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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3、天使

第一部

3、天使

「夫人,」他喃喃道,「我試過。」
他了解查普伊斯的歷史。他家族的人都是些小律師,兩代人之前曾經務農。
黃昏已經悄悄降臨在泰晤士河上;層層暗影滲透進起伏的波浪,藍色的薄暮在岸邊瀰漫。他對一位船夫說,你覺得通往北部的路能走嗎?上帝保佑我,先生,那人說:我只認識這條河,而且我反正從未到過恩菲爾德以北。
「法國大使抱怨說,他兩次去你府上,你都不肯見他。」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是嗎?哦,太好了。我正用得著他。」
「哦,我想……是一個金盤子。一個金杯子。反正是可以擺在她的架子上的東西。」他把絲花還給他。「市井婦人往往想要可以掂得出重量的禮物。」
「即使你到了那裡……那地方條件惡劣,那些路根本就算不上路。你可能會抵達城堡了卻摔上一跤。甚至就在城牆腳下。」
上午十點時,有位牧師為她施塗油禮,將聖油塗在她的眼皮、嘴唇和手腳上。這雙眼皮現在將閉上,再也不會睜開,她再也不會去看或看見。這些嘴唇已經結束禱告。這雙手再也不會簽署文件。這雙腳已經走完了旅程。正午時,她的呼吸變得粗重,她在走向生命的終點。兩點鐘時,雪地上的光線反射進她的房間,她離開了人世。當她快要咽氣時,看守們的陰暗身影圍了過來。他們不願意打擾那位老牧師,以及那幾位從她床邊緩緩挪開的年長女侍。在她們幫她梳洗之前,貝丁菲爾德已經派出最快的騎手回來報信。
「我叫伊麗莎白,」孩子回答。
凱瑟琳的葬禮定於1月29日舉行。早期的賬單源源而來,是置辦喪服和蠟燭的開銷。國王仍然心情大好。他在吩咐舉行宮廷娛樂活動。本月第三周將有一場馬上長矛比武大賽,格利高里將作為選手出場。那孩子已經在緊張地準備。他一遍又一遍地找來他的甲胄師,將他呼來喚去;他對自己的馬也在不斷地改變主意。「父親,我希望不要抽中跟國王交手,」他說。「我倒不是怕他。但那樣會很左右為難,一方面要記住是他,另一方面又要盡量忘記是他,要儘可能擊中,但是天啊又只能點到為止。想想看,萬一我運氣不好把他挑下馬了可怎麼辦?你能想象他被挑落馬下嗎,而且是被我這樣一個新手?」
他不知道說些什麼。也許她希望他派個人去金博爾頓,把凱瑟琳從高處推下去?
他走開了。雷夫的孩子——準確地說是他的繼子——在大聲喊他來看看他們的裝扮。但那段半途而止的談話在他嘴裏留下了一股酸澀的味道,在整個節期都揮之不去。安東尼不停地給他講笑話,但他的目光轉到了那個裝扮成天使的孩子身上:那是雷夫的繼女,他妻子海倫的大女兒。她正戴著他多年前為格蕾絲製作的孔雀翅膀。
「你瞧,夫人,」他說。「天氣很不好。就算今晚雪融了,內地的情況只會更糟。就算我派人護送你,也無法保證你的安全。你可能會從馬上摔下來。」
正如布萊所說,他認識亨利·吉爾福德本人。應該是五年以前了,他在肯特郡的利茲城堡受到過吉爾福德的盛情款待。當然,那只是因為吉爾福德有所求:想要紅衣主教大人幫個忙。但是通過吉爾福德的席間閑談,及其吩咐下人的方式和謹言慎行的智慧,他仍然學到了很多。而最近以來,通過吉爾福德的遭遇,他還了解到安妮·博林如何毀掉一個人的仕途;了解到席間的這些同伴永遠不會原諒她。他知道,像卡魯這樣的人往往把安妮的得勢歸咎於他(克倫威爾);是他促成了這個事實,是他解除了舊的婚姻和促成了新的婚姻。他並不指望他們對他友好,把他納入他們的陣營;他只希望他們不要朝他的飯菜吐唾沫。但隨著他跟他們聊天,卡魯的強硬態度有所緩和;有時候,御馬官那顆幾乎有點像馬首的長腦袋會朝他轉過來;有時候,他會像馬一樣朝他緩緩地眨一下眼,說,「嗯,秘書官大人,今天好嗎?」
他抬起眉頭。「是嗎?」
四天後,西班牙及神聖羅馬帝國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來到斯特普尼。他受到熱烈歡迎,府里的人都走上前來用拉丁語和法語向他祝福。查普伊斯是薩瓦人,能說一點西班牙語,但英語幾乎不會說,不過已經漸漸能夠聽懂一部分。
他在手裡轉動著帽子。「你說得對,這更像是法爾內塞戴的東西。但是不行。這頂帽子是一件神聖的委託物。我得為它向皇帝負責。好了,讓我走吧,」他笑著說,「我得寫信去了,我們不久可望有巨大的變化。」
史蒂芬就是這樣表達他的友情:不斷地抱怨、挑剔和嘮叨。他轉身吩咐起來:給沃恩吃的,給沃恩喝的,幫他鋪好床,為他備一匹好馬,天亮就出發。「別煩了,你可以睡一晚上。然後你得護送查普伊斯去金博爾頓。你會說好幾種語言,史蒂芬!不管他們是用法語、西班牙語還是拉丁語交談,每一個字我都要知道。」
她笑了起來。「秘書官先生,這也是我們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也許不總是這樣。比如住在鄉下的瑪麗·博林,我聽說她像五月的花兒一樣嬌艷動人。據說是美麗而豐|滿。這怎麼可能呢?像瑪麗那樣的破鞋,經過了那麼多次轉手,你簡直找不出哪個馬夫沒有跟她上過床。但是拿她們兩姐妹一比,倒是安妮顯得更像是——該怎麼說呢?——二手貨。」
「不行,」他說。

十二月間,成堆的、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文件從他的案頭經過。忙碌一天後,他常常是既惱怒又沮喪,因為他向亨利呈送了重要而緊急的報告,而那些寢宮侍從卻認為,如果把事情壓下來,直到亨利心情好的時候再處理,對他們會更容易。儘管從王后那裡得到了好消息,亨利卻情緒急躁,喜怒無常。他隨時都可能要求了解最奇怪的信息,或提出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伯克郡的羊毛市場價是多少?你會說土耳其語嗎?為什麼不會?誰會說土耳其語?誰是赫克瑟姆修道院的創建者?
「非常合適。我也得來一頂。」
安妮的臉紅了。因為憤怒而紅到了脖子根。她會不擇手段,他想。安妮毫無底線。「你這樣跟我說話,」她說,「以後會後悔的。你以為自己已經位高權重,再也不需要我了。」她的聲音在發抖。「我知道你在與西摩一家密談。你以為這是秘密,但什麼秘密都瞞不過我。我可以告訴你,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非常震驚,我沒想到你會把賭注押在這麼糟的風險上。除了處|女膜,簡·西摩還有什麼?而到第二天早晨,處|女膜還有什麼用?事成之前,她是他的心上人,而完事之後,她只不過又是一個連裙子都按不住的娼妓。簡既沒有長相也沒有智慧。她拴不住亨利,連一周時間都拴不住。她會被打發回狼廳,然後被人遺忘。」
在他的大廳里,有個女人在燭光下等著他,她掀開面紗,用卡斯提爾語跟他說話:是瑪麗亞·威洛比夫人,以前叫瑪麗亞·德·薩利納斯。他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呢?他問,深更半夜的,她獨自一人冒著大雪從倫敦的家中來到這裏?
他繼續處理自己的工作。他心裏想,羅奇福德夫人怎麼會嫁給那樣一個總是羞辱她、寧可找娼妓並對此毫不掩飾的男人?他承認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探討她的感受也毫無意義。他知道自己不喜歡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痛苦似乎從她的毛孔中滲透出來。她的聲音在笑,但眼睛毫無笑意;它們打量著一張張面孔,不放過任何信息。
斯特普尼和格林威治,1535年聖誕節—1536年新年
「我會走到那兒去!」她說。「你會怎樣阻攔我呢,秘書官大人?把我銬起來嗎?你會讓你的黑臉鄉巴佬把我捆起來,鎖在密室里,直到王後去世嗎?」
他親吻了她,並把她視為親生女兒似的緊緊擁抱她。他的教子在隔壁房間大叫。
瑪麗小姐給安妮王后捎了口信,以回復她關於當她母親的好心提議。瑪麗說她已經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不需要有人替代。至於說與她父親的小妾友好相處,她可不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她不會跟一個與魔鬼握過手的人牽手。
「那麼實在遺憾,他沒有在這裏親口告訴我們。」但是他從雷夫手裡接過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那就去吧!我看得出來你下了決心。查普伊斯將帶著通行證去那裡,所以,也許……」
「哪怕她母親到了彌留之際?」
他知道他的朋友在怎麼想。秘書官大人能量巨大,可以打動國王的良心;既然有能力,他幹嗎不去努力呢?顯然是在忙於往口袋裡撈錢了。他很想說,看在基督的分上,讓給休息一天吧。

「只是別讓王后看到你下面的寶貝。」
如今,宅子已經落成入住,福音書里的場景在牆上栩栩如生:基督在傳教,一位難以置信的管家在迦南品嘗美酒。從客廳沿著陡峭的樓梯往上走,可以到達一個房間,海倫的幾位女僕在做針線活,而她自己則在朗讀廷德爾的福音書:「……你們得救是本乎恩。」聖保羅可能不會忍受一個女人去教導別人,但這不完全是教導。海倫擺脫了早年的貧困生活。那位毆打過她的丈夫已經死去,或者已經山高水遠權當已經死去。她可以成為正在效忠亨利、前程大好的賽德勒的妻子;她可以成為一位安詳的女主人,一個有學問的女人。但她無法擺脫自己的歷史。有朝一日,國王會說:「賽德勒,你為什麼不帶你妻子進宮呢?她很醜嗎?」
新年開始了,簡·西摩仍然在王後身邊侍候,她臉上常常掠過令人難以琢磨的表情,彷彿她是在一團雲里活動。瑪麗·謝爾頓告訴他:「王后說,如果簡答應亨利,他一天之後就會厭倦她,如果她不答應,他到頭來還是會厭倦她。然後,簡就會被遣回狼廳,她的家人會把她關進修道院,因為她對他們再也沒有用處了。而簡一言不發。」謝爾頓笑了起來,但並無惡意。「簡覺得這不會有太大差別。因為她現在是在一所可以移動的修道院里,被她自己的誓言所束縛。她說,『秘書官大人認為,如果我讓國王握我的手,哪怕是他求我說,「簡,把你的小手遞給我吧!」那我也會犯下很大的罪過。由於秘書官大人在教會事務中的地位僅次於國王,而且是個非常虔誠的人,所以我很在意他的話。』」
「別那麼說,」摩爾人懇求道。「那是一次事故。」
「對於任何可能強化瑪麗的反抗精神的會面,國王都不會同意。」
他告訴大使,伊麗莎白是個早熟的孩子。但話說回來,你別忘了,亨利當年在比他女兒現在只大不到一歲的時候,就騎馬穿過倫敦——他坐在一匹戰馬的馬鞍上,離地有六英尺,用肥嘟嘟的小手抓著馬前鞍。他對查普伊斯說,你不能因為她小就不把她放在眼裡。都鐸家的人一出生就是勇士。
「半輩子?史蒂芬,我已經五十歲了。」
他的一名護衛走上前來:「要我把他轟走嗎,先生?」
「我才會不擔心,」他說。「亨利開始長矛比武的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呢。」
在船上,他說,「這風有點暖和。」查普伊斯似乎沒有感覺。他裹著幾層羊皮衣服,縮成一團。
他拿起那朵絲花,動作很小心,以免失手將它掉在地上。「是的。亨利送給她的禮物——她生下新年王子時收到的禮物。」
並非如此,夫人,他想。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你從歷史中分離出去。他說,「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不快。我只是給你一些實在的建議,就像朋友對朋友那樣。你知道我是——或者說曾經是——一位父親。在這種時期,我總是能開導我妻子,讓她平靜下來。如果我能為你做任何事情,你儘管吩咐,我一定遵命。」他抬頭望著她,眼睛放光。「但是不要威脅我,尊敬的夫人。我會覺得不自在。」
「我去哪兒找大炮呢?」
「裝一個爐子吧。我有一些爐子。」
就這麼辦。他準備想出一個理由跟著他們進去。但就在這時,諾里斯擋住了他的路。他一身摩爾人的裝束,臉上塗得很黑,一副開開心心、笑容可掬的樣子,可仍然不失警惕。聖誕活動的主要節目:我們來耍弄克倫威爾吧。他抓住諾里斯那穿著絲綢衣服的肩膀正要把他推開時,一條小龍搖搖擺擺地過來了。「那條龍裏面是誰?」他問。
「她喜歡那對翅膀,」雷夫說。「我們的小女兒。她想知道能不能每年都戴。」
她沒有說,它肯定是掉下去的。因為她顯然不是這麼想。「你還記得我的表兄弗朗西斯·布萊恩從加來把它帶到這兒來的那一天嗎?當時你在場。弗朗西斯走了進來,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從他懷裡接過了布赫呱。它從沒傷害過任何人。是哪個魔鬼這麼狠心,要跟它過不去並害死它?」
他沒料到談話會走到這一步。就在十天前,他還與大使友好地共進晚餐,查普伊斯還向他保證,皇帝只想保持王國的穩定。當時還毫無封鎖之說,毫無讓英格蘭人挨餓之說。「尤斯塔西,」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摩爾人呵呵笑了。「他身上還有什麼她沒見過?」
公爵的臉都氣歪了。怎麼會成這種局面呢?布蘭頓與他的新嬌妻有了一個兒子,就在幾周前,還請他當他兒子的教父。可此時此刻,公爵卻咆哮道,「回去扒你的算盤吧,克倫威爾。用你只不過是為了賺錢,一旦涉及國家大事,你就不可能處理,你只是一個沒有地位的平民,國王自己也這麼說,你沒有資格跟君王們交談。」
他知道,只要他的腦袋一挨枕頭,布蘭頓的話就會在他腦海里迴響。「一旦涉及國家大事,你就不可能處理,你沒有資格跟君王們交談。」發誓向「接油盤」公爵報復也毫無意義。他會毀掉自己,這一次也許是徹底毀掉——居然在格林威治大叫大嚷說亨利戴了綠帽子。就算是老朋友,肯定也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吧?
此前在城裡時,他們兩府已經交往甚密。事情起於一個秋風大作的夜晚,大使的住處突然失火,他的隨從們帶著儘力搶救出來的家什,滿身煙灰、大呼小叫地來到奧斯丁弗萊捶門。大使的傢具和衣櫥已經化為烏有;看到他裹著一塊燒壞的窗帘、貼身只有一件襯衣的樣子,你會忍俊不禁。他的隨從晚上就睡搭在大廳的地鋪上。約翰·威廉遜妹夫則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這位不期而至的貴客。第二天,大使不得不狼狽不堪地穿著借來的衣服出面見人;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過於肥大,可能是借來的,也可能是克倫威爾府上的制服,那副模樣大大地損害了他的大使形象。他已經吩咐裁縫趕製新衣。「我不知道哪兒可以弄到你喜歡的那種色彩鮮艷的絲綢。但我會給威尼斯那邊捎個話。」第二天,他和查普伊斯一起回到現場,在燒黑的屋樑下查看。大使的公文變成了一攤黑乎乎的濕泥,大使用棍子攪動著那攤濕泥,發出一陣低嘆。「你看,」他抬起頭來,說,「這會不會是博林家的人乾的?」
眼下,隨著聖誕節的臨近,安東尼總是講一些恐怖故事,聽得全府上下瞠目結舌,那都是些發生在他所認識的人身上的故事,是發生在耶穌誕生前後的故事:旅店老闆的襲擊呀,馬廄失火呀,牲口在山坡遊盪呀等。他能模仿男人女人的不同聲音,能假扮狗粗聲粗氣地跟主人說話,能模仿查普伊斯大使,你要他模仿誰他就能模仿誰。「你能模仿我嗎?」他問。
「顯然是讓僧侶們受累。」
「這不是我的目的,那些方法也不是我的方法。」
在金博爾頓,凱瑟琳的遺體即將接受防腐處理。他想象著黑暗中的窸窣聲、嘆息聲,而全國上下正在準備祈禱。「她給我留了一封信,」亨利說。他把它從黃色外套的裡層掏出來。「我不想看。給你,克倫威爾,把它拿走吧。」
他想,不知道土耳其人是否也讓自己的子民這麼勞累,就像亨利對我這樣?如果我生來是個異教徒,我可能會成為海盜。可能會航行在地中海上。
「他的益處就在於,他們會看到自己受到的是多麼邪惡的統治,國王的行為是多麼可恥。你那些特使在跟德國的王公們幹什麼呢?一個月接一個月地會談,會談,會談。我知道他們希望與路德教派達成某種協議,把他們的做法引進過來。」
他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好笑。「亨利會得到毛皮衣服的,」他說,「九_九_藏_書里奇會為國王找一個折中的辦法,相信我。你知道她本該幹什麼的嗎?把它們捆起來送給查普伊斯。那才是個最怕冷的傢伙。」
迪克·帕瑟敏銳的目光落在大使的帽子上。「我們能借它用用嗎?我們一直做不好教皇的三重冠,因為我們不知道它該是什麼樣。」
「他沒有拷打你。你活下來了,看到了莫爾的倒台。」
賴奧斯利的漂亮妻子裝扮成少女瑪麗安,她的頭髮披散下來,一直垂到腰際。賴奧斯利穿著裙子呵呵傻笑,他蹣跚學步的女兒拉著他的裙子不放。「我是來扮演處|女的,」他說,「如今處|女太少見了,人們不得不派獨角獸去尋找她們。」
「也許你洗臉后就有了,」他說。他密切地注視著雷夫。「你是不會讓她去的。」
「上帝饒恕我們,是什麼樣的爆炸事件?」他頓時關注起來:有人在浪費火藥嗎?如果皇帝來了,我們可能會用得上的。
「我不是建議他跟她上床。上帝保佑我,我不會強迫我的任何朋友做這種事。只需要讓她出醜,讓她當眾出醜就行,這樣她就會名譽掃地。」
從那隻兩棲動物的嘴巴里,傳出一位少年的開懷大笑。「我是西蒙。聖誕快樂,先生!最近好嗎?」
聖露茜節前後,他正在處理劍橋大學的事務時,安妮要見他。但羅奇福德夫人在他進去之前攔住了他,並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樣子很可憐。一直在哭哭啼啼。你沒聽說嗎?她的小狗死了。我們不忍心告訴她。只得求國王親自跟她說。」
「我很難過,」他垂著眼睛說。他很明智,知道不能說你可以再養一隻狗。
安妮說:「太放肆了!她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討價還價?如果我生的是兒子,我知道她將是什麼下場。她最好現在跟她父親講和,別等到太晚的時候再哭著跑來求他寬恕。」
「你是在野外,」他說。「差不多算是。或者說很快就是了。你得馬上出發。」
她轉過頭來:「克倫穆爾。」她命令女侍們退去:手用力一揮,猶如孩子在轟趕烏鴉。女侍們像某個羽毛光滑的新種群中的膽大的烏鴉一般,不慌不忙地拎起裙裾,懶洋洋地走開;她們的聲音彷彿傳自空中,尾隨她們而去:嘰嘰喳喳的話語停了下來,接著是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羅奇福德夫人最後一個離開,拖著裙子,不情不願地讓出了地盤。
「如果我不能為我母親禱告,或者他們讓我禱告卻說我是在白費力氣,因為不會有人聽見,那麼我會非常難過。」

諾里斯哼了一聲。「弗朗西斯·韋斯頓。」他往後推了推頭上的羊毛假髮,露出高貴的前額。「那條龍要搖搖擺擺地去王后的住處討糖吃。」
他把信折起來時,順便瞟了一眼:「最後,我謹此發誓,在我的眼中你高於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李爾,市長,羞辱,李爾。加來,都柏林,秘密資金。他希望查普伊斯及時趕到金博爾頓,但不希望凱瑟琳恢復過來。他知道自己本不該詛咒任何人死亡。死神是你的君主,你不是他的保護人;當你以為他在別的地方忙碌時,他會破門而入,在你身上擦拭自己的靴子。
「國王今天準備進行馬上長矛比武,」他說。
他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羅伯——」接著又收了回來,開心地說,「他們說得沒錯。」
他們正準備進院子時,他突然說,等等;一張蒼白的面孔猛然出現在他身旁;有個小個子男人已經從人群中擠過來,抓住了他的馬鐙。他正在哭,並且顯然毫無惡意,所以甚至沒有人出手阻攔;只有他(克倫威爾)感到後頸發涼:你就是這樣落入圈套,某個聲東擊西的事件吸引了你的注意,而殺手則拿著刀從後面靠近。不過,武裝衛兵在他背後形成了一道人牆,而這個身子彎成一團的可憐傢伙正顫抖得像篩糠一般,就算他掏出一把刀,也只會削掉自己的膝蓋。他彎下腰。「我認識你嗎?我以前在這兒見過你。」
當他琢磨著如何用尼古拉斯能夠理解的方式回答時,威廉·費茲威廉會迎上他的眼神,咧嘴一笑。
亞瑟·李爾勛爵是世界上最隨和的人;不過很顯然,市長跟他較勁時是個例外。但是他欠國王的錢,七年來沒有還過一便士。他也許得採取什麼措施;王室的財務主管就此給他來過一封信。在這件事情上……國王在自己的幾大宮殿里藏有秘密資金,以備急需之用,亨利·諾里斯則憑藉作為國王貼身侍從的地位,掌管著那些資金,而鑒於某種傳統,他從未弄清那些錢的來源和用途;不知道怎樣才能將它們解凍,也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儲存了多少,或者除諾里斯之外誰能接觸它們……因為一旦諾里斯因為情勢需要而被解職。或者一旦諾里斯遇到意外。他重新放下筆,開始想象那些意外。他雙手抱著頭,指尖貼著疲倦的雙眼。他看到諾里斯從馬上栽了下來。看到諾里斯摔倒在泥濘中。他在心裏說,「回去扒你的算盤吧,克倫威爾。」
他的書房裡很暖和。他關上百葉窗,讓自己與外面的皚皚白光隔離開來。他坐下來給加迪納寫信,將他讚揚了一番。國王對他出任法國大使的工作很滿意。他很快就會寄錢過去。
「彷彿我不存在。彷彿我的女兒從未出生。彷彿凱瑟琳仍然是王后。」她的聲音尖利起來。「我不會聽之任之的。」
他放下筆。查爾斯·布蘭頓是著了什麼魔呢?他知道一直都有傳言,說安妮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亨利的。甚至還有人說她根本就沒有懷孕,只是在假裝罷了;而且,她似乎的確很不確定孩子將於什麼時候出生。但他以為那些流言蜚語是從法國傳到英格蘭的;法國宮廷里的人能知道些什麼呢?他沒把它們放在心裡,認為那是純粹的惡意。安妮就是這樣招人非議;這是她的不幸,或者說是不幸之一。
那你會怎麼辦呢?但緊接著她就告訴了他。「我想出了一個辦法。關於瑪麗。」他等待著。「我可能會去看她,」她說。「而且不是單獨去。我會帶一些會討女人喜歡的年輕紳士。」
「你不缺這樣的人。」
我要把「簡稱」爭取過來,他想。把他從史蒂芬·加迪納那裡徹底爭取過來,他會明白自己真正的利益所在,並且僅僅忠於我和他的國王。
「給。」她摸索出一封信。「你看看吧,這是王后的醫生親手寫的。我的主人正在痛苦、恐懼和孤獨之中。」
「我這兒保存著幾個。在保險庫里。」
「我對他說,陛下,您會把遺體運回聖保羅大教堂吧?他說,她可以在彼得伯勒安息,彼得伯勒是一個古老而高貴的地方,而且這樣更節省。我非常震驚。但我堅持自己的觀點,對他說,這類事情有過先例。陛下的妹妹瑪麗,薩福克公爵的妻子,就被運到聖保羅大教堂接受民眾弔唁。您不是稱凱瑟琳為您的嫂子嗎?他卻說,哦,可我妹妹瑪麗當過王后,曾經嫁給法國國王。」賴奧斯利皺起眉頭。「而凱瑟琳不是王后,他說,儘管她的父母各是一國之君。國王說,她會享有作為威爾士親王遺孀的一切待遇。他問,亞瑟去世時用的那塊蓋棺布在哪裡?肯定是在服裝保管庫的什麼地方。它可以再次使用。」
「我忘了。」史蒂芬笑了笑。「已經五十了?從我認識你到現在,沒覺得你有多大變化。」
「哦,好吧,」查普伊斯撣掉袖子上的一絲灰塵。「就假設她是都鐸家的人。有些人對此持有懷疑。而頭髮證明不了什麼,克倫穆爾。想想看,我只要到大街上去,不用撒網就可以撈到半打紅頭髮的人。」
夫人,亨利·吉爾福德爵士說:你成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我主動辭職的那一天。
「我們兩個人可以籌劃一下。你甚至可以親自出馬,我不介意,有人跟我說她喜歡你。我很樂意看到克倫穆爾假裝陷入愛河的樣子。」
多年前?不到十年,遠遠不到十年。羽毛上的眼睛圖案在閃爍;天色很暗,但一排排蠟燭映照出那金色的光芒,以及扎在牆上的亮紅色冬青果和銀星的尖角。那天晚上,雪花飄灑在地上時,格利高里問他,「死去的人現在住在哪裡?到底有沒有煉獄?他們說它還存在,但誰也不知道在哪兒。他們說,我們為那些受難的靈魂禱告沒有用。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通過禱告而幫他們解脫。」
「至於這裡有什麼,」安東尼看著他的眼睛,敲了敲自己的前額,「至於這裡有什麼,誰知道呢?我還不如模仿百葉窗呢。連木板都更有表情。還有水桶。」
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在雪地上?」
「有道理,」他說。「威爾士親王的服飾。來不及去織新的了。除非我們一直拖著,不讓她入土為安。」
「我聽說您去過宮裡,先生。我想可能有信需要寫。」
她打斷了他。「我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我無法接近國王。沒時間耽擱了。我得要一個通行證。你得給我一個證明。否則等我到了金博爾頓,他們也不會放我進去。」
他笑了。「你這話可有點酸,哈里·諾里斯。」
他的廚工們圍在他身旁,滿身是雪,濕淋淋的。府里的所有人,或者至少是三十歲以下的所有人,都出來了。他們在距離雪人較遠的地方燃起了篝火,似乎正在他的僕人克里斯托弗帶領下圍著篝火跳舞。
布萊里頓吼道,「這個時候可以任意著裝。你如果不得不扮成古代獵人,裏面還會穿上衣不成?」
「他會衷心感激你,夫人。而且這是一種寬宏之舉。」
布萊里頓裝扮成古代獵人的模樣,身上披著他的一頭獵物的毛皮。「這是真豹皮嗎,威廉?你是在哪兒獵到它的,在切斯特嗎?」他評判地撫摸著它。布萊里頓似乎裏面沒有穿衣服。「這樣合適嗎?」他問。
大使猶豫著。他不想承認自己在關注法國的傳聞。「不管怎麼說,」他吸了吸鼻子,「就算她是亨利的孩子,也還是一個私生子。」
「哦,是啊,」大使抱怨道,「但那樣的話,僕人會往裡面塞垃圾,直到把它們塞爆。或者煙囪散架,於是你只好去海那邊找人來修理。對爐子我很了解。」他搓了搓發紫的雙手。「你知道,我跟她的牧師談過。我說,在她臨終之際,問問她亞瑟王子是否讓她保留著處|女之身。一個彌留之際的女人說出的話,全世界的人肯定都會相信。但他是一個老人。由於悲痛和憂慮,他全忘了。所以現在,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了。」
這不難理解。他也在王后的門口效勞過。在她的門檻上。
「跟國王談談吧,先生。」格利高里大笑著;他知道大炮的要求太過分了。
樂師們開始演奏。國王拉著瑪麗·謝爾頓跳起舞來。瑪麗笑逐顏開。她剛才的半個小時都不在這裏,而此刻則臉泛紅暈,雙眼發亮;不難想象她剛才在幹什麼。他想,如果老費希爾主教能看到這場舞會,一定會以為基督的敵人來了。他很吃驚地發現自己在以費希爾主教的眼光觀察這個世界——儘管只是一瞬之間。


「威爾士親王遺孀,」亨利厲聲更正。「是的,我聽說那位老太太又吃不下飯了。你是為此而來的嗎?」
「唉,這火盆,」查普伊斯說。「這也算火盆嗎?這也算氣候嗎?」柴火上冒出的煙從他們身邊飄過。「只有煙和氣味,毫無熱度!」
「那你幹嗎要娶她?」亨利會問。接著他的表情會柔和起來:哦,我知道,是因為愛。
「給我個棲身之所吧,」那人懇求道。「您也看見了,我一身破衣爛衫。如蒙您不棄,我可以跟狗睡在一起。」
大使今天戴著一頂令人驚訝的帽子。這不像是一位嚴肅的使節的帽子,倒更像是喬治·博林的風格。「克倫穆爾,你覺得怎麼樣?」他把帽子歪了歪。
基督降臨節:先是齋戒,然後是盛宴。儲藏室里有葡萄乾、杏仁、肉豆蔻、豆蔻皮、丁香、甘草、無花果和生薑。英格蘭國王的特使正在德國,與施馬加登同盟——信仰新教的小國君王聯盟——舉行會談。皇帝在那不勒斯。巴爾巴羅薩在君士坦丁堡。僕人安東尼在斯特普尼宅邸的大廳里,坐在一架梯子上,穿著一件綉有月亮和星星的長袍。「好了嗎?湯姆?」他叫道。
房間里現在只有他和安妮,以及那個在角落裡一邊哼歌一邊在臉前晃動著手指的侏儒。
「姑娘滿了十八歲之後,父親對她就不再重要了。她渴望其他人的陪伴。相信我,我知道,因為我也曾經像所有的姑娘那麼愚蠢。這個年齡的少女,需要有人給她寫情詩。當她進入房間時,需要有人朝她注目並低聲嘆息。承認吧,這一招我們還沒有試過。奉承她,誘惑她。」
法國大使看著他。「聖誕快樂,克倫穆爾!今天沒有玩草地滾球?」
公爵的上半身仍然全副武裝;也許剛才他也在外面的比武場上顯過身手。他的大臉通紅,那一年比一年龐大的鬍子垂到了胸甲上。勇敢的摩爾人走上前去,說,「陛下正在商討……」但布蘭頓猶如十字軍挺進一般,將他一把推開。
他對此猝不及防;但不打算讓這件事破壞自己的好心情。「這樣也有好處,可以避免虛偽。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國王絕不會同意的。」他仔細打量著查普伊斯;也許他聽說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克蘭默有一位秘密的妻子?他絕不可能知道。否則,他會揭發並整垮他。這些所謂的天主教徒啊,他們討厭托馬斯·克蘭默,就像討厭托馬斯·克倫威爾差不多。他朝大使指了指那把最好的椅子。「你不想坐下來喝一杯酒嗎?」
「狗可能會不喜歡。」
「不會有與法國的聯姻。那是編的。走吧。不到一小時天就要黑了。希望你今晚睡個好覺。」
這話有點誇張。好在亨利心情很好。他喜歡宴會,娛樂,在比武場上待一小時,接著又有化裝舞會;而想到他的前妻躺在沼澤地區快要咽氣,則讓他更加開心。「來吧,查普伊斯,」他說。「我們去我的房間私下討論。」他拉著大使,並越過大使的頭頂,朝他使了個眼色。
查普伊斯突然坐了下來,佝僂著身子,雙肘拄在膝蓋上。他的帽子也向下傾斜,他乾脆取下它放在桌上;眼神中還掠過遺憾之色。「托馬斯,我得到了金博爾頓那邊的消息。他們說王后吃不下東西,甚至連水都不能喝。連續六個晚上,她總共睡了不到兩小時。」查普伊斯用拳頭揉了揉眼睛。「我擔心她活不了一兩天。我不想讓她孤零零地死去,身邊連個愛她的人都沒有。我擔心國王不肯讓我去。你會讓我去嗎?」
威廉·布萊里頓出現在他身邊,使他轉過身來。「那條該死的龍去哪兒了?」他問。「我要去追捕它。」
「看看這些吧,但不是今晚。」他把那些轉讓文件歸攏起來。「布蘭頓這個新年不會得到很多這樣的禮物。」他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雷夫:薩福克的口無遮攔,查普伊斯的驚愕表情。他沒有全部告訴他薩福克所說的話,沒有提到他沒有資格處理他的上司的事務;他搖了搖頭,說:「查爾斯·布蘭頓,我今天看到他……你知道他過去曾經被稱為大帥哥吧?國王的親妹妹都愛上了他。可是現在,他那張寬大的平板臉……他簡直跟接油盤一樣毫無魅力可言。」
帕金頓信仰福音,是一位宗教改革者,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之一。作為朋友,他把自己的難處擺在他面前:他本人無法與低地國家的政府當局談判,他需要亨利的許可。而亨利不會答應,因為廷德爾對他的離婚絕不會表示贊同。與馬丁·路德一樣,廷德爾認為亨利與凱瑟琳的婚姻合法有效,無論怎樣的權宜考慮都無法動搖他。你以為他會讓步,以迎合英格蘭國王,對國王友好;但廷德爾是個頑固到底的人,像石頭一樣頑固不化。
「從國王自己的臣民口裡。」
她壓低嗓門說了句什麼,不知道是祈禱還是詛咒。「賽德勒大人,謝謝你的殷勤提醒,沒有你的忠告,我還以為自己是十六歲呢。哦,瞧見了吧,我現在是個英國女人了!我知道怎樣正話反說。」她臉上掠過沉吟之色。「紅衣主教肯定會讓我去的。」
現在,海倫握著他的手,祝他好運常在。「我每天都向上帝為您祈禱,因為自從您將我收留進您府里后,您就是我幸福的源泉。我祈禱上帝保佑您健康好運,並讓國王聽取您的建議。」
她親吻了他read.99csw.com。「托馬斯·克倫威爾。上帝和皇帝會酬謝你的。」
「有可能。我喜歡神跡。我一度也是朝聖者。但克倫威爾的拳頭比上帝之手更近。」
「你這是聽誰說的?」
查普伊斯沒好氣地說,「您這樣的好人似乎舉世難尋啊。如果您不能關心好自己國家的利益,那我就得替您關心了。不管他們說得怎麼天花亂墜,到頭來還是不會給您領土的。我可不可以提醒您,在剛剛過去的這幾個月里,當您無法讓您的民眾填飽肚子時,法國人是多麼卑劣的朋友?如果不是我的主人准許糧食外運,您的子民就會成了屍體,從這裏一直堆到蘇格蘭邊境。」
他向羅奇福德夫人告辭。但是有什麼東西在拖著他的腳,在阻攔他。是那個女矮人,四肢著地。她喉嚨里嗷嗷叫著,做出要咬他的樣子。他恨不得將她一腳踢開。
但查普伊斯卻鎮靜自若;他的臉色很蒼白,很真誠。「克倫穆爾,」他說,「我注意到了公爵那些話。關於你這個人。你的地位。」他清了清喉嚨。「不妨這麼說吧,我自己也出身卑微。儘管可能不是那麼低……」
會很糟糕,他說。
的確,大宅坐落在果園之中,夏天似乎在存放水果的頂樓流連不去。奧斯丁弗萊的花園是新近栽種,樹苗都綁在木樁上。但這是一幢老宅;它曾是一座農舍,卻是由亨利·科利特爵士——也就是聖保羅大教堂學識淵博的教長之父——建來自用。亨利爵士去世后,克里斯蒂安夫人在此度過餘生,然後,根據亨利爵士的遺囑,宅子被轉讓給布商協會。他持有它五十年的租契,可以一直到他終老,再由格利高里接手入住。格利高里的孩子們可以享受著烘焙的香氣及蜂蜜、蘋果片、葡萄乾和丁香的芬芳,在這裏漸漸長大。他說,「雷夫,我得讓格利高里結婚了。」

大使的執拗讓他覺得好笑。「我們得希望比武進展順利,那麼亨利就會心情很好。他剛剛從埃爾瑟姆看望小公主回來。你得問候一下她的健康。還得給她準備一份新年禮物,你想到這點了嗎?」
「史蒂芬!」一個短促的擁抱。「沒時間了,」他說。「凱瑟琳快要死了。」
這人聲淚俱下。他的嘴裏看不到牙齒,這副樣子讓任何人見了都會覺得難過。「上帝保佑您,貴族老爺。願他眷顧您,增加您的財富。」
另外,布蘭頓的話也有道理。在外國國王的宮廷里,公爵可以代表國王。紅衣主教也一樣;即使是像沃爾西那樣出身卑微的紅衣主教,他的教職能抬高他的地位。還有加迪納那樣的主教;他也許身世可疑,但從職務上說,他是溫徹斯特主教史蒂芬,任職于英格蘭最富裕的主教教區。而克倫穆爾卻仍然是無名無分。國王賞給他的頭銜,國外無人能懂,國王交給他的工作,國內無人能做。他承擔多種職責,事務纏身:沒有貴族身份的克倫威爾大人早早出門,沒有貴族身份的克倫威爾大人深夜回家。亨利曾經想給他大法官的職位;不,別去煩擾奧德利勛爵了,他當時說。奧德利幹得很好;事實上,奧德利是根據他的授意行事。不過,也許他本該接受的?想到佩戴大項鏈,他就嘆了口氣。很顯然,你不可能既當大法官又當秘書官吧?而他不會放棄秘書官的職位。就算這使他地位較低也沒關係。就演算法國人不理解也沒關係。讓他們根據結果來判斷吧。布蘭頓可以大叫大嚷,免受責罰,跟國王關係親密;他可以拍拍國王的背,親熱地叫他哈里;他可以跟國王一起拿那些古老的玩笑和比武場上的驚險事件來說笑。但騎士時代已經過去。不久后的一天,比武場會長出青苔。放債人的時代已經來臨,趾高氣揚的海盜的時代已經來臨;銀行家與銀行家坐在一起,國王們則成為他們的侍從。
「天啊!我幹了些什麼?」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能的。直到格利高里有一個差不多大的女兒。」
其他女侍嘰嘰喳喳地擁進房間。「你們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瑪麗·謝爾頓說:似乎安妮不應該獨自待著。她拎起裙裾,快步返回內室。
「下一次,」他說,「從一開始就抽到國王那一隊。這樣就避免了問題。」
「但是,」查普伊斯的一根手指在空氣中指點著,「異教徒梅蘭希頓把自己的一本書獻給了他!你無法藏住一本書,對吧?是的,不管你怎麼否認,到頭來亨利會廢除一半的聖事,並與那些異教徒聯合起來,好讓我的主人——也就是那些異教徒的皇帝和最高君主——感到不安。亨利以嘲笑教皇開始,最後會以擁抱魔鬼告終。」
「我沒有看她,夫人。嗯,至多也沒有超出臣子的本分。」
但閉口不提對安妮卻還不夠。她曾對吉爾福德說,我成為王后的那一天,就是你丟官棄職的那一天。
他說,「我完全贊同。」
「或者你可以去看看她,克倫穆爾?你手下有不少英俊的小夥子。那可憐蟲這輩子還沒聽過恭維話,你知道嗎?」
「我會做一個備忘錄的,」雷夫說著,大笑起來。
「僅僅是因為他不希望查理皇帝佔領我國,並使自己成為世界霸主。他對逐出教會的詔書也不以為然。他認為羅馬主教或任何牧師都不應該自作主張地剝奪國王在自己國家的權力。不過,我但願弗朗西斯能看清自己的利益。遺憾的是,他身邊缺少一位有識之士,來讓他明白像我們的君王這樣領導自己的教會的好處。」
「你是個英國人,一個從不撒謊或騙人的英國人。」查普伊斯大笑起來。「耶穌馬利亞!」
尼古拉斯·卡魯爵士即使是敬酒,方式也令人掃興。身份如此高貴的人居然這麼隨性,未免很少見。他(克倫威爾)與他們同席一周之後,尼古拉斯爵士才屈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並把羊肉推給他。但從那以後,他們的關係就有所緩和;他(克倫威爾)畢竟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他發現,在這些輸給了博林家族的人之中,存在著一種惺惺相惜的心理:一種帶有幾分蔑視的惺惺相惜,這種心理就像歐洲的那些分裂派教徒,一方面總是在期盼世界末日,另一方面又希望,在地球被大火吞噬之後,他們將會沐浴天堂的榮耀:稍稍經過炙烤,邊緣有點焦脆,部分地方發黑,但是感謝上帝,他們仍然活著,獲得了永生,並坐在上帝的右手邊上。
1月8日:消息到達宮裡。它從國王的房間滲透出來,飛快地爬上樓梯,傳到王后的女侍們正在更衣的房間,穿過廚工們擠在一起打盹的小房,沿著釀酒廠和儲存鮮魚的冷藏室的巷子和過道,再一次穿過花園到達長廊,然後縱身一躍,進入安妮·博林那鋪著地毯的房間,安妮雙膝跪地,喃喃道,「終於啊,上帝,終於等到了這一刻!」樂師們開始調音準備慶祝。
「我就不對你隱瞞了,」亨利對查普伊斯說。「作為一個英國人,我不管幹什麼都坦坦蕩蕩。英國人從不撒謊或騙人,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主顯節前夕,最後一塊杏仁蛋糕被吃完。星星被取下,安東尼在一旁指揮。它的尖角被裝上護套,然後被小心翼翼地搬到儲藏室。孔雀翅膀窸窸窣窣地罩上了亞麻布,再掛在門后的鉤子上。
「什麼?」他的朋友說。「我在安特衛普沒聽到任何消息。」
「哦,真不像話,」他說。「去洗洗臉,克里斯托弗。」他轉向雷夫。「一位不認識的女人。我臉上沒有墨水吧?」
但查普伊斯不肯就此轉移話題。「我聽說你要把所有的僧侶和修女都趕出去流浪。」
「我想成為她的母親。」安妮的臉紅了;聽上去實在不太可能。「我沒有指望她稱我為『母親大人』,但我希望她會稱我為殿下。如果她願意遵從她的父親,我會很願意把她留在宮裡。她會有很高的地位,比我低不了多少。我不會指望她對我畢恭畢敬,只需要保持王室成員之間的平常禮節,就像一家人,像晚輩對長者那樣就行。讓她放心,我不會讓她為我牽裙裾。她也不必跟她妹妹伊麗莎白公主同桌用膳,所以不會出現她低人一等的問題。我想這個提議很公平。」他等待著。「如果她能給我應有的尊重,一般情況下,我都不會走在她的前面,相反,我們可以手牽手一起走。」
費希爾主教被處死之後,他的首級在倫敦橋上一直保存完好,於是倫敦人開始有了神跡之說。最後,他讓守橋人把它放了下來,裝入一個附有重物的袋子沉進了泰晤士河。
「你不應該責備自己。你的主人會知道你已經儘力了。畢竟派你過來是為了盯著國王,你冬天不可能離開倫敦太久。」
要吃爆栗子的是你,他當時在心裏說。這傢伙的神氣讓他覺得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孩子,那個陰鬱好鬥、經常在帕特尼的河岸上惹事的小壞蛋。這種編出來詆毀他的話,他以前也有耳聞。所有了解亨利的人都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全歐洲第一紳士,溫文爾雅,無可挑剔。即使他想揍別人,也會找其他人代勞;他不會弄髒自己的手。有時候,他們的確意見不一。但只要亨利碰他一下,他就會離開。想要他的歐洲君王不在少數。他們給他開出了條件;他可以擁有城堡。
「很老。但也沒有老到你想把她踢下樓去。在這麼冷的晚上你不會這麼干。」
「那是個錯誤,」安妮說。她毫不留情。
他會插話道:「不,陛下;她非常漂亮。」但雷夫會補充說,「海倫出身卑微,不懂宮廷禮儀。」
於是他離開宮廷。歸隱鄉間。「只過了短短的幾個月,」威廉·費茲威廉說,「就去世了。他們說,他是傷心而死。」
「不,不要。」格利高里顯得很苦惱。「這不是有損我的榮譽嗎?如果您去做安排的話?這件事情我得自己解決。我知道您什麼都懂,父親。可您從未上過賽場。」
全桌的人都低聲嘆息。人啊,就是這樣;忙碌了大半輩子,等待自己的是無聊的鄉下生活:日復一日,周復一周,一切都徹底變了樣。沒有了亨利,沒有了他光彩照人的笑臉,那還有什麼意義呢?猶如永遠是十一月,生活在黑暗之中。
「在印度,」格利高里說,「樹可以走動。它們將自己連根拔起,如果起風了,就可以轉移到避風之處。」
「簡稱賴斯利」從國王那裡直接過來,帶來了關於葬禮安排的消息。
「我在花園裡玩草地滾球。是的,兩次都是。我經常訓練,因為如果輸了一場球,我就會一整天心情狂躁,就想去找一些天主教徒當球踢。」
他(克倫威爾)大步走到公爵面前。看在撒旦妹妹的分上,查爾斯怎麼會有這種念頭?與法國聯姻?這肯定是國王的計劃,因為布蘭頓自己不會有任何計劃。看來亨利在實施兩套外交政策:一套他了解,另一套他毫不知情。他抓住布蘭頓。他比對方矮一個頭。他以為自己會推不動這個大塊頭蠢驢,何況他還穿著厚厚的衣服和部分盔甲。但他似乎推動了,而且推得很快,把他很快推到滿臉愕然的大使聽不見的地方。直到把布蘭頓推到會客廳的另一邊,他才停下腳步,問道,「薩福克,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學唱歌的孩子們夏天都會回家。聖誕節期間,他們會忙於演唱。「先生,您會去見國王嗎?」西蒙呱呱呱地說。「我敢說宮裡的表演不如我們的好。我們在排演《羅賓漢》,裏面還有亞瑟王。我扮演梅林的蛤蟆。理查德·克倫威爾大人扮演教皇,他還有一個討飯碗。他大聲喊著『好心人,行行好』。我們不給他施捨,而是給他石頭。他威脅說我們會下地獄。」
「如果查普伊斯為她找到了出路,她會乘風飛翔,乘篩子渡海。」
換作一年前,雷夫可笑不出來。他的第一個孩子托馬斯在接受洗禮后只活了一兩天。雷夫像基督徒那樣接受了命運,但也因此變得老成起來,已經變成一位老成持重的年輕人。海倫與她的第一任丈夫生過幾個孩子,但從未出過事;她非常傷心。不過今年,在經歷一場令她恐懼的漫長而劇烈的陣痛之後,她的搖籃里又有了一個兒子,他們又給他起名為托馬斯。但願這個名字帶給他比他哥哥更好的運氣;儘管他降臨到這個世界時不情不願,看上去卻很強壯,雷夫也終於鬆了口氣,享受起為人父親的快樂。

羅奇福德夫人說:「亨利有一顆溫柔的心,對吧?當然,他喜歡所有的孩子。我曾經看到他親一個陌生人的孩子,差不多也是那樣。」
「我想這樣更合適,」國王勉強說道。「因為她曾經被授予王后的頭銜。」
像往常一樣,諾里斯是禮節的典範。「我們比了幾場,」他回答著他的詢問。「陛下的成績最好。你們會發現他很開心。現在我們在為化裝舞會更衣。」
「到頭來我還是會回到您這兒。等我學會模仿門柱之後。還有石柱。以及雕像。在北部的鄉下,有些雕像的眼睛會動。」
「安東尼,你是天主教徒嗎?」
理查德·克倫威爾問,「你們現在不是都叫伊麗莎白嗎?」
小矮人坐在地上從自己那個角落慢慢挪到安妮身邊;她拉了拉主人的裙擺。「瑪麗,滾開,」安妮說。看到他的表情,她大笑起來。「你不知道我給我的弄臣改名了嗎?國王的女兒幾乎就是個小矮人,對吧?甚至比她母親還要矮胖。法國人如果看到她,肯定會大吃一驚,我想,他們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打退堂鼓。哦,我知道,克倫穆爾,我知道他們想背著我幹什麼。他們讓我弟弟來來回回地談判,但根本就沒打算與伊麗莎白聯姻。」哦,他想,她終於明白了這一點。「他們想促成王太子與西班牙人的私生女的聯姻。他們當著我的面笑容可掬,背著我的面卻是另一套。這些你早就清楚,但沒有告訴我。」
「去換掉吧,」他說。「我不喜歡。」他揭開賴奧斯利先生的面紗。「看你那鬍子,扮起來也不太像。」
諾里斯儘管扮成了摩爾人,還是馬上臉紅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誰。不是威廉。而是國王。」
「不會受到侵擾?」他(克倫威爾)說。「嗯,大使,你真是太好了!」
「你似乎比我更了解他。我是說亨利。不是魔鬼。」
「把她留在內地。留在距離港口得騎馬走兩天的地方。」
「能把鑰匙給我嗎?我想看看它們在黑暗中,沒人看管的時候,眼睛是不是還在動。」
但是他換成英語;只要是跟凱瑟琳的朋友們打交道,他都需要證人。「夫人,你無法在這種天氣出行。」
對於安妮·博林,他覺得自己也無能為力了。她已經被加冕為王后,被宣布為王后,她的名字被寫進了法令和案卷:但如果民眾不接受她為王后……
「我們先堆成了教皇。」在他旁邊是護家犬管理員迪克·帕瑟那張興高采烈的面孔。「我們堆成了教皇,先生,然後,他在那兒好像也不令人討厭,於是我們就堆了一群紅衣主教。您喜歡他們嗎?」
他默然以對。查普伊斯穿過房間走到他的書桌旁,打開一個嵌花小盒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天一亮就出發,」查普伊斯告訴他;他們穿過跳著莫理斯舞的人群和左搖右擺的竹馬,穿過一條男人魚及其魚群,避開一座轟隆隆地朝他們靠近的城堡——一座裝在車軸上了油的推車上的粉刷過的小石屋——快步離開。
可我為自己擔心,吉爾福德說。為我的家人和名譽擔心。
帕金頓到來時,表情非常嚴肅;他顯然有話要說,而不只是一句「你好嗎」。他的朋友翰弗里·蒙茂斯——布商協會的骨幹成員——與他一同前來。「威廉·廷德爾還在獄中,我聽說可能會被處死。」帕金頓猶疑著,但顯然非說不可。「我想到我們在歡度節日,他卻身陷囹圄。托馬斯·克倫威爾,你準備為他做點什麼?」
賴奧斯利的語氣表明他只是好奇:僅此而已。不存在對亨利的評價。
布赫呱?她的心肝寶貝?簡·羅奇福德領他進去,看了安妮一眼。可憐的女人:眼睛都哭腫了。「你知道嗎,」羅奇福德夫人小聲說,「她上一個孩子流產時,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每次見到諾里斯,他都會想起沃爾西在國王的人面前倉惶離家,逃到伊舍那座冷颼颼、空蕩蕩的宅子里的情景:紅衣主教跪在泥https://read.99csw.com濘中,口裡千恩萬謝,因為國王派諾里斯給他送來了一件友好的信物。沃爾西跪在那裡感謝上帝,但看上去卻像是在跪謝諾里斯。不管諾里斯如今怎樣向他討好,都無濟於事;他永遠無法從腦海中抹去那一幕。
「我很高興河面沒有結冰。有時候,我們會連著幾周都不能在河上通行。你見過河水結冰的情景嗎?」沒有回答。「凱瑟琳很強壯,你知道。如果雪停了,國王也允許的話,你明天可以騎馬去。她以前也病過,後來又好了。你會看到她坐在床上,問你怎麼來了。」
「我想她已經平靜下來。」
王室一行冬季巡遊,還是慣常的路線:格林威治和埃爾瑟姆,亨利童年時生活過的府邸;白廳以及曾經是紅衣主教府的漢普頓宮。近來,無論住在哪裡,國王都常常在自己的私室獨自用膳。在我們所置身的每一座宮殿,在國王的房間之外,在外廳(不管是叫監控室還是警衛室),都有一張主桌,由王室的管家宮務大臣為貴族們設宴。諾福克舅舅如果與我們同行,就會坐在這一桌;還有薩福克公爵查爾斯·布蘭頓,以及王后的父親威爾特郡伯爵。另外還有一桌,地位略低,但同樣受到尊敬,專門款待像他這樣的官員以及國王那些碰巧不是貴族的老朋友。御馬官尼古拉斯·卡魯坐在那裡;還有財政大臣威廉·費茲威廉,他與亨利當然從小就認識。審計官威廉·布萊在這一桌的上首主持用餐:看到他們頻頻舉杯(並抬起眉毛)向某個不在場的人致敬,他不禁有些奇怪,直到他們向他解釋。直到布萊帶著幾分尷尬地解釋,「我們是向在我之前坐在這兒的人致敬。前任審計官。亨利·吉爾福德爵士,我們會銘記著他。很顯然,你認識他,克倫威爾。」
沃恩總是在東奔西跑。他馬上又要出發。他是克倫威爾的僕人,是國王的僕人,是國王在海峽兩岸的耳目;佛蘭芒商人和加來的同業公會的各種事情,史蒂芬無所不知,無所不報。「我得說,秘書官大人,您府上真是夠亂的。我還不如在野外吃飯呢。」
「你請便吧,」他說。諾里斯退了下去。在隨後的十分鐘里,他不得不站在一旁,聽國王流利自如地撒謊。他說,法國人給了他許多重要的承諾,而他全都相信。米蘭公爵死了,查理和弗朗西斯都宣稱公爵領地歸自己所有,如果他們不能好好解決,就會發生戰爭。當然,他一直是皇帝的朋友,但法國人向他許下了城池,還答應給他城堡,甚至還有一個海港,所以,為了民眾的利益,他得慎重考慮正式結盟的事宜。不過,他知道皇帝有能力提出同樣——就算不是更好——的條件……
大使慍怒地看著他。他只想給伊麗莎白一個爆栗子。
他去查普伊斯的官邸表示慰問。大使一身黑衣。他的房間里寒風瑟瑟,似乎是直接從河上吹過來的風;他心裏滿是自責。「我多麼希望自己沒有離開她!可她當時似乎好多了。那天早上她坐了起來,她們還幫她梳了頭。我看到她吃了一點麵包,一兩口的樣子,我以為是好轉的跡象。我滿懷希望地離開了,但過了幾個小時她就不行了。」
「可我才剛剛下船呢!」
「她好像要求為她的靈魂做五百場彌撒,」賴奧斯利說。「可我沒打算告訴亨利這件事,因為他一天一個樣,你永遠不知道他相信什麼。反正號角一吹,他就去做彌撒了。王后也跟他一起去了。她還帶著微笑。他則戴了一條新的金項鏈。」
雷夫和他的外甥理查德進來了;他看見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把賴奧斯利的孩子抱進懷裡,問候了一下她的小弟弟,又讚美她的帽子。「小姐,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雙手握在膝蓋上。「我也勸勸你,克倫穆爾。在我的孩子出生之前跟我講和。就算是個女兒,我也還會再生。亨利永遠不會拋棄我。他等了我那麼久。我沒有讓他白等。而且如果他背棄我,那麼他背棄的就是自從我成為王后以來這個國家所取得的偉大而輝煌的成就——我指的是福音方面的成就。亨利絕不會回歸羅馬。他絕不會卑躬屈膝。自我加冕以來,全國煥然一新。沒有了我,它就不可能維持下去。」
他躬身告退。他很同情她;她在運用自己唯一擁有的女人的武器來反抗。在會客室的前廳,只有羅奇福德夫人獨自一人。「還在哭哭啼啼嗎?」她問。
他舉起一隻手。「請注意,這個話題可不是我挑起來的。順便說一下,那條龍往那邊去了。」
「你讓我受寵若驚,尤斯塔西。」
他很想告訴沃恩已經發生的事情,但是該如何描述那種感受:亨利撒謊時的自然流暢,還有布蘭頓,當他推他、拉他、將他從國王身邊拖開時那鐵塔般的重量;刺骨、潮濕的風刮在他臉上的感覺,他口裡的血腥的味道。會一直都是這樣,他想。會一直這樣下去。基督降臨節,大齋節,聖神降臨周。「你瞧,」他嘆了口氣,「我得去給在法國的史蒂芬·加迪納寫信了。如果凱瑟琳真的要死了,我得保證他是從我這兒得到的消息。」
他們停靠在國王的棧橋上。查普伊斯說,「你們的冬天太長了。我真希望自己還年輕,還在義大利。」
「忙什麼?」
聽到這話,那人又嚎啕大哭。「哦,別哭了,」他就像對一個孩子似的說。哭聲更響亮了,眼淚也稀里嘩啦地往外淌,彷彿他的鼻子後面有一台抽水機。也許他滿口的牙齒就是這樣哭掉的?這可能嗎?
碼頭上堆滿積雪,但田野上依然白茫茫一片。大使是在都靈接受的教育。那裡不會刮這樣的風,猶如遭受折磨的靈魂一樣在塔樓周圍尖叫。「你忘了那些沼澤和糟糕的空氣,對吧?」他說,「我跟你一樣,只記得陽光。」他伸手扶住大使的胳膊肘,帶領他走到乾地上。查普伊斯本人則緊緊地拽住自己的帽子。帽子的流蘇濕嗒嗒地垂著,大使自己也似乎要哭出來。
他疲憊地走向屋子,火光在他的腳後跟閃爍。「可憐的沃恩大人,」格利高里說,「我想他是來吃晚飯的。」
「你怎麼嘮叨個沒完?」查普伊斯悶聲悶氣地說。「這可不像你。」
當理查德·里奇和他妻子一起進來時,他讚美了她的黃軟緞新袖子。「羅伯特·帕金頓收了我六先令,」她語氣忿忿地說,「然後為它們鋪內襯又收了四便士。」
格利高里終於喘過氣來。「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更好地體現國王的至高無上。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對,因為我們只要吹響號角,就可以把它們踢成平地,而且理查德表哥也說我們可以這麼做,教皇的腦袋還是他做出來的,來這兒找您的賴奧斯利大人幫教皇插上了小雞雞,還哈哈大笑。」

沃恩傳回報告,說老王後有所好轉。查普伊斯對她的情況非常樂觀,所以已經踏上返回倫敦的路程。剛去時,他發現她非常消瘦,虛弱得難以坐起來。但是現在,她又可以進食了,她的朋友瑪麗亞·德·薩利納斯的陪伴讓她倍感寬慰;這位夫人在城牆腳下發生了事故,看守不得不讓她進去。
安東尼上個月才進入府里,但現在難以想象他曾是門口的一個乞丐。他看望凱瑟琳回來時,奧斯丁弗萊的門外已經像往常一樣聚集了一群倫敦人。如果是在內地,人們可能不認識他,但在這裏,大家都知道他。他們過來觀看他的僕人、馬匹以及馬具,觀看他飄揚的旗幟;可今天他騎馬回來時,隨行的只是一支旗號不明的衛隊,一群似乎不知來自何方的疲憊不堪的人。「您這是去哪兒了,克倫威爾大人?」有人大聲問道:彷彿他該給這些倫敦人一個解釋似的。有時在想象中,他會看到當年的自己,某支殘兵中的一員,穿著隨手偷來的舊衣服:一個餓著肚子的少年,一個陌生人,在他家的門口怔怔地觀望。
「哦,」查爾斯頓時泄了氣。「就眼下來看,是這樣。可我以為你說過——」
這是一次重大的坦白,他想:也許真相併不像凱瑟琳這些年來告訴我們的那樣。「可你知道嗎,」查普伊斯說,「在我離開她之前,她對我說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她說,『也許全是我的錯。我原本可以體體面面地退下來,讓國王重新結婚,可我卻一直違逆他。』我對她說,夫人——因為我大吃一驚——夫人,您在想什麼呢,您完全有權利,大部分的輿論,不管是世俗的還是教會內部的——『唉,可是,』她對我說,『對律師們來說,這個案子有疑點。國王是不容違逆的,如果我錯了,那就是我逼迫國王依著自己的壞性子行事,所以對於他的罪過,我也有一部分責任。』我對她說,好夫人,只有最苛刻的人才會這麼說;讓國王承擔自己的罪責吧,讓他自己去負責。可她搖了搖頭。」查普伊斯也痛苦而迷惑地搖搖頭,「所有那些死去的人,費希爾主教,托馬斯·莫爾,卡爾特修道院的聖僧們……『我快要死了,』她說,『拖著他們的屍體。』」
大使從未承認過安妮·博林,也從未獲准向她覲見;他不得享有這種榮幸,亨利已經下令說,直到他願意親吻她的手,稱她為王后。他效忠的是另一位王后,是金博爾頓的那位流亡者;但是亨利說,克倫威爾,我們要找個時間,試試讓查普伊斯面對事實。國王說,我很想看看,如果他與安妮迎面相遇,避無可避,他會是什麼反應。
伊麗莎白的面孔不再像嬰兒時那樣圓嘟嘟的。雪貂臉公主萬歲。老臣們說,在她身上,他們能看到國王的父親以及國王的哥哥亞瑟王子的影子。不過她的眼睛像她母親,又大又圓,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他覺得安妮的眼睛很漂亮,但在它們流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時——就像一隻貓看見某個小動物擺動的尾巴時那樣——那雙眼睛就最漂亮。
「哦,沒有我的樞密院的建議,我不能讓瑪麗小姐到處走動。而且我看今天是沒有希望召集他們了。道路不便,你知道。至於你,你打算怎麼去呢?你有翅膀嗎?」國王呵呵笑道。他重新拉住大使,把他拖走。門關上了。他(克倫威爾)站在那裡,愣愣地望著那扇門。門后還會說出什麼樣的謊言呢?亨利口口聲聲說法國人給了他重大的承諾,查普伊斯得賠上老本才能開出同樣的條件。
當他翻到下一頁時,幾乎笑出聲來;不知道是誰把一份龐大地產的轉讓證放在他的面前,是國王轉給查爾斯·布蘭頓的。有牧場和林地,荊豆和石楠,一處處莊園坐落其中:諾森伯蘭伯爵亨利·珀西把這塊地產轉讓給了國王,以部分沖抵他的巨額債務。亨利·珀西,他想:我跟他說過,因為他參与了整垮沃爾西,我會找他算賬的。天啊,我的手指都還沒有動,他就被自己的生活方式給毀了。剩下的只是取消他的伯爵爵位,就像我曾經發誓要做到的那樣。
「您不肯給我機會,」安東尼說。「我可能會希望主人有點特別,比如說話口齒不清,或者經常在胸口畫十字並念著耶穌馬利亞,或者滿臉笑容,或者皺著眉頭,或者時不時地抽|動一下。可是您既不哼歌,也不拖著腳走路,也不玩弄大拇指。」
「你是要我討好她嗎?」
當初親人們去世時,他也按照時下的習俗做了各種事情:比如供奉,彌撒。「我不知道,」他說。「國王不允許宣講煉獄,它太有爭議。你可以找克蘭默大主教談一談。」他撇了撇嘴。「他會告訴你最新的思想。」
迎接他們的侍從是亨利·諾里斯。「啊!是『溫文爾雅的諾里斯』,」查普伊斯小聲說道。「運氣不算太糟。」
孩子剛剛顯出不耐煩的跡象,就被人裹在皮衣里抱走。安妮的視線緊跟著她。亨利彷彿想起應盡的禮節一般,說:「我們得同意全國為親王遺孀舉行悼念。」
她說,我個人認為它不適合任何膚色。而安妮應該只穿黑色。
他想起去年,布萊里頓像馬夫一般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走進白廳;然後突然停下來對他說,「我聽說,當國王不喜歡你交給他的文件時,就會重重地賞你幾個爆栗子。」
「簡稱」準備去換裝。是蟲子還是花兒?「你可以扮成花|蕾中的蟲子,」安東尼建議道。
「請允許我送給你……」查普伊斯很誇張地從自己的頭上取下帽子,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不行,這一頂不適合你的大腦袋。我要幫你定製一頂。」他挽起他的胳膊。「親愛的朋友,與你府上的人在一起總是令人開心。但我們能借一步說話嗎?」
「史蒂芬·沃恩在這兒,」格利高里說。
他拍了拍西蒙那滿是疙瘩的皮膚。蛤蟆笨拙地一跳,給他讓開了路。
狼一般的法爾內塞。咆哮著,淌著帶血的口水。他不能肯定她是否有心情聽他解釋,但還是想試一試。「弗朗西斯可不是因為愛我們才幫助我們。」
「這才是最麻煩的事情,先生。他的身手不像以前那麼敏捷了。侍從們都這麼說。諾里斯說,他不再有任何顧慮。諾里斯說如果你不怕的話就不行,而亨利相信自己技藝最高,所以他不怕任何對手。而你應該害怕,諾里斯說。這能讓你保持敏銳。」
「還好。」
聖誕節早晨:他急匆匆地出來,想看看接著會有什麼麻煩。一隻大蛤蟆擋住了他的去路。「是馬修嗎?」
「除了哭,你還會幹什麼?」
這個男人的痛苦打動了他;這是發自內心的痛苦,超越了他作為大使的職責範圍。「我們去格林威治問問他,」他說。「今天就去。我們現在就走。把你的帽子戴上。」
「如果有誰想靠近瑪麗,那肯定是個蠢貨。我想國王會殺了他的。」
「讓我的同胞挨餓對他有什麼益處呢?」
他點點頭。隨你吧。他兒子叮叮咣咣地走了。他那個性情溫和的兒子。
「聖誕快樂,大使,」國王說。接著又有所希望地補充了一句,「法國已經給我送了大禮。」
克里斯托弗猶疑著。「嗯……也許只是您名字的首字母。」
「我發誓天一亮就動身。如果我做不到,就讓上帝背棄我吧。我會趕在查普伊斯的前面,他不像我這樣迫不及待。」
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看雷夫:「小夥子,你還好吧?」
但查普伊斯突然止步。國王也只好停下。「陛下,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稍後再談。我眼下的使命刻不容緩。我請求您允許我去……去凱瑟琳那裡。而且我懇請您允許她的女兒去看看她。這可能是最後一面。」
他輕輕地說,「我們治不好它。」他抬頭看了一眼弄臣。她在角落裡笑著,並將兩個拳頭猛地分開,模仿折斷的動作。安妮留著這種人幹什麼?應該把她送往醫院。安妮像個小姑娘一樣,用指關節擦了擦臉;那些優雅的法國禮儀全都不見了。「金博爾頓那邊有什麼消息?」她找到一條手帕,擤了擤鼻子。「他們說凱瑟琳還可以活半年。」
當他回到斯特普尼時,屋子外面都是火把的亮光,唱歌的孩子們正情緒高昂地在花園裡唱著聖誕頌歌;狗在叫,雪地上黑影晃動,十二個白得刺眼的雪堆俯瞰著冰凍的樹籬。其中一個比其他的要高,戴著一頂主教法冠;一截髮青的胡蘿蔔成了他的鼻子,還有一小截則充當它的陰|莖。格利高里興奮難抑地朝他衝來:「瞧啊,先生,我們用雪堆成了教皇。」
但是後來,他(克倫威爾)將會聽說,1月6日傍晚——差不多就是我們正在把聖誕物品收藏起來的時候,他想——凱瑟琳變得心緒不寧。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到了晚上,她對自己的牧師說想領聖餐:她不安地詢問,現在幾點了?還不到四點,他告訴她,但如果情況緊急的話,禱告時間也可以提前。凱瑟琳靜靜地等待著,嘴唇微微翕動,手心裏握著一枚聖章。
安妮知道嗎?與當年只有她父親一個人為她出錢時相比,她今天的裙子的價值是當時的五倍。裙子上綴有珍珠,所以她走動時,會隱約閃爍著淡黃色的光芒。他對羅奇福德夫人說,我們是該稱之為新顏色呢,還是一種舊顏色的回歸?夫人,你會穿這種顏色嗎?
「國王不會改變彌撒的形式。這一點他很明確。」
他很想安慰她;她似乎心痛欲裂,彷彿受到傷害的是她本人。「它可能是爬到了窗檯外面,然read.99csw.com後腳下一滑。那些小狗啊,你以為它們會像貓兒那樣平安無事,可是卻不會。我有一隻小狗,因為看到一隻老鼠而從我兒子的懷裡跳了出去,結果摔斷了腿。很容易就這樣。」
但查普伊斯的注意力已經在國王身上。「凱瑟琳王后……」他開口道。
他想,凱瑟琳的案子從一開始我就在場:上百名學者,上千名律師,上萬小時的爭論。幾乎是從反對她婚姻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時開始,因為紅衣主教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夜深人靜時,他總是端著一杯酒,談論國王的婚姻大事以及他認為會出現何種局面。
在這個開心的場合,亨利想炫耀一下公主。她現在還不到兩歲半,你會覺得這麼小的孩子肯定會到處尋找她的保姆,但伊麗莎白在被大家抱來抱去時,卻咯咯笑著,摸摸他們的鬍子,或拍拍他們的帽子。她父親在懷裡一顛一顛地逗著她。「她期待看到她的小弟弟,對吧,小胖墩?」
新年時,他去雷夫位於哈克尼的新宅看望他。這是一幢由磚瓦和玻璃建成的三層樓房,與聖奧古斯丁教堂毗鄰。夏末他第一次來時,就注意到雷夫的幸福生活所需的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廚房窗台上的盆栽羅勒,播過種的園地,蜂房裡的蜜蜂,窩裡的鴿子,以及搭好的便於玫瑰攀援的花架;還有那些有待繪畫的鑲有白色橡木裝飾板的牆壁在閃閃發光。
「王后已經自顧不暇。如果你們想幫她,就告訴你們的妻子管好自己的毒舌。」
他看了雷夫一眼。小夥子對西班牙人的熱情就像對在外面撓門的濕漉漉的狗一樣無動於衷。「你得理解,威洛比夫人,」雷夫冷靜地說,「這是一樁家事,甚至不是需要經過樞密院的事情。不管你怎樣向秘書官大人求情,但對於誰能去探望親王遺孀,只有國王說了算。」
「也許是這樣,」他說。她有可能說得對;他不會全然不信。「夫人,我們之間曾經相處得很愉快。你常常聽取我的建議。現在也讓我給你一點建議。放棄你的計劃和企圖。拋下這些負擔。讓自己平心靜氣,直到孩子出生。不要因為情緒波動而損害他的健康。你自己也說過,甚至在孩子出世之前,爭爭吵吵都可能影響到他。遷就國王的願望吧。至於簡,臉色蒼白,平凡之極,對吧?你就裝作沒看見她。對於不該看的,就轉頭不看。」
「這麼說,我們的教友就得被燒死了?你是在告訴我這個嗎?祝你聖誕快樂!秘書官大人。」他轉過身。「據說現在金錢都跟著你,就像小狗跟著主人一樣。」
「簡稱」行了個屈膝禮。「可我總得裝扮成什麼呀,先生。」
理查德·里奇帶著一份財產清單去了金博爾頓,還就凱瑟琳的財物與亨利發生了爭執;倒不是因為里奇愛戴老王后,而是因為他擁護法律。亨利想要她的金銀餐具和毛皮衣服,但里奇說,陛下,如果您從未與她結過婚,那麼她就是一個單身女人而不是已婚女人,如果您不是她的丈夫,您就沒有權利得到她的財產。
「我很忙,」他聳了聳肩。
「可惜沒有兩個克倫穆爾。」她勉強露出一絲苦笑。
女侍們遠遠地站在一邊,與安妮保持著距離,彷彿她身上有刺一般。他想起格利高里曾說:安妮瘦骨嶙峋,渾身是刺似的。你無法安慰她;哪怕是伸出一隻手,她也會覺得是放肆,或者是威脅。凱瑟琳說得對。王后得獨自面對,不管是失去丈夫,還是失去寵物狗或孩子。

「哈哈!我們這些貴族了解得比你多。國王把他的真實意圖清楚地告訴了我們。你以為自己了解他的所有秘密,可是你錯了,克倫威爾。」
亨利已經臉色煞白。「你在胡說些什麼。」他走近布蘭頓,彷彿要把他打倒在地;如果手上有一把斧頭,他可能真會這樣。「我妻子正懷著孩子。我有合法的婚姻。」
「他可以叫人清理場地。」
在一間密室里,大使開始發難。「聽說國王將命令牧師們結婚。」
布蘭頓將自己的胳膊掙脫出來。「我以前也說出來過,你看是什麼下場。我把她跟懷亞特的事告訴了他,而他卻把我踢出王宮,讓我回到東部鄉下。」
「嗯,」他說,「如果你去世了,彼得伯勒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
「你可以先留著。」查普伊斯縮著身子。「我得服喪一段時間。但是你可別戴,托馬斯。你會把它撐大變形的。」
他接過那封信。大約二十五年前,當凱瑟琳的隨從剛剛到達英格蘭時,托馬斯·莫爾將他們描述為一群駝背的侏儒,來自地獄的難民。他無法置評;當時他自己還不在英格蘭,遠離宮廷,不過這很像是莫爾的詩意的誇張。這位女士來得稍晚一些;她是凱瑟琳的親信;只是因為她嫁給了一位英國人,她們才分開。當時她很漂亮,而現在,雖然成了寡婦,她仍然很漂亮;她知道這一點,並且會加以利用,即使她正因為痛苦而縮著身子並且凍得臉色發紫。她解下自己的斗篷,交給雷夫·賽德勒,彷彿他站在一旁就是出於這個目的。她穿過房間,捧著他的雙手。「聖母馬利亞,讓我去吧,托馬斯·克倫威爾。你不會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告辭了,」法國大使說。他顯出嘲諷的神情;國王已經與查普伊斯挽起了胳膊。「陛下,臨別之前,我能否向您保證,我的主人弗朗西斯國王已經與您心心相連?」他的目光越過查普伊斯。「有了法國的友誼,您就可以放下心來,您的統治將不會受到侵擾,再也不必擔心羅馬了。」
他等待著。她知道法國人現在怎樣看待她嗎?他們再也不相信她能左右亨利。他們認為她大勢已去。儘管英格蘭全國上下都已經宣誓要擁護她的孩子,但如果她不能為亨利生一個兒子,沒有一個外國人相信小伊麗莎白能稱王。正如法國大使對他所說(在他上一次讓他進門時):如果是在兩位女性之間選擇,那幹嗎不選大一點的呢?如果說瑪麗有西班牙血統,那起碼還是皇室血統。而且她起碼能站著走路,能自己吃喝拉撒。
「那與法國的聯姻呢?」
布蘭頓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將他推開:公爵再一次朝國王那邊走去。倒是強持尊嚴、滿心悲傷的查普伊斯隔在國王與喘著粗氣、一腔怒火的大塊頭公爵中間,從而維持了幾分秩序。「陛下,我告辭了。與以往一樣,我覺得您是一位最親切的君王。如果我及時趕到的話,而我相信我會及時,那麼,我的主人會從他自己的使節這裏了解到他姨母彌留之際的情況,從而感到欣慰。」
「唉!」那人哭道。「都不是。沒那麼有用。」他的胸口起伏著。「先生,我是一個小丑。」
一天,簡經過時,亨利一把抓住她,並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這是個玩笑之舉,很孩子氣,是一時衝動,毫無惡意——後來他難為情地這樣為自己開脫。簡既不笑也不說話。她靜靜地坐著,直到被對方放開,彷彿國王只是一把普通的摺疊椅。
他想,紅衣主教會怎麼處理呢?沃爾西過去常說,「千萬不要讓我聽到你說,『你不知道緊閉的房門背後在發生什麼事情。』去弄清楚呀。」
「如果你想要一個新主子,我可以幫你找個好人。」
他沒有接話,只是等待著。查普伊斯說:「我聽說亨利得到消息后,還在宮裡炫耀他的小私生女。」
「你們這些孩子啊!」他說。「我非常喜歡他們。等到明天,天更亮的時候,我們再奏樂,好嗎?」
他點了點頭,「我相信上帝。」
「哦,是嗎?」她樂了。「那麼我來告訴你。她一天比一天顯得蒼老。面孔可不只是擺設。我們的罪惡都寫在上面呢。」
亨利·諾里斯小聲說,「我得扮成摩爾人。能允許我失陪一下嗎,秘書官先生?」
從金博爾頓回來后,他就一直在倫敦:深秋時節,城裡日益蕭索和陰鬱的傍晚,以及早早降臨的夜色。宮中沉悶乏味的事務安排使他難以脫身,只能從早到晚埋頭工作,再伴著燭光伏案至深夜;有時候,他恨不得用重金換取出去透透氣的機會。他正在英格蘭比較富饒的區域購置地產,卻無暇去看上一眼;因此,那些農場,那些掩映在築有圍牆的園林中的古老莊園,那些建有小碼頭的水道,那些可以釣起金魚的池塘;那些葡萄園、花園、涼亭和小徑,對他而言仍然只是概念,全都是紙上的構想,是賬簿上的一連串數字:不是羊兒啃過的邊緣,不是母牛站在其中草深及膝的草場,不是有一隻白鹿微抬起一條腿、在其中瑟瑟發抖的高矮叢林;而是羊皮紙上的領地、租契以及由文字條款而不是古老的樹籬或界石標出範圍的不動產。他的英畝是理論上的英畝,是收入的來源,是他深夜裡一覺醒來、在心裏探索其地形時感到不滿的根源:在這些陰沉或寒冷的黎明之前再也無法入睡的夜晚,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財產所帶來的自由,而是他人的擅自闖入,他們的通行權和穿行權,他們的強詞奪理和固執己見,使他們得以侵犯他的邊界,干涉他對自己的未來的平靜占有權。天知道,他可不是鄉野小子:儘管他當年是在碼頭附近的街道上長大,背後就是帕特尼荒野,一個容易迷路的地方。他經常長時間地在那裡玩耍,跟夥伴們一起奔跑:那都是些跟他一樣粗野的男孩,都躲著自己的父親,躲開他們的皮帶和拳頭,躲開那種只要他們站著不動就威脅要讓他們接受的教育。但是倫敦把他拉到了她的城市心臟;早在他乘坐秘書官大人的專用遊船在泰晤士河上航行之前,他就知道她的水流和潮汐,知道船工們隨隨便便就能掙到多少,通過卸載船隻以及用手推車將貨箱推上河岸,送到那些沿著海濱排列的漂亮宅邸,貴族和主教們的宅邸:如今,他每天都與那些貴族和主教們坐在一起議事。
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是雷夫·賽德勒。他抬頭一看,十分意外。「你應該回自己府里的呀。」
每袋七先令,並且還在上漲,陛下。不會。因為我從未去過那些地方。如果有人會的話,我會找到的。聖威爾弗雷德,陛下。他閉上眼睛。「我想蘇格蘭人把它夷為了平地,然後在亨利一世時期得到了重建。」
「那麼,」他笑著說,「你認為安妮的孩子可能是任何過路人的?」
「從來沒有人那樣親吻過我,」克里斯托弗抱怨道。
別拋下我,國王說。
他的新年禮物已經開始源源而至。愛爾蘭的一位擁護者給他送了一卷白色的愛爾蘭毛毯和一瓶白蘭地。他很想讓自己裹著毯子,喝光那瓶酒,然後躺在地上睡上一覺。
「這怎麼做得到呢?」
「我父親脾氣暴躁。我從小就學會不能亂動。否則被他看到了,就會揍我。」
她一陣風似的出去了。他們能聽見她大聲詢問:「這些奇怪的雪堆是什麼?」
加來很快就傾城而動。信件在海峽兩邊來來往往。秘書官大人想要一隻可愛的小狗。給他找一隻,趕快給他找一隻,免得被別人搶了功勞。總督的妻子李爾夫人在心裏想,不知道是否該奉上自己的狗。通過各種渠道,五六隻長毛垂耳狗被送了過來。全都是喜氣洋洋的小花狗,長著毛茸茸的尾巴和秀美的小腳。但沒有一隻像布赫呱那樣,豎著耳朵,似乎總是在問,Pourquoi
「你真可笑,夫人,」雷夫說。他似乎覺得有必要介入進來,保護他(克倫威爾)不上那女人的當。「正如秘書官大人所說。這種天氣你無法騎馬。你不再年輕了。」
他恭敬地道了晚安,但安妮又把他叫回來。她低聲說道:「克倫穆爾,這就是我的提議,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決心說到做到,那麼我就無可指責了。但我覺得她不會接受,如果那樣的話,我們雙方都會感到遺憾的,因為那表明我們會一直爭鬥下去,直到最後一口氣。我們兩人將會不共戴天。所以告訴她,我會保證在我死去之後也不會讓她活下來嘲笑我。」

「你聽到他剛才的話了。安妮正懷著他的孩子。如果你以為他現在會拋棄她,那你真是瘋了。」
諾里斯說,「她會跟他玩耍,拍拍他的小屁股。她很喜歡小狗。」
想象一下那裡此刻的靜寂吧,在那個烏有之鄉,在那個一小時相當於一萬年之久的上帝的前廳。你曾經想象那些靈魂罩在一張大網之內,一張由上帝織成的安全可靠的大網,直到它們解脫出來,享受它的榮光。但如果繩斷了,網破了,他們是不是就掉進無底的冰窟,年復一年更深地陷入靜寂,直到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問得好。
他的手邊有一封李爾勛爵從加來寄來的信。一想到它他就覺得累極了。李爾從自己在寒冷的清晨醒來開始,原原本本地向他描述自己所過的聖誕節。在慶祝活動中的某個一刻,李爾勛爵受到羞辱:加來市長讓他久等。所以輪到他的時候,他也讓市長久等……於是雙方都給他寫信:誰更重要呢,秘書官大人,是總督還是市長?說是我呀,說是我!
「因為我想,如果凱瑟琳死了,瑪麗會不顧一切地乘船逃往皇帝的地盤。他畢竟是她的表兄,儘管她不該信任他,但別人說什麼她都不肯相信。而我們又不能把她拴在牆上。」
要怪就怪你的新妻子吧,亨利·吉爾福德說。
「它後來怎麼樣了?」
「我希望他們不要告訴她,」他對雷夫說。「她是天主教徒。」
聖誕之星在他的頭頂晃動。他(克倫威爾)站在一旁,抬頭望著它銀色的邊緣:如刀刃一般鋒利。
這正是讓我擔心的事情,他想。那隻騰出來的手。他向沃恩道歉。沃恩制止了他。「托馬斯,你總是這樣一刻不停地忙乎,會把自己拖垮的。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半輩子已經過去了?」
「你有沒有查出是誰害死了布赫呱?」
「而你是個可悲的老鰥夫。當你可愛的格利高里出生時,你給你妻子送了什麼?」
「什麼?在她的心臟上?『托馬斯·克倫威爾』?」
「回到亨利那兒去吧。勸說他讓公主見她母親一面。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這能傷害到什麼政策,什麼利益……」這個可憐人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憤怒的乾嚎。片刻之後,他就控制住自己。他取下帽子,怔怔地看著它,似乎想不起它來自何處。「我覺得我不能戴這頂帽子,」他說。「這更像一頂聖誕帽,你看呢?不過,我也不想失去它,它非常特別。」
那小矮個彷彿是從他手裡彈了出來。他重新站穩,抬起頭來望著他。他的臉上毫無濕痕,一抹狡黠的笑容取代了滿臉的絕望。「那麼,」他說,「我可以留下來了?」
「皇帝的禮物會在新年時到達陛下手中,」查普伊斯吹噓道。「您會發現它們更貴重。」
「同樣,不妨這麼說吧,我相信你有資格處理。不管你在天堂這一邊的哪個地方,我都會支持你。你是一個口才好、學問高的人。如果我需要一位律師來為我辯護,我肯定會聘請你。」
「如果你再把懷亞特牽扯進來,我會把你踢到中國去。」
的確:誰不認識吉爾福德呢?那位老練的外交家,最博學的臣子。他與國王年齡相仿,從亨利登上王位時起,從亨利還是一位經驗不足、心地善良、樂觀開朗的十九歲的國王時起,他就一直是亨利的得力助手。兩顆熱情洋溢的心靈,一心一意地追求榮耀和開心的時光,主僕二人一起走過了這些歲月。你會打賭吉爾福德即使遇上地震也能保住性命;但是他沒能逃過安妮·博林這一劫。他的態度很明確:他愛戴凱瑟琳王后,並毫不諱言。(而就算我不愛她,他曾經說,僅僅基於禮儀,還有我的基督徒的良心,也會驅使我支持她的案子。)國王出於多年的友情而原諒了他;他曾懇求道,對此我們只是不要再提了,對分歧不要再提。不要提安妮·博林。不要讓我們做不成朋友。
他把孩子帶到鏡子前,讓她看自己的翅膀。她腳步不穩,對自己的樣子感到驚奇。在鏡子里,孔雀翎上的眼睛在對他說話。不要忘了我們。年復一年,我們一直都在這裏:期待著你的一聲低語,一次撫摸,一絲輕柔的氣息。
「坦率地說,我也這樣認為。」
哦,親愛的上帝。你怎麼做得到任何事情呢,格利高里?「我會打個招呼,」他耐心地說。
「哦,他的確如此。」他已經厭倦了告訴別人他不是他們的貴族老爺https://read.99csw.com
「我知道不是因為愛。」她擺弄著自己的濕手帕,尋找一塊乾地方。「反正不是因為愛我。我沒有那麼傻。」
「聖安坎貝爾就是一個處|女並長著鬍子,」格利高里主動說道。「那鬍子是為了趕走求愛者,好保護她的貞潔。當女人想擺脫自己的丈夫時,就向她祈禱。」
聖誕節來臨。鄧斯坦教堂的鐘聲敲響了。雪花在風中飄舞。小狗們繫上了絲帶。最早到來的是賴奧斯利先生;在劍橋時,他是個優秀的演員,過去的幾年中,府里的演出事宜一直由他負責。「只給我派個小角色吧,」他已經懇求過他。「我能演一棵樹嗎?那樣就不用學什麼了。樹可以即興發揮。」
「這是誰告訴你的?」
「如蒙您不棄,我以前很受器重……唉!」他放聲痛哭,看上去撕心裂肺,搖搖欲倒。
舞會之後,安妮召見他。她神情嚴肅、冷靜而專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想讓國王的女兒瑪麗小姐了解我的想法。」他注意到了那尊敬的稱呼。不是「瑪麗公主」。但也不是「那個西班牙人的私生女」。「既然她母親去世了,再也不能影響她,」安妮說,「我們可以期望她在自己的錯誤方面不再那麼頑固不化。天知道,我完全沒有必要安撫她。但我覺得,如果我能化解國王和瑪麗之間的敵意,那麼他會感激我的。」

「先生,你聽我說。我的督察員在到處調查,我從僧侶們那兒聽到的,大多是請求還俗。修女們是一樣的,他們無法忍受那種束縛,他們哭著來求我的手下,希望得到自由。我準備給僧侶們發放救助金,或者幫他們找一份有用的工作。如果是學者,就可以得到津貼。如果是被授予聖職的牧師,那麼教區會用得上他們。至於僧侶們坐享其成的那些錢,我很想看到其中一部分轉移到教區牧師那裡。我不知道你們國家是什麼情形,但有些聖職每年只能給人帶來四五先令的收入。這點錢連柴火都買不起,誰還會去履行救贖靈魂的職責呢?等我讓神職人員得到賴以為生的收入之後,我打算讓每一位牧師成為一位窮學生的導師,好幫助他念完大學。下一代的牧師會有學識,到頭來又可以教育其他人。把這些告訴你的主人。告訴他我打算讓好的宗教得到發展,而不是消亡。」
「托馬斯。」一向嚴肅的沃恩把手搭在他身上。「你怎麼這麼心煩意亂?這可不像你。你怕輸在一個小姑娘的手上嗎?」
他(克倫威爾)緊跟在公爵身後。如果有一張網,他會朝他當頭撒下。布蘭頓用拳頭捶了一下國王的門,接著猛地將它推開。「把你手頭的事停一停,陛下!天啊,你該聽聽這個消息。你擺脫那個老太婆了。她馬上要死了。你很快就成為鰥夫了。然後你可以甩掉另一位,與法國聯姻,天呀!諾曼底將是你唾手可得的嫁妝……」這時他看到了查普伊斯。「哦,大使。嗯,你可以走了。留在這兒爭吵也沒用。回家去過你的聖誕節吧,我們這兒不需要你。」
「你有沒有覺得她的容顏在消褪?她今年夏天曬了太多的太陽嗎?她開始有皺紋了。」
「哦,我明白了。」史蒂芬打起精神。
「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愛爾蘭的這個聖誕節很平靜,四十年來頭一次這麼安寧。這主要是因為他絞死了一些人以儆效尤。不是很多:只是些關鍵分子。這是一種藝術,一種必要的藝術;愛爾蘭的首領一直在懇求皇帝把他們的國家作為入侵英格蘭的跳板。
「在爆炸之前,」他耐著性子說,「嗯,你是幹什麼的?給果園澆水?還是洗廁所?」
「里奇付給他了嗎?」他哈哈大笑道。「你不能付錢給帕金頓的。這隻會助長他。」
克里斯托弗來到他身邊,小聲說:「先生,街上的人都在說凱瑟琳是被人謀害的。有人說國王把她鎖在一個房間里,把她活活餓死了。有人說他給她送了杏仁,她吃了后就中毒死了。還有人說您派了兩個持刀的殺手,他們挖出了她的心臟,別人查看時,發現您的名字被人用很大的黑體字刻在上面。」
「什麼?」他從布蘭頓身邊後退幾步,彷彿他的胸甲發燙一般。「如果你知道任何有損王后名譽的事,作為臣民,就有義務全都說出來。」
他們擁抱了一下。「盡量睡會兒吧,先生。」
安妮說:「他們不知道她。能怎麼悼念呢?對他們來說她算什麼?一個外國人而已。」
「把它交給我好了。我會派人送到你府上,你回來后就可以戴了。」等你服喪期滿后,他想。「你瞧……關於瑪麗,我不能讓你抱很大希望。」
他嘆了口氣。「過度勞累。你孝敬父母了嗎?」
「我也會儘力的,」亨利嚴肅地說。「祝你順利。」
法國人點了點頭就從他身邊走過。而當法國的錦緞掠過查普伊斯身旁時,查普伊斯頓時繃緊身體;並把帽子藏到一邊,彷彿怕被弄髒一般。「要我幫您拿著嗎?」諾里斯低聲問。
他鬆開他的衣服,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大笑起來。人群里紛紛發出難以置信的竊笑。他的護衛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
雷夫說:「這座屋子總是瀰漫著蘋果的香氣。」
瑪麗說,在她的榮譽和良心允許的範圍內,她會順從她父親。但她只會做到這一步。她不會發表任何要求她承認她母親沒有與她父親結婚,或者接受安妮·博林所生的孩子為英格蘭繼承人的聲明或宣誓。
「什麼?」
「那是一種錯覺,」他說。「不過我答應你,我會休息的,等你休息的時候。」
蒙茂斯說:「你沒有忘記我們那些被托馬斯·莫爾燒死的教友吧?還有那些被他折磨致死的人,在獄中被嚴刑拷打了幾個月的人?」
「這是很好的忠告,」他說。「但恐怕她不會接受。」
「不是,」他嚴肅地說。「這是西班牙及帝國大使的帽子。你想試一下嗎?」
國王問:「路德憑什麼認為我應該遵奉他的教派?他就不該想想遵奉我嗎?」
他對他的船長說:我會留在這裏,看看那條龍會怎麼樣,會不會吃掉獵人等。你把大使送往倫敦,他得準備一次旅行。「但你自己怎麼回去呢?」查普伊斯問。
「我不會,」雷夫生硬地說。「這種招數不會用在我身上。而就算用在我身上……不,我還是不會,我會害怕違逆國王。」
「什麼?」她問。「哦,我明白了。」
安妮王后穿著一條黃色的長裙,就像她第一次出現在宮中、戴著面具翩翩起舞時那樣:那是1521年。所有的人都記憶猶新,或者嘴上說都還記得:博林家的二女兒,長著一雙引人注目的黑眼睛,步伐輕快,舞姿優雅。當時在巴塞爾的富人階層,黃色已經開始成為時尚;短短几個月里,如果一位布商能夠得到這種顏色的布料,就可以大賺一筆。緊接著,突然滿處都是黃色,袖子、長筒襪,甚至——對那些只買得起一小片的人來說——髮帶。到安妮的首秀時,它已經普及到了國外;在皇帝的領地上,你會看到一位妓|女攏起自己肥大的乳|房,繫緊黃色的胸衣。
「所以你會昌順,一直活到老。」他聳了聳肩。「她會去。查普伊斯會去。而史蒂芬·沃恩會盯著他們兩人。你明天上午過來嗎?把海倫和她的女兒們帶來吧。不要帶小寶寶,天太冷了。格利高里說,我們要奏樂,然後把教廷踩為平地。」
「我沒有主人了,」那可憐的傢伙邊哭邊說。「我尊敬的老爺在一次爆炸中身亡了。」

「先生,」雷夫說。「我一直都想問您。那是您的新帽子嗎?」
但查普伊斯轉過臉去。他緊張地扯著自己的衣袖,急切地說了起來。「我不對我的主人撒謊。我只告訴他我的所見所聞。我看到了焦慮不安的民眾,克倫穆爾,我看到了不滿,看到了痛苦;春天還沒到我就看到了飢荒。你在從佛蘭德斯購買玉米。多虧皇帝允許他的領地為你們提供糧食。貿易本來可以停止的,你知道。」
宮內暖意融融,一派忙碌;樂師們帶著樂器,高一級的僕人在對手下發號施令。國王出來歡迎他們時,旁邊跟著法國大使。查普伊斯吃了一驚。出於禮節上的需要,雙方熱情地問候;互相親吻。查普伊斯多麼不落痕迹、輕而易舉地恢復了自己的一貫形象;多麼彬彬有禮地向國王陛下行禮。這位如此老練的外交官甚至能誘使自己僵硬的膝關節彎下來;查普伊斯不是第一次讓他想起一位舞蹈大師。他把那頂特別的帽子貼在身邊。
「今天我聽候你的差遣,先生。」
「貝丁菲爾德有令在身。但他不會把一位女士留在雪地里。」
「我們能鳴炮嗎?」
是啊,怎麼會這樣?如果凱瑟琳死了,對英格蘭將是一件大事。查理也許是她心愛的外甥,但他不會為一個死去的女人而爭吵不休。戰爭的陰雲將會消散。一個新的時代將會來臨。他只希望她不會有痛苦。沒有必要讓她遭罪。
「我得告辭了。」他站起身。「哦,我該把你的聖誕帽帶過來的。」
「尤斯塔西,你是一個可悲的老單身漢。」
國王將他的小寶貝接過去,柔聲細氣地跟她說話。「上天啰!」他說,並把她拋起來,再穩穩地接住,然後在她頭上親了一下。
「但他的胳膊從墳墓里伸了出來,」帕金頓說。「到處都是莫爾的爪牙,都在搜尋廷德爾。正是莫爾的密探出賣了他。如果你不能打動國王,也許王后可以?」
「我想,她從她父親那兒聽到過。」
雷夫拉過一張矮凳,若有所思地坐下來,他的前臂擱在桌子上,頭枕在胳膊上。他們習慣了彼此的默默相伴。他把蠟燭稍稍挪近,皺著眉又看了幾份文件,在頁邊上做了些標記。國王的面孔浮現在他面前:不是今天的那個亨利,而是在狼廳時的亨利,從花園裡走來,一臉的魂不守舍,外套上灑著雨滴:他身旁是簡·西摩那張蒼白的圓臉。
最後,他打開百葉窗,向教皇道了晚安。他聽見了上面排水管里的滴水聲,聽見積雪從頭頂的瓦上滑過時的沉悶呻|吟,接著,一大塊乾淨的積雪墜落下來,短暫地阻擋了他的視線。他的目光追隨著它;隨著「噗」的一聲,猶如一陣白煙一般,掉下去的雪與地上被踩爛的融雪混在一起。他對河上的風的判斷沒有錯。他關好百葉窗。雪已經開始融化。那個靈魂的超級搗亂者,還有他的紅衣主教團,正在黑暗中融化滴水。
布赫呱從加來抵達宮裡的那一天,他曾拉住弗朗西斯·布萊恩的袖子:「我能從哪兒得到一隻?」哦,送給情婦的吧,那個獨眼龍問道:想打探隱私。不是,他笑著說,只是給我自己。
如果是在以往,安妮肯定會大笑。但現在沒有。「我自己也不喜歡這位大使。他不像之前的使節那樣尊重我。不過,對他你還是得小心。你得對他恭恭敬敬,因為只是由於弗朗西斯國王,教皇才沒有置我們于死地。」
「所以我們緬懷他,」尼古拉斯·卡魯爵士說。「我們的老朋友。如果不是時局混亂,他現在仍然會是審計官——布萊不會介意我這話。在此我們向他致敬。」
他說:「也許是時機不對。也許她聽說了跳舞的事情。還有那條黃裙子。」
他抽抽噎噎著說,「安東尼。」
「我們分手時,凱瑟琳給了我這朵玫瑰,」查普伊斯說。「她說,這是我唯一可以遺贈的了。她告訴我,從保險箱里挑一朵花就走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就動身上路了。」他嘆了口氣。他把花放在桌子上,雙手籠進袖子里。「他們告訴我,那個小妾在向占卜師求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別,雖然她以前也問過,而他們全都告訴她是兒子。嗯,王后的死改變了小妾的地位。但也許不是以她希望的方式。」
「對不起,是我,」「簡稱賴斯利」說。「可他非常喜歡聽這種故事,我想這沒什麼關係。」
在平安夜,安東尼扮成國王,頭上頂著一個盤子當作王冠,演唱了「與好朋友共度時光」。他在你面前不斷變大,瘦胳膊細腿也不斷變粗。國王的聲音很難聽,對於一個大塊頭來說太高。我們對此往往佯裝不覺。可是現在,他被安東尼逗得捂著嘴大笑。安東尼什麼時候見過國王呢?他似乎了解他的每一個手勢。他想,如果安東尼這些年來一直在王宮裡進進出出,按日領取報酬,而沒有人問過他是幹什麼的以及怎麼會出現在薪酬名單上,我也不會奇怪。既然他能模仿國王,也就能輕易模仿一個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做的忙碌而有用的人。
「這表現了國王體貼的一面。否則我不會相信他有那麼溫柔。我敢肯定我自己不會想到這麼做。」
那人一俯一仰,雙臂抱在胸前;雙腿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他(克倫威爾)伸出手去,抓住他松垮垮的上衣,把他拎了起來;他不想讓他滾到地上,驚擾了馬匹。「站起來。報上你的名字。」
門口有了動靜。是克里斯托弗。他不會像平常人那樣進來;他把房門都視為敵人。他臉上還有篝火留下的黑印。「有個女人來找您,先生。非常緊急。趕都趕不走。」

「尤其是這種時候。我們不希望有發誓,或者臨終諾言。你明白嗎?」
對於像安妮王后這樣特別在意自己高貴地位的人來說,這是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讓步。但是他想象著瑪麗在聽到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很慶幸自己不必親自在場看到那一幕。
「她們發現它——」安妮伸手一指,「躺在那裡。在下面的院子里。上面的窗戶開著。它的脖子斷了。」

「如果他以為那是他的種,他才是瘋了。」
「我們還剩一套蟲子的服裝,」安東尼說。「要不你也可以扮成一朵巨大的條紋玫瑰。」
「爬回去,如果布蘭頓得逞的話。」他伸手扶住這位小個子男人的肩膀,溫和地說,「這會掃清道路,你明白嗎?為與你主人的結盟。這對英格蘭及其貿易很有好處,也是你我兩人希望看到的。凱瑟琳一直是我們之間的障礙。」
她說,她這一天會死。她研究過死亡,多次預想過死亡,也並不畏懼它的降臨。她口授了關於葬禮安排的遺囑,但沒有指望得到實施。她請求付錢打發她的僕人,希望她的債務能夠還清。
他說到做到。亨利說:得了,夥計!別因為一個女人的嘮叨就撒手不幹!那只是女人的妒忌和刁難罷了,別理它。

他清理了一下文件。又有一些關於僧侶們的記錄,說他們整夜泡在酒館里,天亮時才踉踉蹌蹌地回到修道院;又有一些主持被人發現在樹籬下與妓|女鬼混;又有一些祈願,又有一些懇求;有人談及玩忽職守的牧師不肯為孩子洗禮或埋葬死者。他將它們推到一旁。夠了。有位陌生人——從字跡上看是個老人——給他寫信,說伊斯蘭教徒的皈依即將到來。可我們能為他們提供怎樣的教會呢?信里說,除非馬上有巨大的變化,否則那些異教徒將處於比以往更加黑暗之中。您是宗教事務代理,克倫威爾大人,您是國王的代理人:您對此會有何舉措呢?
到了外面的碼頭上,查普伊斯轉向他。在他的腦海里,上了油的車軸肯定正在旋轉;他所聽到的那個他稱之為小妾的女人的情況,已經在被他寫成報告。他們不可能心照不宣地假裝他沒有聽見;只要布蘭頓張口咆哮,德國的樹都會震斷。就算大使得意地喋喋不休也不令人意外:當然,不是因為想到與法國聯姻,而是因為安妮的失寵。
「再也不用奴顏婢膝地向法國人求救了,」史蒂芬說。他是在笑嗎?那是狼一般的笑容。史蒂芬是個商人,很重視跟低地國家的貿易。一旦與皇帝的關係破裂,英格蘭就會缺錢。當皇帝跟我們是盟友時,我們就會富有。「我們可以解決所有的紛爭,」史蒂芬說。「凱瑟琳是那一切的根源。她的外甥會跟我們一樣如釋重負。他從未想過要攻打我們。現在米蘭那邊已經夠他忙了。如果他要爭的話,就讓他跟法國爭去吧。我們的國王已經騰出手來。他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群臣有些騷動;全歐洲都知道安妮的狀況,但這是第一次公開提及。「我也跟她一樣迫不及待了,」國王說。「已經等得夠久了。」
她搶白道,「你自不自在與我何干?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利益,秘書官大人。被成就者亦可以被毀滅。」
此刻,他目送著布萊里頓毛乎乎的肩膀上挎著弓,朝王后的房間走去。他轉頭跟諾里斯講話,但他的聲音被一陣金屬撞擊聲淹沒了,好像是衛兵們發出的聲音:有人在高喊,「快閃開,薩福克公爵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