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

2

「她在這兒把我差得團閉轉,讓我累得半死。要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她該怎麼辦呢。」
他說,「我有相當豐富的專業工作經驗,夫人。我也繼承了鮑頓家的人喜歡非體力活兒的愛好。」她大笑,他也大笑,父親大聲地告訴他們說:「上帝保佑你們,孩子們!是啊!」
「是的,他肯定會來的。」他會總結道,像是這點上的不確定性與信中的措辭有關。兩個星期過去了,又過去了三天。然後傑克打來了「電話」。父親親口和傑克說了話,親耳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後天就到這兒!」父親的耐心照舊,而焦慮變成了憂慮。「我相信一定是很嚴重的麻煩才耽擱了歸程!」他說,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又讓自己恐慌起來。又過去了一個星期,來了「第二個電話」,又是說他過兩天就來。又過去了四天,他到了,站在後門廊上,一個穿著棕色西裝的瘦男人。他拿帽子輕輕拍著褲腿,像是決定不了到底是敲玻璃窗,還是轉門把手,還是再次轉身離開。他注視著格羅瑞,彷彿突然記起了眼中釘或是絆腳石,忘了掩飾一下,直愣愣地看著她。她是他沒有考慮在內的問題。他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看到我,她想。他不高興看到我。
傑克說:「午飯。」
傑克順從地笑了笑。父親開始飯前謝恩禱告時,他把一隻手托在了前額上。「感恩的事如此之多,言語不能盡意。」老人陷入了一種類似微睡的狀態中,過了會兒他說,「阿門。」他打起精神,又有了調皮的神情,拍了拍傑克的手。「好,」他說,「好。」
他的父親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他擦了擦眼睛。「可真太好了!」他說,「格羅瑞會告訴你的,好些天我醒著睡下都打了領帶,而你竟撞上我穿著睡衣!幾點了?差不多十二點了!啊!」他說,將頭在傑克的翻領上靠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說,「格羅瑞會幫我一下的。我去穿好鞋子,梳好頭髮,很快我就會變成你能認出的模樣了!不過我想是聽到了你的聲音,等不及想看你一眼!是啊!」他說,取過手杖,開始往門道走。「格羅瑞,幫我一下吧。等你把咖啡煮好了。」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還有額頭。祖父曾經碰到過一位顱相學者。那學者發現坐落在祖父搖搖欲墜的鼻樑柱上的頗有分量的寬闊前額非常值得稱頌,以致祖父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嘗試了玄學,還甚至考慮競選公職。幸運的是,他是那類會注意到別人的鼓勵有所保留並能明白箇中原因的人。不過,祖父確是讓人給他拍了照片,而且還拍了三次,兩次是側面,一次是正面。這套深褐色的三聯照嵌在四角有月桂花環的金色相框里掛在客廳,像是一份榮譽證書,也像是一張課本上的插圖。那張正面照上,他深褐色的眼睛仍舊閃耀著歡快而又強烈的自信——他深謀遠慮,給後代留下了相當好的經濟基礎,是個精神和才智上都健全出眾的人物。他呈現給世人的面容特徵,不管無知的旁人怎麼想,原來毫不憂鬱乖張——或許也能看得出為這一發現的高興。他過了好多年才有子嗣,也就是他們的父親。他是一個雙方都慎之又慎締結的婚姻的唯一的孩子。對聯姻的謹慎態度可說是雙方表現出來兩者相配的最清楚的證明了,至少故事是這麼流傳的。不管怎樣,這麼健碩的一顆頭顱,里很可能寄居著天才,不過無論是祖父還是他的後代,至今為止大腦袋裡寄居的是才幹,有的精明狡猾,有的極具道德良心,另一個則有很高的藝術素養,但共同點就是頗具才幹。隨著自己的容貌在代代相傳中變了樣,他可能發現自己的希望也越來越弱了。他的後代都很慶幸沒有遺傳他那有時據稱與貝多芬相近的容貌,越不像越慶幸。不過必要時,的確也可以這麼想想以求安慰——那可能是天才的傾向留給他們的印記呢。從顱相和面相上說,傑克和他們每個人一樣,他自己也必然知道,可以稱得上是有特點,也與眾不同。或許那正是為什麼他看她時,看上去有點嘲諷。他知道她看他時的興趣所在。是呀,他像是在說,瞧瞧,這張我們都開過玩笑、為之傷心過、勉力而為的臉,這張端正的臉。這張臉陌生的樣子是不是讓你不安了?看到這張臉上的疤痕和倦態,你是不是驚訝了?
格羅瑞經常琢磨鮑頓家的人非常相像這一點。霍普是家中公認的美人,也就是說,鮑頓家標誌性的鼻子和額頭在她臉上不太明顯。其他所有人,如母親所說,則是長相端正的。他們都從胖乎乎小天使般的嬰兒期過渡到普普通通的兒童期,然後是瘦高的青春期,再過渡到鮑頓家特有的成人期——對此母親用特點、與眾不同這些詞來安慰他們或是讚美他們,霍普是唯一的例外。青春期就是眼看著不起眼的五官極細微地偏了偏的https://read.99csw•com過程,眼看著鼻樑微微拱起了一塊,下巴稍稍變得狹長了點。格羅瑞的臉也同樣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她還記得當時的驚惶。
「行啊。」她說。她切好了肉,第一塊給了父親,第二塊給了自己,第三塊給了傑克。「那片上面還帶著點紅。」她說。
「謝謝。」他說。他把襯衫漂洗乾淨了再絞乾,又仔細又熟練,然後把襯衫拿到外面,抖開來夾在晾衣繩上后,在後門廊的台階上坐下來開始抽煙。嗯,讓他抽根煙吧。他穿著汗衫,在陽光下眨著眼睛,按著他自己的不受干擾的獨處觀念行事,把住處當做家庭旅店。他進屋時,謝絕了一塊蛋糕,接受了一杯咖啡。他拿了杯子和她給他的報紙去了自己的房間。
「很抱歉我來晚了。我想打個電話來著,可是汽車不等我就開走了。」

「然而,我在想是什麼將我們帶到上帝的面前,可能是悲傷或是病痛——是某種麻煩。是疲倦。就是那樣,幸虧在那時候知道我們有一位天父,他最高興的事就是歡迎我們回家。真是那樣。不過,從人的角度來講,那些麻煩還是那些麻煩,那些悲痛還是那些悲痛,天父得知曉這點。他沒法不知道。因此,即使天賜的大福也含著悲傷,理解這一點可不容易啊。」他看起來像是在沉思。
他走進門,停了下來。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看上去頗為猶疑的,像是擔心自己自作主張了,又像是在別處他會更快樂一點。他看著像過去的傑克。父親肯定也這麼想,因為看到傑克他顯然動情得很。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進來吧,孩子。坐下來,坐下來。」

「當然,你休息一下。我來找阿司匹林。」她說,「像是早年的日子了,幫你偷偷拿著一瓶阿司匹林上樓。」她是當做一個笑話講的,但他給了她一個受了驚的眼神,她覺得這麼說很對不起他。
「我希望你覺得舒服,」她說。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他從來不曾提高嗓音說話。小時候玩捉人遊戲時,他會溜走,離開屋子而沒人注意到,因為他太安靜了。然後有誰會叫他的名字,那是第一個注意到他不在的人,接著遊戲就解散了。叫他是沒用的,他想回來時就回來了。不過他們還是會找他,彷彿現在的遊戲成了找到他正在幹壞事。連父親也試過了,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在樹籬和柵欄背後找,還往樹上去尋他。但壞事已經做了,他們還在繼續找他,他卻回家了。有一次,他的離開終結了一場槌球遊戲,而她難得一次快要贏了,她實在氣惱極了。等她知道他回了家,她咚咚地走進他的房間,大聲說道:「你有什麼資格這麼乖戾!」
接下來是連著幾個星期的煩惱和混亂,要對付老人的期待和焦慮,之後要對付他的失望。每一種情緒都令他坐立不安、失眠躁怒。她整天整天地哄著父親吃一點東西。冰箱和食品儲藏室里堆滿了所有他認為自己記得的傑克喜歡吃的東西,他疑心格羅瑞過早地想要放棄等待,拿避免浪費當借口把東西全吃了。於是,除了一碗燕麥粥或是一隻水煮蛋,他什麼都不吃,而一邊讓奶油餡餅上的酥皮發硬了,生菜發蔫了。她擔心,要是傑克不來,她該拿所有這些東西怎麼辦呢?和心碎的父親一起坐在一桌變質、受辱的宴席前,這個念頭讓她受不了。但她還是想到這個念頭,為了提醒自己有多生氣,而生氣又是為著什麼理由。事實上,她已經計劃好在夜間把食物以鄰居家的狗能吃的量一點一點地偷運出去,因為這些食物已經放了太長時間了,不合適給鄰居吃,而且這些沾染著心酸和痛苦的食物,無疑鄰居也是會餵給狗吃的。
他對她笑了笑,將額上的頭髮拂上去,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自己讓他心生隔閡了,甚至還傷害了他。那時她才九歲十歲光景,仍舊是他可以開玩笑或是對之不屑一顧的小妹妹。她的質問在自己聽來挺像個成人的,或許他也這麼認為。聽起來不是不傷人,而這讓他們倆都吃了一驚。從那時起,他的戒備也包括了她——一個小小的變化,但無疑是免不了的。
「我是支持斯蒂文森的。」傑克說。
二十年足夠漫長,足以讓一個比她這個哥哥要熟悉得多的人成了陌生人。而現在他就在她的廚房裡,臉色蒼白,局促不安,根本沒法接受盛情替他準備、恭候多時的美食。即使那些食物很快會變色變硬,成了他言下之意中最糟糕的「午飯」,而那個詞本身就夠難聽的了。
傑克小心翼read.99csw.com翼地將手臂環住了父親的肩,像是害怕老人的瘦小和衰弱,又像是為此覺得尷尬。
「一點都不麻煩,」她說,「我只是很高興你來了。」
禱告時,她應該閉上眼睛,或者至少是低下頭。但傑克在那兒,就在桌子對面,研究著自己的手,然後抬眼看看餐廳里各種古怪的東西,讓人覺得壓抑的窗帘,燈座上俗麗的玻璃滴珠,就好像是老人說話的聲音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哪兒了。碰上她的目光時,他微微一笑掉轉了頭,很不自在。那種逃避,為什麼在他身上卻像是高雅?如果他不是那麼多年來家人心上的一塊重石,心照不宣的缺席者,像是一則憂傷的故事里的英雄,他在她眼裡又會是什麼樣子,她又會怎麼看他呢?在她眼裡,他應當是俊美的,然而他卻不是。他有一張鮑頓家標誌性的瘦長臉龐,還有疲倦的眼睛和中年粗糙的皮膚。像是為了避開她的注意力,他把手托在額上,然後可能是因為手在發抖,他垂下手擱在了腿上。她很高興他說了「阿門」,也很感激。父親向主禱告時,總是言詞懇切——來自心靈的最深處,他有時會這麼說。來自如許多的悲傷,將他們都籠罩起來。
「到現在都已經硬邦邦的了。」她說。
「他在這兒寫著『一陣子』!一陣子可以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封令父親哭泣顫抖的「信」來了之後,他們有了傑克的地址。怕第一封信萬一走丟了,父親又寄了一封簡訊和一張小支票。他們等待著。傑克的信攤在早餐桌上,晚餐桌上,燈台旁,安樂椅的扶手上。有一次他把信折起來放好了,是埃姆斯牧師大人過來下棋,可能是因為他不想信上落下一個懷疑的眼色。
「我去幫爸爸刮臉,然後會替你把剃鬚刀拿來。杯子在老地方,勺子也在老地方。咖啡好了,你自己倒吧。」
「我給你拿了些毛巾來。」

「謝謝你。你真好。」
「反正是晚上吃的,」她說。她覺得他像是鬆了口氣。「傑克可能都累得不感到餓了。昨晚一整夜都在車上。我們應當給他個三明治,讓他休息去。」
「謝謝,」他說,「我自己來。」他仍舊站著,手裡仍握著帽子。他就是那樣,知道自己必定惹上麻煩時,就舉止得體,謙恭有禮,裝得一本正經的樣子。她聽到以前有人這麼說他,是教堂里的一位女士。他清了清嗓子。「有沒有我的信件啊?」

父親說:「不必道歉,傑克!你到家才幾個小時,而我讓你向我道歉了!不行!我們不能那樣兒,可不是么!」他把手很溫柔地搭在傑克的肩上。「我還讓我們的晚餐涼了!你來切肉好嗎,傑克?」
父親看了他一眼。「你臉色蒼白。是的,我看出來了。」
「我沒事兒。我的臉色總是蒼白的。」
餐廳和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樣,一成不變。不過,餐廳給人的壓抑感很容易就可以改變的。百葉窗上的蕾絲窗帘外又罩了一層紫紅的窗帘,她花一分鐘時間就可以把這層窗帘取下來。圍了一圈淡紫色的說不清是鰭狀的扇狀的還是葉狀花邊的紫紅地毯也可以揭掉。餐櫃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是為了表示對饋贈者的感謝,而這些人現在大多已經歸天了。這些玩意兒也可以清理掉,瓷質的貓貓狗狗還有鳥雀,乳白玻璃的果盤。但是,在這個永遠是夜晚的肅穆之地,每一次家庭的歡慶都在這兒舉行。傑克若是能及時醒過來,他們也會在這兒慶祝傑克回家。父親起來穿好衣服半小時后,他說:「你要不去敲敲他的門吧。」隨即他們就聽見他走下樓梯的聲音。
他看了看她。「電話是在一家酒吧里,」他輕聲就事論事地說,「要不是丟了包,我會梳洗清理一下的,剃鬚刀在那包里。」他有點擔心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楂兒,彷彿那是一處擦傷。他對這類事向來都比較講究。
他還能上哪兒去?「他在這兒。在睡覺。」
她選擇在那兒了嗎?在那幢房子里,在基列。不,她當然不會選擇在那兒的。父親需要照顧,而她,像地球上的每個人一樣,得待在某個地方。待在某個地方只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那可真是件窘事!所有那些年的工作,到頭來卻看不出什麼成效。不過你隨遇而安,這點受人尊敬。知道別人對你的需要是一樁幸事。而這個男人,怎麼可以不知從哪兒流落到這兒,在屋子裡佔了房間,在餐桌上佔了位子,卻讓她覺得自己是被勉強留下來的?儘管事實上,他的言談舉止間沒有自以為是的傲慢,有的只是勉為其難的聽從。顯然,他也不是選擇要在那兒的。這一點明顯得讓她覺得有點惱人。當然,一個成年男人要一個自己的房間這事沒什麼出奇的,特別是因為他在這屋子裡幾乎是個陌生人。也因為他幾乎算是個家裡人。她走到read.99csw.com花園裡。落在肩上的陽光讓她平靜了下來。南瓜長出來了。她要再看看種了大黃的那塊地。她彎下腰拔了一兩棵雜草,然後拿了鋤頭,開始清理準備種西紅柿的地塊。她一向喜歡太陽下植物濃郁的氣息,還有鳥喙似的小小花朵。花園給了她很好的理由不去別的地方,不做別的事,而花園需要她的時間也總是比她能勻出來的更多。
她說:「這一回,不會介意的。」
他們倆一起喝著煮壞的咖啡,父親坐在窗邊的莫里斯椅上,看報紙上登的國際局勢。他們之間差著五歲,中間還隔著泰迪和格雷西。除了不時地揉揉她的頭髮,他對她從來沒什麼興趣。所有那些事發生的時候,她是唯一在家的孩子,可這不是她的錯。她看著他,這個男人開始讓她更多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他似乎有點尷尬。儘管她知道他巴不得她掉過頭去不看他,她卻做不到。他兩隻手捧著杯子,但杯子還是顫抖著。咖啡濺了出來滴在袖子上,他惱怒地退縮了一下。她心想,父親真是好心啊,給他時間讓他恢復一下。她說:「你在這兒受到無與倫比的歡迎,傑克。你在這兒,你不會知道這對他意味著什麼。」
「沒關係,你可以用爸爸的剃鬚刀。坐下來吧。我來給你煮點咖啡。」
傑克說:「過了這麼多年,我猜他仍舊知道我什麼時候宿醉未消。」
她走進屋子,看見傑克正在廚房的水槽邊洗衣服。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那個戒備而微微有點尷尬的神情,彷彿他們是兩個陌生人,擠到了一個角落,看到了表面形象背後的樣子。「我快洗好了,」他說,「馬上會讓開的。」
她開了門。「傑克,」她說,「我正要放棄等你了。進來。」如果在街上碰到,她不知道還會不會認出他來。他臉色蒼白,鬍子拉碴,眼睛底下有一道疤痕。
等著他來的這段時間,格羅瑞預演了幾回憤怒的爆發。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近人情!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這句話成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薄情、殘酷、歹毒,等等。她開始希望他會來,這樣她能告訴他自己真實的想法。她當然很生氣,那些香蕉麵包在儲藏室里變壞發臭。你有什麼權利!她怒火中燒,因為她知道父親祈禱的只是傑克會回來,傑克會留下來。
格羅瑞說:「你來點蠟燭吧,傑克。」她進廚房去拿烤牛肉,回來時看到他們倆在燭光里默默地坐著,父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傑克在把玩紙板火柴。二十年前,在那間屋子裡,他們私下談過一次話。她應當想到這一點的,應該安排在廚房裡吃晚飯的。
他紅了臉,但呵呵笑了。從另一間屋子傳來報紙團皺的聲音,然後他們聽到手杖還有那雙正式的皮鞋的聲音。這鞋子一擦就鋥亮,這輩子是穿不壞的。父親出現了,眼睛裡帶著調皮的神情——他感覺自己狀態極佳時總是會有那樣的神情。
「感覺舒服點了。」他說完抖了抖茶巾,在水槽上方的橫檔上掛好。上面綉著星期二。
「進來呀,當然。你沒法想象他有多擔心呢。」
隨後他們聽到床咯吱咯吱地響了,父親嚷嚷道:「我們有客人了,格羅瑞!肯定沒錯!好極了!」接著他們聽到穿著拖鞋的腳步聲和手杖聲。
「你沒妨礙我什麼。不過你要願意,可以把要洗的衣物放在洗衣籃里。對我來說沒什麼兩樣。喜歡的話,我也可以告訴你洗衣機怎麼用。」
等烤餅也上了桌,她坐了下來,老人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向主禱告。「親愛的父,」他說,「您的愛,您的力量,從未改變。在您的眼裡,我們也不曾改變,依舊是您深愛的孩子,無論我們的肉身會怎樣敗壞疲憊——」
「我挺舒服的。謝謝你。」
「我還好。」他說。
格羅瑞把傑克帶到樓上為他準備的房間里。他們仍舊管這個房間叫盧克和泰迪的房間。她告訴他不讓他睡先前住過的那個房間了,他說:「你真是好心。」父親待她也是同樣的好心。半個小時后,她上樓來給他送幾條毛巾,傑克已經把衣服掛好了,把六七本書放在梳妝台上面兩個有林肯雕像的書擋間。他把兩代人看過的十卷吉卜林放在柜子的角落裡,又從自己的老房間取了一張圖片,放在矮衣柜上的書旁。那是一張加了相框的河流和樹林的照片。他會想到做這件事,看來是搬進來安頓了。
而現在她站在這兒,為了把毛巾放在她費了很大力氣為他準備好的房間里而覺得難堪。那房間空了很久,好像放幾件襯衫、幾本書就對這個地方有了不可侵犯的權利,而她跨過門檻就是犯了法。生氣也沒用。他會想到她在找什麼?當然是酒了。把她想成那九-九-藏-書樣,多羞辱她呀。但話說回來,如果她真是在搜索他的房間,那對他又是多大的羞辱。那念頭她原本想都不會想到的,但是他不知道。這下她發現自己幾乎認定了哪個角落藏了一瓶,床底下或是那堆吉卜林的書後面。她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跨入那個房間一步了。
他絞乾了茶巾,上上下下地擦乾身體。他很快意識到她也在場,轉過身看她。他放下了捲起的袖子,扣好扣子,將額上的頭髮拂了上去。是被她看到自己如此毫無防備覺得尷尬了,她心想。
可以了。她的想法是,如果她的聲音有了一絲尖刻或是一下子失去了耐心,自己可以少為此擔心了。
在以前住過的鎮子,她有時候會在街上看到個人,想著,「不是,那不是傑克。他身上有什麼讓我想起了傑克?」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后,喚起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久久縈繞不去,「只不過是那人的大步子,只不過是他側著腦袋的樣子。」她有時候會走過街去,在陌生人的臉上找尋與傑克的相像之處帶來的滿足感。被人冷冷地盯了一下或是戒備地掃了一眼,那種眼神有點兒像他的;也有一點點的開心,那種眼神是很像他的。她一直都記得離上次見到他有多少年了,也一邊修正自己記憶中的他,因為那時他是多麼的年輕。好像這些年來她都準備著遇見他時,還會認得他,而他就在這兒,緊張而戒備,讓她想起的更多是那些不知名的陌生人,而不是他本人。
「你應該給爸爸打個電話的。」
「神聖的父,」老人說,「在等候這樣一個夜晚的日子,我已經將這回禱告在腦海中演習過千遍了,這是感激和喜悅的禱告。因為我一直都知道這個時刻會到來的。可是現在我卻發現言不盡意。的確是這樣。因為在等候的日子里,我變老了。我不再記得那些禱告的原話了,但是我記得它們當時給我帶來的歡欣,那是對總有一天我會在此餐桌旁說上其中一兩句禱告的信心。如果我還活著。我原來以為我的好妻子可能也還會在這裏。我們真的很想念她。好吧,感謝主賜予我那樣的歡欣,幫我度過了艱難的時期。非常有幫助。」他歇了歇。
「你看看,她想讓你先入為主地不喜歡奶油餡餅哩!你可能會想著我們打了個什麼賭呢!」
「事實就是這樣。」
房間空空的,門敞開著,於是她進了房間把毛巾放在梳妝台上。沒錯,她的確是停了一下,留心看了下東西。當她轉過身,他就在那兒,站在走廊上看著她,對她微笑著。要是他開口說什麼,那會是「你在找什麼?」。不對,可能會是「找東西?」,因為他以為她在窺探,讓他逮了個正著。
傑克站了起來,將落在額上的頭髮拂了上去,甩落了捋起的袖口,等候著。然後老人就出現在門口了。「啊,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好極了!」
「是。我忘了咖啡了,可不是。」他穿上外套,把領帶塞進口袋。
他說:「謝謝咖啡。我去剃鬍子。」
「嗯,咖啡會醒酒的。現在他太興奮了,不過午飯後他會休息的,你可以睡一會兒。」
「不是,大人。我很抱歉——我不是想——」他把手捂在臉上,大笑起來。
「謝謝你,格羅瑞。那太好了。」
「呵,我來了。」他聳了聳肩,「我該進來嗎?」他既像是在問她的建議,又像是在問她的許可。
「謝謝,」他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她沒說他這才開始擔心這事,已經太遲了。他敬而不親,看起來遲疑不決。至少在這點上,他太像記憶中的哥哥了,她知道自己一個厲害的眼色就可能將他送走了。那會讓她所有的禱告都成空,不消說還有她父親的,那些從未停止過的禱告。如果在父親熟睡的時候,他來了又走了,她會不會告訴老人他來過了又走了?她會不會告訴父親,是她的憤怒把他趕走了,這個連進門都不情不願的乾瘦疲憊、蓬頭垢面的男人?而他已經走到了廚房門前,是從小在家裡時的習慣,因為母親幾乎總是在溫暖的廚房裡,等待著他們。他一定是想都沒想就這麼做了,循從了老習慣。像是個鬼魂,她想。
他說:「你這麼說真是好心,格羅瑞。」
父親奮勇地展開了一場沒有破壞力的抽象層面上的談話。「我深信原子戰爭的威脅是非常真實的!」他說,「在這一點上我和埃姆斯觀點不能一致!他從來沒有正確估算過在國家政治層面,愚蠢的力量有多強!他假裝要再考慮考慮,不過我知道他又會投票給共和黨的。因為他的祖父是個共和黨!這裏的人說到底都是一樣的。誰的祖父不是共和黨的?但沒法跟他論這個理。不是我不再跟他理論了。」
傑克笑了一笑,碰了碰眼睛下的疤痕。
「或許格羅瑞不介意來切一下?」
說她的名字時,他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不完全確定自己和哪個姐妹在說話read.99csw.com,或許是因為他不想顯得太熟悉了。或許是因為熟悉的感覺需要努力一下。她開始把水灌到咖啡濾壺裡,可是他說,「很抱歉,不過我能不能躺下休息一會兒?」他把一隻手捂在臉上。還是那個姿勢,她想。「按說不該這樣的。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事兒了。」
「不是,」她說,「那條茶巾快了一點。還是星期一。」
她再次為了歡迎他回家準備了一頓晚宴。餐桌上擺好了三人用的餐具,帶花邊的桌布,精緻的瓷器,銀質的燭台。餐桌已經擺了好幾天了。把花瓶放好時,她注意到盤子和玻璃杯上的灰塵,拿圍裙擦了擦。黃色的鬱金香和白色的丁香。兩樣都有點過了季,不過也還過得去。她讓雜貨店送了一塊用來烘烤的牛肉,兩磅新土豆,還有一夸脫的冰淇淋。她做了烤餅和果仁巧克力方塊蛋糕。她到園子里摘了些嫩菠菜葉,剛剛裝滿一籮,像父親常說的那樣,壓下去后滿過邊。傑克在睡覺。父親也在睡覺。那些甜甜的氣味蒸騰著,白天靜靜地過去了。
傑克輕聲地說:「阿門。」父親抬頭看了看他,他聳聳肩笑了一笑,像是為了解釋又說了一聲:「阿門。」
傑克說,「我喜歡奶油餡餅。」他瞥了她一眼。
吃完晚飯後,她服侍父親上床,傑克幫她清理了盤碟,又刷洗乾淨。她走進廚房,發現盤子差不多都洗好了,廚房也整理乾淨了。「了不得,」她說,「我得花一個小時呢。」
「嗯,是的,我是說完了,真的。我沒完沒了說個不停,真抱歉。」
她看得出父親的驚訝和痛惜。他老淚縱橫。二十年是很長的時間。傑克伸出手去,說:「大人。」父親說:「是啊,握手很好。不過,我要把手杖放一下——好了。」他把手杖掛在了桌子的邊沿后說。「來,」他說,擁抱了兒子,「你來了!」他將手掌愛撫地放在傑克的翻領上。「我們擔了很多心,很多。這下你可在這兒了。」
她做完這些事後,父親說:「我現在就看會兒報紙。我知道傑克也想梳洗一下。」
「主啊,替我們將時光和悲傷的面紗放置一邊。讓我們回歸我們所愛的人,讓我們所愛的人回歸我們。我們真的渴望他們的歸來——」
「沒有。」她走開了,幫父親穿上襪子,刮好鬍子,扣好襯衫的扣子。她想——她時常這麼想:至少我現在知道了需要我做什麼,這是件值得感恩的事。她幫父親繫上領帶,穿上外套,把他的頭髮照他自己一向梳的樣式,分開后梳到兩邊。其實沒什麼關係,沒剩多少頭髮了。
「你要是還想喝咖啡,該喝掉了。」
他答道:「看上去好極了。謝謝。」
「啊,孩子們,我相信午飯時間到了。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格羅瑞忙了些日子呢。她說你最討厭吃奶油餡餅,不過我很肯定地記得你特別喜歡。她雖然持保留意見,我這麼一說,她也就做了。」
「唔,你應該坐下來。格羅瑞不會介意伺候我們這一回的,是不是,親愛的?」
她從園子走進屋,屋子聞起來早就像極了禮拜日。想到這點她的眼睛濕潤了。那種古老的信守秩序,遠離所有的混亂和破壞。安息日安息日安息日。孩子們的身體在他們上教堂做禮拜穿的衣服里扭動不安。那些裙裝、外套和鞋子,孩子們一個接一個輪流穿上脫下,開始是太大了後來是太小了,但穿著從來沒有舒適過。他們八個,或是七個,擠在餐桌邊,有三個坐在琴凳上,一個坐在廚房的凳子上,練習著餐桌禮儀——不要張開手肘,不要晃動腿,一個小時里他們不能再繼續之前沒完沒了的相互戲弄和爭執。等著飯前的謝恩禱告,等著先給客人布菜——客人總是那些在教會裡居要職的老人,因此特別有必要禁止淘氣的行為。尊重對信條和宗教會議的談論,要等到別人對你說話才可以開口,吃完飯才可以開口。甚至還要等著母親舉起叉子才可以開始吃,而母親則總是要等到他們每一個不耐煩的舉動都收斂了才會舉起叉子。傑克會是那麼的安靜,要是他在的話。
他把包拎上了樓,再下樓時,下巴刮乾淨了,頭髮梳好了,散發著父親「陳香」牌須后水的香味。他還在扣袖扣,一邊朝茶巾努了努頭。「今天是星期二?」
「他在這兒嗎?」
她聞到咖啡已經有點煮過頭了。她突然想到他可能已經離開了,不過他還在那兒,用一塊洗衣皂在廚房的水槽里擦洗著。屋子裡總是充滿著薰衣草和鹼液的味道。她想著他會不會還記得。他把外套和領帶擱在椅背上,鬆開了領子,正在用一塊茶巾擦臉和脖子。那茶巾是祖母年邁時每天從早到晚繡的系列茶巾中的一條。算了吧。
「哦。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