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0

10

老人從櫥柜上面取下《聖經》,打開,讀道:「但你是叫我出母腹的;我在母懷裡,你就使我有倚靠的心。我自出母胎就被交在你手裡;從我母親生我,你就是我的神。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
「是嗎?現在只是一種習慣。」
事情就是這樣。萊拉把一個孩子生在這個世界。在這裏,風乍起,就會把他從她的懷裡吹走,好像他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很可憐,是的。可是我們勇敢,她想,頑強,有著連自己都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火焰在我們身上蔓延開來,平靜安寧只能是一種令人驚奇的東西。
「那麼好吧,不要停止祈禱。」
她告訴他她要保留那把刀的時候,他點點頭。她可以對自己解釋為什麼要保留這把刀。沒有辦法擺脫愧疚,也沒有體面的辦法予以否認。糾纏在一起的痛苦、絕望、恐懼都值得同情。不,最好還是給他們以恩典。多爾弓著腰,藉著火光磨刀,在磨刀石上砥礪勇氣,夢想報仇,因為她知道,什麼地方什麼人正做著同樣的夢,向她索命。那些可怕的想法讓她的恐懼變得遲鈍。
她說自己是基督教徒,因為老牧師那天在教堂里給小寶寶施完洗禮之後,把孩子放到她懷裡時,往她頭上淋了三次水。他背對著別人,喃喃著說:「我不知道我這是做什麼呢。應當先問問你。可是我想讓你知道,我們不能忍受……我們一定要你和我們在一起。求求你,上帝!」剛下過的雪把窗玻璃映照得格外清冷。因為剛生完孩子不久,站的時間又太長,她覺得一陣眩暈。格雷漢姆太太把她扶到書房,等待儀式結束。
所以,眼下的生活怎麼樣,都無關緊要。老牧師總是說,人應該去做那些你有希望理解的事情。所謂來世,不屬於此列。照這麼說,這個世界也不屬此列。大多數時候,她認為有些事情,她不去嘗試就可以理解。該發生的事情就那樣發生了。「為什麼發生」是個很愚蠢的問題。在一首歌里,一個音符跟著另外一個音符。因為這是那首歌,而不是另外一首歌。有一次,她和梅麗一起計算她們會唱的歌曲。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歌呢?因為每一首歌只是它自己。是所謂的來世讓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在來世,人們的生活就是它的本來面目,不可能只有最壞的事情,也不可能只有最好的事情。所以,她認為她應該相信,或者已經相信這一切。怎麼才能想象出與多爾再次相逢呢?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已經不在人世,一切還是那麼平淡樸素。如果僅僅為了讓哪個惡棍的母親快樂,就允許他們上天堂的話,那麼懲罰那些碰巧是孤兒的惡棍就很不公平。或者因為母親不喜歡他們,他們就比那些從小受人呵護的孩子更有理由做壞事。懲罰那些勉強度日的人、懲罰那些從他們自己的角度出發品行不錯、鼓起勇氣想做好事的人是不公平的。多恩要把那條緞帶系在瑪塞爾的腳脖子上。這個舉動不管是好是壞,都是她自己想看到的。梅麗從別人懷裡抱過孩子,給他們唱歌,安慰他們,哄他們高興,無可非議。
這些事兒沒個完。感謝上帝,就像老人們常說的那樣。
哦,此刻,窗台上的天竺葵開得正盛,一個老人坐在廚房桌子旁邊,給小寶寶唱他一直記在心中的兒歌。也許他還在納悶,他是不是已經把她帶到來世。他是不是可以確信這一點。他幾乎讓自己想象,在天堂為她哀悼。因為如果不能為她哀悼,那就意味著他已經死了。
「鮑頓也在為他祈禱。事實上,鮑頓家每一個人都在祈禱。」
她將信守諾言,小男孩兒將學會唱《聖哉,聖哉,聖哉》,會念《詩篇》的第一百章。早飯、午飯、晚飯前,他都會祈禱。而且只要她有話要說,他就和她祈禱同樣長的時間。他們在基列生活的每一年每一天,她都會記住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牢記心中,這樣一來,日後什麼時候她會說,有一次,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他帶著你去釣魚。一隻手拿著魚竿、柳條簍子,另外一隻手抱著你。他沿著那條大路,迎著早晨的陽光大步流星地走著,就像一個壯小伙兒,一邊和你說著什麼,一邊笑著。一個小時后他回來,把空簍子放在桌子上,說:「我們把魚竿立在那兒,抓蜻蜓去了。後來有點累了。」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快樂而又不無遺憾。他也許還會說,等他長大能懂一些事理的時候,告訴他我們去釣魚的事兒。她說:「你可以把這些事兒都記下來。」他記下來的一定內容更豐富。那時風和日麗,你知道,不會有更好的天氣。事實上,是天氣在炫耀自己。她會等待另外一個這樣風清氣爽的日子,告訴男孩兒,他的父親多麼迫不及待地想有個兒子。因為如果你只是說,那天天氣極好,誰也不會特別在意。read.99csw.com
「我知道,」他說,「我不覺得你應該為這些事情不安。我不著急,真的。」
萊拉知道,將來她還得靠自己活下去,所以不能事事處處依靠老牧師。將來倘若離開這裏,她不會再想看到這幢房子,甚至是基列。至少在孩子長大成人知道他們屬於這個地方之前。於是,她又想起舊日的生活。在多爾渾身是血來找她、她被迫跑到聖路易斯之前,她從來都沒有真的討厭她曾經歷過的那種生活。不過要拉扯大一個孩子也沒那麼容易。她會告訴他,他是牧師的兒子。他知道實情之後,一定會責怪她。因為她無法給予父親給予他的一切——他行為舉止的那種安靜與溫柔以及人們看他時那充滿尊敬與期望的眼神。她肯定無法教會他這些。
「我也不是。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既悲傷又孤獨,早就死了。」
「我知道。」
「那日子和現在的日子會有很大的不同。」
鮑頓心煩意亂,只能說:「還有點水。其實我們也用不了多少。」接著他又說:「又下雪了。如果你想要雪水,這次可好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春天。」
「你不是剛才還說過嗎?你說『我愛你不能更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聽了覺得挺有趣,」他說,「這些年,你像以前一樣悲傷嗎?像以前一樣孤獨嗎?我當然不是。」
泰迪笑了起來。「這一聲叫得可真響亮。」他走到床邊,「我想,他一直在裝睡呢!」
他講道時穿的那件黑色舊長袍,還是有一天晚上他們沿著大路散步時——那天,他還像個小男孩,朝籬笆柱子扔石子兒——他怕她冷披在她肩上的那件。可她對它依然敬而遠之。可是有一個星期日上午,他手裡拿著那份花一個星期準備、已經爛熟於心根本用不著再看的講稿時,他是那麼英俊的一個老人。那件沉甸甸的黑色長袍穿在他身上,比任何其他東西都更讓她驕傲、喜悅。當她祈禱的時候,就想起那長袍。但是,如果從前,只能記起他的親切,現在祈禱,她想起的卻是他的慰藉,還有那長袍留下的體溫。對於她那是一種震動,一種只有在被滿足后她才意識到的需要。那時候,所有的需要,她都有能力扛得住了,或許只剩下這一種。於是她對他說了幾句不太文雅的話。她過去這樣做過,今後什麼時候可能還會這樣做——如果日子幾乎過不下去,有人改變了她的生活,並且使之更加艱難。那時候,她已經和老牧師舉行了婚禮,不過還沒有真的嫁給他。所以有時候就想:他為什麼還在乎呢?對於他,那是什麼呢?是孤單。如果你被燙傷,即使出於好意,傷口被碰一下也疼。好意惡意沒什麼區別。現在,他一個眼神就會給她以慰藉。沒有他,她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她說:「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得回來。回來重溫和孩子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
「你也可以為自己祈禱,」她說,「為鮑頓。還有那一個。」
他笑了起來:「我敢擔保,我們會得到他最良好的祝願。」他臉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
「我在想多爾。」接著她又說,「我保存那把刀。不把它放到眼前,但我保存著它。」
「我這樣做不大像個基督教徒。保存這樣一把難看的舊刀。我不願意想,有朝一日他或許需要這把刀。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鮑頓認為都是他的錯,或者他是造成錯誤的原因,這當然也很糟。所以,你兩周的時候,我們就抱著你在一個寒冷的星期日去了教堂。那是你的小臉蛋兒第一次感受到空氣的凜冽。我把你放在外套裏面,看見你偷看外面的世界。你緊緊地貼著我的心口窩,一條圍巾裹著我們倆。除了你和我,沒有人知道和幾天前相比,你不但胖了許多,而且已經出落得十分漂亮,因為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的時候那個可憐樣兒——除了鮑頓。他到現在還不敢看你,他滿腦子都是趁著有機會的時候,趕快把你變成個基督徒,別的什麼都不想。泰迪告訴他,不要總到我們家製造緊張的氛圍。大多數時候,他對他的話很在意。泰迪不得不回學校上課。不過他每天都來電話問小寶寶的情況。後來,兩天來一次,再後來,一個星期來一次。再後來我們都忘了他說的那些讓人害怕的話了。你已經變成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寶寶了。也許你父親還能活幾年,看到你長成一個英俊瀟洒的小夥子。也許熬不到那一天。人老了什麼事都很難預測。
萊拉說:「先把弄濕的毯子拿走。」泰迪解開毯子,把小寶寶遞給她。一個赤條條的小男人,還沒有洗禮,需要安慰。她解開扣子,讓寶寶躺在她赤|裸的胸口旁邊,感覺她乳|房的柔軟。她們從她身上剪下他的時候,留下的傷口變成一個黑色的結。不過沒關係。他的小臉兒撞著她,撇著嘴,微微顫動的小拳頭找到她的乳|房。她朝他轉過身,幫他。
「我當然還有教堂,有鮑頓,有我的祈禱詞、書。『我的結局將要變成不幸的絕望,除非依託著萬能的祈禱的力量,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徹,赦免了可憐的下民的一切過失。』那也是一種生活。多好的生活。但是生活的背後是那樣一種寂靜。在它之上,在它之下。我經常對自己大聲朗讀,只是為了聽聽人的聲音。」九*九*藏*書
他抬起頭,面帶微笑看著她。「當然,當然。醫生先給小寶寶檢查一下身體。不過他還是需要媽媽。他辛苦了一夜,」他說,「你也一樣。寶貝萊拉。」那麼多的懊悔。
他笑著擦了擦眼睛:「給天堂找麻煩呢。你儘管放心。」
他點了點頭:「我們倆沒有什麼不同。我也會懷念許多事情。」
「除了那一個。」

還有那些無人懷念的人。他們沒有做過特別的壞事,活的時候儘可能活得好一點,死的時候儘可能少受點罪。如果不是流浪到基列,萊拉就會是這樣的人。她又想,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多爾,或者梅麗,或者多恩和瑪塞爾,甚至亞瑟和他的兒子們。不是因為在她小時候他們對於她多麼重要,而是因為公道地說,他們之中不管誰有什麼好東西,大家都有權共享,就連迪克也是這樣。如果事物的核心是真善美,這個規則就應該得到尊重。因為對他們而言,這一切像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一樣重要。
「很好。」
「你現在也這樣。」
老人點了點頭。
那一場暴風雪之後,雪還沒有停。老牧師管那雪叫糖雪。因為他的祖父說,在緬因州,下最後一場雪的時候,楓樹的樹液已經開始流淌,他們把樹液收集起來,放到桶里,熬成糖漿。如果他去過緬因州,那應該是春天。祖父給他們講木柴燃燒,火嗶叭作響,桶里升起甜甜的水霧,他們把剛剛熬好的楓糖倒到剛下的雪上。他坦稱,那真是他們渴望的塵世間的快樂。「他們拌著腌黃瓜吃,我想,可能是怕吃得太多。」他發自內心地高興,顯得很快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儘管心裏清楚,現在認為平安無事,還為時過早。他隱隱約約有一絲擔憂,生怕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吃完早飯,老牧師在門廊的欄杆上放了一個玻璃碗,想接點雪。看到雪已經停了之後,他就到薔薇叢,把薔薇枝頭的雪弄到碗里,端回來放到窗台上,讓太陽光照著融化。陽光就像一點火焰,在雪水中間飄動。「燒掉」水中的寒氣。不用問,她就知道,那是為了給孩子施洗禮用的。如果孩子經過一番努力,來到這個世界,這便是給他準備好的聖水。如果這是他唯一的祝福,那將是最純潔的、愛的祝福。這是老人做好準備,在可能發生的最壞的情況下,得到最好的結果。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講道時,他總是提醒自己,記住這句祈禱文。半夜醒來,黑暗中,她常常看見他坐在床邊,雙手捧著頭。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睡過覺。
泰迪從他顫抖的手裡接過那個碗,放到一邊,伸出雙臂摟住他。「來吧,」他說,「把頭靠在我身上歇一會兒。你累壞了。」他把頭靠在泰迪的胸口,毛線衣像他一樣皺皺巴巴,又瘦又小。老牧師看著這父子倆。萊拉知道,他一定在想,這就是有個兒子的好處。他轉過臉,看著他剛剛得到的兒子。那麼小,她一雙手就托得起,可是依然充滿生命的活力。他笑了起來,手指尖輕輕地摸著兒子肩膀上那宛如小鳥的骨頭。
「是的,」他說,「我也想過這些事情。我知道,你會盡最大的努力。你會把事情做到最好。我遲早得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這一點,我們倆都清楚。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你,這讓我心裏多麼懊悔、多麼難過。」
泰迪說:「哦,快看,他多活潑。」
「你告訴我無數次了,不過眼下,」她說,「我們的日子很好。如果世事艱難,我可能就真的要開始著急了。其實,這還不是問題。」問題是,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她推開前門,應該是花園、籬笆和大門的地方,又變成昔日的模樣:參差不齊、高低不平的草地、牧場、玉米地和果園。她把孩子攬在腰間,向那片田野走去。昆蟲嗡嗡嗡的叫聲不絕於耳,泥土潮濕的氣味猶如她汗水的氣味揮之不去。大地的呼吸像她自己的呼吸。走進孤獨——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像走進冰水之中,等待著,直到渾身變得麻木,完全失去感覺。夢中,那個時刻總是在早晨。陽光已經有一點熱,她很高興地看到男孩兒紅得像一團火,沒有一滴眼淚灑向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壓根兒就沒有聯繫,只有肚臍上那個結。然後,他又回到她身邊,回到她的懷抱之中。麻木侵入她的身體,但從未浸透骨頭。那個孤兒,不九_九_藏_書管他們多麼愛他,最初是,以後也永遠是個孤兒。否則,就不是她的兒子。她問:「你懷念什麼?」
護士把孩子洗乾淨,把臍帶結紮好。格雷漢姆太太和沃茨太太給萊拉洗了澡,換了床。看得出,這種事兒她們幹了無數次,動作既麻利,又輕柔。萊拉穿著新換的睡袍,平靜地躺在那兒。汗水已經被薰衣草水擦洗乾淨。她怎麼能這樣平靜呢?她死了嗎?這寂靜似乎意味著,沒有人相信會發生的最悲慘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她的老男人坐在她身邊,放在她手上的老手慘白像死人。她心裏想,為了這一切,他已經耗費了多少年,還要付出多少年?這是諸事發生變化前的那一刻,除了看和聽,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那幢房子寂靜得彷彿屏住了呼吸。她說:「不管怎麼說,你得把孩子給我看看。」
「我得說,我知道,你有點偏離了。偏離了你的初心。加爾文和你一個腔調。有過之而無不及。別用這些論調煩我!」也許你會記住他們倆為什麼事情爭論時說話的腔調。
護士把孩子抱進來,放到她身邊。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包在小被子里幾乎看不見。但是他就在那兒,像蠶繭里的蛹。護士說:「他很高興呢!」還談不上給他餵奶。泰迪雙臂抱在胸前,靠牆站著,一言不發,只是看著。老牧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他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兩個人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老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去拿。我也不知道。不過還是覺得比自來水好。」他在台階上站了好一會兒。下樓之後,用顫抖的手端回一小碗水。她沒有看見碗里有任何光。
「我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會告訴他,老人家站在講道壇上是怎樣一副樣子。滿頭銀髮,臉上的表情嚴肅而又溫柔。那麼多年,他一直注視著坐在長椅上的人們的一張張臉,牢牢記著他為每一個孩子施洗禮的日子,記著埋葬一位母親或儘可能安慰生者的日子。他對她說過,年輕的時候,他也曾在本該安慰別人的時候指責過人家。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做過這樣的事情。他說,凡是聽到這些故事的人,也不會忘記。所以他懷著一種柔情說,他甚至不再覺得如果你知道怎樣閱讀,就能讀懂其中的深意,就像從水塘、從流水中,就能知道河底的奧秘。知道她名字之前,他說到「寡婦」這個詞時就不由得停一下,因為有那麼多沒有丈夫的女人。現在再說到這個詞兒,他更難於啟齒了。她跟他說了一點兒她自己的身世之後,提到「孤兒」這個詞,他就覺得很難為情。有了孩子之後,他乾脆就很忌諱說出這個詞兒。他講道是他理念的模式,就像臉上的皺紋。
她就這樣遐想著。牧師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這對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孩子都不算不敬。「來世」,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比這個世界的空間更大。盤點昔日的生活,她甚至想起那個壞蛋老邁克,琢磨他那些捉弄人的把戲是怎麼回事兒,他說的那些笑話是什麼意思。她隱隱約約知道她把他帶到這裏,還有他的孩子。她不能沒有他們。是來世讓她毫不羞愧地去想這些事情。
萊拉不知道下一步真的會發生什麼。總有一天,她和這個孩子會眼巴巴地看著人們把約翰·埃姆斯放到墓穴里。埃姆斯太太在一邊,他的父親約翰·埃姆斯在另外一邊。他的母親和那個也叫約翰·埃姆斯的男孩兒以及他的姐妹們,那個小小的埃姆斯家的花園,都在那裡等待復活。她知道那樣的想法荒唐可笑,可是她總在想象他們在六月的某一天,從玫瑰叢中升起,不會折斷一根花枝,或者蹭掉一片花瓣。他們握手,相互拍打著脊背,噓寒問暖,沒有注意到她種下的玫瑰。只有埃姆斯太太彎腰摘下一朵花,對她的寶寶說:「這是玫瑰。瞧多麼漂亮,多麼香。」她把玫瑰花拿到孩子小手無法夠到的地方,因為他們身後留下的這個世界,玫瑰是帶刺的。那一天也許一千年以後才到來。可是很快,不等兒子長成半大小子,就會站在她身邊,問他們的地方在哪兒,他的和她的。因為那墓園已經佔滿了。她就說,沒關係。我們到周圍轉悠一段時間,我們不需要什麼地方,沒關係。我在那兒有朋友。
鮑頓說:「是呀。哦,不過我覺得這還算不上洗禮。確實對不起。碗里還有點水。」
「我一定會懷念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
他聳了聳肩。「什麼都懷念。你。這個小傢伙。」他拍了拍寶寶的腿,「傍晚,早晨。」
「第一百三十九章的詩句也很好: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他說,「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樣」他搖了搖頭,「對不起。」他摸索著找手帕,那隻勁兒更小一點兒的手端著碗,結果水灑出來,灑在小寶寶的身上。小傢伙臉上的表情和發出的叫聲都讓人覺得他要發瘋了。九九藏書
小寶寶鬧了起來。格雷漢姆太太把他抱起來,摟在懷裡搖來晃去,讓他吮她的手指——真是個好寶貝,真是個好寶貝——萊拉聽見最後的聖歌和祝福。牧師走了進來,看起來有點兒著急。平常,如果他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對孩子更關注一點,就會這樣手忙腳亂,好像因為「玩忽職守」而歉疚。那時候,她會意識到自己有多累。但是她知道,她會再度陷入沉思,還會回到「神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這也是老牧師對他的一群群「羔羊」的祝福。他們絡繹不絕回到基列——他們雙手創造的那座飽經風雨、破敗無章的小城。
然而日子照常進行。孩子醒來就開始鬧。在晨曦中煎雞蛋,烤麵包片上抹著黃油。窗台上的天竺葵開得正盛。老人懷裡抱著蹣跚學步的小兒子,一邊用胳膊擋著在他膝蓋上跳來跳去的小寶寶,一邊給他念報紙,看起來很滑稽。有一天早晨,她站在水池旁邊洗盤子的時候,說:「我總覺得心裏有話對你說,老人家。我愛你不能更多。我覺得幸福得不能再幸福。」
「不會的。一兩分鐘都不會。」
然後,經過一天的劇痛、一夜的苦難,小寶寶終於出生了。小傢伙骨瘦如柴,紅紅的,就像一隻剝了皮的兔子。鮑頓看見之後,不由自主、不無哀憐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那些孩子生下的時候都很大、很壯。除了那一個又瘦又小。不過他後來也長得人高馬大,和別的孩子一樣漂亮。我總是這樣想。你不能光看現在的樣子就說……就說……」鮑頓一定要到場,因為他覺得他還能幫上忙,雖然他老態龍鍾,瘦骨嶙峋,淚水迷離。老牧師也希望鮑頓在場。當他決定把那一小碗水端到樓上的時候,他需要鮑頓幫忙。他們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她心裏明白。泰迪頂風冒雪及時趕了回來。也許怕老父親憂傷而死。老父親說,泰迪快當醫生了,得照顧別的病人。她聽見電話鈴響,然後是壓低嗓門兒的說話聲。那是教會的人打來的。鮑頓家的孩子們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除了那一個。她納悶,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那一個」。她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情,導致家裡人都那麼排斥他。「哦,」老牧師曾經說過,「他回來,沒什麼好果子吃,只能適得其反。」她聽了之後,沒有告訴他,她多少也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哦,倘若老人知道她的這些想法會作何感想呢?現在她會做好吃的肉糜捲兒和土豆沙拉了。他對她說過,他一直就不怎麼喜歡吃餡餅。她也可以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人們走過門前那條路的時候,都會誇獎她把花園收拾得有條有理。小寶寶和基列的任何一個孩子一樣,乾淨、漂亮。雖然個頭有點小,但會變的。對於老牧師而言,遺忘已久的、對幸福的渴望突然之間降臨到他頭上,他的內心充滿快樂,哪怕只是眼下如此。
實際上,讓她腦海中那些想法塵埃落地時,她依舊有這樣的念頭。值得一提的是,她從來沒有拿過不屬於她的一分錢,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活物。但是有時候,她心裏也深藏著秘密、苦楚和恐懼。她哈哈哈地笑著,想象自己偷走老牧師的孩子。如果只有她和孩子一起遠走高飛,盡最大的努力勉強度日,教他學會老父親的詩篇,誦讀他的祈禱詞,那真是開玩笑。那本《聖經》確實是她偷的,她一直帶在身邊。她會把嬰兒在血泊中掙扎那一段讀給兒子聽。她會說:「那就是我。有人說:『仍可存活!』我永遠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後來你就來了。紅的像血,赤|裸像亞當,我把你抱到胸口,餵奶。你活了下來,儘管誰都認為這很難。所以你是我的。基列沒有資格得到你,約翰·埃姆斯也沒有資格。再說墓地也沒有你的地方了。」
「我再去煮點咖啡。我以前跟你說過這話嗎?說我愛你?我一直覺得說這種話,聽起來有點傻。可是你剛才這番話讓我覺得,我如果不把這話說出來,以後一定會後悔。」
就這樣,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幾乎就是當年她想象中把一個孩子藏到外套下面偷走的那種生活。她知道,要抓緊時間。並非總有人想讓你給他唱歌,或者讓你咬他的耳朵,用蒲公英花蹭他的小臉蛋兒玩。外人看了會覺得你好傻,笑啊,笑啊。只要他還沒長得抱不動了,她就把他抱在懷裡,不肯放下。她心裏想,我知道隨後會發生什麼。老鮑頓會把那個故事給他講一百遍。他一定會說,他創造了奇迹,所以你要叫他的名字。因為他的的確確是你的教父。是的!如果世界上有誰能九*九*藏*書有個教子的話,非他莫屬。這就是你為什麼那麼喜歡雪的原因。你是用雪水洗禮的。你會納悶,這麼老的一個老人會對你說些什麼?他說的那些話又意味著什麼?他把臉湊到你的臉前,睜大一雙老眼。你注視著他松垂的面頰,奇怪那皺褶里怎麼會長出鬍鬚?一切都那麼奇怪。人們從來都不真的相信自己是從母親的子宮裡出來,又蜷伏在她的乳|房上。透過眼帘,我看得見你的眼睛,透過肚皮,看得見你藍色的血管。那種藍色原本就不是要人看見。在《聖經》里,它和六翼天使以及乾枯的骨頭有關。你出生的那天,整個白天都像黃昏,微風吹動窗帘。萬籟俱寂,彷彿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有聲音,只有風來收拾那寂靜留下的殘局。你大肚子,細細的腿,活像一隻濕漉漉的貓,全然沒有小寶寶的可愛。我永遠都不會對你講這些。直到滿月,你父親才鼓起勇氣把你抱起來放到膝蓋上。可是你剛兩周,我們就把你抱到教堂接受洗禮。因為鮑頓一直張羅著趕快給你施洗禮。你父親說,初心固然重要,但也沒有那麼絕對,因為新生兒像雪一樣純潔。鮑頓說,如果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不趕快去實現初心,它的嚴肅性就要打問號了。
「我知道。」
一片寂靜。鮑頓說:「是的。我有點驚訝,你會選這段,約翰。很好。只是我沒有想到。別介意我這樣說。」
「羅伯特,但願我的生活再也不要有這麼多的『嚴肅性』了。」
她說:「你在為他祈禱。」
因為心裏充滿焦慮,她想,也許鮑頓會橫掃哪個國家,讓它變成永遠的存在。他會因此而驚訝得不能再驚訝。上帝很好,老牧師說。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不像你想的那麼老,牧師。」
她在牧師的椅子上坐下,懷裡緊緊地抱著孩子,心裏想,我有沒有說過,我覺得可以。如果說過,她不知道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如果沒說過,她很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說。那天晚上,他們散步時他披在她肩上的舊外套,讓她想起多爾把她摟在懷裡時那種感覺。那是一種她素無體驗而不敢奢望的感覺,又是一種她一直渴望得到的感覺。與那感覺相伴而來的是對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幸福。他說:「我們一定要你和我們在一起。」在他的那個永恆來世,每個人都很幸福。他怎麼能感覺到缺少了她、損失了她的痛苦呢?她不得不想想這一點。有時候甚至會問他這個問題。無論什麼樣的來世,也一定會有流浪漢,會有人們無法與之為伍的人,不管他們曾經怎樣度過此生。鮑頓家那個兒子當屬此列。
多爾在這方面要求很嚴格。他們都那樣。和陌生人說話就會給你帶來麻煩。他們會說什麼呢?他們會怎樣想呢?然後你就被丟在一旁,彷彿留在記憶里的一場噩夢,唯一的好處是更討厭下一個陌生人。那時候,她經常想,我襪帶上別著一把刀。你全然不知,我決定用它的那一刻,你怎麼就會緊緊地貼上去。多爾對她說過,不要用它傷任何人。你用不著動刀解決。讓他們看見你手裡有刀就得。大多數時候,這就足夠了。不過有時候,這把寒光閃閃的刀對她也是個安慰。發現有人看她的眼神不對,她就對自己說,她有一把鋒利無比的舊刀,那把刀已經做過最可怕的事情,隨時可以用來保護自己。那是她有孩子之前的想法。現在不這樣想了。為了孩子,必須遠離麻煩。
有一天,她將告訴他,她都知道些什麼。
他說:「那好像一道算術題。算來算去就知道你多老了。鮑頓給自己的四五個孩子主持了婚禮。到現在為止,他已經給十幾個孫兒孫女施了洗禮。我呢,可能只能教我們的兒子系鞋帶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會有多大的誤差。就是這麼回事。」他說:「我覺得就像摩西,坐在山上,俯瞰他永遠都不會過的那種生活。然後我就想自己過的是什麼生活?又開始去想我不會過上的生活。所有那些美好的生活。」他聳了聳肩,「估計我很難滿足。」
一個被祝福的人會感到心頭的重壓被消減嗎?她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哦,給你!你親愛的厭倦和像光一樣美麗的醜陋!那個男孩兒為自己哭泣。他那雙又大又髒的手,做過他自己都無法想象的事情。然後他來到這裏,剛從絞刑架上逃出來。周圍人們的善意讓他驚訝不已。這是他全然沒有想到的。他腦子裡的「父親」這個概念根深蒂固,所以一想起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溫柔的話他就崩潰。髒兮兮的老父親也在那兒。因為倘若他父親不在天堂,那男孩兒簡直無法忍受。他會說,你瞧,不管怎麼說,有我這樣一個兒子你該覺得榮幸才是。瞧我對你做了什麼!這不是比什麼都強嗎?比錢還好!天堂之上,他為自己驕傲,好像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鮑頓也在為他祈禱。」
鮑頓說:「約翰,我替你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