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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哈哈大笑。「可憐的小辮兒。」他又說,「我做那個夢的時候,正躲在牲口棚里,盼望著誰來找我,但誰也沒來。」
她去找埃姆斯,告訴他家裡人都被叫回家了。他擁抱了她,把自己的手帕給了她,說:「我明白了,明白了,好的。他睡過後,我會過來看他的。教堂里有幾件事我先要去處理一下。傑克怎麼樣啊?」儘管沒想要告訴他,她還是說了傑克要走了。她說,湊著這個時候走,對她來說太不容易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懷著滿腔的憂心和悲傷,不過她多少沒讓自己破壞發過誓的守秘。她沒有提他怕自己做出什麼難看的事。哦,傑克。
她笑了起來。「這麼說,你是想讓我留著牲口棚。還有別的什麼讓我保留的?」
她聽到傑克走進廚房,將帽子放在冰箱上。她聽到他走過門廳,和父親說了話,然後回來倒了一杯水拿去給他。過了一會兒,他走到鋼琴旁,開始彈起了一首讚美詩。「『當我所有的考驗和困難都已過去,我在那美麗的海岸醒來。』」事情一定進展得不錯,感謝上帝。於是她下樓去。
「餘下的一部分你可以放在閣樓上。我可以把那上面的東西挪一挪,騰點地方出來。」
「啊!」她說著把頭枕在臂彎里。「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不知怎麼,我一直都知道這事會發生在我頭上。」
時間過去了,亮起來的天空的淡淡的光讓窗帘泛了白。她聽到傑克在房間里的響動。終於她睡著了,又慢慢地醒了過來,聞到培根肉的味道,還有咖啡的味道。
「你用意良好。」
他點點頭。「我叫他爸爸。這一次我覺得甚至還讓他高興了一下。」他顧自微笑著,接著又說,「我幾乎把什麼都告訴他了。我講完后,他說『你是個好人』。想象一下!」
他把西裝掛在門框上,退後一步看看。「總的說來還不錯,嗯?」
她說:「你要這些保持不變。」
老人抬起眼,仔細看了看兒子的臉。「你從來沒有給我過一個稱呼。沒有一個你當面會叫我的稱呼。為什麼是這樣呢?」
他點點頭。「你可以賣了它。讓別人把牲口棚給拆了。讓『雪花兒』的回憶永遠消失。你要是這麼做,或許對每個人都有好處。」他知道自己的提議是絕無可能實現的,於是笑了起來。
她想到要把牲口棚拆掉,是因為他這輩子最痛苦的幾個鐘頭必定是在裏面度過的。而她走進裏面,不可能不想到那可能就發生了的事,她可能看到的場面,還有可怕的問題:不管她能想到說什麼還是做什麼,這件事會給父親帶來的災難。只好告訴泰迪吧。那可會對他們所珍惜他的一切,是終極的羞辱,是無法饒恕的褻瀆。天父啊。還有他搭的藏匿之處,他一如既往地躲起來自己舔著傷口。或是隱藏自己的孤獨,或是毫不掩飾自己的疏遠。那是男孩會做的事,那個躲在閣樓里的古老遊戲。小時候這麼做過,他記得了,或許這麼做讓他覺得安心自在。她應當自己把它拆了,不要留著等他來做。不去侵犯他的東西已經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所以即使他讓她這麼做時,她也沒法兒做。她想著他是不是已經把它拆了,或者就在這個晚上,她上樓來的時候,他離開屋子又回到了那裡。她又想著他保不準還有一瓶酒藏在什麼地方。在德索托里。下午他睡著的時候,她應當過去看一遍的。她的頭腦不是很清楚。
「是的。」但他還是不住地四下看著,桌子和餐櫃裝著獅形的殺氣騰騰的木腳,像是從某個花里胡哨的愚蠢品種中殘剩下來的。壁式燭台是荷花的形狀,雄蕊的位置裝著燈泡。她想,上帝啊,想到要失去這些,他已經在懷念這一切了。她想,只要他還活在這世上,或者說只要沒有人知道他不在了,我就得保留所有這些兇猛陰鬱、彆扭單調的黑胡桃木傢具。那張紫色的小地毯。而且即使他死了,我也得保留著,因為我見到過他用這樣的眼神注視過它們。
她說:「我很高興你們談得不錯。」
「什麼啊?不是,不是。對我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許什麼時候我會回來的。」他說。他的聲音清楚地在說,他不相信自己還會回來。似乎read•99csw.com只是禮貌起見,才這麼說。他說,「我不時地想到這個地方。」隨即聳了聳肩。咖啡煮好了,他給她個杯子,倒上咖啡,自己也拿了一個。
她說:「不準跟我開玩笑。」
「行啊。」他說。
老人點點頭。「還沒到,」他怨怨地說,「還沒到。」
「對不起。」他說。然後他又說:「你這麼覺得真讓人寬慰,格羅瑞。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這麼說,可是對我是一種寬慰。當然了,你可以隨時改變想法。」他拿過一疊紙牌,排出一手接龍。
「我相信是這樣的。」
他說:「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傑克把她晾在門廊上的西裝拿了進來,又刷又熨。其實沒有明顯的污漬,除了褲袋上方有一塊,領子反面他手拽緊的地方也有幾塊。他對那套衣服的關切一定深深植根在心底,甚至在極端的情況下都小心地顧著不弄髒了。如果他記得把上裝扣上了遮住褲子上的污漬,西裝差不多還是照樣的漂亮。這顯然讓他鬆了口氣。他問她要了針線,把一顆鬆脫的扣子釘好了。她喜歡看他做這些事時帶點嘲諷的嚴肅樣子。她知道,她能親眼見到他這些讓人想不到的辦法和技能,是多麼幸運。然而,今天早上有些什麼稍稍有點忙亂,有些什麼果斷得讓人不安。
「不行,我真的不能這麼做。」
費了點時間她才明白他說的話。「你給泰迪打電話了?」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讓自己在她面前丟臉了,讓她替他遮掩極度的孤弱無助。不是說她會藉此當把柄對付他,而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她所看到的。從他現在看她的目光,他聲音里乖巧的柔和,她就知道這點了。他用心良苦地想哄騙他父親,但失敗了,在努力的過程中,他把一顆石子扔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悲傷之井中。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可怕的細節才傳到他的耳朵,不為別的原因,只是他可憐的老父像是忘了其他的事,而記住的這些事卻加深了痛苦。傑克對她承諾,再也不會企圖結束自己的生命了,但他又告訴她,他這麼做只是因為醉酒了,而這意味著如果他碰巧在什麼地方又抱了一瓶酒——
傑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說出口的時候,都覺得不對勁。我不配像其他幾個那樣和你說話。」
「的確是這樣的。」
她做烤牛肉和小麵包的時候,傑克在閣樓里整出一塊地方,讓她在不再心軟的時候,可以處置她不想見到的無論什麼東西。他又一次變得果斷了。河流的照片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因此她從他敞開的房門往裡看了一眼,看到了梳妝台上林肯書擋間的吉卜林的集子。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也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幾乎一言不發的父親,又惱怒又疑心地看著他們來來去去地忙碌。她在廚房裡擺好了晚飯,盡量避免不要喚起回憶。等他們坐下來,她做了感恩禱告,父親兩手交疊著放在腿上,不耐煩地坐著,直到傑克說喂他土豆泥和澆汁。過去的幾天里,傑克的溫柔讓她特別的吃驚,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一向都知道他可以很溫柔細心。萬一其他人忘記的話,她會告訴他們的,這樣他們都會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樣地了解他。倘能如此,無論他來找誰,他都會馬上受到發自心底的歡迎,不管他是或者說看似多麼聲名狼藉。終於,父親指了指她做的晚飯,說,「我想這是告別了。」
「好吧。我得把屋子準備好了。準備好床。我需要些日用品。」
接下來是星期天,傑克去了教堂。他說,這是為了向埃姆斯表示尊重還有感謝。他問她要了兩元錢捐獻,因為他讓她把所有的錢都放在看不見的地方,甚至不顧其中的感情價值,把他多年前夾在愛丁堡寄來的書里的錢也給了她,那是他年輕時候偷盜的進賬,他把這些錢放在他知道沒人會找得到的地方。十二元的紙幣分散夾在《反對可怕的婦女政權之第一聲喇叭》裡頭,另外十九元被夾在《論苦難》中。從父親告訴他們要作為偉大作品來尊敬的《被釋放的母鹿》里,他拿出了幾張可憐的成績單,還有一張公民課老師給父親的條子。關於他的道德和教育前read.99csw.com景,那位老師看到的只有最黑的烏雲,因此急迫地要求與家長會談。他搖搖頭。「我想當年我是個挺玩世不恭的孩子。」他說完笑了起來。格羅瑞建議他把錢作為一種補贖,放在捐款盤裡,但是他覺得數目太大了,會引起懷疑的。「反正從我手裡出去會引起疑心的。」
格羅瑞說:「嗯,好的。我剛剛見過他。我告訴他爸爸的情況了。他說今天早上他會在教堂,然後他會過來。你可以等到那時跟他談吧。」
「泰迪很快就會到這兒的。」
「是的。」她說。
「爐子里有烤麵包片。我煎了點培根肉。我可以給你炒個蛋。」
「別擔心,」她說,「我一樣東西都不會改變的。」
格羅瑞說:「誰也不想讓我改變什麼。爸爸過世后,他們會一年來兩次或是一年一次,或是永遠也不來,但他們都希望這兒什麼都保持原樣。」
「可是我們甚至都不會知道你在哪兒了,傑克。」
「看起來像是從《老古玩店》里搬出來的場景。」
「好主意。」
「不是的。你是想要撫慰他。而這事遲早是要來的。我們都知道這是要發生的。」
噢,她想,上帝啊,希望真是這樣吧!怎樣才能提醒他。怎樣才能提醒他們中的一個。傑克會邁入一個她給他備下的難堪場面。埃姆斯告訴她「可真是遺憾」時,他的聲音是透著股嚴厲的耐心,是他聽完傑克混賬的故事時常用的聲調。而傑克感到無法防守時,有一種退讓的方法。他感覺自己可能被視作陰暗的角色時,會裝出一種恭敬而迴避的態度。這就意味著,不管他的鞋子擦得有多亮,他都必定會被視作陰暗的角色。他那疲倦的笑容,像是他知道在他和與他談話的人之間,沒有任何支撐最普通的交談的信任,又像是他們之間有著心知肚明的彆扭,幾乎讓人無話可說。所有這些推定里透出來的惱人的熟悉,簡直能讓人目瞪口呆。然而,他還是想確定,最後一星的希望也熄滅了,於是他檢查了一下領帶結,抬了抬帽檐,出門去教堂找埃姆斯了。
「好的,」埃姆斯說,「他的父親會想讓他和家人在一起的。現在就離開可真是遺憾呢。」
「好的。」
他聳聳肩。「我原先不會想到的。」
「是的,」他說,點點頭,像是這小小的確定讓他鎮定了下來,「我和泰迪商量過了,而且起初是你的主意。」
「你要想改變,隨意。」
「呃,傑克,我剛剛得知我會繼承這座屋子。我從來沒想過要待在基列,我是說我一心一意想離開基列的。我不是想讓人覺得我不領情,可是我——『震驚極了』,這麼說過頭了點,但我想到的就是這個詞。所以即使我想睡,也不一定能睡著。」

「當然。」
「是的。我把他叫醒了。不過我想著還是趁我的決心還沒消退之前給他打電話。」
她和父親一起留在家裡。她感覺父親聽到傑克在教堂的消息,有點疑慮但還是短短地高興了一陣子。傑克回家時和他離開時一樣的平靜,父親明顯是鬆了一口氣。她問他佈道講的是什麼,他笑了笑,說,「不是說我。」他又說,「嗯,是關於偶像崇拜的,關於物質的崇拜。一方面是科學理性主義的物質世界,另一方面是——以鮑頓家和圖騰崇拜者方式存在的椅子、桌子和古舊的紫色窗帘。這的確引發我思考。」
傑克朝後往椅子上一靠,幾乎是客觀地四下打量著。「這幢屋子相當不錯。自由資產。你不見得會得到更好的。」

「行啊。我來煮點咖啡好嗎?」
「那樣也行啊。」
傑克裝好咖啡壺。然後他靠在料理檯面上。「那是你的牲口棚。當然了,如果你找誰把屋頂修一修,那還能撐上幾年。只不過是我的想法。粉刷一下也有用。」
「一部分的書架。還有爺爺的古舊的神學書。一定有五百來本吧。」
她未婚夫有個習慣,喜歡腳九九藏書跟併攏、腳趾朝外地坐。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心滿意足或是逢迎討好時,更會擺出這個姿勢。她總是忍不住覺得這意味著他身上有改正不了的讓人泄氣的地方,雖說有一次她跟他提過把腳放得更優雅一點,他也順從地做了。如果她給他一杯咖啡,他會靠在那兒,手肘支在膝蓋上,握著茶杯下面的茶碟,他會對她咧嘴一笑,那笑容本身已經過了頭,而兩隻腳還像是在模仿笑容。他告訴她,說起自己家來,她自以為是得很,這話說得沒錯。這麼想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雖然古板,但舉止高雅,他們也不會咧開嘴笑。
「還有別的什麼你計劃要扔掉的?」
「挺不錯的呢。」
他們一語不發地下了三盤棋。傑克心不在焉,格羅瑞努力不想贏但還是贏了。她想,這種棋該有個名字。鮑頓棋。甘地棋。
他點點頭。「我給泰迪打電話了。」
傑克說:「我會在這兒幫你的。直到星期二。之後我就不礙著你的事了。」
「沒事的。反正這樣對我更好,對誰都更好。你知道這點。」
「哦,」她說,「但誰來照看你呢?」

她說:「這是我做過上百次的噩夢。你們都走了,開始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滿是可笑的傢具和沒法看的書。等著有誰發現我不在,回來找我。但誰也沒來。」
事實是,儘管那樣,她還是會和他結婚的。很多年來,她沒有其他的計劃,除了心生疑竇時,計劃降級成了希望。有封他的來信,或是電話鈴響,或是聽到他的敲門聲時,那一刻的放鬆是多麼的辛酸,而記得這些事又是多麼的凄楚。他長得挺順眼,健壯紅潤,一雙清澈的藍眼睛,貼著頭皮的拳曲的紅頭髮。雖說他本人並不能符合她從信中得來的印象,整體上他還稱得上讓人愉快。有時候他讓她樂不可支。她是想知道自己總共給了他多少錢,卻只能計量出如今已是遙遠的那番沉迷她陷得有多深。為著那些孩子和那幢灑滿陽光的房子,她努力地尋找那段關係的優點,撇開疑點。如果錢能推開得到快樂的障礙,或者錢能讓快樂的念頭不被破壞,她願意單單拿出錢來。上帝保佑他,傑克完全理解,呵呵地笑了,一種痛苦但友好的笑,彷彿他們一起在地獄中度著日子,講講讓他們來到那兒的故事,解解乏悶,讓自己對即將到來的不再懼怕。那些她曾經珍惜過的有關陽光和孩子的甜美的想法現在已經完全煙消雲散。不對,她想把這些想法告訴傑克,驅走它們,就像是一見陽光就會遁匿的那一類鬼魂。可正是為此,她不能也永遠不會背叛它們。讓睡夢降臨,終於將它們忘懷了吧。
等終於上樓回了房間,躺下來像是要睡覺,她開始細想起來。她幾乎是答應了他,她會留在基列,保留著屋子的原樣,保留著園子的原樣,雜草多一點少一點,樹木多點修剪少點修剪,但本質上一模一樣。即便他可能永遠也見不到這些了。現在她明白過來,所有他幫的忙都是在修復。媽媽的鳶尾花畦又種上了,阿第倫達克椅又修好了,後門廊台階上的踏板換過了。他在的時候,似乎讓一家子又恢復了以前的活力,像父親以前那樣,忙忙碌碌地打理著屋子。他剛到家時,儘管擔心自己已經成了陌生人,還是走到了廚房門前,仍舊保持了過去的老習慣。
傑克穿過門廳進了餐廳,打開了燈,雙手叉腰站在門口。「我明白你什麼意思了。」
「烤麵包片就夠了。」她說。
他點點頭。「我想是這樣的。謝謝。謝謝你,格羅瑞。我去把閣樓里的那東西處理掉。不會很長時間的。」
他說:「或許你想去睡了。」
他聳聳肩。「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我有讓人刮目相看的失足歷史。可以這麼說吧。人們對此寬容得令人吃驚。警察。修女。救世軍。容易上當的女人。」
格羅瑞進去看看父親。他靠右側躺著,臉色平靜地熟睡著。他的頭髮被梳成了一朵柔軟的白雲,像是無辜的願望,像是無窮無盡的夢想散發出來的霧氣。
他們聽到父親醒過來有些響動,傑克把他抱到門廊上他的椅子里,在他身上蓋了條被褥,給他讀報。一邊格羅九*九*藏*書瑞用他喜歡的方式在做土豆湯,不用洋蔥,但化了黃油進去,上面撒點餅乾屑。傑克喂他,替他握著杯子。老人一言不發地接受了這些殷勤。然後傑克換上工作服,走進園子里父親能看得到他的地方。父親注視著他,直到睡了過去。過了一陣子,傑克回來時,看到他在睡覺,又把他抱回了床上,小心翼翼地把佝僂的身軀從睡袍里脫了出來。接受了現實,那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感覺到他帶著隨之而來的平靜從容,不再為各種可能的、未曾實現的,或是尚需決定的分心,像是一種最完美的謙卑。他打理著德索托,然後坐在門廊上看書,直到太陽下山。他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就看看這個地方,他說。一個小時后,他回來了,清醒得很。這或許是她一生中最悲傷的日子,他一生中最悲傷的日子之一。然後,整體看來,這又不算是個太壞的日子。

傑克服侍父親上床后,來到廚房。他說:「想玩幾盤棋嗎?我沒法想象現在就去睡覺。」
「隨你喜歡。」他把烤麵包片疊在盤子上,把盤子放在她的面前,還有果醬、黃油和一杯咖啡。他說:「今天早上我進去看看老先生,他不知道我是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一點都不知道。對此他非常彬彬有禮。」他靠在檯面上。「所以我想著還是和泰迪說一說。他在給其他幾個人打電話了。他說他星期二之前來。」他頭一回正視她,看著她的眼睛。
「我們倆都覺得值得一試。」
他微微一笑。「不會有信的。我不知道那算是什麼——一個玩笑。眼下這些事在發生的時候,不要讓我留下來,格羅瑞。你知道我不能相信自己。我會做出很難看的事。我會讓每一件事更糟的。」他輕輕地說,「我真的對付不了他即將過世的念頭。」他接著又說,「沒完沒了地哭鼻子。不過,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兒的。泰迪說他上路后,會從弗里蒙特打電話來的。我一直留到他來為止。你不會一個人的。」
他看著她,臉色蒼白沉重,滿是悔恨。她知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而她也不該說剛才的話,因為伴隨他左右的悲傷已是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他說,「我照看他了。給他做了燕麥粥,喂他吃了。替他擦了身,換了床單,給他翻了個身。我想他又睡過去了。昨天晚上他受了很大刺|激。我的錯。」
「可是我沒試。你注意到了嗎?對他撒謊。我失去了勇氣。」
「好吧,」她說,「我要把那個牲口棚拆了。如果我繼承這個地方,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她走進廚房,發現傑克在,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刷著帽檐上的一塊污漬。他像是解釋一般地說道,「我有最後一絲的希望,一星樂觀的火花。我要在離開這座小鎮之前,確定它熄滅了。」他呵呵一笑。「這話不是聽上去的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沒覺得還有什麼生機了,不過我想著,呃,還是問問吧,確定一下。我又要和埃姆斯牧師大人談一談了。我想著要最後再試一次。」他聳聳肩。
「肯定是的。」他的頭垂了下去,「帶著他的聽筒。像是那樣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喔,我本也可以告訴你你是個好人。我想必已經用了很多話表達這個意思了。」
「什麼?可是你說過你會再待,呃,十天的。等那封信。」
他彈完曲子后,轉過身來看她。「不算壞,」他柔聲說道,「他和顏悅色。他什麼也不能為我做,但他態度和善。可以了。比我預想的還好,真的。埃姆斯的心臟不行了,他說的,在世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我想著或許他,呃,能替我擔保。幫助我贏回一點名聲。但我還是得離開這兒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攪擾他。」他聳聳肩。
「你很周到。」
格羅瑞進去看父親,發現他還在睡。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跪下來,拚命地禱告著,腦子裡只有幾句話——「上帝啊,請幫幫他。上帝啊,請保護他。請別讓他為我的愚蠢遭罪了,上帝啊,求您了。」然後她躺在床上想著。更準確地說,她想起了一些不允許自己記得的事。一些她似乎已經徹底放棄的東西,儘管她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幢不大的灑滿https://read.99csw.com陽光的屋子,屋子裡的東西不多但管用,通風透氣。沒有任何氣勢逼人的東西。一扇大型落地窗對著花園:屋後有個露台。廚房開闊,照得到太陽,有一張漆成白色的餐桌,不對,是一塊晨光落得到的早餐區。有時候,她會和未婚夫討論這樣的一幢房子,而他們的想法也相當的一致。他們會驚喜地發現彼此都想到一處去了。沒有鍍金的門框,沒有懸垂的檐口。她提到過孩子。他說頭幾年他們得腳踏實地地過日子,有的是時間考慮孩子。於是她想象孩子靜悄悄地玩耍著,不時地從露台上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說上幾句悄悄話,或是鬆開手讓她看一塊有趣的石子兒,然後又靜悄悄地出去了,因為千萬不能打擾爸爸。他不可以知道他們的存在。她給他們都取好了名字。名字在他們之間換來換去,也會改成新名字。同樣會變的還有他們的特徵、年齡、性別和數量。有幾個星期,其中某個孩子有口吃,因為她和學校里一個有口吃的男孩說話了,一個很可愛的孩子。不過隨後他們又成了小寶寶,還沒有特定的個性,安適地躺在她的臂彎里。每個涼爽的夜晚,他們穿著法蘭絨的睡衣,在她的幻想中,她給他們唱著迷失的孩子的歌謠。「紅艷艷的知更鳥銜來了草莓的葉子,蓋在了他們的身上。」他們會在她的臂彎里哭泣,更加愛她了,因為從今以後,她會保護他們,讓他們不再被拋棄,不再有讓人心酸的迷失。如果他們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在他們的心中染上悲傷的色彩,她或許會遲疑。不過對她自己來說,她永遠不會懊惱姐姐們對她唱了這首歌。狂風在樹林間呼嘯著,吹得窗子格格作響,這首歌讓她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家人永遠不變的切切實實的關愛。他們都知道,那陣風可以捲起整座鎮子,再四下拋落,連帶著房舍、牛群還有小孩。紅艷艷的知更鳥。那幾個字鮮亮得如同一滴血。
「哦,地毯、窗帘、牆紙、燈、椅子,還有沙發——好幾打的紀念盤子。各種小雕像。」
格羅瑞會在其他幾個被稱作家的地方度過餘生,那個他們念念要回去但回不了幾次的地方。如果她去和高中校長慎重地談一談,計劃中的婚姻其實並沒有發生,消息會傳遍整個鎮子,被大家接受了,那就不再是特別讓人感興趣的事。她又可以開始教書了。
「我也沒法想象。」
「啊!」父親說,閉上了眼睛,「那可正是我等待的。那可正是我想要的。」
吐露一半的心事是得不到什麼安慰的,格羅瑞謝過他就離開了,趁著自己還沒有讓老習慣和悲傷佔了上風,把自己對傑克的擔憂都顯露出來。那是貫串了他們的童年和他的童年,他們做過的最得罪他的事。父親上一次上埃姆斯家廚房的時候,無疑又一次這麼做了。她懊惱地想到,她給埃姆斯留下的印象是,傑克只是沒有禮貌,是一個不守文明禮儀的混蛋。唉,於事無補了,回家去開始準備哥哥姐姐們的到來吧。
「是的,那些書我會留著的。」
「不行,我想散步去教堂,」他說,「那多少是我想象中的情形。是那一類的談話,會有一定程度的告解在裏面。我可以那樣做。」他微微一笑。「別那麼擔心。這次我不會讓他傷害我的感情了。我是說,至少他不會在我不設防的時候逮住我了,不妨這麼說吧。」
「不是非得這樣的。你可以逃走,趕緊跑。讓別人處理這事好了。沒人會責怪你的。反正我不會。」
「啊,你怎麼能這麼問?你怎麼能想到這麼問?我沒法兒面對——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麼。這讓我心碎啊。」
「我想,你會留著愛丁堡寄來的書。」
傑克清了清嗓子。「回家來的這段日子很好。真的很好。」
他說:「格羅瑞,我很抱歉。這些事從來不會照我的設想。你會以為到現在我也該學會了。別指望什麼。」
他笑了起來。「你對品行的判斷力可太差勁了。尤其是我的。一點都不帶客觀性。」
「那就別告訴我真話。你差不多都讓我們擔心死了。你差不多也讓我們嚇死了。可是,這麼做確實是你最出色的作品了。」
傑克說:「還沒到時候呢。」
他笑笑。「剛剛跟你說的是真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