,我們總是可以用上你的同胞,有很多的信要寫;我想,你會寫字吧?當他(托馬索或赫克勒)的托斯卡納語進步很快,能夠自如表達和開玩笑時,弗雷斯科巴爾迪許諾道,有朝一日我會讓你進會計室。我會考核你。
「請一定這樣,先生。那我就可以為我父母祈禱了。」
他記得在妻子去世后的灰暗日子里,曾關在家裡讀過馬基雅維利的書:那本書如今開始在世界各地引起巨大的反響,儘管口頭談論的人多,而實際閱讀的人少。當時,他和雷夫以及家裡其他人都閉門不出,以免把熱病傳到城裡;他翻著那本書時,曾經說,你不可能從義大利公國中汲取經驗教訓,然後拿到威爾士和北部邊境去運用。我們的機制不一樣。在他看來,那本書幾乎就是陳腔濫調,只有些抽象的概念——如美德、恐怖——以及一些有關行為不端和錯誤算計的具體小事例,而沒有什麼實質內容。也許他可以對它加以完善,但是他沒有時間;當事情太多太忙的時候,他所能做的只是對那些握著筆、隨時準備記錄的職員口授三言兩語:「向你致以誠摯的問候……你堅定的朋友,你親愛的朋友,你的朋友托馬斯·克倫威爾。」秘書官這個職位沒有薪酬。工作的範圍也不明確,而這正合他意;大法官的職責受到限制,而秘書官先生則可以調查國家的任何部門或政府的任何角落。全國各郡都有人給他寫信,請他仲裁土地糾紛或者支持某個陌生人的事業。素不相識的人寫信來對他們的鄰居說長道短,僧侶們寄來對其上司的反叛言論的記錄,牧師們幫他留心主教的話語。整個國家的大小事務都傳進他的耳朵,他位居國王一人之下,擔負的職責太多,所以,國家的大事,等待蓋章的各種公文和案卷,在他的桌上推過來,又挪過去,呈交給他,又從他這兒取走。有求於他的人送給他馬姆齊甜酒、肉豆蔻酒、公馬、野味和金子;還有禮物、贈款、支付憑單、幸運符以及符咒。他們想討好他,也願意為此花錢。自從他得到國王重用以來,就一直是這樣。他富了。
有一個夏天的閑言小話要交流,有各種賬目——包括幾處宅第和地產的進項與開銷——要查看。不過他先去了廚房,去看看他的大廚。這正是午後較為安靜的時刻,餐桌已經收拾,烤肉|棒已經清洗,鍋瓢盆罐已經擦凈堆好,空氣中飄著肉桂和丁香的芬芳,而瑟斯頓則獨自站在撒了麵粉的木板前,盯著一個生麵糰出神,彷彿那是施洗者約翰的腦袋。當一個人影擋住光線時,廚師吼了起來,「把臟手拿開!」接著,又連忙說,「哦,原來是您,先生。還沒到時間。為了迎接您回來,我們本來準備了很好的鹿肉餅,但不得不分給了您的朋友們,以免變壞了。我們本來想給您送一點過去,但你們行程不定,地方換得太快了。」
「這種口誤很自然。您看上去就像一位地道的貴族。而且過不了多久,國王肯定會給您加官晉爵。」
安妮的貼身女侍們說,你不會覺得她是有孕在身。十月份的時候,她看起來還非常好,但是現在,她似乎越來越瘦,而不是越來越豐|滿。簡·羅奇福德告訴他,「你幾乎會以為她為自己的狀況感到羞愧。陛下對她也不關心,不像以前她大肚子的時候那麼關心。當時,他對她百依百順。不管她怎麼心血來潮,他都滿足她,像個僕人似的侍候她。有一次我進去時,發現她把腳放在他的腿上,而他則在為她按摩,就像馬夫為蹄部開裂的母馬按摩那樣。」
想到那位瘦弱、驚惶的小公主走上這樣一條孤注一擲的犯罪之路,他的嘴角幾乎現出一抹笑意。凱瑟琳也笑了;一種扭曲、怨恨的笑容。「然後會怎麼樣?亨利害怕我的女兒會與一位外國丈夫並肩騎馬回來,把他趕出他的王國嗎?你可以讓他放心,她沒有這種想法。對此我本人同樣可以負責。」
「她和國王有望不久迎來另一個孩子。」
「我要玩牌,」簡·西摩說,「跟我自己玩,這樣就不會有什麼損失。大人,凱瑟琳夫人那兒有消息嗎?」
有關這些安排的細節傳回到白廳。「那些毛皮服裝,」亨利說,「你見過嗎,克倫威爾?它們還有用嗎?如果有用的話,我想把它們收回來。」
「絕對不可能!查普伊斯不可能有這種想法。對此我本人可以擔保。」
「所有的英格蘭人也是這樣。這很容易理解。公爵就像土耳其人用的那種巨型大炮。爆炸力驚人,但需要三小時的冷卻時間后才能重新發射。而加迪納主教呢,則可以從早到晚每隔十分鐘就開炮。」
里奇抬起眉頭。「議會可以。」
「極有可能,」他回答,「不過,你見過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院長嗎?」
「珀西不是在自己的領地嗎?」
「如果討得他的歡心,她會有一大筆犒賞,」老西摩說。
「如果您需要人給他們一些點撥的話,就考慮我好了。」
「這裡是銀行。算賬的人多的是。」
「讓我先得到國王明確的恩准吧,恩准英格蘭人擁有它。」這是他日復一日、秘密進行的運動:讓亨利贊助一部偉大的《聖經》,放進每一座教堂。現在他快要成功了,他覺得可以說服亨利實現這一點。他的理想是建立統一的國家,統一的貨幣,統一的度量衡,特別是所有人都能使用的統一的語言。你去威爾士時,不希望遭人誤解。在這個國家裡的有些地方,雖然距倫敦不到五十英里,可如果你要他們為你煎鯡魚,他們https://read•99csw.com只會一臉茫然地望著你。只有當你指著鍋,並比劃著魚的樣子,他們才說,哦,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
里奇的臉微微一紅;他現在年近四十,不過由於他的膚色,他還是會臉紅。「我從未說過議會能做上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說的是,它所能做的超出了托馬斯·莫爾所允許的範圍。」
「夫人,您身邊的人都愛您。」
「沒有,陛下。他以《聖經》的名義發誓說沒有。陛下您聽過他發誓的。」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人笑了起來。「進來吧,赫克勒。」
當初加迪納丟掉秘書官的職位——而落到他(克倫威爾)頭上——時,就已經讓主教明白,他應該返回自己的溫徹斯特教區待上一段時間,因為他動不動就與國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較勁。就像他當時所說的那樣,「溫徹斯特大人,對國王的至尊權力說些經過考慮的話,可能會受到歡迎,這樣才不會讓人懷疑你的忠誠。堅定地表示他是英格蘭教會的首腦,而且一直理當如此。發表一份堅決的聲明,說教皇只是國外的頭兒,在這裏沒有管轄權。可以是一篇書面佈道文,也可以是一封公開信。闡明你的觀點,避免含糊其辭。也給其他的牧師帶個頭,並消除查普伊斯大使以為你已經被皇帝收買的錯覺。你應該向整個基督教世界宣告。事實上,你幹嗎不回自己的教區去寫一本書呢?」
不懷好意的人把他的府邸描述成了巴別塔。有人說,他的僕人來自世界各地的每一個國家,只有蘇格蘭例外;所以,蘇格蘭人滿懷期望地向他毛遂自薦。國內外的紳士乃至貴族都迫切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被他收進府里,而他也接收了所有他認為可以栽培的少年。在奧斯丁弗萊的任何一天,都會有一群德國學者根據德語的各種變體,費力閱讀福音傳道者從各自地區寄來的信件。午餐期間,年輕的劍橋學者夾雜著零星的希臘語彼此交流;那都是他幫助過的學者,如今又來幫助他。有時候,一群義大利商人會來吃晚餐,他用自己在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為銀行家工作時學到的那些語言跟他們聊天。他的鄰居查普伊斯的隨從一邊懶洋洋地享受著克倫威爾家的美酒,一邊用西班牙語和佛蘭芒語說東道西。他自己用法語跟查普伊斯交談,因為這是大使的第一語言,而對他的僕人克里斯托弗,他用的則是更為通俗的法語。克里斯托弗是他從加來帶回家的一個身材矮胖的小搗蛋鬼,總是緊緊地跟在他身邊;他不讓他離得太遠,因為有克里斯托弗的地方,就可能有打架鬥毆。
蹺蹺板。

他讓克里斯托弗自己去琢磨「不是個小數目」這一說法的含義。最後,那孩子說,「反正西班牙人都是狗屎。」
主教的表情在說,你自己心裏清楚。「是你讓我遭到流放的。」
他已經想到,也許我該給西摩兄弟擬一份備忘錄,讓他們明白哪些禮物簡可以收,哪些禮物不能收。規矩很簡單:首飾可以,金錢不行。在達成交易之前,讓簡不要在亨利面前脫下任何衣物。他會建議,連手套都不要脫下。
加迪納問,「你幹嗎看著窗外?」
「嗯,」格利高里說,「他稱我父親為克倫。」
他(克倫威爾)向她表示祝賀。「你已經應付得面面俱到了,西摩小姐。你可以成為一位敏銳的律師了。」
他父親會磨刀;人們會在街上拉住他:湯姆,把這個拿回去,問你老爸能不能處理一下?而不管是什麼鈍器,他都會接過來:交給我好了,他會給它開刃的。
他點點頭。「也許你說得對。最先反對的會是誰呢?」
「意思是,不被許可,」克里斯托弗說。「她犯了與兩兄弟結合的錯誤,先是跟亞瑟,然後又跟亨利。」
韋斯頓的那個幽靈般的自我感受到這一巴掌了嗎?一陣笑聲從亨利的房間傳了出來。
不過沒有吹口哨的必要。一位探頭探腦的守門人提著燈悄悄走了過來。很顯然,已經有人慌慌張張地去大房子報信:小心,快準備好,有貴族來了。他想,為禮貌起見,應該有人先去通報凱瑟琳,但也不宜太鄭重其事。「想想看,」克里斯托弗說,「我們闖進去的時候,她可能正在拔鬍子。這個年紀的女人經常這樣。」
時間已經不早了;忙完案頭的工作之後,他將去書房看看書。他的面前是一份伍斯特修道院的財產清單。他手下的人非常周到,從暖手用的火籠到搗蒜用的蒜臼,所有的東西一一在冊。一件變色軟緞十字褡,一件金絲白麻布聖職衣,穿著黑色綢衣的耶穌;一把象牙梳,一盞銅燈,三個皮袋,一把大鐮刀;一些讚美詩集和歌本,六隻帶有鈴鐺的捕狐網,兩輛手推車,各種鏟子和鍬,聖厄休拉及其一萬一千聖女的聖骨,還有聖奧斯瓦德的主教法冠和一堆擱板桌。
「國王認為瑪麗也許會收買她的衛兵,一旦允許她出門來看你,她可能會騎馬逃走,再乘船前往她的皇帝表兄的屬地。」
一貫喜歡發表高論並且在他哥哥面前要爭個輸贏的托馬斯·西摩說:「說到虔誠和謙恭,我敢說簡幾乎是無與倫比。」
進入冷颼颼的教堂后,他的隨從都抱著膀子,跺著腳,口裡叫著「好冷」,就像蹩腳的演員一般。「我要吹口哨把牧師叫來,」克里斯托弗說。
但是跟亨利交談時,他收起了笑容。他提醒亨利:僧侶一旦叛國,就比其他該死的叛國者更加死不悔改。如果你威脅他們說,「我會讓你吃點苦頭。」他們就會回答說,他們生來就是為了吃苦的。有的人選擇在獄中絕食,或者一路祈禱著走向泰伯恩刑場,迎接劊子手的屠刀。就像當初對托馬斯·莫爾說過的那樣,他對他們說,這不是關於你的上帝或我的上帝的問題,這跟上帝毫無關係。這是關於你們要選擇誰的問題:是亨利·都鐸,還是亞歷山德羅·法爾內塞?是白廳的英格蘭國王,還是梵蒂岡的某個極度腐化的外國佬?他們轉過頭去;然後一言不發地受死,那虛偽的心臟被人從胸膛里掏了出來。
近來,年輕人紛紛效仿那些在歐洲各地奔忙併開風氣之先的富格爾家族銀行的代理人,隨身拎著裝有錢物的淺色軟皮包。皮包是心形的,所以他總是覺得他們像是去談情說愛,但他們發誓說不是。他的外甥理查德·克倫威爾坐了下來,朝那些皮包嘲弄地看了一眼。理查德和他舅舅一樣,把錢物裝在身上。「『簡稱』來了,」他說,「你們想看看他帽子上的羽毛嗎?」
「歡迎回家,」瑟斯頓說,「回到倫敦。在這裏我們什麼都信。」
賴斯不忍心再讓他猜下去。「是聖艾德蒙的指甲皮。」
他伸出雙手接受檢查。
「哦,可你事先去見過他,對吧,克倫威爾?你跟蹤他到了某個廉價酒館,把他從凳子上拎起來,用拳頭揍他的腦袋,對吧?」
「你會讓公主來看我嗎?如果你覺得她需要有人來開導她,穩住她,有誰比我更合適呢?」
凱瑟琳坐在火旁,身上裹著一條上好的貂皮披肩。他想,國王會把它要回去的,如果她死了的話。她抬起目光,伸出一隻手讓他親吻:有些不情不願,但他覺得主要是因為寒冷,而並非不想理睬他。她皮膚蠟黃,房間里瀰漫著病房的悶濁氣息——隱隱約約的動物皮毛味,沒有倒掉的潲水的餿菜味,還有一位姑娘匆匆端走的碗里的酸臭味:他懷疑碗里是這位遺孀胃裡吐出來的東西。如果她晚上生病,也許會夢見她早年在其中長大的阿爾罕布拉宮花園:大理石的路面,叮叮咚咚地匯入水潭的清澈流水,白孔雀拖曳的尾巴,檸檬的清香。我本可以在馬褡褳里給她帶一隻檸檬來的,他想。

十二月初,他從凱瑟琳的醫生那裡得到消息,說她胃口好轉,儘管還是在不斷地祈禱。也許死神從床頭移到了床尾。最近以來的疼痛有所減緩,神志也很清醒;她利用這段時間來安排後事。她為女兒瑪麗留下一條她從西班牙帶來的金項圈,還有幾件毛皮服裝。她要求為她的靈魂做五百次彌撒,還要求去沃爾辛厄姆朝拜一次。
此前,在離開狼廳不久,當兩隊人馬——國王的人馬和王后的人馬——會合時,安妮對他態度很好,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用法語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彷彿她幾周前根本不曾說過想砍下他的腦袋;彷彿那只是順口說笑而已。出去打獵時,最好跟她保持一段距離。她眼疾手快,但瞄得不太準確。這個夏天,她的一支弩箭射中了一頭離群的奶牛。而亨利不得不對奶牛的主人給予賠償。

他在考慮以後的事情:如果國王得到了僧侶們的土地,不是一點而是全部,他的財富將是現在的三倍。他再也不用畢恭畢敬、溫言好語地向議會申請津貼。他兒子格利高里對他說,「先生,有人說,如果格拉斯頓堡的男修道院院長和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院長上床的話,他們的孩子將是全英格蘭最富有的地主。」
湯姆·西摩說,「在得到安妮之前,他就封她為女侯爵。」
安妮王後派人來請他去她的房間;這是晚飯之後。對他只是一步之遙,因為如今在每一座主要的宮殿,都在國王的房間附近為他留有房間。只需要上個樓梯:突然,在一架壁式金邊燭台下,在那搖曳的燭光中,出現了馬克·史密頓的筆挺的新馬甲。馬克本人藏在馬甲里。
只有格利高里似乎半信半疑,「溫徹斯特大人,當大使?費茲威廉告訴我,大使的首要職責就是不要冒犯他人。」
很晚的時候她來到他的房間,問,你需要什麼嗎?他說不需要,可她又追問道:什麼,真的?什麼都不需要?你的聲音可以低一點兒,他說。這裏遠離倫敦,國王在宗教事務方面的代理人也許可以放鬆一下警惕?「那就留下吧,」他對她說。她也許很吵,但是比伍斯特夫人更安全。
如果他真要寫的話,那會是《亨利之書》:怎樣揣摩他的心思,怎樣為他效勞,怎樣維護好他的形象。在想象中,他寫出了序言。「對這個最受天佑的男人,誰能盡數他的——不管是公眾的還是私人的——品格呢?在牧師眼中,他十分虔誠;在戰士眼中,他英勇無敵;在學者眼中,他博學多才;在朝臣眼中,他溫和優雅:所有這些品格,在亨利國王的身上都體現得尤為突出,可以說有史以來尚無前例。」
「沒有,陛下。對那些世襲貴族我從來不會那麼不敬,更別說諾森伯蘭伯爵了。」
他沉默了。她仍然愛她丈夫,他想:在她那顆蒼老而堅毅的心髒的某個介面或縫隙里,她還在期盼他的腳步,他的聲音。她手上還有他的禮物,所以怎麼可能忘記他曾經愛過她?說到底,製作那些絲綢玫瑰肯定花了好幾周的時間,他肯定在得知是個男孩之前就早早做了安排。「我們稱他為『新年王子』,」沃爾西曾說。「他度過了五十二天,我計算著每一個日子。」冬天的英格蘭:大雪紛紛揚揚,覆蓋著田野和宮殿的屋頂,遮沒了瓦片和山牆,無聲地從窗玻璃上滑過;掩去了路上的車轍,壓彎了橡樹和紫杉的枝條,魚兒冰封在水下,鳥兒凍僵在枝頭。他想象著那個搖籃,垂著深紅色的帷幔,飾有鍍金的王室紋章:彎腳上包著布套:火盆里的火燒得很旺,空氣清新,瀰漫著新年時的肉桂和杜松的芬芳。絲綢玫瑰送到她喜氣洋洋的床邊——如何送去的呢?裝在一個鍍金的籃子里?還是擺在一個棺材形狀的長盒中,一個鑲嵌有晶亮貝殼的裝飾盒中?或者是從一個綉有石榴的絲袋裡倒出來,撒在她的被單上?幸福的一個多月過去了。孩子健康成長。全世界都知道都鐸王朝有了一位繼承人。但是接著,在第五十二天,帷幔後面很寂靜:一絲氣息,沒有氣息。女侍們抱起王子,又驚又怕地哭起來;她們絕望地在胸口划著十字,在搖籃邊抖縮祈禱。
「我明白了。你經常考慮國王的死嗎?」
「叫他拿燈照著讓我進去,」他說,「否則我會拿靴子踹他屁股。」
「這對國王能有什麼害處呢?」
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他的敵人費盡心機地把他早年的生活挖掘了出來。「嗯,我去過帕特尼,」加迪納曾經說。「或者準確地說,我派人去過了。那兒的人說,誰能想到開刃小子會飛黃騰達呢?我們以為他早被絞死了。」
不過,就像他對查普伊斯所說的那樣,只要我還受亨利寵信,恐怕王后就奈何我不得。她會懷恨在心,會發點小脾氣;她反覆無常,亨利也知道。當初吸引國王的正是這一點,正是因為找到了一位與那些在男人的生活中悄然飄過、絲毫不留痕迹的溫柔、友善的金髮碧眼女人大相徑庭的可人兒。但是現在,當安妮露面時,他有時會顯出厭倦的神情。當安妮又開始嘮叨抱怨時,你能看到他的眼神變得冷淡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太有紳士風度,他肯定會拉下帽子堵住耳朵。
「對出於自衛而動手的人,歐洲的法庭都不會給他定罪。」
「在妓|女堆中出人頭地,」史蒂芬咕噥道。
「我能想象那位女士臨死的情景,」國王說。「她會發表講話,說原諒我。她總是在原諒我。其實需要原諒的是她。因為她患病的子宮。因為她毒害我尚未出生的孩子。」
「什麼時候好好地待他?」
在克里斯托弗眼中,前王后是個母夜叉,是個丑老太婆。他想,凱瑟琳應該跟我年紀相同,或相仿。但生活對女人總是更殘酷,特別是對像凱瑟琳這樣生過許多孩子卻又親眼看著他們夭折的女人。
瑟斯頓的蛋糕肯定做砸了,因為沒有在那天的晚餐上出現,不過倒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城堡形果凍。「瑟斯頓有修築城垛的許可證,」理查德·克倫威爾剛剛說完這話,就與餐桌對面的一個義大利人爭論起來:城堡最好是什麼形狀,是圓形還是星形?
「但我們該怎樣阻止他呢?」格利高里顯得有些絕望。「不能把凱瑟琳王后請回來嗎?」
「哦,那個多舌的公子哥,」史蒂芬說。他做了一個扇巴掌的動作。「謝謝你的情報。」
「毫無疑問。現在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在這個周日祈禱時,為湯姆·沃爾西祝福?」
伍斯特夫人的目光追隨著他。一個不錯的女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很大方,跟王後年齡相仿。她丈夫離家在外,他覺得只要自己對她點個頭,她也會慢慢地跑。不過,一位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位卑微的臣子。而且答應過要在日出之前上路。
「你應該告訴他,克倫威爾。由你去報喜。天知道,他也許會當場給你封爵。」
根據聖骨管理人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這些物品的力量就在於它們可以繁殖。骨頭、木頭和石頭既具有動物那樣的繁殖力,又可以完全保持原來的性質;後代絕對不會比原件低劣。所以荊棘之冠會開花。耶穌的十字架會發芽;它會像一棵活樹那樣枝繁葉茂。耶穌的無縫外套織出了無數的複製品。指甲又生出了指甲。
「她會騎馬。讓西摩老頭給她挑一匹好馬。星期三晚上我要在埃爾佛塞姆見到她,遲了就毫無意義。」
他說,別指望得到熱烈歡迎。在你們抵達之前,他們會慌忙清理自己的資產。留心他們有哪些聖物或當地的崇拜物件,以及他們如何利用那些東西,每年給他們帶來多少進項,因為那些錢都是迷信的香客們辛辛苦苦掙來的,而那些香客如果待在家裡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原本會更好。一定要考驗他們是否忠誠,問他們如何看待凱瑟琳,如何看待瑪麗小姐,以及如何看待教皇;因為如果他們所司聖職的母院位於本島之外,那麼,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更加忠誠的不是某種海外的權力嗎?向他們指出這一點,讓他們明白自己處於不利地位;僅僅是口頭上對國王忠誠還不夠,他們得隨時拿出證明,而讓你們的工作順利進行就是一種證明。
當他們離開教堂時,最後的日光正消失於天際,零星的雪花朝南方飄去。他們重新上馬;這是漫長的一天;他覺得背上的衣服沉甸甸的。他並不相信死去的人需要我們的祈禱,也不相信他們用得上。但所有像他一樣了解《聖經》的人都知道,我們的上帝是一位喜怒無常的神,避免冒險不會有什麼害處。當山鷸的紅褐色身影突然飛起時,他的心臟曾經怦怦直跳。隨著他們繼續前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動猶如鳥翼的沉重拍擊;當鳥兒在樹林中找到藏身之所時,那隱約的翅膀也沒入黑暗之中。
「英國人。」
他在外面的房間環顧了一下,但馬克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幾位或年長或年輕的女侍:瑪麗·謝爾頓,簡·西摩以及伍斯特伯爵的妻子伊麗莎白。少了誰呢?「羅奇福德夫人去哪兒了?」他笑著問道。「我看到的掛毯後面的人影是她嗎?」他指了指安妮的房間。「要睡覺了,我想。所以,你們這些女士把她安頓之後,晚上剩下的時間就可以胡鬧了。」
他親眼看到安妮對貴族、沒有爵位的侍臣以及國王本人都施展過這種伎倆。你會看到那男人嘴巴微張,成為她的俘虜。她幾乎屢試不爽;但在他身上從未奏效。他並非對女人無動於衷,天知道,他只是對安妮·博林無動於衷。這讓她感到懊惱;他本該裝裝樣子的。他讓她成了王后,她讓他成了大臣;但如今兩人卻很不自在,相互提防,密切關注著對方,想從蛛絲馬跡中看出端倪,好讓自己佔據上風:似乎只有裝糊塗才讓他們覺得安全。但安妮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她是國王的情緒多變的愛妻,時而怒氣沖沖,時而談笑風生。這個夏天裡,她有好幾次在國王的背後偷偷地朝他微笑,或者使眼色提醒他國王正在氣頭上。在其他的時候,她又對他不理不睬,只是轉過身去,那雙黑眼睛環顧著房間,將視線落在別的地方。
「按摩對開裂的馬蹄沒有用,」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得把它修剪整齊,然後釘一隻特別的馬掌。」
「兩面?」他說。「他那舌頭還有三面呢。他先是擁護教皇,後來擁護亨利,再往後,注意我說的話,他會重新擁護教皇的。」
「您是說,如果我生為男人的話?」她皺起眉頭。「但這還是不可能,秘書官大人。西摩家的人沒有幹這一行的。」
儘管這樣,在全國上下的鄉村酒館里,人們還是把壞天氣歸咎於國王和安妮·博林:歸咎於那個小妾,那個不要臉的娼妓。如果國王重新接納他的合法妻子凱瑟琳,就會雨過天晴。是啊,就算統治英格蘭的是一些鄉村莽夫和他們的醉鬼朋友,誰又能肯定情況會不同或更好呢?
晚飯之後,如果沒有信使敲門,他常常會忙裡偷閒在書堆中泡上一個小時。他的書在各處宅邸都有:奧斯丁弗萊,法院路的案卷司長官邸,斯特普尼,哈克尼。如今各種內容的書應有盡有。有教你如何當一位明君或暴君的書。有詩集,有教你怎樣記賬的書,有供你出國使用的常用語的書,有字典,有教你怎樣洗清罪惡的書,還有教你怎樣儲藏魚的書。他的醫生朋友安德魯·布爾德正在寫一本關於鬍子的書;他反對蓄鬍子。他想起加迪納說過的話:你自己也該寫一本書。那一定會很好看。
「什麼?」克里斯托弗問。
他(克倫威爾)轉眼去看安妮。如果她有話要說,現在無疑正是時候吧?但她轉過身,俯下身去把她的小狗布赫呱抱到腿上。她把臉埋進它的絨毛里,而從睡夢中驚醒的小狗則在她的懷裡輕聲叫著,扭動著身子,目送秘書官大人躬身告退。
「再猜。」
「而不是來自教皇。」
那天晚上,當他閉上眼睛時,面前出現了一座拱頂,是金博爾頓教堂的雕花屋頂。有個男人搖著手鈴。有一隻天鵝,一頭羔羊,一個拄著拐杖的瘸子,兩顆交疊著的戀人的心。還有一棵石榴樹。凱瑟琳的象徵。那可能得消除了。他打了個呵欠。把它們雕成蘋果,就能解決問題。我太累了,不想再做毫無必要的努力。他想起小旅店的那個女人,感到一陣愧疚。他把一個枕頭拉到自己面前:只要一個枕頭,埃德蒙。
「我希望這能對亨利有益。當我的死期來臨時,不管是什麼死法,我都希望去坦然面對,好給他樹立一個榜樣,到時候去面對他自己的死期。」
也許她說得對,他想。但是我得繼續折磨她,讓她了解自己的境況,消除所有的幻想,而且為了她女兒,我也得這樣:瑪麗是未來,是國王唯一長大的孩子,如果上帝將亨利帶走,使王位突然空置時,她就是英格蘭唯一的希望。「所以,你那些絲綢玫瑰是不會送給我了,」他說,「我還以為你會呢。」
瑟斯頓呵呵笑了。「教區的醉鬼?」
「我會把模具送到您的府上。不過也許不是城堡。花園行嗎?」小姑娘們喜歡什麼?他都已經忘了。
格蕾絲·貝丁菲爾德對他這麼早就休息感到很失望。她以為會聽到宮廷的各種消息;她討厭與這些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一起陷在這裏,熬過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必須傳達國王的指示:對外界保持高度警惕。「如果查普伊斯有信傳進來,我不會介意,破譯密碼會避免她無所事事。她現在對皇帝並不重要,他關心的是瑪麗。但是嚴禁一切來訪,除非是持有蓋上國王或者我的印章的證明。不過——」他停了下來;他能看到明年春天的某一天,如果凱瑟琳還活著,當皇帝的軍隊開進內地時,會有必要提前把她搶走並扣為人質;而如果埃德蒙不肯交https://read•99csw.com出她,場面就會很難堪。「瞧。」他露出自己的綠松石戒指。「你們看到這個了?已故紅衣主教把它給了我,大家都知道我戴著它。」
她嫣然一笑,然後轉身離去,留下他目送著她的背影。他想,我們就為此結婚也不錯;尋思她會怎樣誤解我,能讓我的思維保持敏捷。她是有意的嗎?
「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梳子上的齒嗎?」
大家會意地笑了。這個玩笑並無惡意,不會影響他們對他的看法:只不過他們晚上都是孤衾冷被。他已經發現,沒有見過他的人都不喜歡他,而在見過他之後,只有部分人不喜歡他。我們還不如去修道院投宿,一名衛兵抱怨道;不過我想,修道院里沒有女人。他在馬上轉過身來:「你真這麼想嗎?」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我會的,馬克。」他心裏說,我才不放心把你放在那幫小傢伙身邊。
像這樣發展下去的危險就在於,一位坐在普通餐桌旁的普通椅子上的國王,會被當成一個普通人。但亨利不是普通人。如果他的頭髮繼續減少,肚子越來越發福,會怎麼樣?當查理皇帝照鏡子時,如果看到的是都鐸的面孔,而不是他自己那張難看的臉和快要碰到下巴的鷹鉤鼻子,他寧願出讓一個省。而瘦長個兒弗朗西斯國王,也寧願拿他的王太子作抵押,以換取英格蘭國王那樣的肩膀。凡是他們具備的品質,亨利都會多出一倍而讓他們自愧不如。如果說他們學識淵博,那麼,他的學識就比他們翻了一番。如果說他們心地仁慈,那他就是仁慈的樣板。如果說他們有騎士精神,那他就是騎士精神的典範,你能想得到的最有名的騎士故事中所體現的也不過如此。
「對不起,」瑟斯頓說。「不過您瞧,小托馬斯·艾弗里常常在剛剛記過賬後來到我這兒,晃來晃去的,想稱東西。還有雷夫少爺,你瞧瑟斯頓,我們有幾位丹麥客人要來,你能為丹麥客人準備些什麼?還有理查德少爺,闖進來說,路德派來了幾位信使,德國人喜歡什麼樣的糕點?」
「也許不會。他需要我留在下院。」
「原諒這孩子。他毫無詩意。」
「伍斯特夫人,你是從誰的懷裡跑出來呢?」
「您的外甥女喬安的丈夫嗎,先生?」
其實還不到四點,天空仍然漆黑一片。百葉窗已經打開,好讓空氣流通。亨利坐在那兒,對他輕輕訴說,只有天地是他們唯一的證人:他已經將韋斯頓支使開,確認他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並直到門關好后才開口說話。這樣也好。「克倫威爾,」國王說,「如果我。如果我擔心,如果我開始懷疑,我和安妮的婚姻存在著某種錯誤,某種障礙,某種讓萬能的上帝感到不快的東西,那該如何是好?」
「不許你這麼干。」但是他笑了;他能想象自己年輕時也會這麼說,並這麼干。
「她不是國王的妻子。她從來都不是國王的妻子。她是國王的已故兄長威爾士親王亞瑟的妻子。」
「費茲。」賴奧斯利好笑地哼了一聲。「你們克倫威爾家的人啊!」
「在這件事情上,瑪麗公主必須聽從自己的良心。」她抬起一隻手,掌心對著他。「我知道你同情我,克倫威爾。你不該這樣。我早就準備好一死了。我相信萬能的上帝會為我對他的虔誠侍奉而回報我。而且我的孩子們已經比我先走,我又可以見到他們了。」
「啊!把它們和其他那些放在一起吧。那傢伙肯定有五百根手指頭。」
他沒有答話;目前還沒有任何確切的說法;格利高里有可能弄錯。「我還以為她向你透露了,」凱瑟琳刻薄地說。她打量著他的面孔:是否有幾分不和,有幾分冷漠?「聽說亨利在追求別的女人。」凱瑟琳的手指撫摸著貂皮披肩:心不在焉地在毛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著。「這也太快了。他們結婚才這麼短的時間。我猜想,她會看著身邊的那些女人,在心裏對自己說,總是不停地問著,是你嗎,夫人?或者是你?那些本身不值得信任的人在選擇信任對象時居然那麼盲目,這總是讓我感到驚訝。安妮小姐自以為有朋友。可如果她不能很快給國王生個兒子,他們會反對她的。」

「但你有沒有捫心自問,別人為什麼要殺你?」
但是他想起了沃爾特·克倫威爾。沃爾特當年總是用他的大靴子踹我:就那樣踹我,他的獨生子。他集中思想,做最後一次努力。「夫人,我已經向你解釋清楚,如果你執意跟國王和他的樞密院對抗,只會招致你最不願看到的後果。所以你有可能錯了,明白嗎?我請你考慮你有可能錯了不止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勸勸瑪麗順從國王吧。」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用卡斯提爾語對他說,「克倫威爾大人,我們不要再費力假裝了吧,不要假裝你不懂我的語言。」
他大感意外。「什麼?沃爾特?沃爾特那麼幹了?」
僅僅一年之後,他的兩個女兒也死於同樣的疾病。在他位於斯特普尼的家裡,他把她們的珍珠和珊瑚項鏈、安妮的字帖和拉丁文練習本都保存在一個上鎖的箱子里。在存放聖誕演出服的儲藏室里,他還保留著格蕾絲在教區演出時戴過的那對用孔雀翎做成的翅膀。演出結束后,她仍然戴著那對翅膀朝樓上走去;窗戶上有霜花在閃爍。我要去做禱告了,她說:就那樣掩身在孔雀翎下,一步步地離開他,隱入黑暗之中。
他心不在焉地笑道,「我在想,對你的書,不知道托馬斯·莫爾會怎麼看?」
「用威爾士語?」
亨利打了個呵欠。這是個信號。「克倫,你這裹著睡衣的樣子,似乎有損形象啊。你七點鐘能準備好去騎馬嗎?要不我們把你留下來,咱們晚飯時再見?」
「我擔心一件事,」他說。「你們的妹妹愛她以前的主人凱瑟琳。現任王后對此很清楚,所以不放過任何可以虐待她的機會。如果她看見國王在注視簡,恐怕對她會變本加厲。對安妮來說,當她丈夫把別的女人變成——伴侶——時,她絕不會袖手旁觀。哪怕她認為這隻是一時之計。」
「絕對不是;而是來自上帝,自上而下,沒有中間人,也不是像你以前跟他說過的那樣是自下而上,來自他的臣民。」
看來他的隨從告了密。「只要一個枕頭,埃德蒙。」
在宮廷里,你知道他可能會來。隨時可能出現。但是在這兒?當我們在鄉下打獵、(名義上)放鬆一下的時候?「主教大人,這真是令人高興,」他說。「看到你的精神這麼好,我感到很開心。國王一行不久將前往溫徹斯特,但在那之前,我沒料到會享有你的陪同。」
「你認識約翰·愛普·賴斯嗎?今晚他和我們一起共進了晚餐。」
她一時語塞,滿腔的憤怒猶如一本大書,她的手指翻動著書頁,最後停留在適當的詞語上。「克倫威爾,你這番話,簡直是……無恥。」
「他絕沒有這種想法。金博爾頓城堡雖然很古老,但完好無損。她需要的東西應有盡有。她全府上下每年要花國王四千英鎊。這不是個小數目。」
「打發他上路吧,」雷夫說,「讓他待遠點兒。加迪納幹什麼都耍兩面派。」
「我們開戰了嗎?」
「我反正也會那麼做,」他說,「當談話冷場的時候。」
他們走了。他們馬上走了。桶來了。他擦洗這片地板。他清掃這座房子。他的工作也遇到了阻力。他們讓他從廚房開始,作為一個外國人,他在廚房裡不受歡迎,而且這裏到處都是刀子、烤肉|棒和開水,引發暴力的可能性非常大。不過,他比你想象的更會打架:儘管身材不高,也不懂得任何技巧,卻幾乎難以打倒。幫上他忙的還有他同胞的名聲,歐洲人認為他們打架鬥毆,姦淫偷搶,無惡不作,所以對他們心存畏懼。由於無法用他的同行們的母語來罵他們,他就用帕特尼粗話。他教他們說很難聽的英語中的罵人話——「看在基督的血淋淋的指甲殼分上」——他們就可以在各自主人的背後用那些話來發泄怨氣。每天上午,當那姑娘用籃子拎著帶有露水的香草進來時,他們都退到一旁,一邊欣賞她,一邊問,「喂,心肝兒,今天過得怎麼樣?」如果一件棘手的事情被人打斷,他們就說,「快他媽的從這兒滾開,否則我會把你的腦袋放進這口鍋里煮熟。」
不,他對大使說,讓我感到不安的並非安妮;而是她召集在身邊的那幫人。有她的家人:包括她父親,那位喜歡被稱為「閣下」的威爾特郡伯爵,還有她的弟弟喬治——羅奇福德勛爵,亨利已經任命他為自己的貼身侍從。喬治是新進的侍從之一,因為亨利喜歡與自己熟悉的人在一起,那些人都是他年少時的朋友;紅衣主教曾經時不時地把他們趕走,但他們總是像髒水一樣又滲透回來。他們曾經是才氣過人、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已經頭髮花白或漸漸謝頂,肌肉鬆弛,大腹便便,或者關節有毛病,或者手指殘缺不全,但仍然一個個自以為是,不可一世。現在又有了一幫小跟班,韋斯頓和喬治·羅奇福德等,亨利之所以接受他們,是因為覺得他們可以讓他保持年輕。那些人——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時刻伴在國王左右,從早晨起床到晚上入睡,以及中間所有私密的時間都不例外。不管他是如廁,還是刷牙並把水吐進銀盆,他們都陪侍在側;他們用毛巾為他擦拭,幫他系好上衣,套上馬褲;他們了解他的身體,了解他的每一顆痣和雀斑,了解他的每一根胡茬,當他從網球場回來時,他們了解他出了多少汗,並幫他脫掉襯衣。他們知道得太多,知道得與他的洗衣女工和御醫一樣多,並將自己知道的事情拿來談論;當他去看望王后,並在她身上辛苦一番、想讓她懷上兒子時,或者某個周五(基督徒戒欲的日子),當他夢到一個模糊的女人而弄髒自己的床單時,他們都知道。他們高價出賣自己了解的情況:他們想討好,想讓自己的過失不被追究,他們認為自己很特別,並想讓你知道這一點。自從到亨利身邊效力以來,他(克倫威爾)就一直在安撫那些人,說他們的好話,逗他們高興,總是尋求一種比較容易的處事方式,一種折中的方法;但有時候,當他們攔住他一個小時,不讓他見國王時,還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想,我可能已經遷就他們夠多了。如今他們得遷就我了,否則就滾蛋。

他想,英格蘭的秘密國王也許已經長出了手指,長出了臉蛋。可我以前也這麼想過,他提醒自己道。在當時的加冕儀式上,當安妮無比自豪地挺著肚子時;可到頭來,卻只是個女孩。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女店主在樓梯上唱歌。唱的好像是,一個五月的早上,十二位處|女出去了。一個也沒有回來。她拿走了他留給她的錢。與他打招呼時,她的臉上絲毫沒有晚上有過交易的痕迹;但是當他們準備上馬時,她走出來低聲跟他講話。克里斯托弗神氣十足地向店主付了賬。天氣溫和了一些,他們一路疾行,平安無事。關於進入英格蘭中部的行程,留在他腦海中的將只有幾個畫面。冬青樹的漿果在樹叢中閃爍。一隻山鷸受驚而起,幾乎是從他們的馬蹄下飛走。還有冒險進入一片潮濕地域時,由於硬地和沼澤顏色相同,腳下總是很不踏實的感覺。
他本來想說,如果我是國王,我會把你扔出窗外。
「我懂了,」簡說。「您身上帶有祈禱書嗎,秘書官大人?哥哥們呢?沒關係。我去找我自己那本。我肯定能找到符合要求的內容。」
韋斯頓那兒,又多了一筆賬。「管它呢,」他說。他又捏了一下麵糰;有點硬,對吧?「街上有什麼新聞?」
「他在國外能讓我們省心嗎?」里奇問。
天還沒亮他就醒了,醒得很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能聽見下面有個女人的聲音,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飛馬酒館,他姐姐凱特在大呼小叫地忙乎,以為這是他從他父親家裡逃離的那天早上:他的一生又呈現在面前。但在這個沒有點蠟燭的黑暗的房間里,他小心翼翼地動了動四肢:沒有擦傷;沒有傷口;他想起了自己置身何處以及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挪到留有女人體溫的地方,胳膊搭在長枕上,重新迷糊起來。
「他們等她已經夠久了。」安妮笑了起來:聲音太過響亮。
睡著后,他夢見了伊甸園的水果,握在夏娃伸出來的豐|滿的手上。他頓時醒了:如果水果已經成熟,那些樹枝又是什麼時候開的花?會是哪一個月份,哪一個春季?學者們應該已經研究了這個問題。十幾代滿臉皺紋的學者。低著剃度過的腦袋。長有凍瘡的手指在古書上指指點點。這是專門為僧侶們準備的愚蠢的問題。他想,我會問問克蘭默,我的大主教。亨利如果想擺脫安妮,幹嗎不問問克蘭默的意見?促成他與凱瑟琳離婚的正是克蘭默;他絕不會對他說,他必須回到她那糟老太婆的床上。
他儘力掩飾著自己的詫異之色。背著我,找了加迪納?

「也不是完全唱反調。在國王的權力方面,我們觀點一致。」
他點點頭。「過去那樣也不容易,站在一旁聽您的女僕談論我。『天啊,他可真丑,你覺得他會不會跟撒旦一樣全身是毛?』」
總體而言,亨利的夏天巡遊取得了成功:經過伯克郡、威爾特郡和薩默塞特郡時,他對路上的民眾展示了自己,而(除非是瓢潑大雨)民眾則站在路邊歡呼。幹嗎不歡呼呢?你只要見到亨利,就一定會感到驚訝。你每次見到他,都會留下新的印象,猶如初次見面一般:他身材魁梧,脖子很粗,頭髮越來越稀疏,面頰越來越豐|滿;還有那雙藍眼睛和那張幾乎有些靦腆的小嘴巴。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每一英寸都顯示出權力。他的儀態,他的氣質,都十分高貴;他的怒火,他的發誓和咒罵,他淌下的淚水,都會讓人膽戰心驚。但有時候,他魁梧的身軀會伸展和放鬆,眉頭也舒展開來;他會主動挨著你坐在凳子上,像兄長似的跟你聊天。如果你有兄長的話,大概就是那樣。甚至像一位父親,一位理想的父親:最近好嗎?沒有太辛苦吧?晚飯吃了沒有?昨晚做了什麼夢?
很有可能。哺育過他父親沃爾特·克倫威爾的女人,不變成醉鬼才怪!接著,瑟斯頓像突然想起似的說道,「要知道,一個人有兩個祖母。您母親那邊的是什麼人呢?」
「上帝了解我們的內心,夫人。不需要毫無意義的形式,或者什麼中間人。」也不需要語言,他想:上帝用不著翻譯。
「不會,先生。沒有威爾士語的祈禱文。」
「聽說凱瑟琳病了,」理查德·里奇說。「如果她在年內去世,不知道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他的督察員們領命出去,給他傳回了一些醜聞;他們給他捎回僧侶的手稿,都是些鬼怪和詛咒的故事,旨在恐嚇頭腦簡單的民眾。僧侶們擁有各種聖物:基督受難而留下的頗有年代的骨頭、木片以及捶彎的釘子,它們能呼風喚雨或者讓天雨過天晴,能抑制野草的生長和治愈家畜的疾病。他們不會免費交給鄰居們使用,而是會索取費用。他把他的手下在威爾特郡梅登布拉德利發現的情況告訴了國王和王后。「僧侶們擁有上帝外套的一部分,還有最後的晚餐的一些碎肉。他們還有能在聖誕節開花的小枝條。」
「告訴我你有什麼活兒要干。我能幹的。」(他已經像義大利人一樣會吹牛了。)
加迪納怒目而視。「你自己也該寫一本書。用你那文法不通的拉丁語和一鱗半爪的希臘語,那一定會很好看。」
格利高里頓時一臉欣喜;他很敬佩「簡稱」,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屈尊意味。「哦,我很好。整個夏天我都在打獵,不過,我很快就要回到威廉·費茲威廉那兒去受訓了,因為他是一位與國王關係親近的紳士,我父親認為我可以向他學習。費茲對我很好。」
他的手下都是精明人,不會對他存欺瞞之心,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派他們出去時是兩人一組,好互相監督。為了少報資產,修道院的財務主管可能會採取賄賂手段。
「給我送一碗湯來。我說得口乾舌燥了。現在只想要一張床。」
「我會算賬。」
亨利伸出一隻手:「親愛的,查普伊斯從未承認過你。不過等凱瑟琳走了,再也不能給我們惹麻煩之後,我一定會讓他屈服。」
他向他們行了個禮,然後開門見山:「她情況不好,我覺得如果讓查普伊斯大使去看看她,會是一種仁慈之舉。」
「他們在利用她。就像她在利用他們一樣。他們如果是真正的教徒,就會驚恐地避開她,就像避開異教徒一樣。不過我想她在祈禱生個兒子。聽說她上一個孩子沒保住。唉,我知道那種痛苦。我從心底里同情她。」
「不在本司法管轄範圍之內。」
「對不起,你說的是誰?」他問。
「可是,先生,」格利高里脫口問道,「如果我們答應給他們錢,到頭來卻不給,他們會怎麼辦?」
他心裏說,讓韋斯頓家見鬼去吧。韋斯頓家跟這個計劃無關。他笑了。「就說因為他們愛我,所以該這樣做。」
赫克勒跛著腿跨過門檻。那人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坐在一級台階上,痛得幾乎要哭。他看了看周圍。看到的只有地板。這片地板就是他的世界。他又飢又渴,離家七百多英里。但是這片地板可以得到改觀。「哎呀我的老天!」他叫道。「水呢?桶呢?快拿來,趕快!」
只有她的弄臣留了下來:一個女侏儒,從王后的椅子背後偷偷打量他。安妮的頭髮披散著,上面戴著一頂月牙形銀紗帽。他在心裏暗暗記了下來;府里的女眷總是打聽安妮的穿戴。她就是這樣接待她丈夫,黑色的長發只為他披散開來,偶爾也這樣接待克倫威爾——一位工匠的兒子,就像馬克那小子一樣無關緊要。
但是就安妮王后而言,自從簡開始侍奉她以來,就一直受到她的嘲笑,被她稱為白餅臉和膽小鬼;如果亨利將這樣一個年輕女人納為情婦,她會作何反應?安妮會如何對付溫順和沉默?發脾氣幾乎無濟於事。她得捫心自問,簡所能給予國王、而國王現在正好需要的是什麼。她得好好想清楚。而看到安妮冥思苦想,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先生,」里奇開口道,「加迪納主教的書與您的意見不符。」
伊拉斯謨說,應該讚頌統治者,甚至讚頌他並不具備的品格。因為這些溢美之詞會讓他思考。而對於他尚不具備的品格,他可能會刻意去培養。
亨利只是哼了一聲。但是他抬起頭來:懷亞特衣著考究的飄然身影,從窗外緩緩經過,擋住了清冷的星光。快走吧,幽靈:他的思緒飛快地掠過它;誰能理解懷亞特,誰來幫他開脫?國王說,「嗯。也許吧。就算她曾經委身於懷亞特,對我的婚姻也不會構成障礙,他們之間不可能有婚約,因為他自己早早地結了婚,所以不能對安妮做出任何承諾。可我告訴你,這於我對她的信任會構成障礙。如果一個女人對我撒謊,本來不是處|女,上我的床時卻說自己是處|女,我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
簡說,「他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好情婦。」
她像往常那樣,彷彿話已經說了一半似的開口道,「所以我想讓你去一趟。去內地看看她。要非常隱秘。只帶上你需要的人手。瞧,你可以看看我弟弟羅奇福德的信。」她用指尖夾著那封信遞過來,但一轉念又縮了回去。「嗯……算了,」她說,然後把信墊在座位上。也許除了那些消息,信里還說了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壞話?「我很懷疑凱瑟琳,非常懷疑。我們自己都不太確定的事情,法國人似乎都知道。不會是你的人太大意吧?我弟弟認為王后在敦促皇帝入侵,查普伊斯大使也一樣,順便說一下,應該把大使驅逐出去。」
加迪納算是有種,並沒有退縮。只有肌肉有點抖動,並扯了扯法袍,避開那把無形中的刀子。「你在帕特尼捅過的那小子死了,」他說。「你倒是跑得快,克倫威爾。他們家的人要絞死你。你父親花錢擺平了他們。」
「怎麼樣?」他問。「她有了嗎?」
「哦,可他是雇傭殺手,」紅衣主教說,「那種人沒有靈魂可以失去。但大多數英格蘭人都敬畏上帝。」
「我猜這是預料之中,」簡·羅奇福德說。「她這個夏天經常跟國王在一起,對吧?這兒一周,那兒一周。而當他沒跟她在一起時,他就給她寫情書,由哈里·諾里斯親自送給她。」
「他應該知道自己用的是什麼樣的人。」但說到這裏,加迪納停住了;他(克倫威爾)微笑著靠近他。「你有什麼手段就儘管使出來好了,史蒂芬。把你的人都派出去。花大把的錢。去全歐洲調查。你打聽到的我所具備的任何才能在英格蘭都會用得上。」他想象著自己從外套里掏出一把刀,輕輕地、毫不費力地插|進加迪納的肋骨之間。「史蒂芬,我不是一遍又一遍地懇求你跟我和解嗎?你不是拒絕了嗎?」
「你本人得做很多的事情啊,夫人。擔保這個,負責那個。你只有一條命可以抵呢。」
他把自己的手套和騎馬服交給克里斯托弗。「你能馬上去見她嗎?」貝丁菲爾德問。「儘管我們沒有期盼你,但她可能盼著呢。我們很難辦,因為鎮上的人都喜歡她,有些消息會通過僕人傳進來,你攔都攔不住,我相信他們是站在護城河那邊發信號。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情,路上有誰經過,我想她多半都知道。」
「哦,他會非常討厭這本書,可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主教語氣強烈地說,「因為他的腦子已經被老鷹吃掉,他的頭骨也成了他女兒頂禮膜拜的遺物。你幹嗎讓她把他的頭顱從倫敦橋取走呢?」
他點點頭。「而史蒂芬總是在冒犯他人,對吧?」
他又睡著了,夢見了製作於世界創始之前的花朵。它們由白色絲綢製成。沒有可以從中採摘的樹叢或莖梗。它們躺在光禿禿的、沒有被創造出來的土地上。
「我需要有東西把我的夢變得香甜。但願我知道那是什麼。在這件事情上,我諮詢過加迪納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