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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父親說:「好的。我是羅伯特·鮑頓。這是我的女兒。」女人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走回了屋子。一個穿著藍色睡袍的女孩走了出來站在門階上,接過了嬰兒抱在懷裡。她親了親嬰兒的臉頰,注視著他們直到車子開走。

過了兩天,傑克的做法就很明顯了:他會在自己的房間待著直等到父親醒來,然後下樓來,穿戴整齊,恭敬有禮,隨侍老人左右。他對格羅瑞彬彬有禮又保持距離。他一定是留心聽著父親的聲音,或是拖鞋和手杖的聲響,因為總是過不了幾分鐘,他就出現了。想到他留心聽著,父親睡著時他待在樓上,而只有她一人走來走去,清掃撣塵,開著收音機——當然是輕輕地,總之,想到他躲避著她,這讓她覺得不單單是惱火。他讓我覺得在自己屋子裡像是個陌生人。但這不是我的屋子。他和我有同樣的權利住在這兒。於是她決定父親一看完報紙刊物,就給他送上去。他對新聞的興趣讓她小小吃了一驚。《時代周刊》、《生活周刊》和《星期六晚報》都飄到了樓上,在他的床邊堆了起來。晚上他下樓來聽小富爾頓·劉易斯的節目。她給他送去報紙和一杯咖啡,茶碟上放一塊餅乾。她想,我把這些東西給他后就走開,他會看作只是好意而已,那是一個開端。俗諺道,理解是為了寬恕。但那是不對的,爸爸以前經常這麼說。你必須先寬恕才能理解。在你能寬恕之前,你擋住了自己獲得理解的可能性。父親不止一次地在講道時引用相應的經文討論過這一點。不過他真正指的是傑克,他說話的對象是他自己和前排鮑頓家的人,通常不包括傑克,當然還有教堂的會眾。如果你寬恕了,他常說,你可能仍舊不能理解,但你做好了理解的準備,而這是仁愛的姿態。
那時她已經開車送過父親過河去鄉下了。因為剛剛才開始開車,責任感讓她很緊張;又因為突然間父母像是要依賴她,讓她興奮不已地想要保護他們。她和父親一起坐在車裡等在大門外,直到有個女人出現在一座破爛的小房子門口,把狗叫了進去。父親邁出車門,等在車旁,手裡握著帽子。然後有個男人走出來到了大門邊,兩手叉在腰上,打量著車子。這是傑克的敞篷車。他問父親:「你是誰?你來這兒,想幹什麼?」
這是他的孩子們想都不會想到的悲傷。他們也不曾想到父親的軀體會變成他的負擔,還讓他自己難堪。他很肯定自己的衰弱引起別人對他各種各樣的俯就,對此非常警覺。他迫切地想讓大家知道沒有什麼他沒注意到,一點點的事就會令他大怒不已。有好幾個月,他們兄弟姐妹七人每天電話打來打去。他已經習以為常的病痛更加嚴重了,老妻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他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埃姆斯一連幾個小時地和他一起坐著,儘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想著各種法子來緩解退休這一不可避免的打擊。如果是在不同的情形下退休,這可能會是件好事。還好,他終於又恢復了過來,接受了喪失和悲痛,繼續侍奉上帝。
過了幾天,她會發現他坐在門廊上看雜誌。有時候,她正在廚房忙著,他會把雜誌拿到廚房的桌上在那兒看。一個流浪兒,她想,正學習家養的規矩。試試看是不是舒服,掂量掂量付出的代價。於是她得體而小心地顯得毫不驚訝。有一次,她在桌子上打開了一本烹飪書,他說:「如果我礙了你的事,希望你會告訴我。」
傑克取出了棋盤、紙錢和骰子。「我是大禮帽。」他說。
「最後一個進去,頭一個出來。我得這麼做。這對爸爸很重要。」
他們聽到哐當一聲。她大聲叫道:「我來啦!」下樓跑進了廚房。父親站在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旁。他穿著晨衣,一隻拖鞋,亂糟糟的頭髮。他憂心忡忡有點惱怒地看著他們,手裡拿著大富翁棋。「我想著我們可以來玩上一會兒。一兩盤。我還是坐下來吧。」她幫他在椅子上坐好。「你知道忽然從沉睡中驚醒是怎樣的。我以為發生什麼壞事了——」隨即他就打起了瞌睡,那姿勢像是在禱告。

「隨便什麼。這不重要。他只是擔心我們不太說話。他不喜歡靜默沒聲音的屋子。」
她坐在母親的椅子里,對著一片羽毛呵氣,學會了「飄走」這個詞。傑克走進房間,帶動的空氣讓羽毛飄出了她的手掌。那時候,男孩們叫她格羅瑞包,或格羅瑞鮑,或格羅瑞鮑魚,格羅瑞哈利路亞,或小不點兒,或小辮兒。有時候他們不叫格雷西和格羅瑞,叫兩個妹妹正義和神義,讓父親有點著惱。但通常哥哥們都不理她,傑克不像其他人那樣完全視她不見。那天晚上,他站在門口,看著羽毛隨著他帶進來的風在天花板上轉著圈,然後他跳起來伸手輕輕地將羽毛抓在手裡,還給了她。「它剛剛在漂浮。」他說。她可能是七歲,那麼他是十二歲。那時候他已經是傑克了,能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獨自一人,有心情時溫柔可親,不見人影的時候令大家都焦心。接下來是那些年頭,連格雷西也走了之後,只有她和母親、父親一起在那幢房子里度過的那些讓人緊張的年頭。那時他們提到傑克時都不叫他的名字了。現在傑克就在這屋子裡,她更經常地想起那個長著雀斑的女孩坐在廚房的餐桌旁,既羞怯又大胆,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急著要回家去。那個女孩和她的娃娃。https://read.99csw.com
他臉色非常蒼白,微微笑了笑——他那種奇特而冷酷的羞愧——說:「你見到她了。」
傑克把棋子放好,鄭重其事地把地契和金錢都碼得整整齊齊的。
「這麼說吧,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大笑。「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是共產黨嗎?我是說,如果你聽信報紙上的話。」他說,「我猜你現在會想我躲在樓上看共產黨宣傳資料呢。」
棋子走了四圈后,她買了兩家公用事業公司。
「杜波依斯不是個共產黨。真的不是。」

不過,十三歲時,她很不快樂,傑克又在寄宿學校讀書,她可以喜歡什麼就想象什麼,並從中找到安慰和滿足,她後來也從不為這種錯誤後悔。相信他比實際上更好,她也是在替他辯護,對此她也不後悔。很多年過後,她聽到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的父親說:「有些事是無法原諒的。」好像是他想到面前裂開一道鴻溝,傑克在對岸,無法拯救和安慰。她覺得自己不能讓此成真,尤其是父親像是在地獄中煎熬。他已經盡了最後的力去原諒,而傑克,仍舊遠遠地在他無法援手的地方。這樣他就站在了絕望的邊緣,不論母親怎麼勸說他走開,也不論老埃姆斯怎樣祈禱佈道。
「泰迪也很高興我在這兒,」她說,「他們都很高興。」
「比我原來打算的要多上一千次。」
「謝謝。」他說。她不明白在她或是父親進屋時,是什麼讓他站起來。看上去像是恭恭敬敬,但又像是乖張彆扭——你永遠也不會看到我放鬆自在,你永遠也不會看到我毫無防備。還有他口口聲聲說的「謝謝」。說得太多,都顯得沒有誠意了,至少並不是對某次具體的好意表示感謝,像是他訓練自己單單隻注意事實,不管事情本身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當然啰,那也沒什麼錯。至少在他身上算不了錯。
「你準備認輸了?」
可能是這些話讓她好幾年來都相信他們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她能理解他,而別人不能。他們是尋常的孩子,她想——是被輕慢、被忽視的。這個想法沒有什麼真實性。傑克是儘力在哪一方面都不尋常,當然包括逃學和行為不當,然而他靠著聰明都能混得過去,老師總是這麼說來稱讚他,「要是他能把聰明用在正經事上就好了。」而她自己太認真了,所有的優等和特優等都只會被解釋成是對勤奮的獎勵。她符合狹義上關於好女孩兒的那種最完全的標準,然後她長成了童年時期所預示的那類成人。唉。
「一點都沒有。我很高興有你做伴呢。」她一直等著機會告訴他。
「不用起來,」她說,「不是想要打擾你,只是想著你可能想看報紙。」
「好,」他說,「那很好。」他看著她。「你不會邀請他們的。」
「嗯,」他說,「可憐的孩子。」
他大笑起來。「大富翁棋你玩得很多麼?」
「謝謝,」他說,「我不是真的那麼想要獨自一人。只是習慣而已。」
「除非邀請他們。」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他的「謝謝」有中止談話的效果。他可能並不是有意那樣的,剛才兩人正談得不錯呢。她決定不朝那個方向想,於是她說,「你在看什麼?」
第二天又來了一張卡片。收信人的地址一筆一畫寫得很稚拙,可能是孩子的字跡read•99csw•com。她看到了這張卡片,是因為郵遞員來早了,比傑剋期待的早。她把卡片拿到了他的房間里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臉紅了起來,但是他將沒拆開的卡片夾到了在看的一本書里,只說了:「謝謝你,格羅瑞。謝謝你。」
「我不在乎你在看什麼書。我真正在乎的只是,我們能不能像文明人一樣,生活在這屋子裡。」他們聽到床墊彈簧咯吱咯吱的聲響,然後聽到手杖落在地板上的篤篤聲。「來了,爸爸!」
「鞋子。」
每個人對這些講道都挺感興趣的。講道雖說有些重複,至少是實質上的重複,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重複也越來越頻繁了。這些講道還告誡所有人不要指望父親的嚴加管教。人們總是認為父親的管教在別人家比在自己家更有效,尤其是在牧師家裡。七個多多少少都稱得上模範的孩子,都學會了乘法表,都勤學苦練鋼琴。他們最大的過失是一些並無大礙的調皮搗蛋,父親對此似乎挺喜歡的。還有就是傑克。他什麼時候開始堅持要叫這個名字的?
格羅瑞說,「我是鞋子。」
「甘心認輸了。」
「哦,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呢。」
「我說的完全是真的。」
「教堂。」他說,「教堂里的人知道我在這兒。」
他們兒時去的教堂已經不見了,那座牆板搭的白色教堂有著陡斜的屋頂、小型的尖頂。它已經被一座花費高得多的建築取代了,樣式上極有氣勢,而規模卻不大,一角有個有雉堞的鐘樓,宏偉的入口上方有一扇圓花窗。如果有誰歷史知識混淆不清,會想象幾世紀以來的劫掠和坍塌留下了這最後一處不倒的壯觀的遺迹,而鐘樓是因為時間的流逝沉入了地下幾英尺。資金快用完時,教堂建築被重新考慮了一兩次,不過基本的效果多多少少符合了他們的希望。「仿效聖公會!」父親看到平面圖時說,「完全是跟風!」他的反對讓長者們大吃一驚,卻沒有特別在意。倒是對他的精神狀態下了小心的結論。沒有什麼比那種小心更明顯的了,因為這樣認定了小心不去傷害的那個人的情感是有問題的。「好像我是個孩子!」父親不止一次地這麼說,那是他心靈的不安突然在餐桌上得體地爆發出來。
他還站在那兒,手裡握著書。「W.E.B.杜波依斯,」他說,「你聽說過他嗎?」
她說:「不用謝。」接著又說道,「爸爸希望我們能說說話。」
他呵呵笑了,然後問:「在這兒,對你真那麼不好啊?」
「不會。」
二十年過去了。無從得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親非常生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無疑是等著他前去懇求諒解的。她這輩子再也沒見到他。天暗下來了,燈都沒打開,晚飯時間到了,又過去了,誰也沒提。父親走出餐廳,看到她坐在黑漆漆的客廳里。他說,「啊,格羅瑞。」像是提醒自己什麼事,然後上了樓。她烤了兩片麵包,乾乾地吃了下去,因為她害怕往麵包上抹奶油會發出聲響。之後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從來不曾想到過他們家會蘊藏著如此荒涼的靜寂。
「我明白。不過這是我的幸運棋。」
屋子裡有別人在場其實讓她放鬆了一點。而且看著這個人離開了那麼久之後,注意到了一件又一件的東西,又被所有的東西毫不變樣稍稍嚇了一跳,甚至有點兒覺得被冒犯,這也挺有趣的。她看到他把手擱在母親椅子的椅背上,碰一碰燈罩上的流蘇,像是要確認一下差不多已經忘了的東西還不可思議地堅持在那兒,都仍舊留在老位置上,並不是一時的幻覺。屋子裡的東西沒有哪樣是會變的,只會褪色,殘缺,磨損。祖父母一代的節儉帶來的奇迹意味著,房子和其中所有的東西到了年輕的父親手上時,可以說是「無任何負擔」。這句話也讓家裡變得擁擠而破舊。所有那些龐大佔地方的傢具和所有那些規規矩矩而又值得懷疑的品位銘記著超人的自律和遠見,不可以、九_九_藏_書也決不能被除了得體和實用之外的標準來抹殺。父母親經常說,他們是多麼的幸運,所有的需要都有供給,而他們的鄰居只能儘力靠分期付款購買需要的物品。鮑頓家一下子買了木製的大收音機,立式鋼琴、電冰箱和爐子,都是靠祖父母憑著卓越的遠見在離城十英裡外的地方給他們留下了幾英畝無債的土地,土地以雙方都滿意的租金租給了一位農民。所以說,連他們購買的物件其實也是來自先人的贈禮,因為不用掛心生活必需品,他們可以無需欠債就能享用一些樂趣和方便。當然,這享用不會早於他們的鄰居。再說節儉已成了他們的秉性,又為著小心不顯富愈加節儉了,而且令人高興的是,這與他們對熟悉的老東西的喜愛相一致。牧師家為什麼敢斗膽去擺闊氣?有八個吵鬧的孩子,一家子為什麼要費心去買會打碎的東西?母親給他們讀書時,他們坐在有厚軟墊的椅子的扶手上,或是掛在椅背上,對著長毛絨的一面又捏又拉。要是有一根羽毛尖戳了出來,他們會把它扯出來玩,小小的一截干羽毛,有時候還是整片的。他們一邊聽著故事,一邊會將印有圖案的仿皮燈罩轉來轉去,邊緣都臟污了,四邊的四束小花束上的花梗幾乎也磨光了。不消說還有地毯上的磨出來的路,還有因為使用加擦亮而顯得敝舊的大餐勺。
傑克和泰迪離家讀書去的前一個月,格雷西為了可以跟一名真正的鋼琴老師學習鋼琴,去明尼阿波利斯和霍普一起住。他們都由斯威特太太指教過。她有著綿軟的身子,壞脾氣的得意洋洋的笑,非常擅長抽打他們的手,甚至都不必打斷正在演奏的一個音階或是一段練習曲。在琴凳上她坐在他們旁邊,散發著鈴蘭花的味道,帶著副受傷的面容看著琴鍵。和蛤蟆一樣警覺,霍普說,也和蛤蟆一樣敏捷。啪!彈錯了一個音符,然後又繼續陰著臉盯著,再一下,啪!六個孩子勇敢地堅持了下去,都舉行過獨奏會,高中畢業時,已經彈得很不錯了。他們如釋重負地拋下了長大成人必經的又一樣乏味的事。有時候傑克跟著泰迪去上課,為了課後和他一起笑話可惡的斯威特太太。不過格雷西是真的喜歡鋼琴。她超標準地練習。有一次她哭著告訴父母,打手的行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於是母親就去和斯威特太太說。斯威特太太憤憤地反問:「要不她怎麼會進步呢?」不過從那時起,格雷西練習時,斯威特太太勉強控制了自己,將自己的教學手段都用到了格羅瑞身上。
父親說:「嗯,我也是個什麼吧。不太清楚我是什麼了。」他閉上了眼睛。「我想我還是先睡完這一覺,還是睡得舒服點兒。」傑克幫他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然後又回到廚房。
「嗯,是的,我聽說過了。我以為他是個共產黨。」
傑克朝他擱在床上破舊的小書看了一眼。「一個朋友給我的。」他說,「挺有意思的。」他笑了笑。
「哦。」他說,像是突然明白了她走進他的房間背後的動機。他把頭髮拂上去。「他想讓我們談些什麼?」

「我不是在暗示他是個共產黨。」她說。不過,她是在暗示。她想,要是她看看杜波依斯的書,他們可能會有些東西可以聊聊。「我去圖書館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書,不過麥克馬納斯姐妹在那兒工作,她們倆哪個我都沒法說話。」
「你是說真的?」
「我想牧師大人並沒有很多錢可花。我想這點錢可以貼補著買點雜貨。」
「當然可以的。不過他還過得去。農場有點收入。我來的時候,布蘭克太太退休了,這樣他就不用付工資給管家了。其他人也照應著他。還有教堂。」
「你上教堂。」
她說:「嗯,爸爸打算怎麼——」
他說:「可憐的小辮兒。」對她笑了笑,走出了門。
她把傑克的十美元放在常放家用現金的抽屜里。每星期銀行都有人帶來一隻信封。她注意到裏面的錢已經從五十塊漲到七十五塊了。又來了個電話說漲了錢。即使是五十塊也從來用不了那麼多。過了一星期後,她把剩下的不論多少都放在琴凳里,不為什麼,只是父親的安排與她無關,而她如果不把余錢放在別處,放現金的抽屜會滿出來。她把傑克的十塊錢放在一隻單獨的信封里。他早備好了這筆錢一定意味著他已經決定了自己能省出多少。他把錢給了她——嗯,他行事總是這個樣子,就好像房子不是他的房子,九*九*藏*書家也不是他的家。這一做法的嚴肅意味在於,他交給她這筆錢之前已經盤算了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了,而且他也必定知道這個數目除了他對別人都算不了什麼,可是驕傲還是讓他把錢交給了她。所有這些里都含著股純真。她感覺自己應當小心點,不要把那張錢當做一張普通的錢給花了。
傑克說:「這挺不容易的,格羅瑞。我知道你怎麼看我的。」
母親有一次對她說:「我相信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傷他父親的心的。」又有一次,母親把她當做大人似的說:「我從來沒見過羅伯特這麼受煎熬。讓我都怕了。」那天晚上,格羅瑞給傑克寫了第一封信。她並不清楚該要求他做什麼,只除了為了父親,打個電話或回家來一趟。
他的房門開著。床已經鋪好了,上下推窗開了一半,窗帘在晨風中飄動著。他穿戴整齊,腳上穿著襪子,靠著枕頭坐著,在看他自己的一本書。
她問他,「你會和她結婚嗎?」
「你為什麼要給我錢?」
「很好呀。」她說,轉身下樓進了廚房。她並不在乎他在看什麼書。她只是為了找話說。父親沒有具體這麼說,他沒有說他注意到兄妹間的沉默無話,也沒有說他對此擔心,不過她知道肯定是這樣的,和傑克提這件事她也不覺得後悔,儘管她真的提了出來,還是把自己給嚇了一跳。爸爸睡覺的時間這麼長,能有人說說話就好了。他躲避著她,這挺沒禮貌的,即便他記憶中的她讓他覺得煩。禮貌不僅僅是說「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這是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說出口的想法中的一部分。她又折回去上了樓。
「對我做什麼?什麼都不做。我是說,他會寬恕我。」他笑了起來,「我還有火車要趕。」
「唔,昨天門廊上有兩隻餡餅,今天有一燉鍋的菜和六隻蛋。」
霍普新婚後不久,帶了她丈夫的姐姐來基列。那位太太聽了格雷西的彈奏后被迷住了,提到了這樣一位有天賦的孩子生活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種種好處。格羅瑞仍記得那個想法在家人腦子中紮根的那一刻和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著格雷西,像是找到了一枚戒指或是護身符,證明貧兒其實是公主。要能那樣,那就太好了,霍普說。母親鬆了口,行李整理好了,格羅瑞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承受著不能爭議不能懇求的現實。是傑克注意到了她。他說。「可憐的小辮兒這下落單了。」看到說的話讓她湧起了淚水,他說。「對不起。」對她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髮。

「我確實有點事想告訴你。」他走到梳妝台前,取了一張一直放在那兒的票子遞給她。十塊錢。
「好。謝謝你。」接著,像是要解釋一下,「我需要一些時間適應這個地方。試著去適應。」

「這麼看來,話已經傳出去了。」
「你都不留下來吃晚飯?」
傑克點了點頭。「是的。明白了。當然。我做得到。」
現在格羅瑞是他們家的外交使節。節日時,他們上教堂去,像是個代表團,並非是表示完全的和解,更多是為了讓父親努力地邁上那幾步石階。已經不再新的新牧師還挺年輕,胖乎乎,滿面笑容。他對萊因霍爾德·尼布爾的崇拜讓他的觀點時不時幾近剽竊,不過他用意良好。他對她總是特別熱情,這讓她很不舒服。
像個兄長,她想,某種程度上挺受用的,雖說也影射了她自己的處境,而這是她一向想避免的事。這事兒他知道了什麼?爸爸一定跟他說過些什麼了。她惱恨「可憐的孩子」里居高臨下的口氣。可是哥哥對妹妹居高臨下,這是親情的標記呢。
「我想著看點書。關於馬克思主義的。」
一分鐘過去了。「那——」她說。
這下她又在家了,傑克也又在家了。傢具及過去生氣勃勃的家庭生活中對它們造成的磨損照樣還在那兒。還有舊書。祖父往愛丁堡寄了一張數目可觀的支票,讓一位表兄收集一大批書,用於指點真正的未被敗壞的信仰。他得到的回應是一隻大木箱,裝滿了黑皮包裝的大開本的書,他們都認為真正的信仰的確是蟄伏其中的。有時候他們思考一下書名,還一起琢磨琢磨。《論預定論:回應一位再洗禮派教友》《論苦難》《反對可怕的婦女政權之第一聲喇叭》《蘇格蘭全體教會之錄》《天命:論上帝有效的召喚》;《基督臨死及拉罪人近身,又名,概論我們救世主之受折磨的靈魂、基督受難中的美好及其效用》。家裡有這些書,他們都又恭敬又驕傲,就像是讓他們保管了約櫃,知道不該去碰它。當然,除了傑克。他不時地取下一本來讀,或者看似讀了一兩頁,可能只是為了讓父親擔心。父親和他們所有人一樣,對愛丁堡寄來的書懷著崇敬,不願意翻開這些書,而且他顯然是害怕損壞了這些書。「你找到了些有趣的東西嗎,傑克?」他會這麼說。傑克會回答:「沒有,大人。還沒有。」看似又繼續讀下去,然後過了幾分鐘,把書又放回了書架。他有沒有找到機會把書弄髒一頁,沒人知道。有好幾萬頁呢。父親也不會想知道,因為這比她哥哥給父親留下的其他解釋不清修補不了的破壞更甚,可能會超出他的忍耐度,令他激怒。其他幾個孩子不言而喻地敬畏的每一樣人或事,傑克都會想出法子來碰一碰,惹一惹。可憐的老埃姆斯。多少年來,他是首當其衝的對象,毫不抱怨。他和傑克之間肯定發生過許多事情,但埃姆斯從未提起過。這是對他們的父親的真情善意,一種無言、切實、忍耐的痛惜,和父親的痛惜非常相似。回過頭去看,那些日子就成了美好時光了,那些父親感覺快樂的日子。https://read•99csw•com
格羅瑞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個共產黨?」
「是的。」
對她來說,教堂是一間透氣的白色屋子,高高的窗子朝外俯瞰著上帝的美好世界,上帝的美好陽光從這些窗子里灑進來,落在講台上。父親站在那兒,挺拔而強健,剖析著人類破碎的心靈,讚頌著基督仁愛之心。那才是教堂。
每一天傑克都等著信。其他時間不管是怎麼度過的,投信的時候他總是在信箱附近,第一個看信箱。可是從來沒有什麼信是寫給他的,只除了一次,他回來之後的第四天。那天是他的生日,而格羅瑞忘了。有六張給他的卡片,來自兄弟姐妹。他打開其中一張,掃了一眼,和其他沒打開的幾張一起放在門道的桌子上。「泰迪,」他說,「他很高興我在這兒。他盼望著聖誕節。」
「不過,他們不會過來看的。」
「唔,」傑克說,「看來我是趕不上了。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鞋子了。」

他笑起來。「你是個太好的姑娘。」接著他又說,「不是說那就怎樣了。我自己也不是個共產黨。」
父親答道:「我是羅伯特·鮑頓。我明白我們家對您的女兒和她的孩子有一定的責任。我來是想告訴您,我們知道我們的責任,也願意承擔責任——」他帶著歉意,幾乎是怯怯地遞過去一隻信封,但那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說:「是什麼?錢啊?啊,你自己收著你的臭錢吧。」那女人又出現在門口,這次抱著個嬰兒。男人朝牲口棚走去時,她走到了大門前,說:「你把它擱在信箱上好了。」然後她揭開了遮著嬰兒臉蛋的毯子。
傑克真的回家來和父親談了話。格羅瑞認為這可能是她的信產生的效果,因為他們關著門靜靜地談了半個小時后,他離開了餐廳。看到她坐在客廳里母親的椅子上,他說:「你是不是還要給我布一回道呢?」他可能是指父親剛剛才說教了他一番,但也可能是指自己感受到了她信里的分量和嚴肅性。這封信的確是基於十六年來所受的道德誠實的教導給予她的每一點識見,也是基於年輕時對是非對錯的確鑿不疑。她主要是談到了父親的悲傷,因為其餘的都太敏感太複雜了。但她定下了解決所有這些麻煩的方法,心裏抱著極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