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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黑皮書

第二部

1、黑皮書

「那我們得嚴格保密,」愛德華說。「不能讓安妮知道。」
「他的甜言蜜語——」愛德華開口道。
「我會從布魯塞爾找人過來,」他說。
「天啊,你看起來病怏怏的,克蘭默,」公爵幸災樂禍地說。「你那骨頭上似乎都留不住肉了。我也一樣。瞧瞧。」公爵從桌旁退開,胳膊肘撞到一個端著酒壺站在旁邊伺候的可憐的年輕人。他站起身,撩起長袍,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小腿。「的確很瘦吧?」
安東尼的牙齒。
「派一個委員會去對付它,先生,」孩子說。「必須把它幹掉。勞蘭德·李主教願意去對付它。或者費茲也行。」
「我們不要放在心上。」
亨利·波爾,蒙塔古勛爵。
「我們最好採取一些措施,」他對國王說,「旁邊一定要備有水,每輪值班的人中,派專人檢查王後身邊的燈是否都已熄滅。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沒有這種習慣。」

「哦,我還以為她的皇帝表兄算是她的朋友。而且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我想你是在拿我的帽子尋開心,托馬斯。我聽說它保存在你那兒的時候受到了不少嘲弄,不只是你的職員,還有你的馬夫和馴犬員都笑話它。」
「我是說,如果你需要它來對抗博林家族,那麼你會得到支持的。」
威廉·費茲威廉,財務官。
這時,他(克倫威爾)朝僕人們點點頭。又取了一些凳子來。「把它們加進去,」他說。
火光觸碰著她雪白的肌膚,然後從她身上移開,使她隱入黑暗之中。守衛放低火炬,說,哎呀,這天寒地凍的,你們認為我會為了讓你們開心而在這裏站一晚上嗎?這話有幾分誇張,是為了再要點錢,不過,霧氣的確漫上了橋樑和道路,海上也颳起了一股冷風。

「哦,是的,先生。我記得瑪麗·博林。」
尼古拉斯·卡魯爵士前來看他。他鬍子里的每一根纖維都充滿密謀的意味。他幾乎以為騎士坐下來時會朝他眨眨眼呢。
查普伊斯縮得更緊了。「剛才見到她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那麼近距離地看過她。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單薄的老太婆。那個袖子上綉有翠鳥的,是西摩小姐嗎?她毫無姿色。亨利看上她什麼了?」
威廉·費茲威廉來到案卷司長官邸,與他一起坐下來。「嗯,王后近來如何,克倫?你們還是好朋友嗎,儘管你也與西摩一家共進晚餐?」
「二百六十鎊多一點,陛下。」
他看著這張單子。又加上兩位貴族的名字:
「她願意傾聽。」
他想起安妮選擇的箴言,繪在她的紋章上:「至為幸福」。
也許吧。但轉瞬間,他(克倫威爾)的身形似乎不斷壯大,佔據了躺在地上的人周圍的全部空間。彷彿是從帳篷頂上俯瞰一般,他看到了自己:身材不斷變粗,甚至變高。因此他佔據了更多的地方。因此,當諾福克抽搐著、顫抖著向他衝來時,他佔據了更多的空間,呼吸著更多的空氣,穩穩地站在那裡。因此他成了岩石上的一座堡壘,巋然不動,而托馬斯·霍華德則從他的牆壁上彈了回去,並畏懼著,退縮著,口裡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些什麼。「諾——福——克——大——人!」他朝他吼道。「諾福克大人,王后在哪裡?」
但是他(克倫威爾)沒有分神。他的眼睛緊盯著國王。他聽到查普伊斯說,「陛下。君王之間不該有這種疑問。」
「誰也不知道,」他毫無表情地說。「她是一個處|女。」
復活節后的第三天,皇帝的大使在宮中受到喬治·博林的歡迎。一看到光彩照人的喬治——他的牙齒和珍珠母紐扣都閃閃發亮——大使就像一匹受驚的馬那樣翻起了眼睛。他以前也受到過喬治的接待,但今天沒有料到會遇見他:他以為會見到自己的哪位朋友,比如卡魯。喬治用一口優美高貴的法語跟他詳細地解釋著。您會先與陛下一起聽彌撒,然後,如果您肯賞臉,我會很榮幸地款待您,請您出席十點鐘的私人午餐。
火光照在牆上。磚牆上呈現出一大片絲綢,紅色的絲綢,也可能是一大攤血。他看到一道白色的弧線,一彎細長的月亮,一把弧形的鐮刀;當火光照亮整個牆面時,他看到一張女人的面孔,臉龐的輪廓描成了金色。這是一位女神。「火把舉高一點,」他說。她那被風吹亂的長發上戴著一頂金冠。她的身後是點點星辰。「你這是雇誰來畫的?」他問。
一杯酒下肚后,老騎士侃侃而談,彷彿大家都是從事他這一行。他說,你應該把隨從安排在障礙的兩端,如果馬想抄近路的話,就讓它轉一個大彎,否則你可能把腳絆住,如果兩端無人把守就很容易這樣,那會非常痛:你碰到過這種事情嗎?有些傻瓜把自己的隨從集中在中間,也就是雙方交鋒的地方;但是有什麼用呢?是啊,他附和道,毫無用處:他琢磨著「交鋒」這個詞,文雅動聽,卻用來描述那極具震撼力的迅猛一擊。那些裝有彈簧的盾牌,老人說,你見過嗎,被擊中的時候會彈開?小孩子的把戲。過去的裁判不需要這種裝置來告訴他們某位選手已經擊中——不,他們用自己的眼睛,那時候他們目光銳利。你瞧,他說:失敗有三種情況。馬可能失蹄。隨從可能失手。膽量可能消失。
「第一,這是一件家事。不在你的職責範圍之內。第二,她並沒有危險。第三,我不知道是誰點燃了蠟燭。第四,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雷夫站在門口,沒有說話。他抬頭看著年輕人的面孔。他的手一松,羽毛筆掉了下來,墨水濺到了文件上。他馬上站起身,用皮袍裹住自己,似乎這樣就可以減緩即將聽到的消息對他的衝擊。他說:「是格利高里?」雷夫搖搖頭。
「瞧,」湯姆·西摩說。「克倫威爾現在想知道,你的的確確是處|女嗎?」
「把你的果凍吃完吧,大人,」他耐心地說。「如果我真的聽說有這種藥粉,一定會給你一些樣品。我唯一的秘訣就是晚上睡覺。我與我的造物主和平相處。當然還有一點,」他悠閑地靠在椅背上,補充道,「我沒有敵人。」
桌架由僕人擺好。
他寫道:
「我知道你們這些委員都認為我該坐在觀眾席上。我會的,我保證,我也注意到,對像我這種年紀的人來說,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可是你瞧,克倫,要放棄你從小養成的習慣很難。有些義大利客人曾經為我們——為我和布蘭頓——喝彩,他們以為阿基里斯和赫克托復活了。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進入正題時,卡魯出奇地乾脆。「我們想廢掉小妾。我們知道你也想這樣。」
尼古拉斯·卡魯爵士(寢宮侍從),愛德華·西摩的表親,娶弗朗西斯·布萊恩的姐姐為妻。
克蘭穆爾博士走了出去。在一間前廳里,合體中的一半轉向另一半。「明天他就會變的,」大主教說。
「我的朋友,」查普伊斯說,「安妮孤注一擲,非常危險。在她出手之前,你要先出手。別忘了她是如何整垮沃爾西的。」
查普伊斯琢磨著這句話。「我最希望看到的,」他說,「莫過於我們兩國之間的和平。在多年的紛爭之後,重新恢復友好關係——還有什麼比這更能體現一位大使的任職成就呢?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宮裡的房間一片寂靜,彷彿在等待一個解釋。守衛們會巡夜;他們剛才在哪兒?難道不該有位女侍睡在王后床尾的小床上,陪著王后嗎?他對羅奇福德夫人說:「我知道王後有敵人,但怎麼會讓他們靠她這麼近呢?」
「是的,她會大權獨攬。不過她與諾福克舅舅會有一場好鬥。在這兩個人中,我不知道會支持誰。我想會是那位女士吧。」

國王已故的哥哥亞瑟不可能有兒子。在亞瑟之後發生了什麼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的榮耀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但莫爾是一位精明的律師。在許多其他方面也很優秀。」
諾福克氣喘吁吁。「在地上。我告訴她了。我親自告訴的。我的身份要求我這樣。我的身份,我是她舅舅。她頓時暈了。暈倒了。小矮子想拉她起來。她把她踢開了。哦,我的老天!」
騎士是葡萄牙人,但可以說不純正的拉丁語和一點德語,中間夾雜一些在各種語言中都大同小異的專業術語。在過去的日子里,每一場比武都是一場考驗。沒有毫無意義地講排場。女人不是在鍍金的帳篷里朝你傻笑,而是被留到比武之後。當時的計分規則很複雜,裁判對犯規行為也毫不留情,所以,你可能折斷所有的長矛卻還丟了分,你可能將對手挑落馬下,得到的卻不是一袋金幣,而是罰款或記錄上的一個污點。一次犯規會跟著你走遍歐洲,所以,比如說,在里斯本犯的規會在法拉拉趕上你;人未到,名聲先到,而到頭來,他說,如果遇上倒霉的賽季,倒霉的運氣,你剩下的就只有名聲了;所以當命運之星向你閃爍時,不要得寸進尺,他說,因為那種光芒轉瞬即逝。說到這裏,不要花錢去信占星術。如果情況會對你不利,難道這是你在給馬上鞍時就需要知道的嗎?
「我代表國王的利益。這就是我的使命。」
黑皮書上是怎麼說的呢?沒有與此相關的記載。沒有人計劃過國王具體在哪個時刻摔倒——頭一秒還高大威武地坐在馬上疾速馳騁,一眨眼就栽倒在地。誰也沒有這種膽量。誰也不敢這樣去想。王室禮儀沒有涉及之處,就可能發生你死我活的爭鬥。他記得當時費茲威廉在他旁邊;格利高里在人群中;雷夫在他一側,還有他的外甥理查德。國王想坐起來的時候是理查德幫忙去扶的嗎,急得醫生大喊,「不,不,讓他躺下!」亨利雙手捂著胸口,彷彿要按住自己的心臟。他掙扎著想起身,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說話但其實不是,彷彿聖靈已經附體,他在用特異語言講話。他當時一陣恐慌,心裏想,萬一他永遠不會清醒怎麼辦?如果國王變糊塗了,黑皮書上是怎麼說的?他記得當時外面傳來亨利那匹摔倒的馬掙扎著想站起來時的嘶叫;不過,他聽到的肯定不是那種聲音吧,他們肯定已經把它殺了吧?
「是誰疏忽了呢?」

「我想你是喝了在義大利弄到的某種藥粉,才保養得這麼好。我猜你是不會把秘訣透露出來的吧?」
這是王后的父親。他在腦海中想象他的樣子。一個腰板筆挺的男人,行動依然敏捷,為自己的長相而自豪,像他兒子喬治一樣非常講究自己的裝束:是那種可以檢驗倫敦金匠的手藝的人,常常用手指捻弄著據稱是外國統治者贈送的珠寶首飾。最近這些年來,他一直是亨利的外交官,由於性格冷靜,善於安撫,他倒是很適合這一行。博林不是一個行動者,而是喜歡賠著笑臉、捋著鬍子袖手旁觀;他自以為顯得高深莫測,但事實上,他看上去像是在自我陶醉。
格利高里也久久地看著他。「是的,我的確知道。」他似乎有些歉意。「但是當我相信的時候,大家都那麼開心。特別是賴奧斯利。儘管他現在變得很嚴肅了。他以前總是把我的頭按到噴水口下來取樂。但現在他抬頭望天,還說『國王陛下』。雖然他過去叫他『國王必嚇』,還模仿他走路的樣子。」格利高里雙手叉在腰上,腳步重重地走到房子的另一邊。

雷夫不喜歡彙報這些。他覺得做偷聽者不光彩。他仔細斟酌了一下才開口。「王后需要趕快再懷一個孩子來討國王的歡心,但孩子從哪兒來呢,他們問。既然不能指望亨利來成事,他們這些人中,誰能幫他一個忙?」
你得把頭盔戴牢,這樣才能有好的視線。身體要坐直,當你準備出擊時,也只有到這時,你轉過頭來,好讓你的對手完全出現在你的視野中,然後看著你的長矛的鐵尖朝著目標直衝而去。有些人在交鋒前的一剎那轉移了方向。這很自然,但是要忘記自然的事情。要不斷訓練,直到你消除本能。只要給你機會,你就總是會轉移方向。你的身體想保護自己,你的本能想避免你那披著盔甲的戰馬和披著盔甲的自己與從對面向你疾馳而來的人和馬發生撞擊。有些人並不轉移方向,卻在撞擊的那一刻閉上眼睛。這些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知道自己會閉眼卻不由自主,另一種是不知道自己會閉眼。訓練的時候,讓你的隨從在一旁觀看。不要做這兩種人。
餐桌準備就緒。現在該為客人安排座席了。
但是他退開了兩步;他知道自己未動聲色,沒有顯出後悔、懊喪或恐懼。他想,你永遠也當不了鐵匠的兒子。沃爾特不會要你待在他的鐵匠鋪里。僅憑力氣遠遠不夠。面對熊熊的火焰,你需要冷靜的頭腦,當火星飛上屋樑時,你得注意它什麼時候落下來,然後堅硬的手掌一揮,將它揮到一旁:在一個滿是金屬液的鋪子里,驚慌失措的人毫無用處。而此時此刻,他的君王那汗涔涔的面孔緊逼到他的臉前,他想起他父親跟他說過的一些話:如果燙著手了,湯姆,你就抬起雙手,在面前手腕交叉,並一直這樣舉著,直到你找到水或藥膏:我說不出是什麼道理,但可以緩解疼痛,而如果你同時祈禱的話,可能就不至於太難受。

他(克倫威爾)看著合體中的另一個自己,彷彿是看著一面鏡子:克蘭默似乎被難住了。「怎樣設計的呢?」大主教問。
他對愛德華說,我得回去關上門好好考慮一下。王后在密謀著什麼,我不知道具體情形,可能是邪惡、見不得人的事情,也許因為太見不得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麼,而只是依稀出現在夢裡:但是我得趕快,我得代她夢到它,我得把它夢出來。
安東尼為塞克斯頓的遭遇感到憤憤不平。作為一名弄臣,他不願意聽到同行的落魄;尤其是因為他錯只錯在有先見之明,安東尼說。哦,他說,你也在聽廚房裡的風言風語。但弄臣說,「亨利把真相和塞克斯頓一起趕了出去。可如今,真相總是能從閂著的門底下以及煙囪里爬進來。他總有一天會讓步,並邀請它站到爐邊。」
他閉上眼睛,呼吸平靜地坐在那裡。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一間宏偉的大廳。他命人在裏面擺一張餐桌。
早年在威尼斯時,他曾遇到一位老騎士,那種人以騎馬去歐洲各地比武為職業。騎士跟他講起自己的經歷:帶著一群隨從和一隊戰馬穿越國境,總是從一項賽事趕往下一項賽事,直到年事已高和積累的舊傷使他退出賽場。如今他孤身一人,儘力通過教年輕的貴族而勉強謀生,忍受著他人的嘲弄和時間的浪費;他說,在我那個時候,年輕人都有教養,謹守禮節,可現在我卻發現自己在為一些小酒鬼刷馬和擦胸甲,如果換作當年,我都不會讓他們給我擦靴子;因為瞧我現在,都淪落到跟一個英國人一起喝酒了——你是英國人吧?
傍晚時,在王后的房間外面,小矮子坐在石板地上,一邊搖晃一邊呻|吟,她在假裝分娩,有人多此一舉地說。「你們就不能把她弄走嗎?」他問那些女侍。
他抬起眼睛。「瑪麗小姐。」
格利高里開心地說,「太遲了,府里的人已經在我周圍到處傳呢。」
安妮撫摸著那條絲帶。他感覺到一絲絲憐憫,還有片刻的內疚。他仔細打量著王后袖子上那精美的絲綢鑲邊。那是出自某個跟他已故的妻子一樣能幹的女人之手。他非常密切地觀察著王后,覺得對她很了解,就像母親了解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了解自己的母親那樣。他知道她衣服上的每一道針腳。他注意到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你心裏裝著什麼,夫人?這是有待打開的最後一扇門。現在他站在門口,手裡拿著鑰匙,幾乎有些害怕把它插|進鎖孔。因為萬一它不行,萬一鑰匙對不上,而他不得不在那兒搗鼓著,並且知道亨利一直在看著他,還聽見國王的舌頭不耐煩地嘖嘖有聲,就像他的主人沃爾西肯定曾經聽到的那樣,那可如何是好?
諾福克哼了一聲。「他們有動機。瑪麗最好小心一點。」
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刻意地挑選著路線,所以從來不曾與她正面相遇,從來不曾面臨這種殘酷的選擇,從來不曾要講究這該死的禮節。但是他還能怎麼辦呢?事情很快會傳出去。傳回到皇帝那裡。讓我們但願和祈禱查理將會理解。
但也有人只是用淡淡的語氣,稱呼他老「威爾特郡伯爵」,這些人是:
「湯味濃郁啊,」他說:不過是在心裏說,沒有讓湯姆聽見。
有一天,雷夫聽到隔壁有韋斯頓的聲音,在滔滔不絕、自得其樂地模仿國王:「你不覺得她的下體有多麼濕嗎,簡直是你摸過的最濕的了。」一陣咯咯的笑聲,是心照不宣的竊笑。接著有人說,「噓!附近有克倫威爾的密探。」
那些不太受王后青睞的侍從就很想跟新來的人閑談,把各種小道消息一股腦兒告訴他。而有些事情他並不需要別人來說,他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聽。門后的低語和嬉鬧。偷偷地嘲笑國王。嘲笑他的衣服,他的歌曲。暗示他在床上表現不佳。那些暗示如果不是出自王后之口,還能來自何處?
我也不知道,他想。奧德利一向是個快活的人。他閉上眼睛。他感受到了某種暗示,某種提示,說他已經度過這一天中最好的時光,雖然現在才十點鐘。「克倫?」大法官說。
他希望這些將來都不需要。如果要對付安妮,他希望有更乾淨的方式。這都是愚蠢的閑話。但事情已經發生,雷夫無法抹去自己聽見的話,他無法抹去自己了解的事。
查普伊斯對此沒有爭議。他只是將斗篷裹得更緊。「國王從小妾那裡還沒有得到過任何好處,現在仍然得不到。歐洲各國都不承認他的婚姻。甚至異教徒都不承認,儘管她一直竭力想跟他們交朋友。目前的現狀是:國王不開心,議會很苦惱,貴族很焦躁,全國上下都反感那個女人的自以為是,再這樣維持下去,對你能有什麼益處呢?」
倫敦,1536年1月—4月
湯姆·西摩:「簡,你必須弄懂這個問題。」
「我希望在莫爾的問題上,能夠是另外一種結果。一位學者,曾經還當過大法官,就那樣被拖進雨中,砍掉腦袋……」
他並沒有真的打算請他們。消息會馬上傳到王后那裡。一個會意的眼神就夠了,或者點一下頭,眨一個眼。但是在想象中,他再一次設宴請客。
托馬斯·博林
會議一結束,他(克倫威爾)就被委員們圍了起來:只有博林一家朝另一個方向離去。會議進展得很順利;他的意圖都實現了;亨利已經回到與皇帝議和的軌道上來:那麼,他為什麼還感到如此不安、如此鬱悶呢?他用胳膊推開那些同僚,不過還是以很禮貌的方式。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亨利從他身邊經過,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秘書官大人。你願意陪我走一走嗎?」
克蘭默很不情願。「諾福克?我們幹嗎要請他?」
費茲抬起頭。「你沒有跟他談心吧?」
「這重要嗎?」
儘管身上綴有珍珠母紐扣的喬治竭盡全力,離開教堂時,大使還是得以脫身。他大步朝他走來,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克倫穆爾!你早就知道這種安排。你怎麼能讓我如此難堪?」
「你認為她該聽你的嗎,克倫威爾?」年輕的薩里這時放下餐刀,開始抱怨起來。他感嘆道,貴族們現在不像國家強盛時期那樣受人尊敬了。如今的國王在自己身邊留了一批地位低下的人,這不會有任何好處。克蘭默在椅子里探身向前,似乎想插話,但薩里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我指的就是你,大主教。
「哦,是啊,」他笑著說,「我就面臨這種危險。」
費茲威廉站起身。「行了。明白人不用多說。」
越過奧德利的肩膀,他看到愛德華·西摩穿過人群迅速走來。「啊,大使,」他語氣中帶著一種不自覺的圓滑與自信,說,「請允許我向你介紹——」

這一天天色很暗,而且空氣寒冷。「今天是釣梭魚的好天氣,」他說。
「皇帝決不會為我著想,尤斯塔西。也不會為任何普通人著想。紅衣主教當初出事時,就沒有任何人動過一根指頭幫幫他。」
「這沒關係,」格利高里興高采烈地說。「在法國,女巫可以飛,銅鍋和榛子等全都可以飛。她就是在那兒學的。事實上,博林家的人全都成了巫師,想用巫術幫她懷上一個兒子,因為國王擔心自己沒法讓她懷上兒子。」
「只有背信棄義!想想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當初是如何幫助他對付法國人的。他承諾給我領土。可緊接著我卻聽說他要跟弗朗西斯議和。他的話我憑什麼要相信一個字?」
群臣現在都擁入帳篷,七嘴八舌地說著亨利的死因,都在叫嚷著,否認著,哀嘆著;聲音越來越大,他抓住費茲的手臂:「如果不等我們自己趕到內地消息就傳過去了,那我們就永遠見不到活著的瑪麗了。」她的守衛不會把她弔死在樓梯上,也不會將她刺死,但他們肯定會讓她遭遇意外,在路上摔斷脖子。那麼,如果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是個女兒,伊麗莎白就會成為女王,因為我們別無選擇。
「他想成為皇帝的朋友。既然凱瑟琳不在了,他們之間敵意的根源也就不復存在。所以我們必須面對一個現實,即現任王后……」他不願意說,成了多餘的人;不願意說,成了和平的障礙。
比賽中斷了。
一旦提到吃藥治病,接著就討論起了瑪麗小姐的婚事。不管國王把她安排到什麼地方,她都不斷地抱怨,抱怨空氣不好,食物不夠,沒有充分考慮她的隱私,抱怨四肢疼痛,頭痛,打不起精神。她的醫生們建議說,與一位男士的結合會有益於她的健康。如果一位年輕女人的元氣受到抑制,她就會變得蒼白而單薄,她會食欲不振,開始消瘦;婚姻可以佔據她的心神,她會忘掉自己的小病小痛;她的子宮會安定下來,準備派上用場,而再也不會像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一般,在她體內四處遊盪。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瑪麗小姐需要騎上馬多運動;對一個受到軟禁的人來說,這很困難。
他並不是要拿走任何東西。而是恰恰相反,要增加他們的財產。增添他們的榮譽。附和他們的笑話。
現在費茲威廉在與卡魯交談。卡魯又跟他妻子談,他妻子是弗朗西斯·布萊恩的姐姐。他的妻子又跟瑪麗談,或者至少是給她寫信,讓她知道她的前景在隨時改善,安娜小姐可能會被取代。最起碼這是讓瑪麗稍安勿躁的一種辦法。他不想讓她聽到安妮正在發起新一輪行動的傳言。她可能會驚慌,會設法逃跑;據說她有各種荒謬的計劃,比如給她身邊的博林家的女人下藥,然後趁著夜色逃走。他提醒過查普伊斯——不過話語當然不是太多——如果瑪麗真的逃跑,亨利可能會歸咎於他,而且不管他是否受到外交身份的保護。從最好的情況來看,他會像弄臣塞克斯頓那樣被趕出去。而最糟的結果則可能是,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祖國的海岸。
亨利·諾里斯最近不在宮中,而是在自己老家。雷夫說,他值班時,想制止那種談論,有時似乎還感到生氣;但有時又忍俊不禁。他們談論王后,認為……
他點點頭。你不想歷史說你是騙子。當年在大臣們面前,你要我公開宣稱你跟瑪麗·博林從無瓜葛,你自己則坐在那裡頻頻點頭。你清除了所有的障礙:瑪麗·博林,亨利·珀西,你把他們撇到一邊。可是現在我們的要求變了,我們身後的事實也就跟著變了。
在棉衣之下,在馬毛填充物之內,有纖維性顫動,有生命的震顫:他的手重重地平壓在國王的胸口之上,他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喚醒拉撒路。他的手掌彷彿有了某種魔力,在將生命重新輸入國王的體內。國王的呼吸儘管微弱,但似乎還平穩。他(克倫威爾)已經看到了未來;他看到了失去亨利之後的英格蘭;他大聲祈禱,「國王萬歲。」
他猶疑著。
他點點頭。先生。多麼感人。
查普伊斯雙手疊放在胸前,向羅奇福德勛爵喬治深深地鞠了一躬。羅奇福德勛爵同樣還禮。他們手挽著手,慢慢走開。羅奇福德勛爵聽起來好像在吟誦讚美春天的詩篇。
他陪她坐在布里克府的客廳里,儘可能地安慰她。「我知道,這是雷夫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她說。「我為此而哭真是很傻。但離開他我受不了,他也離不了我。當他回來晚的時候,我會派人去路邊張望。我但願我們這輩子的每個夜晚都能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我們?」
「她做什麼手腳了?」年輕的薩里說。
當他回到家時,他兒子出來迎接他。「您聽說王后在幹什麼了嗎?她不再卧床休息,大家在談論她的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據說有人看見她在自己房間的爐火上烤榛子,用銅鍋把它們翻來翻去,準備給瑪麗小姐製作毒甜點。」
「我以為你很想知道。哦,我知道計劃經常改變,有時候很突然。有時候她跟國王在一起,有時候沒有,有時候諾里斯跟她在一起,有時候是國王的其他侍從。不過你說的沒錯,秘書官大人。這並不重要。醫生們都很沒有把握。我們說不准她是什麼時候懷上的。誰在這裏,誰又在那裡。」
「我要回房間了,」他說。「得起草一份文件。不要讓人打擾我。理查德如果想進來的話https://read.99csw.com就可以。」
「我幹嗎需要呢?我跟王后是好朋友。」

「這是為你好,我向你保證。」接著,他嚴肅而若有所思地補充道,「如果不了解國王們的性格,尤斯塔西,你身為外交官又有何用?他們的想法跟常人不同。在我們這些平常人的眼中,亨利似乎有悖常理。」
「隨您吧,夫人,」他嘆了一口氣。
大使不禁大為驚恐,全身緊張。相對於新的威脅,新的條約,英法兩國新的結盟,也許還不如選擇你所了解的壞蛋,不如選擇安妮·博林?
「哦,是的。你會發現他是一位可愛的東道主。畢竟,」他舉起一隻手掩面而笑,「他和他的全家不是剛剛享受了一場勝利嗎?」
他讓國王結結巴巴地說下去。
他感到傷心至極。猶如突然失去親人一般。與此同時,他還覺得,如果有人在房間里放一張羽毛褥墊床(這不可能),他會把貝絲按在上面,與她盡情地銷魂一場。
「是作惡所得,」她兒子蒙塔古說。
這一切在大使的臉上顯露無遺。他(克倫穆爾)跪下來領受聖餐。聖體在他的舌頭上變成了麵食。當這個過程發生時,應該閉上眼睛以示虔誠;但在這特別的情形中,上帝會原諒他四處張望。他看到喬治·博林開心得漲紅了臉。他看到查普伊斯屈辱得面孔煞白。他看到亨利一步一步地從包廂下來時金光閃閃。國王步態從容,步履緩慢;臉上泛著莊嚴而勝利的光彩。
「沒有,我不能病。如果我卧病在床,王後會把我趕起來,說我是裝樣子。你如果想讓我高興,就把那頂聖誕帽拿出來吧。很遺憾你因為服喪而把它收了起來。復活節的時候再戴會正合適。」
「嗯,」他苦笑著說,「我想我們不可能永遠瞞住她。」
他等待著。
「對。相信我們的好主人吧,相信他會維護教會。」
在亨利的新教會裡,大齋節像教皇統治時期一樣陰冷難熬。痛苦、沒有肉食的日子使人們的脾氣變得煩躁。亨利談起簡時,眨了眨眼睛,淚水就湧上眼眶。「她那雙小手,克倫。那雙小手啊,像孩子的一樣。她毫無心機。而且從不說話。就算她說話時,我也得低下頭去才能聽清。而停頓時,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那一點點綉品,那幾小片絲綢,那綉有翠鳥的袖子,肯定是從某位仰慕者送給她的布上裁下來的,某個愛上了她的可憐小子……不過她從未接受過他。她的小袖子,她的小珍珠項鏈……她一無所有……她一無所求……」一滴淚珠終於從亨利的眼裡流出來,滑過他的臉頰,消失在他那灰黃交雜的鬍鬚中。
兩個人都如履薄冰;相互依靠著,邁著輕微而膽怯的步伐。彷彿當兩側的冰開始破裂時,這樣做多少會有點好處。
「我想我可以跟你開誠布公,克倫威爾,」費茲說:(他又到門口查看了一遍)「身為王后,應該性情溫和,懷有悲憫之心。她應該讓國王寬容仁慈——而不是使他變得殘酷無情。」
雷夫撓了撓頭頂,頭髮都豎了起來。你知道,他說,他們不會來真的。誰都不會。王后很神聖。就算他們色膽包天,也不敢犯這種滔天大罪,而且他們太怕國王,儘管他們笑話他。再說,她也不會那麼傻。
「別在我面前說漂亮話了,」他尖刻地說。「已經過去了。」
「你讀了她們的信?」
後來,在國王面前,簡·羅奇福德握著瑪麗·謝爾頓的手,不管說什麼都含糊其辭。「孩子看上去像個男孩,」她說,「懷了大約十五周的樣子。」
他本意是想問,她流了很多血嗎?
「冷靜,大使,冷靜。我沒有說我能左右亨利。而且說到底,他可能會決定維持目前的婚姻,而就算不是這樣,也可能永不再娶,獨守其身。」
「什麼?」公爵說。他的眉毛向上一挑,幾乎與頭髮相連。他又給自己添了一些瑟斯頓做的果凍城垛,有紅有白,有柔和的石頭和鮮紅的磚塊。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就幾個話題發表意見。主要是關於威爾特郡伯爵,王后的父親。他本該以更恰當的方式教育安妮,讓她更守規矩。可是他沒有,他成天忙於用法語炫耀她,炫耀她會大有出息。

克蘭默不確定地說,「失去孩子的痛苦使他產生了動搖。他當初等了安妮那麼久,難道會這麼快就拋棄她嗎?他們很快就會和好如初的。」
「一百五十鎊不到,陛下。」
「隨你吧。我們稱她為公主。」
「絕對沒有。他的榮譽正是這件事情的核心所在。」
片刻之後,他來到王后的樓層,發現空氣中瀰漫著布料燒糊的濃烈氣味,一群女人正嘰嘰喳喳地圍著安妮,而安妮則坐在椅子上,沒有受傷,她身上裹著黑色的綢衣,雙手捧著一杯熱過的葡萄酒。酒杯有點搖晃,酒濺了一些出來;亨利眼含淚水,摟著她,以及她肚子里的繼承人。「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親愛的。如果我晚上留在這裏就好了。我可以馬上讓你脫離危險。」
「我看到你太高興了,」亨利說。「你母親在生你的那天都沒有像我今天看到你那樣高興。」
他又鞠了一躬。此時此刻,不管怎樣他都會忍氣吞聲。
我會的,他想,而且帶著一兩座小修道院的租契,等我的新法案通過之後。他的桌上堆滿了為新一期議會會議做準備的文件。他希望過不了幾年,格利高里會和他一起並肩坐在下院的席位上。他必須對治理國家有全面的了解。議會的一期會議就是一次受挫訓練,一種耐心教育:就取決於你願意如何去看了。他們商討戰爭、和平、衝突、爭執、辯論、抱怨、嫉妒、財富、貧窮、真理、謊言、正義、公平、壓迫、叛國、謀殺以及公益的啟迪和延續;然後又像前輩們所做的那樣——很可能是那樣——到頭來還是原地踏步。
「瑪麗只需要保持呼吸,」他說。「很少有人說我繞圈子的。」

沒錯。保持國家的穩定:這是國王與他的民眾所達成的契約。如果他沒有自己的兒子,就必須找一位繼承人,並在他的國家陷入懷疑和混亂、分裂和陰謀之前就給他任命。亨利又能任命誰而不招致嗤笑呢?國王說,「當我想到我為現任王后所做的一切,想到我如何將她從一位紳士的女兒提升到現在的地位……我簡直不明白我為什麼那樣做。」他看著他們,彷彿在說,你們明白嗎,克蘭穆爾博士?「我覺得,」他困惑不解,搜尋著合適的詞句,「我覺得,我好像是被人設計而騙進了這場婚姻。」
不過,如果他的新朋友們繼續在接待室里纏住他,攔住他的路並向他躬身行禮,如果他們繼續竊竊私語,擠眉弄眼,或者用胳膊肘你戳戳我、我推推你的話,安妮會知道得更快。
接著安妮在他身後大喊——或者說是羅奇福德夫人這麼說——「別走,別走陛下,我很快會再給你生個孩子,而且會更快,因為凱瑟琳已經死了……」
「沒錯。」

「他會的,我想。總有一天。」
「雷夫?」
格利高里對他父親不能去觀看比賽感到失望。他事先就說要處理文件。梵蒂岡給了亨利三個月的時間,要他重新歸順羅馬,否則,將他逐出教會的詔書就會印出來發往歐洲各地,所有的基督徒都會反對他。皇帝的艦隊載著為數四萬人的武裝隊伍已經駛往阿爾及爾。噴泉修道院院長一直在蓄意盜用修道院的資金,召了六個妓|女享樂,儘管他可能需要間歇性地休息一下。而議會將在兩個星期之後開會。
「那一幕我們都不會從腦海中抹去。至於……」他猶疑著,「嗯,萬一發生不測,國王的身體死了,但國家會繼續存在。可能會成立一個執政委員會,成員包括司法官員,還有主要的現任樞密院委員……」
從王后的房間傳出一份報告:有位女先知告訴她,只要亨利的女兒瑪麗還活著,她就不會懷上他的兒子。
他簡直要為她臉紅。「如果你不是,簡小姐,」他說,「就可以想辦法處理。但你現在必須告訴我們。」

「你的內心就很堅強,雷夫。」
「我想我可能該回家了,」他說,「如果您允許的話。在啟動這件事之前,我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而且我覺得……」他不知道用英語如何表達。這種情形時有發生。「Un peu……」但法語他也想不起來了。
他的過去猶如一座燒毀的房屋那樣呈現在他的周圍。他一直在建啊,建啊,但清理廢墟花了他多年的時間。
「有時候也談狗。獵狗,它們的品種和優點。堡壘。修建堡壘。大炮。及其射程。大炮鑄造廠。親愛的上帝。」他把手插|進頭髮里。「我們有時也說,哪天我們要一起出去,騎馬去肯特郡,去林地,去看看那裡的鐵器製造廠,研究一下他們的具體操作方式,並向他們建議一些鑄造大炮的新方法。可我們從未實施。我們總是事務纏身。」
「我想是人各為己。」
我無須再苦苦地哀求,
「克倫威爾!」亨利停在他面前,喘著粗氣。「跟他講清楚。皇帝不應該跟我提條件。皇帝應該向我道歉,居然用戰爭來威脅我。」他滿臉通紅。「克倫威爾,我很清楚你幹了些什麼。在這件事情上你太過分了。你答應他什麼了?不管你答應了什麼,你都沒有這個權力。你完全置我的榮譽于不顧。不過我能指望什麼呢,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理解君王的榮譽?你說,『哦,我對亨利有把握,國王在我的掌控之中。』別否認,克倫威爾,我能聽到你這麼說。你想訓練我,對吧?訓練成你奧斯丁弗萊的那些小子們那樣?你早上過來的時候,我就抬手碰一下帽子,說,『您好嗎,先生?』隔開半步跟在你後面穿過白廳。幫你拿著資料、墨水瓶和印章。幹嗎不拿一頂王冠呢,用皮袋裝著跟在你身後?」亨利氣得全身發抖。「我真的相信,克倫威爾,你以為你就是國王,而我才是那個鐵匠的兒子。」
他捲起紙張。諾福克,卡魯,費茲。弗朗西斯·布萊恩。科特尼家族,蒙塔古家族,以及他們的同類。還有薩福克,他恨安妮。這是一串名字。從中你看不出太多的信息。這些人彼此不一定是朋友。他們只是——在不同程度上——那箇舊體系的朋友和博林家族的敵人。
「我的難處就在於,」簡說。她直盯著他;他想,也許她要說的就是如此:我的難處就在於。
「但肯定不會吧!」他忍不住叫了起來。「克倫穆爾,你跟我說過這全是編的!你自己也表示過是我主人的朋友,你不會支持與法國聯姻吧?」
「我喜歡過威廉·多默。但是他娶了瑪麗·西德尼。」她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睛一亮。「我聽說他們過得很痛苦。」
理查德·里奇是本次議會的議長;他緊張地說,「別去招惹國王,先生。你知道莫爾以前常說的話。『如果獅子了解自己的力量,你就很難去駕馭它。』」
是啊,我真傻,他想,沒有跟他們搞好關係,沒有提前收買他們,以防這樣的情況發生;我說我會送上自己的戒指,好讓他們放凱瑟琳,但我沒有為公主做類似準備。如果讓瑪麗留在博林家的手裡,她就死定了。如果讓她落到天主教徒的手裡,他們會擁她為王,那我就死定了。內戰將不可避免。
「在這件事情上,一天也可以算長遠。讓你妹妹離開這裏,讓卡魯帶她去他位於薩里郡的府邸。」
後來,他換了一種更謹慎的方式,對費茲威廉說出了同樣的想法。費茲威廉看著他:若有所思,不無同情。「我不知道,克倫。你並非沒有人支持,你知道。」
尼古拉斯爵士探過身來。「克倫威爾,我們的麻煩在於,你是一名路德教徒。」
國王收到簡退回來的信時,仔細聽取了信使的彙報,然後喜上眉梢。「看來我不該把它送出去。克倫威爾跟我提到過她的天真和美德,看來完全情有可原。從現在起,我不會做任何有損她榮譽的事情。事實上,我會只在她家人在場時才跟她講話。」
「我知道,」他嘆了口氣。
「如果,可能碰巧,有人在熄燈後來看望王后,那麼,這也是一件我們該遮掩的事情。」
「你的虔誠令人敬佩,」查普伊斯說。「如果遭到不幸,你會需要朋友的。皇帝——」
現在再搬一把椅子來,他吩咐著僕人。放在諾福克大人的右邊。
給克里斯托弗的回答:有人給他下了咒,它們就都掉了。克里斯托弗說:「我小時候聽說英格蘭有人會施魔法。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一個女巫。」
「我們必須打消這些疑慮,」克蘭默說。「我們兩個人必須這樣。」
「願上帝保佑這個國家,」費茲威廉說,「以及這個國家的所有男人。那兩個人中,我寧可接受託馬斯·霍華德。如果萬不得已,你起碼可以向他挑戰,要他出來較量一番。如果讓那位女士攝政,博林一家就會騎到我們的背上。我們會成為他們的活地毯。她會在我們的皮膚上縫上AB兩個字母。」他摩挲著下巴。「不過她反正會這樣的。如果他給哈里生個兒子的話。」
諾福克公爵。
他說:「你知道,有時我都忘記他已經不在了。聽到什麼消息時,我就想,莫爾對此會怎麼說?」
所以在討論凱瑟琳的案子時,他常常從她的角度出發,彷彿是她指定的律師之一。「各位大人,你們提出了這一點,」他曾經說,「但親王遺孀會辯稱……」以及「凱瑟琳會因此而反駁你們」。倒不是因為他支持她的案子,而是因為這樣更節省時間;作為她的對手,他設身處地地思考她所關心的問題,判斷她的策略,先她一步考慮到了方方面面。查爾斯·布蘭頓對此一直感到不解:「這傢伙到底站在哪一邊?」他總是問。
至於國王的信,她說最好不要拆開。因為她很了解他的心,他那殷勤而火熱的心。就她自己而言,她唯一擁有的是作為一個女人的榮譽,是她的處|女膜。所以——不行,真的——她最好不要拆開封印。
瑪格麗特·波爾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擺好了桌子。為我們安排了座位。卻不給我們餐巾。」
「的確,我自己。」我自己有好幾個職位,他想:不僅僅是秘書官,還是法官,是案卷司長,還有誰比我更受到信任、更順理成章呢?「如果議會願意的話,我們可能會成立一個機構,在王後分娩之前攝政,如果她允許,也許還可以……」
被他狠心的父親給揍掉了。
「不用你來報告。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呢?」他拍了拍他的兒子,然後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他顯然被迷住了。她身上肯定有某種東西,陌生人不容易看出來。」大使竊笑著。「毫無疑問,她很有神秘感。」
但此刻不是跟亨利提這件事的時候。國王跪了下來,不知道是在向哪一位保護比武場上的騎士的聖人祈禱。「陛下,」他說,「如果您跟我兒子格利高里交手,能不能手下留情,不將他挑下馬?如果您可以控制的話?」
「唉。既然她又失去了一次機會,可憐的夫人……世界會怎麼樣呢?」
我娶的人兒我愛得真。
從表面上看,與諾福克的會面毫無收穫。但是他拿出紙張,在頂端寫道:
「你當時聽到了嗎?」費茲說。他的語氣很不屑。「在帳篷外面,當我們以為國王已經去世的時候?他們大喊,『博林,博林!』喊著自己的名字,就像布谷鳥似的。」
你可以跟國王一起開心玩樂,你可以跟他一起講笑話。但是正如托馬斯·莫爾過去常說,這就像是與一頭被馴服的獅子一起玩耍。你攪亂它的鬃毛,拉扯它的耳朵,可你心裏一直在想,那些爪子,那些爪子,那些爪子。
但議會無法理解創造就業怎麼成了國家的職責。這些事情不是在上帝的掌控之中嗎,貧窮和無所依靠不是他的永恆秩序的一部分嗎?凡事皆有時:有挨餓的時候,也有盜竊的時候。如果連下半年的雨,爛掉田裡的穀物,那其中一定有天意;因為上帝了解自己該做什麼。對有錢和具有事業心的人來說,僅僅是為了給不願工作的人一口飯吃,就要他們支付所得稅,簡直是豈有此理。如果克倫威爾秘書官認為飢荒會誘發犯罪:那麼,現有的絞刑吏還不夠嗎?
他點點頭。對已經記錄下來的內容,他正在刪除。以後人們只會知道,在這一天,國王的馬摔倒了。但上帝之手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讓他笑聲朗朗地坐回了王位。還有一點,在《亨利之書》中要記下來:即使把他打倒,他也會一躍而起。
他抬起頭。查普伊斯的臉出現在他面前:笑眯眯的,掩飾著自己的幸災樂禍。「親愛的朋友。我還以為你最後的時刻到了。你知道嗎,我還以為你會昏了頭,揍他一頓。」
對查普伊斯和其他大使,他會堅持原來的說法:國王摔下馬,撞到了頭,昏迷了十分鐘。不,我們從沒認為他死了。十分鐘后他坐了起來。現在他的狀態極佳。
後來,他在亨利的卧室里陪伴著他,國王靠在一把天鵝絨椅子里。亨利說,我小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大約十一點鐘時,我跟我父親在里奇蒙的一條柱廊上散步,他讓我挽著他的胳膊,我們正在暢談,或者說是他在暢談:突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似的響聲,整座樓房轟隆作響,腳下的地也不斷塌陷。我們站在邊緣,世界從我們腳下消失——那情景我終生難忘。但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麼,那斷裂的到底是屋樑還是我們的骨頭。上帝仁慈,我們兩人仍然站在結實的地面上,可我看到了自己穿過地板,不斷下墜,下墜,直到我接觸到泥土,聞到墳墓一般潮濕的氣息。嗯……我今天摔下來的時候,就是那種感覺。我聽到了很多聲音。非常遙遠。我聽不清那些話。我覺得自己飄浮在空中。我沒有看到上帝。也沒看到天使。
他將格利高里送往他的朋友理查德·索斯維爾那裡,去學習公共演講術。離開倫敦,離開氣氛緊張的宮廷,對他是一件好事。他的周圍到處是不安的跡象,大臣們三五成群,只要他一靠近,他們就馬上散開。如果要鋌而走險——而他認為自己是在鋌而走險——格利高里就不必在這裏經受痛苦和疑惑的煎熬。讓他聽到事情的結局就行;他不需要親身經歷。他現在沒有時間向頭腦單純的年輕人解釋複雜的世事。他得關注整個歐洲的騎兵和大炮的動靜,還有海上的船隻,以及商人和將士的情況:來自美洲的金幣源源流入皇帝的國庫。有時候,和平與戰爭看起來很相似,你無法將兩者區別開來;有時候,這些島嶼看上去很小。歐洲傳來消息說,埃特納火山爆發了,使西西里島到處洪水泛濫。葡萄牙遭遇了旱災;在各個地方,都充溢著妒忌與爭奪、對未來的恐懼、對飢荒的恐懼或者正在遭受飢荒、對上帝的恐懼以及不知道用什麼方式和什麼語言安撫他。當他得到這些消息時,往往都是兩周之後了:由於潮汐的阻礙,郵差速度很慢。多佛的防禦工事剛要建成完工,加來的圍牆卻瀕臨倒塌;冰霜凍裂了牆體,在水門和燈籠門之間形成了一條大縫。
「我剛才提到的這些人,」卡魯說,「是我所代表的主要人物,不過你會知道,全英格蘭大多數人都會很高興看到國王擺脫她。」
弗朗西斯掀起那隻瞎眼上的眼罩,揉了揉結疤的地方;很癢,他解釋道。「當然了,」他說,「懷亞特得到過她。」
他是來接受指示的。讓我得到簡:那麼善良的簡,嘆息起來就像甜奶油一般的簡。將我從痛苦、煩惱中解脫出來吧。
愛德華·西摩希望見他。他心裏很清楚,西摩一家也會成為他的宴席上的賓客,哪怕只能坐在桌子底下,撿些碎屑殘渣。
他等待著。
「現在凱瑟琳走了。」
但那是很久以前發生在另一個國家的事情了。現在雷夫·賽德勒帶來了消息:他必須馬上返回格林威治,回到這個陰冷的上午,雨還沒有下下來。卡爾·海因茨如今身在何方?也許已經死了。自從那天晚上看到長在牆上的女神之後,他就想找人為自己畫一幅,但其他的目的——賺錢和起草法案——佔去了他的時間。
事後,他會想起自己是多麼艱難地出了房門,朝比武場走去。他感到渾身乏力;之前當他以為是格利高里受傷時,不由得全身癱軟,連筆都握不住,以至於現在還雙腿發軟。他對自己說,不是格利高里;但他的身體還在恍惚之中,一時難以吸收這個消息,彷彿是他自己遭到了致命一擊。現在,究竟是該前去掌控局面,還是該抓住這個時刻——也許是最後的時刻——遠走高飛:在港口被封鎖之前成功逃離?但逃往哪裡呢?也許去德國?是否有任何公國或國家能保他平安無事,而令皇帝或教皇或英格蘭的新統治者——不管那會是誰——鞭長莫及?
「我已經問過了。」
他在腦海中重複著一個請求。「尼古拉斯爵士?威廉爵士?你們能賞臉到寒舍用餐嗎?」
他提筆寫道:
「也許我們該不去深究,」他說。
「看看吧,」亨利說。他沒有把它遞給克蘭默。「她會明白我需要她,對嗎?」
賴奧斯利先生在一間接待室里等著他。「這麼說您接到指示了,先生?」

在以這種方式訓練自己想象力的第二天,他(克倫威爾)覺得有必要在現實世界中明確自己的地位;有必要在賓客名單上再增加一些人。他的白日夢還沒有涉及宴會的具體環節,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會提供哪些菜肴。他得做幾樣好菜才行,否則那些權貴會掀掉桌布,用腳踹他的僕人,怒氣沖沖地離去。
查普伊斯探究地看了他一眼。火越燒越旺。蒸汽從他的衣服上升起來。雨水拍打在窗戶上。他打了個寒顫。「你病了嗎?」查普伊斯問道。

格利高里從人群里擠了過來。他還算機靈,找來了財務官大人費茲威廉。「瑪麗公主,」他對費茲說。「怎樣才能找到她。我必須找到她。否則國家就完了。」
聽到國王說他不準備為瑪麗尋求與國外的王室聯姻,說她無足輕重,只是一個人們出於同情才關心的私生女,博林一家靠回到椅背上,露出了笑容。由於帝國大使昨天讓他們享受到的那場勝利,他們感到志得意滿;不過他們還算明智,沒有拿來炫耀。
「我才不管呢,」薩里說。
我們要講清楚,亨利站在他妻子的床尾,聽到這一套時冷冷地說。關於這件事情我們要講清楚,夫人。如果說有哪個女人該怪罪的話,那就是我正在看著的這個女人。等你好些之後我再跟你講話。現在我告辭了,因為我要去白廳為議會開會做準備,你最好卧床休息直到康復。而我自己,恐怕永遠不會康復了。
「我敢肯定我當時頭腦不清醒。不像現在這樣清醒。」
「是嗎?嗯,我太吃驚了。我們不能讓人說亨利不是男人。」
「有傳言說,」雷夫嚴肅地說,「毒藥是放在一些威爾士烈性啤酒里給了她。過去的這幾個月里,她似乎喜歡喝那種啤酒。」
恰在此時,正好在他視線的方向,安妮王后突然從自己的私人包廂走下來:高昂著頭,身上是天鵝絨和黑貂皮服裝,脖子上佩戴著紅寶石。查普伊斯猶豫不決。他不能前進,因為害怕擋住她的路。他也不能後退,因為喬治和他的心腹在推擠著他。安妮轉過頭。粲然一笑:戴著寶石的脖子優雅地微微前傾,向敵人行了個禮。查普伊斯皺緊眉頭,向小妾鞠了一躬。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感謝上帝看護我們。感謝上帝保佑英格蘭。如果我。用毯子或被子,壓在上面。我,馬上,把火撲滅。
「她吻了它!」湯姆·西摩叫道。「這是著什麼魔了?先是他的封印。接下來,」他竊笑著,「該是他的權杖了!」
「多默家認為我們配不上,」湯姆說。「但現在瞧瞧。」
總而言之,他的新朋友們所提的疑問是:既然亨利可以休掉一位妻子,而且她還是西班牙的女兒,他難道就不能給博林的女兒一筆贍養費,把她打發到某個鄉下的宅子去嗎?何況在婚姻文件中還發現了問題!在共同生活二十年之後,他拋棄了凱瑟琳,引起了全歐洲的反感。除了在這個國家之外,他與安妮的婚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認,而且維持還不到三年;他可以宣布它無效,說那是一時荒唐。他畢竟有自己的教會、自己的大主教來代為處理。
「可憐的紅衣主教。但願我當時更了解他。」
現在是三月底。西摩小姐惶恐不安地要求見一見秘書官先生;尼古拉斯·卡魯爵士安排了見面,不過尼古拉斯爵士自己並不在場,他還沒有準備好參与談話。她守寡的姐姐陪著她。貝絲探究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明亮的雙眸。
第二天,簡收到了國王的情書,還有一個沉甸甸的錢包。這一幕是在有人目睹的情況下進行的。「這個錢包我必須還回去,」簡說。(不過是在用她的小手掂量、撫摸了之後才這樣說。)「我必須請求國王,如果他想送錢給我,那就等到我締結一樁體面的婚姻時再送吧。」
「她侍奉過親王遺孀,你知道。她很喜歡凱瑟琳。實際上,她為她的遭遇感到悲傷。現在她很擔心瑪麗小姐,據說還給她捎過信,要她振作起來。如果她繼續得到國王的寵愛,也許能對瑪麗有所幫助。」
「出於卧室里的通常目的,」她說。「我並不是說確實存在這樣一個人。即使有我也會一無所知。王後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
「一個男人」——費茲威廉強調著這個詞——「一個男人應該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亨利表現出很強的意志力,但缺乏智九_九_藏_書慧。這會害了他。她會害了他。這種傷害會繼續。」
「別誤解我。我不欠安妮任何東西。提拔我的是國王,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不管怎麼樣,」國王悲哀地說,「我們沒有太多的孩子,失去王國的任何一個孩子,我們都難以承受。我不想失去她。總有一天她會成為我的好女兒。」

「我可能做過。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怕你的哥哥們不便親自跟你講。這不是一件男人非得向自己妹妹坦白的好事。」
「托馬斯·懷亞特說你在學習寫詩。我喜歡詩歌,因為我年輕時跟義大利人在一起。如果你看得起我的話,我很想拜讀拜讀。」
注意他談論簡時的語氣:那麼謙卑,那麼靦腆。就連克蘭默大主教肯定也能區別這副形象,與現任王后截然相反的可憐形象。新世界的所有財富都不會滿足她的胃口;而一個微笑就會讓簡心存感激。
皇帝在羅馬,有消息說他與教皇進行了七個小時的會談;其中有多長時間是密謀針對英格蘭呢?也可能皇帝是為他的國王兄弟求情?有傳言說,皇帝將與法國簽訂協議:果真如此,對英格蘭可是個壞消息。該繼續談判了。他著手安排查普伊斯與亨利會面。
諾福克說:「我可以親自去一趟內地,去瑪麗那兒,一定要她宣誓,我會把她的手放在福音書上,緊緊地按在上面,如果她不肯對國王和我外甥女的孩子宣誓,我將拿她的頭往牆上撞,直到它變得像烤蘋果一樣軟。」
「是不是從來沒有人向你求過婚?沒有婚約或者意向?」他感到很無奈。「你從沒喜歡過任何人嗎,簡?」
自狼廳之行后,他就一直在密切研究西摩兄弟。他將不得不與他們合作;亨利的女人總是拖家帶口,他不是在森林里找到的藏在樹葉下的新娘。愛德華莊重嚴肅,但是他願意向你敞開心扉。湯姆待人親切,在他看來是這樣;親切而滑頭,表面上友好溫和,腦袋瓜卻一直轉個不停。但那也許不是最聰明的腦袋瓜。湯姆·西摩不會給我帶來任何麻煩,他想,而愛德華我能把握得住。他在未雨綢繆,考慮國王表明自己願望的時刻。格利高里和皇帝的大使兩個人已經指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既然他能將與結髮妻子度過的二十年宣告無效,」查普伊斯曾對他說,「那麼,我敢肯定你有能力找到一些讓他擺脫小妾的理由。除了那些雇來為他捧場的人之外,原本從來就沒有人認為這樁婚姻有效。」
凱瑟琳並非沒有過錯,但是現在那些過錯從她身上解除了。全都堆到了安妮的身上:跟在她身後的黑影,以夜幕作掩護的女人。老王后沐浴著上帝的光輝,她那些夭折的孩子裹在襁褓里放在她的腳旁,但安妮卻住在下面這個罪惡的世界,流產後虛汗涔涔,墊著帶有血跡的床單。可是她手腳冰冷,心如磐石。

當大使緩緩邁開步子,走向聖壇領受聖體時,他周圍的隨從都像熟練的舞者一樣,整整齊齊地隔開半步跟在他後面。查普伊斯有些畏縮;他身邊都是喬治的朋友。他扭頭瞥了一眼。我在哪兒,我該怎麼辦?
說下去,雷夫,他說。
在公爵看來,既然安妮·博林是他這個顯赫家族的外甥女,在她得勢之後,他的煩惱就會隨之結束。因為他有不少煩惱;他雖然是地位最高的貴族,還是有人跟他作對,對他幸災樂禍,對他造謠中傷。但是他相信,一旦安妮加冕為後,他就會永遠是國王的得力助手。可到頭來卻並非如此,公爵感到憤憤不平。這樁婚姻並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給霍華德家族帶來榮華富貴。安妮將好處據為己有,還有托馬斯·克倫威爾也一樣。公爵認為安妮應該由她的男性親屬來指導,可她不願受人指導;事實上,她已經清楚地表明,現在她認為自己——而不是公爵——才是一家之主。在公爵眼中,這不合常情: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做主,謙恭服從才是她的本分。儘管她是王后,儘管她很富有,還是應該明白自己的本分,否則就應該有人教她明白這一點。霍華德有時公開抱怨:不是抱怨亨利,而是抱怨安妮·博林。他已經發現權宜之計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管管自己的夫人,她經常給托馬斯·克倫威爾寫信,抱怨他待她不好。彷彿他(托馬斯·克倫威爾)能把公爵變成舉世公認的好愛人,或者起碼變得稍稍通情達理。
他點點頭。「這很有幫助,格利高里。」
凱瑟琳死後,他在處理她的後事時心裏一動,探索起她早年生活的傳奇。一堆賬本構成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絲毫不亞於任何海怪或食人族的傳說。凱瑟琳總是說,從亞瑟去世到嫁給年輕的亨利王子之間的那些年裡,她過著痛苦的生活,無人理睬,十分貧困:吃頭一天的剩魚等。有人為此責怪老國王,但當你看到這些賬本時,你會明白他其實非常慷慨。凱瑟琳的手下一直在騙她。她的餐具和珠寶不斷地流向市場;在這方面,她肯定跟他們串通一氣吧?他發現她很奢侈,也很大方;換句話說,有王室做派,絲毫沒有量入為出的概念。
他(克倫威爾)看到查普伊斯安撫性地舉起一隻手。大使試圖插話,想息事寧人,但亨利不給他機會,他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目瞪口呆的人群以及擠在後面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的主子不記得我以前是怎麼幫他的嗎,當他早期陷入麻煩的時候?當他的西班牙子民起來造反的時候?我向他開放海域。我借給他錢。可我得到了什麼回報?」
再謙卑一點,他想。再謙卑一點點。
原來他是這麼認為。他盡可以一遍遍地哀求,不過對簡毫無作用。
僕人將一把沉重的椅子從地板上挪過來,椅背上刻有霍華德的紋章。這是諾福克公爵的座位,他的瘦屁股坐了下去。「克倫,」他可憐兮兮地問,「你有些什麼好菜來吊我的胃口?」


費茲威廉離開了房間,接著又轉身回來,很突然地說,「如果下一位是老西摩的女兒,有些人會妒忌的,他們認為自己的顯赫家族更應該受到青睞——但話說回來,西摩家是一個古老的家族,而且她不會給他惹出這種麻煩。我是說,男人都跟在她後面,就像狗跟在——嗯……西摩家的那個小姑娘,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從來沒有人掀過她的裙子。」這一次他真的走了;不過朝他(克倫威爾)的帽子的方向揮揮手,略帶嘲諷地給他敬了個禮。
「什麼?」他睜大了眼睛。「我的教友?像我的皇帝主子一樣,我是神聖的天主教會的忠誠信徒。我們只是目前跟教皇不和而已。」
他抬眼朝屋樑看去。那裡刻著或畫著死者的面孔:莫爾,費希爾,紅衣主教,凱瑟琳王后。在他們下面,是當下英格蘭的精英。但願屋頂不要垮塌。
他等待著。亨利說:「我想,一個人必須從頭開始了解整個過程,不管是做盔甲還是造大炮。要求一塊金屬具備某種特性、某種硬度,並沒有用,除非你了解它是怎樣製成,你的工匠可能遇到哪些困難。嗯,我從來沒有那麼驕傲,我偶爾也跟盔甲師一起坐上一個小時,為我的右手製作金屬手套的盔甲師。我想,我們必須研究每一釘,每一鉚。」
「你跟查普伊斯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希望您醒來的時候沒有覺得失望。只看到了托馬斯·克倫威爾。」
「他希望人們怕他。」這是一句大實話。但是簡太專註于自己內心的掙扎,沒有聽見他的話。
如今雷夫進了國王寢宮,因此,對被提為寢宮侍從的樂師馬克·史密頓有了更密切的了解。想當年,馬克第一次出現在紅衣主教的大門口時,穿的是一雙打有補丁的靴子和一件粗帆布馬甲——那件馬甲原本屬於一個塊頭更大的男人。紅衣主教讓他穿上了精仿毛料衣服,但自從進入王府後,他就穿起了綢緞,騎著一匹配有西班牙皮革馬鞍的高頭大馬,韁繩握在戴著手套的手中,手套上墜有金色流蘇。他的錢從何而來?安妮出手非常大方,雷夫說。有傳聞說她給了弗朗西斯·韋斯頓一筆錢,讓他穩住債主。
「——如果我現在就怕他,那與他朝夕相對會是什麼情形?」她停住話頭。「哦。我想你知道。你多數日子都見到他,秘書官大人。不過。我想還是不一樣。」
他等待著。他當然聽到了;他此刻究竟想說什麼?費茲與國王關係密切。他和亨利從小就一起在宮裡長大,雖然他家屬於紳士階層,而不是貴族。他上過戰場。身上留有箭傷。出使過國外,了解法國,了解那裡的英格蘭領土加來及其權力運作。他是嘉德騎士那個精英圈子裡的一員。他很擅長寫信,總是簡明扼要,既不唐突生硬也不拐彎抹角,不阿諛奉承也不隨意敷衍。紅衣主教很喜歡他,當他們在警衛室里每天一起用膳時,他對托馬斯·克倫威爾也和和氣氣。他總是和和氣氣:現在更是這樣?「克倫,如果國王沒有醒過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永遠不會忘記霍華德在那兒高喊,『應該是我,是我,是我!』」
大使的眼睛一亮。「啊。」他長噓了一口氣。就在這一刻,他恍然大悟,明白亨利為什麼要強迫他公開向一位他再也不想要的王後行禮。亨利意志堅定,他很固執。現在他達到了目的:他的第二次婚姻已經得到承認。現在只要他願意,就可以將其解除。
他撫住自己的外衣:撫住心臟。「不,先生,我是一名銀行家。路德讓那些發放有息貸款的人進地獄。我怎麼可能支持他?」
他在結尾畫了一條線。他說,「格利高里,我該怎麼處置那條大蟲?」
愛德華知道他再也不會多說。「不過……」他說。安妮很快就會從不幸流產中康復,然後亨利又可以跟她同床,但是很顯然,這種可能性並沒有使他失去對簡的興趣。遊戲已經改變,簡的位置必須重新安排。這種挑戰讓西摩眼睛一亮。如今安妮又一次失敗了,亨利可能會希望再婚。朝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正是安妮·博林此前的成功上位才讓他們有了這樣的設想。
但王后的話也不無道理。你看到了從老國王時代過來的那些比武者,他們從競技場上倖存下來,如今卻畏畏縮縮,糊裡糊塗,一瘸一拐地在宮裡走來走去;那些人頭部被撞的次數太多,他們走起路來彎著腰,駝著背。而當你的最後審判日來臨時,你所有的技藝都會毫無作用。馬可能失蹄。隨從可能失手。膽量可能消失。
「我倒希望有碎屑。」諾福克已經餓了。
人群頓時轟動起來。既有悲嘆,也有歡呼,還有驚慌的哭泣,對上帝的吶喊,對魔鬼的回擊。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座,這是一隻簡陋的三腳凳,擺在餐桌的下席。他抬頭望著這些地位高於他的人。「馬上就會上菜。不過,我們要不要先做飯前禱告?」
「沒想到你竟然這麼感興趣。我還以為你更關注的是,亨利如果解除現在的婚姻,後面將迎娶法國的哪一位公主。」
諾福克欠身向前。「就把它當成一口葯吧,亨利。很苦澀。但是為了英格蘭,不要吐出來。」
克蘭默聽出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國王不需要安妮,不需要她幫他做到這一點。
這都是英格蘭的古老家族;他們的權利由古老的祖先世襲而來;對博林家族那套自命不凡的做派,他們比我們所有人更加感到不滿。
他要求列一份清單,使博林家族1524年以來得到的各種錢物都一目了然。「我手頭最好有這樣一份東西,以備國王需要。」
查普伊斯四處張望:克倫穆爾,救命!
從那雙藍色眼睛的眼角,亨利溫和而懇求地看著他:給我一個快樂的夏天吧。他說:「我不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了,克倫威爾。」
亨利·諾里斯
亨利說:「所以,我們要不要去肯特郡,去林地?我來挑一周的時間好嗎?兩三天就行。」
「是嗎?」亨利咆哮道。「如果是在過去,我絕對不會有這種疑問。我認為每一位君王兄弟都誠實可敬,因為我自己也是如此。但有時候,先生,我告訴你,我們天真而自然的假設必須在痛苦的經驗面前讓步。我問你,你的主子當我是傻瓜嗎?」亨利的聲音突然提高;他彎下腰,手指輕輕地拍著膝蓋,彷彿在哄一個小孩或一隻小狗。「亨利!」他叫道。「到查理這兒來!到你仁慈的主人這兒來!」接著他重新站直,幾乎怒不可遏。「皇帝把我當小孩子一樣看待。先打一頓,再摸幾下,然後又打一頓。告訴他我不是小孩子。告訴他我是我自己國家的皇帝,是一個男人和一位父親。告訴他不要插手我的家務事。對他的干涉我已經忍耐太久了。他先是想告訴我可以娶誰。然後又想教我怎麼管我女兒。告訴他,我會以我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去管瑪麗,就像父親管一個不聽話的孩子那樣。無論她母親是誰。」
「啊,尤斯塔西,我看你不了解這項運動。別怕,我會教你的。想想看,如果獨自一人或者帶上一位好友,從早到晚都在戶外,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站在泥濘的岸邊,感受著頭上的樹在滴水,觀察自己呼出的氣息,還有什麼比這更有益於健康呢?」
我要給簡寫一封信,亨利說。我要送她一個錢包,因為她離開王后的寢宮后,自己會需要錢。
「見到您我很高興,格特魯德夫人,」他一邊說,一邊彎腰行禮。「請坐。」在此之前,他一直儘力避開這個魯莽和愛管閑事的女人。但現在他顯出彬彬有禮的樣子:「只要是瑪麗小姐的朋友,我們都很歡迎。」
國王出事過後,一切又恢復了常態,但一切又不再是常態。博林家的人、瑪麗的擁護者、諾福克公爵、薩福克公爵以及不在國內的溫徹斯特主教仍然不喜歡他;更不用說法國國王、皇帝、羅馬主教——也被稱為教皇。但爭鬥——每一場爭鬥——更加激烈了。
是國王,雷夫說。是亨利,他死了。
「那我呢,我能進來嗎?比如說,如果房子著火了,您想有人報告的話?」
「簡,」愛德華·西摩說,「我現在提醒你,並要你聽好和記住我說的話。當你出現在國王面前時,必須裝著彷彿根本不存在已故的凱瑟琳這樣一個女人。他如果從你口裡聽到她的名字,就會馬上不喜歡你了。」
他點點頭。「我們不要因此而妨礙我們討論她。」

「我不知道。進修道院?」
查普伊斯猛地後退幾步。他想起簡·西摩問過的話:秘書官大人,你有沒有見過被開水燙了的貓?
大主教雙手握住他的上臂,吻了他的兩邊臉頰。這是友愛之吻。當他穿過宮殿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並沒有覺得寬慰或輕鬆;宮殿里一片不同尋常的寧靜:遠處的房間里沒有傳出音樂,也許她們在低聲祈禱。他試圖想象那個死去的孩子,那個胎兒,四肢尚在發育,面孔既蒼老又智慧。
他張口吼了起來。他們這是什麼意思,讓國王躺在這裏,沒有受到基督的祝福,彷彿他已經被逐出教會一般?如果躺在這裏的是任何其他人,他們肯定會用玫瑰花瓣和沒藥來刺|激他的感覺。他們會拉他的頭髮,擰他的耳朵,在他的鼻子底下燒一張紙,掰開他的嘴巴灌進聖水,並在他的腦袋旁吹響號角。所有這些都該一一做到,而且——他抬起頭,看到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拚命朝他奔來。諾福克舅舅:王后的舅舅,英格蘭第一貴族。「天啊,克倫威爾!」他大聲叫道。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天啊,我總算逮住你了;天啊,你那自以為是的內臟會被掏出來:天啊,不等天黑,你的腦袋就會被|插在長矛上。

他甩掉帽子上的雨滴。「我有心事。」
帳篷現在非常擁擠,彷彿被拔起了帳桿,只是頂在大家的頭頂上。在亨利那一動不動的身體被醫生和牧師們簇擁著抬走之前,他看了他最後一眼。他聽見一聲長長的、乾嘔似的喘息;不過人們從屍體那兒也聽到過這種聲音。
「你在笑!」大使責備道。「克倫穆爾!你在偷偷地笑呢。」

「也許還有亨利·珀西,」亨利說。「你知道她是怎樣……訂婚,或別的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嗯,我覺得他們其實是結了婚的,對吧?如果這一點行不通的話……」他摩挲著自己的鬍子。「你知道我曾經,與王后在一起之前,我曾經,偶爾,跟她姐姐,她姐姐瑪麗,那個——」

尼古拉斯爵士開心地笑起來。「我以前不知道。如果沒有克倫威爾借錢給我們,我們會在哪兒呢?」
他曾經問過簡·羅奇福德,「王后現在怎麼樣?」
所有這些事情都記錄在從愛德華國王時期所傳下來的黑皮書上。它對王室的日常生活都有規定:實際上,它規定了方方面面,只有國王的寢宮例外——那裡的活動是不透明的。
亨利說:「你去過森林,見過燒炭工人。我記得你曾經告訴我,他們都是非常貧苦的人。」
他的主人沃爾西曾經忠告過,讓他把想要的東西說出來,不要擅自猜測,因為猜測不好你可能就毀了自己。但是自沃爾西之後,對國王沒有說出來的命令,也許更難忽略了。他讓房間里瀰漫著不滿的情緒,當你請他簽署文件時,他抬頭望天:彷彿在期待拯救一般。
格利高里毫髮無損。他一個回合都沒有參加。
「拿一面鏡子來,」他說,「舉到他嘴邊。找一根羽毛來看會不會動。」
第二天,國王的樞密院召開會議。威爾特郡大人(或者說閣下)出席了會議:博林一家都是圓滑的貓,懶洋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整理著自己的鬍鬚。他們的親戚諾福克公爵顯得有些疲憊和氣餒;在進來的路上,他攔住了他(克倫威爾),「還好吧,夥計?」
第二天,他又見到那位騎士。他(托馬索)與朋友卡爾·海因茨一起喝酒回來時,發現老人躺在那裡,頭歪在陸地上,腳泡在水裡;在威尼斯的夜晚,很容易是完全相反的一種情形。他們把他拖到岸上,翻過身來。我認識這個人,他說。他的朋友說,他是誰家的?沒有家,不過他用德語罵人,所以,我們就把他送到德國會館去吧,因為我自己就沒有住在托斯卡納會館,而是跟一個開鑄造廠的人住在一起。卡爾·海因茨說,你在做武器生意嗎?他說,不,是聖壇布。卡爾·海因茨說,你可能會既賺到大錢,又了解英國人的秘密。
諾福克此刻正向兩邊的人嗡嗡嗡地說個不停,就像一隻發怒的黃蜂,而旁邊的人也當他真是黃蜂一般,紛紛地躲避他,從他身邊退開,然後又挪回來。公爵又朝他嗡嗡起來;他(克倫威爾)一把將公爵推開。他低頭注視著亨利。他覺得自己看到一隻眼皮動了一下,但也可能是幻覺。夠了。他站在亨利身旁,猶如墳墓旁的一尊雕像:一個身材魁梧、不會說話、面容醜陋的守護神。他等待著:接著又看到一次顫動,他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他頓時心跳加快。他把手放到國王的胸口上,就像商人在達成交易時那樣輕拍下去,然後平靜地說:「國王在呼吸。」
「還是那句話,」查普伊斯說,「你的虔誠令人敬佩。」
「呣。」大使似乎將信將疑。「我對此有所耳聞,還聽說她性情非常溫順和虔誠。但是我擔心美好的外表下可能藏有蛇蝎之心。我想見見西默爾小姐,你能安排一下嗎?不是跟她會面。只是在一旁看看她。」
事後,他絕對不會說他的心沒有懸起來。他不會誇耀自己具備任何理智之人都不具備的冷靜。亨利隨時都可能向他的衛兵示意;他很可能會發現冰冷的金屬抵上了他的肋骨,然後他就完蛋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看上去像?」國王問。「你看不出來嗎?哦,走開,女人,你從沒生過孩子,能知道些什麼?在她床邊的本該是那些年長的夫人,你在那兒幹什麼?你們博林家的人就不能讓開嗎,讓更有用的人去侍候?每一次災難發生時,你們都得擠在那兒嗎?」
「我同意,」他說。「儘管我認為她的主要危險還不是被人投毒。」
無數個念頭在大使的腦海里打架。一方面,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與克倫威爾在一起:其間他可能喪失警惕,把什麼話都說出來。另一方面,如果我的膝關節完全動不了,而不得不讓人用擔架抬進宮裡,那我對我的皇帝主子還何用之有?「我們不能夏天再去釣嗎?」他不抱太大希望地問。
我還以為他關心每一隻掉下來的麻雀,國王像孩子似的蠻不講理地說,那他怎麼不關心英格蘭?
他笑眯眯地退開一步,看著喬治在那兒張羅。我會想念他的,他在心裏說,等他大勢已去之後:到時候我會把他趕回肯特郡,去數他的羊群和老老實實地關心他的糧食收成。
「你肯定想了,」薩里說。「但我只給我的朋友們看。」
「她妨礙了他,」克蘭默直通通地說。「但他不會犧牲她吧?肯定不會。不會為了討好查理皇帝或任何人而這樣。他們想都不要去想。羅馬想都不要去想。他決不會回頭的。」
威廉·布萊里頓,等等。
「終於聽到你開口了,克倫威爾,這多麼令人愉快啊,」閣下帶著得意的笑容說。「大多數時候,你總是最先講話,也是最後講話,中間還不斷插話,以至於我們這些更謙虛的委員即使要講話,也不得不壓低嗓門,或者只能互相傳紙條。我們能否問一下,你這種新的沉默風格是否跟昨天的事件有任何關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陛下昨天遏制了一下你的野心?」
國王說:「各位大人,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我們的議題是我的女兒。雖然我根本不覺得她的事情應該在樞密院討論。」
嗯?然後呢?
愛德華神情慌張,惴惴不安。「秘書官大人,從長遠看——」
弗朗西斯爵士偶爾也很虔誠,典型的罪人往往都是這樣。大齋節就要到了:「你該進入一年一度的瘋狂懺悔了,對吧?」
他想起簡·羅奇福德跟他說過的話,那應該是兩年前的事了:「王后曾誇口說,她會讓凱瑟琳的女兒吃一頓讓她一病不起的早餐。」
他點點頭,耐心地微笑著。亨利進來了,像個生著悶氣的大男孩一般坐在桌子上首的椅子上,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恰恰相反。很多人都想一戴為快。我希望在教會的所有重大節日都能看到它。」
「啊,瑪麗小姐。」近來每次提到她的名字,他都習慣用手碰碰帽子。他能看出大使為之感動,他能看出他在準備把它寫進報告中。「國王願意舉行正式會談。他會很樂意與皇帝結成友好關係。他說的就是這些。」


他點點頭。跟查普伊斯交談的這些人真是有趣;同樣,大使選擇在不同的人之間所傳的這些話也很有趣。
早餐還樂呵呵的,中午就沒命了。這是他們以前用來描述汗熱病時的說法,那種病奪走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而非正常死亡一旦發生,往往比這還要快;能夠瞬間致命。

亨利對主教們的財政狀況有了濃厚的興趣。有人說——他也不會反對——我們應該給主教們一份固定的薪俸,而將他們教區的收益收歸國庫。根據他的估算,籌集的錢養得起一支常備軍。
「我來翻譯吧,」他自告奮勇地說。但現在叮鈴咣當地闖進來的是誰?是「接油盤」公爵。「歡迎,薩福克大人,」他說。「請坐。當心不要把食物碎屑弄到你的大鬍子里去了。」
這不會是他第一次幫亨利寫情書。越過他們的君王低垂的腦袋,克蘭默滿是責備地抬起眼睛,與他的目光相遇。

安妮哆嗦了一下,移開目光。
他聳聳肩。年輕人愣愣地望著他。要到若干年之後,他才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給格利高里的回答:有一條大蟲從地里爬出來把它們全都吸掉了,還吃掉了他的妻子。這是去年發生在約克郡的事情。
「什麼,又有誰死了?」他說。他收起那沓文件,迅速放進一個柜子里並鎖好,然後把鑰匙交給雷夫。從現在起,他不會讓自己的秘密無人照管,不會讓新鮮的墨跡留在外面。「這一次我得喚醒誰呢?」
「還有呢?」貝絲說。「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多。」
「這正是我所關心的事情。」他喃喃道。
「——人們會認為,我既然跟與安妮那麼親近的人有了關係,那麼我跟她的婚姻就不可能有效……不過,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你才能走這一步,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
會議最終確定的顯然不是這樣吧?轉眼間,他覺得自己恢復了常態:聽到自己在邊笑邊說,「哦,天啊,『簡稱』。這是誰告訴你的?我有時候覺得,」他說,「如果讓感興趣的各方——包括外國使臣——都來參加會議,可以既省時又省事。會議的內容反正會泄露出去,為了避免誤聽和誤解,還不如讓他們親自從頭聽到尾。」


「你幹什麼了,克倫威爾?」大主教臉色蒼白。「你在那座帳篷里幹什麼了?你對他動手了嗎?就像我聽說你最近對薩福克公爵動手了那樣?」
「大使,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你的東道主來了。」
「這麼說,在這個問題上你沒有自己的利益?」愛德華·西摩懷疑地說。
但國家的大事必須向前推進,可以採取如下措施:通過立法,規定威爾士佔有一定的下院議席,使英語成為法庭語言,削減威爾士邊界地區領主的權力。通過立法,解散年收益少於兩百英鎊的小修道院。通過立法,成立增收法院這樣一個新機構,負責處理來自這些修道院的收益流入:理查德·里奇可以擔任其首席法官。

國王說:「你把你的兒子培養得很出色,還有你的外甥理查德。即使貴族也莫過如此。他們是你府上的榮耀。」
她說,「你無法……國王大人,國王陛下,你每時每刻都無法忘記他是誰,即使他要求你忘記。他越是口裡說,『簡,我是你謙卑的追求者,』你就知道他越是不謙卑。而且你每時每刻都在想https://read.99csw.com,萬一他不講話了而我得開口,那可怎麼辦?我覺得自己如坐針氈,而且那些針都是針尖朝上。我不停地想,我會習慣的,下次就會好一些,可只要他一進來,口裡叫著,『簡,簡……』我馬上就像一隻被開水燙了的貓。不過,你有沒有見過被開水燙了的貓,秘書官大人?我沒有。不過我想,既然才這麼短的時間我就那麼怕他——」
博林一家投來恨恨的眼神。愛德華用一口自信的法語臨陣救場。他把查普伊斯帶到一旁:太及時了。門口出現騷動。國王又回來了,衝進人群之中。
接著,在把它還給信使之前,她雙手捧著它:在封印上印下自己純潔的一吻。
羅奇福德說:「徹夜不眠,悲痛欲絕。」
「我想,讓我越來越瘦的就是她,」公爵說。「她精通各種藥粉。有人說她家裡養有投毒者。你知道她對老費希爾主教做了什麼手腳。」
這是卡魯可以理解的豪言壯語。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他問,「對安妮·博林怎麼處理?」
「呣,」奧德利勛爵說,「多麼精彩的表演啊。」微弱的陽光映照在大法官的項鏈上。「走吧,夥計,我們去吃點東西。」奧德利呵呵笑了起來。「可憐的大使。他看起來像是被奴隸販子運往北非海岸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在哪個國家醒來。」
我們知道,在他眼中,威爾特郡伯爵的頭銜似乎不足以表明他的特殊地位,所以,他為自己編造了「閣下」這個具有法國情調的頭銜。聽到這種稱呼時,他就非常得意。他已經向人表明,大家都應該這樣稱呼他。從大臣們是否使用這個稱呼的情況,你可以大致判斷出他們的立場。
「其中包括你自己……」
博林家的所有人。他們的女眷。牧師。僕人。
接著他醒了過來,因為克里斯托弗正在對著他的耳朵喊:「快起來!王后著火了。」
「您知道它們什麼時候能夠明確嗎?」
於是:不管他是否允許,他都走開了。他走進隔壁房間。你聽說過「我的血液在沸騰」這句話吧?他的血液在沸騰。他交叉起手腕。坐到一個箱子上,要了一杯酒。酒送來后,他用右手握住那冰涼的錫杯,手指環著那弧形的杯身:是濃烈的紅葡萄酒,他濺出了一滴,便用食指將它擦去,為了弄乾凈,又用舌頭舔了舔,於是它消失了。他不能說這種方法像沃爾特說的那樣緩解了他的痛苦。但是他很高興他父親陪著他。他需要有人陪伴。
很少有人見過這種東西。他顯然沒有。在義大利時,在一個封閉的黑影重重的房間里,他曾經站在一旁,幫一位外科醫生舉著燈,而醫生則剖開一名死者的身體,以了解裏面的構造。那是個可怕的夜晚,腸子的惡臭以及堵在喉嚨里的血的腥氣,還有那些你爭我搶地花錢買到機會的藝術家想把他擠開:但他堅定地站在那裡,因為他保證過要這樣做,他說過他會舉著燈。因此,在那群得以觀看肌肉從骨頭上剝離的名人之中,他成了最幸運的人之一。但是他從未見過女人的腹腔,更不用說一具懷孕女屍的腹腔;沒有哪位醫生願意做這種示範,哪怕是為了錢。
聽到有人大喊「著火了」時,他翻了個身,又返回夢鄉。他以為大火是一個夢;他經常做這種夢。
「是嗎?我以為會多一些的。」
她對他的情況的總結讓他深感觸動。她彷彿理解了他的生活。他心裏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握住她的手請她嫁給他;儘管他們並沒有上過床,她似乎很善於提綱挈領,對此他的大多數職員都會自愧不如。
他連忙下床,只覺得寒氣刺骨。克里斯托弗喊著:「快點,快點!她快燒成灰了。」
「我希望你能。」
我們不必相信這一點。不必相信血跡。也許是他們想象出來的。他會問,王后是什麼時候開始疼痛的?但似乎沒有人能告訴他,儘管他們對事情有密切的了解。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血跡上,而忽略了事實。壞消息從王后的床邊泄露出來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有時女人的確會出血,但孩子會保住並繼續生長。這一次不同。凱瑟琳才剛剛下葬,不會安靜地躺在那裡。她伸出手來,搖掉了安妮的孩子,所以那孩子過早地降臨人世,大小跟耗子差不多。
他笑而不答。
「簡,」他說,「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解除良心上的重擔,那麼不要去找牧師,來找我好了。牧師會赦免你,但是我會給你酬勞。」
「這對女人是一種迷人的品德。」
火沒有碰到大衛王的兒子。他因為長發掛住了而吊在樹枝上:他瞪圓了眼睛,張著嘴呼喊。
興奮之下,他打掉了他哥哥愛德華的帽子。這個玩笑他開了二十年或者更久,愛德華卻從來不覺得好笑。但唯獨這一次,他露出了笑容。
稱呼「閣下」的人有:
費茲似乎很惱怒。「皇帝是樹立在另一個國家的一個偉大的偶像。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需要一個離她更近的保護人。她需要有人伸張她的利益。別來這一套,克倫——別這樣繞圈子了。」
「我覺得全英格蘭大多數人既不了解也不關心。」當然,卡魯指的是我的英格蘭的大多數人,是古老家族的英格蘭。對尼古拉斯爵士而言,任何其他的國家都不存在。
他呼喚侍者進來。房門頓時敞開。滿頭大汗的侍者將大餐盤擺到桌上。肉似乎很新鮮,事實上還沒有宰殺。
片刻的停頓。查普伊斯不得不飛快地回想,回想他任職之前的那些年頭。「借錢?」他弱弱地說道。
亨利最後清了清嗓子,說,「皇帝已經跟他的委員們討論過瑪麗的事情,這不是什麼秘密。他想讓她嫁出國門,嫁給在他領土內的他的某個親戚。」他繃緊嘴唇。「我決不會允許她離開這個國家;或者去任何地方,除非她對我表現出該有的態度。」
簡·羅奇福德說,「是個男孩,秘書官先生。據我們判斷,她懷了不到四個月。」
卡魯抬起頭,眼睛在豎起的眉毛下望著他;就像用弓弩射出了最後一支箭,現在必須艱難地走過這片區域,尋找朋友或敵人,或者僅僅是找一個夜晚藏身之所。他費力地解釋起來。「在這件事情上,我的朋友包括這個國家古老的貴族階層中的許多人,他們有高貴的血統,而且……」他看了看克倫威爾的臉,急促地說了下去。「我指的是那些非常接近王位的人,老愛德華國王的一系。埃克塞特侯爵,科特尼家族。還有蒙塔古勛爵和他弟弟傑弗里·波爾。以及瑪格麗特·波爾,你知道她曾經是瑪麗公主的家庭教師。」
「有人。」他琢磨著這個詞。「有人是為了縱火,還是出於別的什麼目的?」
現在由誰代替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來統治呢?亨利準備去法國時,曾經說過要讓安妮攝政,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再說他根本就沒有去,所以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真會這樣;安妮曾對他說,克倫穆爾,如果我攝政,你可要當心,我要你對我順服,否則就要你的腦袋。安妮一旦攝政,就會很快除掉凱瑟琳,還有瑪麗:如今凱瑟琳已經去世,她鞭長莫及,但瑪麗還在,會任她宰割。諾福克舅舅跪在遺體旁飛快地做了個禱告,然後費力地重新起身:「不,不,不,」他說。「大肚子的女人不行。不能讓這樣的人統治。安妮不能統治。應該是我,是我,是我。」
卡魯和費茲威廉進來了。兩人徑直坐下,既沒有微笑也沒有點頭。他們手裡拿著餐刀,已經準備飽餐一頓了。
亨利當年與凱瑟琳相親相愛時,經常唱起一首歌:
國王本人朝查普伊斯笑了笑,並親切地打了招呼。接著,他(亨利)朝樓上自己那間包廂走去。查普伊斯走進喬治的隨從之中。「Judica me,Deus,」牧師吟誦道。「審判我吧,上帝,並將我的事業與邪惡的國家分離開來:將我從不公正、不誠實的人那裡解脫出來。」

「不過你沒有病吧?你很快會回來吧?」
「我只是在重複他們的話。」
瑪麗·謝爾頓哭了起來。亨利看著她,輕聲細語地說:「謝爾頓小姐,請原諒我。親愛的,我沒想要把你弄哭。」
「謝謝你,」大法官冷冷地說,「威爾特郡大人。」
比賽的日子到了。他在格林威治,卻找了個託辭沒有去觀看。那天早晨,國王在自己的私室做早間彌撒時,與他坐在一起,問著一連串的問題:「里彭領地給約克大主教帶來了多少收益?」
但沒有完全過去:直到他研究了圍在旁邊的博林一家的表情,才發現沒有完全過去。他們一副木然、困惑的樣子。在凜冽的寒氣中,他們臉色蒼白。沒等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大好機會已經來臨,它就消失了。他們怎麼這麼快就全部趕到?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他問費茲。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天色已暗。他感覺只過了十分鐘,其實已經有兩個小時:從雷夫站在門口,他的筆掉在紙上,已經有兩個小時。
「哦,沒錯,」他嘆了口氣,「他非常妒忌。說實在的,我很想更頻繁地拜訪你,但消息總是傳到王后那裡。她就想方設法地藉機來整我。」
給托馬斯·賴奧斯利的回答:他在冰島的海上當水手時,船長用它們跟別人交換日用品,對方是個能在牙齒上雕刻象棋的人。他不明白這樁交易的性質,直到穿著毛皮衣服的人來將它們敲了下來。給理查德·里奇的回答:他在跟一個質疑議會權力的人爭論時把它們爭掉了。
大使極力控制著自己的驚愕。「你的僕人肯定……如果你要這種魚……」
羅奇福德夫人聲音發抖,但她堅持自己的觀點。「陛下可以問問那些醫生。」
這麼說:會有更好的年份,對吧?他會繼續努力;等他們放鬆警惕時繞過他們,將法案提交上院並壓倒反對意見……對付議會的辦法多種多樣,可有時候,他但願能將那些議員踢回各自的老家,因為如果沒有他們,他辦起事來會更快。他說:「如果我是國王,可不會這麼不聲不響地接受。我會嚇得他們全身發抖。」
「嗯,她的確出息了,」年輕的薩里說。「對吧,父親大人?」
「嗯,」公爵一邊搓著手,一邊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肯寧霍爾看看我,托馬斯·克倫威爾?我們那兒打獵可棒極了,一年到頭每個季節都有獵物。而且,如果你想要人暖床的話,我們也可以給你找一個,你喜歡的那種平常女人,我們正好有一位女僕,」公爵吸了一口氣,「你該看看她的奶|子。」他關節突出的手指隨手捏了一把。
真是個古怪的英國佬,卡爾·海因茨說。他說,我自己也曾受惠于陌生人,他們是天使的化身。
國王卻說:「如果小格利高里把我挑下馬,我是不會介意的。我會欣然接受,儘管這種可能性很小。而且我們會由不得自己,真的。一旦你策馬朝對方衝去,就難以中途停住。」他頓了頓,接著溫和地說:「你知道,讓對手跌落下來的情況很少見。這不是比賽的唯一目的。如果你擔心他到時候表現不佳,那就沒有必要了。他技術不錯,否則就不會成為一名選手。一個人如果碰到膽小的對手,就不可能折斷長矛,他得向你全速衝刺才行。再說,誰也不會表現很差。這是不允許的。你知道紋章官是怎麼宣布的。可能是,『格利高里·克倫威爾表現很好,亨利·諾里斯表現非常好,但我們的君主國王陛下表現最好。』」
「哦,安靜!」亨利說:彷彿是克蘭默挑起了這個話題。「克倫威爾,你當兵的時候,是否聽說過有什麼東西能治好我這樣的腿?我現在把它又摔了一次,醫生說壞血一定得出來才行。他們擔心會爛到骨頭。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想消息傳到國外。你能派個人去找托馬斯·維卡里嗎?我想他得為我放血。我需要緩解一下。晚安。」接著,他幾乎是壓低嗓門補充道,「因為我想,即使是這樣一天也該結束了。」
「不要以為我想了解你的秘密,」愛德華小心地斟字酌句。「不要以為我想打探不該我了解的事情。但為了我妹妹,我想多少知道一點——」
小矮子笨手笨腳地站起來。她一邊看著他,迎著他的目光,一邊撩起裙子。他沒來得及轉移視線。她剃掉了自己的體毛,也可能是別人幫她剃的,她的下體光溜溜的,就像一位老太太或小孩子的下體。
他用骨盒裡的粉吸干墨跡。肯定到處都是血,他說。
卡爾·海因茨說:「喬爾喬內在為我們畫這些,他的朋友蒂茲亞諾在里亞爾托橋的正面繪畫,他們的費用由參議院支付。但是天啊,他們會以傭金的方式從我們這兒榨回去的。你喜歡她嗎?」
但是不需要這些諄諄教導。雷夫有生以來一直在為此而受訓。他身材矮小,沒有運動天賦,以前從來都無法練習馬上長矛比武或其他競技,偶然起一陣小風都會把他從馬鞍上吹下來。但是他有能力做好這件事。他知道如何觀察。他知道如何傾聽。他知道如何遞送密信,有時候,信的內容太過機密,以至於上面沒有任何內容;有時候,一條消息太過實在,其含意似乎被清晰地印在泥地上,而它的形式卻弱不禁風,彷彿是由天使來傳遞。雷夫了解自己的主人;亨利是他的主人。但克倫威爾是他的父親和朋友。
於是交易全部談妥:他(克倫威爾)將幫助那些古老的家族,那些真正忠誠的人;然後,在新格局下,他們會顧念他的功勞:他對於這件事的熱情也許能讓他們忘記他在過去三年裡的瀆神行為,否則他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克蘭默笑了起來。他終於笑了。哪怕是讓他微微一笑,都是一場艱難的戰鬥。「隨你吧,托馬斯。我們就舉辦一場宴會。」

「食物夠所有的人吃,」他說。「為蒙塔古勛爵備座。要一把配得上他的王室血統的椅子。」
「你會保住她?你會支持她?」大使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彷彿真的在河岸上待了一整天。「她也許是你的教友——」
這位活潑開朗的年輕寡婦來到了宮廷,為家庭的戰役助一臂之力。他一直以為他們都稱這個年輕女人為麗茲,但似乎只有她丈夫才那樣叫她,對她的娘家人而言,她叫貝絲。他不禁感到高興,儘管說不出緣由。如果認為別的女人不該叫跟他妻子一樣的名字,未免蠻不講理。貝絲並不是很漂亮,而且膚色比她妹妹黑,但她身上洋溢著一種自信與活力,讓人忍不住會多看幾眼。「對簡好一點,秘書官大人,」貝絲說。「她並不像一些人認為的那樣驕傲。他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跟他們說話,可那僅僅是因為她想不出該說什麼。」
卡魯傾身向前,透露出一個巨大秘密,「她一直跟瑪麗有聯繫。」
格利高里固執地堅持己見:「是她自己。在那兒烤著。這時國王進來了,看到她在干這個就皺起了眉頭,因為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而且您瞧,他對她有了疑心。你在幹什麼,他問,安妮王后說,哦,陛下,有些可憐的女人站在門外,大聲為我祝福,我只是在製作一些甜點犒勞她們。國王說,是這樣啊,親愛的?那麼願神保佑你。所以他完全被誤導了,您瞧。」
「第五:其他人也不會告訴你。」
接著亨利自己吼叫起來。那天晚上,國王扯掉了頭上的繃帶。那些瘀青和紅腫是上帝對白天之事的裁決。他決心要上朝,要讓那些關於他已經受傷或死亡的謠言不攻自破。安妮在她的「閣下」父親的攙扶下走近他。伯爵真的是在攙扶她,而不是裝模作樣。她看上去蒼白而虛弱;如今她的腹部明顯隆起。「陛下,」她說,「我請求您,全國人民都請求您,再也不要去比武了。」
他的確在笑。那些建築工人——腰帶上插著工具的倫敦的大老粗工匠——與他們保持著距離,給他們留出了空間。他有些於心不忍,說,「不要期望過高。在國王與他的女人和好如初期間,任何跟她作對的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寢宮侍從正在一旁,輕手輕腳地履行自己的日常職責,往國王的床上灑些聖水。「行了,」亨利氣沖沖地說。「你們想讓我受涼嗎?即使澆透了也並不比灑一滴更有效。」他轉過頭來,壓低聲音說,「克倫,你知道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對吧?」
格利高里表現很好。格利高里表現非常好。格利高里表現最好。「我不想讓他成為阿基里斯,」他說,「我只希望他不要被擊落馬下。」
他(克倫威爾)長噓了一口氣。大使穿過房間,口裡嘰嘰咕咕地念叨著什麼。他六神無主地抓住他的手臂。「克倫穆爾,我不知道要為什麼而道歉。我誠心誠意地來到這裏,被人設計與那個人正面相遇,整個午宴期間被迫與她弟弟互相恭維,然後還受到亨利的抨擊。他需要我的主人,他少不了我的主人,他只是在玩那個老把戲,想抬高自己的價碼,假裝他可能為弗朗西斯國王派兵去義大利戰鬥——那些軍隊在哪兒呢?我沒有看到,我有眼睛,我沒有看到他的軍隊。」
英格蘭國王不能與懷有他孩子的女人過性生活。流產的風險實在太大。於是他尋找別的伴侶。今天晚上,當安妮從她丈夫懷裡掙脫開來時,你可以看到她僵硬著身子,但是在白天,兩人的位置卻完全顛倒。他已經注意到安妮儘力跟國王沒話找話。而他往往態度生硬。扭轉肩膀。似乎要否認對她的需要。可他的目光卻跟隨著她……
「我有各種各樣的圖紙,精確的圖紙,還有關於我們的大炮該怎樣改進的建議,但老實說,對此我不像你那麼懂行。」

他想,大使已經遭受了不少折磨,僅僅是為了履行職責而已。再說,我也傷害了他的感情,我一直拿他的帽子取笑。明天我要為他備一份禮物,一匹馬,一匹比較氣派的馬,一匹給他自己騎的馬。在它離開我的馬廄之前,我要親自抬起一隻馬蹄,檢查一下馬蹄鐵。
那天晚上,他對理查德·克倫威爾說,「那對我是個可怕的時刻。有多少人能像我那樣,不得不說『我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英格蘭國王』?你會以為我擁有了一切。但如果失去亨利,我就一無所有。」
安妮·博林來到白廳與國王共度聖馬提亞節。在一個季節的時間里,她簡直判若兩人。她身體單薄,營養不良,看上去就像當初等待的那段日子、徒勞地討價還價的那幾年——直到他(托馬斯·克倫威爾)出來快刀斬亂麻。她熱情洋溢的活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嚴肅、拘謹、幾乎像修女一般的神態。但是她不像修女那樣安詳自若。她的手指要麼捻弄著腰帶上的珠寶,要麼拉扯著袖子,或者一遍遍地撫摸著脖子上的首飾。
「他的什麼?」
他們的感覺是,英格蘭出了問題,必須得到解決。問題不是出在法律或習俗上。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


費茲說:「當托馬斯·莫爾不肯參加安妮的加冕禮時,就毀掉了與她講和的機會。在那之前一年,如果她能證明他犯了叛國罪,一定早就幹掉他了。」
「呼吸,」諾福克大喊。「讓國王呼吸!」彷彿很聽話一般,躺在地上的人深深地、聲音很粗地長吸了一口氣。接著他罵了一聲,然後又想坐起身來。
「哦,我明白了,你想知道她是否該定製結婚禮服了?」愛德華懇求地看了他一眼。他嚴肅地說:「我們會想辦法解除他們的婚姻。眼下我還不知道以什麼理由。」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小子?費希爾的廚子被人收買,在湯里放了一種藥粉。幾乎要了他的命。」
但誰是阿基里斯,誰是赫克托呢?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拖在地上……
查普伊斯這時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咧嘴笑了。「我的靈魂啊,你為什麼憂傷?」牧師問:當然是用拉丁語。
湯姆·西摩說:「一個人為什麼會喜歡難纏的老母雞,而不喜歡豐|滿的小雛雞呢?老母雞能有什麼用?」
他聽到有人朝這邊跑來。又發生什麼事了?有人在重重地敲門,接著,他的那個威爾士小男孩出現了,正氣喘吁吁。「大人,您要馬上去國王那裡。費茲威廉的人來接您了,我想是有人死了。」
果真那樣的話,嗯。曾經有過一次——是在布魯日吧?——他撞垮過一扇門。他並沒有撞門的習慣,但是他有一位客戶想要結果,並且當天就要。鎖可以撬開,但是得找內行的人,而且得花時間。如果你有肩膀和靴子,就不需要技術和時間。他想,當時我還不到三十。還很年輕。他的右手心不在焉地揉著左肩和前臂,彷彿想起了當時的瘀傷。他想象著自己進入安妮的身體,不是作為情人,而是作為律師,手裡拿著文件和令狀;他想象著自己進入王后的心中。在她的心房,他能聽到自己的鞋跟咔嗒作響。
愛德華大步上前,「Mon cher ami……」
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他對他的外甥說。她準備出手了。她像一條蛇,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發起攻擊。
大家一片愕然。博林家的人還算聰明,連忙拉著安妮退開,再退開,然後離去,謝爾頓小姐和簡·羅奇福德一路慌慌張張、吱吱嘖嘖的,霍華德博林家族的人也全都跟了過去。所有的女侍中,只有簡·西摩沒有動彈。她站在那裡看著亨利,國王的目光也朝她直射過來,她的周圍頓時敞開一片空間,一時間,她站在那無人的空間里,猶如跳舞時在隊列前進之後,只有她一人落在了後面。
愛德華說:「先做好手頭的事情吧,弟弟。」
不過,一旦機會來臨,他還是知道該如何行動,如何讓自己的家族往上爬呀,爬呀,一直爬到最高的樹枝上。等到颳風的時候,等到颳起1536年那場凜冽大風時,就會高處不勝寒。
他說:「簡小姐,在你家裡準備好把你嫁出去之前,你跟別人沒有瓜葛,這值得讚揚。因為年輕姑娘常常不是這樣,到頭來就很悲慘。」他覺得應該闡明這一點。「男人會對你說,他們太愛你了,已經患了相思病。他們會說自己吃不下,睡不著。他們說如果得不到你,就擔心自己活不下去。然後,一旦你答應了他們,他們就會馬上起身走人,對你不再有任何興趣。一周之後,他們會像素不相識似的跟你擦肩而過。」
「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暗示。」
他不禁掩口笑了。
問:它們是怎麼了?
亨利示意她靠近,再靠近,直到兩人的臉快要貼到一起。他的聲音低沉而熱烈:「你幹嗎不趁機把我閹掉?那樣你就稱心如意了,對吧,夫人?」
「但他們會反抗的,」愛德華說。「博林一家如果倒台,會把我們全都拉下去。我聽說有些蛇即使已經奄奄一息,皮膚還會分泌毒液。」
啊,他說。
我不為害,我不傷人,
他久久地看著他兒子。「你其實知道這是亞瑟·科卜樂的故事吧?」
「但她願意跟我說。」
他抬起視線。「不會吧!你不認為她是被人毒死的,對吧?」
「地獄的牧師,」他若有所思地說。他喊下人們進來。「把弗朗西斯爵士送回去,交給他府里的人。不過幫他裹暖和一點,我們將來可能需要他的證詞。」
「我有時候稱你為我親愛的朋友。可你並不是,對吧?」
「您也這樣做過嗎,秘書官大人?」簡問。
所以:他眼下在跟西摩兄弟交談,雖然是私下進行卻很直截了當。「只要國王還跟現在的王后在一起,我也就會站在她這一邊。但如果他拋棄她,我就得重新考慮了。」
求她允許我住進心間。
「那麼您是嗎,陛下?」他微笑著,以免這話形成冒犯。
冬去春來。議會已經解散。復活節:塗有薑汁的羊肉,謝天謝地沒有魚。他想起以前孩子們繪製的復活節彩蛋,給每一隻繪有斑點的蛋殼加上一頂紅衣主教的帽子。他想起他的女兒安妮,她熱乎乎的小手捂住蛋殼,好讓顏色滲透散開:「快看!Regardez!」那一年她在學法語。接著是她吃驚的面孔;她好奇的舌頭伸出來舔了手心的顏料。
給瑟斯頓的回答:他有一個廚師敵人。那個敵人把一批小石頭塗成榛子的樣子,然後請他吃了一把。


「我想沒有。」格利高里非常驚訝。「女人祈禱是因為她們沒有別的辦法。而男人可以請教神職人員,弄清其婚姻不合法的原因。或者他還可以把她趕出去,給她錢讓她住在另一座房子里。就像諾福克公爵對他妻子那樣。」
他等待著。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這幾次安排與我見面,只是為了讓法國大使生氣。」
「還有一件事,克倫威爾。」卡魯站起身。「下次別讓我久等。你這種人讓我這種人在接待室里無所事事,未免很不合適。」
「這麼說,是我弄錯了?」賴奧斯利說,「因為我想,把她嫁給一位臣民,嫁給一個身份比較低的人,肯定是現任王后想出來的主意吧?」
「不一定。」她笑了起來。她的指尖從他的手背上掠過。「來吧。她在等你呢。」read.99csw.com
理查德明白這個無奈的事實,說,「沒錯。」他還能說什麼呢?
「這是在哪兒發生的,格利高里?你瞧,她在格林威治,而國王在白廳。」
「不過你所說的,可能言不由衷。」
聽到亨利道歉是多麼必要,但又是多麼可悲。他一反平常地對諾福克、對他那聲「還好吧,夥計?」產生了敬意。
湯姆·西摩說,「如果國王讓簡做他的情婦什麼的,我們就該留心為貝絲安排一門好親事。」
「可他從未招認,」他(克倫威爾)說。「所以我們不能斷定是博林家的人乾的。」
「我看不出那怎麼會使這件事情更快。」亨利一瘸一拐地走了。隨後,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寢宮侍從們開始為出門做準備,他們輕手輕腳,彷彿他是個玻璃人。亨利現在開始後悔剛才的話說得太輕率,因為如果把王后留在這裏,女侍們就得全部留下來,那麼他就不可能盡情凝視他的小圓臉簡。進一步的勸說也緊隨而來,也許是安妮寫信來說:這個失去的胎兒是凱瑟琳在世時懷的,所以比不上他們即將要懷的孩子,不確定是哪一天,但是會很快。因為即使這個孩子活了下來並長大成人,有些人還是會懷疑他的權利;而現在亨利成了鰥夫,在基督教世界里,誰也不能質疑他與安妮的婚姻的合法性,因此他們所生的每一個兒子都是英格蘭的繼承人。
「也同樣謝謝你,」奧德利說,「諾福克大人。」
亨利正痛苦不堪。他的一條腿被醫生包紮了起來,這條腿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比武中受過傷;它很容易潰爛,而最近這次墜馬似乎造成他肌肉撕裂。他逞能的氣勢已經完全消失;他似乎又回到了夢見他哥哥亞瑟的那段日子,回到他被死者折磨得疲憊不堪的那段日子。這天晚上,他在私下裡說,這是她失去的第二個孩子了:不過誰知道呢,可能還有其他的孩子,女人總是將這種事情隱瞞起來,直到她們的肚子大了,我們不知道我有多少繼承人就那樣流走了。上帝現在想要我怎麼樣?我必須怎樣做才能讓他滿意?我看他是不會給我男孩子了。
「耐心一點,大人,」他說。
「你擔心他轉過頭來對付你,」查普伊斯說。
弗朗西斯·布萊恩爵士,博林家的表親,但也是西摩家的表親,還是費茲威廉的朋友。
他對費茲威廉說,我說這話的口氣,會讓他們覺得頭上那一撞反而讓他的情況更好了。他簡直是有意這樣。每位君王都應該時不時地撞一下頭。
「哦,就這樣了,」簡用聽天由命的語氣說。「我不可能造一門大炮來救自己的命。很抱歉佔用了您的時間,秘書官大人。您最好回威爾士去吧。」
「是瑪麗公主,」格特魯德·科特尼厲聲說道。
費茲威廉說:「等等,讓我想一想。里奇蒙在哪裡?」國王的私生子,已經十六歲。他是一件商品,需要認真考慮,需要確保安全。里奇蒙是諾福克的女婿。諾福克肯定知道他在哪裡,諾福克最有可能找到他,跟他討價還價,把他關起來或者釋放:但是他(克倫威爾)不怕一個年輕的私生子,再說,那年輕人喜歡他,在他們所有的交往中,一直都很討好他。
「沒錯,還有呢?」
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攤開桌布,將它整理鋪平;像國王的桌布一樣,它被聖化,侍者一邊低聲念誦拉丁文禱詞,一邊後退幾步打量著,看四邊是否均勻。
公爵朝克蘭默瞥了一眼。也許不該談論女人?但話說回來,克蘭默不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大主教,在諾福克的眼裡根本不是;他只是亨利有一年在低地地區找來的某個小職員,為了一頂主教法冠和每天兩頓好飯,而答應對亨利俯首聽命。
酒貯藏室那邊傳來一陣喧鬧。弗朗西斯·布萊恩闖了進來,他已經喝完了一瓶酒。「與好朋友共度時光……」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明白她的意思。
「而且,」他說,「他不是一個願意承認錯誤的人。他也許對自己的婚姻心存疑慮。但提出這些疑慮的其他人啊,願上帝保佑他們。」
但時至今日,羅馬並不認為凱瑟琳的案子已經完結。梵蒂岡的律師們一旦開始審理一樁案件,就不會僅僅因為一方已經死去而中止。也許在我們全都死去之後,在梵蒂岡的某座地牢里,一位骷髏書記員會咔嗒咔嗒地走來,就教會法規的某一點與他的骷髏同僚進行商討。他們會對彼此磕著牙齒;他們空洞的眼睛會在眼眶裡朝下望去,卻發現他們的羊皮紙文稿在光線下已經變為塵埃。誰得到了凱瑟琳的處|女之身,是她的第一任丈夫還是第二任丈夫?我們永生永世都不得而知。
這樣花了十五分鐘。然後,亨利終於說,嗯,如果是為了全體人民的利益,我會接受查普伊斯,我們可以繼續談判。我想,我個人遭受的所有羞辱,就只好咽下去了。
他的笑容變得苦澀起來。「這種話不要在府里到處傳。」
他對雷夫說,「誰能理解女人的生活呢?」
「嗯?」湯姆·西摩說。「我們很想聽聽。」
英格蘭紋章院院長什麼時候這樣稱呼過案卷司長呢?在會議室里,諾福克把凳子拖來拖去,找到一把適合自己的坐下。「他就是那樣,你知道。」他朝他咧嘴一笑,牙齒露了出來。「你站在那裡,本來好好的,他突然就把腳下的路給你掀掉了。」
「那麼再見了,」亨利說。「要嚴格保密。我相信你的謹慎,還有你的能力。」
他讀了起來,盡量設身處地地從一位未婚姑娘的角度去閱讀。他抬起頭。「表達得非常婉轉,陛下。而她非常單純。」
零星的雨點開始降落下來:沉重而冰冷。查普伊斯又一次急躁地朝天上看去,彷彿上帝在這個關鍵時刻要拆他的台。他再一次抓住大使的胳膊,帶著他走過不平的地面,進入一個避雨之處。建築工人搭了一個篷子,他讓他們出去,口裡說著,「夥計們,給我們一點兒時間,行嗎?」查普伊斯縮在爐子邊,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我聽說國王提到巫術,」他小聲說。「他說他是被某些魔法和弄虛作假的行為所誘惑,才有了這樁婚姻。我看他並沒有向你吐露。不過他已經跟他的懺悔牧師說了。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他是在被施以魔法的情況下結的婚,那麼他可能會發現他根本就不曾結婚,因此可以自由地再娶一位新人。」
雷夫的妻子海倫聽到這個消息時,不禁哭了起來。「他將離開我去宮裡,」她說,「一去就是幾個星期。」
「現在你得讓他切入實質。」
「那不會有什麼損失,」那孩子說。「他本來是叛國賊。」

國王親臨下院支持該法案。他想做受人愛戴的亨利,做他的子民的父親,他的羊群的牧人。但議員們面無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瞪得他退了回去。法案受到全面抨擊。「到頭來成了一項懲罰乞丐的法案,」理查德·里奇說。「與其說是維護窮人,還不如說是反對他們。」
記分表與人體相對應,也就是說,計分表上將人的頭部和軀幹標了出來。擊中胸甲得分,但肋骨折斷不算。擊中頭盔得分,但頭骨破裂不算。比賽過後,你可以拿起計分表,重讀當天的記錄,但紙上的分數不會告訴你骨折的腳踝有多麼疼痛,或者喘不過氣來的選手多麼艱難地不讓自己吐在頭盔里。正如選手們總是會告訴你的那樣,你真的該去看看,你得親臨其境才行。
他們一起走著。一時無言。應該是由君王而不是大臣來提出話題。
三月的天氣,四月的天氣,冰冷的陣雨,零星的太陽;這一次,他與查普伊斯是在室內見面。
他(托馬斯·克倫威爾)等待著。
「我再問你一遍,他們得出什麼結論了嗎?」
也就是索爾茲伯里女伯爵瑪格麗特·波爾夫人。某些人心目中名正言順的女王。亨利國王很明智地處理與她及其整個家族的關係。他敬重他們,愛護他們,與他們聯繫密切。這給他帶來了很多好處:他們依然認為都鐸家族是篡位者,儘管女伯爵很喜歡瑪麗公主,在公主小時候照看過她:她之所以尊重瑪麗公主,主要是因為她具有皇族血統的母親凱瑟琳,而不是因為她的父親——她稱他為威爾士偷牛賊的崽子。
他點點頭。明白了。「所以呢?你們需要我幹什麼?」
「如果我當時陪著她就好了,」亨利說,「但是,你瞧,因為我們希望……」
他說,「我想,埃克塞特的妻子格特魯德對這件事很積極。」
有時他夜裡醒來,會想起這件事情。有些大臣已經功成身退。他能想出一些例子。當然,想得更多的是另外一種情形,如果你三更半夜毫無睡意的話。「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大使說,「你會怎麼辦?」
三月,議會否決了他的新濟貧法案。關於富人可能對窮人負有某些義務——如果你像英格蘭的紳士們那樣,在羊毛貿易中發了財,那麼,對那些失去土地的人,那些沒有工作的工人,無田可種的農民,你就負有某些責任——下院覺得這一點實在難以理解。英格蘭需要道路、堡壘、港口和橋樑。人需要工作。老老實實的工作原本可以保證國家的安全,可是你卻看著他們四處要飯,這是一種恥辱。難道我們不能把人手與工作兩者結合起來嗎?
「在你們宮裡待了這麼久之後嗎?亨利肯定受騙了。」
「我換一句話說吧,」查普伊斯說。他斜眼看了看倫敦的灰色天空,似乎想從天上尋求幫助。「不妨說你跟她的聯繫是物質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我知道是她提拔了你。這一點我明白。」
你不禁想到,還有哪些事情是你一直相信——毫無根據地相信——的呢?他父親沃爾特為他掏過錢,起碼加迪納這麼說過:作為他捅傷別人的補償,從而擺平了傷者一家。他想,如果沃爾特並不恨我呢?如果他只是生我的氣,才在釀酒廠的院子里對我亂踢呢?如果是我自作自受呢?因為我總是叫嚷:「第一,我鑒別酒的能力比你強;第二,我什麼都比你強。第三,我是帕特尼王子,揍得過從溫布爾登來的任何人,讓他們從莫特萊克過來吧,我會把他們揍成肉泥。第四,我已經比你高一英寸了,看看我在門上刻的印記吧,去呀,去呀,去靠牆站著比一比。」
「安靜,安靜,」奧德利安慰道。「我們會道歉,先生。讓他冷靜一下。不要怕。先不要給你的好主人寫報告,今晚不要寫。我們將讓會談繼續下去。」
這項工程所需的材料和費用如下:石灰和沙子,橡木和特種水泥,鍬和鏟子,籃子和繩索,平頭釘,大頭釘,瓦楞釘,鉛管;黃色和藍色的瓷磚,窗戶鎖,門閂,插銷和鉸鏈,玫瑰形鑄鐵門把手;鍍金粉,塗料,用來熏香新房間的兩磅乳香;每位工人每天六便士,以及晚上工作時所用蠟燭的開銷。
「你心裏有具體的事例嗎?」
這隻是一次微小的失禮。大家得坐在那裡,垂涎欲滴。
從目前來看,安妮似乎還沒有覺察到停留在她頭頂上方的翅膀,沒有留意到當她轉來晃去時那道研究著她的路線的目光。她不停地談論著她的孩子伊麗莎白,她的手上拿著一頂小帽子,是刺繡工剛剛完成的一頂飾有絲帶的漂亮帽子。
現在:他希望他的同僚們明白自己的職責。他已經交代過多次。要奉承亨利。要懇求亨利。請求他做你明知道他反正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樣亨利就會覺得他可以選擇。這樣他就會很溫暖地覺得大家尊重他,彷彿他是在討論你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利益。
給理查德·克倫威爾的回答:他被教皇圍困在一座堡壘中。在國外的某個地方。某一年。某個教皇。堡壘遭到破壞,對方發起猛攻。由於他當時站在一個非常不利的地點,牙齒就全被炸掉了。
「還有,嗯。還有,噢。你就是我的右手,先生。」
根據羅奇福德夫人的說法,安妮抱怨說,自從她出了月子之後,亨利總是在注視她;而且眼神跟過去不一樣。
不過當安妮最近一次懷孕的消息傳出來后,公爵帶著滿臉堆笑的僕人來到了宮廷,過了不久,他那位古怪的兒子也加入其中。薩里是一位非常自負的年輕人,認為自己英俊瀟洒、才華出眾、一向幸運。但是他的臉有點歪,還把頭髮剪得像只蓋碗一般,這絲毫無助於他的形象。漢斯·霍爾拜因坦承為他作畫是一種挑戰。薩里今晚放棄了逛妓院的機會,來到了朗伯斯。他的眼睛在房間里東張西望;他也許以為克蘭默在掛毯後面藏有光著身子的姑娘。
「我會找研究教會法規的律師們一起商討,」他說。「這需要一些日子,您知道他們那些人。我會儘快的。我會跟大主教談一談。」
他知道費茲正在注視著他。「說到兒子,」他說,「我有沒有正式地謝過你?如果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就告訴我。格利高里在你的指導下進步很大。」
我的心愿總是在眼前;

克蘭默會講出一些理由。他沒怎麼去聽。他想起安妮身邊的那些女人:像蛇一般聰明,像鴿子一般溫順。關於這一天的事件,已經在編成某個故事;是在王后的房間里編的。這場不幸不該怪罪安妮·博林。而是她舅舅諾福克公爵托馬斯·霍華德的錯。當國王從馬上摔下來時,是諾福克猛地衝到王後面前,大叫大嚷地說亨利死了,這對她打擊太大,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停止了心跳。
「可是陛下,」克蘭默說。「國王陛下。恕我冒昧,您現在不可能很清醒。您剛剛承受了一次巨大損失。」
「為了講和,」他輕鬆地說。「我擔心在國王出事那一天,我可能,呃,對他有些不敬,他當時那麼自以為是。在一座帳篷里。他衝進來的時候。他的自以為是也情有可原,」他恭恭敬敬地加了一句。「因為他不是地位比我們高的貴族嗎?不,我從心底里同情公爵。」
「我好像是受到了引誘,」亨利說,「也就是說,可能有人對我施了魔法,也可能是施了咒。女人們的確用這些東西。果真如此的話,這場婚姻就會無效,對吧?」
事實上,是兩次,他想:今天,你的兒子早產沒有保住,你的第一位妻子也已經下葬。難怪你會發抖。
他無法思考。他雙手擠壓著自己那頂軟帽。「馬,」他說。「亨利想了解一些工藝或手藝之類的情況,一些簡單的事情。我年輕時學過釘馬蹄鐵,他想了解一下,釘馬蹄鐵的正確方法,這樣他就能用一些不為人知的知識讓自己的鐵匠目瞪口呆。還有大主教,也是一個碰到什麼馬都會騎一騎的人,他膽子較小,但馬很喜歡他,他年輕的時候學過如何駕馭它們。當國王厭倦了上帝和人的時候,我們就跟他談論這些事情。」

不過,他對克蘭默說,很難想起國王在安妮之前時的樣子;很難想象他沒有她。她如影隨形地跟著他。靠在他的肩上閱讀。鑽進他的夢裡。哪怕就躺在他身邊,她還是覺得不夠近。「我來告訴你我們該怎麼辦,」他說。他握住克蘭默的胳膊。「我們舉辦一場宴會,好嗎,把諾福克公爵邀請過來?」
皇帝的大使一直躲在官邸里,不肯出來見托馬斯·克倫威爾。之前他也不肯去彼得伯勒參加凱瑟琳的葬禮,因為她不是作為王後下葬,而現在他又說他得繼續服喪。最後終於安排了一次會面:大使將碰巧從奧斯丁弗萊的教堂做完彌撒回來,而如今住在法院路案卷司長官邸的托馬斯·克倫威爾則順道來查看他位於附近的建築工程——這是對他的主宅的擴建部分。「大使!」他叫了起來:彷彿大感意外。
「很抱歉。」他叫來一位僕人。「您可不能弄髒了手。」
在凱瑟琳葬禮的那一天,他發現自己情緒低落。我們將自己的敵人擁抱得多麼緊啊!他們是我們的夥伴,是我們的另一個自我。當她七歲那年坐在阿爾罕布拉宮的絲綢墊子上第一次繡花時,他正在他的廚師叔叔約翰的監督下在朗伯斯宮的廚房裡擦地板。
他抬頭笑了。「我從來不會昏頭。我所做的,都是有意而為。」
他(克倫威爾)靠後站著,蒼白而圓滑的托馬斯·克蘭默則在安撫國王的喪親之痛。大主教說,如果我們把所有摔倒或墜落的事故都歸咎於我們的造物主,那我們就大大地誤解了他。
他一直認為安妮是一位高明的戰略家。他從未相信她是一個熱情、率真的女人。她的所作所為都經過算計,就像他一樣。他這些年來已經注意到,她一直謹慎地利用著自己眼波流轉的雙眸。他心裏想,不知道怎樣才會讓她恐慌。
「對,不一樣,」他說。
「你似乎很憂慮,秘書官大人。到火邊來吧。」
他笑了。「簡稱」說,「我聽說在樞密院會議上,國王說要把瑪麗小姐嫁給一位臣民。」
「那是什麼?」薩里說。
「把外科醫生都找來,」他說。「把巴茨找來。只要是懂點醫術的人都找來。如果他還是死了,不會怪他們。我說話算話。把我的外甥理查德·克倫威爾找來。幫諾福克大人搬個凳子,他受驚了。」他很想加上一句,朝「溫文爾雅的諾里斯」頭上澆一桶水:他不巧注意到,諾里斯的禱告帶有鮮明的天主教特色。
安妮喝了一大口酒。「都過去了。我沒受傷。求求你,我的好丈夫。安靜。讓我把這喝完。」
弗朗西斯·布萊恩在讓狼廳的西摩一家了解宮裡的各種活動。費茲威廉和卡魯正在與埃克塞特侯爵以及他妻子格特魯德交談。格特魯德在晚餐時又與皇帝的大使交談,還有波爾一家,他們是心照不宣的天主教徒,過去四年來一直處於叛國罪的邊緣。沒有人跟法國大使交談。但每個人都在跟他(托馬斯·克倫威爾)交談。
國王在唱著:
「我想祝福你有一位更仁慈的女主人。」大使的言外之意是:找新女主人的事情進展如何了?查普伊斯已經跟他提過,我們的君王之間就不能達成一項新的協議嗎?比如跟瑪麗有關的協議,可以保護她和她的利益,也許還可以讓她重新被列為繼承人,排在亨利與一位新妻子所生的任何孩子之後?當然,只是假設現任王後走了之後。
他的目光越過大使的肩膀向附近看去。瞧,他說,一年之內,這裡會大變樣:這些潮濕而冰冷的地方會成為有人居住的房間。他的手指點著那向外伸出的較高樓層,以及裝有玻璃的飄窗。
費茲年輕時在沃爾西府上待過。紅衣主教落難時,誰也不知道安妮起了什麼作用;她把手藏在袖子里。沃爾西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她的寬容,而且的確沒有得到她的寬容。但費茲似乎把紅衣主教拋到了腦後。他說:「我並不為托馬斯·莫爾辯護。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擅長處理國家大事。他自以為可以影響國王,他自以為可以控制他,他以為亨利還是那個可以讓他牽著手走的性情隨和的年輕王子。但亨利是一位國王,要求說一不二。」
「對這門語言我毫無長進,」大使抱怨道。「每個人對自己的名字可以想怎麼念就怎麼念,而且每天都不一樣。我聽說,那是個古老的家族,而且那女人本身也不太年輕了。」

「哦,原來那聲音是你在踢腳後跟啊!」儘管卡魯身上是大臣所穿的緞面棉衣,他總是想象他披著奢華的鎧甲:不是用於打鬥,而是從義大利買來向朋友炫耀的那種鎧甲。那麼踢腳後跟就會是一種熱鬧的情景:咔嗒,咔嗒。他抬起頭。「我沒有怠慢之意,尼古拉斯爵士。從現在起我們要加快速度。將我視為你的得力助手,聯起手來準備戰鬥。」
你能理解,雷夫說,因為國王現在不那麼鍾愛王后了,她就很希望身邊有些對她俯首帖耳的年輕人。她的房間里總是人來人往,國王寢宮的侍從不斷地來傳這樣或那樣的口信,並留下來玩個遊戲或唱一首歌;沒有口信要傳達的時候,他們就編出一個。
他想起凱瑟琳,經過了防腐處理,並已經入土為安。她的靈魂獲得了自由,尋找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了:現在正四處遊盪,呼喚著他的名字。亞瑟看到她后,會不會大吃一驚?她成了一個矮胖的老太婆,而他仍然是個皮包骨的孩子。
不過,如果說他的議會同僚們在為自己的收入擔憂,那麼他對自己的收入則感到樂觀。雖然較小的修道院要解散,但他們可以申請網開一面,而所有這些申請都會呈送他的手裡,並附上一筆打點費。國王不會把他所有的新地產都留在自己手中,而是會將它們租出去,於是,又會不斷有人向他申請租用這裏或那裡,租用莊園、農場、牧場;每位申請人都會向他表達一點心意,可能是一次性酬金,也可能是年金,而年金到頭來會傳給格利高里。做生意向來就是如此,好處呀,優惠呀,時不時地轉一筆錢來保持對方的關注,或者答應收益分享:眼下有太多的生意,太多的交易,太多的他出於禮貌而不便推辭的別人的心意。全國上下沒有人比他工作更努力。不管你怎麼評價托馬斯·克倫威爾,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辛苦賺來的。而且他隨時提供借貸:向威廉·費茲威廉,尼古拉斯·卡魯爵士,還有那個獨眼老壞蛋弗朗西斯·布萊恩。
蒂爾尼修道院的財產清單送了過來:有紅色土耳其綢緞和白色亞麻布製作的法衣,上面綉有金色的動物圖案。兩塊白色的布魯日綢緞做成的祭壇布,紅色金絲絨的墜邊猶如斑斑血跡。還有廚房用品:秤砣,夾子,火鉗,肉鉤。
耶穌受難日那天,安妮的施賑官約翰·斯基普在國王的小教堂做了一次佈道。那似乎是一則寓言;矛頭好像指向他(托馬斯·克倫威爾)。當聽過佈道的人逐字逐句地解釋給他聽時,他露出開心的笑容:那些人有的是幸災樂禍,有的是善意提醒。他不會被一次佈道所打倒,也不會覺得自己被比喻所迫害。
「對所有人都是一種迷人的品德。你覺得呢?不過跟別的女人相比,簡更指望男人來吩咐她怎麼做。」
「我們稱之為王位,」蒙塔古說。「順便說一下,我母親也來了。」
「我能怎麼辦?用耐心武裝自己,把其餘的一切交給上帝。」並希望儘快了斷。
費茲威廉是亨利的老朋友之一,跟他年紀相仿:感謝上帝,他天生就能力很強,不會驚慌失措和胡言亂語。「看管她的是博林家的人,」費茲說。「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放她。」
陛下,委員們說。請求您。為了國家和全體人民,好好考慮一下皇帝的低聲下氣的提議,考慮一下他哭哭啼啼的哀求。
「索斯維爾那邊呢?」
瑪格麗特·波爾抖開餐巾。上面印有死去的凱瑟琳的面孔。
「你有時候稱她為你親愛的朋友。我記得有好幾個場合。」
她蒼白著臉,茫然地看著他:「什麼?」
他大笑起來。「那就亂成一鍋粥了。」
「是的。人在痛苦時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嗯,」諾福克說,「我的第一道菜呢?」
「當他不想被人推的時候。」
費茲威廉跳了起來,一把將門拉開,看是否有人藏在外面,然後重新坐下,接著講下去。「回頭想想吧。他對博林的追求,以及與她的婚姻。在成年人的眼裡,國王是什麼形象呢?就像一個只顧自己開心的人。也就是說,像個孩子。那樣充滿激|情,對一個女人那樣百依百順,而說到底,她與其他的女人也沒什麼兩樣。有人說這不像男人。」
他手頭有一件別人早年送給他的禮物,一把鐵制的土耳其匕首,鞘上刻有向日葵圖案。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它當成一件裝飾品,一件古玩。他把它藏進衣服里。
「亨利·波爾也來了!」諾福克叫道。「他會搶走我的晚餐嗎?」
這是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的席位。他說:「克倫威爾,我妻子堅持要來!」
簡·羅奇福德態度傲慢;她以為他是想責怪她。「你瞧,秘書官大人。我該跟你說實話嗎?」
「或者她們的死亡,」雷夫說。
「我們需要你跟我們聯手。我們願意接受西摩的女兒為王后。那姑娘是我的親戚,而且大家都知道她支持正宗的宗教。我們相信她會讓亨利回歸羅馬。」
他笑了。「今年夏天不行,陛下。您還有別的事情。再說,那些鐵器製造商也跟我們所有人一樣。他們得放個假。他們得曬太陽。他們得摘蘋果。」
小時候,他有一次對他父親沃爾特非常生氣,便朝他衝去,想一頭撞向他的肚子。可當時正值康沃爾叛軍大舉進攻之前,由於大家以為帕特尼是叛軍的必經之地,沃爾特一直在為自己及其朋友製作護身盔甲。因此,當他一頭撞上去時,只聽得「砰」的一響,然後他才感覺到疼痛。沃爾特正在試穿自己的新發明之一。「這會給你一點教訓,」他父親冷冷地說。
「我能影響國王,但不能為他擔保,任何臣民都不能。我也有難處。要想得到他的贊同,你就得揣摩他的意願。但一旦他改變主意,你就無路可退了。」
他心裏想,不知道到底要給安妮在桌上留多少錢。她已經讓亨利付出了失去榮譽和內心安寧的代價。在他(克倫威爾)眼中,她只是另一位商人。他敬佩她展示自己商品的方式。他本人並不想購買;但她有足夠的顧客。
在家裡,他從箱子里拿出他妻子的祈禱書。這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威廉斯送給她的,他是個大好人,但不像他自己這麼富有。現在每次想起湯姆·威廉斯,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就是一位面孔模糊的僕人,穿著克倫威爾府的制服,幫他拿著外套,也可能是牽著他的馬。由於他現在隨時可以翻閱國王圖書室里的那些精美的書籍,這本祈禱書就顯得很不起眼;那片金箔哪兒去了?但這本書里還有伊麗莎白的氣息,他可憐的妻子,她那白色的帽子,直率的性情,要笑不笑的神態,還有那忙於做女紅的手指。有一次,他曾經觀察麗茲編織絲帶。絲帶的一端釘在牆上,她舉著雙手,每一根手指不停地繞著線圈,只見她手指飛舞,他根本看不清是怎麼回事。「慢一點,」他說,「讓我read.99csw.com看看你是怎麼編的,」但是她笑了起來,說,「我慢不了,如果我停下來去想是怎麼做的,那就根本做不成。」
「我當時的念頭是,」他坦白道,「派人去請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想我當時覺得,國王去世的時候他應該在場。設想一下,如果想把克蘭默從泰晤士河上拽過來,會是什麼情景。他會先讓你跟他一起讀福音書。」
他經常想起它,想起那個鐵肚皮。他還覺得自己也擁有了一個,而且沒有金屬的不便和重量。「克倫威爾的胃口很大,」他的朋友們說;他的敵人也這麼說。他們是指他食慾好,來者不拒,什麼都敢吃:不管是早晨剛剛起床,還是晚上臨睡之前,一片血淋淋的肉都不會讓他噁心,如果你在深夜裡將他叫醒,他還是會感到飢腸轆轆。
「嗯,如果她是你的,」他低聲說,「我可不想跟你搶。」
月亮倒映在運河裡,猶如水中的一塊石頭;他與卡爾·海因茨分手后,看見一位身價不菲的妓|女深夜出門,穿著高底鞋在鵝卵石路面上款款而行,幾個僕人扶著她的胳膊。她的笑聲在空中回蕩,黃頭巾上的流蘇從雪白的喉部掠過,飄向薄霧之中。他注視著她;她沒有看到他。接著,她不見了。某個地方的一扇門為她打開,某個地方的一扇門又關上。就像牆上的那個女人一樣,她消失了,隱入一片黑暗。廣場又空蕩蕩的;他自己只是映在磚牆上的一個黑影,是夜晚的一個剪影。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消失的話,他說,就應該消失在這裏。
寢宮裡那些討好博林家的所有馬屁精,即,
他很惱火;這些都是女人的事情。而且,僅僅裹著一件綢緞睡衣的王后的身體似乎也太瘦小,不像一個即將在春天分娩的女人,這也是女人的事情。國王說:「火離她不是太近。只是掛毯的一角燒了。是吊在樹上的押沙龍。那一幅很不錯,我希望你……」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都注意到亨利·諾里斯在注視王后;他看到自己坐在某個高處,就像雕刻在門頂上的獵鷹一樣,注視著亨利·諾里斯。
「也許我們可以再提交一次,」亨利說。「等到一個更好的年份。別灰心,秘書官大人。」
他環顧了一下客人。一切準備就緒。接著是拉丁語飯前禱告;他寧可用英語,不過他願意遷就大家。他們按天主教徒的方式,很誇張地在自己胸前划著十字。他們望著他,滿懷期待。
那就是十月初。我們還在巡遊期間。「你可以查一下行程,」羅奇福德夫人低聲說。「她當時在哪兒?」
「可你知道安妮決不會允許,」費茲說。
西摩一家正在服喪,但不是為親王遺孀凱瑟琳。澤西總督安東尼·奧特雷德去世了,簡的姐姐伊麗莎白成了寡婦。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和克蘭默:屠夫和天使。但國王沒有等著他們發表意見,不管是合計的還是分別的;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就像一個人把匕首插|進自己的身體里,看看到底有多痛。「如果一個國王沒有兒子,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那麼不管他能做別的什麼,都毫無意義。勝利,戰利品,他所制定的公正法律,他上朝處理的著名事件,都不值一提。」
真理與謊言之間的界線有何特點呢?它具有滲透性和模糊性,因為摻雜了大量的謠言、虛構、誤解和添油加醋的故事。真理可以推倒大門,真理可以在街上吶喊;但是真理必須令人愉快和討人喜歡,才不至於躲在後門抽泣。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險。夏天的梭魚可能會把你拽進水裡。」接著他的心軟了下來。「你說的那位小姐姓西摩。『東南西北』的『西』,『摩挲』的『摩』。不過有些老人把它念成『西默爾』。」
英格蘭國王的願望猶如陽光,在它的溫暖下,哪個姑娘不會容光煥發呢?簡就不會。她身上的黑衣似乎比家裡其他人穿的顏色更深,她還主動開口說,她一直在為已故的凱瑟琳的靈魂祈禱:倒不是說凱瑟琳需要,因為很顯然,任何女人如果直接去了天堂……
太瘦了,他附和道。肯定是因為羞辱,才將托馬斯·霍華德折磨得皮包骨的吧?在一起時,他的外甥女總是打斷他的話,嗆得他啞口無言。她嘲笑他佩戴的聖章和聖骨,其中有些非常神聖。用膳時,她朝他微微欠身,說,來吧,舅舅,把我手上的食物屑拿一片去吧,你越來越瘦了。「我的確如此,」他說。「不知道你是怎麼長肉的,克倫威爾。瞧瞧你,衣服裏面那麼壯實,食人魔會把你烤了吃的。」
領頭的是諾福克。然後是蒙塔古和他德高望重的母親。科特尼和他年老色衰的妻子。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進來的,是我們的朋友查普伊斯先生。「哦,該死,」諾福克不高興地說,「我們現在必須說法語嗎?」
而且:也是亨利的錯。是因為他最近以來的那種行為,因為他痴痴地凝視著老西摩的女兒,在小教堂往她的位置上放情書,還把自己桌上的甜食送給她。王后看到他移情別戀,不禁傷心欲絕。那種悲傷攪動了她的五臟六腑,所以未能保住那個沒有成形的孩子。
他們一邊聊一邊把老人扶起來,這時卡爾·海因茨說,瞧,他們劃破了他的錢袋。沒把他幹掉真是個奇迹。他們乘船把他送到德國商人所住的會館,火災之後,那裡當時正在重建。你們可以讓他睡在倉庫的貨箱中間,他說。幫他找點蓋的,等他醒了之後,給他一點吃喝。他會活下來的。他雖然年紀大了,但很頑強。這是給你們的錢。
他盯著雷夫的目光,忍不住好笑地哼了一聲。親王遺孀,大口大口地灌著威爾士烈性啤酒。「是用皮袋子裝的,」雷夫說。「想想那副情景吧,她把皮袋往桌上一扔,大喊『把它滿上』。」
他把弗朗西斯爵士請來,並將他灌醉。他(克倫威爾)對自己有信心;年輕的時候,他跟德國人一起學會了喝酒。一年多以前,弗朗西斯·布萊恩與喬治·博林發生過爭執:至於原因,弗朗西斯記不清了,但至今余恨未消,在醉成一團爛泥之前,他還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將爭吵激烈時的場景表演了一番。關於他的表妹安妮,他說,「跟女人相處時,你很想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她到底是娼妓,還是淑女?安妮希望你把她當聖母馬利亞一般看待,但與此同時,她還希望你把錢放在桌上,直奔主題,然後走人。」
雷夫說,「整天陪著亨利,你的內心得很堅強才行。」
「嗯,這套理論你們怎麼看?」亨利問。他的腿上綁著繃帶,費力地坐進自己房間的一把椅子里。「不,不要商量,我要你們兩個人分別回答,每個托馬斯都要發言。」他原本想微笑,露出的卻是苦臉。「你們知道法國人都被你們弄糊塗了嗎?他們把你們當成一個合體的顧問,在報告里合稱你們為克蘭穆爾博士。」

「他是個幸運的人,」他說。「我不只是說他得到國王的恩寵而幸運。你們兩人都很幸運。這麼恩愛。」
「謝謝你,皺皺爵士,」他說。「一個已經躺進墳墓的滿身是血的偽君子說的話,對我是莫大安慰。對眼下的情形,他還有別的要說嗎?因為如果有的話,我會從他女兒那裡取回他的首級,在白廳踢來踢去,直到他永遠閉嘴。」他大笑起來。「下院那些傢伙。讓他們見鬼去吧。他們腦袋空空,鼠目寸光,只會考慮自己的口袋。」
不過你得當心自己笑話的對象。國王的弄臣塞克斯頓曾經開安妮的玩笑,說她是個下流婆子。他以為自己可以放肆,但亨利氣沖沖地穿過大廳,給他一頓猛揍,揪住他的腦袋往牆上撞,然後把他逐出了宮廷。據說尼古拉斯·卡魯出於憐憫而收留了他。
如果愛德華·西摩的妻子能來到宮裡,他們就可以舉辦一次家庭聚會,國王就可以與他們共進晚餐,而絲毫不會冒犯簡的端莊。也許愛德華應該在宮裡有一套房間?他提醒亨利道,我在格林威治的那些房間跟您的直接相連:如果我搬出來,讓西摩一家住進去,怎麼樣?亨利朝他笑了。
查普伊斯將自己的衣服裹緊,彷彿感覺到了一股來自未來的寒風。他悄聲說,「我真的必須跟她弟弟共進午餐嗎?」
在回答我(托馬斯·克倫威爾)時,安東尼的說辭:
「你們西摩家不要抱太大希望,」他說。「他跟安妮一會兒爭吵,一會兒和好,而一旦和好,他就對她百依百順。他們一直都是這樣。」
諾福克公爵來了,期待著飽餐一頓。他一身盛裝,或者說至少是一身配得上朗伯斯宮的行頭,看上去就像一截被狗咬過的繩子,或者是一塊被扔在盤子邊上的軟骨。那桀驁不馴的眉毛下,是一雙明亮而兇狠的眼睛。他的頭髮像鐵刷一般。他體型精瘦,身上散發著馬、皮革和槍械鋪的味道,還奇怪地散發著一種火爐——也可能是正在冷卻的灰燼——的氣息:很乾,很嗆。除了一怒之下就可能取消他爵位的亨利·都鐸之外,活著的人他誰都不怕,但是他害怕死人。有人說,在他的各處宅邸,一到天黑,你就能聽到他噼里啪啦地又關窗戶又閂門,以防已故的紅衣主教沃爾西飄進窗戶或爬上樓梯。如果沃爾西想要諾福克的命,他會靜靜地躺在餐桌的桌面里,貼著桌面的木紋呼吸;他會從鎖眼裡冒出來,或者像一隻沾有煤灰的鴿子那樣,從煙囪里飄然落下。
看來他不會叫她安娜·博林娜、安娜小姐或小妾。所以,既然她會害了國王,對一位愛國的英格蘭人來說,將她廢黜也就合情合理吧?這種可能性呈現在兩人面前,已經提及,但依然有待探討。當然,反對現任王后及其繼承人是叛國罪;在這方面唯有國王例外,因為他不能違背自己的好惡。他提醒了費茲威廉這一點:接著又補充道,即使亨利反對她,你也不要附和。
「我讀了每個人的信。包括你的。不過你瞧,」他說,「這有點像是密謀反對國王,對吧?」
國王的盔甲已經被解了下來,但仍然穿著黑色的棉比賽服,彷彿在為自己服喪一般。看不到明顯的血跡,因此他問,他傷到哪兒了?有人說,他撞到了腦袋;但由於帳篷里一片哭哭啼啼七嘴八舌,他所能得到的信息僅此而已。羽毛,鏡子,他們示意已經試過了;他們喋喋不休的舌頭就像搖擺不停的鍾槌,他們的眼睛猶如嵌在腦袋上的石子,一張張驚愕而茫然的面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在詛咒,有人在祈禱,他們的行動慢而又慢;誰也不願意把遺體抬進去,這種責任太重了,會被人看見,會傳出去。如果以為國王去世時委員們會高呼「國王萬歲」,那就錯了。通常情況下,死亡的事實會被隱瞞一段時間。因為必須隱瞞……亨利毫無血色,他吃驚地發現,那卸下盔甲的肌肉十分柔軟。亨利仰面而卧,偉岸的身軀平躺在一塊海藍色的布上。他的四肢伸得很直。看上去沒有受傷。他摸了摸他的臉。還是熱的。命運沒有毀壞他的身體。他完好無損,是獻給眾神的禮物。他們將像當初把他送來時那樣再把他接回去。
水閘有人守衛,是政府而不是商人安排的,因為威尼斯人想了解發生在各國會所里的一切。於是又給了守衛一點錢。他們把老人從船上拖下來;他現在已經半清醒了,揮舞著胳膊,嘴裏咕噥著什麼,也許是葡萄牙語。他們把他拖到柱廊下時,卡爾·海因茨說:「托馬斯,你看過我們的畫嗎?在這裏,」他說,「你,守衛,幫個忙,把你的火把舉起來,難道連這個也要我們付錢嗎?」


克蘭默伸出雙手,就像一個人想把浪潮推回去一般。他看到他的王后正在漸漸消失:為真正的信仰付出了那麼多的王后。「陛下,陛下……國王陛下……」
「他認為她很愚蠢。他覺得這樣省心。」
在他的想象中,女伯爵現在拖動椅子坐了下來。她環視著四周。「你這個大廳很氣派,克倫威爾,」她不高興地說。
「拿銅鍋的應該是別的人,」他微笑著說。「某個寵臣。韋斯頓。或者那個叫馬克的小子。」
「你有沒有抓過蛇?」他問。「我抓過一次,在義大利。」他伸出手掌。「但沒有留下痕迹。」
亨利把信接回去,又增加了一些感情強烈的詞句。
他看著財務官:接著說。
當一輛馬車在街上翻了時,你知道是什麼情形嗎?你碰到的每一個人都親眼目睹。他們看到有個男人的腿被完全壓斷。他們看到有個女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們看到貨物被搶走,車夫被壓在前面,小偷就從後面偷。他們聽到有個男人大聲說出最後的懺悔,而另一個人則低聲念出自己的遺囑。如果所有宣稱自己在場的人的確都在場,那麼倫敦的三教九流就會都集中到了這一處,監獄里也就沒有了小偷,床上沒有了妓|女,所有的律師全都站在屠夫的肩膀上,以便看得更加清楚。
1月29日那天的後來,他會在前往格林威治的路上,對費茲威廉的人帶來的消息感到愕然而憂慮。人們會告訴他,「我在那裡,當安妮停止講話時我在那裡,當她放下書、針線活或者詩琴時我在那裡,當她因為想到凱瑟琳入土而停止娛樂時我在那裡。我看到她臉色變了。我看到她的女侍們圍攏過去。我看到她們馬上簇擁著她走進她的房間並拴上門,我還看到她走過的地上留下了血跡。」
羅奇福德夫人說:「她曾經以為成為王后之後,仔細回想加冕的那段時光時會感到欣慰。但現在她說已經忘了。當她努力回憶時,事情卻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而她並不在場。當然,她並沒有告訴我。她只是告訴了喬治弟弟。」
愛德華·西摩現在已經被提拔為國王的寢宮侍從,這是王恩浩蕩的體現。國王還對他說,「我想,我應該讓小雷夫·賽德勒當我的侍從。他出身於紳士家庭,而且是一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放在我身邊很好,我覺得這對你也有幫助,對吧,克倫威爾?不過,他可不能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放文件。」

他舉起手掌。手腕交叉。你回去吧,亨利。彷彿被這個手勢弄糊塗了——彷彿因為被打斷而幾乎鬆了口氣——國王停止了咆哮:他後退一步,轉過臉去,從而使他(克倫威爾)避開了他的國王那雙圓瞪著的充血的眼睛,那凸出的藍眼白因為離得太近而令他不忍直視。他溫和地說:「上帝保佑您,陛下。現在,您能允許我告辭嗎?」
他笑了起來。「我沒有向他討教。」不過當然了,我的確會向紅衣主教諮詢:在我有限的睡眠中的隱秘空間。
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亨利很讓她惱怒;他的關心,他的寵愛,他的依戀。在一月的這個深夜裡,她無法掩飾這種惱怒。她的睡眠被打斷,臉色顯得蒼白。她轉向他(克倫威爾),用法語說:「有預言說,有位英格蘭王后將被火燒死。我想這不會是指在她的床上。是一支被疏忽的蠟燭引起的。或者大概是這樣。」
他可以給他一些建議。選自《亨利之書》。亨利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讚美之聲,說他性情隨和,一表人才,於是他漸漸以為,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所有人都希望他開心。因此在他看來,任何痛苦,任何延誤、挫折或霉運都有違常理,都不可思議。凡是他認為無聊或令人不快的活動,他都會儘力把它變成一種娛樂,而一旦找不到絲毫樂趣,他就會迴避;這對他來說既合理又自然。他手下有那些委員來代他絞盡腦汁,而如果他發脾氣,就可能是他們的錯;他們不該阻撓或惹惱他。他不希望別人說,「不,但是……」他希望別人說,「是的,而且……」他不喜歡悲觀懷疑的人,他們懶得多言,只是在文件的頁邊上草草算出他的宏偉計劃所需的費用。所以要默默地心算,不要讓人看見。別指望他始終如一。亨利以能夠理解自己的委員、能理解他們的秘密看法和希望而自豪,但是他決意不讓委員們理解他。只要不是——或者似乎不是——源於他自己的計劃,他都表示懷疑。你可以跟他爭論,但必須注意方式和時機。最好對什麼都表示贊同,除非是最為重要的觀點,要表現出自己需要指點和教誨的樣子,而不要從一開始就堅持己見,讓他覺得你自以為懂得比他多。爭論時言語要委婉,要給他留餘地:不要咄咄逼人,將他擠到牆角。要記住他的情緒取決於其他人,所以想一想在你上次見過他之後,最近是誰跟他在一起。要記住他不僅希望聽到你說他有權力,還希望聽到你說他很正確。他從不犯錯。只是有人打著他的幌子犯錯或者用錯誤信息蒙蔽他。亨利希望聽到別人說他表現很好,不管是在上帝面前還是在人面前。「克倫威爾,」他說,「你知道我們該試一試什麼嗎?克倫威爾,這樣肯定會為我爭光吧,如果我……?克倫威爾,這樣肯定會讓我的敵人驚慌失措吧,如果我……?」而這些都是你上周向他提出的建議。沒關係。你不要功勞。你只要行動。
費茲威廉樂了。「人在這個時候的念頭幾乎不可思議。我記得我當時想,我們是不是該把大法官找來?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當時認為他會怎麼辦。」
國王的手——實際上,親愛的上帝,是他的拳頭——猛地落在大使的肩膀上。亨利推開大使,大步走了出去。一場盛氣凌人的表演。只不過他的一條腿還是有些費力。他扭頭大聲吼道,「我要求得到深刻而公開的道歉。」
不過,他琢磨著大使的「沒有人」一說。也許皇帝的宮裡的確沒有:但英格蘭全國上下的人都已經宣誓擁護這樁婚姻。他對他的外甥理查德說,要通過法律的手段來廢除它,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哪怕是國王這樣要求。我們稍稍等一段時間吧,不要找任何人,而讓他們找上門來。
「嗯?」簡說。「有嗎?別的話題?」
「這是我的榮幸。讓他儘快回我那兒去吧。」
我最大的願望伸手可觸,
「那是為他自己好。如果我讓他留在國王那裡,查爾斯會禍從口出而把自己送進倫敦塔。你瞧,他當時在誹謗王后。」而任何誹謗,任何懷疑,他想,都必須是出自亨利,出自他自己之口,而不能是我或任何其他人之口。「拜託了,拜託,」他說,「我們辦一次宴席吧。你得在朗伯斯舉辦,諾福克不會去我家裡,他會認為我打算在酒里放安眠藥,然後把他弄到船上賣為奴隸。他會願意去你那兒的。我會提供鹿肉。我們會做出公爵的幾大城堡那種形狀的果凍。不會讓你破費的。也不會麻煩你的廚師。」
「可我們對王后是什麼期望呢?」費茲威廉問。「她應該具備一個普通女人的所有美德,但是應該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應該比她們更端莊,更謙遜,更謹慎,更順從:這樣才能母儀天下。有些人在問自己,安妮具備以上任何品質嗎?」
「請原諒,」他懷疑地說,「這種支持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表現呢?」
可緊接著,弗朗西斯一頭趴在桌上,打起鼾來。
「壞的建議,大人。」
博林一家被擺在他的手邊,等待宰割。
亨利淡淡地看著她,彷彿在說,你幹嗎給我看這個,這對我有什麼意義?
「那麼她會聽從吩咐嗎?」
有人從義大利給他寄來一封信,開頭寫著,「尊貴的大人……」他想起了那位小工,赫拉克勒斯。
大使開口了:低聲懇求著。亨利厲聲打斷他,「你的意思是說,我原本視為基督徒國王之間禮尚往來的行為,其實是討價還價之舉嗎?你同意向我的王後妻子躬身行禮,然後馬上就送賬單給我嗎?」
他對費茲威廉說,「當然,這事根本就不曾發生。或者就算髮生了,也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有些人成天談論自己的馬。這匹馬很穩健,但我以前那匹跑得更快;你這匹小母馬很漂亮,但是你真該瞧瞧我見過的那匹棗紅馬。而亨利呢,談的則是女人:凡是他看到的女人,他幾乎都能找到可愛之處,並想出一兩句恭維之話,哪怕她相貌平平,又老又古怪。如果是年輕女人,他會更加如痴如醉:你不覺得她的眼睛是多麼漂亮,她的脖子是多麼白,她的嗓音是多麼甜,她的手是多麼美嗎?一般來說,是只動眼睛不動手:最多也只是臉微微一紅,壯著膽子說一句,「你不覺得她肯定有一對漂亮的小饅頭嗎?」
他看到貝絲同情地抬眼望著妹妹。「但是克倫威爾大人,」貝絲說,「不可能總是談什麼議會法案、給大使的信、財政收入、威爾士、僧侶、海盜、叛國行徑、《聖經》、宣誓、信任、監護、租賃、羊毛價格以及我們是否該為死者祈禱,等等。有時肯定還有別的話題吧。」
簡說:「我為什麼要答應呢?」
亨利·科特尼,埃克塞特侯爵。
他從來不曾退卻過;或者說,也許有過一次,是七歲時從沃爾特身邊逃離:但沃爾特一直陰魂不散地跟著他。從那以後:一直是向前,向前,向前!所以他沒有猶豫太久,但是後來,他絲毫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到達一座寬大的、綉著英格蘭紋章的金色帳篷,站在那裡看著亨利八世國王的遺體。雷夫說,比賽還沒有開始,他繞場一周,用矛頭畫出範圍。突然,他身下的馬絆了一下,便連人帶馬摔倒,馬嘶鳴著翻滾在地,將亨利壓在底下。侍從諾里斯此刻正跪在屍架旁,一邊祈禱,一邊淚流滿面。周圍的盔甲發出模糊的亮光,一張張面孔藏在頭盔里,只能看到鐵下巴,青蛙嘴,以及窄窄的護目鏡。有人說,那畜生像是腿斷了似的摔倒了,當時國王身邊沒有人,所以不能怪任何人。他似乎聽到了那可怕的聲音,馬摔倒時驚恐的嘶鳴、觀眾的驚叫,以及當龐大的動物與魁梧的人纏在一起、戰馬與國王同時摔倒時,鋼鐵和馬蹄與鋼鐵碰撞、金屬撞擊肉體、馬蹄踩斷骨頭時的刺耳聲響。

「他們得出什麼結論了嗎?」
紙和筆都送到他的手邊。他坐下來,嘆了口氣,然後開始寫信。國王的字寫得工工整整,這種字體是他小時候從他母親那裡學來的。他一直沒能提高速度;他越想寫快,字母就越像要往回走似的。他不禁同情他:「陛下,您願意口述,讓我來幫您寫嗎?」
查普伊斯儘力挺直身體:儘管身材矮小。「小鬥雞,」奧德利對著他的耳朵說。
桌面安放完畢。
「什麼,布蘭頓?我只是在推他。」
在案卷司長官邸,他找到他的兒子,他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家去接受下一階段的教育。「格利高里,你還記得聖安坎貝爾嗎?你說女人想擺脫沒用的丈夫時就向她祈禱。嗯,如果男人想擺脫自己的妻子,可不可以向哪位聖人祈禱?」

他可以等待。
「所以你看,」愛德華強調道。「千萬不要答應國王。」

那我該如何提高呢,他對老騎士說,我怎樣才能成功?對方的指點是:你得從容地坐在馬鞍上,就像去戶外漫步一般。放鬆馬韁,但要讓你的馬步態穩健。在一個到處是飄揚的旗幟、花環、鈍劍和矛頭具有緩衝作用的長矛的競技場上,騎馬時要像是出去殺敵一樣。在競技場上,衝刺時要像是運動一樣。你瞧,騎士說,並拍了一下桌子,我經常見到這樣的情況,次數多得我都記不清了:你的人集中精力,準備發起衝刺,但在最後時刻,由於慾望太過迫切而失手:他繃緊肌肉,持矛的手臂貼著身體,矛頭稍稍向上,結果偏離了目標;如果你想避免失誤,就要避免那樣。長矛不要握得太緊,那麼在你繃緊全身並收回手臂后,你就可以正好擊中目標。不過首先要記住:戰勝你的本能。對於榮譽的渴望必須戰勝求生的意志;否則,為什麼要去戰鬥?為什麼不去當鐵匠、釀酒商或羊毛商?如果不想贏,又為什麼要參賽,如果不想贏,難道是為了死不成?
他朝一位僕人點點頭,示意他把這位年輕人的杯子斟滿。「你在這裏講這種話不合適,先生。」
今天準備用的磚于去年夏天燒制,當時國王還在西部各郡巡遊;制磚用的土於前年冬天挖出,當土塊因為霜凍而散落時,他(克倫威爾)正在設法整垮托馬斯·莫爾。剛才等待查普伊斯出現時,他一直在對磚瓦工的頭兒滔滔不絕地談論滲水的事情,他絕對不希望出現這種問題。現在他抓住查普伊斯的胳膊,把他帶到一旁,躲開鋸木坑的噪音和灰塵。尤斯塔西有一大堆按捺不住的問題;你能感覺到它們在他手臂的肌肉里跳躍躁動,在他衣服的布紋中嗡嗡作響。「這位西默爾家的姑娘……」

「瑪麗公主——我應該說瑪麗小姐——她可不是律師。而只是個沒有朋友的小姑娘。」
「沒錯,」諾福克說,「但當時他的叛國罪還有待證實。這兒不是義大利,小子。我們有法庭。嗯,老傢伙挺了過來,但從那之後一直未能康復。亨利把那廚子活煮了。」
弗朗西斯·韋斯頓

事情是在午餐之後不久開始全部亂套的,並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他把亨利和大使一起留在一扇窗戶旁,讓他們溫言軟語地互相安撫,嘀嘀咕咕地討論結盟,向彼此提一些過分的建議。他先是注意到國王臉色大變。由白裡透紅變成煞白,再變成通紅。接著他聽見亨利的聲音,咆哮如雷:「我想你太自以為是了,查普伊斯。你說我承認你的主子有統治米蘭的權利:但也許法國國王有同樣的權利,甚至可能更多。別自以為了解我的政策,大使。」
亨利說:「你知道,我希望我們哪一天可以去林地,像我們說過的那樣,去跟鐵器製造商們聊一聊。」
他(克倫威爾)說:「她還在為她母親的去世而悲痛。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相信她會明白自己的本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