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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幽靈的主人

第二部

2、幽靈的主人

「那又怎麼樣?他認識她時她還是個單純的少女。就算他跟她有關係又怎麼樣?也許很丟臉,但絕不是叛國。那跟與國王的妻子——英格蘭王后——糾纏不清是兩碼事。」
「我猜她可能想激發她丈夫的興趣,陛下。這樣他就不會想去巴黎花園或別的什麼名聲不好的地方。譬如說,如果他們結婚很久了的話。」
「是嗎?」諾里斯黯然地說。「他就是這樣理解我的話嗎?我感到羞愧?就算是如此,克倫威爾,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把我的心思當成犯罪。」
因此,他準備跟「閣下」談一談:他讓賴奧斯利做談話記錄。安妮的父親帶來了自己的資料,而喬治弟弟則只帶來了討人喜歡的自己。他總是一道風景:喬治喜歡衣服上綴有飾帶和流蘇,喜歡上面有點狀或條紋圖案和開縫。今天,他的白色天鵝絨裏面是紅色絲綢,每一處開縫都露出一團鮮艷的紅色。他不由得想起在低地國家時曾經看過的一幅畫,畫面上是一位被活活剝皮的聖人。那人小腿上的皮整整齊齊地搭在腳踝上,猶如穿著一雙軟皮靴,但他臉上的神情卻堅定而安詳。
「是國王本人喜歡我。」
「你還以為是成功嗎?你得三思了。」
「國王會很希望,現在就很希望,跟她重歸於好。他是個好父親。」
「你也請過馬克·史密頓吃晚餐。瞧瞧他現在的下場。」
「克里斯托弗,伍斯特夫人先要一個靠墊。」
「我既沒看到也沒聽到。」
「起碼我們認為會是這種程序,」里奇插話道。「王后受審的事還前所未有。大法官是什麼意見?」
他惱怒地瞪了奧德利一眼。在指控喬治弟弟的問題上,他已經要求謹慎行事。他不希望安妮突然哭鬧起來,將誰打翻落水。他一言不發,只是注視著水面。護送他們的是一隊持戟衛兵,他欣賞著他們手中的精製斧刃以及斧刃上的鋒利光芒。從製造兵器的角度來說,那些長戟的造價出奇地低廉。但作為戰場上的一種武器,它們也許有過輝煌的時光。他想起了義大利,想起了那裡的戰場,以及手持長矛衝鋒陷陣。倫敦塔里有一間炸藥庫,他很想去那裡跟炸藥師們談一談。但也許可以改天再說。
「好了,別為自己難過了。我還以為你會嫁給哈里·諾里斯。」
「我感到噁心,」喬治說,並側過身去,不看他父親。
「但如果她是……就算她是,他現在想剝奪她的繼承權,所以,如果他跟她母親從未結過婚——嗯,事情就變得簡單明了。就為他下一任妻子的孩子鋪平了道路。」
「你認為主教能讀出我的心思嗎?」
「我們還是可以讓國王得到自由。大主教大人會有辦法的。哪怕我們不得不把瑪麗·博林搬出來,說她們是兩姐妹,所以婚姻不合法。」
在他對付弗朗西斯·韋斯頓(抓右腿的人)之前,那年輕人的家裡已經找過他,要給他一大筆錢。他禮貌地拒絕了;如果處於他們那種境地,他也會那樣做,只不過很難想象格利高里或他家的任何人會像那個年輕人那樣愚蠢。
那一天似乎還有待時日。理查德擁抱了他,說,「如果她在位的時間更長,一定會把我們送去喂狗。」
「首先,馬克不是孩子,他只是不成熟。其次,沒有人折磨過他。」至少,他說,「我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既沒有命令也沒有建議,既沒有允許也沒有明說或者暗示。」
因為在諸事不順的情況下,像簡·羅奇福德這樣的女人能怎麼辦呢?繼承了豐厚遺產的寡婦可以有出頭之日。商人的妻子憑藉勤勞和智慧,可以接手生意,攢起自己的小金庫。受到丈夫虐待的勞動婦女可以得到強壯的朋友的幫助,他們會整夜站在屋外敲盆敲鍋,直到那個鬍子拉碴的混蛋只穿著一件襯衣跑出來驅趕他們,而他們會掀起他的衣服,嘲笑他的陽|具。但是,一位已婚的年輕貴婦卻求助無門。她身單力薄,只能指望有一位不拿鞭子抽她的主人。「你知道,」他說,「你父親默里勛爵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學者。你從來沒有跟他商量過嗎?」
他想,你該哈哈大笑,托馬斯·霍華德,你該哈哈大笑或者勃然大怒:到底會是哪一種反應呢?如果你發火,我們起碼能往你身上澆水。公爵抽搐了一下,哆嗦著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極力控制住自己:「告訴亨利,」他說,「告訴他我宣布跟這姑娘斷絕關係。告訴他我不再認她是我的外甥女。」
「你會發現我在改寫的是一首老歌。除了『英』之外,還有哪些詞與『定』押韻?」
他把目光從馬克身上移開,那孩子驚呆了,身體也開始顫抖:在從未得到滿足的一生中,他信口吹噓了五分鐘,緊接著,就像緊張的商人一般,馬上就看到上天送來了賬單。馬克一直生活在自己編造的故事里:塔中的美麗公主聽到窗外傳來動人的天籟之音,她抬眼望去,藉著月光,看到了卑微的樂師在彈奏詩琴。不過,除非樂師原來是王子所扮,故事就不可能有美好的結局。門開了,凡人的面孔擁了進來,美夢也隨之破滅:你是在斯特普尼,這是初春的一個溫暖的傍晚,最後的鳥鳴漸漸融入黃昏的寂靜,什麼地方有人在閂門,凳子在地板上拖動,狗在窗戶底下汪汪叫,而托馬斯·克倫威爾對你說,「我們都想吃晚餐了,讓我們速戰速決,紙和筆都在這裏。這是賴奧斯利大人,他會幫我們做記錄。」
「您沒有說我不能回來,」格利高里解釋道。「您沒有絕對禁止。另外,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公共演講術。您想聽我演講嗎?」
他把手放在賴奧斯利的手臂上。「沒關係。你做得非常好。」
但是當然,她決不會活到五十歲。他心裏想,在她出庭受審之前,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她。她在背光處坐了下來,坐在那幾個女人中間。塔里總是能感覺到從河邊飄來的濕氣,就連這些新裝修過的明亮房間也讓人感到潮乎乎的。他問她是否想要人把裘皮大衣送來,她說,「是的。貂皮大衣。還有,我不想要這些女人。我想要我自己挑的女侍,而不是你挑的。」
「我不是,先生!」馬克滿臉緋紅。「我跟他們一樣,是個十足的男人。」
「你為什麼沒有?」
「是簡的問題,我想,」湯姆·西摩說。「身體坐直,妹妹。」
「到頭來卻成了大叛徒。」
她看到他的臉色變了。她退後幾步,雙手環住喉嚨:就像要掐死自己一般扣住自己的脖子。「我只有一條細脖子,」她說。「只需要一會兒就完事了。」
「羅奇福德夫人呢?」
「哦,」他心平氣和地說,「這麼說,你覺得克倫威爾家的人全都會倒霉?相信我,好嗎?嗯,其實你也別無選擇,對吧?」
走出國王的卧室后,他示意在旁邊晃悠的侍臣們,「進去看看他是否需要什麼。」他們緩慢而不太情願地進了房間,輕手輕腳地朝亨利走去:不確定自己是否受歡迎,對一切都感到不確定。與好朋友共度時光:但好朋友如今何在?畏畏縮縮地躲在牆邊。
「他說,這吵吵鬧鬧的是怎麼回事?安妮說,幫我一個忙,把我的弟妹拖去淹死吧,這樣他就可以再找一個對他可能有點用的人。哈里·諾里斯感到不解。安妮對他說,你不是發過誓,說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情,可以為了我光著腳走到中國嗎?哈里說,你知道他有點古怪,他說,我想我當時說的是光著腳走到沃爾辛厄姆。是啊,她說,然後就在那兒懺悔你的罪過,因為你在指望死人的遺產,如果國王發生不測,你就想得到我了。」
「所以哈里·諾里斯說,我要朝那隻小狗的腰上狠踹一腳,讓他終生難忘。雖然哈里並不是那種人,到處踢小狗什麼的。我的王后表姐說,拜託,不要在我的房間踢他。哈里說,看在王后您高貴的面子上,我會把他帶到院子里再踢——」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儘管聲音發顫,充滿痛苦。「——而弗朗西斯就一直站在那裡,雖然他們談論他的時候當他是空氣一般。接著弗朗西斯說,好吧,我倒想看看你怎麼踢我,因為你這麼一把年紀了,諾里斯,站都站不穩——」
爵士摸索著小扣,打開書。「哦,」他說,「是一段拉丁語祈禱文。也可能是一首《聖經》詩歌?」
「想辦法遮掩一下吧,」克蘭默贊同道。不過,國王自己似乎並不迴避細節。克蘭默說,「他不管去哪裡,都帶著自己寫的那本書。有天晚上,在卡萊爾主教府——你知道弗朗西斯·布萊恩租了那兒吧?——他把它拿了出來。布萊恩正在款待客人時,國王拿出那份書稿,開始大聲讀起來,一定要讓所有的人聽。他因為痛苦而糊塗了。」
他正要告辭時,卡魯不容分說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哦,老天,他心裏想,因為不夠謙卑,我現在有麻煩了。卡魯示意他走到一旁,但並非要責備他。卡魯低聲說道,「瑪麗公主非常希望得到她父親的召見。對國王而言,在這個時候,讓他真正的婚內孩子回到身邊,難道不是最好的補償和安慰嗎?」
「沒錯,但侵犯她的男人卻犯了叛國罪。」
他拿起信紙。你能感覺到克蘭默寫信時是多麼勉強,心裏但願墨水漏出,字跡模糊。安妮王后很賞識他。安妮聽從了他的建議,推廣了福音事業;安妮也利用過他,但克蘭默永遠看不到這一點。「『我大惑不解,』他寫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想;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
「威爾特郡伯爵?他一直為法國人竭誠效勞,我明白你們會想念他的。他目前沒有任何危險。當然,你們不能指望他像以前那樣有權有勢。正如你所說的,改朝換代了。」
「不可能?那你今晚就得留下來做客了。克里斯托弗,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我想。到了早上,馬克,你會為自己的力量感到驚奇。你會頭腦清楚,記憶過人。你會明白,保護那些跟你一樣有罪的侍從對你並沒有好處。因為如果你們調換一下位置,相信我,他們絲毫都不會為你著想。」

「她把鑰匙藏在胸前,」貝絲說。
「我想我能猜出幾分。」
雷夫·賽德勒抬起眉毛。「我還以為王后不認識他呢。」
「你來了,舅舅,」她說。聲音很小。她逐一跟他們打著招呼。「大法官。財務官。」其他委員在他們身後推擠著。似乎許多人都盼望過這個時刻;他們盼望安妮會跪地求饒。「牛津伯爵大人,」她說。「還有威廉·桑迪斯。你好嗎,威廉爵士?」似乎逐一叫出他們的姓名能讓她感到欣慰。「還有你,克倫穆爾。」安妮傾身向前。「你知道,是我造就了你。」
「關於巫術這個小問題,」桑普森清了清嗓子,「國王不會要我們去認真追究吧?如果真的查出有人使用靈異手段,誘惑他走進這樁婚姻,那麼,他當初的贊成當然並非出於自願,婚約也就無效;不過,當他說自己受到法術、魔咒的誘惑時,他肯定是用的比喻手法吧?就像詩人可能談到女性的仙女般的魅力、她的手腕、她的誘惑等一樣?哦,看在上天的分上,」主任牧師溫和地說,「別這樣看著我,托馬斯·克倫威爾。這件事我寧可不去插手。我寧可再把哈里·珀西找來,我們聯手揍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我寧可將瑪麗·博林的事情抖出來,而她的名字,我得說,我曾希望再也不要聽到。」
「不,」亨利臉色陰沉地說。「不是懷亞特。」
「為此你準備收多少錢?」他微笑著;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但證據是什麼?」懷亞特追問道。
「我想,」他說,「雷夫,你能不能去見一下理查德·桑普森,告訴他,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控制範圍,並請他不要外傳。可能根本不需要訴請判定婚姻無效。或者最起碼,我想王后將不得不接受國王提出的任何要求。她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餘地。我想亨利·諾里斯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中。還有韋斯頓。哦,還有布萊里頓。」
一名衛兵來到門口,對總管說:「來了一位客人。不是要見您,先生。而是要見克倫威爾大人。是個外國人。」
「但是三年呢?這也算久嗎?」
門輕輕地開了:他抬起頭,是雷夫,如果是在過去,也許應該是韋斯頓。「陛下,里奇蒙大人來了,想跟您道晚安。他可以進來嗎?」
「我想我做不到。」
哦,那好吧,羅奇福德夫人說。她至少應該奉承他。她應該表現出又驚又喜的樣子。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只不過公爵夫人太少,而伐木工太多。你會以為他們之間肯定會競爭。」
他起身準備告辭。她抑制著自己的滿腔痛苦,但也只是勉強控制住而已,這讓他心有不忍。再談下去似乎毫無意義,但是他說,「如果國王啟動解除婚姻的程序,我可能會回來,以聽取你的陳述。」
這些日子里,他身邊總是有人。他的盟友們在關注他。費茲威廉跟在他身旁,仍然為諾里斯說了一半又收回去的話感到苦惱:一直念念叨叨,絞盡腦汁,想把那些隻言片語變成完整的句子。尼古拉斯·卡魯主要跟簡在一起,但愛德華·西摩則在他妹妹和國王寢宮之間來來去去,寢宮的氣氛壓抑而戒備,而國王就像牛頭怪,隱身在迷宮般的房間里呼吸。他理解他的新朋友們是在保護自己的投資。他們關注著他,留心任何舉棋不定的跡象。他們要儘可能地讓他深度介入這件事,而他們自己則藏起雙手,那麼,一旦國王日後有任何反悔,或者質疑事情為什麼處理得那麼倉促,遭罪的就會是托馬斯·克倫威爾,而不是他們。
安妮抬起頭,掃視著岸上的雕欄石砌,及其窄小的凸肚窗和格柵。不見任何人類的面孔,只有一隻渡鴉撲扇著翅膀,並在她頭頂發出令人驚訝的人一般的聲音。「哈里·諾里斯在這兒嗎?」她問。「他難道沒有證明我的清白?」
「秘書官大人,」孩子一板一眼地說,「謝謝您揭穿了那個陰謀。」
「好吧,」雷夫遲疑地開口道。但緊接著他就進入了角色。他伸出手去,抬起「簡稱」的下巴。「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美麗的夫人?請張開你的紅唇,都說出來吧。」
「大人,」他說,「你拿到逮捕證了嗎?」
他看著這凝心聚力的一家人:英格蘭的這個高貴、古老的家族。他問簡,「你願意竭盡全力,以毀掉安妮·博林嗎?」他的語氣中毫無責備;他只是感到好奇。
「您好像很平靜,先生,」「簡稱」說。
菊花啊清新甜美,
懷亞特說:「我一旦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你那幫新朋友想拿我當犧牲品。」
「你要我把這一點記下來嗎?」
賴奧斯利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接著,他嘴裏斷斷續續地蹦出幾個詞來。什麼?什麼時候?為什麼?直到上馬之後,他才說出一句得其要領的話,「上帝啊,你差點成了國王的姐夫。」
「哦,老天,」布萊恩說。「克倫威爾,你不至於這麼想吧。」
他等著馬克開口。「好吧,也許你不說是對的。最好是用紙筆記下來,對吧?我得說,馬克,我的職員們會跟我一樣震驚。他們會手指發抖,將墨水濺到紙上。樞密院的委員們聽到你的成功時,同樣會感到震驚。很多大人都會嫉妒你。你不能指望他們的同情。『史密頓,你有什麼秘密?』他們會問。你會滿臉通紅地說,啊,先生們,我不能透露。但是你會全部透露出來的,馬克,因為他們有的是辦法。你要麼主動坦白,要麼被迫招認。」
「你認為面對面地談更好?」他將信將疑地笑起來。「我會說,大人,我親自來到這裏,是免得你太過震驚——你的女兒簡不久會成為一個寡婦,因為她丈夫犯了亂|倫罪將被斬首。」
沒有人回答。在她的房間外面,倫敦塔總管威廉·金斯頓正在等待著。金斯頓身材魁梧,體型與國王相當;他為人莊重,但是他的職務和長相一直讓最堅強的人也心生恐懼。他想起了沃爾西,想起金斯頓當年去內地逮捕他時的情景:紅衣主教雙腿發軟,不得不坐在箱子上喘口氣。他低聲對奧德利說,本該把金斯頓留在家裡,我們自己帶她過去的。奧德利喃喃道,「當然,我們是可以那樣;不過秘書官大人,你不覺得你自己也是夠嚇人的嗎?」
貝絲·西摩告訴他,「簡在把錢藏進一隻上鎖的箱子里,以防國王改變主意。」
她站在那裡,伸手拎起自己的深紅色長裙,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拎起來,彷彿再也不願觸碰塵世的地面。「我弟弟在哪兒?」
「希望不等於行動。」
「四個人無一漏網,」他說。「五個人無一漏網。」
「他是在發抖。對老年人來說這很常見。但他還是很勝任。」
這些人啊,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彷彿都被安妮·博林施了魔法,所以他們看不清周圍的局勢,也聽不出自己話語中的含意。他們在愚昧中生活了太久。「所以你要給李爾大人寫信,」瑪麗信心十足地說,「如果她能把女兒們送進宮,一定會感激你一輩子。」
「國王現在覺得,從目前的婚姻中,他不可能有兒子了,因為這樁婚姻不合法。他認為有些隱藏的障礙,認為你姐姐對自己的過去有所隱瞞。他準備締結一樁新的婚姻,一樁純潔的婚姻。」
「當然不是。」啊,哈里終於被激怒了:他的臉漲成了紫紅色,又氣又怕而全身發抖。
「你看起來並不害怕。」
他看到這個年輕女人的眼睛在轉動著,思考著,算計著。有個問題漸漸呈現在她的面前:如何為安妮的寢宮補充人員。「不過我想,英格蘭的女士們多的是,」她說。「她倒不如重新開始。是的,一個新的開始。加來的李爾夫人一直盼著把女兒們送過來。我是說,她與她第一任丈夫的女兒們。她們都很漂亮,我想經過訓練之後一定能夠勝任。」
「你也希望讓國王滿意,」他說。「而我想要的只是確定一下,一旦需要,你會對我所要求的任何一點作證。」
他想起多年來從未想過的那些訴訟。當時的看法是否公正。如果是對他自己,是否也會那樣判斷。
「不合法而且被詛咒。」亨利的雙手用力抓住孩子的後背,緊緊地摟住他,前後搖晃著:也許大熊就是這樣壓死自己的幼崽。「這樁婚姻不符合上帝的律法。沒有什麼能使它合法化。她們都不是我的妻子,這位不是,之前那位也不是,感謝上帝她現在進了墳墓。我再也不用聽她哭哭啼啼、祈禱懇求,或者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不要告訴我存在什麼特許,我不想聽。沒有哪位教皇能免受上帝律法的約束。安妮·博林到底是怎麼靠近我的?我為什麼會看她?她為什麼蒙蔽了我的雙眼?世上有那麼多女人,那麼多清純、年輕、賢淑的女人,那麼多美好、善良的女人。為什麼我的命這麼苦,總是碰到會毀掉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女人?」
「沒有。我沒聽說過。在我的家鄉,從來沒有發生過亂|倫。上帝知道,我們那兒犯罪作惡的事情也不少,但有些方面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能力。」
「那是明智之舉。」他笑了。「但是不適合他,只適合你我這樣的人。」
「——因為她是你的東道主。」
1536年5月1日:毫無疑問,這是騎士時代的末日。此後發生的事情——儘管這種盛會還會繼續——不過是一場飄揚著旗幟的了無生氣的遊行,不過是一場屍體的搏鬥。國王會離開比武場。這個日子會結束、中止,會像脛骨一般折斷,像斷牙一般被吐出。王后的弟弟喬治·博林會走進絲綢帳篷,卸下盔甲,放下貴婦們交給他佩戴的花結和緞帶。他取下頭盔后,會交給隨從,用模糊的雙眼打量世界,打量著刻成紋章的獵鷹和蹲伏的豹子,還有那些利爪和牙齒:他會覺得自己項上的腦袋猶如軟乎乎的果凍一般搖搖欲墜。
「哦,你瞧瞧,」克里斯托弗說。「她把上面的花瓣全都挑著吃了,把蛋糕芯留了下來。」
「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沒有光著身子,這一點我同意。但是你接著說了什麼?你跟我說他被王后迷住了。你當時很嫉妒,哈里。而你並沒有否認。把你了解的韋斯頓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告訴我。這會使你後面好過一些。」
克蘭默說:「她很放肆,的確。她知道這樣不好,並且想管住自己。」
「我們會幫你進倫敦塔,」喬治說。
「是安娜小姐用不著了的東西,」湯姆·西摩說。「但很快就會全部送給她。」
馬克說:「你們會把我怎麼樣?」
「為什麼要失控?」亨利說。「倫敦人並不喜歡這些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們。」
「對不起。我剛才說話未經思考。」
「用被子蒙住頭,像死人一樣躺著,」克里斯托弗說。「我一小時后帶著麵包啤酒再來。」
他把自己的文件放在桌上。「我就不多費口舌了。你明白眼前的形勢。國王已經了解了一些情況,而如果他早就知情的話,就不會有與安妮夫人的這場所謂婚姻。」
他好奇地問,「你對她再沒有絲毫柔情嗎?」
簡坐到凳子上。你還以為有人會遞給她一塊寫字板,開始教她ABC。「好了,」貝絲說,「這個要取下來。」一時間,她彷彿是在對她妹妹發起攻擊:雙手用力一拉,扯下她的半月形頭飾,並掀起垂紗捲成一團,塞進候在一旁的母親手裡。
「贊助的時候,她穿什麼衣服?」
「你會熬到審判之日,對吧?我會讓你進貴族陪審團。你既然不是安妮的丈夫,就完全可以成為她的法官。法庭需要像你這樣既有智慧又有經驗的人。」
「所以你現在再也無法忍受,非說不可了?」雷夫說。
他腦海中響起一句話——是托馬斯·莫爾說的嗎?——「狐狸跑回家后的雞舍的太平」。他彷彿看到殘屍遍地,有些是被一口咬死,還有些被撕咬得遍體鱗傷,那是母雞追趕狐狸、而狐狸驚慌地躲閃和攻擊的結果,它一邊四處躲閃,一邊繼續撲殺:那些殘屍,那些粘在地上和牆上的帶血的羽毛,將被沖洗乾淨。
她還開起玩笑,說別人以後會稱她為「無頭的安妮」,Anne sans Tête
格利高里不聲不響地站到他身旁。他兒子在發抖,他能感覺得到。他伸出一隻戴了手套的手,搭在兒子的胳膊上。里奇蒙公爵向他點頭示意;他站在一個顯眼之處,旁邊是他的岳父諾福克。公爵的兒子薩里在跟他父親低語,但諾福克卻直直地看著前方。諾福克一家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目送著父子兩人出去。「他的話很有意思,」賴奧斯利說。「眼前的局勢是什麼,先生?」
就像懷亞特曾經告訴他的那樣:「最令人痛苦的是,」他當時說,「她向我暗示,幾乎是在炫耀,她拒絕了我卻應允了其他人。」
「你聽到了,」謝爾頓夫人說。「他們不會幫你掩護的。」
「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他說。「要明白你現在在幹什麼。如果你在法庭上或樞密院指證你丈夫,那麼在往後的日子里,你會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他向外國使節躬身致意;但查普伊斯在哪兒?有人傳話來說,他患了四日熱:他讓人捎話過去,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只要是能讓他舒服一些的東西,讓他儘管派人去我家取好了。如果他的發熱是起於今天,星期一:那麼明天就會減退,到星期三他就能站起來,但還是顫巍巍的,不過到星期四晚上,他又會再度發燒,卧床不起。
「你是在用酷刑威脅我嗎?」
國王坐在那裡,打開了話匣子。十來年以前,安妮牽著他的手,帶他走進森林。在明亮的日光透過蒼翠的枝葉投灑下來的森林邊緣,他失去了良好的判斷力,還有他的純真。她一整天都纏著他不放,直到他渾身發抖,精疲力竭,但是他甚至無法停下來喘息,無法回頭,他迷了路。他一整天都在追她,直至天色漸暗,然後他藉助火把的光亮跟著她:突然,她甩開他,滅掉火把,將他一個人撇在黑暗之中。
「那麼你認為,那些獻殷勤的人,你並不認為她跟他們發生過關係?」
喬治說:「我跟諾森伯蘭伯爵談過了。他堅持他的誓言。之前不存在婚約。」
喬治對他冷笑了一聲。「天氣晴好的話,他還能行。」
「你是在猜測他這樣問。你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他的聲音很冷淡;他自己都聽出來了,這種冷淡讓他感到驚訝。
星期天:「真希望你今天上午在這裏,」羅奇福德夫人興緻盎然地說。「那一幕真是值得一看。國王和安妮站在大窗戶前,下面院子里的人都能看到他們。國王已經聽說她昨天與諾里斯的爭吵。嗯,全國上下都傳遍了。看得出來國王簡直氣瘋了,臉色鐵青。她站在那裡,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她自己也疊起雙手,向他演示著。「你知道吧,就像國王那幅大掛毯上的以斯帖王后那樣?」
當他覺得可以讓賴奧斯利看到他的面孔時,才轉過臉來。他滿面笑容,說,「為我的健康乾杯。」
他拿起筆。「羅奇福德夫人,我不能寫下『他用那種方式吻她』。」
現在他得好好研究一下簡,研究一下她那低眉順眼的面孔上的表情。亨利當初追求安妮時,安妮是定定地看著世界:她微抬著下巴,在那容光煥發的皮膚映襯下,那雙淺淺的眸子猶如兩汪幽黑的潭水。而簡呢,掃一眼就夠了,然後就會垂下眼帘。她的臉上是一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見過這種表情。四十年來,他一直在觀看各種圖畫或畫像。孩提時代,在逃離英格蘭之前,他看過用粉筆畫在牆上的叉開的女性下體,或者是禮拜天做彌撒時,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研究一位目光獃滯的聖人。但是在佛羅倫薩,大師們畫過面泛銀光的聖女,她們嫻靜而勉強,命運在家人精心的權衡中已經確定;她們將目光轉向內心,轉向痛苦和榮耀的情景。簡看過那些畫像嗎?難道大師們是從現實生活中擷取了素材,難道他們端詳過被家人領進教堂大門的某個訂了婚的姑娘的面孔?不管是法國帽子,還是山牆形頭飾,這些都不夠。如果能夠完完全全地罩住自己的臉,簡一定不會遲疑,以免世人看透她的心思。
亨利沒有回答。他想了想,然後說:「她總是在向我宣揚,請注意我說的話……總是在向我宣揚法國有多麼好。我想你說得對。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我不相信是哈里·珀西得到了她的處|女之身。他不會撒謊,對吧?以身為英格蘭貴族的名譽擔保,他不會撒謊。不,我相信她最初是在法國宮廷被誘騙失身的。」
一家人全都聚集在走廊里。有那兩兄弟,行事穩健的愛德華和率性而為的湯姆。有醜名在外的老色鬼約翰爵士。還有瑪喬莉夫人,年輕時遠近聞名的大美人,約翰·斯凱爾頓曾經為她譜寫過詩篇,稱她「賢良、謙恭而溫順」。那種溫順如今已不明顯:她看上去嚴肅而自得,似乎通過隱忍和努力,終於苦盡甘來,儘管這耗費了她近六十年的光陰。
「已經有一會兒了,」另一位姑母說。「我們確定她那兒沒有男人嗎?」
懷亞特沒有回答。沉默在繼續,將他們包圍起來: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默,而在其他地方,葉子在張開,山楂花在樹上綻放,泉水在叮噹作響,年輕人在花園裡歡笑。最後,懷亞特開了口,他的聲音很不自然:「那不是證詞。」
「他們的供詞顯然應該夠了,陛下。您知道哪些人有嫌疑。讓我把他們都抓起來。」
「活下來的沒有。」他看著諾里斯,心裏有些惱火。他似乎以為憑著能說會道,憑著真誠和坦率,他就能扭轉局勢。宮廷上下都看到了他垂涎于王后。購物時飽了眼福,顯然還動手撫摸過,他怎能指望到頭來不用付賬?
她笑了。「我可是很貪吃。」
「把你的判決讀完吧,」他告訴諾福克,並退開幾步。
他侃侃而談,就像在奮筆疾書一樣;他已經在把這些話變成正式的報告。
「你們不能把我怎麼樣。我會發誓我很忠誠,國王會相信的。你們根本就找不到證人。你們甚至不知道如何指控我。」
里奇蒙的僕人們候在一旁:他們的徽章是一個用後腿站立的半獅獸圖案,藍黃兩色的制服在漸弱的光線中隱隱約約。他們很想像保姆把孩子從泥坑中拎起來一樣,將小公爵一把拎走,讓他遠離克倫威爾此刻所耍的任何陰謀。眼下有一種恐怖的氣氛,而且是他製造的。沒有人知道抓人的事還會持續多久,或者還有哪些人會被抓。他甚至覺得自己也不清楚,而這件事是由他一手主導。喬治·博林被關進了塔里。韋斯頓和布萊里頓已經獲准在這個世界上再睡最後一夜,可以有幾個小時來處理後事;明天這個時候,他們牢房的門會被打開:他們可以逃,但逃往何處呢?除了馬克之外,那些人都沒有受到正式審訊:也就是說,受到他的審訊。但是,對戰利品的爭搶已經開始。諾里斯被關押不到一天,第一封信就來了,請求分享他的某些職位和特權,寫信人的託辭是他有十四個孩子。十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巴:且不提那男人自身的需要,以及他妻子貪婪的胃口。
「這完全不是一碼事。這位小姐很賢淑,而那位……」卡魯不知該如何表達;的確,法庭對她的狀況尚無定論,指控的罪名尚未明確,所以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她。如果她是叛國者,那麼從理論上說,在等待法庭裁決期間,她就已經死了;儘管據金斯頓報告,她在塔里還是盡情地吃喝,聽到那些很隱私的笑話時仍然開懷大笑,就像湯姆·西摩一樣。
「很好。事情過去之後,為了補償給你帶來的麻煩,為了補償對你的拘禁,我會做出安排,讓你得到一筆錢。」
「你捫心自問,」諾里斯說,「我怎麼可能完全置自己的榮譽于不顧,背叛對我恩重如山的國王,並且將一位我所敬仰的女士置於這麼可怕的險境?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家族就在侍奉英格蘭國王。我的曾祖父侍奉過聖人般的亨利六世國王,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我的祖父侍奉過愛德華國王,如果他兒子活了下來治理國家,我祖父還會侍奉他兒子。在被蝎子理查德·金雀花逐出國境后,他侍奉過流亡中的亨利·都鐸,直到他登基為王,他仍然在侍奉他。我從小就跟在亨利身邊。我像兄弟一樣愛他。你有兄弟嗎,克倫威爾?」
她說:「我不是說讓他當證人。我告訴你的是他待在她的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關著門。」

他(克倫威爾)把信放了下來。似乎什麼話都被他說了。她不可能有罪。但是又肯定有罪。我們——她的教友們——與她斷絕關係。
「女士們不願意跟你有過多的交往,」查普伊斯說。
兩人一時默然。他坐下來,等待著,看著眼前的將死之人。他已經在考慮如何處理諾里斯的那些職務,以及王室的各種贈予。他會盡量幫助那些地位低下的申請者,比如那個家裡有十四個孩子的男人,他想掌管溫莎的一座公園,並在城堡里謀個管理職位。諾里斯在威爾士的職務可以交給小里奇蒙,這樣實質上就回到了國王手中並在他的管控之下。雷夫可以得到諾里斯在格林威治的房產,那麼,當他必須待在宮裡時,就可以將海倫和孩子們安頓在那裡。愛德華·西摩提到過想要諾里斯在克佑區的宅第。
「不是。」「簡稱」不會撒謊。「我想可能是托馬斯·懷亞特。」
「我想他跟國王在一起,」奧德利說。他轉過身來,對他小聲說道,「正在對國王說你的朋友懷亞特的壞話。對此你要有所準備,秘書官大人。」
「我請你考慮,大人,你跟安妮·博林已經結過婚。」

此時此刻,在格林威治,他們應該正在比武場上撒沙。克里斯托弗說:「國王今天會上場嗎?他會不會與諾里斯大人交手,並把他幹掉?」
他收回心思,收起材料;法官們希望商討一下。針對喬治的證據都很難站得住腳,但如果這些罪名被推翻,亨利會另找理由來控告他,而這會讓他的家族很為難,不僅是博林一家,還有霍華德一家:為此,他想,諾福克舅舅將不會放過他。不管是在本次審判還是之前的審判中,還沒有人指責這些罪名不可信。這些人會背著國王密謀,並與王后通姦——這已經成了一件大家可以相信的事情:有韋斯頓是因為他行事草率;有布萊里頓是因為他無惡不作;有馬克是因為他野心勃勃;有亨利·諾里斯是因為他跟國王關係密切,十分親近,他把自己當成了國王本人;有喬治·博林不是儘管他們是姐弟關係,而恰恰因為他們是姐弟關係。大家都知道,為了爭權,博林家的人會不擇手段;安妮·博林既然踩著倒台者的身體登上了王后寶座,難道就不會將博林家的某個私生子也推上王位嗎?
「哦,男人啊,」她說,「總是在生氣。氣得連自己有幾根指頭都數不清楚。」
那人說:「他們告訴我,我可以跟她說法語,她會聽得懂。」
克蘭默點點頭。對妻子的名字他似乎難以啟齒。每當國王提起婚姻,他就心驚膽戰,而最近這些日子里,國王當然很少談論別的事情。「她擔心國王娶了新王后之後,會回歸羅馬,於是我們就不得不分手。我告訴她,不會的,我知道國王很堅決。但他是否會改變想法,以便牧師可以跟自己的妻子公開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覺得這毫無希望,那麼我想就應該讓她回家,以免她到頭來無依無靠。你知道會是什麼情形,過些年後,親人會離世,他們會忘記你,你會忘記自己的語言,起碼我是這麼認為。」
「今天不用。因為你可能會忍不住過分誇獎他們。不過,你願意坐下來陪我們喝一杯嗎?」
那人聳聳肩。「隨你好了。你是克倫穆爾吧?他們告訴我你掌管一切。實際上他們還跟我開玩笑,說你如果因為她長得太丑而昏倒的話,有個人會拿起大刀的,他叫克倫穆爾,非常厲害,能砍下赫德拉的腦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們說是一條蜥蜴或者是蛇,它的頭每砍下一個,就會再長出兩個來。」
「那取決於審判你的法庭。」
「我總是樂於以合適的方式表達謝意。請問,大人在會議上會投誰的票?」
「當然不能。但我們必須得出自己的結論。我想,她不是個毫無經驗的女人,如果沒有精湛的表現,就不會引起她的興趣。」
「哦,我研究過你,」諾里斯說。「就像以前我研究過你的主人沃爾西一樣。」
格利高里點點頭。他似乎明白了,但也許只是似乎而已。如果格利高里說,「他們有罪嗎?」他指的是,「他們真的那麼幹了嗎?」但如果他說,「他們有罪嗎?」他指的卻是「法庭認定他們有罪嗎?」律師的世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人被撇開在外。這是一場勝利,一場小小的勝利——將糾纏在一起的大腿和舌頭清理開來,將那堆喘息的部件平攤在白紙之上:正如高潮過後,身體重新躺到白色的床單之上。他見過寫得很漂亮的起訴書,沒有任何廢話。但這份不是:詞語堆堆疊疊,啰里啰嗦,內容很醜陋,形式也難看。針對安妮的計劃在孕育時遭到污瀆,落地時不是時候,生出來的是一堆不成形狀的組織;它等待著被舔舐成形,就像熊寶寶被熊媽媽舔舐成形一樣。你養育了它,卻不知道養育的是什麼:誰曾料想馬克會招供,或者安妮會表現得完全就像一個遭受壓迫且罪孽深重的女人?正如那幾個人今天在庭上所說:我們犯有各種罪,我們全都犯了罪,我們全都有過這樣那樣的違規犯法之舉,即使在教會和福音之光的照耀下,我們也可能不知道那是些什麼罪。梵蒂岡的人都是研究罪孽的專家,從那兒傳來消息說,在這個困難時刻,亨利國王任何示好的行為,任何和解的姿態,都會受到歡迎;因為對於事態的變化,不管其他人有多麼震驚,羅馬方面都並不感到意外。當然,在羅馬,這很稀鬆平常:通姦,亂|倫,他們只會聳聳肩而已。在班布里奇紅衣主教時期,他在梵蒂岡待過,很快就發現教廷里沒有任何人明白正在發生的一切;教皇更是被蒙在鼓裡。見不得人的事會自生自長,陰謀無父無母,卻能茁壯成長:唯一需要了解的就是沒有誰能通曉天下之事。
理查德抬起頭來。「我收到格利高里的一封信。」
金斯頓夫人起身迎接他,他說:「請坐,親愛的夫人……」安妮在哪兒?不在她的會見廳。
諾里斯抬起面孔。「馬克·史密頓怎麼得罪你了?」
所以,如果有一天,她的貞操之線戛然而斷,而對碰巧站在旁邊的隨便哪個人,她說的都是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到頭來會怎麼樣?哪怕那個人是她弟弟?
馬克抬起頭。「我不知道您會說我的家鄉話。」
「王後會怎麼樣?」
「我敢打賭,你在義大利肯定見過。只不過有時候,人們親眼見到了卻不敢說出來。」
「但是對一位莊重、虔誠、唯一的職責就是生兒育女的女人來說呢?」
那孩子笑了起來。「我們把他關進了聖誕物品貯藏室。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您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裝著套子的聖誕星時,對您說,先生,那個滿是尖角的東西是什麼?我以為是一種刑具。嗯,那間屋子黑洞洞的,他磕磕絆絆地碰到了聖誕星,被尖角戳著了。接著,孔雀翅膀從護套里伸出來,用指頭摸了摸他的臉。於是他以為自己是與一個幽靈一起關在黑暗中。」
「你就是這樣的嗎,秘書官大人?」這本是無心之問,但一時間,他不禁懷疑這孩子是否在幫什麼人打探。
「我想告訴你,現在我有了一個女人。」
「那些演員都解決了,」賴奧斯利說。「把紅衣主教抬進地獄的四個人無一漏網;還有馬克那個可憐的傻瓜,當時把他們的行為編成了一首詩。」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你不會的,秘書官大人,你總是在說要娶這位小姐或那位夫人,但我們知道你在待價而沽。」
諾里斯的臉紅了:就像那天一樣。「你是有意曲解我。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她是已婚女人,所以男人的……男人的下體對她而言並非從未見過。」
亨利又一次打斷了他。「但你會發現他接著又說,如果她有罪,就應該受到毫不留情的懲罰,以儆效尤。因為是我讓她平步青雲。他接著還說,任何熱愛福音的人都不會偏向她,而是會恨她。」
哈里·珀西抬頭看著他,「我不只是軟弱,克倫威爾。我快要死了。」
一個人:不過還能有誰陪伴他呢?指望「溫文爾雅的諾里斯」對他輕言細語已是枉然。諾里斯此前掌管著國王的私人錢袋;現在你會以為國王的錢沒人管了,正沿著大路流走。天使的豎琴被劈成兩半,不再有和諧的琴聲;錢袋的繩子已經割斷,衣服上的絲結已經扯開,露出了裏面的皮肉。
「是嗎,『簡稱』?我想不出是為什麼。」
克里斯托弗坐了下來,對著剩下的蛋糕狼吞虎咽。他特別喜歡蜂蜜和糖。餓著肚子長大的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即將來臨,空氣溫和舒適,樹葉綻出嫩綠,檸檬蛋糕添加了薰衣草的香味:剛剛擺好的蛋撻插上了小枝羅勒;還有那切成兩半的草莓,澆上了用文火熬過的泡在糖漿里的接骨木花。
他轉向金斯頓。總管現在已經上了年紀,儘管十五年前曾經因為國王的事務出使過法國,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法語;紅衣主教的建議是,說英語,說大聲。「你剛才聽到了吧?」他問。「亨利已經派人去加來請行刑人。」
禮物,他想;這倒可以安排。
他沒有責備這孩子話語粗俗。他是話糙理不糙。事實也會證明,等那個時刻來臨時,女侍們也的確這麼做了。她們自己肯定討論過這一點。
「你的頭很痛。你感到噁心。你擔心自己會吐在渥蘭大主教的聖鞋上。這種可能性讓你太過忐忑,所以你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事情。你沒有專心聽別人向你提的問題。這根本不是你的錯。」
王后藏進了他的袖子。錢幣裝進了他的口袋。賭徒們大喊,「你會挨鞭子的!」
這是叛國罪。很有可能。設想國王之死。法律對此有明文規定;從夢見到希望再到實現,僅僅是一步之遙。我們稱之為「想象」他的死亡:思想是行為之父,而行動又天生蒙昧、醜惡和不成熟。瑪麗·謝爾頓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麼。她以為這隻是情人之間的爭吵。她以為這隻是她漫長的愛情生涯和為愛所吃的苦頭中的一個插曲。「我想,」她獃獃地說,「哈里·諾里斯現在再也不會娶我了,甚至懶得假裝要娶我了。如果你上個星期問我王后是否跟他有染,我會說沒有,但現在看來,他們之間顯然有過這種語言和眼神上的交流,至於行動方面,我怎麼可能知道呢?我想……我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我睡不著。能借一步說話嗎,先生?」
「哦,他有,」公爵說。「我想我們來這裏就是為了討論此事。如果她對他實施法術騙婚,那麼婚姻就無效,這是我的理解。」公爵抱著雙臂,靠回到椅背上。
他笑了。「但另一個男人也會在幫他養孩子。」
如果他說出來,諾里斯會明白嗎?他需要有罪之人。於是就找到了有罪之人。儘管他們所犯的也許並非被控之罪。
「他不會同意的。那都是私下交流的東西。」

「但是,」國王堅持道,「你們必須了解她的本性。我給了她一切,她卻對我以怨報德。要讓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要提醒他們注意女人的真實面目。她們慾壑難填。我相信她跟過上百個男人。」
他抬起頭。格利高里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打擾他的思緒。但現在他開口了,「他們的死定在什麼時候?」
「你這個月突然有了一些很奇怪的朋友。天主教朋友,瑪麗小姐的人,查普伊斯。你現在跟他們聯手,但以後怎麼辦呢?如果在你甩掉他們之前,他們就甩掉了你,那可怎麼辦?」
「我想這話很受用。」她舔了舔手指。「你很懂人情世故,秘書官大人,所以知道,如果你給一個女人寫情詩,一定會附上賬單的。」
「我也是簡的親戚。」布萊恩仍然很輕鬆,從他靠在椅背上、雙腳伸到桌子底下的樣子可以看出來。「我還以為我不會受到訊問。」
「你曾經預言我會被絞死。」他張開雙臂。「可我卻活得好好的。不過我現在遇到了困難,儘管你不喜歡我,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來找你。所以我請你幫助我。」
他沒有入睡,腦海里思緒萬千。他想,我從來沒有為了愛而徹夜難眠,儘管詩人說這很平常。現在,我卻為了截然相反的感情而毫無睡意。不過話說回來,對安妮,他並沒有恨,而只有淡漠。他甚至不恨弗朗西斯·韋斯頓,就像你不會恨一隻叮人的蚊子一樣;你只是想上帝為什麼要創造它。他可憐馬克,但回頭想想,我們都當他是孩子:我像馬克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漂洋過海和穿越歐洲諸國的邊界。我曾經躺在溝里叫喊,並艱難地掙扎出來,讓自己踏上漂泊之路:不是一次而是兩次,一次是逃離我父親,還有一次是逃離戰場上的西班牙人。我像馬克或弗朗西斯·韋斯頓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波爾蒂納里和弗雷斯科巴爾迪兩個家族嶄露頭角,而早在我像喬治·博林這麼大之前,就已經在幫他們處理歐洲的生意;在安特衛普,我干過破門而入的事情;而回到英格蘭時,我已經改頭換面。我一直在使用別國的語言,讓我欣喜和意外的是,我的母語說得比當年離開時還要流利;我向紅衣主教毛遂自薦,與此同時,我娶妻成家,並在法庭上表現不凡,我會走進法庭,朝法官們微笑示意,講起話來有理有據,條理清晰,而法官們很高興我跟他們笑臉相對,而不是咄咄逼人,所以往往會支持我。人生中許多看似災難的事情其實並非災難。幾乎任何事情都可能有轉機:出了每一條溝,都會有一條路,只要你能看得見。
再看看安妮說了些什麼吧!根據這份文件,她已經承認,「她從內心裡絕對不會愛上國王。」
「大人,住口,」奧德利厲聲說道。他不得不搬出斥責他的最後一招:「想想你的祖先吧。」
有生以來,簡·西摩的面頰第一次有了紅暈;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映襯所致,她的衣服是榲桲果凍一般的柔和而發亮的玫紅色。
「你身為基督徒,居然要我做這種事?為將我姐姐置於死地而作證?」
「我是否可以說……」大使停下來,抿了一口酒,吃了一點金斯頓的僕人端上來的餅乾,「在法國,我們覺得這整件事情不可思議?亨利如果想甩掉小妾,不是完全可以做得悄無聲息嗎?」
一時靜默之中,夜幕下的房間調整著位置,人影也在移動。秘書官大人說,「有點冷,我們得生火了。」
「還有一件事,」卡魯說。「你必須把懷亞特抓起來。」
他說:「你們家的人全都不配提起紅衣主教。還有托馬斯·莫爾。你姐姐當時一心只想報復。她常常對我說,什麼,托馬斯·莫爾還沒死嗎?」
「因為我有蛋糕。」
他說的是哪個妻子呢?凱瑟琳和安妮都曾經是紅衣主教的對頭。「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那麼糊塗,」亨利說。「不過,奧古斯丁不是將婚姻稱為『一件致命的、令人盲從的衣物嗎?』」
他聳聳肩,轉過臉去。喬治左右兩難,只要提及針對自己的控罪,就構成了真正的犯罪。作為檢察官,他寧願國王的窘境未被提及;不過對亨利而言,這件事情在法庭上公開並不比在大街上談論造成更大的恥辱,而且酒館客棧里還流傳著小雞雞國王與他的巫婆妻子的段子。碰到這種情形,男人多半會怪罪女人。怪罪她做過的某件事,她說過的某些話,當他氣餒時她投來的憤怒眼神,以及她嘲弄的表情。亨利害怕安妮,他想。但是跟他的新妻子在一起,他會重振雄風。
的確。審判是一種臨時的解決方法,是擺脫安妮、迎娶簡的權宜之計。其效果還沒有得到檢驗,反響還沒有出現。但是他認為國家的心臟會有震動,聯邦的肚子會有起伏。他起身走到諾福克身旁,催促他繼續審理。喬治·博林——目前處於受審與定罪之間——看上去好像也可能會倒下,並且哭了起來。「扶羅奇福德大人坐下,」他說。「給他弄點喝的。」他犯有叛國罪,但仍然是一位貴族;他可以坐下來聆聽自己的死刑。
格利高里說:「但還是有可能緩期執行吧?」
費茲清了清嗓子。「夫人,你府里的人將被遣散。」
「還有嗎?我的天哪!」
他笑了。「而湯姆·西摩正在做捲髮。大婚那天,國王會很開心,我會很開心,全國上下都很開心,只有諾里斯除外,因為恐怕他已經死了。對此我沒有辦法,除非你自己坦白,乞求國王的恩典。他答應會恩典的。而且他說話算話。多數時候都是這樣。」
簡打開自己得到的獎賞。她讓鏈子從手指間滑過;鏈子很細,像她自己的髮絲一般。她把小書放在掌心,翻了過來。在金黑兩色瓷漆的封面上,有兩個用紅寶石鑲嵌而成的相互交錯的首字母:H和Aread•99csw•com
「遇到這種情形?」諾福克重複道。公爵一時啞然,至少在他們緩緩駛進泰晤士河的中心航道時,他感到語塞:他皺著眉頭,無疑是想到了自己那位飽受虐待的妻子及其出軌的可能性。他覺得最好的回應是嘲弄一番:「不如這樣吧,秘書官大人,我知道你對我的公爵夫人很友好,你看這樣如何?克蘭默可以解除我們的婚姻,然後只要你願意,她就是你的了。什麼,你不想要她?她會帶上自己的鋪蓋,還有一匹可以騎的騾子,而且她吃得不多。我會每年再付40先令,讓我們握手成交。」
他搖搖頭。「每個人都會極力推卸自己的罪責,但不會幫同伴開脫。同樣,所有的人都會說『我是清白的,』但不會說『她是清白的。』他們不能說。她也許是清白的,但任何人都不會為此作證。」
從理論上說,事情已經完結。庭審記錄已經歸他掌握,將送往案卷司長官邸,或者保存,或者銷毀,或是暫時擱置一旁,但死者的屍體是一個不潔的、急待處理的難題。屍體必須搬上馬車,運進倫敦塔里:他不難想象那種情景,一堆糾纏在一起的無頭死屍,猶如胡亂地堆在床上,或者就像戰場上的屍體,被掩埋之後又重新挖了出來。進入城堡之後,他們的身上將只剩下襯衫,外套被扒下來,成為對行刑人及其助手的犒賞。緊鄰鎖鏈中的聖彼得禮拜堂的牆邊,有一片墓地,幾位平民將被埋在那裡,而羅奇福德將獨自前往教堂的地下。但是現在,死者身上已經沒有顯示各自身份的徽章,辨認起來有些困難。有位殯葬工說,把王后叫來,她了解他們身上的各個部位;但其他人都責備他,理查德說。他說,看守見得太多,很快就不再講究什麼禮法。「我看到懷亞特從鐘塔的柵欄邊往下看,」理查德說。「他對我打了個手勢,我想給他希望,但不知道該如何向他示意。」
王后的房間里,整天都是吵嚷、摔門和腳步跑動的聲音:還有壓低嗓門的談話聲。「我但願自己不在宮裡,」謝爾頓說。「我但願在別的地方。」她把手收了回去。「我應該結婚。趁著我還年輕,找個人嫁了,生幾個孩子,這也是奢望嗎?」
「瑪麗留在原處會更好。在這裏和樞密院以及大街小巷所討論的話題,不宜傳進一位年輕姑娘的耳中。」
他說:「按照這種理論,你認為她跟諾福克舅舅也有一腿嗎?甚至也可能包括你自己,弗朗西斯爵士。如果她意在自己的親戚的話。你很討女人喜歡。」
「如果我請你出庭作證,你會宣誓並重複這句話嗎?」
賴奧斯利帶著他手下的人等在外面。他們靠在牆上,講著笑話。一看到他,他們就打起精神,顯出期待的神色。「審完了嗎?」賴奧斯利說。「他坦白了?」
賴奧斯利點點頭。「但我還是要說,把托馬斯·懷亞特算進來吧。即使您不抓他,您的新朋友們也會的。而且我一直在想,先生——如果是我固執的話,請原諒——事成之後,您的新朋友們會怎麼樣呢?如果博林一家倒了,而且他們似乎非倒不可,那麼瑪麗公主的支持者會說是他們的功勞。他們不會感謝您付出的努力。他們跟您講話時也許會彬彬有禮,但由於費希爾和莫爾的事情,他們永遠都不會原諒您。他們會把您趕下台,還可能將您徹底毀掉。卡魯、科特尼家族等,那幫人會統攬大權。」
他向克蘭默道別,擁抱了他一下,低聲說:「一切都會好的。」小里奇蒙碰了碰他的胳膊:「秘書官大人,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
「我覺得,」愛德華說,「總是這麼謙卑可能會令人乏味。抬起頭來看著我,簡。我想看到你的表情。」
他看到托馬斯·懷亞特在自顧自地玩骰子:是老亨利·懷亞特爵士所痛斥的那種混時間的消遣。「誰贏了?」他問。
「如果程序上存在紕漏,那麼要你收回當時所發的誓,你就不必感到良心不安了。你知道,也許那甚至不是一部《聖經》?」
即使城裡的街道上,山楂花也在綻放。他給塔里的女士們帶了一些花。克里斯托弗只好捧著那些花束。小夥子長胖了不少,看上去就像一頭被戴上花環準備獻祭的公牛。他心裏想,不知道《舊約》里的異教徒和猶太人會怎樣處理祭品;他們肯定不會浪費新鮮肉,而是會把它分發給窮人吧?
「讓你的債主們來找我。至於以後,如果你需要讚美,可以上克倫威爾的銀行來支取。我們會照顧好我們的顧客,我們的條件也很優厚。這一點眾所周知。」
「傑羅姆,」克蘭默低聲說:彷彿他寧可否認這位聖人的權威性。「不過還有許多讚揚婚姻的教義,讓人更容易接受。」
馬克坐在那裡,雙唇微張,後背僵直,一隻腳對著門,表明他很想儘快脫身。
聖喬治節。在整個英格蘭,布龍和紙龍在熱熱鬧鬧地遊街,後面跟著身披錫制盔甲的屠龍戰士,他們用生鏽的舊劍敲打著盾牌。處|女們編織著樹葉花環,春天的花兒被送進教堂。在奧斯丁弗萊的大廳里,安東尼將一頭綠鱗怪獸吊在頂樑上,怪獸翻著眼睛,伸著舌頭,顯出色眯眯的樣子,讓他依稀想起了什麼,但一時又難以名狀。
賴奧斯利先生連忙起身。找來了一位僕人。日光照在一隻錫壺的弧形肚子上,加斯科涅葡萄酒倒進了酒杯。「我給弗朗西斯·布萊恩頒發了這種酒的進口許可證,」他說。「應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他真是沒品味,對吧?沒想到他把它賣給了國王的貯酒室。」
「哦,她責罵了他。她說,你不該說這種話,為了英格蘭王后的榮譽,我弟弟喬治也會來踢你的。她邊說邊笑。就這樣,哈里·諾里斯跟我吵了起來,為了韋斯頓。接著韋斯頓又跟他吵了起來,為了王后。然後他們兩個人又跟威廉·布萊里頓吵了起來。」
「沒有,」孩子說。他攤開雙手,顯出茫然無助的樣子,他小時候就是這樣茫然無助。「沒有。沒有人跟我解釋。請不要告訴他。他不會理解的。」
博林開始全身發抖。他大驚失色;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他想起托馬斯·懷亞特曾經跟他說:「那就是安妮的伎倆,她先說好的,好的,好的,然後突然說不行……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常常向我暗示,幾乎是在炫耀,她拒絕了我卻允許其他人。」
「賴奧斯利,我們可以借一步說話嗎?」他揮手示意「簡稱」走出房間,到了門口,他壓低嗓門對他說,「最好不要具體說明是怎樣的痛苦。就像尤維納利斯所說的那樣,最折磨一個人的是他自己的思想。還有,不要做空頭威脅。我不會對他用刑。我不想讓他坐著輪椅去受審。如果對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傢伙我都需要用刑……那下一步呢?連睡鼠也踩死嗎?」
禮物用絲綢包裹著。簡一邊在手上擺弄著,一邊抬起頭來。「你曾經給我送過一件禮物,克倫威爾大人。當時從來沒有人那樣。你可以相信我會銘記在心的,等我有能力回報你的時候。」
他看著眼前的囚犯,坐了下來。他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我為此已經學習了一輩子。我已經自學成才。」他這一生都在學習什麼是虛偽。那些曾經恨不得要他命的目光現在流露出假惺惺的敬意。那些曾經想扇掉他帽子的手現在伸出來與他相握,有時還握得很緊。他已經讓他的敵人轉過身來面對他,跟他聯手:就像跳舞時一樣。他準備要他們重新轉回去,讓他們直面自己那漫長而凄冷的餘生:讓他們感受寒風,感受那無遮無擋之處的刺骨寒風:讓他們露宿在廢墟上,渾身冰冷地醒來。他對懷亞特說,「你告訴我的所有情況我都會記下來,但我向你保證,等這件事大功告成,我就會把它毀掉。」
「告訴他不用帶進來。」
「我娶了安妮,卻忘記了?」
他整理著文件。
只不過是居家過日子的一個平常要求,但馬克卻以為他們是要燒死他。他從凳子上跳起來,朝門口衝去;這也許是他第一次表現出來的一點聰明,但身形粗壯、神態友好的克里斯托弗卻擋在門口,把他攔了回來。「坐下吧,小帥哥。」克里斯托弗說。
「接受我的忠告吧。不要跟任何人談起。」
簡把手伸到頭上,動作小心翼翼,彷彿那東西很燙手。「別碰它,」她母親厲聲說道。「你以前戴過。很快會習慣的。」
根據謝爾頓的敘述,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哈里·諾里斯和謝爾頓小姐又開始講話了,不久就和好如初,哈里又上了她的床。一切都跟從前沒有兩樣。直到今天:4月29日。「今天上午的事情是因馬克而起,」瑪麗·謝爾頓說。「你知道他總是晃來晃去吧?總是待在王后的會客室外面。她進進出出時,不會跟他說話,但是會笑著拉拉他的袖子,或者碰碰他的胳膊肘,有一次還弄斷了他帽子上的羽毛。」
從那以後,他跟伯爵做過不少生意,現在的伯爵病怏怏的,是個萎靡不振的年輕人,負債纍纍,越來越難以掌控自己的事務。事實上,審判差不多已經完成,他所行使的審判,只不過就大家所知:伯爵的兩個臭蛋還安然無恙。在「馬克和獅子」的那次談話之後,連喝了幾天酒的伯爵讓僕人幫他弄乾衣服,擦掉殘留的嘔吐物:他一身餿味,鬍子拉碴,因為之前的嘔吐而渾身發抖,臉色發青,就這樣出現在國王的樞密院面前,應他(克倫威爾)的要求,改寫了自己的熱戀史:發誓與安妮·博林毫無瓜葛;聲明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婚約;以身為貴族的名譽擔保,他從未動過她;她完全是自由之身,所以國王可以執其手,擁其心,娶為妻。為此他還憑著《聖經》發了誓,《聖經》捧在托馬斯·克蘭默之前的大主教老渥蘭手中:為此他還領受了聖餐,而亨利的雙眼一直盯在他的背上。
「當一個人認罪時,我們就不得不相信他。我們不能費盡周折地去向他證明他錯了。否則法庭就永遠無法運作。」
「哈里·諾里斯這時進來了。」
但是他沒有動。他覺得手下的人不會違背他的命令。他想,不知道格林威治的人是否已經入睡。軍械庫離宮殿太近,在比武前的幾個小時,那裡鐵鎚敲敲打打的聲音常常此起彼伏。敲打、鑄型、焊接、在打磨機上打磨的工序都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最後擰一擰鉚釘,上點油,活動活動,最後調整一下,好讓迫不及待的比賽選手安心。
「是啊,他們也這麼告訴我。我想你太相信自己會得到寬恕,相信自己還有許多年歲可以隨意作孽,而上帝縱使看到了一切,也只能耐心等待,就像一位侍從:你最終會注意到他,答應他的請求,只要他願意等你到老。是這樣吧?」
他想,我為什麼要給馬克誇口的機會,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我原本可以速戰速決;我原本可以告訴他我需要什麼,然後恐嚇他一通。可我卻慫恿了他;這樣就把他自己牽連了進去。關於安妮,如果他說出實情,就會罪責難逃;而如果他撒謊,還是難逃罪責。我已經準備對他實施逼供,如果有必要的話。在法國,嚴刑拷打是家常便飯,就像吃肉必須放鹽一樣;在義大利,它是廣場上的一項運動。而在英格蘭,法律不允許這樣。但如果國王首肯,或者說特許,則可以使用。倫敦塔里的確有肢刑架。沒有人能夠承受。沒有任何人。對大多數人來說,它的用途太過明顯,只需要看一眼就已經足夠。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調情,」他說。「法國人是這麼做的嗎?」
威爾特郡伯爵說:「我真是不理解,喬治,你居然看不清眼前的局勢。」
「我們聽說他們都負有債務,先生,」他的職員托馬斯·艾弗里說,他負責賬務。
「有什麼用呢?」她很是不屑。「我們結婚的時候,他說他已經為我儘力了。做父親的都是這樣說。在為我與博林定親時,他花的心思還不及賣一隻小獵犬那麼多。既然你認為有一個溫暖的窩和一盤碎肉,那還需要知道什麼呢?你不會問一頭畜生想要什麼。」

「這是平常的好意,」亨利解釋道,並在椅子里動了動,就像有人要他做出說明一般。他點點頭:當然,陛下。諾里斯最終是否返回賽場,他並不知道。下午三點左右時,理查德·克倫威爾穿過人群,來到包廂,跪在國王面前,並馬上湊近國王的耳朵低語起來。「他跟我解釋了樂師馬克如何被抓,」國王說。「他已經全部招了,你的外甥說。什麼,是自願招的嗎?我問他。你的外甥說,你們對馬克什麼都沒幹。他毫髮未損。」
「我接受你的更正。」天哪,他想,男人可以嫖娼,還美其名曰「贊助」。伍斯特夫人掉了幾顆葡萄乾在桌上,他很想將它們撿起來喂進她的嘴裏;她可能會覺得無所謂。「那麼,王后在當贊助人的時候,有沒有在私底下贊助?」
「到了,讓·德·丹特維爾。他提出了交涉。」
「多麼精彩的一齣戲啊。」他嘆了口氣。「真希望我們現在都可以卸下偽裝回家。」
兩位代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桑普森看著克蘭默。沒有人去看公爵。最後,克蘭默說:「我們不需要公之於眾。我們可以公布裁決,但不公開理由。」
「當然,我還是很樂意為你們演奏。也許您想要我聽聽您那些唱詩班的孩子們的表演?」
他們轉身走開。克里斯托弗說:「大人,他對我說,告訴那些女侍,她跪下時得用裙子裹住雙腿,以免倒下來的姿勢太糟,把那麼多傑出侍從已經看過的地方又昭示天下。」
「她們也不是我的朋友,」馬克說,「甚至會否認我跟你們說的事情。她們是韋斯頓、諾里斯等大人的朋友。她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經常揉亂我的頭髮,稱我為僕人。」
時間已近九點。「你吃過早餐了嗎?」弗朗西斯說。
5月16日晚上,克蘭默大主教來見他時,顯得病怏怏的,鼻唇溝紋隱約可見。它們一個月前就有了嗎?「我希望儘早結束這一切,」他說,「然後回肯特郡去。」
他對那個夜晚記憶猶新:當騎士的典範變成獵犬、發出嗜血的咆哮時,空氣中瀰漫著動物的腥臊氣味,當紅衣主教被拖在地上扭動打滾時,所有的人都發出輕蔑和嘲弄的聲音。接著,大廳里有人喊了一句:「你們真丟人!」他問賴奧斯利,「當時開口說話的不是你吧?」
「我不喜歡坐船。」大使聳聳肩;或者至少他的大墊肩動了動,然後又平靜下來;在這個溫暖的上午,他令人不解地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猶如迎接十一月份的裝束。「無論如何,我似乎最好先到這兒,在你又去玩草地滾球之前堵住你,我覺得你在應該見我們的代表時,通常都在玩球。我奉命來跟你談談小韋斯頓的事情。」
「他每天的想法都不一樣。他想改寫過去。他希望根本不要遇見安妮。他希望遇見了她,卻將她一眼識破。多數時候他希望她死去。」
他不會接著講下去。但是他(克倫威爾)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聽完理查德的話后,國王從座位上起身。僕人們頓時忙碌起來。他吩咐一位隨從,「找到亨利·諾里斯,告訴他我要去白廳,現在就去。我需要他的陪同。」
賴奧斯利的筆在沙沙作響。
哈里·珀西從自己的領地趕來參加嘉德騎士團會議,目前住在他位於斯托克紐因頓的宅邸。這也許有點幫助,他對他的外甥理查德說,我可以派個人去探探他的口風,看他是否準備收回就之前的婚約一事說過的話。如有必要,我會親自去一趟。但這個星期我們得分秒必爭。理查德·桑普森在等著他,他是王室教堂的主任牧師,教會法規博士(在劍橋、巴黎、佩魯賈、錫耶納均享有盛名):是國王第一次離婚案的代理人。
「希望是一大美德。不過,」他補充道,「我希望你提醒她,沒有國王的允許,或者是我的允許,就不要見任何人。」
她哀悼了已經離去的人。
「我聽說,在王后的房間里,在她的情人之間,談論著國王之死。喬治參与過嗎?」
有位戴著面紗的女侍走到她身邊,跟她說了句什麼。安妮抬起顫抖的手臂去取頭飾。她輕易地取了下來,沒有摸摸索索;他想,肯定沒有別在頭上。她的頭髮用一個絲網束在頸后,她把它抖開,雙手將長發攏起,並舉過頭頂,盤了起來;她一隻手扶著頭髮,有位女侍遞給她一頂亞麻布帽。她把布帽罩在頭髮上。你會以為帽子罩不住她的頭髮,結果卻不然;她肯定這樣練習過。但現在她又張望起來,似乎等待著提示。她半取下帽子,又重新戴回去。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出她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帽帶系在下巴底下——如果不系的話,帽子是否戴得穩,或者她是否還有時間把帽帶打成一個結,以及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次心跳。行刑人走了出來,他能看到——他靠得很近——安妮的眼睛緊盯著他。法國人屈膝跪地請求諒解。這是一種禮節,他的雙膝沒有接觸草堆。他示意安妮跪下,當她跪下時,他退開幾步,彷彿連她的衣服都不想碰到。他隔著一臂的距離,將一塊疊好的布遞給一位女侍,並將一隻手舉到眼前,示意該怎麼辦。他希望接蒙眼布的是金斯頓夫人;但不管那是誰,動作都很嫻熟,但安妮在自己的世界突然變黑時,還是發出一聲低呼。她的嘴唇翕動著,祈禱著。法國人揮手讓女侍們退開。她們退到一旁,齊齊跪下,其中一位幾乎癱倒在地,被其他人扶住;儘管她們都戴著面紗,但還是能看到她們的手,那無助的、未戴手套的手,只見她們用裙子裹緊自己,彷彿想讓自己變小,變安全。王后現在孤零零的,正如她這一生都孤零零的一樣。她說,基督憐恤我,耶穌憐恤我,主啊請接受我的靈魂。她抬起一隻手臂,手指又去擺弄帽子,他默默地說,把你的手臂放下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手臂放下來吧,他心裏急切地想著——就在這時,行刑人突然大喊,「把大刀給我。」那顆被蒙住眼睛的腦袋頓時循聲一轉。那人到了安妮的背後,她摸不清方向,沒有發覺他的位置。整個人群中傳出一聲呻|吟,只有這唯一的聲音。接著是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之中,響起一種尖銳的嘆息般的聲音,也像是穿過鎖眼的哨音:那具身體血流如注,那扁平瘦小的身軀變成了一攤血泊。
「你別忘了,」他對克蘭默說——因為他淡定從容,能說會道——「你別忘了調查那些嫌疑人的不是我,而是全體委員。樞密院把你請來,將事情擺在你面前,而你也沒有異議。大主教大人,正如你自己所言,在這件事情上,未經慎重考慮,我們不會走到這一步。」
「不清凈?哦,我明白了,」她說。
馬克抬起頭。「哦,她不開心並不奇怪,」他說。「她戀愛了。」
「你這麼說,就等於懷疑伊麗莎白公主的身世。你很容易就能明白這是叛國罪,因為她是英格蘭的繼承人。」
「我記得我們在狼廳的時候,」格利高里說,「韋斯頓對您說話那麼放肆,所以,我和雷夫就用我們的魔網逮住他,把他從高處扔了下去。但我們其實並沒想要他的命。」
王後上了岸,扶著金斯頓的手臂站穩。沃爾辛厄姆向她躬身行禮。他似乎有些不安,一時環顧著眾人,不知道該向哪位委員打招呼。「我們要鳴炮嗎?」
「我曾經站在門邊,但沒有聽到聲音。」
他們目送著他出去。這本身也是一場表演;他的僕人們得再給他裹上好幾層衣物。他上一次出使這裏時,由於不適應英格蘭的空氣、潮濕以及刺骨的寒冷,他不慎發燒,因此不得不長時間捂在被子里,想發汗退燒。
他現在最好待在原地不動,他想。這樣更安全。不過可以給他捎個信,說他不會受到審判。他說:「陛下,王后在抱怨她那些女侍。她希望讓她自己寢宮的女人去侍候她。」
馬克說:「聖母馬利亞,救救我吧。」
等他有時間好好規劃的時候,他打算啟動一項對洗禮進行某種形式的登記造冊工作,這樣他就能清點國王有多少子民,了解他們都是何人——或者至少據他們的母親所說他們都是何人:姓氏與父親是兩碼事,但是你總得從某個地方著手才行。在城裡穿行時,他掃視著倫敦人的面孔,會想起自己曾經生活過或經過的城市的街道,不禁陷入沉思。我原本可以有更多的孩子,他想。他的生活一直很節制,總是極盡理性,但紅衣主教曾經編過不少有關他和他的成群妻妾的風流韻事。每當哪個年輕粗壯的重罪犯被拖上絞刑架時,紅衣主教就會說,「瞧,托馬斯,那肯定又是你的種。」
懷亞特點點頭。一個輕微至極的動作,是對未來的點頭。
他站起身,拿起文件:點點頭,告辭而去。亨利·諾里斯:抓左臂的人。
里奇說:「大法官,你見過國王了嗎?我見過了。他因為焦慮而面色蒼白,已經病倒了。如果讓他的貴體受到什麼傷害,這本身其實就是叛國罪。事實上,我想我們可以說傷害已經發生了。」
「是的。好好學一學。」
法國人不了解法庭或議會。對他們來說,最好的行為就是隱蔽的行為。「而就算他一定要向全世界昭告他的恥辱,一兩樁通姦罪也完全夠了吧?不過,克倫穆爾,」大使上下打量著他,說,「我們可以用男人對男人的方式交談,對吧?最大的問題是,亨利能行嗎?因為我們聽到的是,他剛剛做好準備時,他妻子似乎瞪了他一眼,他就頓時泄了氣。在我們看來,這就像巫術,因為巫婆的確常常讓男人變成無能。但是,」他眼神中透著懷疑和輕蔑,接著說,「我無法想象任何法國男人會這麼挺不住。」
當他確定韋斯頓可以坐穩時,便鬆開拳頭放開他。那孩子機械地伸出手,扯了扯衣服,整了整衣領上的小皺邊。
另一位姑母笑了起來。「你指望那些主教出面,為你的通姦罪開脫嗎?」
他想,讓我們看看這一信息是否會傳回去。他覺得「簡稱」常常一連幾個星期都忘了自己是主教的僕人。這個年輕人容易激動和緊張,加迪納的咆哮會讓他難受;而克倫威爾是一位親切隨和的主人,總是很好相處。他對雷夫說過,我很喜歡「簡稱」,你知道。我對他的事業很感興趣。我喜歡觀察他。如果我跟他鬧翻了,加迪納會再派一個密探來,那可能會更糟。
「如果他們彼此換個班,也算不了什麼。」
「這是個不錯的行當,」克里斯托弗說。他想試一下大刀,但是他(克倫威爾)還不想鬆手。
「現在正在整理幾位侍從的供詞。」
「像獅子一般勇敢。了解這一點你會覺得難過。」
「我希望得到妥善的安置,」博林說。「我指的是,對我們家而言。」
「你的意思你自己明白。我只知道你說過什麼。你得承認,這種話如果傳到國王耳朵里,他可不會認為只是說說而已。還是那一次,當我們站在那兒交談時,看見弗朗西斯·韋斯頓也裝扮了一番。你當時說他是去見王后。」
他轉個身。「『簡稱』。你今天很早啊?」
「是啊,我很少弄錯,」亨利說。「只不過是要面子而已。好了,你聽。」他唱了起來:
一位女侍伸出一隻手去接手袋。安妮對她看都不看就把手袋遞給她,然後走到斷頭台邊。她猶豫著,看著人頭攢動的人群,接著開始講話。人群頓時全體向前移動,但只能勉強挪近她一兩步,每個人都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王后的聲音非常小,說出來的話幾乎低不可聞,並且都是應景之言:「……為國王祈禱,因為他是一位善良、和藹、親切、高尚的君王……」你必須說這些話,因為即使到此時此刻,國王的信使也可能隨時來到……
「他們太誇張了。近幾個月來,我和伯爵打過多次交道,彼此都很客氣。」
武器很沉,需要一雙手才能拿起。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長,兩英寸寬,圓形劍梢,雙刃。「平常要練,就像這樣,」那人說。他像跳舞似的原地一轉,高舉雙臂,彷彿緊握著大刀一般握緊雙拳。「你得每天都試一下武器,哪怕只是練練動作。隨時都可能有人相邀。我們在加來斬首不太多,但是會去別的城市。」
「差不多吧。」安妮彷彿是一本書,敞開了攤在桌上供人隨意書寫,而原本只有她丈夫才能在頁面上寫字。
他想,這件事如果在法庭披露出來,一定會引起全城轟動,如果在議會提及,主教們肯定會在座位上手|淫。他拿著筆,等待著。「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違背常倫?」
「你也接受我的忠告,去跟馬克·史密頓談談。」
那人說:「在兩次心跳之間就完事了。她什麼都不知道,就進入了永久。」
「他似乎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你不認為那些話只是出於禮貌嗎?」
「抓右胳膊的那個,」他說。
當他們轉身返回王室遊船時,諾福克大聲說道,「秘書官大人,我要見國王。」
馬克看著他,彷彿他在褻瀆一起聖跡。「如果你是指她有別的情人,那麼我從沒問過她,我不會問的,但我知道他們都嫉妒我。」
「當然是這樣。」
「親愛的朋友。」他們擁抱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到了倫敦。」
但「簡稱」顯然說得對。他的新盟友們沒有把他放在眼裡。他們認為自己的勝利是天經地義,僅僅因為他們答應原諒他,他就得跟隨他們,為他們賣力,併為自己做過的一切而懊悔。他說:「我不會說自己能預測未來,但我的確知道一兩件他們並不了解的事情。」
你瞧,他說:一旦你走完談判和妥協的過程,一旦你決定毀掉你的敵人,就必須出手迅速,必須萬無一失。甚至在你朝他的方向瞥一眼之前,你就應該準備好他的逮捕證,封鎖港口,買通他的妻子和朋友,將他的繼承人置於你的保護之下,把他的錢裝進你的保險庫,讓他的狗聽你的使喚。不等他早晨醒來,你手裡就斧頭在握。
「不是奉承。是讚美。」
「有時候,」那孩子說,「我會想起紅衣主教。你有沒有想起過他?」他在一隻箱子上坐下;他(克倫威爾)也跟著坐了下來。「在我很小很小、跟別的孩子一樣什麼都不懂的時候,我曾經以為紅衣主教是我的父親。」
「不行。」
「我不想去塔里。」還是那細小的聲音,除了禮貌之外,聽不出任何別的情緒。「我想去見國王。難道不能帶我去白廳嗎?」
簡思索著:但只是思索片刻。「不需要任何人去設計毀掉她。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是她毀了她自己。有了安妮·博林那樣的所作所為,就不可能活得久。」
威廉·布萊里頓。柴郡的紳士。小里奇蒙公爵的威爾士僕人,而且是個不稱職的僕人。出自一個強橫家族的一個強橫傲慢、冷酷無情的傢伙。
「你該免費得到的。」
他目送著她出去。直到雷夫和「簡稱」進了房間,門才關上。兩人雖然臉色蒼白凝重,但還是很沉著:由此可見他們沒有偷聽。「國王希望開始調查,」賴奧斯利說。「要慎之又慎,但是要儘快。發生了那場風波——那次爭吵——之後,他對那些議論再也不能置若罔聞了。他還沒有找諾里斯。」
「這是慣例,對吧?」諾福克說,「只要是有重要人物依國王之意來到這裏。我猜她也算重要人物吧?」
那肅穆的隊伍穿過冷監門:前面是倫敦城的達官顯貴,然後才是衛兵。王后和她的女侍們走在他們中間。她穿著深色的錦緞長袍,披著貂皮短披風,戴著山牆形頭飾;你會以為在這種時候,要儘可能地遮住自己的面孔,不讓別人看到你的表情。那件貂皮披風,他還不知道嗎?他想,我上次看到它時,是披在凱瑟琳的肩上。由此看來,這件皮草就是安妮最後的戰利品了。三年前,她前去接受加冕時,從鋪在大教堂地上的長長的藍色地毯上走過——那大腹便便的樣子,讓觀禮的人們不禁為她捏了一把汗;而現在,她卻只能將就那粗糙的地面,腳上穿著纖秀的女鞋,小心地邁著步子,她的身體空空的,輕輕的,身邊仍然有許多雙手,準備在她跌倒后將她扶起,安穩地送上死路。有一兩次,王後有些踟躕,整個隊伍也只好慢下來;但她並沒有跌倒,而是在東張西望,前看后看。克蘭默說過,「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她覺得仍然有希望。」女侍們——甚至包括金斯頓夫人——都戴上了面紗;她們不希望自己未來的生活與今天上午的工作牽連在一起,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或追求者看到她們時想到死亡。
到了晚上,蠟燭點燃的時候,亨利會忍不住為瑪麗流淚。但是白天,他看到的還是她目前的態度:反叛,固執,仍然不肯屈服。國王說,等這一切過去之後,我會好好履行做父親的責任。瑪麗小姐跟我已經疏遠了,這讓我很傷心。等安妮走後,我們就可能和好。不過,他補充道,會有一些條件。我的女兒瑪麗必須服從的條件,請記住我的話。
「但願您沒病吧?」

他之所以念出來,是因為他覺得人們喜歡這些。他們的確喜歡,儘管他們的笑聲帶著驚訝,難以置信。但那些法官——他們才是關鍵——卻清楚地發出了嘖嘖的反對聲。喬治抬起頭,攤開雙手。「我沒有說過這些話。我不會承認。」
而是害怕即將到來的時間。安妮順著大理石台階向天堂爬去,她的善行就像戴在手腕和脖子上的珠寶一樣熠熠生輝。
這可真是天壤之別。就在幾天前,當柴郡的修道院領地有待分配時,他還在要秘書官大人分給他一杯羹。現在他腦海里肯定響起了那些話——當秘書官大人抱怨他專橫霸道時他曾說過的話。我得用現實來教教你,他當時冷冷地說。我們不是格雷會館里來參加某個律師會議的什麼人。在我自己的領地,我家的人擁護法律,而我們願意擁護的就是法律。
把秘密說出來。全部或者一部分。「有哪些人聽到了這些?」
「我知道你不太看重友情。」他看著賴奧斯利接受了這一點。
他皺著眉頭。「雷夫,你去找桑普森之前,請坐下來,坐在桌子的上首。假裝你是國王的樞密院,在召開機密會議。」
「不。」那可憐的孩子搖著頭。「我認為她忠貞不貳。不知道我剛才怎麼會說出那些話。」
「還有西摩小姐。」
由於伯格威尼勛爵去世而出現了一個空缺;但是有兩人希望獲得這個位置。安妮一直在宣揚喬治弟弟的功勞。另一位候選人是尼古拉斯·卡魯。在收票和計票之後,國王念出的是尼古拉斯爵士的名字。喬治家的人連忙轉彎挽救局面,說他們並沒有抱什麼期望:這個空缺早就許諾給了卡魯,弗朗西斯國王三年前就親自請求國王將這個位置授予他。王后即使有所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而國王和喬治·博林還有一項計劃要討論。五朔節的第二天,國王一行將前往多佛檢查港口的新工事,喬治將以五港同盟港務長官的身份隨行:在他(克倫威爾)看來,這不是喬治能夠勝任的職務。他自己打算陪同國王前往。他甚至可以去加來待上一兩天,處理一下那裡的事務;於是他讓人放出風去,他即將到達的消息可以讓衛戍部隊保持戒備。
「鳴炮吧,」諾福克命令道。「倫敦的民眾應該知道。」
「也許,」他說,「他們在默默禱告。」
「別在意,寶石可以更換的,」他連忙說道。簡把禮物遞給他。她的臉沉了下來;她還不知道這位至為高貴的國王有多麼節儉。亨利本該提醒我一下,他想。在安妮的首字母底下,K依然清晰可見。他將它遞給尼古拉斯·卡魯。「你要看一下嗎?」
「我還以為你願意要奧查德夫人伺候,」他說,「因為她是你以前的保姆。我也沒有想到你不願意要你自己的姑母。」
他為克蘭默感到高興。就眼下來說,哪一種情況更糟呢?聽一個有罪的女人徹底坦白,還是聽一個無辜的女人苦苦哀求?而不管哪一種情況,他都只能無言以對?也許安妮會一直等到毫無緩刑的希望,一直把秘密保留到那個時候。他能理解。換了是他也會這樣。
於是他們看了,接著就吐了一地。然後你清點著那些錢,將它鎖進錢箱。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你自己去過法國嗎?」
但是,他解釋道,必須有合適的條件。要吸取教訓,你就必須有未來:如果有人幫你選擇了這種痛苦,然後盡情地、長久地折磨你,直至你死了才罷手,那可怎麼辦?也許你可以找到苦難的意義。你可以把它獻給在煉獄中掙扎的靈魂,如果你相信煉獄的話。這對那些靈魂潔白髮亮的聖人也許有用。但是對馬克·史密頓沒有用,他犯了滔天大罪,主動承認是通姦者。他說:「沒有人想要你痛苦,馬克。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沒有人對此感興趣。就連上帝也不感興趣,我當然更是這樣。你的哭喊對我毫無用處。我需要的是有意義的詞語,是我能記錄下來的東西。你此前已經說過了,再重複一遍並不難。所以,現在怎麼辦是你的選擇。是你的責任。據你自己所述,你已經罪不可赦了。不要讓我們全都成為罪人。」
「所以你重新考慮了你的立場。人們常常這樣。我現在請你再重新考慮一次。如果你女兒真的嫁給了哈里·珀西,對她會更好。那麼她與國王的婚姻可以宣布無效。國王就有權另選一位佳人。」
他問過懷亞特,你覺得她有多少情人呢?他的回答是,「十來個?或者一個都沒有?或者上百個?」
「有位先生問我,如果克倫威爾是這樣對付紅衣主教那些不太重要的敵人,那不久之後,他會怎樣對付國王本人呢?」
「哦,過程,」安妮說,語氣中帶著一貫的刻薄。「這會是什麼過程?」
「你跟王后偷情了多少次?」他問。
他們的同伴也連聲起鬨,哈哈大笑。
簡不聲不響地出去了。房門在她身後嘎吱一響。這時,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門開了。良久之後——似乎這樣才能體現王后的威儀——門口依舊空無一人。接著,簡出現了,緩緩步入門內。「這樣好些嗎?」
「你當時很難受,委員們全都能理解。我們多多少少都喝醉過。」
他不禁對賴奧斯利刮目相看。「我也許可以從這個角度探討一下。嗯……因為你一直表現很好,對哈里·珀西既沒有動手也沒有動口,而是依照吩咐耐心地等在門外,所以我要告訴你一件你會願意知道的事情。有一次,當瑪麗·博林處於空窗期時,曾經要我娶她。」
「今天早上,她說,哦,瞧瞧這隻小狗,並揉亂他的頭髮,拉拉他的耳朵。他痴痴的眼睛滿含淚水。於是她對他說,你為什麼這麼傷心,馬克,你沒理由傷心啊,你是來這兒供我們取樂的。他自動跪了下來,說,『夫人——』,可是她打斷了他。她說,哦,看在聖母的分上,站起來吧。我注意到你就已經是給你恩寵了,你還指望什麼?你以為我該把你當紳士一樣跟你講話嗎?我不可能,馬克,因為你是個下等人。他說,不,不,夫人,我沒有奢望您對我說一個字,您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於是她等待著。因為她以為他會讚美她的眼神的魅力。讚美她的雙眸勾魂奪魄等。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哭了起來,說了句『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大笑起來。接著我們進了她的房間。」
「不,沒有懷亞特。」
「我想國王沒有此意,」他(克倫威爾)說。
孩子打了個哈欠。「我太累了,」他說。「可我今天並沒有打獵。所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家鬆了一口氣。他說:「我想,我們不用受到公開的嘲笑,這多少是個安慰。」
她明白了眼前的形勢,起碼是明白了一部分。愷撒的妻子必須無可指責。懷疑會毀了王后,而一絲一毫的真相則會加快她的毀滅;你不需要一張留有弗朗西斯·韋斯頓或別的哪位詩人的精|液痕迹的床單。「甩掉她,」他說,「是的,有可能。除非這些傳言被證明是一場誤會。我敢肯定你的情況就是這樣。我敢肯定,等你的孩子出生后,你丈夫會滿意的。」
不可能,他想。他們會讓他蘇醒的。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法庭里悶熱而密不通風,法官們面前擺滿了證據,僅僅是那些書面聲明,就足以讓一個健康的人累倒。在搭建供法官們就座的檯子所用的新木板上,鋪有一長條藍布,他看著衛兵們將布從地板上掀起來,權充抬伯爵的毯子之用;一幕往事驟然閃現:義大利,酷熱,鮮血,連拖帶滾帶挪地把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弄到用布片結成的鞍褥上,那些布片本身也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然後再把他拖到一座——那是什麼?教堂還是農場?——的牆腳下,只是為了幾分鐘之後,他一邊盡量把自己的腸子從流出來的傷口中再塞回去,彷彿不願弄髒這個世界,一邊在罵罵咧咧中死去。
格利高里只是看著他,說,「對一個女人,我做不到。」
「我只負責身體。」
「我再也幫不了她。我只能幫助我自己。上帝知道真相。你讓我在上帝面前成了一個騙子。現在又想讓我在人面前成為一個傻瓜。你得另想辦法了,秘書官大人。」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克蘭默有些猶疑:但他不是個催著別人說出秘密的人。他們離開房間時,亨利拿起自己那本小書,專心致志地翻著書頁,開始讀起了自己的故事。
王后穿著紅黑兩色的衣服,她頭上戴的不是山牆形頭飾,而是一頂時髦的帽子,帽檐上飾有黑色和白色的羽毛。記住那些羽飾吧,他對自己說;這會是最後一次,或者幾乎是最後一次。她看上去怎麼樣,女眷們會問。他將可以說她看上去很蒼白,但毫無懼色。她走進那個偌大的房間,站在那些英格蘭貴族面前,他們全都是男人,卻沒有一個人對她心存慾念,這讓她情何以堪?她現在名聲掃地,難逃一死,他們的目光不再覬覦她——不管是她的胸脯還是頭髮或眼睛——而是轉移開去。只有諾福克舅舅兇巴巴地瞪著她:彷彿責怪她頂著的不是美杜莎的腦袋。
他欣賞地看著諾里斯。「你沒有白白認識我二十年,哈里。」
但話說回來,也可能是簡·羅奇福德在撒謊。她有理由這樣。
「大人,我已經習慣了跟那些拒絕回答的人打交道。」
「跟我。」
卡魯皺著眉頭。「這話也許有道理。但是她盼望得到國王的口信。或者禮物。」
「王后是你唯一的朋友,」他說。「卻是多麼特別的朋友!」他頓了頓。「到某個時候,會需要你說出其他那些人是誰。你給了我們兩個名字。」馬克聽到他的語氣變了,不禁愕然地抬起頭。「現在把他們的名字全都說出來。並回答理查德大人的問題。多長時間一次?」
「『陽光明媚。我們盡情地打獵,非常開心。我很好,您呢?由於時間關係,就此擱筆。』」
「尤其是被你。」
「國王知道該怎麼想。他不需要目擊證人。他知道你們以及王后的叛國罪行。」
他突然鬆開孩子,那孩子不禁踉蹌了一下。
「我們這些窮人,」馬克說,「雖然出身貧窮,在那方面卻毫不遜色。」
喬治不屑地笑了。他得意地笑著,享受著這個時刻: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話大聲念了出來。「國王無法跟女人成事,他既沒有技巧,也精力不濟。」
但馬克不會經歷這些;因為他現在抬起頭來:「秘書官大人,您能再說一遍我得招供些什麼嗎?明確地說……是什麼?有四件事情,但我已經忘了。」他深陷在話語的叢林中,越是掙扎,棘刺就越深地扎進肉里。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幫他翻譯一下,但他的英語似乎一向都很流利。「但是您能理解,先生,我不可能告訴您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其實,」瑪麗·謝爾頓說,「秘書官大人,即使你沒有派人去找我,我也會想辦法來見你。」她的手在顫抖;她抿了一口酒,便凝神看著杯子,彷彿在占卦一般,然後抬起那雙動人的眼睛。「我祈禱再也不要有這樣的日子。南·科巴姆想見你。還有瑪喬里·霍斯曼。以及所有的寢宮女侍。」
他站起身,走開,又轉回來,搖搖頭:他嘆了口氣。「唉,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諾里斯。我非得給你在牆上寫出來嗎?國王必須甩掉她。她不能給他生兒子,而且他不再愛她了。他愛上了另一位女士,不將安妮擺脫掉,他就不能得到她。好了,既然你直來直去,我也說得夠直了吧?安妮不會安安靜靜地離開,她曾經對我警告過;她說,如果亨利哪一天甩掉我,我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如果她不願離開,就得有人推她一把,而我得推她一把,除了我還有誰呢?你看清眼下的形勢了嗎?你願意收回剛才的想法嗎?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形,我的老主子沃爾西沒能滿足國王的願望,結果怎麼樣?遭到貶謫,被折磨至死。現在我要吸取他的教訓,我指的是要滿足國王的一切願望。他現在被戴了綠帽子,很痛苦,但等到重新當新郎后,他就會忘記的,而這用不了太久。」
「大使先生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最好不要用這種話為自己辯護。如果其中的一位愛人是你姐姐……法庭會覺得,該怎麼說呢……粗魯而放肆。有失莊嚴。現在能救你——我是說,可能保全你性命——的就是,把你所了解的你姐姐與其他男人的關係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儘管你跟她的關係可能有違人倫,有人說,還有些關係會讓你們的黯然失色。」
「愛德華,」他說,「我應該當教皇。」
弗朗西斯·布萊恩出現在他身旁,他穿著一件皮上衣,身上汗涔涔的。「怎麼了,弗朗西斯?」
但他決定用賴奧斯利所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一下。他說:「不是懷亞特攔著不讓我見國王。當我需要國王簽字時,不是懷亞特將我趕出國王寢宮。在國王耳邊不斷地惡意中傷我的也不是他。」
「我會在你旁邊,讓你知道自己能做到。你不需要去看。當靈魂經過時,我們就跪下,垂下眼睛,並默默祈禱。」
喬治·博林早就年過三十,但依舊像我們在年輕人身上看到的那樣神采奕奕,目光明亮而清澈。你很難把他討人喜歡的樣子與他妻子所說的有關他的獸|欲聯繫起來,一時間,他看著喬治,心裏不禁懷疑,這個人除了有幾分驕傲和得意,還能犯什麼過錯。憑著翩翩風度和聰明才智,他本可以超然于宮廷及其骯髒的爾虞我詐之上,做一個文雅之士,活動在自己的天地里:找人翻譯古代詩人的作品,將其製成精美的版本問世。他本可以騎著漂亮的白馬在女士們面前直立騰躍、點頭致意。遺憾的是,他喜歡爭吵和吹牛,喜歡暗中搗鬼和目中無人。此時此刻,在馬丁塔的這個明亮的圓形房間里,當我們看到他,看到他來回踱步,很想與人一爭高下時,我們不禁自問,他明白自己為何置身此地嗎?也許那個令人驚訝的消息還有待點破?
「記下來,」他對賴奧斯利說。「威爾特郡伯爵大人,我可以回顧一些情況嗎?你兒子可能不太了解。在你女兒和哈里·珀西這件事情上,已故的紅衣主教曾經責問過你,提醒你他們兩人不能結親,因為你們家地位低下而珀西家地位顯赫。而你的回答是,你不能對安妮的所作所為負責,你管不了自己的孩子。」

「馬克?」他笑了笑。「我不喜歡他看我的樣子。」
「考慮到我以前對你的威脅。」他搖搖頭,一副後悔的樣子。「哦,大人。我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是來可憐地求情的。你絕對猜不到我為何而來。」
「不。統攬大權的會是國王。」
「我感覺到你在為開庭做準備,」查普伊斯說。「一根打了結的繩子,對吧?捆在眉頭上?你就是這樣威脅要讓他的眼睛掉出來?」
「我看到過他們互相親吻。」
委員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對他怒目而視。「夫人,」奧德利說,「請放心,你會受到應有的禮遇。」
「那就是通姦的證據嗎?嗯,我想可能是的。我這是報應。伍斯特大人會要我的命的。」
伯爵那雙深陷的眼睛看著他。「不是。他們說是我的肝臟問題。不,我得說,克倫威爾,總體而言,你對我還算公道。考慮到——」
「如果生下來是個健壯的男孩,我敢說他會承認的。」蛋糕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塊白色的,是杏仁酪嗎?」
她否認叛國,問題在於:她從未提高自己的聲音,但也不屑於多加解釋,或者找借口開脫:以便為自己減輕罪行。也沒有人幫她這樣做。他想起懷亞特的老父親曾經告訴過他,一頭奄奄一息的母獅子也可以抓傷你,它會突然伸出爪子,給你留下永久的疤痕。但是他沒有覺得威脅或緊張,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他很善於演講,以口才過人、話語犀利、聲音清晰而著稱,但是今天,除了讓那些法官和犯人聽見之外,他對其他人是否聽見並不在乎,因為不管他們聽到了什麼,到頭來都會曲解:因此他的聲音在房間里似乎變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低語,猶如鄉村牧師低沉地禱告的聲音,小得就像一隻蒼蠅在角落裡嗡嗡叫著,不時地撞在玻璃上;透過眼角的餘光,他看到總檢察長強忍住一個呵欠,不禁在心裏想,我做到了我以為自己永遠無法做到的事情,審理了通姦、亂|倫、陰謀、叛國的案子,並把它變成了例行公事。我們不需要假裝激動。畢竟這裡是法庭,而不是羅馬的馬戲場。
「哦,你真是道了一個大歉,」他說,「儘管你應該祈求的是國王和耶穌基督的寬恕。」
「為什麼,是羅奇福德大人不稱職嗎?」
「就我對法律的理解,王后的私情根本算不上叛國罪。」
他但願雷夫在這裏,但他要麼是在陪侍國王,要麼是回斯特普尼看海倫去了。他習慣了幾乎每天都見到雷夫,而無法習慣事情的新秩序。他仍舊期待聽到他的聲音,聽到他和理查德以及格利高里——只要他在家時——的聲音,聽他們玩著各種惡作劇,那種你即使到了二十五或三十歲、一旦認為家中嚴肅的長者不在附近就樂此不疲的惡作劇:或者在角落裡扭成一團,要把對方推下樓去,或者藏在門背後,來個突然襲擊。此刻在他身邊的不是雷夫,而是賴奧斯利先生,正來回踱著步子。「簡稱」似乎覺得應該有人敘述一下白天的情況,就像對編年史家一樣;要不,就該描述一下自己的感受。「先生,我彷彿站在海岬上,背對著大海,眼前是燃燒的平原。」
「相信我,你要的。你在義大利時的欠債都沒有還清。你的債主們找到我了。」
到了裁決的時刻: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法庭請求簡明扼要,不要長篇大論,一個詞就夠了:九十五人認為有罪,沒有一個人說無罪。當諾福克開始宣讀判決時,再一次出現騷動,你能感覺到外面的人想擠進來的那種壓力,以至於大廳似乎在輕輕搖晃,就像停泊在岸邊的船一樣。「她自己的親舅舅!」有人叫了起來,公爵一拳頭砸在桌上,揚言要殺人。這使得人們安靜了一些;他也得以繼續宣讀下去,「……對你判決如下:你將在這座塔內被處以火刑,或者斬首,因為國王的意願——」
里奇蒙已經娶了諾福克的女兒——小瑪麗·霍華德。出於自己的打算,諾福克沒有讓兩個孩子住在一起;如果安妮為亨利生下一個婚生兒子,那麼這個私生子對國王就一文不值,而諾福克已經想到,如果真是那樣,而他女兒還是處|女之身的話,也許就可以把她嫁給另外一個對他更為有用的人。
「當時談了很久,而且——恕我直言,夫人——主要是暗示,而不是具體的細節。我想知道,如果讓你上法庭宣誓,你會是什麼態度。」
「我沒有親眼見過她光著身子。」
但克蘭默並沒有聽。「她對我說,我死的時候,身份將不是國王的妻子嗎?我說,不是,夫人,因為國九_九_藏_書王會已經解除你們的婚姻,而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徵得你的同意。她說,我同意。她對我說,但我會仍然是王后嗎?我想,根據法規,她仍然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可她似乎很滿意。但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啊,顯得那麼漫長。她一會兒大笑,一會兒祈禱,一會兒焦躁不安……她問到了伍斯特夫人,問到她懷的孩子。她說伍斯特夫人已經懷孕五個月左右,但她覺得胎兒的動靜不像五個月的孩子那麼大,她覺得這是因為伍斯特夫人受了驚嚇,或者是為她悲傷。我不想告訴她伍斯特夫人已經提供了不利於她的證詞。」
布萊恩聳聳肩。「她從小被送到法國,直到長大后他們才彼此認識。我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你沒聽說過嗎?」
「這麼說可能是伯爵的孩子?」
「那後果就更嚴重了,如果國王要處死他的話。難道亨利不在意自己的仁君之名嗎?」
「我在聽秘書官大人說話,」簡說。「從他身上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在白廳,他聽到懷亞特的聲音,便循聲走去,一群隨從緊跟在他的身後;他現在的隨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有些人他以前從未見過。薩福克公爵查爾斯·布蘭頓——魁梧得像一座房子的查爾斯·布蘭頓——擋在懷亞特面前,兩人正在朝彼此大叫。「你們在幹什麼?」他喊道,懷亞特停下來扭頭說,「在講和。」
在白廳,人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各自圍成一團,手撫著腰間的短劍,胳膊肘指向身後。而律師中間則涌動著焦慮的暗流,在一些角落裡開著小會。
里奇以為他是出去方便了。他不知道是什麼使他突然中止與韋斯頓的談話而走了出來。也許是當那孩子說「四十五或五十歲」的時候。彷彿一旦人生過半,就有了第二個童年,又掀開了純真的新篇章。也許其中的單純觸動了他。也可能是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比如說,你待在一個房間里,門窗緊閉,你能感覺到旁邊就是其他人的身體,還感覺到光線在漸漸變暗。在房間里,你擺上棋盤,開始下棋,擺布著你的人馬:那些假想的身體,堅如象牙,黑如烏木,你讓它們過關斬將。然後你說,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透透氣:你衝出房間,來到繁茂的花園裡,只見罪人都吊在樹上,不再是象牙,不再是烏木,而是血肉之軀:臨死之前,他們大聲哭號,承認自己的罪行。在這件事情上,是先有果後有因。你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你伸手去拿刀,但血已經流了出來。那些羔羊已經自相殘殺,同類相食。它們已經帶刀上桌,將彼此切塊,把骨頭剔得乾乾淨淨。
「謝謝。」
「我們該如何指控羅奇福德勛爵?」費茲威廉問。「如果真的要指控他的話?」
如果她真有罪的話,金斯頓說,她肯定不會那樣做吧?
這是一個溫暖的傍晚,他坐在敞開的窗戶旁,他的外甥理查德陪伴著他。理查德知道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什麼時候該開口講話;他覺得這是一種家族的性格。除了理查德,他只願意讓雷夫·賽德勒陪在身旁,而雷夫在國王身邊。
「我去了大廳盡頭的幕後。我看到他們脫下毛乎乎的衣服,還看到羅奇福德大人取下面具。你幹嗎不跟著我呢?你本來可以親眼看看的。」

他說:「你沒資格向我發問。」威廉·布萊里頓;抓左腿的人。
亨利的私生子現在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年輕人,但皮膚白|嫩,眼神清澈,所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他繼承了愛德華四世國王的金紅色頭髮,還有亨利已故的哥哥亞瑟王子的長相。面對身材魁梧的父親時,他很猶豫、遲疑,唯恐自己不受歡迎。但是亨利站起身,滿臉是淚地摟住了他。「我的小兒子,」他對這個身高即將有六英尺的孩子說。「我唯一的兒子。」國王現在哭得很厲害,不得不用袖子擦臉。「她險些毒死了你,」他嗚咽著說。「感謝上帝,由於秘書官大人明察秋毫,才及時揭穿了她的陰謀。」
兩位姑母之一的謝爾頓夫人從手裡的針線活上抬起頭來。「都到這分上了,你這種要求真是愚蠢。」
韋斯頓家的人沒有就此作罷:他們又去找國王本人。他們可以捐贈,可以做慈善,可以向國王的金庫提供一大筆無條件捐款。他與費茲威廉談起這件事:「我不便向陛下提出建議。減輕控罪並非沒有可能。這取決於陛下覺得自己的名譽會受到多大影響。」
第二天一大早,他對威廉·費茲威廉說,「跟我一起去塔里,與諾里斯談談吧。」
「您批評得對,」賴奧斯利先生說。
「我明白。但也許您該答應他。您不能總是拿他當孩子。」
他們沉默了片刻。弗朗西斯說:「你瞧,他們來了。」
「英格蘭現在會太平了,」賴奧斯利說。
「她會怎麼樣?」瑪麗的眼神嚴肅起來。「他會離開她嗎?有這種傳言,但安妮不相信。」
「通常是紅色,」布萊恩說。「但大齋節期間我盡量不喝酒。還有基督降臨節,以及星期五,也是這樣。」他聽起來有些哀傷。「幹嗎叫我來這兒?你知道我站在你這邊,對吧?」
「是嗎,大人?非常感謝你幫我美言。」
亨利大為不悅。「他應該了解我。喬治第一次進宮時,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子,他應該了解我。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隨時都可以,」他淡淡地說。「但是晚餐呢?」
「我得讓你的思路轉回來。我不是要你牢記從紅衣主教手裡得到的各種恩惠。我只是要你回想一次表演,宮裡的某段幕間劇。劇里講的是已故的紅衣主教受到魔鬼襲擊,被扔下地獄。」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說了句禱告。深夜裡,他聽到有人喊叫。更像是孩子做噩夢時的哭喊,而不像成年人痛苦的叫聲;半睡半醒之中,他想,是不是該有個女人去安撫一下?緊接著他想,那肯定是馬克。他們把他怎麼了?我說過不要動手的。
「我只是請你來吃晚餐。」
「而如果我說,我想可能確有其事,你就會對我說,『什麼,諾里斯!亂|倫!你怎麼能相信這種令人憎惡的事情?這是你的障眼法,好轉移我對你自己的罪行的注意嗎?』」
「采自荊棘的玫瑰,」他說。「教會並沒有給已婚男人提供很多的安慰,雖然保羅說我們要愛自己的妻子。陛下,要消除婚姻原本有罪的想法很難,因為若干個世紀以來,那些禁欲主義者一直在宣揚他們比我們高尚。但他們其實不然。對謬論的重複並不能使其成為真理。你同意嗎,克蘭默?」
「就當是哭過了。」「簡稱」輕輕地擦著自己的臉。
「儘管如此,」「簡稱」說。「我知道懷亞特不會對您構成任何威脅,也從未輕視或冒犯過您。而威廉·布萊里頓呢,橫行霸道,冒犯過很多人,總是礙您的事。哈里·諾里斯,小韋斯頓,嗯,他們以前的位置有了空缺,您可以把您的朋友們安排進寢宮,跟雷夫一起。至於馬克,那個小不點琴童;我承認,沒有他之後,那地方看起來舒服多了。喬治·博林被除掉了,這讓博林家的其他人倉皇而逃,『閣下』將不得不跑回鄉下,夾著尾巴過日子。皇帝對發生的這一切會大感快意。遺憾的是,大使因為發燒今天沒有到場。他會很願意看到那種情景。」

他對雷夫和「簡稱」說,「我今天所聽到的事情,我從沒想到會在一個基督教國家聽到。」
「我有一本會計方面的書,經常被人當成《聖經》。」
薩福克公爵仍然站在那裡,里奇蒙也一樣。所有其他的人,那些跪著的人,現在都站了起來。行刑人謙恭地轉過身去,並且已經把大刀遞給了隨從。他的助手朝屍體走去,但四位女侍先他一步,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他。其中一位女侍兇狠地說,「我們不想要男人碰她。」
馬克說:「一千次。」
安妮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眾叛親離。如果克蘭默說得沒錯,她以為自己以前那些朋友在為她感到難過,但在她人頭落地之前,他們其實都惶惶不可終日。「有人會幫她的,」他說。
他不難想象那具有豐富質感的場景,織物上的大臣們聚集在痛苦的王後身邊。一位似乎很淡定的女侍抱著一把詩琴,可能是要去以斯帖的房間;其他人則在一旁議論紛紛,女人們揚起光滑的面孔,男人們則側著腦袋。在那些佩有珠寶首飾和戴著精緻帽子的大臣之中,他尋找著自己的面孔,結果卻是徒勞。也許他正在別的什麼地方密謀:可能是一束斷線,一截線頭,一個難解的線結。「沒錯,」他說,「就像以斯帖那樣。」
答案顯而易見:她姐姐以前上過你的床,也許她跟她姐姐有過交流;但他把話咽了回去。因為此時此刻,國王的思緒離開了白廳,重新回到了鄉野,回到了粗手笨腳的農夫及其系著圍裙戴著帽子的妻子身上:那男人在胸前畫個十字,請求教皇的許可,然後掐滅蠟燭,十分嚴肅地跟他妻子行起房事,她的雙膝對著頂梁,他的臀部上下起伏。完事之後,這對虔誠的夫婦跪到床邊,一同禱告。
不,他不會的,他想。查普伊斯受不了那種血腥。但必要的時候,你就應該從病床上起來,看看你所期望的結果。
「我不會中你這種圈套。對你提到的任何人,我都既不說壞話,也不說好話。我對喬治·博林沒有看法。」
「關於解除婚姻的聽證會,」克蘭默說,「我把具體安排告訴了她。我告訴她會在朗伯斯舉行,就定在明天。她說,國王會到場嗎?我說不會,他會派代理人來。她說,他正忙著跟西摩廝守,接著她又責備自己,說,我不該說亨利的壞話,對吧?我說,那樣不明智。她對我說,我能去朗伯斯嗎,去為自己辯護?我說不行,沒有必要,也為你指定了代理人。她似乎很沮喪。但是接著她又說,告訴我國王想要我簽什麼。不管他想要什麼,我都會同意。他也許會允許我去法國,去修道院。他想要我說我與哈里·珀西結過婚嗎?我對她說,夫人,伯爵否認了這一點。她就大笑起來。」

「我們手頭還有幾個架子,」貝絲對她妹妹說,「所以如果這個實在戴不穩,我們可以把它全部取下來,再試別的。」
已經是上午九點。五朔節的露珠已經從草葉上蒸發。在全國各地,人們從樹林里砍來了蒼翠的樹枝。他飢腸轆轆,吃得下一大塊羊肉,還有海蓬子,如果有人從肯特送了一些過來的話。他需要坐下來理理髮。他還沒有完全掌握一邊刮鬍子一邊口授信函的藝術。也許我會把鬍子留起來,他想。那樣會節省時間。不過真到那時,漢斯又會堅持再給我畫一幅畫。
「你認為他罪有應得,因為他跟王後有私情。」
「夏天的時候,」他說,「不是去年而是前年的夏天,你曾經告訴我,你覺得王后迫不及待想懷一個孩子,而且擔心國王無法讓她懷上。你說他滿足不了王后。這些話你現在願意重複一遍嗎?」
「但她會試一試的,」簡說。
他說:「你們得讓我再休息一個小時。」
「哦,」「簡稱」說。

起訴書送達他手中時,他一眼就看出,上面雖然是文書的筆跡,但表達的卻是國王的意思。從那字裡行間,他處處都能聽到國王的聲音:他的憤慨、嫉妒和憂慮。僅僅指出她於1533年10月引誘諾里斯以及同年11月引誘布萊里頓與她通姦還不夠;亨利還得想象那些「下流的話語、親吻、撫摸以及禮物」。僅僅說明她1534年5月與弗朗西斯·韋斯頓勾搭成奸或者去年4月委身於下等人馬克·史密頓還不夠;還必須談到情郎們彼此間的滿腔嫉恨,談到王后對他們所注目的所有其他女人的強烈妒意。僅僅指出她與自己的親弟弟犯了罪還不夠:還得想象他們之間的親吻以及互送的禮物和珠寶,以及當她「將舌頭伸進喬治嘴裏、並讓喬治的舌頭伸進她的嘴裏來引誘他」時,他們是何種神情。與其說這是一份即將帶上法庭的文件,不如說是與羅奇福德夫人或喜歡搬弄是非的任何其他女人的交談;但儘管如此,它也有長處,成了一個故事,那些聽故事的人腦海中將裝進一些難以輕易消除的畫面。他說:「在每一個地方,對每一次罪行,都要加上『幾天前或幾天後』,或類似的詞語,以表明犯罪的次數之多,也許甚至比當事人自己所能回想起的還要多。因為這樣一來,」他說,「即使否認了某個具體的時間或地點,也不足以影響全部。」
「亨利如果知道他們怎麼嘲笑他,怎麼議論他的陽|具,一定會氣瘋的。」
「此事暫且不談,」他(克倫威爾)連忙接話。「如果這樁婚姻得到解除,陛下,議會會請求您再婚。」
「理智已經不翼而飛了。」
「他被監禁了。」
「什麼?」她說。「還要這樣?有必要嗎?殺人還不夠嗎?」
博林全身癱軟:縮成一團,雙臂環抱著身體,彷彿想保護自己的五臟免受劊子手的屠刀;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想,你之前就該坐下的,我告訴過你坐下,你瞧,我碰都不用碰就讓你坐下了吧?他溫和地對他說,「你宣稱信奉福音,大人,宣稱你得到救贖。但你的所作所為沒有表明你得到救贖。」
「如果其他人也有罪,卻讓你一個人受苦,未免太不公平。當然了,他們的罪比你更重,因為他們都是國王親自獎賞和提拔的侍從,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些已經成年:而你卻心地單純,年紀輕輕,依我說,不僅該受到懲罰,也應該得到同情。現在把你和王后通姦的情況告訴我們,還有你所知道的她與其他人的關係,如果你的交代能夠及時、全面、清楚而徹底,國王有可能會開恩。」
「整理什麼?」安妮說。
費茲威廉說:「提起詛咒話題的可不是我們這些人。」
「謝爾頓小姐也是嗎?」他說。
「是我理解錯了,」總管說,「還是他真的說韋斯頓因為寫詩而犯了罪?」
亨利現在低頭看著面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那是些什麼。「死刑令。請您簽署,」他提醒道。他站在一旁,看著國王將自己的筆蘸了蘸墨水,在每一份死刑令上籤下自己的名字:那方方正正的一串字母重重地落在紙上;說到底,這還是一個男人的手。
「羅奇福德夫人怎麼說?」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找到這些東西?」他問。
所以,他無法斷定請來那位技術精湛的加來行刑人到底是不是一種仁慈,也不知道對王后實施這種形式的死刑是否僅僅是符合亨利強烈的禮法意識。
木柴已經架好。但扇了好長時間,才把火點燃。隨著幾聲輕微的、令人欣慰的畢剝聲,僕人在圍裙上擦著手,退了出去,而馬克看著門在他身後被關上,滿臉失落,也可能是羡慕,因為此時此刻,他寧願自己在廚房裡做小工或者是去掃茅坑。「哦,馬克,」秘書官大人說。「有人告訴我,野心是一種罪。儘管我一直沒能明白這與發揮自己的才能之間有什麼區別,而《聖經》要求我們發揮自己的才能。所以,現在你在這裏,我也在這裏,我們兩人曾經都是紅衣主教的僕人。你知道嗎,如果他能看到我們今晚坐在這裏,我想他絲毫也不會感到驚訝?好了,言歸正傳。在王后的床上,你取代的是誰,是諾里斯嗎?也可能你們有一個輪值表,就像王后寢宮的女侍們那樣?」

「你妻子會得到關照,」他告訴他。「這事你不用擔心。國王絕不會遷怒於寡婦。我敢說,她以後得到的照顧會比你以前給她的更好。」
「女人彼此會交流,」他說,「跟男人一樣。」
他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睡著,如果睡著又會夢到什麼。只有在夢裡,他才屬於自己。托馬斯·莫爾曾經說,你應該在家裡為自己建一間隱修室,一間隱居室。不過莫爾就是那樣:可以將任何人拒之門外。其實,你不可能將自己的公眾身份和私人身份分割開來。莫爾認為你可以,但是最後,他卻將那些他稱之為異教徒的人拖回他位於切爾西的府邸,這樣他就能在自己溫馨的家裡隨心所欲地迫害他們。如果你一定要將兩者分開,也未嘗不可:走進你的書房,說,「別打擾我,讓我看看書。」但是你能聽見房間外面有人在呼吸和走動,不滿的情緒在發酵,人們在咕咕噥噥地表達自己的期望:他是公眾人物,屬於我們大家,他什麼時候才會出來呢?對民眾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你無法充耳不聞。
「全體委員都在場嗎,先生?」
「讓我們回想一下,」他說,「回想一下紅衣主教時期,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在一場草地滾球比賽中,你府里有家丁殺了人。」
「我覺得不行。」
但是他現在說了。為了逞一時之能,為了得到人群的喝彩,他對繼承權提出了質疑,貶損了國王的繼承人:儘管已經提醒他不要那樣。他(克倫威爾)點點頭。「我們已經聽說你散布謠言,說伊麗莎白公主不是國王的孩子。看來的確如此。你甚至在本庭傳播了謠言。」
他和和氣氣地說:「我之所以要找你談,羅奇福德大人,僅僅是因為你對你姐姐的影響力比其他任何人都大。我答應保證你的安全,作為你好心幫助的回報。」
「我從未否認過,大人。當時你沒怎麼得到紅衣主教的同情。至於我自己,身為一位父親,可以理解這種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當時你堅持說,你女兒與哈里·珀西已經越過了界限。你指的是——用紅衣主教喜歡用的話說——乾草堆和溫暖的夜晚。你暗指他們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是一樁事實婚姻。」
「我不知道。如果能跟隨秘書官大人十年,我也許能學會堅持己見。」
「慢慢說,」他說。
克里斯托弗輕輕扇了他一耳光。
「我說不出任何名字,」那孩子說。
紫羅蘭蒼白憔悴,
他想著這些,重新回到房間,問馬克道,「你知道嗎,人可以從痛苦中得到教訓?」
「我不知道。我收回剛才的話。我無法告訴您名字。」
「但對你沒多大用處,」愛德華·西摩說。
「怎麼可能呢?」格利高里說。「他們怎麼會知道?」好幾個房間的門都開了,樓梯上有了腳步,大廳里滿是帶著疑問的面孔;來自法庭的消息已經先他一步到達。是的,他證實道,他們都有罪,都已經判刑,至於是否會上泰伯恩刑場我不知道,但我會建議國王讓他們速死;是的,馬克也一樣,因為當他在我這裏時,我已經寬恕過他了,那是我能給他的最大的寬恕。
「是的,說法語好了。」
她的表情在說,難道我現在朋友很多嗎?「人們不會怪我,」她說,「而只會怪你,秘書官大人。在別人眼中,我是一個沒有頭腦和心機的女人。而你不一樣,足智多謀,不會放過任何人。別人會認為是你從我口裡套出了真相,不管我是否願意。」
他不只是感到驚訝。他心裏想,我還以為會很難。卻沒想到像順手摘花一般。他放下那隻手,對那孩子露出笑容。「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吃驚。因為我一直在觀察你們,我也看到了她的手勢,她傳情的眼神,還有許多愛意的流露。既然公開場合都這麼明顯,那私底下就更不用說了吧?而且,任何女人迷上你也顯然在情理之中。你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
但亨利的思緒已經轉移。「克倫威爾,如果一個女人在床上翻過來,側過去,不斷地擺出各種體|位,那意味著什麼?到底是什麼會讓她做出這種事情?」
「也跟你這個兒子談一談,因為我再也不會跟他談了。」
「我才不信。」
「我想我不會跟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走,」她說。「我只願意跟威廉·布萊一起走,如果他願意送我的話,因為上午開會時,你們全都詆毀我,但是布萊非常紳士。」
亨利看著克蘭默,彷彿在說,現在該你了:我承認了我的過錯,所以赦免我吧。大主教似乎很苦惱;他不知道亨利接下來會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把握不說錯話。劍橋的教育並沒有訓練他如何應對這樣一個夜晚。「這不怪您,」他對國王說。他朝他(克倫威爾)看了一眼,帶著強烈的質疑意味。「在這類事情上,在沒有證據之前,顯然不能指責任何人。」
諾福克說:「但是聽我說,克倫威爾。我不希望那個瘦皮猴毀了我的高貴家族。如果她行為不檢點,那也只是博林家的事,不該連累到霍華德家的人。我也不想威爾特郡伯爵徹底完蛋。我只想讓他拿掉『閣下』那個愚蠢頭銜,如果你願意的話。」公爵開心地露齒一笑。「他自鳴得意了這麼多年,我想看到有人滅滅他的威風。你會記得我從未推動過這樁婚事。不,克倫威爾,那是你一手推動的。我總是在提醒亨利·都鐸注意她的人品。也許這會讓他明白今後該聽聽我的。」
「比賽那天,」諾里斯說,「我陪他騎馬離開格林威治,走了那麼長一段路。他一路上都喋喋不休地問我,你都幹了些什麼,坦白吧。我可以把當時告訴他的話也告訴你,我清清白白。但問題是,」他現在失去平靜,變得怒氣沖沖,「問題是,你和他兩個人其實很清楚。請告訴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懷亞特?所有人都懷疑他與安妮有染,而且他從來都沒有直接否認吧?懷亞特以前就認識她。他在肯特郡就認識她。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他就認識她。」
「我知道簡·羅奇福德喜歡傳壞消息。但不至於是這種壞消息。」不至於向一位丈夫。說他的好朋友與他的妻子在討論他的死亡,在考慮他們事後將怎樣互相安慰。
「對一個女人的過去,」他說,「我們很容易上當受騙。」
他不喜歡這個話題:從簡·羅奇福德的語氣里,他感受到了女人那種奇特的冷酷心理。她們用上帝賦予她們的可憐武器——惡意,奸詐,欺騙的手段——來戰鬥,在彼此的交流中,她們可能會闖入男人都絕對不敢涉足的禁地。國王的身體沒有邊界,優美流暢,猶如他的王國:這是一個自我修建或自我侵蝕的島嶼,各種物質被衝進或咸或淡的水中;它有海岸圩田,有濕地,有被開墾利用的邊緣地區;它有感潮水域,有排放的污水污物,有英格蘭女人經常掛在嘴邊的沼澤,以及只有手舉火把的牧師們才敢蹚過的黑暗泥潭。
伍斯特夫人的哥哥安東尼·布朗是費茲威廉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些人彼此之間都有親戚關係。好在紅衣主教給他留下了一張表,只要有婚禮舉行,他就會在上面更新信息。)費茲威廉和布朗以及名譽受損的伯爵一直在私底下商討對策。費茲威廉曾對他說,你能查出來嗎,克倫,因為我肯定是查不出來的,王后的那些女侍究竟在幹些什麼?
那位守寡的姐姐貝絲·西摩走了進來。她手裡拿著一個用亞麻布裹著的包裹。「秘書官大人,」她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向他行了個禮。接著,她轉向她的弟弟,「來,湯姆,把這個拿著。坐下吧,妹妹。」
他生氣了。「也許你老家的人是這麼乾的。這種行為我還聞所未聞。」
「她在禱告,」博林家的一位姑母說。「所以我們沒有管她。」
比如說喬安或者珍妮,也許在這種鄉村生活之前曾經有過另外一種生活呢?你以為她成長於森林另一邊的一塊空地。現在你卻得到可靠的消息,說她是在一個港口小城長大,還曾經在桌上為水手們跳裸體舞。後來他會想到,不知道安妮是否已經明白自己即將面臨的處境?你會以為她應該是在格林威治祈禱,或者給自己的朋友們寫信。但如果他聽到的消息沒有錯的話,她卻並非如此,在這最後一個上午,她仍然漫無目的地晃蕩,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她去了網球場,並就比賽結果下了賭注。稍晚的時候,有信使來請她去出席國王的樞密院會議,陛下自己並不在場:缺席的還有秘書官大人,他正在別處忙著。委員們告訴她,她將被指控與亨利·諾里斯和馬克·史密頓通姦:還有另一位紳士也牽涉其中,目前尚不清楚是何人。在對她提起訴訟之前,她必須去倫敦塔。費茲威廉後來告訴他,她當時是一副難以置信和盛氣凌人的神態。她說,你們不能審判一位王后。誰有資格來審判她?但是接著,當她聽說馬克和亨利·諾里斯已經招供時,便哭了起來。
雷夫清了清嗓子。「有人可能會問,夫人,你之前為什麼不說出來?」
「比賽可能變得很激烈,」布萊里頓說。「你自己也知道。我聽說你也玩這種球。」
「你說我是強盜?」
「我們聽說圍觀的人擠得要命,先生,」他的一位守門人說。
打破這個信念未免殘酷;他指望自己的死比生給他帶來更大的名聲。對於他的後半生,沒有理由相信他會比前二十五年更好地加以利用;他自己也說不會。他出身於侍臣世家,自小就是一名侍臣,在君王的庇護下長大: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不曾有過片刻的懷疑,不曾有過片刻的擔憂,對自己生為弗朗西斯·韋斯頓、天生富貴、天生要效力於一位偉大的國王和一個偉大的民族的巨大榮幸,不曾有過片刻的感恩:他留下的將只有債務、污名和一個兒子:而任何人都可以生兒子,他心裏默默地想著;直到他突然想起自己為什麼在這裏以及到底要幹什麼。他說:「你妻子已經幫你向國王寫信。請求寬大。你的朋友也很不少。」
他笑了起來。「沒錯。我知道我的時間的價值。但我沒有想到你的仰慕者們那麼吝嗇。」
「弗朗西斯居然有看法,這倒很新鮮。他憑什麼……?」諾里斯頓住了。「什麼,他在這兒嗎?在塔里?」
「您知道格利高里的信是什麼風格。」
斷頭台架在一處空曠的場地上,那裡曾經是舉行比武的競技場。一支由兩百名侍從組成的衛兵正在集合,準備列隊走在隊伍的前面。昨天的錯誤、日期的混淆、拖延、錯誤信息等:一律不得再次發生。當他們還在鋪撒鋸末時,他就早早地到場;他把兒子留在金斯頓的住所,其他人也在那裡集合:包括行政司法長官、高級市政官以及倫敦市的達官顯要。他自己站在斷頭台的台階上,看看它們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有個撒鋸末的人對他說,它很結實,先生,我們都上上下下地跑過了,不過我猜您還是想親自檢查一下。當他抬起頭時,行刑人已經到了,正在跟克里斯托弗交談。那年輕人穿著體面,他得到了一筆錢,用以添置一套紳士的行頭,好讓他混在一群官員中,不容易被認出來;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王后恐慌,而且就算衣服弄髒了,他賠的至少也不是自己的錢。他走向行刑人。「你會怎樣下手?」
「這段日子很艱難,」他說。「我記得自紅衣主教倒台以來,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和痛苦的時候。事實上,馬克,如果你覺得難以相信我,我也不怪你,宮裡充滿了敵意的情緒,誰也無法相信別人。但我之所以找你,是因為你跟王后關係密切,而其他侍從都不願意幫助我。我有能力犒賞你,並且會保證你得到應得的一切,只要你能讓我了解王后的一些想法。我需要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以及我能為此做些什麼。因為她如果心神不寧,就不可能懷上繼承人。如果她能生下繼承人:啊,那我們所有的眼淚就會幹了。」
「但是安排待多久呢?」
她的臉紅了。「你當然知道。羅奇福德夫人說,還不如讓馬克從哪個高處摔下去,就像你的小狗布赫呱一樣。王后便哭了起來,並扇了羅奇福德夫人一巴掌。羅奇福德夫人說,你再這樣的話,我就一定會還手,你根本不是什麼王后,而不過是一位騎士的女兒。克倫威爾秘書官大人已經查清你的德性,你就要完蛋了,夫人。」
薩福克公爵飛快地返回自己的遊船,一邊大聲說,他終於擺脫博林家的人了。
他認為自己能理解安妮,而賴奧斯利卻不能。當她說王后的房間讓她受當不起時,她並不是要認罪,而只是說出這樣一個事實:我不配,我因為失敗了而不配。她在有生之年決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得到亨利,並將他抓牢。現在她把他輸給了簡·西摩,任何法庭對她的審判都不會像她的自我審判那麼嚴厲。自從亨利昨天離開她,她就成了一個冒牌貨,身穿王后的服裝,受命住在王后的房間里,就像一個孩子或宮中的弄臣。她知道通姦是罪孽,叛國是違法,但相比之下,失敗更是罪大惡極。
「我想是羅奇福德夫人告訴你的。要知道,你不該聽她的話,她喜歡瞎編。不過沒錯,這是真的。我跟哈里吵過,或者說他跟我吵過,因為小韋斯頓不分時候進出王后的房間,哈里認為他喜歡上了我。我也這麼認為。但是我沒有逗引過韋斯頓,我發誓。」
羽絨靠墊非常鬆軟,上面綉有老鷹和花朵的圖案。她雙手接過去,心不在焉地撫摸著,然後放到背後,身體靠在上面。「哦,這樣舒服多了,」她笑著說。伍斯特夫人有孕在身,她的一隻手靜靜地放在肚子上,猶如繪畫中的聖母。這個小房間是他的調查法庭,房間的窗戶敞著,外面是春天的和煦空氣。他不介意有誰進來看他,不介意他們來來往往時看到了誰。誰不願意與有蛋糕的人一起待一會兒呢?而且秘書官大人總是十分友好,樂於助人。「克里斯托弗,給夫人拿一條餐巾,然後去外面坐著曬十分鐘太陽。隨手把門關上。」
「什麼都不要承認。諾里斯承認了。他承認愛她。如果有人想從你這裏得到的就是承認,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我回頭仔細一想,」亨利說,「那麼多的事情都變得清晰起來。我受到誤導,遭到背叛。失去了那麼多的朋友,還有忠僕,失去了,疏遠了,逐出了宮廷。更令人難過的是……我想起了沃爾西。那個我稱為妻子的女人為了對付他,曾經挖空心思,處心積慮。」
現在安妮·博林讓人拿來了她的鏡子。她看著自己:臉色發黃,喉部瘦削,鎖骨就像兩枚刀片。
威爾特郡伯爵冷冷地對他兒子說,「先生,冷靜點兒。事情就是這樣。克倫威爾,她能保留她作為女侯爵的財產嗎?還有我們,她的家人,也維持現狀,不受影響?」
「越多越好。對不起,我要出去片刻……」
他端詳著他。「我是,如果你仔細想想的話。」
「身體上還是精神上?」
「安妮說,他以為我是從巴黎花園來的什麼貨色嗎?你知道,那是——」
他說:「陛下,如果您需要克蘭默,就派人去召他吧。你們可以互相安慰,也許還能一起弄明白這一切。我會告訴您的人讓他進來。您好像需要新鮮空氣。下樓去私人花園吧。不會有人打擾您的。」
「別糊弄我了,」他說。「備馬吧。但在你去埃塞克斯之前,還要幫我另外一個忙。去看看你的朋友尼古拉斯·卡魯。告訴他我同意他的要求,也會跟懷亞特談一談。但是提醒他,告訴他不要逼我,因為我不吃那一套。提醒卡魯可能會抓更多的人,我現在還說不準會是誰。或者就算我知道,現在也不會說。你要明白,也讓你的朋友們明白,我得放手去幹才行。我不是他們的聽差。」
布萊里頓說:「這一點我承認。」
「不管怎麼說,我少了一樁心事,」總管說。「你有沒有看過女人被燒死?我但願永遠不要看到,因為我相信上帝。」
「否則,」理查德說,「每位公爵夫人都會在樹林里跟伐木工偷情了。」
「但他們就這樣爭吵了一個多小時,你挖苦我,我嘲弄你,爭風吃醋。王后也樂此不疲,慫恿他們斗下去。後來,韋斯頓說,別心煩了,諾里斯先生,因為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謝爾頓小姐,而是為了另一個人,你們也知道是誰。安妮說,不,告訴我,我猜不出來。是伍斯特夫人嗎?還是羅奇福德夫人?好了,說吧,弗朗西斯。告訴我們你愛上誰了。結果他說,夫人,是您自己。」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的只是夏天的一場陣雨。片刻之後,太陽就會烤乾石頭上的濕氣。金斯頓說,「我妻子要她別再說那些傻話了。她對我說,金斯頓大人,我會得到公正對待嗎?我對她說,夫人,國王最窮的子民都會得到公正的對待。但她只是笑,」金斯頓說。「她還點了晚餐,並且吃得津津有味。她還朗誦詩。我妻子聽不懂。王后說那是懷亞特寫的詩。她還說,哦,懷亞特,托馬斯·懷亞特,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在這兒陪伴我?」
他點點頭。「嗯,弗朗西斯,」他說。「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對吧?」
「我想國王更希望她退隱。我相信我們能找到一座管理良好的修道院,她可以在那裡堅持自己的信仰和觀念。」
費茲威廉輕輕地哼了一聲。大法官說:「夫人,正是有關詛咒和巫術之類的蠢話,才讓你落到如此境地。」
「但是,」伯爵說,「我當時很專心。」
這正是他在考慮到博林家(那些免於一死者)和霍華德家的人時為自己選擇的做法。任何時候,他只需搖一搖那些古老的橡樹,金幣就會落滿一地。
那孩子的目光躲閃著,像絲綢從玻璃上滑過一般。「我不能談論這些。」
他搖搖頭。「你會活著的。」他自己也曾這麼想,以為自己會悲痛而死:為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兩位姐姐以及亦師亦父的紅衣主教。但是執拗的脈搏卻保持著自身的節奏。你以為自己無法呼吸,但你的胸腔不這麼想,它一起一伏,發出嘆息。你必須不由自主地變得健壯;而為了讓你變得健壯,上帝拿走了血肉之心,給了你一副鐵石心腸。
此時此刻,他(克倫威爾)騎馬來到斯托克紐因頓,到伯爵的鄉間別墅去見他,別墅位於該市的東北角,就在劍橋大道上。珀西的僕人們牽走了他們的馬,但是他並沒有馬上進去,他從房前退開幾步,打量著房頂和煙囪。「在冬天到來之前花上五十英鎊,會是一筆不錯的投資,」他對托馬斯·賴奧斯利說。「不算人工。」如果有梯子,他可以爬上去看看鉛板的情況。但這似乎與他的身份不符。秘書官大人可以隨心所欲,但案卷司長卻必須考慮自己的古老職位及其相關要求。身為國王的宗教特使,他是否可以在屋頂上爬來爬去……誰知道呢?這是個新設不久的職位,還沒有人試過。他咧嘴笑了。當然,如果讓賴奧斯利大人扶梯子,會冒犯他的尊嚴。「我在想我的投資,」他對賴奧斯利說。「不僅是我的,還有國王的。」
他點點頭。「問得好。我也這樣問自己。但我沒有像你那樣向一個年輕女子做出承諾,然後又違背諾言。瑪麗·謝爾頓因為你而聲名掃地——」
伍斯特夫人擦了一下嘴唇。「你以為就為了幾塊蛋糕,我就會坦白嗎?」
「唉,」他說,似乎的確感到遺憾:唉,這不可能。「陛下要求靜一靜,不想被人打擾。很顯然,大人,遇到這種情形你也會這樣。」
他皺起眉頭。「我們退一步說吧。你的家人之所以責備你,是因為人們在議論你,還是因為他們說的是實情?」
結束國王的第一樁婚姻時曾經久拖不決,而且鬧得沸沸揚揚,在整個歐洲,不管是君王的政務會還是集市的廣場上,都成為談資。如果能顧全體面,那麼這第二樁婚姻的告終會迅速而隱蔽,不被談論,少為人知。然而它必須由全城市民和達官貴人來見證。倫敦塔是一座城。它是軍械庫、宮殿、鑄幣廠。各種工匠和官員來來往往。但可以派警察維持秩序,可以讓外國人撤離。他把這項任務交給金斯頓。他難過地得知,安妮弄錯了自己的死期,5月18日凌晨兩點,她就起床禱告,並請施賑官和克蘭默天一亮就過來,以便她能清洗罪行。似乎沒有人告訴過她,每逢行刑當天的早晨,金斯頓天亮時一定會過來,提醒死囚做好準備。她不了解這種慣例,再說,她幹嗎要了解呢?金斯頓說,從我的角度看看吧:一天之內處死五個人,還要為第二天處死英格蘭王后做好準備?城裡的相關官員都不在場,怎麼能給她執行呢?木匠們還在綠塔為她做斷頭台,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從王室成員的住處聽不見那敲敲打打的聲音。
「私底下?我怎麼可能知道?」
「如果真是那樣,」他溫和地說,「你就得做好準備,第一個祝賀國王。你得準備好一生一世效力于這位小王子。不過當務之急,請恕我冒昧……如果你近期仍然不能跟你妻子住在一起,就最好找一位善良純潔的年輕姑娘,跟她事先談好。那麼,等到你跟她分手時,就打發她一點錢,讓她守口如瓶。」
他很想把謝爾頓的話記下來,但是卻不敢動,以免她就此住口。
「這很平常,」懷亞特說。「這不是常有的事嗎?婚姻就是如此。我以前從不知道在法律的眼中這是犯罪。上帝保佑我們吧。全英格蘭有一半的人要進監獄了。」
諾里斯已經鎮靜下來,擤了擤鼻子。「你說的這些都是斷章取義,可以有多種解釋。如果你在查找通姦的證據,克倫威爾,就得有更好的辦法才行。」
真見鬼,他想,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如今還不止如此;推翻一位英格蘭王后,可絕不是小事一樁。他說:「我相信公主會原諒我眼下不能前往。這也是為了她好。」
她頓了頓……哦,不對,她的話已經說完。再也無話可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也不過幾分鐘。她吸了一口氣,臉上顯出不解之色。阿門,她說,阿門。她低下頭,接著,她似乎縮起身子,以控制那從頭到腳向她全身襲來的顫抖。
「哦,這麼說,又回到了巴黎花園。」他聳聳肩,笑了;但是他覺得必須跟她簡潔扼要,把話挑明。「現在聽我說,你必須小心謹慎,保持沉默。你眼下要做的事情——你和其他的夫人小姐們——你們必須保護好自己。」
「不過,你會覺得魔鬼會讓她變得更聰明吧。如果她把孩子裝在籃子里偷進去,她肯定會偷個男孩吧?」
「不,亂|倫之說我們留給牧師去判定。他的死因將是叛國。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國王是否會選擇斬首。」
「我父親在哪兒?」安妮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來幫幫我。」
當他(克倫威爾)去看望被監禁的托馬斯·懷亞特時,金斯頓總管迫不及待地向他保證已經執行了他的指示,懷亞特在這裏受到了禮遇。
然後,王后就像發了瘋一般。「她看著我們圍在她身邊,她想讓諾里斯回來,她說必須找一個牧師來,說哈里必鬚髮誓,說知道她是一位貞潔、忠誠的好妻子。她說他必須收回他說過的所有話,她也會收回自己的話,然後他們會在她的房間里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說剛才都是信口胡說。她害怕羅奇福德夫人會去告訴國王。」
「我猜西摩家已經備好了婚宴。」
就在這時,尼古拉斯·卡魯爵士走了進來,並皺起眉頭。他進門時不像那些地位較低的人,而是像發起進攻的戰車或某種令人畏懼的投擲武器那樣轟然有聲:他現在停在克倫威爾面前,彷彿要向他開炮一般。「那些段子的事我聽說了,」他說。「你就不能查禁它們嗎?」
「也許還會抓其他的人,還會有其他的指控,不過如果你現在說出來,向我們坦白,就可以減少所有相關人的痛苦。那些侍從會一同受審。至於你和你弟弟,因為是貴族,也將由貴族們來審判。」
克里斯托弗回來了。這個解除了思想包袱的女人從他身邊飄然而過。
「我有點怕我丈夫。因為我借了錢。他並不知道,所以請你……不要說出去。」
「你一定不會讓它平息的。你會火上澆油,並拉起風箱,對吧?」
公爵放低聲音,用平常談話的音量結束;因此王后根本沒有聽到對自己的判決的最後半句話。不過她聽到了大致意思。他看到她從椅子上起身,仍然很鎮靜,他想,她對此不相信;她為什麼不信呢?他朝弗朗西斯·布萊恩剛才所站之處望去,但那位信差已經走了。
哈里·珀西在他身後怒吼,但他大步離開大廳,朝站在門外的幾個人搖了搖頭。「哦,」賴奧斯利大人說,「我還以為你一嚇唬,就會讓他恢復理智呢。」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已經被判處死刑,明天執行。他怎麼了?」
他站在那裡,望著夜幕越來越深的花園:一時目瞪口呆,這個問題就像插在他肩胛骨之間的一把刀。在國王的所有臣民中,只有一個人會想起這個問題,只有一個人敢提出這個問題。只有一個人敢質疑他對自己的國王所表示的忠誠,他每天所表現出來的忠誠。「這麼說……」他終於開了口。「史蒂芬·加迪納稱自己為先生。」
他點點頭。國王寢宮的侍從傳遞口信,這是他們的職責之一。他們往來於國王和貴族之間,有時是國王和外國大使之間,當然也包括國王和他的妻子之間。他人不得探問。不得要求他們解釋。
他看到自己不需要繼續說下去。諾里斯臉上的憤怒已經被極度驚恐之色所取代。他想,這傢伙起碼還算有點頭腦,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是一兩年的積怨,而是自紅衣主教失勢后所記下的悲痛之書中的一篇長長的節選。他說:「你這是報應,諾里斯。你沒發現嗎?還有,」他溫和地補充道,「也不完全是因為紅衣主教。我不想讓你以為我沒有自己的動機。」
「王后呢,她怎麼樣?」
「我們只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大法官溫和地說。
「依照弗朗西斯·韋斯頓的看法,你是有罪的。」
「我想他們已經知道了,」他說。「大人難道沒有看到他們沿著河岸奔跑嗎?」
喬治·博林,抓右臂的人。
「是的,但任何可能引起騷亂的借口,而且如果天氣持續晴好……」
「她必須多抱一些希望。」
「但你得給我看看。」
「簡稱」拿起酒杯。「我聞到了燃燒的建築,」他說。「還有倒塌的塔樓。事實上,只剩下灰燼。只有殘骸。」
「為什麼不在這裏招待他?」
「諾福克和費茲威廉,還有所有的人。好了,『簡稱』,你是王后寢宮的女侍。站起來。你能行個禮嗎?謝謝。現在,我是僕人,給你搬來一個凳子。上面再放一個靠墊。坐下來,向委員們笑一笑。」
當然,那不是真正的紅衣主教。而是穿著紅袍的弄臣塞克斯頓。但觀眾不停地起鬨,彷彿看到的是真人實景,他們高聲叫嚷,揮舞拳頭,怒罵著,嘲弄著。在後台,四個魔鬼連笑帶罵地取下面具,脫去毛乎乎的外套。他們看到托馬斯·克倫威爾穿著黑色的喪服,一言不發地靠在牆上。
他能肯定弗朗西斯的汗中含有加斯科涅酒,他的毛孔里散發著他低價買進、然後又高價賣給國王酒窖的那種劣質過期的玩意兒的氣味。
理查德停留了片刻,關上窗戶,將夜晚的空氣擋在外面。走出房門后,他的聲音還在繼續,溫和地吩咐著:把我舅舅的皮袍拿來,他可能會需要,再給他多送幾盞燈。有時候,知道還有人——除了拿錢幹活的僕人之外——在關心他,在顧及他的身體是否舒適,他會感到意外。他想,不知道王后覺得怎麼樣,她在塔里有了新的僕人:金斯頓夫人已經被安排在女侍之列,儘管他也派了些博林家的女人留在她身邊,但可能並非她自己想要的人。那些女人都很老練,知道如何見風使舵。她們會仔細聆聽哭聲和笑聲,以及「我受當不起」之類的話語。
「不,頭號聰明人是他。是懷亞特。他讓我們所有的人都琢磨不透。他寫他自己,然後又說不是寫的自己。當你吃晚飯或在教堂禱告時,他在小紙片上信手寫一首詩並塞給你。接著他又給另一個人塞一張紙,紙上還是那首詩,但其中有個詞不一樣。然後那個人問你,你看到懷亞特寫的詩了嗎?你說是的,可你們談論的其實不是一回事。下一次你逮住他時,問,懷亞特,你真的干過詩里描述的事情嗎?他笑著對你說,故事的主人公是想象出來的,不是我們認識的人;他還可能會說,我寫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只是你自己並不知道而已。他會說,我這裏寫的這個深褐色頭髮的女人,其實是個金髮女人,經過了喬裝打扮。他會說,對你所讀的東西,你既要堅信不疑又千萬不要相信。你指著那張紙,不斷地追問他:那這一行呢,這是真的嗎?他說,那是詩人的真實。另外,他還說,我無法自由地寫作。約束我的不是國王,而是韻律。他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更直白的:但是我必須押韻。」
「頭腦冷靜,」弗朗西斯·布萊恩說。「但這一次我需要喝一杯。你也知道,我很怕默里勛爵。他總是翻出一些老掉牙的手稿,說,『你看這兒,弗朗西斯!』然後為裏面的笑話開懷大笑。你也知道我的拉丁語,會讓任何一個學童都感到羞愧。」
話題的轉移讓大使戒備起來。「我不喜歡跟女人糾纏。不像你。」
「『……由此我不禁想到,』」他讀道,「『她應該是無辜的。但話說回來,我想,如果她不是肯定有罪,陛下就不會採取這一步。』」
「伊麗莎白?我見過那個小傢伙,」珀西說。「她是他的孩子。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
「你也許為自己對她所懷的心思感到羞愧?你跟費茲威廉這麼說過。」
「還能有誰?」
「紅衣主教被趕下台時,也說過同樣的話。這種痛就像磨刀石,他說。刀子在磨刀石上磨啊,磨啊。石頭被慢慢磨小,直到他死去。」
「克倫威爾!」諾福克一邊高聲喊著,一邊穿過那幫大臣朝他大步奔來。「哎呀,克倫威爾!我聽說樂師已經向你招了。你對他幹什麼了?真希望我也在場。這可以為印刷商提供一個精彩的段子了。亨利撫弄琴弦,樂師則撫弄他妻子的私處。」
「指控你?」諾福克說。「幹嗎要指控你,我都感到納悶。直接把你扔出去淹死,會省去我們很多麻煩。」
「我想我已經讀完了,」諾福克一邊撓著鼻子一邊說,「……斬首,因為國王的意願也正是如此。」

「他跟她形影不離。可不是為了探討福音。」
「都到這分上了,你關心的就是這種問題?」
他覺得似乎不需要多說了。「為了保持這種印象,你必須按捺住自己的喜悅而裝出痛苦的樣子。一旦喬治被抓起來,你必須幫他求情。」
他顯出懷疑之色。即使是徹底的坦白,即使是一五一十全盤承認罪行,也不會幫到她,現在幫不上了,儘管審判之前也許會有所幫助。國王不願想起她的那些情人,不管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他已經將他們從腦海中消除。對她也是一樣。她不願相信亨利已經徹底將她抹去。他昨天說,「希望我這兩條胳膊很快就能擁簡入懷。」
「你的幸福命運是成為王后,」愛德華說,「而不是普通職員。」
不是那個法國人。他指的是加來的行刑人。他對國王說,「您覺得是在法國,王後年輕的時候在法國宮廷期間,您覺得她是在那兒第一次失身的嗎?」
他說:「除非安妮王后決定進修道院。如果那樣,他們的婚姻就會自動解除。」
不過,哈里富了,就像國王身邊的所有人那樣,不管多麼謹小慎微,還是不由自主地富了。哈里撈取好處時,看上去猶如恭順的僕人拿走某種讓你眼不見心不煩的東西。而當他主動要求某個有利可圖的差事時,則表現得像是出自責任心,並幫能力不足的人省些麻煩。
「哦,他在意,他常常談起這些。先生,我的忠告是忘記韋斯頓。儘管我的主人敬仰和尊重你的主人,但如果弗朗西斯國王插手這件事情,我的主人不會樂意接受的,因為這畢竟是一樁家事,他覺得這是跟他自身密切相關的事情。」
貝絲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我猜她無法抗拒他,」亨利說。「幹嗎要放過他呢?幹嗎不把杯子里的殘渣一飲而盡?她在放縱自己的慾望時,卻扼殺了我的慾望。當我靠近她,只是為了履行義務時,她卻向我投來那種眼神,任何男人見了都會氣餒。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麼會那樣了。她想精神抖擻,好迎接自己的情郎。」
「我自己也向來不喜歡帶子,」瑪喬莉夫人說。
案件本身只需要一兩個小時,但是有九十五名法官和貴族,他們的名字要一一核實,而且有些人在公開場合發言之前,需要各種令人分散注意力的儀式——換換坐姿,清清嗓子,擤擤鼻子,整整衣服,理理腰帶——僅僅是這些加起來,顯然就要耗費一天的時間;王后本人很安靜,坐在椅子上專註地聽著自己的一系列罪行被當庭宣讀,那令人暈眩的一長串時間、日期、地點,那些男人,他們的陰|莖,他們的舌頭:伸進嘴裏,從嘴裏抽出來,進入身體的https://read.99csw.com不同部位,在漢普頓宮和里奇蒙宮,在格林威治和威斯敏斯特,在米德爾塞克斯和肯特;還有那些下流和嘲弄的話語,爭風吃醋,變態之念,王后還說等她丈夫死後,她會選擇他們中的某個人做丈夫,但還不能說是誰。「你說過這種話嗎?」她搖搖頭。「你必須大聲回答。」
「好了,現在出去吧,」愛德華說,「然後再回房間里來。要像個王后,簡。」
「我只是順口提及。不過,既然我們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或者起碼表面如此,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你可以去一趟大哈林伯里,讓我的朋友默里勛爵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所準備。這種消息不便在信里透露,如果你的朋友年事已高的話。」
他目送克里斯托弗就像牽著一個傻瓜一般,牽著馬克的手帶他出去。他揮了揮手,示意理查德和「簡稱」去吃晚飯。他本想跟他們一起去,但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想吃,或者只想像他小時候吃過的那樣,來一盤馬齒莧沙拉,葉子是早上摘的,包裹在濕布里。當年是因為沒有更好的東西可吃,而且一盤也管不飽肚子。但是現在夠了。紅衣主教倒台後,他為他府里許多可憐的僕人都找了工作,自己也收留了一些;如果馬克當年不是那麼無禮,他可能也會收留他。那麼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成為一個倒霉蛋。對他的矯揉造作,大家會善意地奚落,直到他更加成熟。他將有機會去其他人的府上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將學會珍惜自己和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時間。他將學會怎樣賺錢謀生,並娶個妻子:而不是將最好的年華浪費在國王妻子的房門外,像小狗一般東嗅嗅西撓撓,等著她碰碰他的胳膊,或者折斷他帽子上的羽毛。
他想,不過我得燒掉那對孔雀翅膀了。
「等小妾一死,英格蘭得到安寧之後,」大使眉開眼笑地說。「我期待著更多如此友好的夜晚。」
「但那些小夥子們啊,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挑了一片糖漬紫羅蘭,一點點地吃著。「我不知道我們幹嗎要說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們沒日沒夜地忙碌,希望出人頭地。他們不會把賬單送過來。但是你得為他們的帽子買一顆寶石,或者為他們的衣袖買鍍金紐扣。或者付錢給他們的裁縫。」他想起了馬克·史密頓,想起他的華麗服飾。「王后也是這麼花錢的嗎?」
亨利說:「金斯頓夫人必須留下,但其他人你可以換掉。只要她能找到願意侍候她的人。」
金斯頓似乎只考慮到死刑,而沒有考慮隨後的安葬事宜。「上帝啊,」他(克倫威爾)說,沒有具體對哪個人,「我希望總管大人沒有忘記讓人把教堂里的大石板掀起來,」有人回答他道,我看沒有,先生,因為它們兩天前就掀起來了,以便她弟弟可以埋下去。
「你不會聽到我或布萊里頓的坦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關係。他懷疑安妮生的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不想去調查那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無法阻止他們去投靠她。以前在她府里待過的那些人。他們蜂擁而至。這將是一個新世界,托馬斯。」
尼古拉斯·卡魯的府邸儘管美如仙境,但距離泰晤士河有八英里,因此,即使是在初夏季節這種天氣晴好的夜晚,夜行起來也頗有不便;國王希望與簡守在一起,直到夜幕降臨。所以,這位下一任王后只好來到倫敦,暫居在她的支持者和朋友們家裡。隨著傳言四起,人們一會兒跑到這裏,一會兒跑到那裡,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好事者堵在大門口,你推我我拉你地爬上牆頭,想一睹她的芳容。
伯爵站起身。他仍然坐著。他並非想無禮;而是覺得,如果他站起來,可能會扇伯爵一耳光,但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未對病人動過手。「不是偽證,」他心平氣和地說。「我請你考慮,當時你想不起來了。」
弗朗西斯說:「你知道我才結婚不久。」
「我想盡量不讓他介入。」
「但是她要跪下,得有人告訴她這一點。沒有枕木,你知道。她必須跪直,不能動。如果她保持不動,一眨眼就會完事。否則就會被削得七零八落。」
「而且很驕傲,但是她會變恭順的。她可不是什麼獅子,只不過是一隻在屋頂上唱歌的倫敦貓。」
「我重申這一點。但是你知道,『簡稱』,我本來沒必要的。你領悟得很快。一次就應該夠了。」
「你不能對我們用刑,國王不會允許的。」
瑪格麗特·波爾?那個信奉教皇制的頑固不化的母夜叉?但現在不是向尼古拉斯爵士講出這些確鑿真相的時候;可以等到以後再說。「國王會處理的,」他輕鬆地說。「這是家庭內部的事情。他知道怎麼做對他女兒最好。」
「我們稱之為贊助,而不是花錢。」
離開會議室后,她被送回自己的房間用膳。兩點鐘時,他和大法官奧德利前往那裡,費茲威廉也一同隨行。財務官先生和善的面容露出緊張之色。「今天上午開會的時候,聽到他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亨利·諾里斯已經招供,我很不滿。他向我承認了他愛她。他並未承認有任何行為。」
但是,他卻讓人請來了弗朗西斯·布萊恩。弗朗西斯笑嘻嘻地進來了:他認為誰也動不了他。他的眼罩上飾有一顆閃閃發光的小綠寶石,不禁讓人產生一種不祥之感:那雙眼睛一隻發綠,另一隻……
「沒有。我來找你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語氣突然嚴肅起來。「我們——她的女侍們——想說出一切,好挽救我們自己。我們擔心她不說實話,到頭來讓我們因為隱瞞實情而受到責罰。」
「我當時很清醒。」
「我可不會相信他,」亨利不屑地說。「我不會將我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的性命押在一名小小的提琴手身上。關於他說的那些話,我希望有進一步的證據。我們要看看那位女士被抓時會怎麼說。」

「您說,只需要能為我們所用的真相。」
「這麼說來,」簡說,「你感謝上帝讓我生為女人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她說。她從來不會消沉太久,所以男人才喜歡她。會有其他的時機,其他的男人,其他的方式。她站起身,親吻了一下他的臉。

來者是讓·德·丹特維爾,安妮加冕為王后的那段時間他曾在這裏任大使。讓神態自若地站在門口:「他們說我應該能在這兒找到你,由於時間很緊——」
他說:「我向你解釋過,馬克,賴奧斯利先生會記下我們所說的話。但他不一定會記下我們所做的事。明白了嗎?那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那孩子被他盯得一動也不敢動。但他至少享受了自己的巔峰時刻。至少能說自己讓秘書官大人大吃一驚:當今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說這種話。
「謝謝,湯姆,」貝絲一邊說,一邊拿起包裹。她解開外面的布。「帽子再緊一點,」她說。她母親依照吩咐攏緊帽子,重新別住。緊接著,一隻布匣就套在簡的頭上。她抬起眼睛朝上看了看,似乎想求助,當鐵絲架勒緊她的頭皮時,她發出一聲輕叫。「哦,我還真沒想到,」瑪喬莉夫人說,「你的頭比我想象的要大,簡。」貝絲動手調整著鐵絲。簡一聲不吭地坐著。「這樣應該可以了,」瑪喬莉夫人說。「稍稍有一點變形。把它往下壓。垂片翻起來。差不多到下巴的位置,貝絲。老王后以前就喜歡這樣。」她退開幾步,打量著此刻正戴著山牆形頭飾的女兒——這種頭飾很老式,自安妮上台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瑪喬莉夫人咬著嘴唇,端詳著女兒。「有點歪,」她說。
「不,」亨利說。
「哦,是啊,」大使說,「那個小人兒。我們沒有聽到多少對她的容貌或才智的讚美。這又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他不會真的要娶她吧?皇帝為他提供了一些那麼合算的聯姻機會……或者我們聽說是這樣。我們理解這一切,克倫穆爾。作為男人和女人,國王與小妾可能會有爭執,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這裏並非伊甸園。說到底,她不適應的還是這種新權術。從某種意義上說,老王后是小妾的保護傘,自從她死後,亨利就一直在處心積慮地想如何重新變成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因此,他必須娶回一位自己最先見到的誠實本分的女人,實際上,她是否是皇親國戚並不重要,因為博林家的人被除掉后,克倫穆爾就位高權重,他一定會在樞密院里塞滿親皇帝派的人。」他撇了撇嘴唇;可能是在微笑。「克倫穆爾,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查理皇帝給了你多少好處。我可以肯定我們也付得起。」
「尤斯塔西……」他頓了頓,揮手讓克里斯托弗退開。「我知道你一直未婚,但是你沒有孩子嗎?別顯得那麼吃驚。我對你的生活感到好奇。我們彼此必須多一些了解。」
他想,我要告訴馬克這一點。這會使他好受一些。
「後來……」國王說。一時間,他猶疑著,就像諾里斯的馬一樣:接著沉默起來。
「我相信是這樣。有多少人既效忠自己的王國,又侍奉上帝呢?甚至繁衍後代的行為本身也是一種罪。我們必須有子嗣,國王則尤其如此,但即使是在婚姻中,我們也被提醒要戒淫慾,有些權威人士不是說,對妻子沒有節制的愛也是一種通姦行為嗎?」
他還以為上帝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但韋斯頓相信對造物主可以敦促、勸說,也許還可以小小地賄賂一下。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一般,韋斯頓說:「我欠了債,秘書官大人。多達一千英鎊。我現在很後悔。」
他發現自己無法去想那些將死之人。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透過雨簾看到的莫爾在斷頭台上的情景:隨著斧頭猛然落下,他已經死去的身體乾淨利落地彎了下來。紅衣主教失勢時,托馬斯·莫爾對他進行了最為殘酷無情的迫害。不過,他想,我並沒有恨他。我費盡口舌地勸說他向國王妥協。我以為我能說服他,我真的以為自己能夠做到,因為他深諳世事,能把握自己,並具有宏大抱負。最後他卻自尋死路。他不停地寫啊寫啊,說啊說啊,然後就突然一下子葬送了自己。如果說曾經有人幾乎是砍掉了自己的腦袋,那就非托馬斯·莫爾莫屬。
他打斷了他。「沒關係。我發現自己很喜歡它在我頭腦中形成的畫面,加迪納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受到抨擊的畫面。」
「哦,我不知道。就其性質來說,這種事情很少會有目擊證人。但我們可以考慮環境、機會以及明白表達的願望,可以考慮重大的可能性,可以考慮當事人的坦白。」
伍斯特夫人——伊麗莎白——看著門被關上;接著她欠身向前,小聲說道,「秘書官大人,我有大麻煩了。」
「她險些毒死你和你姐姐瑪麗,險些毒死你們兩個人,並讓她自己生的那個小不點成為英格蘭的繼承人。也可能我的王位會傳給她後來生下的哪個孩子——上帝保佑,如果有誰活下來了的話。我懷疑她的孩子都保不住。她太邪惡。上帝拋棄了她。為你父親祈禱吧,祈禱上帝不要拋棄我。我犯了罪,肯定犯了罪。這樁婚姻不合法。」
「該有人把他的詩拿去出版,」賴奧斯利說。「那樣就完事了。」
法官中有人叫了一聲。那人欠身向前,激烈地小聲說著什麼;諾福克似乎很惱怒;律師們竊竊私語,貴族們伸長脖子,想知道為什麼又耽擱下來。他緩緩地走過去。諾福克說,「這些傢伙說我不對,我不能說火刑或者斬首,而只能說一種,他們說必須是火刑,對叛國的女人就是這種處罰。」
亨利打斷了他。「你瞧,我們全都受騙了吧。」
「秘書官大人,」那孩子說,「我府里的僕人們都在說,伊麗莎白甚至不是王後生的。他們說,她是被人裝在籃子里偷進寢宮,而王后的死嬰則被送了出去。」
「國王震怒了,那麼多的傑出侍從都會遭殃。」他這話是為了說給手下的所有人聽。「當你們的熟人告訴你們——他們一定會這樣——是我將那些人判了刑時,就告訴他們是國王,是法庭,所有的程序都正當合法,取證時沒有對任何人刑訊逼供,不管城裡的人怎麼傳。還有,如果有不明情況的人告訴你們,他們死到臨頭是因為我對他們懷恨在心,拜託你們不要相信。這不是個人恩怨的問題。而且就算我努力了,也救不了他們。」
宮裡有傳言說,伍斯特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伯爵的。也許是有人惡意散布的;也許是什麼人的玩笑之談;也許是有人覺得無聊了。她脾氣溫和的哥哥——大臣安東尼·布朗——曾經闖進她的房間責備她。「我告訴他,」她說,「別找我的茬。幹嗎怪我?」彷彿同樣感到憤怒一般,她手上的凝乳餡餅也在油酥殼裡顫抖。
「他是她弟弟,我覺得這很自然。」
「不管我說是哪一種,你都會給我定罪。即使我什麼都不說,你也會把我的沉默當作默認,而給我定罪。」
「好了,」他說。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讓他感到不大自在。「我之所以來這兒,是因為國王派我送來一件禮物。」
他笑了。「她父親嗎?不,我不會的。」
「是的,但不是現在。你不該只帶著一兩名隨從就跑來跑去。有人會傷害你的,因為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兒子。」
他不確定自己希望得到賴奧斯利的欽佩。起碼不是基於此類原因。他說:「剛才提到的這些人也許都可以消除嫌疑。或是就算仍然有嫌疑,他們也可以想辦法求情而繼續為國王效勞。『簡稱』,我們不是牧師。我們不需要他們那種懺悔。我們是律師。我們要一點點地挖掘真相,只需要能為我們所用的那部分真相。」
「我想你不明白,到這種節骨眼上,很多人會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你應該感到高興。而不該感到委屈,弗朗西斯。命運變幻無常,每一位年輕的冒險家都清楚這一點。接受現實吧。看看諾里斯。他就沒有覺得委屈。」
「平心而論,我當時很專心。」
「哦,是嗎?」
「先生,我保證我從來沒有任何惡意。」馬克想不起是否說過自己的東道主什麼話或者說過哪些話。但他的神情表明他想起了自己的大致態度。
「段子?」亨利大為震驚。「把那些作者查出來。必須對他們嚴懲不貸。不,你是對的,在塵埃落定之前,我們不能把簡帶到這兒來。所以,你去她那兒吧,克倫威爾。我要你帶上一件信物。」他從那沓文件中翻出一本鑲有寶石的袖珍書:是女人用金鏈掛著墜在腰帶上的那種小書。「這是我妻子的,」他說,接著又連忙改口,並難堪地移開視線。「我的意思是說,這是凱瑟琳的。」
因為他是個白痴?「我想,他相信陛下的主意可以改變。」


就在這時,安妮突然變得異樣,他事後會覺得有些難以理解。她彷彿溶解了一般,擺脫了他們的控制,從他和金斯頓的手中滑落,她彷彿變成了水,躲開了他們,而當她重新變成人形時,已經四肢著地趴在鵝卵石路面上,仰臉慟哭。
他們到了法庭才會聽到對自己的指控,而且像以往對叛國罪的審判一樣,他們不會有法定代理人。但他們會有說話的機會,可以自辯,還可以傳喚證人:如果有人願意為他們作證的話。最近幾年來,有人曾經因為叛國罪受審,最後卻無罪釋放,但這些人知道自己死罪難逃。他們必須為身後的家人考慮;他們希望國王善待他們,僅憑這一點,就會讓他們放棄任何反抗,放棄任何堅稱自己無罪的申辯。法庭必須可以順暢無阻地審判。他們知道,或多或少地知道,作為對他們的配合的回報,國王會開恩,賜予他們斬首之刑,以維持他們最後的尊嚴;不過,陪審員們在低聲議論,說史密頓會被吊起來,因為他出身低微,沒有什麼尊嚴需要保護。
「我想您可能會需要我,先生。」
「從裝幀上看很像《聖經》,」伯爵說。
兩位年輕人等待著:他們看著他的臉。「簡稱」說,「我仍然扮女侍嗎?還是可以坐下來做記錄了?」
「從我站的地方聽不到。但我覺得這對她不妙。」
他看見理查德在凳子上不耐煩地動了動。
「你現在稱她『公主』沒關係了,」查普伊斯說。「她當然會重新成為亨利的繼承人。」他等待著。「她希望,她所有忠誠的支持者都希望,皇帝自己也希望……」
羅奇福德一時有些無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原地跺著腳,強調他正在站著;就是撿起帽子,說,「我同情你,秘書官大人。如果你成功地把我姐姐趕下台,那麼她前腳一走,你的新朋友們就會馬上除掉你;如果你沒有成功,而她和國王重歸於好,我就會馬上除掉你。所以,不管你是成是敗,克倫威爾,這一次你太自不量力了。」
「對此我會跟我的懺悔牧師談。」
他笑了起來。長著一臉大鬍子的布蘭頓一邊咧著嘴笑,一邊咚咚地走開了。懷亞特說,「我已經懇求過他,忘記你對我的舊怨吧,否則會要了我的命的,你希望那樣嗎?」他厭惡地看著公爵的背影。「我想他的確希望。他的機會到了。很久以前,他就在亨利那兒胡說八道,說懷疑我與安妮的關係。」
「如果獻殷勤也要遭懲處,」大使說,「這未免令人擔憂。很顯然,那個年輕人並無別的過錯,只不過是寫了一兩首詩吧?說了些恭維話,開了些玩笑?也許國王會饒他不死。我們覺得可以建議他離開宮廷一兩年——也許去旅行?」
但瞧瞧此刻的「溫文爾雅的諾里斯」吧!看到一個大男人哭泣真是令人難過。他一邊這樣說,一邊坐了下來,並詢問他在這裏的情況,是否吃到了喜歡的食物,以及睡眠如何。他的態度友好隨和。「去年聖誕節期間,諾里斯大人,你裝扮成摩爾人,威廉·布萊里頓則裝扮成光著半個身子的林中獵人或野人,朝王后的房間跑去。」
「眼下還不行,陛下。等事情有更多的進展之後吧。街上現在有不少傳聞,人們都想圍觀她,還出現了一些嘲弄她的段子。」
他們都感到暈乎乎的,是剛才在碼頭上那可怕的一幕所留下的影響。「他可以把你敲得徹底變個樣,」奧德利說。「你早晨醒來時也許是一位公爵,到中午可能就變成了馬夫。」
「也許不該太怪你,」他(克倫威爾)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跟我一起坐到桌邊來吧,」他吩咐道。「聽說有囚犯鑿石挖路,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這也許要花三百年的時間。」

「馬克·史密頓向我們供出了一些名字。」
理查德像對付一個木偶似的將馬克·史密頓拖了起來,而且也像對待一個木偶似的毫無惡意。不經意中,他腦海里出現了骨瘦如柴、頑固不化的老費希爾主教踉踉蹌蹌地走上斷頭台的情景。
「就說你來得太遲了。潮水跟你作對。」
審判由諾福克主持。犯人們被帶進來時,三位侍從都盡量遠離馬克;他們想顯示對他的不屑,表明自己高他一等。但如此一來,他們三個人就彼此挨得很近,而這又並非他們自己所願。他發現,他們都不願意看著彼此,一個個縮著身子盡量留出間隙,一邊扯著衣服和袖子,乃至於看上去就像在互相躲閃一般。只有馬克會供認罪行。馬克被戴上了鐐銬,以防他試圖尋死:這無疑是一種仁慈,因為他一定會自殺未遂。所以他出庭時毫髮無損,就像之前向他許諾的那樣,毫無傷痕,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乞求寬恕。其他幾位被告話語很少,但是對法庭表示了尊敬:比武場上的三位英雄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堅不可摧的對手——英格蘭國王本人——向他們發起攻擊。有些地方他們可以反駁,但是那些罪狀、那些日期和細節都飛快地一掠而過。如果他們堅持,也可以辯贏一兩點;但這不過是拖延時間,並不能扭轉乾坤,他們對此心知肚明。他們進入法庭時,衛兵們站在門口,手中的長戟斧口向後;但是當他們被判了罪出來時,斧口已經朝向了他們。這些死刑犯穿過喧囂的人群:被推搡著經過兩列戟兵形成的夾道走向河邊,返回他們的臨時住所,他們的休息室,去寫下最後的絕筆,並做好精神準備。所有人都已經表示悔罪,儘管只有馬克說明了原因。
「他有妻子和一個年幼的兒子,先生。他甚至沒有因為顧及他們而收斂自己的行為。」
「他們可不是她的朋友,」愛德華說。「再也不是了。」
總檢察長宣讀起訴書,這花了一些時間:既有違反法律之罪,也有悖逆上帝之罪。當他起身進行檢控時,心裏默默地想,國王希望下午三點之前做出裁決;他環視了一下法庭,看到弗朗西斯·布萊恩仍然是一身外出的裝束,準備隨時上船去給西摩家送信。別急,弗朗西斯,他想,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這裏可能有得一爭呢。
「為什麼?」他冷冷地說。「他們覺得行刑人可能失手嗎?」
「不算,陛下。」
「他沒被關起來就是萬幸了,」謝爾頓夫人說。「別指望他來救你。托馬斯·博林首先想到的總是他自己,這一點我知道,因為我是他妹妹。」
「他也造就了你,夫人,」諾福克沒好氣地說。「而且他肯定後悔了。」

所有讓國王感到震驚的事件中,最大的恐怕莫過於知道自己的兒子沒有認出他。「他還有許多別的孩子嗎?」里奇蒙問。接著,他又用一種彷彿深諳世故般的篤定語氣說,「我想肯定有。」
「你還對其他女人獻過殷勤。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要她們出庭作證,這方面我可以儘力保護她們。你一向認為對女人可以棄若敝屣,大人,如果到頭來她們也這樣對你,你可沒什麼好抱怨的。」
賴奧斯利先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我明白了。問題不在於誰有罪,而在於誰的罪對您有用。」他笑了笑。「我很欽佩您,先生。您處理這些事情很老練,而且沒有故作內疚。」
「現在我得進去了。我得閱讀海外的來信。托馬斯·懷亞特……嗯,可以說我給了他一些忠告。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在這裏見到他,但是請記住,沒有什麼是確定無疑的,國王的意願……不。夠了。」
這一切太難以服人。公爵突然說,「嗯,你們都知道她是女巫。如果她對他實施法術騙婚……」
「你不必為我的靈魂費心,」喬治說。「我經常跟我的牧師們探討這些問題。」
簡抬起眼睛:此刻她抬起視線,與哥哥們的目光相遇,然後又轉向一邊。聽到她開口總是令人意外,她的聲音那麼柔和,那麼生澀,而她的語氣與要說的話又是那麼不一致。「我看,修道院的法子行不通。首先,安妮會說她懷了國王的孩子。於是他就不得不伺候她,但是會毫無結果,因為永遠不會有結果。然後她又會想出新的緩兵之計。而與此同時,我們所有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你會相信這麼駭人聽聞的事情嗎?」喬治懇求道,「就憑一個女人的話?」
「為什麼?」
「他沒有誇張,」「簡稱」說。「僅僅是在您身邊,我每天都受益匪淺。」
「那聖體呢?」珀西說。「我領了聖餐以封住誓言,那不是上帝的聖體嗎?」
他聽見自己順口說出這些話。如果你好心幫助的話。你會平安無事。為了國王陛下。
「沒錯,」他說。「不過紳士們會盡量向女士們隱瞞這一點。」
「知道我怎麼想嗎?」他說。「我想,從現在起,簡不用自己開門了,所以這沒關係。」
他咧嘴一笑。「嗯,『簡稱』,在托馬斯·克倫威爾與西摩小姐的爭鬥中,你會支持誰?」
「只是感到好奇。那會是什麼情形。據說瑪麗·博林在法國宮廷時就是個大騷|貨。你覺得弗朗西斯國王跟她們兩人都睡過嗎?」
從來不曾。現在沒有。絕不可能。
「而且把你妻子留在鄉下的家裡。原因顯而易見。」

「沒有,只是因為沒睡好而難受。」
「不過先後悔的是我,」安妮說。她笑了起來。「而且我更後悔。」
安妮沒有理睬她。「我的主教們呢,他們在哪兒?我培養了他們,保護了他們,推進了他們的宗教事業,所以他們為什麼不去國王那兒幫我求情?」
現在得審判羅奇福德了;他們必須先把安妮帶出去,再把她弟弟押進來。法庭內的莊嚴氣氛消失了。那些年長的庭審人員需要顫顫巍巍地出去方便,而年輕些的也需要舒展一下腿腳,閑聊幾句,了解喬治被判無罪的最新可能性。認為會被判無罪的人居多,但是當他被帶進來時,他的臉色表明他未抱幻想。他(克倫威爾)已經對那些堅持認為會判無罪的人說,「羅奇福德大人如果能說服法庭,就會被釋放。讓我們瞧瞧他會怎樣辯護吧。」
「可國王不能娶她,你卻可以,而且你對她許諾過,可又不當一回事。你以為國王會死,這樣你就可以娶安妮為妻了嗎?還是你指望在國王有生之年,她玷污自己的婚姻誓言,成為你的情婦?總是兩者之一吧。」
瑪麗抬起頭。「我知道你在笑話我們。但這真可怕。對我來說真可怕。因為我本來以為說諾里斯愛她只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玩笑,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其實不是。我發誓諾里斯當時臉色煞白,他對安妮說,你要把你的秘密全部說出來嗎,還是只說一部分?然後他也走了,甚至沒有向她躬身行禮,於是她就跑去追他。我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因為我們全都呆若木雞。」
「『我想讓您知道,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除了陛下您之外,她是我最敬愛的人……』」
「如果你能當我們的三弦琴演奏者就好了,」理查德說。「我們這裏只有一個,而且他總是跑回法納姆去看他的家人。」
「但是你說他獲悉,他是怎麼獲悉的?沒有人承認任何事情,除了馬克之外。萬一他是撒謊呢?」
「有一種方式很適於懷孩子,」亨利說。「男人睡在女人的上面。這是教會所許可的,在獲準的日子里。有些牧師說,儘管兄弟與姐妹發|生|關|系是重罪一樁,但如果女人騎在男人身上,或者男人像對待母狗一樣與女人交媾,那就更是罪加一等。由於這些以及其他我不想一一列舉的行為,索多瑪毀於一旦。恐怕任何沉迷於這種罪惡的男女基督徒都會遭到報應:你覺得呢?一個不是在妓院里長大的女人,又是從哪裡學到這些東西的呢?」
他聳了聳肩。他有時會想起瑪麗;如果當初接受了她的投懷送抱,不知道會怎麼樣。在加來的那個夜晚,他靠得那麼近,都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帶有甜食、香料和葡萄酒的氣息……不過當然了,在加來的那個夜晚,任何具有正常功能的男人都可以滿足瑪麗。主任牧師輕柔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我可以提個建議嗎?去找王后的父親,跟威爾特郡伯爵談談。他是個明事理的人。幾年前我們一起出使過畢爾巴鄂,我一直覺得他是個明事理的人。要他讓他女兒不聲不響地離開吧。省得我們大家要痛苦二十年。」
「你在撒謊。」諾里斯移開視線。「你想設計讓我們互相出賣。」
他一陣噁心,便在總檢察長旁邊坐下來。衛兵們將伯爵抬了出去,伯爵的頭耷拉著,雙眼緊閉,雙腳輕輕晃動。他的鄰居說:「這又是一個被王后毀掉的人。我想,若干年後我們也不會知道還有哪些人。」
「很遺憾他以前沒有更多的機會展示這一點。」
「國王在改編老歌,」他說,「修改裏面的一些人和事。皮膚黝黑的女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髮白膚的淑女。簡知道這類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她侍候過老王后。既然簡這樣的小姑娘都不抱什麼幻想,你就得消除你的幻想,尼古拉斯爵士。你已經這麼大年紀,不該抱幻想了。」
「等於,如果你是亨利的話。」
大法官說:「真相太過稀缺和珍貴,所以有時候必須嚴加保管。」
「天哪,」諾福克呵呵笑道,「跟布萊一起走,對嗎?我會把你夾在我的胳膊下,將你屁股朝天地拖到船上。你是想這樣嗎?」
「你認識我的外甥理查德·克倫威爾先生吧?」
「我收回剛才的話。」
「你知道有些罪狀寫在了這份起訴書上。還有些罪狀,我們沒有付諸紙上。」

「我對自己與安妮的關係沒什麼可羞愧的。」
老約翰爵士說:「國王給她送了些珠寶。」
「你可以把我那份也吃掉,」弗朗西斯說。
「恐怕沒有,」金斯頓說。「他也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哦,是啊,」大使說。「喬治·博林。我們知道已經改朝換代,明白隨後會有許多變化。當然,整個法國宮廷都希望『閣下』不要出事。」

「他可以焊接你,大人,」理查德·里奇說。他們沒有注意到他也不聲不響地上了船。「他可以將你的腦袋敲打之後重新定型。秘書官大人具備你絕對想象不到的手藝。」
還有他的廚師瑟斯頓:「他們都排成一隊,撥弄著自己的小雞雞。」
懷亞特抬起頭。「那個東遊西逛的白痴是我的最糟的自我,而那個滿口假話的蠢蛋則是我最好的自我,他們兩個在對玩。你可以猜猜誰贏了。不過,結局總有可能出人意料。」
「哦?我還以為你說我是個不守婦道的妻子,現在你又說我還是女巫嗎?」
「我相信是這樣。」她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很是不屑。「就像西摩有了膽量一樣。幫我給她捎個話,上帝正看著她的小把戲呢。」
「格利高里?」他兒子仍然穿著騎馬服,風塵僕僕。他擁抱了他。「讓我看看你。你怎麼回來了?」
「你認為女人比男人更蠢嗎?」

博林得意地一笑。「但是後來,國王公開了對我女兒的感情。」
「沒錯,不過如果你回想一下,亨利當時把他踢回了東部的鄉下。」
「這樣就沒有人拿得到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沒錯。像螃蟹一樣,國王會橫著走向自己的目標,但與此同時他會收緊鉗子。被夾在裏面的是簡·西摩。「告訴你我是怎麼看羅奇福德的吧,」亨利說。「他現在,嗯,已經三十二了吧,但仍然被稱為威爾特郡伯爵的兒子,仍然被稱為王后的弟弟,他不覺得已經應該自立,膝下也沒有任何繼承人,連女兒都沒有。我已經盡我所能地提攜他。我多次派他代表我出使國外。我想,這種事要到此為止了,因為如果他不是我的妻舅,就不會有任何人理睬他。但他也不至於一貧如洗,還是會得到我的恩寵。只要他不做絆腳石。因此得有人提醒他一下。我得親自跟他談嗎?」
「我不知道,」克蘭默說。「我還以為他愛她。以為他們之間沒有隔閡,直到不久之前。我不得不認為自己一無所知。對於男人,對於女人。對於我的信仰,還有別人的信仰。她對我說,『我會上天堂嗎?因為我以前也做了很多好事。』」
「嗯,她讓我寸步不離地留在她身邊,其實沒有這個必要。她每天都會問我怎麼樣。我不可能找到一位更仁慈的女主人了。」但她臉上卻顯出疑慮的神色。「從某些方面來說,如果我回到鄉下的家裡會更好。而現在呢,留在宮中,大家都對我指指點點。」
「小姐,」他說,「你能長話短說嗎?」
她瑟縮了一下。「克倫穆爾會為他們找到去處的,」她輕輕地說。「他對僕人一向不錯。」
「我沒有什麼不敢說的,」他平靜地說。「你等著瞧好了。也許我的想象力有些遲鈍,跟不上每天暴露出來的情況,但我在努力弄清楚。」
他笑了起來。「但是瑪麗,你的確在逗引男人。事情就是這樣。由不得你自己。」
博林家的問題就在這裏:他們討厭自己的親人。「等我獲釋之後,」安妮說,「你就不會這樣跟我說話了。」
「你當時猜想過他是你父親嗎?」
「因為她是你的密探。」
「跟誰?」
「這次不一樣,」他說。博林家的人一旦完蛋,就真完蛋了。
「稍等一兩天吧,陛下,我會把他單獨找出來談。我想,當著威爾特郡伯爵大人的面,他覺得一定要擺擺樣子,做做姿態。」

「這位漂亮的女士聲稱,」他(克倫威爾)揮了揮手,說,「王後作風輕浮。她的行為引起了不端和無視上帝之法的嫌疑,雖然沒有人親眼目睹過觸犯法規的舉動。」
他去見亨利,將衛兵、僕人和侍從都打發走;沒有人為他通報,所以亨利聽到動靜時,吃驚地從樂譜上抬起頭來。「托馬斯·博林很識時務。他只是迫切希望在陛下這裏保留好印象。但從他兒子那裡,我得不到絲毫的配合。」
他說:「記下羅奇福德大人感到噁心。」
「你被指控的不是這些。弗朗西斯·布萊恩爵士具有特別豐富的想象力——」
他想,你當年問都不問她就把她嫁出去時,她可不是你可憐的小女兒;不過這很常見,你不能責備他沒有履行好父親的職責,因為正如國王曾經悲哀地告訴他的那樣,只有非常貧窮的男女才能自由地選擇自己所愛。他回握住默里的手,希望他勇敢,並請他就座,因為犯人已經被帶上法庭,馬上就要開庭。
「但是,」懷亞特說,「請原諒我的愚鈍。我還以為安妮說的是,『如果他死了,』或諸如此類的話。讓我再給你舉個例子。如果我說『人必有一死』,這也是預言國王之死嗎?」
他點點頭。在這種事情上還是實事求是為好。年輕的時候,他曾聽到那些街頭混混吹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割破一根手指就嚇壞了,而且,觀看行刑畢竟不像觀看打架:有人會感到恐懼,而恐懼會傳染,但在打架時,你沒有時間感到恐懼,直到結束后你的雙腿才開始發抖。「如果我不在那兒,理查德也會在的。你這樣想很好,儘管會讓你痛苦,但我覺得是表明一種尊重。」他無法想象下一周會是怎樣的情形。「這取決於……必須解除婚姻,所以關鍵在於王后,在於她如何幫助我們,是否表示同意。」他在自言自語:「我也可能會跟克蘭默一起待在朗伯斯宮。我親愛的兒子,請不要問我為什麼要解除婚姻。只需要知道這是國王的旨意。」
「我們每天都跪謝上帝,」湯姆·西摩緩慢而彬彬有禮地說。這位溫順的妹妹居然要人恭維,對他是一件新鮮事,他一時還反應不及。他瞥了他哥哥愛德華一眼,聳聳肩:抱歉,我儘力了。
「等等,」喬治說。「父親大人,不要跟這個人談這種承諾。不要跟他討論。」
「把他重新關到鬼屋去,」他說,馬克大叫一聲,安靜下來。
他笑了。伯爵還沒有完全糊塗,現在還沒有。
「我發現你沒有為羅奇福德勛爵求情。他當過大使,我還以為法蘭西國王會更關心他。」
他張開雙手。「我沒有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只是指出一些事實,有些人會當成出路。我不知道國王是否會寬恕你。他也許會將你發配到國外,也可能在你受死的方式上給你恩典。也可能不會。你也知道,對叛國罪的懲處是公開而可怕的;犯人在巨大的痛苦和羞辱中死去。我看你很清楚,你已經親眼目睹過。」
他想起了塞恩·馬多克,溫莎鎮河上的船夫:「她跟她弟弟有一腿。」
「我說你跟他們是一丘之貉。但你的猖狂跋扈要到頭了。」
他站在窗戶旁看著下面的情景,對里奇說,他們不懂法律。對叛國罪只有一種處罰:男人會被吊起來,開膛破肚取出內臟;女人則會被燒死。國王可能會把判決改為斬首。只有投毒者才會被活活煮死。就本案而言,法庭只能做出一種判決,它會從法庭傳至人群,被錯誤地理解,於是那些贏家會咬牙切齒,輸家則會要求收回自己的錢,接著會是拳腳相向,撕爛衣服,頭破血流,而在此期間,犯人會仍然安然無恙地待在法庭里,距離死期還有數天。
里奇蹭了蹭自己的腳。「要我們起草控罪的例子嗎?」
「不,大人,不是這些。」
「我沒什麼意見。」奧德利舉起手掌。「像以往一樣,你跟賴奧斯利和秘書官大人都已經商量好了。只不過——克倫威爾,你不會讓威爾特郡伯爵也坐在法官席上吧?」
「安妮肯定是派了人去接小公主,」羅奇福德夫人說,「因為有位保姆很快就帶她上去了,安妮把她一把抱過去,並舉起來,彷彿在說,『丈夫,你怎麼能懷疑這不是你的女兒?』」
年輕人看了他片刻,臉上是獃獃的、不服氣的神情,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說他:他的債務跟別的事情有何相干?他不知道這話用意何在。但緊接著他就明白了。他(克倫威爾)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衣服,以免他驚愕得一頭栽倒。「陪審團很容易就能明白這一點。我們知道王后給了你錢。你怎麼可能過得那麼奢侈呢?這顯而易見。如果你希望在圖謀害死國王后娶她為妻,那麼,一千英鎊對你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
「我想也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你瞧,『簡稱』,我得去見國王。我們要不要先來一杯酒?」
他點點頭。「我承認其他人比你更壞。但是你瞧,你們這些人的行為完全不像基督徒,而更像野蠻人,迫不及待地瓜分他的地產和財物。」
應該是三四年前吧,為了給自己的第一次離婚辯護,國王曾經拿出過一本書,名為《真相之鏡》。據說書中的部分內容出自他自己之手。
她放下餐巾;從最後一塊乳酪蛋糕上挑出最後一片櫻草花瓣。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她一手攏住裙子。「國王想找個理由甩掉她,對嗎?而房門關著就夠了?我不想她受到傷害。」
「我也不知道。沒有人拷打過你,對吧?也沒有逼迫或誘惑過你。你是主動說出來的。理查德大人可以為我作證。」
「你的衣服會有人送去,」他說。「也會有女僕侍候你。」
甚至在他來到韋斯頓的囚室之前,年輕人就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他知道跟自己同時關押的還有哪些人;他知道或者說很清楚對自己的指控;他的看守們肯定談論過,因為他(克倫威爾)已經切斷了他們四個人之間的交流。健談的看守也能發揮用場;他能慢慢說服囚犯配合、接受、放棄希望。韋斯頓一定猜到他家人的努力未能奏效。看到克倫威爾,你就會想,如果行賄都不管用,那就沒有什麼行得通了。不管是抗議、否認還是反駁,都無濟於事。認錯也許還有點用,值得一試。「我嘲弄過你,先生,」弗朗西斯說。「我輕視過你,對此我非常抱歉。你是國王的僕人,我應該把這一點放在心裡的。」
不是我變化不定……
丹特維爾樂了。「也許的確可以稱之為家事。」
她輕輕抹掉一點奶油。「門常常關著?這一點沒問題。」

他苦笑著說,「那就太抬舉那個被定罪的人了。」

「嗯,這麼說吧,我並沒有對托馬斯·莫爾用刑,對吧?我陪他坐在一個房間里。這座塔里的一個房間,就像你現在所待的一樣。我傾聽他沉默中的喃喃低語。對沉默可以做出解釋。會有解釋的。」
「如果你聽說有這樣的印刷商,」他說,「就告訴我,我會讓他關門的。」
他會被釋放,他說。但也許要等到安妮死後。
「是的,但一位王后……」對方說。
「不是我要懷疑你,」他說,並誇張地長嘆一聲。(他真喜歡拿弗朗西斯爵士尋開心。)「不是我,而是大多數人,他們質疑你忠心何在。當然了,你是王后的親戚。」
「毫無疑問。」他不想再多說話。有人給了他一杯麥芽啤酒;他擦了擦嘴巴。
「我能肯定——」賴奧斯利開口道。
她的兩位哥哥對倫敦人出手大方,希望幫她贏得他們的擁戴。已經有人傳出消息,說她是一位英格蘭淑女,是我們的人;不像安妮·博林,許多人認為她是法國人。但是那些看熱鬧的人卻覺得不解,甚至感到憤然:國王不是應該從遙遠的異國娶一位偉大的公主嗎,就像凱瑟琳那樣?
「不會是明天,他們需要時間處理一些事務。王后將於星期一在塔里受審,所以應該是在那之後,金斯頓無法……你瞧,庭審會公開進行,塔里將人滿為患……」他想象著一幅不合時宜的爭搶畫面:想觀看王后受審的人們蜂擁而來,因此,死囚們只能艱難地擠開一條道,前往斷頭台。
「所以如果你想幫助安妮,這就是你最後的機會。」
「那倒真是新聞。」

「但懷亞特大人不會死吧?」托馬斯·艾弗里問。大家交頭接耳;懷亞特因為慷慨大方和謙恭有禮,在他府里很受歡迎。
他點點頭。這就像網球比賽,他想。她回給我的這個球真高明。
「就你而言,不得已而求其次。」
他點點頭。「我一向喜歡聽法國人自我表揚。本周晚些時候,你願意跟我共進晚餐嗎?等這一切完事之後?等你的不安平息之後?」
「我想見見我弟弟,」安妮說。
他壓低嗓門。「只要是我的朋友,就絕不會遭罪。」
他用了「我們」這個詞,出於禮貌而將主任牧師包括在內。至於桑普森在心底里是否致力於改革,他毫無把握,不過他關心的是表面的遵從,而主任牧師總是非常合作。
諾福克用胳膊肘碰了碰大法官。「因為他是跟那些人一起長大的,對吧?」奧德利別開臉:他一貫都站在克倫威爾這一邊。
「如果我去了你那兒,別人會說我被抓起來了。」

他點點頭。「那就好。」
「我不要。」懷亞特故意扭開臉:就像一個孩子。
那天晚上,他待在奧斯丁弗萊的家裡。他給法國那邊的加迪納寫了信。國外的加迪納:猶如一頭蹲伏的野獸,啃著自己的爪子,等待反戈一擊的時機。將他發配在外是一種勝利。他不知道這種局面能維持多久。
「看在上帝的分上,克倫威爾,」諾里斯吸了吸鼻子。「你不會當真吧?這麼鄭重其事地問我,而我們當時的裝扮是為了化裝舞會啊。」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養過的一隻黑貓。馬林斯派克。像多數貓一樣,在多年的爭鬥和覓食之後,它一走了之,去別處另謀高就了。查普伊斯說:「你知道,宮裡許多人都已經去見瑪麗公主了,向她保證在即將到來的日子里為她效力。我還以為你也會去。」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腦海里將永遠抹不掉喬治與一隻小獵狗糾纏在一起的恐怖場面。
「我一貫都吃早餐。」但他懷疑國王可能沒有吃。「亨利對她幾乎隻字未提,」弗朗西斯·布萊恩說。「他只是說,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當他回想這過去的十年時,他對自己都無法理解。」
「你的意思是說,王后只有你一個情人?她是這樣告訴你的。但是我想,馬克,她一直在欺騙你。你得承認,她可以輕易做到這一點,既然她也一直在欺騙國王的話。」
「你把格蕾特留在那兒?」他溫和地說。

不過那些算計現在都沒有必要了。「我會幫你跟公爵談一談。」他說。「我想,他現在會迫切希望滿足你的願望。」
「他的舌頭伸進她的嘴裏。她的舌頭也伸進他的嘴裏。」
「克倫威爾想除掉我,」喬治猛地站起身。「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對於我為保衛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他總是不停地干涉,他寫信到多佛,到三維治,他的人到處都是,我的信總是被轉到他手裡,我的命令總是被他取消——」
「那根本不算新聞。」
「你認為他們是強行為之?」懷亞特乾巴巴地說。
「可能會保她一條性命。如果亨利的怒氣平息了的話。」
但是接著,她抬起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像羅奇福德夫人向他模仿過的那樣。哦,以斯帖王后,他想。她並不清白;她只會假裝無辜。他的手垂到了身側。他別過臉去。他知道她是一個毫無悔意的女人。他相信她會犯各種罪。他相信她是她父親的女兒,從孩提時起,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她都決不會做出可能有損自己利益的事情。但就憑這個姿勢,她現在損害了它們。
廚師瑟斯頓出來了,身上到處沾著麵粉:「瑟斯頓聽說有人賣餡餅,」弄臣安東尼說道。「至於我呢,先生,我聽說您的新喜劇大受歡迎。除了那些將死之人,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
「你告訴我要莊重。」簡垂下眼帘,向他表明什麼是莊重。
「我來幫你平息這件事吧。如果可以的話,我很願意幫助你。你丈夫有理由生氣嗎?」
「這個,」他指指她的身體,「可不好解決。王后嫉妒你現在的情況嗎?」
「總的來說是這樣。而且更軟弱。在愛情方面。」
「是金口約翰,」克蘭默喃喃道。
女侍們幫王后取下披風,王後身材弱小,瘦骨嶙峋。她看上去並不像英格蘭的強大敵人,但外表具有欺騙性。如果當初能把凱瑟琳送上這個地方,她一定不會手軟。如果她仍然在位,瑪麗那孩子可能就會站在這裏;當然還有他自己,脫下外衣,引頸等待英格蘭的粗斧劣刃。他對他兒子說,「馬上就要開始了。」她剛才一邊走,一邊分發施捨物,絲絨手袋現在已經空空如也;她把手伸進去,將它翻了個面,這是勤儉持家的主婦的做法,以確保沒有任何浪費。
國王說,「法國人到了嗎?」

「哦,不是,大人,」他鎮定地說。
「是的,克倫威爾大人。我父親對各方面都進行了調查。非常徹底,就像你期望一位朋友所做的那樣。婚前不存在別的承諾,沒有別的婚約,一絲一毫的影子都沒有。就算你與克蘭默聯手也無法判定我們的婚姻無效。婚禮那天,我們和朋友們共進晚餐,喬治對我說,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我父親說我必須這樣。你得說,對一個憧憬愛情的二十歲的姑娘而言,這話可真夠受的。於是我回敬了他,對他反唇相譏:我說,如果不是我父親強迫,我會對你避而遠之,先生。後來,天黑了,我們被侍候上了床。他伸出手,撥弄我的乳|房,說,這玩意兒我見得多了,而且很多都更棒。他說,躺下來,張開雙腿,讓我們儘儘責任,給我父親添個孫子,而一旦我們有了兒子,就可以分開了。我對他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能行的話就來吧,向上帝祈禱你今晚就能播種,然後你就可以把你的挖洞器拿開,我就再也不用看到它了。」她短促地一笑。「但是你瞧,我不能生育。或者說我不得不這麼想。也可能是我丈夫的種子太差或太弱。天知道,他把它撒在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哦,喬治信奉福音,聖馬太是他的引路人,聖路加佑護他。沒有人像喬治那麼虔誠,他對上帝的唯一不滿就是上帝造的人身上洞口太少。如果喬治能碰到一個腋下有個小洞的女人,他一定會高呼『太好了』,並將她金屋藏嬌,然後天天去她那兒,直到新鮮勁兒過去。你瞧,喬治百無禁忌。就算是一隻雌性小獵狗朝他搖搖尾巴,汪汪幾聲,他也會撲上去幹上一場。」
金斯頓匆匆跑出來見他;他想要彙報。「她不停地那樣做。雙手掐在脖子上。而且還大笑。」他這位實誠的看守顯得很驚疑。「我不明白這種時候有什麼好笑的。還有其他的一些胡話,是我妻子報告的。她說,直到我獲釋之日,才會雨過天晴。也可能是才會開始下雨。諸如此類。」
克里斯托弗探過身去,用指關節敲了一下那孩子的頭。馬克頓時住口,看了看周圍,想弄清怎麼會感到疼痛。接著,他又喋喋不休地招供起來。國王寢宮大大小小的侍從都被他念叨了一遍,還有些他們不知道的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平淡生活中認識的廚師或廚房裡的小工。
卡魯說,「宮裡有些人想去內地拜訪她,如果不能讓公主來到這裏,顯然也該放寬對她的限制吧?現在,再讓博林家的女人守著她,也不合適了。也許她以前的家庭教師,索爾茲伯里女伯爵……」
馬克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時,已經嚇得臉色慘白。他的衣服上沾著羽毛——不是孔雀的翎毛,而是教區的六翼天使翅膀上的絨毛——以及來自三博士長袍上的金粉。一長串名字脫口而出,滔滔不絕,他不得不時不時地打斷一下;那孩子似乎雙腿發軟,理查德只好攙著他。他以前從未遇到這種問題,從未將人嚇到這種地步。絮絮叨叨的聲音中,似乎提到了「諾里斯」,還有「韋斯頓」,應該差不了多少:接著,馬克說出了一串侍臣的名字,由於速度太快,它們彷https://read.99csw•com彿連在一起,一晃而過,他聽到了「布萊里頓」的名字,說,「記下來,」他肯定自己還聽到了卡魯、費茲威廉、安妮的施賑官以及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他自己當然也在其中,其間,那孩子還宣稱安妮與自己的丈夫有通姦行為。「托馬斯·懷亞特,」馬克細聲細氣地說……
「不,我會說克倫穆爾跟我作對。順便問一下,你知道亨利幹什麼了,對吧?」他似乎很開心。「他上周派人去請一名法國的死刑執行人。不是從我們自己的城市,而是加來的那位負責砍頭的劊子手。他似乎不願意讓任何英格蘭人來給他妻子斬首。我真是不明白,他幹嗎不自己把她帶出去,在大街上把她掐死。」
「如果我們讓她在位的時間更長,那就是我們活該。」
「我不會幹的,」珀西說。「我也看不出我憑什麼要那樣。我所聽說的是,亨利想殺掉她。她死了還不夠嗎?等她死了之後,她跟誰訂過婚還有什麼關係呢?」
對那些信奉並能解釋預兆的人來說,最近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預兆。邪惡的故事從書本走了出來,正在變成現實。有位王后被控犯有亂|倫罪而關進了塔里。舉國上下,就連大自然本身,都感到不安。鬼魂在過道現身,他們站在窗戶旁,靠著牆,想偷聽生者的秘密。有座鐘未經任何人的觸碰就自動敲響。在一個無人的地方,突然傳來說話聲,空中響起一陣嘶嘶聲,猶如滾燙的烙鐵被扔進水裡。清醒的市民們受到震動,在教堂高呼。在他的門口,有個女人推開人群,抓住了他的馬籠頭。在衛兵們將她趕走之前,她朝他大喊,「上帝救救我們吧,克倫威爾,國王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啊!他打算娶多少個妻子呢?」
「我想他那樣做是為他自己。不是為了她。」
「你從不退縮,」懷亞特說。他的語氣中有幾分近乎畏懼的言不由衷的欽佩。但是他(克倫威爾)想,我退縮過,只不過沒有人知道,消息還沒有傳出去。懷亞特沒有看到我中斷對韋斯頓的審問而突然離開。懷亞特沒有看到,當安妮將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問我內心裡相信什麼時,我是什麼反應。
理查德點點頭。「格利高里沒有變。不過我想,他還是變了。他想回到您身邊。他覺得應該跟您在一起。」
「為了更好地了解他們的行動,」他說。
「是啊,看得出來。」
不過在羅馬,他想,在法律程序上很少裝模作樣。在監獄里,如果犯人被遺忘和餓死,或者被看守毆打致死,他們只是將屍體塞進麻袋,然後推著滾著,一腳踢進河裡,讓它加入台伯河的滔滔水流。
諾福克欠身向前,對著她的臉說:「主教會朝你吐唾沫,外甥女。」
她也這樣問過金斯頓。也許她逢人就問。
馬克也一樣嗎?「我算是答應過他,只要他坦白,就會從輕發落,而您知道,他的確主動坦白了。」
他們來到室外后,大法官的態度變了,這讓他感到不解。在國王的棧橋邊,石獸的腦袋在水中起伏,他們——這些大人們——的影子也隨波蕩漾,而被推翻的王后則像鏡中的火苗一般搖曳著:他們的周圍沐浴著午後的和煦陽光,耳邊傳來陣陣鳥鳴。他扶安妮上了船,因為奧德利似乎不願意碰她,而她又躲著諾福克;她似乎想試探一下他的想法,低聲說道,「克倫穆爾,為了沃爾西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有原諒我。」費茲威廉瞥了他一眼,咕噥了一句什麼,但是他沒有聽清。紅衣主教當權時,曾經對費茲賞識有加,也許他們此刻有著同樣的念頭:安妮·博林現在也嘗到被人轟出家門、趕到河上的滋味了吧,隨著船槳的一次次划動,你的整個生命也就一步步退出人生舞台。
「什麼,對亂|倫沒有看法?如果你這麼無動於衷,毫不反對,我就只好推測可能並非空穴來風。」
「等著吧,等他聽到那一切,」亨利說。「這類事情他會聞所未聞。起碼我希望他是這樣。我想這種事簡直史無前例。」
「要審判誰?」
「什麼,這一樁?」孩子說。「這樁也不合法嗎?」
「我為你感到難過,」克蘭默說,「你得負責查清這一切。」
如果狗也能嗅出叛國罪的話,里奇就是一隻大警犬,是犬中之王。
「有個問題您還沒有正面回答,」賴奧斯利說。「您為什麼不讓懷亞特受審?除了因為他是您的朋友之外?」
「金斯頓夫人之所以侍候你,是因為——」
「弗朗西斯爵士已經原原本本地給我解釋過。我也漸漸明白了。一個男人對自己的親姐姐幾乎毫不了解,而在姐姐出落成大姑娘時,他見到了她。她跟他自己很相像,卻又不是他自己。她跟他很熟悉,但是又引起了他的興趣。有一天,他兄弟式的擁抱比以往時間略長。事情就由此而開始。也許雙方都沒有覺得他們有什麼不妥,直至越過某個界線。但是我自己太缺乏想象力,難以想象那會是什麼界線。」他頓了頓。「那是始於她的婚前,還是婚後?」
你還需要什麼呢,他想。他起身告辭。走廊上點著火把,絲毫不見人影。在四月里這個星期五的晚上,宮裡的氣氛讓他想起了羅馬的公共浴池。空氣悶濁,其他人泡在水裡的身影從你旁邊滑過——可能是你認識的人,但他們光著身子時,你就認不出來。你的皮膚熱一陣,又冷一陣,然後又熱一陣。腳下的磚滑溜溜的。兩側的門都半開著,就在幾英寸之外,在你的視線看不到卻離你很近的地方,正在發生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身體的非自然媾和,男人與女人,還有男人與男人。你覺得噁心,因為那渾濁的熱氣,還因為你所了解的人性,你會奇怪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裏。但是你曾聽說,一個人一生中至少要去一次公共浴池,否則他不會相信人們所說的發生在這裏的事情。
「我不知道怎麼準備,」她乾脆地說。
「布萊里頓?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各種陳述、起訴書、議案在法官、檢察官、總檢察長和大法官之間傳來傳去,整個過程的每一步都清晰、有序,意在通過正當的法律手續而置人于死地。喬治·羅奇福德身為貴族,將被分開審判;那幾位平民將先他受審。命令傳進塔里,「提堂!」也就是說,將犯人——包括韋斯頓、布萊里頓、史密頓和諾里斯——提到威斯敏斯特受審。金斯頓用船運送他們;這是5月12日,一個星期五。他們被武裝衛兵押著,穿過怒罵聲、打賭聲此起彼伏的人群。賭徒們相信韋斯頓會逃過一劫;這是因為他家的人四處打點的結果。但是對於其他人,生死的幾率各佔一半。馬克·史密頓已經全盤招供,所以沒有人就他的生死下注;但已經有人在打賭他到底是會被絞死、砍頭、煮死、燒死,還是接受國王發明的某種新刑罰。
「這是你的猜測。我不置可否。既然你覺得她恨你到這種程度,你對她肯定感到良心有愧。」
「亨利現在會聽的。他會覺得他的話可信了。」他抓住懷亞特的胳膊。既然他能挪動查爾斯·布蘭頓,也就能挪動任何人。「我不想在公共場合辯論。你這個傻瓜,我派人叫你去我府里,可不是要你在大庭廣眾之下發脾氣,讓別人說,什麼,懷亞特,他還在逍遙法外嗎?」
「溫文爾雅的諾里斯」:國王的首席司廁官,高明的紡織工,蜘蛛之王,宮廷恩澤這張巨網的黑色中心:多麼精神充沛,多麼和藹可親,年過四十但看不出年紀。諾里斯總是不動聲色,是舉重若輕之藝術的活樣板。沒有人見過他被激怒。從他的氣度神態上看,與其說是他贏得了功名,不如說是功名找上了他。他對擠奶工與對公爵一樣彬彬有禮;起碼在人前是這樣。他是比武場上的佼佼者,折斷對方的長矛時面帶歉意,而清點王國的錢幣后,他會用泡有玫瑰花瓣的泉水潔凈雙手。

大法官在場,就坐在公爵旁邊,給他提供全國最好的法律建議。伍斯特伯爵也在場,也許可以說,這一切就是因他妻子而起;伯爵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讓他莫名其妙。薩福克公爵查爾斯·布蘭頓也在場,他從見到安妮的第一天起就討厭她,並且對國王直言不諱。在場的還有阿倫德爾伯爵、牛津伯爵、拉特蘭郡伯爵、威斯特摩蘭郡伯爵:他(沒有貴族頭銜的托馬斯·克倫威爾)在他們中間輕輕地走來走去,這裏打個招呼,那裡寒暄幾句,讓大家全都放心:國王的案子已經做好安排,不會發生也不會容忍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們都可以回家吃晚飯,今天晚上可以安穩地睡在自己的床上。桑迪斯勛爵、奧德利勛爵、柯林頓勛爵以及許多其他的貴族也都一一就座,他們的名字也就逐一從名單上標出:喬治·博林的岳父默里勛爵握住他的手,說,托馬斯·克倫威爾,請看在我的分上,千萬不要讓這些齷齪的事情連累到我可憐的小女兒簡。
「為了鞏固地位。你肯定也明白吧?伊麗莎白長得像她,算是她的運氣。想想看,如果她有了個兒子,卻長著一張韋斯頓那樣的長臉,或是看起來像威廉·布萊里頓,國王會怎麼想?但如果他長得像博林家的人,別人就不能說他是野種。」

「不行。」伯爵不知道從何處找到了他的祖先精神的一點火花,那邊境之火在王國的北部熊熊燃燒,並將意欲阻擋的蘇格蘭人燒成焦炭。「你當時要我發誓,克倫威爾。當我在『馬克和獅子』那兒喝酒時,你找到我,威脅我。我被拖到樞密院面前,被迫憑《聖經》發誓,說我和安妮沒有婚約。我被迫與國王一起領受聖餐。你當時看到了,也聽到了我的話。我現在怎麼能收回呢?你是說我當時作偽證了嗎?」
亨利·都鐸會因此得到沉痛的教訓,這兩個古老家族的人說。也許羅馬會向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如果他俯首稱臣,那麼在安妮死後,教皇也許會原諒他,重新接受他?
國王哼了一聲。很好。斬首吧。
「那是什麼?」
「你對喬治弟弟怎麼看?」他問。「你可能沒有料到會有來自她家庭內部的競爭對手。我希望你感到意外。儘管你們這些人的德行常常令我驚訝。」
湯姆說:「我想,她可能了解亨利的秘密。並且會把它們賣給她的法國朋友。」
他想,在英格蘭,我們把年幼的孩子送到別人的府上,所以等他們長大后,兄弟與姐妹重逢時,常常就像初次見面。想想那會是一種什麼情景:這位你所知道的迷人的陌生人,與你心有靈犀。你們稍稍有點一見鍾情:只是一個小時,一個下午。接著你們就此開個玩笑;那絲隱約的柔情卻揮之不去。這是一種讓男人變得文明的感情,使他們對處於弱勢一方的女人能保持尊重——否則他們就可能恣意妄為。但是再進一步,犯下色戒,從一閃之念一躍而成具體行動……牧師們說,誘惑與犯罪緊密相連,兩者之間間不容髮。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你吻那個女人的臉頰,沒關係;然後你會啃她的脖子嗎?你說,「親愛的姐姐,」緊接著你就把她拉到身邊,掀起她的裙子嗎?當然不會。還得穿過一個房間並寬衣解帶。你不會在夢遊時這麼做。你不會在無意識中與人通姦。你不會看不見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她沒有蒙住自己的面孔。
「我請你考慮,1523年或那年前後,你跟她有了秘密婚約,因此,她跟國王的所謂婚姻其實無效。」
「完全有希望,」他堅定地說。「告訴她,不出幾個月,在新議會裡,我會將所有法規中的羅馬的殘餘徹底清除乾淨。到那個時候,你知道,」他笑了笑,「一旦那些資產被分……嗯,一旦它們流進了英格蘭人的腰包,就不會再回到教皇的腰包。」他說,「王后怎麼樣了,她向你懺悔了嗎?」
「你既是法官,也是陪審團,還是行刑官,對吧?」
可你接著對他們說,噢,各位鄉鄰,我剛才給你們看的只是試試你們的膽量。請再賞一點錢,我會讓你們看看我的帳篷裏面有什麼。再堅強的人看了也會發抖。我保證你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怪物。
他像卡魯所說的那樣回答,「進修道院?」
「你瞧。」他合起雙掌:彷彿馬克是豎在面前的一尊聖像。「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也就是國王和王后,有了矛盾。這一點大家都知道。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他們能夠重歸於好。為了整個王國的安寧。」

「自然?你認為這叫自然嗎?」
「我剛剛下船。」
「他們說你經常跟她在一起,關著房門。」
即使是現在,也許有必要讓那孩子想象一下前方之路的各個階段:從牢房走到刑訊室:然後是等待,當繩索被展開或無辜的烙鐵放去燒燙時的等待。其間,你腦海中的所有念頭都會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無形的恐懼。你的身體被抽空,然後充滿驚恐。你腳步踉蹌,呼吸艱難。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聞,但大腦卻無法弄清所見所聞的含義。時間也變了樣,分分秒秒成了日日年年。劊子手的面孔時而像巨人一般出現,時而又出奇的遙遠和渺小,猶如黑點一般。有人說:時間到了,把人帶過來,讓他坐下。這些話還有一些其他的平常含義,不過如果你挺了過來,那它們就只有一種含義,也就是痛苦。烙鐵從火焰中拿起來時嘶嘶作響。繩子像蛇一樣彎了起來,繞成一個環,等待著。對你而言,已經為時太晚。你現在不會開口,因為你舌頭腫脹,塞滿了嘴巴,有話也講不出。之後,當他們將你從刑具上放下來扔到草墊上的時候,你會開口。你會說,我熬過來了。我活了下來。自憐和自愛會打開你的心扉,所以,一看到任何善意的舉動——比如說,給你一條毯子或一杯酒——你就會心潮澎湃,自動開口。那些話脫口而出。此前將你帶到這個房間,不是讓你思考,而是讓你感受。而到頭來,你感受到的東西已經太多。
在倫敦塔大廳的中央,搭起了一個檯子,上面擺了一些長椅,供法官和貴族們就座,兩側的走道上也有一些椅子,但大部分觀眾都將站著,你推我我推你地不斷往前擠,直到衛兵們喊「別再擠了」,並用木樁堵住入口。即使是這樣,他們仍然推搡著,那些已經放進來的人被擠到了律師席旁,喧嘩聲也越來越大。直到手持白色法槌的諾福克高喊肅靜,一看到他的滿臉兇相,人群中最魯莽的人也知道他不好惹。
「你干過這種事嗎?」賴奧斯利大人若有所思地問。「跟兩姐妹?」
既然事態正朝著唯一的方向發展,西摩家的人就已經開始訓練簡如何當王后。「你進門時要注意,」愛德華·西摩說。簡不解地看著他。「要扶著門不動,然後緩緩地走進來。」
不過還得當心,他不安地想:凱瑟琳過世才剛剛四個月,國王可能也不願意想起她呢。
他說:「羅奇福德夫人太沉不住氣了。」
「哦,情敵。」他將手放在胸口上。
他把武器還給他。「我可以為她擔保。」
「你很驚訝,」馬克說。
「諾福克大人得到了國王的指示。」他要消除異議,並且立竿見影。「這些措辭是國王的意願,另外,不要告訴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們以前還從未審判過王后。」
「就跟著我們走吧,」他(克倫威爾)說。他伸出一隻手。
「你的餘生可能成為金屬架,」里奇說。「或者鉸鏈。」
「那我是她的客人嗎?客人是來去自由的。」
諾里斯笑了起來。「因為我?不,是因為國王。」
馬克來到了斯特普尼。「他帶來了樂器,」理查德說,「他的詩琴。」
他(克倫威爾)說:「你會有機會表忠心的。如果舉行審判,會由你來主持。」
「那就太遺憾了,」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你能幫幫我,羅奇福德大人,親自給我一些建議?」
克蘭默繼續寫道,「為此,我相信陛下對福音真理的支持會一如既往,絲毫不減,因為陛下對福音的支持不是源於對她的愛情,而是源於對真理的熱情。」
「不,這隻是法律用語。是一種託辭,使我們可以將任何醜聞纏身的王后往好處想。但是就她而言,她也是叛國者,她自己親口這麼說過。希望國王死去,那就是叛國。」
諾里斯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這裏很痛。我昨晚感覺到了。我無法呼吸,就坐了起來。再也不敢躺下去。」
諾福克揮了揮手中的羊皮紙。他們走進安妮的房間時,她的男僕們正在捲起那塊大桌布,她仍然端坐在自己的御座上。她——瘦皮猴——穿著深紅色金絲絨裙子,那張精緻光滑的橢圓形面孔轉向他們。很難想象她吃了任何東西;房間里一時默然無聲,令人很不自在,大家臉上的緊張之色都清晰可見。委員們必須等待,直到桌布全部卷好,餐巾摺疊整齊,履行完正當的禮節。
「紅衣主教是你的教父。」
克蘭默說:「她無法想象國王已經拋棄了她。就在不到一個月之前,國王還讓皇帝的使臣向她鞠躬行禮。」
諾福克說:「是審判他們三個人嗎?諾里斯,羅奇福德,還有那個拉琴的?」
「不能,」「簡稱」說。他有些困惑,好像還受到羞辱一般。
「我能給她寫信嗎?我有個兒子。還不滿一歲。」片刻的沉默。「我希望在我死後,有人為我的靈魂禱告。」
「國王獲悉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她跟多個男人有私情,一個是她的弟弟,一個是他的密友,還有一個是她說幾乎不認識的僕人。真相之鏡摔碎了,他說。因此,沒錯,撿起碎片就是大功告成。」
萬一有出入,被那些負責記載王室一行某月某日下榻于某處的人看了出來,可怎麼辦?他說,布萊里頓曾經告訴我他可以分身兩地。這樣想來,韋斯頓也同樣可以。安妮的情人都是幽靈一般,懷著通姦之念在夜幕下來無影去無蹤。他們在夜間來去,無人阻攔。他們穿著鑲鑽的馬甲,像蚊子似的從河面上飛過,在黑暗中忽隱忽現。從夜空俯瞰人間的月亮看見了他們,泰晤士河水照得他們像魚兒、像珍珠一樣閃爍。
他抬頭看了看諾福克,諾福克朝他點點頭。這麼說,裁決已經確定無疑,判決也已一錘定音。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哈里·珀西。伯爵從他的座位上起身。他站在那裡,微張著嘴,人們安靜下來,不是法庭里一直持續到現在的那種窸窸窣窣、竊竊低語的勉強的安靜,而是一種默然無聲、有所期待的寂靜。他想起了格利高里:您想聽我發表演講嗎?接著伯爵向前一歪,發出一聲呻|吟,隨著「砰」的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衛兵們馬上圍到他俯卧著的身體旁,人群大聲喧嘩,「哈里·珀西死了。」
「現在我就是你的懺悔牧師。你是不是在別人面前說過,國王是性無能?」
那我呢?他問。哦,是的,還有你,克倫威爾……他的新主子們用各種困惑或厭惡的表情看著他。「我將是你們回頭的浪子,」他笑著說。「我將是那迷途的羔羊。」
此時此刻,諾里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原來是為這啊?那只是一部劇。正如你自己所說,是一場表演。紅衣主教當時已經死了,他不會知道。他在世的時候,落難期間,我沒有善待他嗎?他被逐出宮廷時,我不是帶著國王親手交給我的信物去追他,並在帕特尼荒野趕上了他嗎?」
「而且會幫我不少的忙。」

「原來是因為這樣,我才到了這裏,」布萊里頓說。
我佩服之至,大主教的神情似乎在說。他是一位已婚男人,這與國王和教會的所有法律相違背;他是在德國結的婚,當時是改革派的成員,現在他把格蕾特夫人藏在鄉下的屋子裡。亨利知道嗎?肯定知道。亨利會說出來嗎?不會,因為他一心關注的是自己的難題。「現在我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希望得到她,」國王說。「所以,我才覺得她對我施了魔法和巫術。她聲稱愛我。凱瑟琳以前也聲稱愛我。她們口口聲聲說愛,其實卻恰恰相反。我覺得安妮時時刻刻都想打擊我。她總是那麼反常。想想她是怎樣奚落她的舅舅諾福克大人。想想她是怎樣對自己的父親嗤之以鼻。就連對我的行為,她也擅自指手畫腳,對一些她根本不懂的事情,她也要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我,她對我說的那些話,沒有哪個可憐的男人願意從自己的妻子那裡聽到。」
「沒想到你會做出解釋,」喬治說。「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
「現在失聲痛哭,賴奧斯利,」他吩咐道。
有人告訴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白廳:這話沒錯,不過現在可能有衛兵去抓他了。「還有我的父親『閣下』呢?我真是不明白,」她說。「他為什麼不在這裏陪著我?他為什麼不跟各位大人一起坐下來解決這個問題?」
「不完全是,但暫且撇開你和王后的通姦罪,先集中心思回想一下艾頓案。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很清楚。發生了爭吵,然後是相互動手,你的一名家丁丟了命,但艾頓先生在倫敦的陪審團面前經過了正式的審判,結果被判無罪。於是,一貫無法無天的你發誓要報復。你讓人綁架了那個威爾士人。你的僕人們馬上將他絞死,而這一切——別打斷我,夥計——是得到了你的允許和指使。我說這件事,只是舉個例子。你以為這隻是一個人,關係不大,但是你瞧其實關係很大。你以為一年多過去了,沒有人會記得,但是我記得。你相信法律應該依你所願,正因如此,你在威爾士邊界地區的自家地盤上肆意妄為,而日益無視國王的法律和名譽。那地方成了一個強盜窩。」
簡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手中仍然拿著禮物,包裝也未拆開。「你可以打開,簡,」她姐姐溫和地說。「不管裏面是什麼,都是你的了。」
她只肯說這些:沒有,沒有,沒有:只有一次說了「是的」,是在被問及是否給過韋斯頓錢時,她猶豫片刻,然後承認了;人群頓時一陣轟動,於是諾福克中止訴訟,威脅說如果他們不保持安靜,他就要把他們全都抓起來。薩福克昨天說,在任何秩序井然的國家,對一位貴婦的審判都應該適當隱蔽一些;他當時翻了翻眼睛,說,但是大人,這裡是英格蘭。
「如果你擔心自己忘了的話。」
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賴奧斯利會向加迪納彙報哪些情況。但願是一些讓加迪納不解地抓耳撓腮和嚇得發抖的事情。他說:「法國那邊有什麼消息?我知道,溫徹斯特那本為國王的最高權力辯護的書引起了不少議論。法國人認為他是受到脅迫而寫的。他允許別人那麼看嗎?」
那孩子猶豫地笑了笑。「不是那麼回事。她是個妓|女。是我哥哥薩里為我安排的。」他指的是諾福克的兒子。在火炬的光線下,孩子的臉忽隱忽現,時而明亮,時而黑暗,時而半明半暗,就像處在層層暗影之中。「但事已至此,我是個男人,所以我想,諾福克應該讓我和我妻子住在一起。」
「我建議威廉·布萊里頓不要暴露身體。你反駁說,王后已經看過多次了。」
「不需要有正式的安排。」他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我可以將手指戳進你眼裡,然後如果我要你唱『冬青樹長成青翠』,你就一定會唱。」他坐了下來,恢復了剛才的溫和語氣。「從我的角度想想吧。反正別人會說我對你用了刑。他們會說我嚴刑拷打了馬克,他們已經在這麼傳了。儘管他毫髮未損,我發誓。馬克是自願坦白的。他向我招供了一些名字。有些讓我很吃驚。但我沒動聲色。」
諾福克得到了安靜,一種窸窸窣窣、不時響起幾聲咳嗽和低語的平靜;他準備讓檢控繼續,便說,「很好,繼續吧,嗯——你。」對於要跟這樣一個沒有貴族身份的人——不是馬夫或車夫,而是國王的大臣——說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感到為難:大法官探身向前跟他低語,提醒他也許檢察官是案卷司長。「繼續吧,大人,」他說,語氣客氣了一些。「請你繼續。」
賴奧斯利先生笑了。「我不想到那幕後去。我擔心你可能把我也當成演員,那我在你心裏就永遠是壞人了。」
伯爵欠他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但是欠國王一萬英鎊。哈里·珀西死後,他的爵位會被國王收回:所以他也打量著伯爵,看他身體如何。只見他臉色蠟黃,雙頰凹陷,看上去比三十四五歲的實際年齡要老;還有空氣中瀰漫的那種酸味,讓他不禁回想起金博爾頓,回想起關在自己房間里的老王后:那個囚牢一般的發霉、不通風的房間,以及她的一名女侍端著一碗嘔吐物從他身旁經過的情景。他不太抱希望地說,「你不會是因為我來而病了吧?」
克蘭默不在國內。他在有意拖延。「我得讓他明白,」他對主任牧師說,「沒有了她,我們的事業,我是說,英語《聖經》的事業,會發展得更好。我們希望神的聖言在國王的耳朵里聽起來猶如天籟,而不像安妮貪心不足的嘮叨。」
「他們不會願意付出那種代價的,」他平靜地說。「你了解我,懷亞特。我知道每個人有幾斤幾兩,我知道他們有多大的支付能力。而且不只是以現金的形式。我已經把你的敵人好好掂量了一番。我知道哪些是他們願意付出的,哪些會讓他們止步。相信我好了,在這件事情上,如果他們跟我作對,我會讓他們痛不欲生,欲哭無淚。」
「我相信她會成為一位出色的女修道院院長,」桑普森客套地說。「你試探過大主教大人的想法嗎?」
「但秘書官大人,你知道,不管我有什麼過錯,在王后這件事上我卻是無辜的。我從你的臉上看出你心裏其實很清楚,而當我被帶出去受死時,所有的人也會知道這一點,國王也會知道,而且私底下還會想起這件事。因此,我會被人銘記。因為無辜者會被人銘記。」
理查德探進頭來,說,「您的信,要我幫您寫嗎?免得您的眼睛太累?」
他沒有回答。這一點我倒可以跟你理論一番,他想,但是我不會給你一個說我是異教徒的機會。
「那你認為最先說你閑話的是王后嗎?」
「我知道你們鬧過彆扭,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吧?」
倫敦,1536年4月—5月

「天哪,」金斯頓說。「是在審判之前嗎?」
答案只有一個。經驗,陛下。對於男人以及她自己的慾望的經驗。他沒有必要說出口。
他站起身。「我會給你父親寫些讓他寬心的話。我會解釋你必須在這兒待一小段時間,這樣最安全。但是首先,我必須……我們原以為亨利放棄了解除婚姻的念頭,但是現在,正如你所說,他又重新提起,所以我必須……」
「他說那是骯髒的行為。但是上帝眷顧他,亨利根本不知道骯髒起於何處。我丈夫喬治總是跟安妮在一起。不過我以前告訴過你了。」
費茲說:「不,你自己去吧。這種事我不能幹第二次了。我跟他相識多年。第一次都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說:「安妮的心已經死了。現在她再也不會給我們惹麻煩了。」
「哦,你是指人們會說,哈里·諾里斯那玩意兒比國王的大,並且知道怎樣發揮用場?」
現在,安妮被捕的消息已經開始傳到歐洲,不斷有人提出要與亨利聯姻,不過貝絲並不知曉。皇帝說,國王可能會喜歡他的外甥女葡萄牙公主,她會帶來四十萬達克特的陪嫁;而葡萄牙王子唐·路易斯可以娶瑪麗公主。或者如果國王對葡萄牙公主不感興趣,那他覺得米蘭公爵的遺孀怎麼樣?那是一位美貌絕倫的年輕寡婦,也會給他帶來一大筆嫁妝。

「你的下場比艾頓遭受的更公正。」
貝絲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條質地上好的黑色垂紗。「坐著別動。」她開始把它別在布匣後面,神情非常專註。哎喲,你戳著我的脖子了,簡說,湯姆·西摩無心地笑了起來;這是他自己的一個笑話,實在不宜與人分享,不過你能猜出個大概。「抱歉讓你久等,秘書官大人,」貝絲說,「但是她得把這弄好。我們不能讓她使國王想起……你知道。」
「機會失去了。我理解。」精|子白白浪費了,滑進了她身體的某個洞口或者喉嚨。他原本可以用本本分分的英國方式跟她行事。
但是他想,如果亨利認為毀了她的是某個法國人,某個不為人知、也可能已經死去的外國人,那就更好。「這麼說不是懷亞特?」他說。
「哦,我想你不應該認為她一直都是天主教徒。這對她能有什麼好處呢?」
他很累。今天天剛亮他就起床給歐洲那邊寫信。「很緊急嗎,大人?」
他沒有解釋,沒有逗留,也沒有跟王后講話。但是在回去的路上,諾里斯陪著他:諾里斯感到不解,感到驚訝,恐懼得幾乎從馬上掉下來。「我痛斥了他一頓,」亨利說,「說他居然干出這種事。還有馬克那孩子的供詞。他只是一個勁地說自己是無辜的。」接著又是一聲輕蔑的乾笑。「但是隨後,財務官一直在審問他。諾里斯承認自己愛她。可是當費茲指出他犯有通姦罪,以及他希望我早死,以便他可以娶她時,他矢口否認,說沒有,沒有,沒有。你要去審一審他,克倫威爾,不過你審他的時候,要把我在路上對他說過的話再告訴他一遍。只要他坦白,並供出其他人的名字,我也許會寬大為懷。」
他聽見年輕的薩里說,「是啊,他們已經碰夠她了。」他對諾福克說,大人,管好你的兒子,把他從這兒帶走吧。他看到里奇蒙臉色很差,還讚許地看到格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像年輕人之間那樣友好地鞠了一躬,說,大人,離開這兒吧,走吧。他不知道里奇蒙為什麼沒有跪下。也許他相信了關於王后想毒死他的傳聞,所以不願意向她表示哪怕是最後的尊重。而薩福克則更容易理解。布蘭頓是鐵石心腸,對安妮決不寬恕。他上過戰場。儘管從未見過這種血流如注的情景。
亨利抽了抽鼻子。「好了,走吧孩子,回到你自己那清白無辜的床上去。還有你,秘書官大人,回到……你自己的家人身邊去吧。」國王用手帕擦了擦臉。「我今晚太累,不能做懺悔了,大主教大人。你也可以回家了。不過你要再來,赦免我的罪過。」
「所以你從沒想過可能解除婚姻?」
「她手下的人已經解散。是費茲威廉負責處理的。」
在朗伯斯,王后的兩位代理人已經在場:到場的還有國王的代理人貝迪爾博士和特雷貢威爾博士,以及他的法律顧問理查德·桑普森。還有他自己(托馬斯·克倫威爾),以及大法官和其他委員,包括薩福克公爵——公爵自己的婚姻情況十分複雜,所以他學習了一些教會法規,就像小孩服藥那樣囫圇吞棗;今天,布蘭頓一直坐在那兒苦著臉,並在椅子上動來動去,而牧師和律師們則在細查詳情。他們商討了哈里·珀西的問題,一致認為他對本案沒有用處。「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得到他的配合,克倫威爾,」公爵說。無奈之下,他們討論起瑪麗·博林,一致認為只好讓她充當障礙因素;儘管國王也同樣有責任,因為他無疑知道,既然他跟安妮的姐姐上過床,就不能跟安妮締結婚約,對吧?我想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著含糊之處,克蘭默溫和地說。她們是兩姐妹,這很清楚,但是他得到過教皇的特許,他以為當時仍然有效。他不知道,對這麼重大的事情,教皇是不能特許的;這一點後來才明確。
「弟弟可以親吻自己的姐姐。」
白廳:那個夜晚,他知道諾里斯已被拘禁,因此去見國王。在外廳時,他抽空問了雷夫一句:他怎麼樣?
「嗯,」雷夫說,「你可能以為他會像愛好和平的埃德加一樣大發雷霆,恨不得找個人來當他投槍的靶子。」他們想起在狼廳的那頓晚餐,不由得相視一笑。「但是他很平靜。平靜得出奇。似乎早就知道,很早以前就心知肚明。而且根據他明確表達的旨意,他現在是一個人待著。」
他瞪了「簡稱」一眼,「簡稱」驚訝之下,不禁踩在理查德·里奇的腳上。「怎麼,賴奧斯利,你認為我對年輕人太心慈手軟嗎?」
他站到門口時,亨利的目光轉了過來:「克倫,」他沉重地說,「過來坐吧。」他揮手示意守在門邊的侍從退下。他拿起酒,給自己倒了一杯。「比武場上發生的事情,你的外甥應該已經告訴你了。」他溫和地說,「理查德是個好孩子,對吧?」他的眼睛看著遠處,似乎想轉移話題。「我今天待在觀眾席中,根本就沒有上場。她當然是一如往常:怡然自得地被她的女侍們簇擁著,一副盛氣凌人的神態,但時而向這位侍從點頭微笑,時而跟那位侍從止步寒暄。」他乾笑了一聲,顯得難以置信。「哦,真的,她可真會寒暄。」
他不禁笑了起來。「也許你說得對。來吧,我的好朋友,我們共進晚餐吧。」
「是嗎,『簡稱』?那就進來吧,別在那兒吹風,」他說,「來喝一杯李爾勛爵從法國給我送來的這種酒。我通常是留著自己喝的。」
瑪麗內心很矛盾。「事情不會很糟,對吧?如果國王聽到了,他會知道怎樣去看吧?他可能會認為這全是無聊的玩笑,毫無惡意?這全是猜測,也許我是情急之下才這麼說的,誰也無法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能發誓說知道。」但是你會發誓的,他想;過不了多久你就會。「你瞧,安妮是我的表姐。」這姑娘的聲音有些發顫。「她為我做了一切——」
也許從那些照起來讓人變形和模糊的小小的窗玻璃中,賴奧斯利看到了一張令他不解的面孔:困惑,恐懼,這些表情通常不會出現在秘書官大人的臉上。因為既然加迪納想到了這一點,那其他人呢?幾個月之後,若干年之後,還有誰會想到這一點?他說:「賴奧斯利,你肯定沒有指望我向你解釋我的行為吧?你一旦選擇了一條路,就不該為它道歉。上帝知道,對我們的國王主人,我只有一腔赤誠。我絕對服從和效忠。如果你密切注意我,就會看到我這樣做的。」
「但我們的地產呢?」威爾特郡伯爵說。「還有我們的職位?我可以繼續擔任國王的掌璽大臣,對吧?還有我兒子,他的職務和頭銜——」
「你的觀點我記住了。」
他張開雙手。「如果心思就是意圖,如果意圖性質邪惡……如果你不曾非法地擁有過她,你自己也說沒有,那麼,你是想合法地擁有她嗎,在國王死了之後?你妻子去世快六年了,你為什麼沒有再婚?」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河岸上。「懷亞特那麼優秀,失去他就太可惜了。」大法官嗤之以鼻。「情詩救不了他。反而會毀了他。我們知道他寫的是謎語一般的詩。不過我想,國王也許會覺得它們已經被解開了。」
「不能,先生。」
「不是。但很重要。」
「他們沒有證人。他們可以提出任何指控,我也可以拒不承認。」
「準備動身了嗎?」諾福克說。
「她有多少個情人?」奧德利說,他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船在宮門外停下來時,他看到金斯頓的副手埃德蒙·沃爾辛厄姆正在巡視著水面;站在一旁與他交談的則是理查德·里奇。「皺皺,你在這兒幹什麼?」
喬治說:「亨利殺死了他父親的委員們。他殺死了白金漢公爵。他毀掉了紅衣主教,將他迫害至死,還將歐洲最偉大的學者之一斬首。現在他想除掉他妻子和她的家人,併除掉他多年來最親密的朋友諾里斯。這些人你沒有一個比得上,憑什麼就以為你的下場會不同呢?」
「不稱職。」她似乎在揣摩這個詞。「我沒有聽到她這麼描述過。」她笑了。「但我聽到她談起過這件事。」
戴著白色便帽的簡顯得無遮無掩,十分痛苦,她的面孔瘦小蒼白,就像卧床不起的病人一般。「帽子也取掉,全部重來,」貝絲吩咐道。她拉著系在她妹妹下巴底下的帽帶。「這是怎麼回事,簡?這帶子好像被你咬過。」瑪喬莉夫人拿出一把繡花剪刀。隨著「咔嚓」一聲,帶子斷了。她姐姐一把取下帽子,簡的那頭稀疏的淺色頭髮披在了肩膀上。老偽君子約翰爵士哼了一聲,移開視線:彷彿他看到了男人不該看的什麼東西。頭髮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但緊接著,瑪喬莉夫人就把它抓起來繞在自己的手上,絲毫不顧及簡的感受,彷彿那是一團羊毛;在她將簡的頭髮從脖子後面束起、盤好並塞進一頂更硬的新帽子的過程中,簡一直皺著眉頭。「我們要把它別好,」貝絲說。她專心地忙碌著。「這樣更漂亮,只要你能忍受。」
「你瞧,克倫,」布萊恩說。「我所知道的是,諾里斯總是想象著跟她上床。」
雷夫問他,先生,國王要獲取自由,能否不用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不用殺那麼多的人呢?
「我甚至有僕人侍候。」
「沒有。我以為你去過。」
她知道答案。亨利從不道別。想當年,在一個炎熱無風的夏日,他曾經離開溫莎,而將凱瑟琳拋在身後;兩人自此再未相見。
里奇蒙擠出一絲苦笑。「也許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孩子。畢竟別人不會把孩子扔在大街上。」
「但時間不會太久,」他說。
「這是一種神聖的簡單,」他說。「他是一位受過塗油禮的君王,所以更接近神。」
「我可以走了嗎?」
不會,他想,那種事情他會留給我。從他這種男人經常光顧的工場、倉庫和碼頭過去,在俯瞰著比武場的高塔里,僕人應該在為貴婦們擺上絲綢靠墊。帆布、繩索和瀝青已經讓位於綾羅綢緞和上好的亞麻布。熏人的焦油和臭氣、喧鬧的聲響、河水的氣息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玫瑰香水的芬芳,以及為迎接這一天而為王后穿衣打扮的女僕們的低語。在收拾走王后吃剩的小分量早餐——一點白麵包和幾片甜果脯——后,她們拿來襯裙、外裙和袖筒供她挑選。她們將裙子的絲帶束緊、打結,將她裝扮得漂漂亮亮,並佩戴上珠寶首飾。
「這麼說是用肢刑?」
他看到諾里斯的眼睛在轉動,顯然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火光,熱氣,大呼小叫的觀眾。他自己和博林抓住受害人的雙臂,布萊里頓和韋斯頓則抓住雙腿。他們四個人將那個紅色的身軀扔來扔去,又摔又踢。為了取樂,四個人把紅衣主教變成了一頭牲口;他們剝奪了他的智慧、仁慈和高貴,把他變成了一隻嚎叫的動物,趴在地板上,用爪子胡亂掙扎。
「我想有些女侍還沒有回家。」他知道,她們還留在自己朋友的府里,希望有一位新的女主人。
他告訴她,「我這就要回斯特普尼的家了。我邀請了馬克來吃晚餐。」
「哦,坐下,」賴奧斯利說。他笑了起來:既為喬治的表情感到好笑,也笑他自己的不耐煩和無禮。「當然了,大人,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站著。」
很顯然,在這個法庭里,安妮已經受到了審判。他對她說,「幫助國王吧。除非他寬大為懷,否則你就無力回天了,你什麼都幫不了自己。不過你可以幫幫你女兒伊麗莎白。你表現得越恭順,顯得越懊悔,經受這個過程時越耐心,那麼以後別人提起你的名字時,國王就不會覺得那麼怨恨。」
但是有一天,農夫外出幹活之後,伐木工的小徒弟溜了進來,掏出他的陽|具:來吧喬安,來吧珍妮,趴在桌上,讓我教你一些你媽媽從未教過你的東西。於是她戰戰兢兢;於是他教給了她;而那天晚上,當老實巴交的農夫回到家裡,爬到她身上時,隨著他的每一下衝刺,她心裏想著的都是一種更新奇、更痛快、更下流的方式,這使她興奮地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喊出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心肝兒羅賓,她說。心肝兒亞當。而當她丈夫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亨利時,他難道不會抓著腦袋感到納悶嗎?
懷亞特和理查德上路后,他皺著眉頭對賴奧斯利說:「懷亞特曾說,我是英格蘭的頭號聰明人。」
里奇蒙漲紅了臉:是高興,還是難為情?這孩子很聰明,對自己的境況心知肚明,不過幾天時間,他的情形就得到巨大的改善。他(克倫威爾)能聽見諾福克的聲音——猶如在國王的樞密院爭辯時那麼清晰——在說:凱瑟琳的女兒已經成了私生女,安妮的女兒會步她的後塵,所以亨利的三個孩子都是非婚所生。既然如此,幹嗎不先男后女呢?
「是誰最先這樣誹謗我的?不是弗朗西斯·布萊恩,很顯然。是我妻子嗎?對。我早該知道的。」
布蘭頓朝他使勁地眨了個眼。「相信我好了。」
「那她弟弟呢,他想象的是什麼?」
克蘭默說:「我說不清是為什麼,但她覺得仍然有希望。」
他將死刑令拿去請亨利簽署。金斯頓仍然沒有收到關於該如何處死那幾個男人的指示。他保證說,我會讓國王集中心思的。他說,「陛下,塔丘上沒有絞刑架,而我認為將他們押往泰伯恩刑場也不是個好主意,人群可能會失控。」
「沒有,」奧德利回答。「他只是坐立不安,愣愣地盯著不遠處。對吧,財務官大人?」
「就我所知,他不存在可能威脅到你的權利的孩子。據說瑪麗·博林的兒子是他的,但當時她結了婚,孩子隨了她丈夫的姓。」
他不這麼認為。有些語碼非常微妙,乃至於在半行之內,或者在一個音節、一處停頓之中,而產生完全不同的含義。他沒有問過懷亞特任何使他不得不撒謊——儘管他可能會掩飾——的問題,為此他一直並且將會感到自豪。羅奇福德夫人曾向他解釋,安妮本該掩飾或裝裝樣子的:第一次與國王共度春宵時,她本該表現得像個處|女,僵硬地躺在那兒,默默哭泣。「但是,羅奇福德夫人,」他反對道,「如果看到對方那麼恐懼,任何男人都會不戰而退的。國王可不是強|奸犯。」
懷亞特似乎喜歡看到他不快,說,「你不得不去見哈里·珀西,對吧?」
「毫無疑問,」他說。「不管怎麼樣,加迪納會滿意的。我告訴過他,等到分發戰利品時,他會從中受益。我指的是那些職位,還有現在回到國王手中的那些津貼和款項。」
「然後王後轉向我,說,謝爾頓小姐,現在你明白他為什麼不娶你了吧?他愛的人是我。他自己是這麼說的,很久以來都是這麼說的。現在我很希望他將羅奇福德夫人裝進麻袋拖到河邊,可他卻不肯用行動來證明他的愛。然後羅奇福德夫人就跑了出去。」
「我一直把它們收得好好的,」瑪喬莉夫人說,「放在箱子里。像我這樣的女人啊,知道它們會重新派上用場。我們現在再也不會看到法國流行的東西了,許多年都不會,如果上帝保佑的話。」
「那你是什麼反應,費茲?」他問。「你當時說出來了嗎?」
他說:「至於如何指控這些人,是指控他們隱瞞叛國罪還是本身犯有叛國罪,我願意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如果他們聲稱只是目睹了別人的罪行,就必須說出那些人的名字,必須老實公開地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告訴我們;但如果他們不肯指名道姓,我們就只好懷疑他們也是同犯。」
「不會是好下場,」賴奧斯利說,並笑了起來。
「可能是談話?」
「這是因為,為了當上王后,她與魔鬼達成了交易。但魔鬼總是欺騙你。他讓她當上了王后,卻不讓她生一個能活下來的孩子。」
她遲疑著。「簡·羅奇福德不喜歡這種娛樂。」
亨利停住話頭。「菲茨羅伊。當然。」
他住了口,格利高里跟在他身後。「他們真的有罪嗎?」當只有他們兩個人時,他問。「為什麼是那麼多人?如果只定一人之罪,不是更能維護國王的名譽嗎?」
「如果感情是一種罪,那我承認……」
幾聲炮響不期而至,水面掀起了波瀾;你的身體內、骨子裡都感覺到了那種震動。
但國王不打算寬容。費茲威廉認真地說:「如果我是韋斯頓家的人,我還是會捐那筆錢。以保障獲得恩典。等事情過去之後。」
「希望她如你所願。」
主任牧師工工整整地放下資料時,只會說一句,「這可有點棘手。」外面還有一輛吱吱呀呀的騾車,上面裝有更多的文件,全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以防天氣突變:那些文件可以回溯到國王最早表達的對第一位王后的不滿。他對主任牧師說,當時我們都很年輕。桑普森笑了起來,是教士特有的笑聲,就像開關衣櫃時的嘎吱聲。「我幾乎不記得自己年輕過了,但我想我們肯定都年輕過。其中有些人還無憂無慮。」
「小讓啊,」他看著大使的背影說,「仍然害怕英格蘭的夏天。還有他的國王——第一次拜會亨利時,因為恐懼而禁不住全身發抖。我和諾福克不得不攙扶著他。」
「你不覺得這裏很不清凈嗎?」
總管大人最近幾天的表現有失水準,但國王一直讓他處於不確定狀態,而且正如他後來承認的那樣,整個上午,他一直都以為白廳的信使可能會突然來到,要求他們刀下留人:即使在王后被扶著走上台階,即使到她取下頭飾的那一刻。他沒有想到棺材,但是一口裝箭的榆木箱子被匆匆騰空,抬到了法場。昨天,它本該載著貨物前往愛爾蘭,每一支箭都準備履行各自孤獨的使命。現在,它成了眾目睽睽之下的一件物品,一具棺材,裏面比較寬大,足以容納王后瘦小的身軀。行刑人跨過斷頭台,拎起被砍下的頭顱;他用一塊亞麻布將它裹了起來,就像裹著一個新生兒那樣。他等待著有誰把它接過去。那些女侍自己動手,將王后那被鮮血浸透的遺體搬進箱子里。一位女侍走上前,接過頭顱,放在——由於沒有別的地方——王后的腳旁。接著,她們直起身,每個人身上都沾有她的血跡,像士兵一樣集合列隊,機械地離去。
「但誰能說得准呢……」里奇蒙頓住了。各種世事真相在這個年輕人的腦海中快速閃現。「既然國王都可能被蒙蔽,所有其他的人當然也能被蒙蔽了。如果已婚女人不忠,那麼,任何男人都可能在幫另一個男人養孩子。」
「我不知道國王把我關在這裡是什麼意思。我猜他是要考驗我。這是他想出來的某個花樣,對吧?」
「哦,是啊,我們看到了結果,因為你現在富了,對吧?」他呵呵一笑。「哈里也富了。」
「你知道,諾里斯和韋斯頓的情況已經曝光,」她說。「關於他們怎麼向她表白。不只是他們兩個人。」
懷亞特說:「聽說亨利還要解除婚姻。殺死她,休掉她,都在一天之內。她就是這樣,你瞧。凡事都要走到極限。她不願做他的情婦,一定要成為英格蘭王后;因此就得背棄信仰,制定新法,乃至整個國家都不得安寧。既然得到她費了那麼多周折,甩掉她又得讓他付出什麼代價呢?即使在她死後,他最好也要確定把她釘在棺材里,讓她不得翻身。」
「出於禮貌,你不會在黑暗中鬼鬼祟祟。乘船跑來跑去。藉著火把溜進溜出。還拿錢買通門衛。這種情形已經有兩年多了。你無法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誰,以及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看到他們。要想看清楚,你得有一雙非常敏銳的眼睛才行。」她頓了頓,以確信他在專心聽著。「比如說,國王在格林威治。你看見某位侍從,正在伺候國王。然後輪到他歇班時,你會以為他在鄉下;但是你自己正在王後身邊當班,卻看到他突然出現。你就想,你怎麼在這兒?諾里斯,是你嗎?有很多次,我以為他們中的某個人在威斯敏斯特,可是卻在里士滿瞥見了他。或是他本該在格林威治,卻出現在漢普頓宮。」
伯爵點點頭。「我明白了。」
博林說:「你在指控我參与勾結、隱瞞,幫我姐姐隱瞞不端行為,但這種指控不能成立,因為並不存在所謂不端行為。」
他沉吟著。如果他兒子要漸漸習慣為國王效力,也許就該了解這意味著什麼。「你可以離開了,」他對理查德說。「我可能會給他寫信。」
「想想我以前說過的話。我們要的是怎樣的真相?我說的是所有真相嗎?」
「也許她也跟他們試過,但對他們感到失望,」理查德說。「而我們的馬克贏了頭獎。恭喜你,馬克。」他欠身向前,以典型克倫九*九*藏*書威爾式的直率方式問道,「多長時間一次?」
國王的窗外已經暗了下來;他的王國越來越冷,他的委員也感到冷颼颼的。他們需要點燈和生火。他打開門,房間里轉眼就到處是人:侍從們猶如在黃昏中歸巢的燕子一般穿來穿去。亨利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他說:「克倫威爾,你以為那些流言蜚語沒有傳到我耳中嗎?何況街頭巷尾都已經傳遍了。你瞧,我是個單純的人。安妮告訴我她是處|女之身,我就選擇相信了她。她說自己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就這樣騙了我七年。她既然能這樣瞞天過海,那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呢?明天你可以逮捕她,還有她弟弟。人們所傳的她的某些行為不宜在正派的人之間談論,以免他們紛紛效仿,犯下自己做夢都想不到居然會存在的罪惡。我要你和其他委員都守口如瓶,謹慎行事。」
也許他就要開始揭發了。之前諾里斯對威廉·費茲威廉剛剛鬆了口,又把話咽了回去。也許真相馬上就要揭開?他等待著:看著那孩子雙手抱住腦袋;接著,他也說不清是被什麼所驅使,突然站起身,說,「弗朗西斯,我先告辭,」然後走出了房間。
諾里斯搖搖頭。「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他身邊的人?我承認他是個沒心沒肺、倔強任性的孩子,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歡他,也知道我們彼此不合——」
羅奇福德夫人靠到椅背上。她輕聲說道,「他們結婚之前,她經常用法國方式跟亨利行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她曾經請求過他,如果我突然死了,讓他們對我的屍體進行解剖檢查。當時她就覺得羅奇福德會毒死她;現在她更是確信他已經下了手。他喃喃道,夫人,這真夠你受的。他抬起頭。「但問題不在這裏。如果喬治了解一些國王必須知道的關於王后的情況,我可以讓他出庭作證,但我無法知道他是否會說出來。我無法強迫弟弟去告姐姐。」
懷亞特寫作時,他的詩句會長出羽翼,羽翼張開后,詩句就在其意義上下翻飛。那些詩句告訴我們,權力的規則與戰爭的規則是一回事,兩者的藝術都在於欺騙;你會欺騙別人,到頭來也會被人欺騙,不管你是一位使節還是一個求愛者。所以,假設一部作品的主題是欺騙,如果你以為自己把握住了它的含義,你就上當受騙了。當你握攏拳頭時,它已經展翅飛走。法規的制定是為了套住意義,而詩歌的創作則是為了逃避意義。一隻削尖的羽毛筆可以像天使的翅膀一樣輕輕扇動,簌簌作響。天使就是信使。他們是有思想和意志的生靈。我們不能確定他們的羽毛是否也像獵鷹、烏鴉或孔雀的羽毛。如今,他們很少來拜訪人類。不過當年在羅馬時,他認識一個人,是教皇廚房裡負責烤肉的廚師,在紅衣主教們從不涉足的梵蒂岡的某個地下貯藏室里,在一條寒氣襲人的過道,那人曾經與一位天使迎面相遇;人們經常給他買酒,請他講述當時的情景。他說天使看上去很壯實,像大理石一般光滑,臉上是冷漠無情的表情,翅膀是由玻璃切割而成。
「五分鐘就夠了,」克里斯托弗說。
他說:「先留著吧,陛下,等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再好好拜讀。」
他皺著眉頭看了那些文件,然後發下去討論。有人提出了異議。要不要加上懷亞特?不,絕對不行。如果他必須受審,他想,如果國王走到那一步,那也要將他與這群烏合之眾區別開來,我們要拿一張白紙從頭開始;對這個案件,對這些被告,只有一個結果,除了斷頭台,沒有別的出路和方向。
「她說,我總是能讓他回心轉意,我有辦法。你也知道她的確總是如此。但不管哈里·諾里斯做過什麼,我都不會在她身邊待下去了,因為她會肆無忌憚地把他從我身邊奪走,就算她以前沒有這樣。有教養的女人不該是這種相處之道。羅奇福德夫人也不會待下去。簡·西摩已經走了,因為——嗯,我不想說是什麼原因。而伍斯特夫人今年夏天要回家待產。」
「我知道巴黎花園是什麼。」
「另外還有那些債,」他對她說。「你的處境很糟糕,夫人。你借遍了所有的人。你買了些什麼?我知道國王身邊有不少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他們幽默詼諧,總是深情款款,隨時準備給女士們寫情書。你用錢換取他們的奉承嗎?」
那孩子聽到這話,馬上就來了勁。「但是,秘書官大人,宮裡有傳言說,您現在跟王后的敵人攪在一起。」
「後面無疑會解決的。」大法官的聲音幾乎小得像貓一樣。「你會舒舒服服,該有的東西都會有的。已經做了安排。」
里奇和賴奧斯利大人也經常出現。他們說:「我們想陪在你身邊,我們想學習,想看看你怎麼做。」但他們不可能看到。小時候,為了逃離家門,跨越海峽遠離他父親,他一文不名地浪跡到多佛,在大街上擺起三張紙牌的遊戲。「看到王后了?注意盯緊她。好了……她現在在哪兒?」
他們面面相覷。她似乎還不知道告發她的正是那些女侍,不管秘書官大人走到哪裡,她們都圍在他的身邊,迫不及待地說出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以拚命保全自己。「好吧,如果我不能選擇……起碼是我府里的一些人。好讓我保持體面。」
「亨利想要什麼?我實在是不明白。我怎麼也想不通。」
天哪,他想,理查德·韋斯頓爵士已經設法賄賂了法蘭西國王嗎?
諾福克在他外甥女的對面坐下,他抽|動著嘴唇,嘖嘖有聲地說,「你明白了吧?你現在明白了吧,夫人!把自己的家人踢到一邊,你明白會是什麼下場了吧?」
「我剛才還在想他在哪裡。」
「不會。可是。既然她說自己受當不起,就等於說她有罪。或者我就是這麼認為。但我不清楚是有什麼罪。」
他聳聳肩。「這跟我沒關係。我並不恨王后,讓別人去恨她好了。所以,你對她如果還有一點關心——」
「已經被她耗盡了,」懷亞特脫口說道。「也許我從來就沒有柔情,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你知道。我敢說,男人們對安妮懷有各種感情,但只有亨利對她有過柔情。現在他覺得自己被當成了傻瓜。」
如果說馬克剛才還興緻勃勃,那麼現在就有些懷疑猶豫了。他站在門口,說,「先生,我還以為我是來為您表演的。」
「這正是我希望能夠確定的。如果你好心幫助的話。」
現在,他(秘書官大人)問,「你覺得韋斯頓跟王後有私情嗎?」
喬治啞然。
「克倫威爾做不到,」公爵譏笑道。「你給我聽著,克倫。只要我說要見都鐸,就沒有哪個鐵匠的小子可以說不行。」
「我記得紅衣主教倒台後,」賴奧斯利說,「宮裡上演過一部劇。我記得弄臣塞克斯頓穿著一身紅袍,扮演紅衣主教,還有四個魔鬼分別抓著他的胳膊或腿,把他扔進了地獄。他們都戴著面具。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喬治——」
「也許吧,」布萊里頓似乎對是與否都毫不在意。「我幾乎不認識他。他年輕、愚蠢、長得漂亮,對吧,而女人就看重這些?她也許是王后,但畢竟也只是個女人,一旦動了心,誰知道她會幹些什麼?」
「是的,但我以為……因為他對我那麼慈愛。他會來看我,抱我,儘管他給我送過金盤子之類的貴重禮物,但還送過我繡球和布娃娃,你知道,男孩子都很喜歡……」他低下頭,「在很小的時候,我是說當我還穿著袍子的時候。我知道我的身世是個謎,我還以為原因就在這裏,因為我是牧師的兒子。國王來的時候,對我而言是個陌生人。他送給我一把劍。」
還有布萊里頓。他記了下來。他想起布萊里頓曾經跟他開玩笑說自己能夠分身兩地:那是個冷笑話,是個不友善的笑話,而現在,他想,現在我倒是笑了。羅奇福德夫人說,「你在笑什麼?」
一時間,亨利看上去就像一隻遭到追捕的獵物:被女人的慾望緊追不捨,撲倒在地,撕成碎片。「但是她弟弟呢?」克蘭默說。他移開視線,不願意看著國王。「這可能嗎?」
「鬧個不停,」金斯頓說。他顯得有些不安。「我見慣了各種囚犯,但這樣的人還前所未見。她一會兒說,我知道我死定了。一轉眼后,她又說出完全不同的話。她認為國王會乘船來將她接走。她覺得是哪兒出了錯,是產生了誤會。她認為法國國王會為她出面。」看守搖著頭。
他靠回椅背,凝視著他的對手。「你一直都喜歡喝酒,大人,我想,正是因為這樣,你才落到現在這一步。在剛才提到的那一天,正如你自己所言,我在一家酒館找到了你。當你出現在樞密院面前時,是否可能還酒醉未醒?所以也不清楚你在就什麼而發誓?」
其實不然。他正要向新議會提出一項議案,為倫敦那些孤苦伶仃的男孩們提供生活保障。他的觀點是,只要照顧好了男孩子,他們就會照顧好女孩子。
第二天,5月16日,他來到塔里,與金斯頓一起待在他的長官室。金斯頓正在為不知道該為王后準備怎樣的死刑而發愁:她得到的是一種模稜兩可的判決,有待國王最後決斷。克蘭默正在她的房間里,來聽取她的懺悔,他將可以婉轉地暗示她,如果她配合,就可以減輕痛苦。國王仍然會寬大為懷。
「我想我能理解。」
「她談到善行。」克蘭默搖著頭。「而隻字不提信仰。我希望她能明白,就像我現在能明白一樣,我們不是通過自己的善行而得到救贖,而只能是通過基督的獻身,通過他的善行,而不是我們自己的善行。」
他的新盟友——科特尼和波爾兩家的人——聲稱,針對安妮的指控並不令他們感到驚訝。那女人是個異教徒,他弟弟也是。眾所周知,異教徒都沒有道德底線,他們放蕩不羈,既不擔心人間之法,也不畏懼上帝之法。看到想要的東西就會據為己有。那些出於懶惰或憐憫而(傻乎乎地)寬容異教徒的人,到頭來終究會看清他們的本性。
「解除她的婚姻,讓她的孩子變成私生子,這怎麼會是幫她?」
博林端詳著他的面孔,想看看他是否在開玩笑或者挖苦:但他知道自己絲毫未動聲色,他對自己的面孔有這種自信。回顧一下博林的人生歷程,你可以說,「他這裏不對,那裡錯了。」他太驕傲,太自命不凡,只管隨心所欲,而不願意干點正事。他需要學會見風使舵,就像他父親那樣;但是他可以學習的時間很快就要耗盡了。有時候你需要維護尊嚴,但有時候出於安全考慮還得拋棄尊嚴。有時候你可以抽到一手好牌而暗自得意,而有時候你需要將錢袋扔在桌上,說,「托馬斯·克倫威爾,你贏了。」
自從他女兒勾搭上國王之後,十年來的自我擴張使博林有了錢財、地位和自信。他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而他(克倫威爾)看得出他決定放棄抵抗。女人總會衰老,男人喜歡花心:這是老生常談,即使是受過塗油禮的王后也無法逃脫這種命運,去書寫自己的結局。「那麼,安妮會怎麼辦?」她父親問道,語氣中聽不出特別的關心。
差不多四年前,他身後跟著「簡稱」,在一家名為「馬克和獅子」的廉價酒館里見到了哈里·珀西,並讓他了解了一些人生的真相: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管他怎麼想,他跟安妮·博林之間都不存在婚姻。那天,他拍著桌子告訴那個年輕人,如果他仍然要擋著國王的道,就會毀了自己:他(克倫威爾)會任由他的債主們毀掉他,使他丟掉爵位和土地。他拍著桌子告訴他,另外,如果他不忘掉安妮·博林以及他關於她的那些說法,那麼,她的舅舅諾福克公爵一定會查出他的藏身之處,把他那兩個臭蛋咬下來。
「現在她不是王后了,」布萊恩說,「因為她不是了,對吧……那麼,我就可以實話實說了,她是一個騷|貨,而找自己的家人,不是正好近水樓台嗎?」
他對他兒子說,「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現場親歷,那麼,這幾乎會是你有生以來所做過的最艱難的事情。如果你能面不改色地堅持下來,人們以後就會談論,這對你會很有好處。」
但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他有書面材料,如果必要的話,他也可以把它們放在桌上完全不看;他有受過訓練的記憶術,有一貫的沉著冷靜,在法庭說話的聲音不會讓他的喉嚨吃力,彬彬有禮的態度不會讓他的情緒緊張;如果喬治認為他在讀出他們給予和接受愛撫的細節時會遲疑,那麼喬治就不了解他是如何走到了今天:不了解那些造就了秘書官大人的年代和方式。過不了多久,羅奇福德勛爵就會開始表現得像個涉世未深、淚流滿面的孩子;他是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因此,面對一個對結果似乎毫不關心的人,他根本不是對手。法庭如果要判他無罪,那就請便好了,會有另一個法庭,或者是另一個過程,不那麼正式,最終會讓喬治變成一具殘屍。他還想到,過不了多久,年輕的博林就會發脾氣,會表現出對亨利的蔑視,然後就會徹底完蛋。他遞給羅奇福德一份材料:「這上面寫有一些話,據說是王后對你說過的話,你又接著傳給了別人。你不用大聲念出來。只需要告訴法庭,你說過這些話嗎?」
「我這樣做是出於一個理由——讓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不抱虛幻的希望。你提到的那些牧師,我會派他們過來。你現在正需要他們相伴。」
「上帝對每一位乞丐都賜予兒子,」喬治說。「他賜予所有的人兒子,不管是非法同居的男女還是合法的夫婦,不管是妓|女還是王后。我很奇怪國王的頭腦居然那麼簡單。」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金斯頓大聲而緩慢地說。「我的心情。輕鬆了很多。」他輕拍著自己的腦袋。「我想他用的是……」他做了個揮砍的手勢。
「儘管我們以為你是個雞|奸者,」理查德說。
「是的,」雷夫說。「寢宮的侍從都認為,事情全都過去了。據說王后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明天的比武將照常進行。」
「也許,」年輕人脫口說道,「也許諾里斯認為自己沒有理由感到委屈。也許他的懊悔是真心的,而且是必要的。也許他罪該至死,而我卻不是。」
她琢磨著這句話,接著口氣變得生硬起來。「你想讓我難堪,來阻止我說出我不得不說的話,可我不是什麼童貞女,沒有理由閉口不談。她引誘亨利玩新花樣,把精|液射在別的地方。所以現在他痛斥她,怪她不該讓他那樣。」
「這不可能。國王不見任何人。你得到案卷司長官邸去見我,但如果那樣——」
「你知道你們欠弗朗西斯國王的情。」大使很氣惱。「教皇當時要把你們的國家從基督教國家的名單上刪除,只是因為我們的談判,那些特別高明和巧妙的談判,才阻止了教皇。我想,我們一直是你們忠誠的朋友,為你們進行了辯護,甚至比你們自己更為有力。」
「但我想他現在會娶西摩小姐,等這樁婚事,」孩子結結巴巴地說,「不管是婚事還是別的什麼事情,等它成了之後。她也許會生個兒子,因為西摩家的人都很能生養。」
「天啊!難道你指望掌聲不成?」
他笑了。「真相披著斗篷、戴著面罩來到亨利的門口。他讓它進了門,因為他敏銳地猜出裹在裏面的是什麼,登門拜訪的不是陌生人。托馬斯,我想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就算她在身體上沒有對他不忠,在語言上也表現過,就算她在現實中沒有出軌,在夢境中也出軌過。他認為她沒有尊重或愛過他,儘管他給了她一切。他認為自己從未讓她感到滿足,當他躺在她身邊時,她把他想象成另一個人。」
「問題在於,對瑪麗·博林的情況,國王十分清楚。他可能不知道安妮是否已經秘密結婚。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瑪麗的妹妹。」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嗎?還是你只想在我的資料上哭一場,把墨水寫的字弄得稀里嘩啦?」
「我受命一旦她人頭落地,就快馬加鞭地把消息傳給國王和簡小姐。」
「那取決於國王。」
他真正擔心的只有一件事:羅奇福德不像其他人那樣經受不住壓力,因為他沒有留下任何他所關心的人。他妻子背叛了他,他父親拋棄了他,而他舅舅將在法庭上主持對他的審判。他認為喬治的發言會雄辯有力,後來果然如此。聽到對自己的指控時,他要求逐項逐條地提出來:「因為跟上帝所保證的永恆相比,先生們,你們的世俗時間又算什麼呢?」有些人笑了:很佩服他的溫文爾雅。博林直接對他(克倫威爾)說,「一條一條地來。時間,地點。我會駁倒你的。」
「那是什麼?」他探身向前。「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會跟人進行無關緊要的交談。我不可能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個做你的朋友,另一個做國王的僕人。所以你必須告訴我:你會寫下你的想法,並且一旦需要,就說出一個詞嗎?」他重新坐直。「如果在這一點上你能讓我放心,我就會給你父親寫信,也讓他放心。告訴他你這次不會有性命之憂。」他頓了頓。「我可以這樣嗎?」
「哦,他沒有招供,」賴奧斯利說。「您要我們去試試嗎?」
「那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是當兵。在軍隊里,性|愛之術並不高雅。」
「我知道你不知道。否則你就不會用它對我那麼不敬了。」
韋斯頓抬起頭。「你的說法無懈可擊。但我知道這一旦成為證據,分量會有多重。我是個傻瓜,而你一直在冷眼旁觀。我知道我是怎樣坑了自己。你的行為也無懈可擊,因為但凡有可能的話,我就肯定已經傷害你了。我知道我這輩子還……我還不到……你瞧,我以為自己這種日子還能有二十年甚至更久,然後等到我老了,四十五或五十歲的時候,我會向醫院提供捐贈,或捐建一座小教堂,於是上帝會明白我悔過了。」
王后從小禱告室走出來;她聽見了他的聲音。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羅奇福德夫人說得沒錯,她開始有了皺紋。如果不知道這個女人曾經俘虜過一位國王的心,你會覺得她平凡之至。他覺得她永遠都擺不脫那種控制不住的輕浮,以及故作的嬌羞。像她這樣的女人即使到了五十歲,也會認為自己魅力依舊:她們是老一套的打情罵俏高手,只要看到湯姆·西摩那樣的目標出現,就會扶著你的胳膊,像小姑娘一般吃吃傻笑,並跟其他女人交流會心的眼神。
「門常常關著。這很平常。」
「夫人,我知道,一位友愛的弟弟和冰冷的丈夫,你很希望這本身是一種罪。但是沒有哪項法令做出這種規定,也沒有任何先例可以給你寬慰。」他猶疑著。「別以為我對你沒有同情之心。」
「三四次。」
「我會的,」他平靜地說。他站起身。「我很抱歉你失去了一次討國王歡心的機會。」他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你很固執,」他說,「因為你很軟弱。」
「最好不要舉例,」他溫和地說。「托馬斯·莫爾就是在舉例時掉進了叛國的深淵。我現在跟你直說好了。我可能需要你指證王后。我可以接受書面形式的指證,不需要你出庭作證。你有一次去我家時,曾經告訴我安妮是怎麼勾引男人的:她說,『好的,好的,好的,好的,不行。』」懷亞特點點頭;他承認說過這些話;他似乎後悔這麼說過。「現在你可能需要將這項證詞中的一個詞換個位置。好的,好的,好的,不行,好的。」
她的臉色一亮。「這麼說你會跟他談談?但不是關於債務?也跟我哥哥談談?還有威廉·費茲威廉?你會說服他們讓我清靜一點,好嗎?我所做的事情,其他的女侍都做過。」
貝絲說:「我想,安妮在修道院里不需要它們。」
正是在這樣一間懸挂著《人類之墮落》的掛毯的密室里,在一片靜寂之中,國王對他說,「克蘭默派人從朗伯斯送來了一封信。給我讀一下吧,克倫威爾。我讓人讀過一遍了,但是你再讀一遍。」
「我能看看嗎?」他把書接過來。「這是《箴言》。『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呢?她的價值遠勝過珍珠。』」顯然並非如此,他想:三份禮物,三位妻子,卻只支付珠寶商一筆賬單。他微笑著對簡說,「你知道這裏提到的這位女子嗎?作者說,她身著紫色絲綢。根據這頁紙上未能引錄的詩歌,我可以告訴你更多有關她的情況。」
「沒錯,」他承認道。「不過關於證人卻並非如此。在你被關押之前,夫人,你的女侍們都懼怕你,不得不幫你掩護,但現在她們有了膽量。」
老博林閉上眼睛。「我會跟她談的。我會跟安妮談談。」
「他可以熔化你,」費茲威廉說。「你開始時是一位公爵,最後可能變成一滴鉛灰色的液體。」
她盯著克里斯托弗。「這孩子是僕人?」
「她為什麼要那樣呢?」對於各府僕人間的倫理邏輯,他總是很好奇。
「但是在關著的門背後呢?」
「我們都該這樣。上鎖的箱子是個可以擁有的好東西。」
「像你這麼會討女人喜歡的年輕紳士,沒有人指望你節儉。」他的語氣很友好,韋斯頓抬起頭來。「當然,這些債務遠遠超出了你的償還能力,就算考慮到你父親死後你所繼承的財產,也還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因此,你的揮霍讓人不禁會想,小韋斯頓抱著什麼期望呢?」
哈里·諾里斯說:「我猜你不會只是想把我們處死而已。會有一個過程,一場審判吧?我希望速戰速決。我想會的。紅衣主教以前常說,別人要花一年時間去做的事情,克倫威爾只需一周就能辦成,阻攔或反對他都是白費力氣。當你準備動手抓他時,他就已經不見蹤影,在你穿好靴子的工夫,他已經跑出了二十英里地。」他抬起頭。「如果你想公開處死我,好殺一儆百,那就趕快吧。否則我可能在這個房間里獨自痛苦而死。」
不過,總管還是為她的誤解感到難過;尤其因為這種誤解一直延續到上午較晚之時。這種情形使他和他妻子感到巨大的壓力。他報告說,安妮並沒有因為多活一天而高興,而是哭了起來,說很遺憾不能當天就死:她但願自己擺脫了痛苦。她對法國行刑人的消息已經有所耳聞,而且,「我告訴她,」金斯頓說,「不會有痛苦,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金斯頓說,她又一次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嚨。她領了聖餐,並以上帝的聖體之名宣稱自己是清白的。
設想一下你有一位了解二者區別的主人。「說吧,大人,我洗耳恭聽。」
「我會娶你,瑪麗,」他說。
冰冷而細小的聲音說:「沒有。」
「紳士之間最好不要討論這種話題,」他說。「學學你的國王父親吧,他談到女性時從不用粗俗之語。」也許有些粗暴,他想:但從不粗俗。「行為要謹慎,不要跟妓|女攪在一起。千萬不能染上疾病,就像法國國王那樣。另外,如果你的年輕姑娘給你生了孩子,你就留下來自己撫養,並且知道這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監護人。」
「懷亞特呢,克倫威爾?這件事沒他的份嗎?」
「它們沒有具體針對某個人,」他說。「只不過是凱瑟琳在位而安妮覬覦后位時的一些諷刺詩被重新翻了出來。」
「我會出其不意,先生。」年輕人改用英語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腳。他穿著一雙軟底鞋,就像室內穿的鞋子。「她根本看不到大刀。我把它藏在那兒,在那個草堆里。我會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會看到我從哪兒出來。」
他一言不發地把信交給賴奧斯利。賴奧斯利看完后抬起頭來,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很嚴肅。「她幹了些什麼,秘書官大人?或許是我們還沒有想象到的事情。」
「因為反對王后就是叛國。」賴奧斯利先生反應很快,少女口吻的理由脫口而出,「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幫她掩護。我們能怎麼辦呢,跟她講道理,勸她不要那樣輕浮嗎?我們不能那樣。她讓我們感到畏懼。別人只要有追求者,她都會妒忌。她想把他從她身邊搶走。如果她認為別人犯了錯,就會肆無忌憚地威脅,不管是對年輕的還是年長的女侍,她可以就那樣毀了一個女人,瞧瞧伊麗莎白·伍斯特吧。」
「現在該管住她了,上帝。」亨利的語氣很激烈;但緊接著,他就控制住自己,換成受害者的那種悲痛語調。他打開自己的胡桃木文具盒。「看到這本小書了嗎?」其實算不上一本書,現在還算不上,不過是一摞系在一起的活頁;沒有書名頁,只是一張紙上留有亨利認認真真的字跡。「這本書正在創作之中。是我寫的。是一部戲劇。是悲劇。是我自己的經歷。」他主動說道。
他彙報說,聽到這話,她號啕大哭,「我受當不起。上帝憐憫我。」接著,她跪倒在石板路上,一邊祈禱一邊哭,總管說:然後,非常不可思議的是——至少他這麼認為——她又開始大笑起來。
「我很驚訝你沒有把我們的談話記錄下來。」
「甚至還不到三年。」一時間,國王忘記了我們談論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某個假設的敬畏上帝的英格蘭人,某個伐木工或農夫。「她那種念頭是從哪兒來的?」他追問道。「她怎麼知道男人會喜歡那樣?」
馬克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他四肢發抖,呼吸急促,開始哭了起來,說話也結結巴巴。現在最好直來直去,很乾脆地問一些易於回答的問題。理查德問他,「你看到這個人了嗎?」克里斯托弗指了指自己,以免馬克還不太確定。「你覺得他好相處嗎?」理查德問。「你願意單獨跟他一起待上十分鐘嗎?」
安妮說:「查爾斯·布蘭頓在哪兒?我敢說,沒能看到這一幕,他肯定覺得遺憾。」
「我希望帶上我的寢宮女侍。」

「她們恨我,兩個人都是。我成天看到和聽到的就是譏笑和訓斥。」
她說:「很顯然,各位大人,你們不能就這樣把我帶走吧?沒有任何必需品,也沒有值班的僕人,我應該帶上我的女侍。」
「什麼?」喬治說。「什麼?什麼?」他父親把他拖走時,他口裡還在什麼什麼的叫著。走到門口時,老博林禮貌地躬身告別,「秘書官大人。賴奧斯利大人。」。
懷亞特把一隻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父親告訴我,去找國王,不分晝夜地待在他身邊。」
「凡是與王后家關係很近的人,我都在跟他們談話。你顯然與她家關係很近,你很早就跟他們很密切了;你不是去過羅馬嗎,為博林家的事情跟他們一起四處奔走,以促成國王的離婚?不過你有什麼好怕的呢?你是一位老臣,無所不知。這些知識如果善加利用,善加分享,也許可以保護你。」
「但卻是有用的殘骸,對吧?」殘骸可以製成各種東西:隨便問一下海邊的居民就知道。
亨利似乎很惱火。這種事情不該由他來處理。應該由克倫威爾來代他處理。把博林一家打發走,把西摩一家迎進來。他要做的是更符合國王身份的事情:為自己事業的成功而祈禱,以及給簡寫情歌。
「那好吧。」查普伊斯對激怒了他似乎感到得意。「你們那位異教徒王后現在怎麼樣?」
河面上的風很冷;幾周之後才能迎來夏天。安妮注視著河水。她抬起頭來,說,「大主教在哪兒?克蘭默會為我辯護的,還有我的主教們,他們都是我一手提拔的。把克蘭默找來,他會發誓說我是一個好女人。」
那天風和日麗。他們匆匆趕回倫敦。如果換一個日子,換一位旅伴,他可能會享受那段旅程。
他想,甚至把你推到國王的床上,當她懷著孩子的時候:好讓亨利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端詳著它,說,「弗朗西斯爵士,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我是說,你那隻眼睛?」
她放下杯子,向他伸出雙手。他被這個動作所打動,那就像一個孩子在向你表明她的手很乾凈。「我們試著理一下思路好嗎?」他輕聲問道。
「當初開始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會發現什麼。僅僅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能夠承擔下來,因為事事都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想起馬克的自吹自擂,想起那幾位侍從被帶上法庭時縮著身子互相躲閃,避開對方的視線;關於人性,他了解了一些就連他也前所未知的方面。「加迪納在法國吵吵嚷嚷地要求知道細節,但我發現我不想寫出那些細節,它們簡直駭人聽聞。」
他回到一群人旁邊,說,「好了,我們最好把可憐的馬克送進塔里。」那孩子已經雙膝跪地,正在哀求不要再把他與聖誕物品關在一起。「讓他休息一會,」他對理查德說,「換一個沒有幽靈的房間。給他拿些吃的。等他頭腦清醒后,寫下他的正式陳述,並且要有充分的人證,然後才讓他離開這裏。如果他難以對付,就交給克里斯托弗和賴奧斯利大人,幹這種事情他們比你更合適。」克倫威爾家的人不用勞神費力地干粗活;如果說他們以前干過,那種日子也已經過去了。他說:「如果馬克離開這裏之後想翻供,塔里的人會知道怎麼處理。一旦你拿到他的供詞以及所有想要的名字,就去格林威治見國王。他會等著你。不要把消息透露給任何人。你要親自向國王彙報。」
這種事情即使對最有經驗的人也是一種考驗。他想起當年有一天,在鐵匠鋪里,鐵水燙到了他的皮膚。他一時劇痛難忍,張著嘴,失聲大叫,聲音撞擊在牆壁上。他父親跑了過來,說,「手腕交叉,」並扶他走到水邊,幫他塗抹膏藥,但事後沃爾特對他說,「我們都會碰到這種事情。你就是這樣學習的。你學會按照你父親教你的方法去幹活,而不是按照你半小時前腦袋一熱才想出來的某個蠢辦法。」

安妮不再說話。她縮成一團,盡量遠離她舅舅,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孩子。
「我以為會有很多人,先生。」
賴奧斯利先生說,「我們可以將你帶到倫敦塔,那裡有肢刑架。」
一個涼爽的下午:等到人群散去,法庭閉庭之後,他發現自己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而書記員們正在對記錄進行整理捆紮。他看著他們忙完,才說,現在我要回家了。我要去城裡的府邸,去奧斯丁弗萊,把文件送到法院路。消息會悄悄地從英語譯成法語,也許還通過拉丁語譯成西班牙語和義大利語,經由佛蘭德斯傳到皇帝的領土,越過德意志公國的邊境傳到波希米亞、匈牙利以及更遠的雪國,由商人揚帆過海傳到希臘和黎凡特,傳到印度(那裡的人們從未聽說過安妮·博林,更不提她的那些情人和弟弟),沿著絲綢之路傳到中國(那裡的人們從未聽說過一個叫亨利八世的人,也沒聽說過別的什麼亨利,就連英格蘭的存在對他們也是一個神秘的謎,他們認為那裡的男人嘴巴長在肚子上,女人能飛翔,或者貓在治國理政,而人則蹲在老鼠洞口捕鼠為食)。當消息這樣傳來傳去時,他要一手負責那些間隔和沉默、空白和刪減以及疏漏、誤解或者僅僅是誤譯。在奧斯丁弗萊的大廳里,他在所羅門王和示巴女王的大畫像前站了片刻;那幅掛毯曾經屬於紅衣主教,但是國王沒收了它,後來,沃爾西死後,在他(克倫威爾)獲寵之後,國王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彷彿感到難為情,彷彿把壓根不該拿走的東西悄悄還給它真正的主人。國王曾經看到他出神地——而且不止一次地——凝視著示巴女王的面孔,不是因為他覬覦一位女王,而是因為她讓他回想起自己的過去,回想起一位長相恰巧酷似她的女人:安塞爾瑪,安特衛普的一位寡婦,他常常想,如果當年沒有突然下決心要啟程回國,來與自己的同胞打交道,他可能就已經結婚。在那段時間,他常常心血來潮:不是沒有考慮,不是沒有擔憂,但一旦主意已定,他就馬上行動。而且他現在還是如此。他的對手們會發現這一點。

他不停地翻看第一次離婚案的文件,看到了紅衣主教的筆跡:在頁邊上標出的修改、建議和箭頭。
「這我可以做到。」簡·羅奇福德伸出舌尖,彷彿這一刻非常甜美,她簡直可以品嘗。「我很安全,因為國王不會注意到我,我能保證。」
「你沒有過去嗎,去安慰她一下?她是你的女主人。」
「大功告成?」懷亞特對他的措辭感到不解。
「我害怕,但不是怕伍斯特大人。」
從克倫威爾府,轉到倫敦塔:由理查德·克倫威爾護送,整件事情進行得那麼輕鬆,氣氛那麼友好,你會以為他們是要出門打獵一天。「懇求總管大人善待懷亞特大人,」他告訴理查德。接著,他又對懷亞特說,「這是唯一可以保你安全的地方。一旦你到了塔里,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訊問你。」
「我從沒聽說那是犯罪。與一位心甘情願的愛人共度時光。」
「為什麼?」伍斯特夫人很警惕。
他不想花時間去薩里的卡魯府邸,但似乎又非去不可。那座府邸建於大約三十年前,布局合理,裏面的大廳尤為富麗堂皇,紳士們在建房造屋時紛紛效仿。紅衣主教在位時,他曾經陪同他去過那裡。在那之後,卡魯似乎還請來了義大利人對花園重新規劃。花匠們取下草帽向他致意。園中小徑開始洋溢出初夏的綠意。鳥兒在籠中嘰嘰喳喳。青草剪得如割絨一般整齊。一座座仙女雕塑用石頭眼睛注視著他。
他目瞪口呆。「我的?」
「我不會將孩子拒之門外。從來沒有人說是我的孩子。如果有的話,我不會逃避。」

「這麼說,我因為獻殷勤而要受審判嗎?是的,他們嫉妒我,你們全都嫉妒我,我在對付女人方面比較成功。」
「布萊恩!」博林看上去很驚慌。「但你知道他是我的敵人。」他開始結結巴巴。「他說了些什麼,你怎麼能相信他的話?」
「過來陪我坐會兒。」
「這麼說,王后認為你很出色?」他笑著問。「她跟你試過了,覺得你很合她的意?」
良久的沉默。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說出言不由衷的話來:多此一舉的信息,毫無用處的消息。他轉過身,遲疑著,猶猶豫豫地邁開腳步……
「瞧你說的是些什麼話。國王寧願耐著性子忍受,這種事情對別的男人來說,會盡量要保密,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他不是普通人。他相信,或者至少希望表明,王后隨隨便便,喜歡衝動,本性不好,無法自制。既然發現那麼多的男人跟她有過苟且的行為,那麼,任何辯解都變成了徒勞,你明白了嗎?正因為這樣,才先審他們。如果他們有罪,她也就一定有罪。」
「如果我是懷亞特,」「簡稱」說,「我一定要避免別人誤解我。我會遠離愷撒的妻子。」
「但我指的不是這一點。不是時間的問題,秘書官大人。而是地點。是王后寢宮的走廊,她的會客室,她的卧室門口,有時還包括花園的樓梯,或者一扇因為某種疏忽而沒有鎖的小門。」她傾身向前,指尖摩挲著他放在文件上的那隻手。「我指的是他們在晚上進進出出。如果碰到有人詢問他們怎麼在那兒,他們就說是為國王送私信,但不能透露是送給誰。」
「他不可以,不能用那種方式。」
在白廳下馬時,他心裏想,但會是哪位旅伴呢,貝絲·西摩嗎?「賴奧斯利大人,」他問,「你能讀出我的心思嗎?」
「但您會去看嗎?」格利高里繼續問道。「行刑的時候?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可以去陪陪他們,為他們禱告,但如果您不在,我就無法做到。我可能會暈倒在地。」
他笑了起來。「你的主人正如坐針氈。他知道我的國王有源源不斷的錢流進來。他擔心他會造訪法蘭西,而且帶著全副武裝。」
這是嘉德騎士團召開會議的日子,如果有任何騎士去世,他們將推選出新的成員。嘉德騎士是基督教世界騎士制度中最高級別的榮譽:法蘭西國王和蘇格蘭國王都是其成員,還有王后的父親「閣下」和國王的私生子哈里·菲茨羅伊。今年的會議在格林威治舉行。很顯然,外國的成員不會參加,但這成為他的新盟友的一次聚會:威廉·費茲威廉,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諾福克大人,還有查爾斯·布蘭頓——他似乎已經原諒了他(托馬斯·克倫威爾)在會見廳推搡他的事情:他現在把他叫了出來,說,「克倫威爾,我們之間存在著分歧。但我的確常常對哈里·都鐸說,留心一下克倫威爾,別讓他跟著他那位忘恩負義的主子一起倒霉,因為他從沃爾西那裡學到了不少本事,因此對你可能有用。」
「你好像很沮喪,先生。」
「但我覺得你做得到。我對你很有信心。權當是一次外交任務吧。你執行過不少外交任務。儘管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執行的。」
「可憐的孩子,」他用佛蘭芒語說,「我看他是想家了。」
「通常情況下,」他說,「關於下一步怎麼辦我很少感到迷惑,可我現在發現,我得處理一件幾乎不敢啟齒的事情。我只能描述部分情況,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起草起訴書。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集市上辦畸形人展覽一般。」
兩位姑母咯咯笑了起來;他沒有笑;金斯頓夫人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
塔里那些人雖然為自己可能面臨的命運感到難過,但是沒有像國王那樣傷心地抱怨。白天里,他走來走去,猶如《約伯記》里的一幅插圖。到了晚上,他就在樂師們的陪伴下,順河水而下去跟簡幽會。
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片刻之後,克里斯托弗進來叫醒了他。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坐起身來。「哦,天哪。我剛剛才睡著。馬克為什麼喊叫?」
他自己曾經以為安妮是個冷淡的女人,把她的處|女膜拿到市場上賣了個最高的價錢。但那種冷淡——是在婚前。在亨利爬到她身上,然後再爬下來之前——事成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而留下她獨守空床,伴著天花板上搖曳的團團燭光,以及女侍們的輕言細語,還有一盆溫水和一塊布巾:當她擦洗自己時,耳邊響著羅奇福德夫人的聲音,「小心一點,夫人,不要把威爾士親王洗掉了。」不久,黑暗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床單上還有男人的汗味,也許地鋪上還有一位不中用的女僕,在那裡翻來覆去地抽著鼻子:她孤獨地聆聽著河上和宮裡的細微聲音。接著她開口說話,但除了女僕的夢囈之外,毫無回應:她開始祈禱,也毫無回應;她側過身去,用雙手撫摸自己的大腿,輕觸自己的乳|房。
當天晚上,金斯頓從塔里派人給他送來一封信。他已經吩咐過總管,把她說的每一句話和做的每一件事都記下來,而金斯頓雖然有時反應不夠敏捷,但恪盡職守,恭順謹慎,在這方面可以令人放心。委員們緩緩上船的時候,安妮曾經問他,「金斯頓先生,我要進地牢嗎?」不,夫人,他向她保證道,你會待在你舉行加冕禮之前住過的房間。
「那王后怎麼說?」
當安妮的情人們受死時,他正在朗伯斯,參加在這裏審理的離婚訴訟案:這是審理的最後一天,必須如此。他的外甥理查德代表他去了塔丘,回來後向他報告了行刑的經過。羅奇福德表現得很有自制力,發表了一番口若懸河的演講。他最先被送上斷頭台,砍了三斧頭才終於完事;在那之後,其他人都不再多言。他們都說自己有罪,都說自己該死,但還是沒有說為什麼有罪;被留到最後、在血泊中站立不穩的馬克大聲祈求上帝的仁慈和人們的禱告。行刑人肯定穩住了自己,因為在第一次失誤之後,其他人都死得乾淨利落。
看來,兩人今天換了位置,是「簡稱」皺著眉頭把他叫到一旁。「您得把懷亞特算進來,先生。他父親托您照顧他的事情,您過於上心了。如果真到那一步,您保護不了他。宮裡對他和安妮之間的關係已經議論多年。他是最有嫌疑的人。」
安妮被安置在當初為她的加冕禮而重新裝飾過的套房裡。他曾親自監管那項工程,目睹那些長著溫柔明亮的黑眼睛的女神在牆上變得栩栩如生。在陽光明媚的叢林里,她們在柏樹底下曬太陽;一隻白鹿透過樹葉向外張望,而獵手們卻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他們的前面是幾隻一邊懶洋洋地前進一邊汪汪叫著的獵犬。
這是星期六的夜晚。
「你過得還舒服吧?」
接著比賽開始,紋章官高聲點出每一位騎手的名字。亨利·諾里斯運氣不佳。他的馬似乎受了什麼驚嚇,耷拉著耳朵猶豫不前,還跳躍著想把騎手掀下來。(馬可能失蹄。隨從可能失手。膽量可能消失。)國王給諾里斯傳了個信,建議他退回來;可以給他換一匹坐騎,國王自己的戰馬之一,那些馬依然披掛齊整,以備他一時興起要上場顯顯身手。
在集市上,醉漢們掏出錢來,但對你的展品卻大為不屑。「這也叫畸形人?連我丈母娘都覺得太小菜一碟了!」
她心裏並非真的這麼想,所以他沒有答話。
他惱火地看著他。「你不會又要搬出巫術那一套吧?」
大使低下頭。他的帽徽閃閃發光;那是一枚銀骷髏帽徽。「我會向我的主人報告說,很遺憾,在韋斯頓的事情上,我儘力了,但沒有成功。」
「嗯,他碰巧進來了。」她皺起眉頭。「我想就是那時,或者是別的什麼時候他碰巧進來了。王后說,好了,我的人來了,威爾一向直來直去。但是她在折磨他們所有的人。你無法理解她。她一會兒在朗讀廷德爾大人的福音書,過了一會兒……」她聳聳肩,「她嘴巴一張,又原形畢露。」
儘管房間里很暗,國王卻說:「我們應該照一照真相的鏡子。我想我也有責任,因為我所懷疑的東西我並不曾擁有。」
「很難說。」
他鞠了個躬,轉身就走。「不!」她將他喊了回來。她已經站起身,拉著他,怯怯地碰著他的胳膊;似乎她希望得到的不是自己的獲釋,而是他的好感。「你不相信關於我的那些傳言吧?我知道你內心並不相信。克倫穆爾?」
「你必須理解,」他說,「亨利雖然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但還是一位紳士,而不是一隻哼哧哼哧的野狗,在陰溝里跟……哦,我不是在說你們的國王對女人的選擇。過去這幾個月,」他深吸一口氣,「尤其是過去這幾周,我的主人經受了巨大的考驗和痛苦。他現在要追求幸福。他的新婚姻無疑會給他的王國帶來安定,給英格蘭增加福祉。」
半夜時分,府里的人全都休息之後,國王有口諭傳來,說他取消了本周的多佛之行。不過,馬上比武會照常進行。諾里斯進入了參賽名單,還有喬治·博林。他們被分在兩隊,一個代表挑戰方,一個代表衛冕方:也許他們會兩敗俱傷。
「逮著機會可不太容易,」他說。「儘管她的女侍們也串通一氣。」
「那就想想另外一種可能。也許發誓的時候有些敷衍了事。有些不合規矩。已是高齡的大主教那天自己也不舒服。我記得他捧著聖書時雙手都在發抖。」
托馬斯·博林似乎恍然大悟,並調整著自己的表情。「原來是你啊,克倫威爾,坐在暗地裡記錄的那個人。」
「但我一直沒有看到簡,」亨利說。「我想見見她。我們能把她帶到這兒來嗎?」
「審判時你會看到他的。你可以自己去判斷他是否受到了傷害。我見過遭受了肢刑的人。不是在這兒。是在國外,我親眼見過。他們只能被人用椅子抬進去。而馬克還像他以前唱歌跳舞時那麼敏捷。」
他抬起眉毛。「是嗎?那你應該向他投訴啊。因為你被安頓在這麼糟糕的地方,對吧?遺憾的是,國王不在這裏,所以你只好忍受我和我的好記性了。但我們不用去回想太久遠的例子。比如說,就想想弗林特郡的約翰·愛普·艾頓先生的案子吧。事情才發生不久,你不會忘記的。」
皇帝的大使前來看他,頭上還戴著那頂聖誕帽。「專門為你戴的,托馬斯,」他說,「因為我知道這會讓你高興。」他坐下來,示意僕人上酒。僕人就是克里斯托弗。「你事事都用這個無賴嗎?」查普伊斯問。「折磨馬克那孩子的是他吧?」
費茲威廉和大法官——乃至她舅舅——都不由得後退幾步;金斯頓皺著眉,他的副手搖搖頭,理查德·里奇似乎很難過。他(克倫威爾)攙住她——因為其他人都不願伸手——讓她站起身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當他扶起她時,她的哭聲戛然而止,猶如突然停止呼吸一般。她默默地靠著他的肩膀站穩,倚著他:神情專註,心照不宣,準備迎接他們聯手要做的下一件事情,也就是置她于死地。
「我會打聽的,」他說,「關於伍斯特夫人的身體狀況。但不是向伯爵打聽。他曾經對我怒目而視。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等待著。布萊恩坐直了身子。
簡閉上眼睛。「我能肯定沒問題。」
她說:「我擔心他讓我染了病,所以我才一直沒懷上孩子。我覺得我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毀掉我。有一天我可能會因此而死。」
他(克倫威爾)探身向前,胳膊拄在桌子上:接著抬起一隻手掩住面孔。
「我也曾這麼以為。」
「但是,」簡低聲說,「你憑什麼以為我想看到你的表情呢?」

「起碼他沒有光著身子,」諾里斯說。「他穿著一套龍服,對吧?」
「我是王后,你們如果加害於我,就會受到詛咒。會發生大旱,直到我獲釋。」
大主教的臉上閃過一連串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你不知道嗎?那我就明白傳言不實了。我為此感到高興。」他猶疑著。「你真的不知道嗎?宮裡有人說,伍斯特夫人的孩子是你的。」
他們想爭取解除婚姻,看亨利能否脫身。「我聽說,哈里·珀西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嚇得大哭,」桑普森說。
「沒有。還不到時候。她會懺悔的。最終會的。等到那一步的時候。」
「但他們會勸說和慫恿他。我指的是瑪格麗特·波爾的孩子們,那些古老的家族——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施加影響,並且不達目的不罷休。您這五年來所取得的成就,會被他們毀於一旦。他們還說,如果他娶了愛德華·西摩的妹妹,她會讓他回歸羅馬。」
「你真是有遠見。多麼偉大的公僕。」
「沒錯,大刀,」丹特維爾用英語說。「你們可以期待一場精彩的表演。」他碰了碰帽子,「再會,秘書官大人。」
「我想『踢到一邊』這個詞不恰當,」奧德利說。「她並沒有那樣。」
他已經請求國王待在自己的寢宮,盡量不接見任何人。他嚴格命令衛兵將求見者——無論男女——一律拒之門外。國王的判斷可能會受到最近一位談話對象的影響,他不希望這樣;他不希望亨利被人勸說、誘導或改變主意。亨利似乎願意接受他的意見。過去這些年來,國王漸漸淡出了公眾的視線:開始是因為想與他的小妾安妮獨處,後來是因為想甩開她。在他的寢宮後面,還有一些秘密的房間;有時,在他被侍候著躺上那張大床以及大床被聖化之後,蠟燭也全部熄滅,他就會掀開錦緞床單,輕手輕腳地下床並走進一間密室,爬上另一張鮮為人知的床,像一位自然人那樣,光著身子獨自睡上一覺。
「紅衣主教認為,該清算一下了;於是你們家因為妨礙調查而處以罰款。我常常自問,從那以後有任何變化嗎?你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就因為你是里奇蒙公爵的僕人,還因為諾福克喜歡你——」
他點點頭。要向賴奧斯利這樣的年輕人解釋清楚他為什麼看重懷亞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想說,他跟你和理查德·里奇不一樣,儘管你們也都很不錯。他不只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聲音而開口講話,也不只是為了爭個輸贏而與人辯論。他也不同於喬治·博林:他不會同時給六個女人寫情詩,指望將其中的某一個騙到哪個昏暗的角落裡快活一番。他寫詩是為了勸誡和凈化,是為了掩飾而不是表達自己的需要。他理解榮譽的含義,但從不自吹自擂。他完全有資格當朝臣,卻很看淡這種地位。他研究世事卻不持鄙夷之心。他理解世事卻沒有排斥之情。他懷著希望卻並不幻想。他從來不做白日夢。他眼光敏銳,耳朵也能捕捉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愛德華·西摩說,「你應該當主教的,克倫威爾。」
她搖搖頭。「也許有十來個人。他們沒法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