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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蜂群 第六章

第二部 蜂群

第六章

得了流感的人散播病毒——排出可以感染其他人的病毒——一般在感染后的7天內。之後,雖然他們還會繼續咳嗽、打噴嚏,卻不會再傳染給別人了。像哈斯克爾這樣人口稀少且地處偏遠的地方,病毒很可能在傳播的途中就死掉了,因而不會再擴散到外面的世界。然而,有種情況例外,那就是在戰爭期間。
但在1918年1月末至2月初,邁納有了其他令自己感興趣的事。有個病人表現出的癥狀雖然普通,但強度卻不尋常:劇烈頭痛和身體疼痛、高燒、乾咳。一例接一例的同類病患先後在薩坦塔、薩布勒特、聖菲、吉恩、科普蘭,甚至更偏僻的牧場中出現了。
就在穆迪等十幾個人在堪薩斯州吉恩縣病倒了的那一周,一個名叫迪恩·尼爾森(Dean Nilson)的年輕士兵從福斯頓軍營回到了家鄉吉恩,福斯頓軍營地處500公裡外的賴利堡軍事保留地。《聖菲巡視報》寫道:「迪恩看起來很適應士兵生活。」當然,離開吉恩后,他又回到了軍營中。當歐內斯特·艾略特離開了哈斯克爾縣的薩布勒特去福斯頓軍營拜訪他的兄弟時,恰好他的孩子生病了;在艾略特回家之前,他的孩子就得了肺炎。2月21日,科普蘭地方報紙稱:「幾乎全村人都得了流行性感冒或者肺炎。」2月28日,當約翰·博頓(John Bottom)離開科普蘭前往福斯頓時,報紙又報道說:「我們預言約翰將是一名很棒的士兵。」
《公共衛生報告》(Public Health Reports)是由美國公共衛生部發行的周刊,警示衛生官員們注意所有傳染性疾病的爆發,不僅是在北美洲和歐洲,還在世界各個角落——如西貢(現胡志明市)、孟買、馬達加斯加、基多等地。它不僅追蹤黃熱病和鼠疫等致命疾病的情況,還追蹤其他尚未構成重大威脅的疾病,尤其是發生在美國的比如腮腺炎、水痘、麻疹等疾病。
邁納使出了渾身解數對付這種疾病。他提取了病人的血液、尿液、痰液樣本,用兒子幫他改進的實驗方法進行研究,翻閱了他所有的醫學書籍和期刊,召集了他們地區為數不多的幾個醫生。他還與美國公共衛生部取九九藏書得了聯繫,但未得到一點幫助或建議。與此同時,他或許還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試用了白喉抗毒素,甚至可能用了破傷風抗毒素——任何可能激發體內免疫系統抗擊疾病的東西,但都沒有效果。
當地報紙《聖菲巡視報》(Santa Fe Monitor)顯然很擔心戰時的士氣受到打擊,所以很少提及死亡,但在內頁會有報道:「伊娃·范奧斯汀(Eva Van Alstine)夫人得了肺炎,但她的兒子已經能下床了……林德曼(Ralph Lindeman)依然病重……在姐姐伊娃生病期間,伍戈哈根(Goldie Wolgehagen)還在畢曼商店工作……據悉穆迪(Homer Moody)病情還很嚴重……歐內斯特·艾略特(Ernest Elliot)的小兒子默丁(Mertin)也得了肺炎……我們很欣慰地告訴大家,赫西(Pete Hesser)的孩子們正在逐漸康復……考克斯(J. S. Cox)夫人已有所好轉但還很虛弱……麥康納(Ralph McConnell)這周狀況很糟糕。」
邁納行醫的範圍超過方圓數百公里。也許這正是邁納喜歡的:廣闊的天地,極端的氣候,荒涼的風有時猛刮如飛彈,行醫時花費在路上的時間。看病途中,他有時騎馬或坐馬車,有時乘汽車,有時搭火車——列車長會等到他來了再開車,冬天時站長還會破例讓他進辦公室,邊烤火邊等車。
流行病學證據表明,一種新的流感病毒早在1918年就發源於堪薩斯州哈斯克爾縣。證據還進一步表明,這種病毒向該州東部蔓延並進入了一個大型軍事基地,從那裡擴散到了歐洲。之後又席捲了北美洲、歐洲、南美洲、亞洲和非洲,甚至波及太平洋上與世隔絕的島嶼,發展到了全球範圍。病魔所經之處,隨風飄蕩著哀悼死者的悲慟哭聲。這些九九藏書證據是由邁納(Loring Miner)博士提供的。
但邁納嗅出了其中非同一般的氣息,這場疾病的爆發非常危險。於是,他正式向國家公共衛生官員發出了警報。
然而,後來這種疾病消失了。到3月中旬,學校重新開始上課,健康的孩子們都來上學了,人們也都回到工作之中,大家的話題又重新回到了戰爭上。
那裡也經常發生內部衝突,特別是福斯頓軍營和賴利堡軍營有了不同的指揮官之後。掌管軍營的巴盧(C. G. Ballou)少將致信華盛頓,衝突才得以平息。巴盧在斯莫基希爾河邊的平地上建立了一個他稱之為「特種兵訓練場」的場所。實際上,那裡是基地三個馬球場中最好的一個。賴利堡的指揮官(只是個上校)在旁邊建了一個郵件臨時堆集處。少將請求並獲得了「指揮整個賴利堡軍事保留地」的權利,那個上校被解除了支配權。
與此同時,福斯頓軍營正源源不斷地向其他美軍基地及歐洲提供兵力,那些士兵的工作就是去殺戮。此時,他們具備的「殺人」能力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作為全國第二大軍營的福斯頓軍營,通常駐有56 000名新兵。斯莫基希爾河和里帕布利克河在交匯處形成了堪薩斯河,營地就建在這裏。和其他訓練營地一樣,福斯頓軍營是1917年在幾周內匆匆建立起來的,是一個訓練年輕人備戰的地方。
這是一個典型的軍營,剛成年不久的新兵對即將成為正規軍還有一種特有的緊張。一次,當唐納利(John Donnelly)少校由於超速駕駛被憲兵隊攔下時,他向指揮官辯解說:「有好幾次,我在軍營旁的那條路上看到士兵沒有敬禮而去糾正過他們。我的責任心令我不能視而不見,而他們也沒有任何理由不行禮。可能我當時的態度不當,導致這些憲兵對我產生了一種不肯服從的報復和仇恨心理。」
韋爾奇的觀點在邁納身上也得到了體現:醫學教育的結果要好於體制。雖然是個早在疾病的病菌學說建立之前就已行醫的鄉村醫生,邁納很快接受了這些知識,跟上了這個九_九_藏_書行業中驚人的前沿發展步伐,並在他的辦公室內建立了一個實驗室,學習如何使用新的抗毒素治療白喉和破傷風。到1918年,邁納的一個兒子成了一名接受過完整科學教育的醫生,並加入了海軍。邁納以擁有學識而自鳴得意,並總是陷入對各種問題的苦思。他的病人們認為,即使他醉了,也比某些清醒的人好。
這是一片充滿極端的土地。乾旱厲害的時候,錫馬龍河河床開裂,見不到一滴水。以至於諸如「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雨量達到了7毫米,這實在令人欣慰」之類的新聞也上了1918年2月當地報紙的頭版。但有時候又暴雨連連,造成水災,就像1914年那場洪水,淹死了許多人,還衝毀了當地第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擁有30 000頭牲畜的農場。到了夏天,火辣辣的太陽似乎可以把大草原曬白,高溫烘烤著地面,熱浪令光線也在扭曲顫動。到了冬天,可怕的狂風橫掃幾百公里,將風寒指數拽至-50℃,整個地區彷彿被冰凍起來,如西伯利亞大草原般寒冷蕭瑟。還有風暴,狂烈的風暴,從龍捲風到令人完全迷失方向的暴風雪在整個地區肆虐。這些自然界的極端現象每季都在發生,但有一種極端事件只出現了一次。
於是,士兵們違反了軍規——為了健康原因而制定的詳細說明每人該有多大空間的規定。因為沒有足夠的衣服、被褥以及供暖,許多人在床上擠作一團,被迫在火爐邊蜷縮擁擠著,盡量挨得更緊密些。
邁納經常遇到流感患者,他將這種疾病診斷為流感,但從未見過這樣的流感。病情惡化非常迅猛,有時足以致命。這種流感能致人于死地。不久,邁納的諸多病患——都曾是縣裡最強壯、最健康、最精力充沛的人——就像中彈一樣,突然被這種病擊倒了。
後來的數據表明,哈斯克爾死亡人數與全縣人口的比率,僅僅是下半年流感在美國全面爆發時造成的死亡率的零頭。
從哈斯克爾縣徵召進軍營的人在福斯頓接受訓練。兩地間有一股雖小卻時常往來的人流。
1918年上半年,邁納提出的「嚴重型流感」的警告是那本雜誌上唯一涉及世界各地流感的內容。那年春季read.99csw.com的其他醫學雜誌也刊登過關於流感爆發的文章,但都是在哈斯克爾縣流感發作之後出現的,也都沒有作為公共衛生預警信息發布。哈斯克爾縣是1918年首先突發流感的地方,而且預示著一種新型的、可感染人類的強流感病毒產生了。
那時,邁納已經被由這場疾病所帶來的無數病患的巨大工作量壓倒了,他已顧不上其他事情了。有時在寒夜中,他就在車中睡覺而任由馬自己走回家——馬車相較汽車的優勢之一。或許他懷疑過他所面對的就是雅典的瘟疫——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一場神秘疾病,摧毀了整個城市,令1/3人口死於非命。
3月4日,福斯頓軍營的一個炊事兵在病號檢閱時報告得了流感。三周之內,有1100多名士兵病重,必須送往醫院治療,還有分散在基地各處的幾千人(具體人數沒有詳細記載)需要醫務室處理。237人罹患肺炎,約20%住院,但只有38人病亡。雖然這高於一般的流感患者死亡率,但還不足以引起重視,比哈斯克爾縣的死亡率低很多,與即將到來的大流感爆發的死亡率相比,更是很小的一部分。
在這裏,土地、莊稼、牲畜就是一切,肥料味就是文明的氣息。農夫們的房子離豬圈、雞鴨舍很近,到處都是牛群、豬群和家禽,還有許許多多的狗。而狗的主人必須教會自家的狗不去追趕別家的牲口,不然它們會被槍打死。
福斯頓軍營在另一方面也是典型的。1917年與1918年之交是歷史上最冷的幾個冬天之一。軍隊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實,福斯頓以及其他軍營里「兵營和帳篷非常擁擠,暖氣供應不足,也不可能給士兵提供足夠的禦寒冬衣」

然而,邁納還受著這場疾病的困擾而不能自拔。驚魂甫定后,他不僅為當地的人們擔憂,也替其他地方的人操心。流感既不是一種「值得報道的」病——法律沒有相關文件要求醫師向衛生局報告這種病——也不是一種會令任何州或聯邦公共衛生機構繼續追查的疾病。

所有的流感病毒都不斷地發生變異。福斯頓軍營流感爆發的時間有力地表明,突發的大流感來read.99csw.com源於哈斯克爾。如果哈斯克爾是病毒的發源地,無論誰將它帶到福斯頓,都只是帶來了一種溫和型病毒,但這種病毒完全有能力變成致命的病毒類型。
堪薩斯州哈斯克爾縣位於道奇城西部,牛群從得克薩斯州趕到這裏也到了盡頭。1918年時,無論是在地理上還是時間上,該地離真正的西部蠻荒之地都相去無幾。視野里是一望無垠的荒蕪平地,毫不誇張地說,這個小縣城是用泥巴修起來的。土蓋的草屋很普遍,為數不多的幾個郵局中,有一個就坐落在郵政局長的草屋裡。這位局長每周一次騎馬往返40公里,到聖菲縣去取郵件。哈斯克爾縣三三兩兩地分佈著一些木屋,看上去有一種10年之後將成鬼鎮的死氣沉沉——現今只留下墳地見證著它曾經存在過。不過附近的小鎮還是有生氣的。在科普蘭,斯特賓斯兌現商店出售食品、鞋子、乾貨、器皿、五金、工具、油漆、顏料等東西。而在薩布勒特,由於沒有銀行,卡芙(S. E. Cave)提供不動產貸款,從中收取7.5%的利息。
邁納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畢業於西部最古老的大學——俄亥俄州雅典市的俄亥俄大學,是一位傾心於古希臘的古典主義者。1885年,他曾到過哈斯克爾。儘管和這些邊遠地區的居民有著截然不同的背景,他依然非常適應這個地方,並且過得很好。
邁納在很多方面都算得上一個大人物:他體格魁梧,臉型瘦削,留著一撇八字鬍,說話粗魯,對笨人笨事都缺乏耐心——喝醉時更甚。離經叛道也是他的偉大之處之一。邁納已經多年沒邁入教堂一步,雖然他定期重讀希臘名著,卻仍然不遵守禮節,用餐刀吃豌豆。在牧場的30年間,除了醫學,他在其他方面也小有建樹。在共濟會中,他是個受人尊敬的老前輩,擔任過縣民主黨主席,做過縣驗屍官,還是縣衛生官員。他擁有一家藥店和一家雜貨店,希望他的病人們在這裏買東西。他的妻子出身於堪薩斯州西部擁有土地最多的地主家族。哈斯克爾縣也有它的社會秩序,在戰爭期間,邁納的妻子憑藉她的社會地位當上了縣紅十字婦女工作委員會主席。當她要求做某件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對她說不。當地絕大多數婦女都參与了紅十字會工作,那是真正的工作,艱苦的工作,幾乎跟農活一樣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