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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愁多夜長

第三章 愁多夜長

路遺努力吸了一口氣,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們身份……他們向我打聽劉先生住處,我見他們不像好人,推說不知,不想他們追了上來,舉刀欲脅迫我帶路,我……我跑進了竹林……」
劉伶大驚失色,急忙趕來王烈、王表歇宿的院子,卻見一人歪在房間卧榻上,已為白幔蓋上。呂安、嵇康、劉寶、王烈幾人均在房中。嵇康一見劉伶進來,忙問道:「你去了哪裡?適才不見你人,劉寶君說你去了茅房,我去查看也不見你人,還以為……」
關於黑衣男子及沛娘身份,嵇康、劉伶等人已大致推實,與鍾會所測不差,劉伶並不驚奇。但鍾毓明知不聞不問佯作不知方是上策,卻仍不避嫌疑,將這番話告訴了劉伶,他一時倒也頗為感動,當即作了一揖,道:「多謝廷尉君實言告知。說實話,我府上近來發生了太多事,我妻子亦是臨盆在即,我焦頭爛額,完全沒有精力顧上《原君書》一事。既然目下廷尉君闡明了利害,我自會好好掂量。」鍾毓道:「好說,好說。」
沛娘送走劉伶,轉身奔到花園西牆根下,以劍插牆,借力輕鬆翻躍了出去。她料想黑衣男子已經逃遠,但目下正是夜禁時分,對方也進不了城,只要明早趕到城門附近守候,也許還能堵到他。正沉吟該選取哪座城門時,忽發現黑衣男子竟然未走,正抱刀站在不遠處大柳樹下,似是在等她。一時驚愕異常,怔了一怔,才握劍走了過去。
史沛道:「我還沒拿到失物,當然不願意你先被司馬氏殺了。」鄧義沉吟道:「若是司馬大將軍果真問起,我自會實話實說——我救你,只是為了日後跟史氏劍法傳人公平比上一場。」
劉伶先是一怔,隨即道:「那麼福來米店應該就是蜀國設在洛陽的聯絡點了。」
鄧義道:「你我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比試一場,看到底是你史氏劍術高明些,還是我鄧氏刀法更為厲害。若是我敗了,娘子自可殺我,我死而無怨。若是我僥倖贏了一招半式,我也不會對娘子怎樣,你我照舊各走各路。」
劉寶道:「打鐵不急這兩日,老朋友回來,總該好好聚聚。」劉伶笑道:「那劉寶君自己去跟他說吧。」
劉伶嘆道:「果然是最毒婦人心,為了爭權,竟然連親姊妹也不放過!」又道:「從前群雄逐鹿中原,不少才俊之士為避戰亂,南下江東。而今我大魏統一了中原及北方,局面蒸蒸日上,東吳則局勢動蕩,怕是情形會反過來,人才紛紛離去,那孫魯班和孫峻必定作威作福不了多久。東吳內訌不息,大勢已去,從此只能苟延殘喘。」
鍾毓又命左右退出,請劉伶到偏廳坐下,道:「朱葛恪命案看起來已然明朗,是那沛娘盯上了朱葛恪,又以手腕迷惑客棧夥計張亮將迷|葯下入漿水中。她再經隔壁房間進入房內,將其殺死,奪走行囊。隨後設法將張亮誘到洛河邊,將其殺死,斬下首級,再將首級和屍身均拋入洛河中。屍身可能成為浮屍,被人發現,但首級卻會沉入水底,再不見天日,如此,再也沒有人發現她的秘密。」
劉伶聞言,猜及是嵇康託付山濤之事有了眉目,便引山淳入內。張小泉不滿地叫道:「喂,我這鐵匠鋪成了你劉家客堂了?劉先生在城中有豪華宅子,為何不回去?」劉伶笑道:「我喜歡張鐵匠這裏,張鐵匠若看得上我那處空宅子,請隨意去住便是。」
鍾毓笑問道:「那麼《原君書》呢?那可是朱相士的心血之作,也不算寶物嗎?」劉伶嘆了口氣,道:「書已失竊,心中之痛,心中之痛,不可再提。」
劉伶問道:「你是說,諸葛恪被殺也是受孫魯班指使?」紡織點點頭道:「孫峻殺諸葛恪后開始專政,卻還是竭心儘力討好孫魯班,他知道孫魯班厭惡廢太子孫和,專程派人將其賜死,吳國上下多同情孫和,因此而深怨孫峻和孫魯班呢。尤其是孫魯班,而今吳國內政混亂的局面,可以說是她一手造成。當然也是因為孫權那老頭兒糊塗,不信任兒子,非要重用女兒。」
鄧義道:「好。沛娘會信守承諾吧?」史沛點了點頭,走出幾步,忽又回頭,叫道:「鄧義……」
辭出廷尉府,劉伶猜測因為沛娘身份成謎,廷尉府暫時不會再追查朱葛恪及張亮命案。他之前聽說沛娘與許允有舊且矢志復讎時,以為她是個有情義有擔當的女子,而今一再見證其惡行,不免生了極大的厭惡之心。但就算這女子是個窮凶極惡的大惡人,朱葛恪及張亮命案仍有諸多疑點——
紡織見劉伶忽然陷入了深思,臉色亦陰晴不定,忙問道:「劉先生怎麼了?是身子不舒服嗎?婢子看你臉色忽然變了。」
劉伶全然糊塗了,問道:「怎麼叫沒法子?此話到底何解?」
鍾毓道:「這件案子尚未開堂,不能妄下斷言,等正式審理時,本廷再傳你上堂作證。但在那之前,切不可將相關案情隨意告知他人。明日我會派人到客棧,解了那兩間客房的封條,你便能自行安排處置。」馬昭應了,又是磕頭,又是道謝,這才退了出去。
劉伶見鍾毓望向自己,只得道:「是,路遺前晚確實在首陽山,現在人都還在那裡。不光是我、我妻子、阮籍還有司隸府的吏卒都可以作證。」
紡織好奇問道:「這麼說起來,東吳應該是亡國在即了?」劉伶道:「當年蜀漢諸葛亮傾舉國之力,出兵北伐,東吳孫權亦積極派兵響應,卻未能撼動我大魏分毫,足見我魏國實力遠在蜀、吳之上,而今東吳內亂,等於徒然消耗自身實力,自取滅亡。」忽然心念一動,暗道:「若是照目前的局面,我大魏十年之內,必能盡取東吳之土。只是目下雖表面平靜,實際上也是暗流洶湧,嵇康與毌丘儉謀划反抗司馬氏,雖是想要匡複朝綱,但一旦發動,實際上不是在削弱魏國自身實力嗎,跟內訌又有什麼分別?司馬氏父子雖然威凌皇帝,卻均是智謀傑出之士,且有吞蜀滅吳的雄心壯志。有識之士,均知天下一統,方能長治久安,有益黎民百姓,就此太平。我暗助嵇康等人,等於拖延了四海波靜的步伐,到底是對,還是錯?到底是利多,還是弊多?」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沛娘事先將迷|葯下在了陶壺中。櫥櫃中的陶壺雖然擺放得整齊,但卻有數排之多,夥計也許有自己的規律,先取離自己最近的,或是取最下面的,但沛娘又怎能事先知道呢?她如何能肯定,夥計一定會取到她下了迷|葯的那把壺?
只是阮籍雖受到司馬氏倚重信任,他本人卻不大願意接近權力核心,總是自覺處於半疏離狀態,能不知道的事最好不知道,所謂機密,他應該了解的也不多。但阮籍畢竟跟在司馬氏身邊多年,有些見不得人的事,不想看見,也還是看見了。當日他匆匆趕到首陽山提醒劉伶,應該是指司馬昭派黑衣男子到劉府盜取《原君書》一事,但阮籍只聽到隻言片語,誤以為是司馬氏要派人對劉伶下手。他雖然冷漠,一向以自保為要,但終究還是做不到對老友危境無動於衷,於是打破慣例,先趕去黃公酒壚提醒劉伶一次,接著又忍不住再次到劉府探望。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鍾毓想了想,道:「我贊同劉先生的看法,沛娘不會為了財物殺人。料想這朱葛恪不是普通客商,身上必定有什麼東西是那沛娘一定要得到手的,就跟她千方百計潛入劉先生家宅,要尋到什麼要緊寶物一樣。」
劉伶道:「那麼……」剛想問鎮東將軍毌丘儉那邊情形,劉寶卻「噓」了一聲,大聲笑道:「劉伶君,你這渾身酒氣,到底喝了多少酒?」劉伶道:「一罈子『千日醉』而已,我這才剛剛開始呢。」劉寶贊道:「好酒量!」隨即附耳過來,低聲告道:「今晚客館住了不少人,我怕隔牆有耳,明日一早去首陽山。」
劉伶道:「從孫權給兒女取的字型大小,便能看出來呀,孫亮字子明,孫和字子孝,孫霸字子威,孫魯班字大虎。」
劉伶聞言忍不住笑道:「有向君這般安慰人的嗎?」又左右望了一眼,問道:「嵇康人呢?」向秀道:「嵇康陪著王烈、王表道長住在東園呢。呂安人也到洛陽了。」
沛娘道:「你已知道我長相,還問名字做什麼?」鄧義道:「我若將來死在你劍下,總該知道殺我的人到底是誰。」沛娘沉默了一會兒,這才答道:「史沛。」
紡織卻是不知劉伶心思,接道:「是啊,諸葛恪一夜之間位極人臣,但後來下場又如何呢?被衛將軍孫峻誅殺,而孫峻的親姊姊,便是全尚妻子。」
張小泉聞言喜道:「劉先生此話當真?」劉伶道:「當著向秀和山公子的面,還能有假嗎?我和我妻子早已不住在那裡,也不打算再回去住,但那宅子是我岳父留下的,還是當年文皇帝的賜第,也不能變賣。難得張鐵匠喜歡,就當自己家好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劉伶狐疑道:「你到底是不是個真人?怎麼說話這般死板?」那男子不答,轉身便走。
嵇康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如此體力,怕是只有張鐵匠這樣的健壯男子才能做到。」劉伶道:「沛娘既是習武之人,體格異於常人,也未可知。」
郭如大喜過望,道:「多謝先生,就這般說。」又道:「劉先生請安心去睡吧,我會安排人四下防守,直到明日司隸派人來接手為止。」
那人聽了這話,當真立定,緩緩轉過身來。雖有燈光月色,然其面上矇著一塊厚實的黑布,看不到半分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睛,目光鋒銳,緊緊盯著劉伶。
劉伶應了一聲,取了長劍,正要離去。向秀忽道:「劉兄以前住在首陽山,只是圖個清凈,目下既然有事,何不搬回城中?聯絡也好方便些。」
鄧義也不理會對方的冷嘲熱諷,只道:「《原君書》這件事,娘子不妨直接去找劉伶,他一定願意用書換回失物。」沛娘想了想,道:「那好,只要劉先生願意以書易物,我自然也不會反對。第二個條件呢?」
劉伶道:「你可能不是什麼好人,但應該還不算太壞。可否請你將從我書房偷走的東西還我?」黑衣男子搖頭道:「我不知道劉先生在說什麼。」
劉伶道:「向君為何不去東園?你不是一向與呂安最合得來嗎?」向秀道:「嗯,合得來是合得來,但還是不去吧。」
劉伶料想此刻若是不說清楚,路遺難脫殺人嫌疑,便說了其人受灰衣女子沛娘挾持,往酒中下了葯,將自己與阮籍等人葯倒之事。
劉伶道:「出事了是不假,我不快樂不是因為那件事,而是因為馬市客棧的一個夥計。」大致說了經過,又道:「我今日到洛河邊去找張亮,見到洛陽縣差役從河中撈起來一具浮屍。那時我隔得尚遠,卻立時便猜到死者可能是張亮。後來雖然證明被我猜中,但我這心裏很不好受。」
紡織點頭道:「人如其字,孫魯班雖是女兒身,還真有一副虎狼心腸。她跟親妹妹孫魯育不和,便向孫峻告狀,說孫魯育圖謀叛亂,於是孫峻誅殺了孫魯育。對了,這位孫魯育公主字小虎,其實也是個好爭強弄權的婦人,只是手段不及其姊而已。」
劉伶叫道:「你小子睡了一整天,不餓嗎?」阮咸答道:「餓是餓,可吃飯太麻煩了,要動手,要張嘴,吃了還得拉。」
劉伶問道:「鍾廷尉如何知道沛娘是將張亮誘到洛河邊殺死?」鍾毓道:「那沛娘雖然武功高強,究竟還是女子,如果在客棧附近殺人,處理屍首會比較費勁。洛陽城內外巡防甚嚴,萬一她被人撞見,不是前功盡棄?」
鍾毓一時默然,思慮許久,亦覺得弟弟的推測有理,便又詢問灰衣女子沛娘一事。鍾會道:「我雖不知沛娘來歷,但也不能輕易派人追捕。」說了當日在劉宅後院三方纏鬥時,黑衣男子幾次力救沛娘之事。又道:「黑衣男子是司馬大將軍手下,反過來要救沛娘,兄長說她會是什麼人?」
嵇康道:「劉兄想想看,黑衣男子既是司馬氏一方的人,而沛娘要殺他,他為何還要反過來救她?」
沛娘氣極,道:「劉先生堅稱是我殺人,可有什麼憑據?馬市客棧命案,我已略有耳聞,命案當晚,我人一直在首陽山,路遺可以作證,次日我還曾在竹林與他會面。這一夜之間,我如何能往返于洛陽與首陽山,還連殺兩人?換作我師祖在世,怕是也做不到。」
等了半個多時辰,馬市客棧店家馬昭滿面惶恐地趕到,奉命到殮房認屍后,出來后臉色如土,話也說不出來。鍾毓再三催問,他才結結巴巴地稟告道:「雖然沒有了首九九藏書級,但就服飾身形來看,分明是張亮無疑。」
黑衣男子的身份已確認無疑,甚至極可能他就是受命殺死許允的兇手,至於其人為何未將在劉伶書房取到的機密信函上交司馬氏,想必另有緣由。
馬昭見劉伶似是不願多提,便也不再追問,告道:「張亮住在洛水邊一條破船上。先生若是看到他,叫他快些回來客棧。這麼多告假的,客棧都快忙不過來了。」
沛娘當晚先在首陽山劉伶家中,等路遺用迷|葯將眾人迷倒后,在劉家翻找了一通什麼,再趕來馬市客棧殺人。她既早知路遺是逃亡軍士的身份,並用這一點要挾過他,想必也捏住了張亮什麼把柄,或是乾脆利用張亮與路遺的關係,用是否告發路遺來威逼其就範。張亮將迷|葯下入漿水中時,沛娘人應該已經到了客棧,那時已是後半夜,她殺死朱葛恪后,再趕回首陽山,好按照約定與路遺在竹林見面。這一來一回,時間極為緊促。之前嵇康等人便已覺得如此高效地在東郊與首陽山之間來回奔波,完成這兩件事,可謂飛人,極難辦到,而今更是要加上引誘張亮到洛河邊殺死滅口一條,愈發覺得不可思議。這是其一。
劉伶聽聞下藥一事,不禁怔住。店家馬昭更是目瞪口呆,問道:「嵇先生適才說的可是路遺?」鍾毓皺眉道:「怎麼又是路遺?」
狄希道:「幸虧今日有軍士在酒壚飲酒,不然不光路遺,怕是小店也連帶著難逃這些盜賊毒手。」
鄧義笑道:「當日平樂觀上演雜戲,司馬大將軍亦有蒞臨,娘子化裝成遊客,試圖行刺於我,雖是男子裝扮,但你我近身交過手,我也算見過你面容。娘子今日取下竹笠,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你面了。」沛娘聞言,便緩緩摘下了竹笠。
嵇康點了點頭,又饒有興緻地到客棧四處看了看,這才離去。
鄧義道:「王中領軍剛剛過世,二公子是王氏女婿,須得親自處理喪事,司馬大將軍曾受教於王中領軍,也須得在靈前執弟子之禮,一時還顧不上郭麗一案。」
劉伶大為驚訝,問道:「你見過吳大帝孫權?」紡織笑道:「是啊,不過那位東吳皇帝根本不是傳說中碧眼紫髯的碧眼兒。」
嵇康道:「我的意思是,路遺也許知曉下藥這件事,但並不知道會鬧出人命來。」見好友滿頭霧水,便進一步解釋道:「劉伶君想想看,路遺受沛娘挾制,不得不遵其命行事。之後朱葛恪于客棧房間閉門被殺,沛娘雖是行兇者,卻還有一個下藥的幫凶,而這個幫凶一定是客棧內部的人。路遺也算是客棧內部的人,會不會……」
還有一點,沛娘又為何要殺張亮滅口呢?她手段高明,既能控制住路遺,令他為她辦事,又怎會掌握不了張亮呢?路遺是前中郎將郭修部屬,隱匿逃亡幾年,又身懷不凡武藝,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張亮若有他的本領,又怎會輕易被沛娘殺死滅口呢?還是如同沛娘在松林告知劉伶的那般,她想利用路遺的身手,與其合力對付黑衣男子?但既然如此,她更需要籠絡路遺,又何須在關鍵時刻殺死他的好友張亮呢?
呂安身為主人,自家客館發生了這樣的事,很是不安,聞言忙問道:「道長此話何解?」王烈道:「舍弟曾提過,他在江東惹了大事,這次也是為了避禍,才不得不回來中原。但具體什麼事,他未曾明說。」
嵇康道:「正是這個意思。」朝外面看了看天道:「時辰不早,我還要趕去平樂觀接師父回來。劉伶君,你不妨先回首陽山,將朱葛恪命案告知路遺,看他有什麼反應。再打聽一下客棧上下人等,有沒有誰可疑,尤其是前晚值夜的夥計,但不要提我們已懷疑到是張亮下藥。至於黑衣男子的身份,一旦山濤那邊有消息,我會及時知會你。」
鍾毓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舍弟這兩日人一直在大將軍府,協助司馬大將軍處理王中領軍後事,回頭我見到他,一定會問問他。剛好沛娘同時涉及兩樁案子,可以由廷尉、司隸聯合追捕。」
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一柄長劍伸了過來,將刀挑開,當真兇險之極,只要再晚半刻,黑衣男子的刀便會刺入劉伶胸膛。
沛娘恨恨道:「狐假虎威!不過仗著你背後主子的勢力為虎作倀!」她適才在花園暗處聽到劉伶和鄧義的對話,大概猜到失物對劉伶十分重要,便問道:「你既然拿到了那些東西,為何不交給你的主子,好取媚於他呢?」
史沛見對方似乎並不如何將這件事當回事,大概除了下屬身份外,跟司馬師另有一層親厚關係,不會因此而受罰,遂哼了一聲,拂袖自去。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原來鍾毓當晚回家,先質問弟弟為何不儘快派人追捕盜走《原君書》的黑衣男子。鍾會卻回答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懷疑黑衣男子是大將軍司馬師一方的人,只不過沒有真憑實據。之前中領軍王肅將死,還堅稱相士朱建平推算他會位至三公,他命數未盡,這件事早為京師權貴知曉。偏巧這時出了劉府失竊事件,鍾會一聽到王肅病歿的消息,便懷疑是其女婿司馬昭派人盜取了《原君書》。但這是見不得光的秘事,他不能去問司馬氏或是王氏任何一方,哪怕試探也不行。既然目下王肅已死,想必《原君書》亦已為其陪葬,鍾會怎敢盲目發出通緝告示,大張旗鼓地追索黑衣男子下落,由此得罪司馬、王氏雙方呢?
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既然沛娘交給路遺的迷|葯與漿水中所下之葯一樣,事情必定與沛娘有關。天下藥粉雖多,氣味一模一樣的,幾乎沒有。
劉伶忙叫道:「沛娘等等,我有話問你。」問道:「你為何要殺馬市客棧夥計張亮?沛娘嬌嬌弱弱,心腸卻如此歹毒,手段也未免太狠了些。」
山淳見劉伶若有所思,便道:「父親大人所言,我俱已轉告。天色不早,我這就告辭了。」劉伶道:「那好,我送山公子出去,請代我和嵇康多謝尊父。」
劉伶忙上前扶起郭麗,告道:「令尊刺殺了蜀國大將軍,蜀人恨他之極,娘子是郭將軍愛女,蜀人必要殺你而後快。我這裏地處偏僻,歹人容易下手,而我劉伶也沒有能力保護你,所以我已經讓人回城知會鍾司隸,請他明日速速派人接你回城。」
兩人裝模作樣地對話一番,會心一笑,拱了拱手,各自走開。劉伶本無尿意,只是習慣性地來解一趟手,一進陰冷的茅房,便立即覺得不該多此一舉,便轉身退了出來。正好見到一條黑影從花叢後站起來,貓著腰朝院中走來,劉伶當即愣住,一點酒意亦完全驚醒。那黑影走出數步,這才發現茅廁門前的劉伶,嚇了一跳,慌忙轉身,欲在其呼叫前逃離。
劉伶道:「你們婦道人家,只要丈夫不在身邊,便愛胡思亂想。呂安是什麼人,那可是視朋友情誼重於一切的。當初他還沒有修建東園,每每為看嵇康,從北方馳來洛陽,往往只喝一頓酒,便又登車而去,一來一回,那可是幾千里路程。男人間的這份情誼,你們女人永遠不會懂的。」
劉伶笑道:「有時候清凈些好,有時候熱鬧些好。這次我倒盼著熱鬧。我一會兒路過黃公酒壚,讓狄希明日先送一車酒去呂府。」
劉伶道:「或許跟店家無關,只是他手下夥計私下所為呢?馬市客棧算是大客棧,雇的人手不少,難免良莠不齊。路遺本是逃亡軍士身份,不也混在客棧做夥計嗎?」
黑衣男子忙挺刀架住,道:「娘子可別誤會!你以為我當日從那姓路的劍下救你是為什麼,我只是為了日後跟你好好比試一場。你師祖是邙山劍客史春,對不對?」

劉伶道:「不吃最省事,小心餓死你。」忽見狄希人還在院中,正朝自己招手,便走過去作了一揖,謝道:「今日多虧狄店家手快,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糊裡糊塗地死在那名莽撞軍士的刀下了。」
劉伶見狀,愈發肯定正如張小泉所料,黑衣男子是鄧展後人,便道:「奮威將軍鄧展曾是我大魏軍中第一高手,征戰沙場多年,奮勇殺敵,軍功赫赫,他若是知道他的後人淪為權貴豢養的殺手,用奮威刀法殘害無辜,當死不瞑目。」
劉伶一路快馬加鞭,到首陽山時,天光已暗。剛馳近黃公酒壚,便聽到東首竹林中有廝殺聲。劉伶大吃一驚,見店家狄希正站在門前,忙躍下馬,爬上坡問道:「出了什麼事?誰在竹林中打架?」
劉伶笑道:「我是裝樣子沒錯,但所謂名師出高徒,嵇康、向秀是張鐵匠的學徒,刀打得不好,究根溯源,到底要怪誰呢?」
吏卒遲疑道:「天這麼黑,路又不好走,還是等明日一早再出發吧。」劉伶道:「今日歹人未能得手,明日說不定會再派人來,郭麗出了意外,是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劉伶忙指揮吏卒將郭麗抱回床上,連連搖頭道:「受不了,實在受不了。」叫過一名吏卒,道:「你,現下就出發,連夜趕回洛陽城,請鍾司隸明日派車駕來接走郭麗。自從她成了鄉侯之女,我這裏就再也沒安生過。照這樣發展下去,郭麗沒死,我倒是驚嚇出一身大病了。」
紡織聞言,抿嘴而笑,出去叫僕人搬酒進來,又很貼心地放了暖爐在劉伶身側,這才退出。
剛好有婢女來到門前,探身問道:「夫人派婢子來問,可是客館這邊出了什麼事?」呂安忙擺手道:「沒什麼大事,請夫人及朱夫人好好安睡。」那婢女便應聲去了。
紡織道:「就像首陽山竹林,原本只是片再普通不過的竹林,但因為有了七賢,才會如此有名,對嗎?」
郭如大概聽明白了,忙留下幾人守在林間,自己率人隨劉伶趕來劉府。所幸郭麗並未出事,倒是守在劉宅的司隸吏卒見到全副武裝的軍士殺氣騰騰地趕到,嚇了一跳。郭麗聽聞有人要來殺自己,路遺更是因此受了重傷,當即兩眼一黑,又暈了過去。
劉伶不免十分為難,他既知黑衣男子是司馬氏心腹下屬,當然想問對方為何沒有將信函上報,更想問是否可以將信函還回,但話頭一旦挑明,就等於坦白自己捲入了謀逆之事,再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萬一這男子是大將軍司馬師派來套話的,意圖將所有涉入者一網打盡,那他可就罪過大了。
沛娘道:「快些將當日你從劉氏書房盜走的東西交出來。」鄧義笑道:「不然呢?難道娘子要在這裏跟我大打一架不成?你我幾次交手,該知勝負一時難分。只怕你還未能傷我,倒先把附近的官兵引來了,那時我又要費心費力暗助你逃走。」
嵇康道:「可沛娘明明跟許允有舊呀,阮籍親眼見到她在許允墓前拜祭哭泣,如何會是司馬氏一方的人?」嵇康道:「這並不矛盾。就以大將軍司馬師舉例,他的結髮妻子是夏侯徽,既是曹魏一方的人,又是司馬一方的人。」
差役道:「怕是天冷,這人臨時住到別處去了。」劉伶道:「沒聽說張亮還有別的住處啊。」差役道:「但是看這情形,已經有幾日沒人回來了。」
劉伶笑道:「孫權當年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麼到老如此糊塗?若是能以方術長生不老,方士趙達還會死嗎?」
向秀忽插口道:「夏侯夫人可不算司馬氏一方的人,她早年中毒而死,旁人都說是司馬師親手殺妻。」
沛娘道:「臣子對戰皇帝,氣勢上便落了下風,即便鄧將軍不是有意落敗,也必定不敢出盡全力。本來就是一場不公允的比賽,何來正大光明可言?」
劉伶聽聞山淳重重強調了「極心腹」三字,心中「咯噔」一下,愈發肯定黑衣男子便是司馬氏豢養的殺手——
鄧義道:「我有我的打算。難得娘子肯開口跟我談條件,那好,我也提三個條件,只要娘子辦得到,我便將我從劉伶書房取走的東西交給你。第一,你去找劉伶,取來《原君書》交給我。」
劉伶道:「這麼說起來,張亮應該是朱葛恪被殺當晚就被人殺死滅口了。」馬昭道:「可是為什麼會有人要殺張亮滅口?會不會因為他做了兇手內應,往朱客官漿水中下了迷|葯?」
領頭軍士郭如道:「我們是守陵軍士,只聽命于司馬大將軍,為何要聽你的?況且我們自己也折損了人手,須得帶著死傷者回營。這裏的事,還是等官府派人處置吧。」
沛娘大為意外,勉強收了長劍,問道:「你早看出了我的師承來歷?」黑衣男子正色道:「娘子一直在千方百計地追殺我,你我交手不止一次。若是旁人武功路數,我不一定能知道,但史氏劍法,我一眼就能認出來。我是故將軍鄧展九-九-藏-書之子,姓鄧名義。想必娘子應該聽過當年文皇帝以史氏劍法打敗先父的事。」
劉伶道:「那麼鍾廷尉適才為何不向店家馬昭問清楚,張亮是何時離開的客棧?也就是說,馬昭最後見到張亮是什麼時候?又為何不派人到洛河邊尋找血跡,以確認殺人現場?」
劉伶叫道:「喂,站住!」見對方不理,便拔腳急追了上去。他既大概知道了黑衣男子身份,對方又武藝高強,料想即使出聲呼叫,東園眾人也不能拿其怎樣。但對方手中握有機密信函,若任憑他就此離開,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再有線索?
朱原君道:「我而今挺著大肚子,只在這裏養胎,不見外人,倒也無妨。但若是王表道長再當著嵇康的面問起《原君書》,夫君又要如何應對?」劉伶嘆道:「除了哼哼哈哈裝糊塗,還能有什麼法子。」
這番辯詞頗合情理,這還是鄧義第一次遇到主動為亡父辯說者,立時大生知己之感,感懷良久,才道:「雖然先父有此推測,但不敢輕易外泄,只告訴了家母。後來先父因此事而鬱郁病逝,家母等我略略懂事,才告訴了我,但當時文皇帝已然去世,再無知曉真相可能。我習練刀法有成后,家母便命我日後一定要找機會與史氏劍法的傳人較量一番,無論勝出還是落敗,都要給先父在天之靈一個交代。我謹記此言,多年來,一直在追查史氏劍法傳人下落。想不到世事難料,突然有一天,娘子自己送上門來。娘子第一次在平樂觀截殺我時,我便認出了你的劍法,是以暗中助你衝出軍士包圍,只想日後再找機會與你一較高下。」
沛娘聽了這不通世故的回答,又好氣又好笑,忙道:「先生請先回屋去,我去追他。」
狄希道:「我也不知道。剛剛路遺來過,買了一些肉品菜蔬。他剛離開,竹林中就傳來乒乒乓乓之聲,然後在我這裏喝酒的守陵軍士就全衝出去了。」
來到洛水邊時,正好見到有洛陽縣差役從河中撈起了一具浮屍。劉伶心中一沉,暗道:「不好,死者該不會就是張亮吧?沛娘脅迫他下了葯,而今怕事情敗露,又殺他滅口。若不是嵇康善於聞葯,發現漿水和酒罈中是同一種迷|葯,可就被她徹底瞞過了。」一念及此,忙擠過圍觀的人群,問道:「死者是誰?姓甚名誰?」
嵇康道:「那樣的話,馬市客棧就會立即被查封,店家及所有夥計等均會被逮捕下獄審問,由此鬧得雞犬不寧。萬一我想錯了呢?那可就害慘了店家。馬市客棧早在文皇帝重建洛陽城時便已經存在,我可不想這樣一家傳了幾代人的老店毀在我手裡。」
劉伶道:「聽說江東風景是不錯。京城,你去過嗎?」紡織道:「去過,城不大,遠遠不及建業。」
那麼那灰衣女子沛娘又是什麼人呢?從她到許允墓前祭拜及一心復讎來看,似乎是司馬氏死敵,可她最近的行徑與黑衣男子截然相反——
劉伶先去後院見了妻子,問道:「呂安已經回來東園,夫人是跟我去客館住,還是要繼續留在這裏跟徐夫人作伴?」
鍾毓忙問道:「朱葛恪入住客棧當晚,張亮穿的可是這身衣裳?」馬昭道:「是啊。」
劉伶道:「或許這五人本打算來酒壚問路,只是先看到了路遺。他手裡提著肉菜,一望就是住在附近的人,當然是個合適的人選。又或許這五人因為跟狄店家熟識,怕日後事敗,會牽連到你,所以特意找個不相干的人問路。狄店家覺得哪種可能性更大?」
劉伶哈哈大笑,滿口謝了,將刀接過來掛在腰間,這才動身出發。
沛娘沉吟道:「鄧展將軍是武術名家,當年號稱『魏國第一高手』,刀法無人能出其右。文皇帝爭強好勝,不願意在臣子面前折了威風,又猜測鄧將軍攜第一高手的名頭,不會輕易相讓,所以只好另闢捷徑,事先往鄧將軍酒水中下毒,倒也是極可能之事。」
事先往漿水中下藥,無非是怕朱葛恪驚覺,做不到悄無聲息地殺人。但既然得藉助嵇康房間才能進入朱葛恪房間,下藥必定是在店家馬昭送漿水入房間前。然確實如嵇康所言,下藥實際上有很大的難度——
劉伶道:「這麼說,你是承認你殺了張亮了?」沛娘道:「隨便吧。」
王烈躊躇半晌,才道:「或許是因為在江東那些事?」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劉伶問道:「王戎和阮咸人呢?」劉寶道:「他二人倒是沒住下,各自回家去了。」又拍了拍劉伶肩頭,大聲道:「好久不見了,明日一道出去逛一逛,如何?」劉伶道:「好啊,老地方,首陽山。」劉寶道:「好主意,把嵇康也叫上吧。」劉伶道:「他忙著學打鐵呢,怕是沒空。」
嵇康道:「鍾會何等雷厲風行之人,竟然拖延了兩日,沒有發出對黑衣男子和沛娘的通緝令。黑衣男子的身份,我等基本已能夠確認,鍾會為人機警,應該也能大致猜到。這是上不了明面的事,鍾會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不會當面去問司馬氏,但也不敢得罪對方,只能將黑衣男子盜書一事按了下來。那麼沛娘何以也平安無事呢?她的罪名可是劍傷郭麗。」
論司馬氏心腹,阮籍亦算其中之一,自高平陵事變后,他便跟隨司馬懿父子,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掌管大將軍府機密文書,不僅是其文才出眾,還因其人謹慎小心,從不多言,決計不會將所知秘密外泄,極得司馬氏賞識。最近魏少帝曹芳被廢,高貴鄉公曹髦即位,阮籍改任散騎常侍,成為皇帝的侍從散官,隨時親近皇帝,傳聞也是因為司馬氏信任阮籍,有意將他安插在新皇帝身邊,就近監視。據說魏帝曹髦也明白這一點,對待阮籍客氣而冷淡,時人因而有雲:「高貴鄉公以阮籍為散騎常侍,非其好也。」
郭如人一直在首陽山,消息閉塞,尚不知郭修行刺蜀國大將軍費禕一事,道:「是中郎將郭修嗎?他不是早投降蜀漢了嗎?」
張小泉道:「嵇先生果真是個面冷心熱的奇男子。劉先生,這柄劍是好劍,你可小心些,千萬別弄丟了。」又指著劉伶腰間道:「那是一把什麼刀?」劉伶樂滋滋地道:「嵇康和向秀打的,怎麼樣,不錯吧?」
朱原君道:「呂先生一進門便派人過來,說他這些日子要在客館跟嵇康同住,不會回來後院。」劉伶道:「這倒是符合呂安的性子,那夫人還是留下來跟徐夫人作伴吧。」
紡織勸道:「就這一會兒工夫,先生已經喝了好幾瓶,居然還要再加兩壇嗎?酒雖然美味,到底傷身子,先生還是要節制些才好。」
劉伶回過神來,忙道:「我沒事。你叫下人搬兩壇『千日醉』來,也不用盛到酒壺裡,直接放在這邊就行。」
鍾毓好奇問道:「劉先生如何會知道?」劉伶不能提及沛娘是許允故人且與自己在松林會面之事,只好道:「我只是感覺。」
嵇康道:「就算如此,還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沛娘趁我離開客棧后,潛入房間,越窗隔壁,殺了朱葛恪,我相信她有這個膽量和能力,但往漿水中下藥,這可就有些難處了。」
劉伶忙問道:「適才那無頭屍首,人大概是什麼時候死的?」差役道:「屍首被河水浸泡過,已然腫脹,不好說。但以小臣往日經驗來看,大概也有兩三日了。」
路遺見劉伶仍在發愣,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劉先生,這些盜賊要找的人其實是你。」
出來時,鐵匠張小泉正好回來,一眼望見劉伶手中長劍,問道:「那不是路遺的佩劍嗎?」劉伶道:「是,路遺為了給郭麗買葯,抵押給了店鋪,嵇康替他贖了回來。」
劉寶道:「我一直睡不著,便來找呂安、嵇康,若是他二人也沒睡,便乾脆來個抵足長談。經過二位道長院子時,正好見到有人從王表道長房中出來,我見他一身勁衣,黑巾蒙面,顯然不是東園僕人,忙上前喝問。那人竟然拔出兵刃,要來殺我。我手無寸鐵,難以抵擋,轉身就跑,又高聲呼救。呂安聞聲提劍出來,與那人格鬥,大聲叫人圍捕。但那人功夫很高,呂安不是對手,僕人也攔不住他,被他舞刀沖了出去。東園屋宇多、園子大,一時也找不到人,應該是趁夜色逃走了。再進來問王表道長是否受驚時,才發現他……他已經……」
到東市時,卻見司隸吏卒已然封鎖了福來米店。劉伶忍不住上前探聽,方知官兵趕到時,米店已人去店空,店家等人均已逃得乾乾淨淨。料想這家店上下人等都是蜀人姦細,不見派出去的五名夥計回來,便料到已然失手,乾脆連夜逃亡了。
或者沛娘一開始計劃令張亮深入參与,打算利用其夥計身份從正門而入,如斬斷、撥開門閂之類。但後來張亮告知隔壁嵇康離去,沛娘覺得從隔壁房間進入是個更好的法子,遂臨時改變了計劃。嵇康也曾提過,他入住客棧時,牽馬到後院的是張亮,但他離開時,卻是另一名夥計寒江牽馬出來。當時店家馬昭剛為朱葛恪送去漿水不久,想必張亮因為必須得照應躲在暗處的沛娘,一時沒有露面。
忽有車駕馳近鐵匠鋪,有人從車上跳了下來,卻是山濤次子山淳。山淳頗有其父淳厚溫雅風範,一一見禮后,這才問道:「父親大人命我來請安,嵇先生人呢?」劉伶道:「嵇康人在東園,我正要過去,山公子既要找他,不妨一道吧。」山淳道:「父親大人交代過,見不到嵇先生,找劉先生也是一樣的。」
嵇康搖頭道:「不,我覺得夥計下藥的可能性更大。當晚我入住馬市客棧時,迎我的是店家和一名叫張亮的夥計,而我離開客棧時,牽馬的卻是另一名夥計寒江。適才在客棧時,我特意問過店家,張亮和寒江均是前晚當值夥計,偏偏張亮昨日和今日都請了假,再未出現過。而這個張亮,剛好跟路遺私交不錯,兩個人平日有事,便常由對方代值夜班。」
劉伶道:「路遺人一直在首陽山呀。他是曾經回城一趟,就算順路去過馬市客棧,可那時朱葛恪已經死在房中了,只不過還沒有被人發現而已。」
劉伶「哎喲」一聲,忙站起來招手呼叫軍士,道:「快,來幾個人跟我到我家去。」
這一條件早在沛娘意料之中,她便點了點頭,又問道:「第三個條件呢?」鄧義笑道:「第三個條件很簡單,你取下竹笠來,還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二人一番交談,沛娘敵意本已大為減弱,但忽然拉下臉,厲聲道:「我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沒什麼可說的。」鄧義愕然道:「本來好好的,娘子何以好端端地又發起了脾氣?」
劉伶與嵇康對視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聽鍾毓的口氣,分明是不知道黑衣男子是司馬氏一方的人,他不知道,就表明鍾會也不知道了。
——曹植《七哀詩》
黑衣男子即使形跡敗露,也並未傷人;沛娘卻先傷郭麗,又殺朱葛恪及張亮,即便朱葛恪來歷不明,郭麗、張亮卻都是無辜受害。大概在其心中,早無公允正義,正如她對許允夫人阮姝所言:她卻已被怨恨吞噬,早如行屍走肉一般,唯有復讎一事,才能支撐她繼續活下去。
劉伶道:「這個人如果真是張亮的話,便關乎廷尉府正在調查的一樁殺人命案,差役君不妨將屍首直接送去廷尉府,請鍾廷尉設法確認死者是不是張亮。」
向秀知道劉伶引用了「清聖濁賢」的典九_九_藏_書故,也不道破他是在偷換概念,只搖了搖頭,又取過一柄刀,道:「這刀是嵇康打的鐵,我淬的火,未必好用,但正如劉兄所言,做個擺設倒還不錯。」
劉伶聽了,亦覺得有理,道:「沛娘往陶壺下藥一事,確實有些說不通。莫非嵇康君懷疑馬市客棧中有沛娘內應?或許就是店家馬昭所為?嵇康君既有疑問,為何不當面告訴鍾廷尉?」
送走山淳,劉伶便驅馬來到東園,問及呂安、嵇康等人,僕人答稱阮咸、王戎來訪,一行人去了洛水邊彈琴唱歌。
嵇康搖頭道:「這件事既然跟沛娘有干係,就不能輕舉妄動,萬一攀連出沛娘與許允有故,司馬師趁機大興冤獄,藉此機會將他上次勉強放過的許允子嗣一併剷除,我可就是大大的罪過了。」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
劉伶道:「若不是郭君及手下出手,路遺和郭麗早就死了,怕是那兩名司隸吏卒和我自己也難逃毒手,你們救了路遺,等於救了我,我當然要幫忙。不妨這樣,就說諸位是我請來的,因為擔心蜀人要對郭麗不利,又一時不及回城請兵,只好就近叫了守陵軍士。郭君帶人趕往我家時,正好在竹林遇到盜賊圍殺路遺,所以才出手阻止,如何?」
紡織未到,便有一名青衣婢女匆匆趕來,道:「朱夫人請劉先生速去後院。」
劉寶忙道:「劉伶君這話詞不達意,我替他解釋一下,他是說,殺人總要有動機,不知歹人有什麼動機,才會冒險闖入東園,殺害了王表道長?」
路遺人早已昏迷不醒,郭如既是軍士,略通處理外傷之法,當即取酒噴了路遺傷處,用針線縫合了傷口,再敷上金創葯,以布裹好。
鄧義訝然道:「原來你姓史?莫非你是史春……」史沛道:「不是,我不是史氏後人,只是湊巧姓史而已。」又道:「那我們一言為定。我沒有把握明日能取到《原君書》,還是多延一日吧。後日午時,我們在南市東市門相見,你帶上東西,我也會帶上《原君書》。至於比試時日地點,你我再行約定。」

來到廷尉府時,廷尉府長官鍾毓正親自等在堂前,忙告道:「我接到下吏稟報后,便立即派人到馬市客棧去請店家了。」又問道:「聽說首陽山昨日傍晚又出了事,劉先生可還好?」
沛娘皺眉道:「怎麼這樁命案又算在了我頭上?」劉伶怒道:「什麼叫又?不是你,還能有誰?除了你,誰還有那種無色無味的迷|葯?」沛娘躊躇片刻,道:「原來是因為那迷|葯,那好吧。」
劉伶驀然得到提醒,「哎呀」一聲,掙脫狄希掌握,一路下坡過橋,衝到竹林邊——卻見林中躺著數具屍體,還有受傷的軍士在血泊中呻|吟。路遺亦受了重傷,歪在一棵粗竹上,身邊散落了一地果肉蔬菜。
鄧義道:「沛娘當日傷了郭麗,聽說馬市客棧的住客和夥計也是你殺的,他們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你殺他們就不是傷天害理嗎?」
劉伶又驚又喜,問道:「我妻子就快要生產了嗎?」婢女道:「不是,朱夫人說有要緊事要找先生商議。」
劉伶道:「那好,這兩日我見到呂安,會設法探探口風。」朱原君忙道:「我知道夫君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但我住來這裏,給徐夫人添了不少麻煩,總是一份人情。若是能撮合她與呂先生和好,也是好事一件。」
紡織道:「那麼要不要婢子去請王道長、嵇先生他們過來?」劉伶忙擺手道:「不用了。他們都喝不過我,不出一會兒,他們都會全部倒下,還是等於我一個人在喝酒。」
狄希想了想,歪著腦袋道:「前者吧。」想到酒壚附近剛剛發生格鬥廝殺,有些擔心兒子狄望一人在家不安全,遂拱手告辭。
史沛道:「萬一他知道,他就會殺了我嗎?哼哼,那倒是稱了心意了。」又道:「你幾次救我,當日在劉宅更是公然挑開路遺長劍,想必這一節已被司隸記入卷宗,司馬氏看到后,不會對你起疑嗎?」鄧義笑道:「想不到娘子還會關心我的處境。」
劉伶笑道:「我妻子不願意回去城中舊居,說有殺氣和血腥氣。她目下住在呂安東園,由徐夫人照顧。等到郭麗被人接走安置,我也打算先搬去那裡,等我妻子生產完再說。」
劉伶不明究竟,只得先舍了眾人,隨婢女趕來後院閣樓。朱原君令婢女掩門退出,這才焦急告道:「《原君書》,《原君書》不見了!」
嵇康道:「不管怎麼,我擔心事情錯綜複雜,將來牽扯太大,所以沒有當場說出對店家或是夥計的懷疑,打算先查清楚再說。另外,我懷疑路遺多少對這件事知情。」
馬市客棧店家馬昭正因為福來米店被查封,得再找米源而發愁,忽見劉伶趕來打聽夥計張亮住處,很是驚異,問道:「劉先生找張亮做什麼?」劉伶道:「路遺托我給張亮帶個話。」
劉伶跺腳道:「萬一對方贏了,軍士都被殺了,還是會沖你我來呀。」狄希道:「應該不會是這種局面吧。軍士足有十二三人呢,至少數目上佔了絕對優勢。」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
鄧義大為意外,怔了怔,才道:「想不到娘子視我為死敵,卻還肯為先父說句公道話。」又道:「但據家母轉述,先父事後一再聲稱沒有有意相讓,他也不覺得文皇帝技高一籌,只是每每在提刀進攻時,便泄了一口氣,總是比往日出招慢了半拍,是以被對手搶得先機,所以家父懷疑自己中了毒。」
劉伶道:「如此說來,張亮嫌疑最大,但也是被沛娘脅迫。」
一直到次日正午,司隸府的大隊人馬才陸續趕到,用軟擔架將郭麗和依舊昏迷的路遺抬了,到黃公酒壚再換車馬。劉伶和阮咸也隨著車駕一道回城。到東郊時,劉伶與眾人分手,徑直趕來馬市客棧。既然路遺重傷不醒,難以探聽朱葛恪一案的線索,便只能去找與他交好的夥計張亮了。張亮在命案當晚當值客棧,後來便請假不至,若說他沒有涉入其中,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劉伶笑道:「你見聞如此廣博,沒聽過我劉伶酒鬼的大名嗎?你也不用在這裏侍奉了,我還要喝好久呢。」
郭麗一醒,便掙扎著趕來探視路遺,見其面若金紙,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當即撲到榻邊哭道:「對不起,路遺哥哥,都是為了我,你才會……」
嵇康忽問道:「劉伶家中的案子,發生已有幾日,為何還不見司隸府發出通緝告示?」
沛娘跺腳道:「他就是靠殺人為生的。」劉伶道:「可當日他不是也沒殺我妻子嗎?」
狄希道:「小店釀酒用的大米,通常都是在這家米店購買,那五名夥計都曾往酒壚送過貨。我有點奇怪的是,他們既是沖郭麗娘子而來,想要打聽劉先生住處,為何不到我店裡詢問?那不是更熟門熟路嗎?」
忽聽到背後有金刃破空之聲,即便劉伶不會武藝,也立時猜到有人正提刀斬向自己,一時渾身發麻,動彈不得,暗嘆道:「想不到我劉伶竟然不是醉死,而是被人自背後斬死!」
紡織道:「孫權雖然佔據江東,三分天下,終究只是倚仗父兄功業。劉先生說說看,他能與秦始皇、漢武帝比嗎?」劉伶笑道:「那當然是不能比。實在要比,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孫權年歲已高,不勝煩惱,雖有改嗣之意,卻也厭惡孫霸與太子相爭。而孫魯班支持孫霸奪嫡不過是表面,她是孫權最寵愛的女兒,早看出父皇寵溺幼子孫亮,於是常常帶丈夫全琮侄全尚之女入宮,誇其貌美賢淑。不久,孫權廢太子孫和,賜死孫霸,改立幼子孫亮為太子,以全尚之女為太子妃。如此,孫亮就同時有了孫魯班弟弟兼從孫女婿的身份。這一場儲君之爭,最後還是以孫魯班大獲全勝而告終。
那婢女道:「婢子紡織,原是王表王道長的侍女,王道長新近來到洛陽,四下跟朋友聚游,覺得帶著婢子不方便,就將婢子送給了徐夫人。」
其二,沛娘既事先讓張亮將迷|葯下入漿水中,勢必已決定要在當晚對朱葛恪動手。如果不是嵇康湊巧離開了房間,她又預備如何進入朱葛恪房間呢?朱葛恪住在二樓北面最裡面,窗外恰好是個牲口棚,棚是草棚,頂層軟塌,難以攀登立足。一定要攀爬的話,她只能從屋柱攀爬上二樓,經過北三、北二嵇康房間,這才能抵達北一朱葛恪房間。期間需要經過兩個窗口,且房中均有住客,是不是風險太大?
談話就此結束,兄弟二人再不提相關案情半句。雖然鍾毓心中打鼓,想要置身事外,但他畢竟是名家之後,既然當面答應了要幫嵇康詢問弟弟,覺得還是應該給對方一個交代,遂趁今日劉伶來到廷尉府之機,將鍾會所言和盤告知,令劉伶就此息了追查《原君書》的念頭,不要再向司隸施壓。又請劉伶將這番話轉告嵇康,算是對其當日詢問的答覆。
劉伶聞言悚然而驚,道:「早知牽扯可能這麼大,嵇康君為何還要當面道出漿水中的迷|葯跟沛娘交給路遺的是同一種?」嵇康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必須得拿此來試探鍾毓,好大致推測出沛娘的身份。」
劉伶走上前幾步,問道:「你就是當日光顧首陽山的黑衣男子,是不是?你在我書房拿了什麼東西?」黑衣男子冷冷道:「劉先生心知肚明,還需要再問我嗎?」
黑衣男子忽輕吼一聲,揚刀出鞘,舉刀一劃,便朝劉伶斬來。
鍾毓吃了一驚,問道:「阿弟認為沛娘也是司馬大將軍的人?但她為何一心要殺黑衣男子呢?」
劉伶喝破黑衣男子姓氏,原只是想確認對方是否真是鄧展後人,若是,再以鄧展當年軍功激勵對方,不想黑衣男子忽然發難,要當場殺人滅口,事情大出意料,劉伶只覺得腿腳發軟,走不動半步,喉嚨也是發乾發澀,喊不出半個字來。
想了想,劉伶又問道:「你來東園做什麼?」黑衣男子道:「劉先生心知肚明,還需要再問我嗎?」語氣、腔調跟之前一模一樣。
劉伶「嘿嘿」了兩聲,道:「竹林之遊早已成為往事,難得世人還記得七賢的名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小泉一怔,隨即搖頭道:「我就知道不能跟你們這些名士吵嘴,我總是會落下風。」
只聽見「鐺」的一聲,暗林中火光迸射,卻是酒壚店家狄希趕到,及時將襲擊者的兵器挑開,用的正是劉伶掛在馬鞍上的路遺的佩劍。襲擊者也不是盜賊,而是一名軍士。狄希忙告道:「這位是劉伶劉先生,家住附近,不是盜賊。」那軍士這才訕訕退開。
劉伶道:「愛折騰唄,顯示與眾不同。對了,店家怎麼不去竹林看熱鬧,不好奇嗎?」狄希搖頭道:「我看過的熱鬧已經夠多了。」又轉頭叫道:「阿望,天快要黑了,釀酒的曲子準備好了嗎?」
離開馬市客棧,嵇康便與鍾毓辭別,與劉伶徑直回了鐵匠鋪。向秀已帶著路遺佩劍回來,嵇康忽改了主意,道:「雖然這柄蜀劍足以向張鐵匠交代,但我卻沒有付出什麼努力,太過敷衍。劉兄,你不妨帶著這柄劍回首陽山,還給路遺,就說是你出錢贖了它,不必提我。」劉伶見好友主意已決,便滿口應了。
劉伶搖頭道:「不怎麼好,我已經連著幾日沒睡過好覺了。好在郭麗和路遺都被令弟鍾司隸派人接走,我也算舒了一大口氣。」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花園,黑衣男子忽然停下,轉身問道:「想必劉先生已經知道我不是好人,你不出聲呼叫,卻跟隨我來到這僻靜之處,不怕我殺了你嗎?」
史沛冷笑道:「弟子之禮?聽起來倒像是個假模假式的偽君子。」鄧義正色道:「沛娘剛才這句話,我就當沒聽見,以後千萬不要再說。司馬大將軍位高權重,且耳目眾多,萬一被他知道……」
鍾毓道:「我記得馬市客棧夥計是統一服飾,而且每日服色略有區別,五日一輪,可是這樣?」馬昭道:「是,鍾廷尉好眼力,好記性。」
鄧義道:「沛娘還有何見教?」史沛正色道:「別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不然就算我不殺你,也自會有別人找上你。」
劉伶道:「店家知道盜賊人數少嗎?」狄希答道:「不知道啊,我瞎猜的。這裏雖是山林之地,究竟還是靠近京畿,又素是達官貴人愛光顧的遊覽勝地,天子腳下,哪裡忽然冒出那麼多盜賊來?」
沛娘聽聞,立時動了氣,喝道:「劉先生怎可以這般說話?我是我,我做的事,無論好事壞事,我均一力承擔,為何要沒來由地扯我師祖進來?」
https://read•99csw.com時出面救下劉伶的正是那灰衣女子沛娘,她依舊戴著竹笠,挺劍急攻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卻有退讓之勢,不欲與沛娘相鬥,只是一時被對方劍網纏住,難以脫身。
那些救了路遺的軍士本是閑極無聊,又渴慕黃公酒壚美酒,遂偷空溜了出來。守陵長官倒也罷了,若是被大將軍司馬師知道,必受責罰。然首陽山出了這麼大的事,軍士亦有死傷,瞞也瞞不住。郭如不免很是惴惴不安,特意過來,向劉伶請教對策,道:「久聞七賢都是當世高人,還請劉先生給出個主意。」
漿水盛放在廚下大缸中,客人需要飲用時,夥計會隨手取過一旁櫥櫃中的陶壺,再用木勺舀取漿水,盛滿陶壺,給客人送去。嵇康到廚下看過,已確認大缸的漿水中沒有下藥。而根據店家馬昭的說法,當時夥計張亮盛好漿水后,便將陶壺交給了他,他再親自送去了朱葛恪房間。陶壺從夥計張亮到店家馬昭之手,再到朱葛恪房間,未經過旁人,沛娘根本沒有機會下藥。
劉伶笑道:「大有什麼用啊,城池的魅力在於那些風流佳話!京城可是東吳名將周瑜所建,『曲有誤,周郎顧』。當年那裡住過大喬、小喬,就連蜀主劉備招親東吳,也是發生在京城的甘露寺中。」
鍾會搖頭道:「這個嘛,我也不知究竟,想必內中自有玄機。我當然也想查明真相,但風險太大,只能暫時按住,姑且看司馬大將軍那邊如何反應。而今郭麗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若是司馬大將軍惱恨沛娘傷人,下令務必緝捕歸案,那就表明沛娘與司馬大將軍無干,司隸府再發出通緝告示也不遲。」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差役見發問的是個模樣猥瑣的醜陋男子,便不耐煩地道:「沒看到死者頭沒了嗎?誰還能知道他是誰?」
劉伶冷笑道:「我說話還是好聽的,換了其他人,對沛娘這樣的人,怕是什麼樣的污言穢語都能罵出來。娘子原來也怕辱沒師祖名聲,那麼你師父教你劍法的時候,可有教過正氣二字?」
劉伶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眼前更是掛著一隻觸目驚心的斷手,手中還握著兵器,一時胸口熱潮翻湧,差點兒就要嘔吐出來,強忍著吞了口唾沫,上前扶正路遺,問道:「出了什麼事?這些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你?」路遺道:「他們……」
向秀道:「又或許還有別的可能,譬如夥計在盛好漿水后,被什麼事情轉移了注意力,壺離過手,一直在暗中窺測的沛娘趁機將迷|葯下在漿水中。」
劉伶自斟自飲,起初還能聽到琴聲、歌聲及長嘯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聲音驟然歇止,大約嵇康那些人終於鬧得累了,各自散去,東園陷入幽深的靜謐中。于大地深沉、夜深人靜時飲酒,總有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感覺,或者應該說世人皆睡唯我獨醉,是一種極為愜意而從容的體驗。不必回憶過去,不必計劃未來,不為誰而傷心,不為誰等待,只活在虛浮的當下,醉於迷濛的夜色,亦夢亦幻,亦假亦真。
張小泉拿起來掂了一掂,道:「這刀後面重了半分,根本就不平衡,哪能叫刀?好在也只是給劉先生裝裝樣子,要是拿出去賣,可要砸了我張鐵匠的招牌了。」
劉伶心中疑慮甚多,但料想即便將疑點告知廷尉鍾毓,鍾氏忌憚沛娘身份,也不會當回事,不如乾脆不提,自己想方設法查個清楚明白。
沛娘道:「你既是名將之子,為何甘心淪落為權貴豢養的殺手?」鄧義道:「我有我的理由,娘子無須知曉。但有一件事跟娘子有關,我聽說當年文皇帝並非正大光明贏了先父,而是暗中使了手段。」
劉伶心道:「阮籍是愧見王戎,之前他總指責王戎貪慕富貴,而他自己出仕比王戎還快,往日譏語,都等於打了自己的臉,再也不好意思見面了。」又側耳傾聽,果聽到東面園子里有琴音傳來,夾以歡笑聲,一時有所厭倦,也不願意去湊熱鬧,便問僕人道:「我讓黃公酒壚送了一車酒來東園,酒可送到了?」
鍾毓皺眉道:「灰衣女子原來叫沛娘!她劍傷郭麗一事,我已經聽舍弟鍾會提過,想不到此刻她又捲入了客棧命案。」
馬昭不知劉伶家中所發生之事,忙告道:「路遺是小店的夥計,不過已經有幾天不見他人了。」又問道:「嵇先生是說,路遺還往什麼地方下過葯,跟這個漿水壺中的迷|葯是一樣的?」嵇康點了點頭。
黑衣男子道:「娘子自己也有麻煩在身,那個叫路遺的一心要殺娘子,他武功不凡,算是勁敵,娘子何以還要管別人的閑事?」
差役當然不是真心關切劉伶,而是想將劉伶拉在身邊——如果劉伶所言不虛,無頭屍首與廷尉府所查命案有關聯,於差役而言,便是大功一件,至少可以在廷尉府長官鍾毓面前好好露個臉。如果劉伶所言是假,廷尉府怪罪下來,差役也可以將責任盡數推到劉伶身上。
劉伶道:「守陵軍士,是守衛故大將軍司馬懿陵墓的軍隊嗎?聽說他們駐紮在北山,來這裏可不算方便,得翻山越嶺呢。」
劉伶道:「不錯,鍾會對郭麗可謂關愛之極,而今郭麗身份又是如此顯貴,他該盡心巴結才是,如何會拖延不辦,不盡心追捕兇手呢?莫非鍾會認定沛娘身份亦非同一般?」
山淳告道:「也不算有了結果,父親大人努力打聽,仍未查明這個姓鄧的男子,但也探聽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四下望了一眼,這才壓低聲音道:「聽說自故大將軍司馬懿起,司馬府便養有心腹死士,均是武功高強之輩。但這些人是什麼人,什麼來歷,又做了什麼事,只有司馬氏自己及極心腹之人知曉。」
差役大奇,忙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劉伶道:「因為張亮連著兩天沒去客棧當值,我來尋他,他人……」
劉伶笑道:「怎麼,你也聽過《原君書》?是不是王表道長告訴你的?」紡織道:「不是。早幾年婢子隨王道長住在建業時,聽吳國皇帝提過。哦,不是現在的皇帝,是兩年前過世的老皇帝。」
到茅房門口時,正好遇到劉寶出來,劉伶不由得吃了一驚,忙問道:「劉寶君是何時回到洛陽的?」劉寶道:「昨晚。」
劉伶搖頭道:「沒鎖,家什都搬去首陽山了,就剩一處空宅,鎖它作甚?難道還擔心梁上君子光顧嗎?那可是永和里,除了皇城,就數那裡治安巡防最嚴。」忽又想起竊走妻子嫁妝逃走的僕人阿誠來,不禁嘆了口氣。
劉伶問道:「那孫權是什麼樣?」紡織笑道:「只是一個想要長生不老的可憐老人。那位皇帝特別迷信方術,之前禮敬方士趙達,後來趙達死了,他聽說王道長在吳地漫遊,便千方百計派人尋到,請到建業,多次當面請教長生不老之術,還專門在太初宮蒼龍門外為王道長修了一處大宅子呢。」
劉伶「呵呵」兩聲,道:「對我而言,我劉家最要緊的寶物就是酒,沛娘偏偏要往酒中下藥,也可謂十分敗興了。」
劉伶險些被軍士誤殺,驚出了一身冷汗,等到竹林交戰歇止,這才回過神來,又問道:「這些都是什麼人?」
紡織笑道:「這便是了,以秦始皇、漢武帝的眼界見識,仍瘋狂追求長生不老,不惜耗費大量人力財力,一個小小的東吳皇帝,又怎能免俗呢?而且孫權老糊塗的還不只這件事,他不愛他的眾多兒子,只愛女兒孫魯班,任其胡作非為,擾亂朝政。」
沛娘道:「總之我沒有殺人。迷|葯那件事,我日後自會向先生解釋清楚。」聽到客館呼聲愈急,忙道:「東園似乎出了大事,先生請先回去,過幾日我再來找先生。」
離開後院,劉伶便徑直來到客館花廳,要了酒菜,獨自吃喝起來。又見一旁侍酒的婢女臉生,但模樣清新秀麗,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毫無一般下人常見的卑微之氣,便問道:「你是新來的嗎?」
劉伶道:「美人又怎樣,還不是女人?」自己也覺得這話過分了些,便問道:「徐夫人可有說過什麼?」朱原君道:「什麼也沒說,我試探問她,她也說沒事。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愈發覺得不安,總覺得她和呂先生有什麼不妥。」
劉伶道:「但次日沛娘又趕到黃公酒壚附近,在竹林中與路遺會面,聽起來像是個飛人。」
沛娘猜測對方想看清自己相貌,但她一直躲在暗處行事,一旦露了形貌,可就後患無窮,一時沉吟不答。
劉伶自引山淳進來後堂,掩好門窗,這才收斂笑容,問道:「是不是嵇康所問之事有了結果?」
劉伶道:「呂安既然人到了京師,總該聚上一聚。我今晚也要住去東園,你跟我同去好了。」向秀仍然答道:「先不去。」劉伶不免很是奇怪,也不好多問。
劉伶又等了片刻,聽到竹林中慘叫聲連連,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道:「不跟店家瞎扯了,我得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待趕去竹林,卻被狄希一把扯住。狄希肅色道:「來酒壚飲酒的軍士不少,但打了這麼半天,也沒消歇下來,可見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劉先生不會武藝,去了也是白去。還是先留在這裏,等他們打完再說。」
王烈知其稟性,也不計較,道:「劉伶君應該是不相信會有人深夜來害王表吧?」劉伶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客館今晚住了這麼多人,嵇康、劉寶、呂安還有我,為何歹人偏偏害了王表道長性命?」
鍾毓忙道:「來人,立即快去逮捕路遺歸案。」嵇康忙道:「不是路遺所為,前晚他人在首陽山劉伶家中,不可能到客棧殺人。」
差役道:「人頭當然也是就近拋進河裡。屍首會浮起來,人頭則會沉入水中,肯定是撈不到了。要辨別身份,只能設法請熟識死者身形的人來辨認。」又道:「既然先生認為死者是張亮,等於解決了一大半難題,只需要找熟悉他的人來認屍便是了。」劉伶躊躇道:「只能如此了。」
朱原君叫道:「夫君……」劉伶道:「怎麼了?夫人還在擔心之前那些事嗎?放心,我都會處置妥當。而且我暫時也不會再回首陽山,就住在東園,日日會來看夫人。」
劉伶也不計較差役的蠻橫無理,告道:「這個人極可能叫張亮。」
到南郊鐵匠鋪時,已是日暮時分。向秀正與鐵匠張小泉一道挑選鐵石,見好友悶悶不樂,便走了過來,問道:「瞧劉伶君這晦氣神情,莫非府上又出了事?」
郭麗道:「那麼路遺哥哥呢?」劉伶道:「路遺傷得這般重,須請好大夫醫治,最好也跟你一道回城安置。」
差役狐疑道:「你認得鍾廷尉?」劉伶道:「算是認得吧。」
鄧義笑道:「比起上次見面,娘子可是清減了不少啊。」又問道:「娘子叫什麼名字?」
朱原君道:「不是,而是有關徐夫人,我總覺得她和呂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哪有分別了幾個月,丈夫好不容易回來,卻不來見妻子一面的?」
沛娘咬咬牙,道:「只要你肯答應交出失物,你我舊怨就此一筆勾銷,我自此不再找你的麻煩。」
孫魯班字大虎,是孫權與步練師的長女,最初嫁給名將周瑜長子周循,周循卒后,再嫁全琮,因而被稱為全公主,因極得孫權寵愛,在吳國形成一股巨大的勢力,權傾朝野。孫權曾打算立王夫人為皇后,孫魯班因與王夫人不和,加以阻止。太子孫登去世后,王夫人之子孫和被立為太子。孫魯班因曾阻止王夫人立后,擔心孫和即位後會怨恨自己,心中不安,便數度譖毀孫和,還派人暗中監視太子一舉一動,擇其不當之處稟報孫權。孫權因此數次責罵王夫人,王夫人因此抑鬱而死。孫魯班又支持魯王孫霸與孫和爭奪太子位,孫魯班同產親妹孫魯育卻支持孫和,姊妹二人由此分裂,爭相在孫權面前讒毀對方。朝臣也自動分為兩派,各自支持孫和https://read.99csw•com和孫霸,時稱「南魯黨爭」。
劉伶道:「今晚我飲酒時,聽王表道長舊婢紡織講了不少江東逸事,她既一直跟在王道長身邊,或許知道內中緣由。」
此刻竹林鏖戰已接近尾聲,盜賊雖然兇悍,然軍士終究還是在數目上佔了優勢,隨著一聲慘叫,最後一名盜賊終被了結。
劉伶道:「哦,紡織,我記起來了,我妻子提過你。」又隨口問道:「你既曾隨王表道長雲遊四海,想必到過不少地方吧?你覺得哪裡的風光最美?」紡織笑道:「若論風光,實沒有比得過吳地了。」
呂安道:「明日一早,我就不得不派人去報官,我等最好自己先將動機弄個清楚明白。來人,快去後院叫紡織出來。」
起初還能聽到琴聲、歌聲及長嘯聲,後來聲音驟然歇止,大約那些人終於鬧得累了,各自散去,東園陷入幽深的靜謐中。于大地深沉、夜深人靜時飲酒,總有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感覺,或者應該說世人皆睡唯我獨醉,是一種極為愜意而從容的體驗。不必回憶過去,不必計劃未來,不為誰而傷心,不為誰等待,只活在虛浮的當下,醉於迷濛的夜色。
劉伶叫道:「是你!又是你!喂,你站住!再不站住,我可就叫人了!」
吏卒本就是受命看護郭麗,而今郭麗雖然無事,路遺卻躺下了,若不是軍士僥倖出現,怕是郭麗連同他自己也一命嗚呼了。聽劉伶說歹人還可能再派人來行刺,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去了。
這也正是劉伶心中最大的疑問,聞言心念一動,忙問道:「沛娘是說你沒有殺朱葛恪、張亮?那麼除了你,誰還有那種葯?就是你交給路遺下在我酒中的迷|葯。」
僕人笑道:「送到了。主人今日到后,聽說朱夫人也住在東園安胎,又命人去訂了五車酒,一個月內應該會陸續送來。主人說了,只有如此,才能留劉先生安心住下。」劉伶笑道:「還是呂安最懂我的心意。」
鍾毓道:「這個嘛……」躊躇了好大一會兒,道:「鍾劉兩家淵源很深,我便直言了。劉先生可還記得,當日嵇先生曾問,為何明知是沛娘在貴宅行兇劍傷了郭麗,舍弟卻沒有發出追捕公文?這件事,我已然問過了。」
沛娘聞言大為驚異,問道:「《原君書》不是一本相術書嗎,你要它做什麼?」鄧義道:「我受主上嚴令,務必取得此書,上次失敗,已受責罵,若再不能得手,必受重罰。」沛娘道:「受罰好呀,這就是做人走狗的下場。」
狄希道:「他們也不是常來,偶爾來。對了,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劉先生,死去的那位司馬懿大將軍不是不起墳塋、不植樹、不合葬嗎?旁人也不知道他的墳墓在哪裡,何以還要派一支軍隊守在山中?」
馬昭道:「路遺還在首陽山劉先生宅第嗎?他既與多起案子相干,官府為何還沒有逮捕他?」劉伶笑道:「這個嘛,店家得親自去問鍾司隸或是鍾廷尉了。」
鍾毓著意撫慰了劉伶幾句,又沉吟道:「依照當日情形來看,《原君書》應該是被黑衣男子拿走了,但沛娘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她不會脅迫路遺往酒中下藥,再一次潛入劉府。」
差役一聽劉伶搬出了廷尉府,不敢怠慢,忙問道:「先生是要去張亮家中查看嗎?小臣陪先生一道去。」
馬昭道:「會不會朱葛恪朱客官在來客棧的路上,被這個叫什麼沛娘的人盯上了,一直跟來客棧,找機會往漿水中下了葯,再殺人奪走財物?」劉伶道:「但沛娘不像是為財殺人的人。」
恰在此時,客館亦有呼喝聲、喊叫聲傳來,沛娘微微側頭,黑衣男子趁機格開她手中長劍,掉頭往西牆根奔去。
張小泉當即點頭道:「那好,我今晚就去住住看。聽說永和里住的權臣貴戚,我也得嘗嘗跟這班人平起平坐的滋味。」又問道:「門沒鎖嗎?」
劉伶聽了,道:「原來吳國這麼亂!但孫權臨死,指定的輔政大臣不是諸葛恪嗎?」話一出口,便又想起馬市客棧中被殺的行商朱葛恪來。
劉伶死裡逃生后,匆忙趕回客館,卻見人來人往,下人大多驚慌失措。劉伶忙拉住一名僕人,問道:「出了什麼事?」那僕人渾身發顫,抖抖瑟瑟地道:「適才有歹人闖了進來,將王表道長殺了。」
向秀便道:「劉伶君要不要學著打幾下鐵?再大的怒火,再大的怨氣,也會隨著鐵鎚砸下而煙消雲散。」
沛娘道:「劉先生既然早知道這人是個殺手,為何還要獨身跟他來到這裏?」劉伶道:「我……我想不到他會殺我。」
過了半個多時辰,狄希與郭如手下軍士摸黑將重傷的路遺抬了過來。狄希道:「路遺非要回來這裏不可,說是怕郭麗再出事。」又遞了一瓶葯過來,道:「這是小店裡備用的金創葯,不是什麼好葯,先湊合用吧。」
沛娘道:「原來那幾次都是你暗中助我逃脫圍捕。」鄧義笑道:「不然娘子以為呢?」又道:「好了,我與娘子也算是老相識,話既已說開……」
史沛一時語塞,也不願意辯解,走出幾步,忽又想起什麼,返身走了回來,問道:「司隸府早已知道是我傷了郭麗,為何還沒有發出通緝我的告示?是不是你暗中做了手腳?」
朱原君道:「徐夫人可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呂先生將她安置在洛陽東園,冷落一旁,夫君不覺得奇怪嗎?」
劉府上下手忙腳亂,一直在劉伶房中昏睡的阮咸居然此時方才醒來,施然出來,抬頭看了一眼,道:「天色居然又黑了,還是明日再回城吧。」竟又回房倒頭睡下。
紡織道:「先生的意思是,沒有風流韻事,人物風采,城池只是城池,風景也只是風景?」劉伶笑道:「你這個小娘子聰明得緊,一點就透,到底是跟隨王表道長見過世面的人。」
黑衣男子道:「娘子以為呢?」沛娘忽然發了怒,拔劍向黑衣男子斬去,道:「我就知道是這樣。」
劉伶問道:「嵇康人呢?」劉寶道:「跟呂安住在隔壁院子呢。在河邊折騰了好一陣子,也累了。」
鍾毓道:「那嵇先生所言路遺往酒中下藥一事,又是怎麼回事?」
鄧義笑道:「不自量力。娘子糾纏了我這麼久,想必也知道我在為誰效力。不錯,你的劍術還算不錯,但就憑你那點江湖招式,能找得了我的麻煩嗎?」
劉伶道:「笨人啊,郭修是偽降,目的就是行刺蜀國重臣,他殺了蜀國大將軍費禕,而今已受朝廷追封為長樂鄉侯。」又指著林間盜賊的屍首道:「這些人多半是蜀漢安插在洛陽的探子,趕來要郭麗的命。」
沛娘轉頭問道:「劉先生沒事吧?」劉伶險些成為刀下亡魂,驚魂未定,呆了一呆,才道:「我沒事,多謝你救了我。」
劉伶心中愈發肯定死者就是張亮,心道:「一定是沛娘當晚脅迫張亮往漿水中下了葯,後來又乾脆殺了他滅口。為了防止屍首被人發現后認出身份,便將首級斬下扔掉。」但心中仍抱有一絲希望,企盼死者不是張亮,又問道:「據差役君的經驗,殺人行兇者斬首拋屍,通常會將人頭藏在哪裡?」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向秀道:「好啊,東園可就近多了。王道長兄弟不是都打算住到那裡嗎?呂安本人也要到了,到時可就熱鬧了。」
史沛亦覺有理,問道:「大將軍府那邊呢?滿城都在傳鍾司隸親赴首陽山迎接郭麗一事,她而今身份非同一般,司馬氏就任憑我這個兇手逍遙法外嗎?」
黑衣男子道:「娘子跟劉伶是什麼關係,為何要一再維護他?」沛娘道:「你跟劉伶又有什麼仇怨,為何一再要找一個酒鬼的麻煩?」
差役忙問道:「張亮人不見了?」劉伶道:「這個嘛,我還沒到過張亮住處。」差役立即噓聲道:「那你跟著瞎起什麼哄?快些讓開,別耽誤洛陽縣辦案。」
又議及沛娘殺死朱葛恪一事。嵇康道:「這裏面尚有蹊蹺之處。按照路遺的說法,當晚劉兄和阮籍被葯倒后,沛娘便進了劉府,找尋了一遍后,便又離去。她快馬趕到東郊馬市客棧附近,跟蹤朱葛恪,設法殺人奪物,時間上倒也來得及。」
鄧義道:「這件事與我無干。我這樣的身份,完全不能見光,怎能左右司隸府公務?」
劉伶咬咬牙,憤然道:「你姓鄧,是也不是?」黑衣男子全身一震,目光中立即充滿了森森殺意。
狄希搖了搖頭道:「我跟來這裏,不是討要劉先生謝字的,而是有消息相告。死在竹林間的五名盜賊,我全部認得,都是東市福來米店的夥計。」
劉伶恍然道:「我明白了,嵇兄懷疑沛娘是以路遺的名義利用了其他夥計,令其將迷|葯事先投入了陶壺中。」
劉伶見對方漫不經心,愈發怒氣衝天,道:「這可不是隨便,張亮原本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今死無全屍。還有朱葛恪,算起來,沛娘手上已有了兩條人命。聽聞娘子是史氏劍法傳人,如果史春知道你用她的劍法胡亂害人,想必死也不會瞑目。」
劉伶跺腳叫道:「別走,別走!我家躺著的是郭麗呀,郭修之女。」
沛娘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明知道我要殺你,當日你為何還要從路遺劍下救我?」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黑衣男子慢慢取下面巾,露出一張清俊的臉,笑道:「娘子不是一心要殺我嗎,何以這麼久才追出來?」沛娘厲聲道:「你從劉伶劉先生書房偷走了什麼東西?快些交出來。」
劉伶道:「一條人命,可不是小事。」又指著卧榻屍首,狐疑問道:「那當真是王表道長嗎?」語氣頗為冒失無禮。
此時忽聽說王戎來了,劉伶很是驚訝,問道:「呂安今日可有召集聚會?」僕人道:「沒有,客人們全是自己來的。王戎王先生先至,阮先生叔侄後到,阮籍先生聽說王先生前腳剛進去,便轉身走了,只有阮咸先生一人進來。主人見到二位貴客,還是很開心,便一道約了去河邊,而且說是晚飯也要在那邊用了。」
然就在死亡逼近的瞬間,世界突然平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妻子的面容,想起未出生的孩子,還有首陽山那片鬱鬱蔥蔥的竹林……
孫權病逝后,孫亮以太子身份即位,全妃則被立為皇后。孫魯班因擁立有功,全氏一族有五人封爵,全尚任太常衛將軍,加封永平侯,總領朝政,成為東吳自建國以來外戚中最為興旺者。
劉伶嘆了口氣,勉強應了,又將廷尉鍾毓轉述的鍾會之言說了,道:「目下連鍾會也認為《原君書》已為王肅殉葬,旁人想法不出於此,你切不可再提《原君書》,就算旁人問及,也不要回答。」
劉伶不通世務,一時哪裡想得到這狡猾差役的機敏心思,連聲道謝。那差役遂命同伴先將屍首抬去廷尉府,自己陪著劉伶來破船尋找張亮。叫了幾聲,不見人應,差役遂跳上船去,亦是空無一人。
等到一整壇酒下肚,劉伶身子終於開始輕飄飄起來,酥軟的暖流游遍全身。他既略略有了醉意,便如往常一般,先起身去如廁。
自山濤出仕,便不再參与嵇康等人的聚會。而王戎則是最早離開竹林之遊的人,倒也不是他自己有意疏遠,而是早在七賢聚首時,他便倚仗家族盛名,與當權者親近,時常遭到阮籍的冷嘲熱諷,被其稱為「俗人」。諷刺得多了,王戎自己臉上也掛不住,乾脆不再出現。
紡織忙將酒杯斟滿,又問道:「聽說劉先生夫人是朱相士唯一愛女,朱相士生前未收徒弟,也未將相術傳給朱夫人,只將著述《原君書》傳給了她,是這樣嗎?」
劉伶不便當眾提及黑衣男子及灰衣女子沛娘之事,只道:「我喝得有些醉了,就順道跑去花園發酒瘋了。」又問及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沛娘也可以用後來店家馬昭進入朱葛恪房間的方法,以劍伸入門縫,斬斷門閂進入,朱葛恪本人已中迷|葯,不會因此而驚醒。但南一房間與朱葛恪房門正對,亦住有房客,馬市客棧又是大店,晝夜有夥計值守,走廊通宵點有燈火,沛娘公然來到朱葛恪房前,斬門而入,聽起來比攀爬屋柱后連續經過兩扇窗戶還要冒險。
向秀是「竹林七賢」中唯一不喜飲酒者,聞言不禁咋舌,道:「我竟是不知現下買酒不是論斗,而是論車了。」劉伶笑答道:「酒者,聖人賢人也,聖賢當然是越多越好,車載勝過斗量。」
張小泉道:「怎麼了?」劉伶道:「沒什麼,我妻子一直說老宅有殺氣和血腥氣,張鐵匠可得小心些。」張小泉笑道:「那我愈發要去住住了,我可不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