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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開始納悶,他的焦慮和多恩的焦慮有什麼不同?那些日子,多恩意識到,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照顧那些對他除了信任再沒有別的要求的流浪漢。他因為偷雞,被狗咬了。帶著傷痛,除了把母雞拔毛、開膛剝肚、把烤熟了的雞腿分給孩子們吃,就像平常的一頓晚飯。還能做什麼?這樣的事情毫無美妙可言。他口袋裡有三美元的銀幣。錢是從哪兒來的,他隻字不提。他從來不會用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做什麼,除了儘可能讓日子過得有條有理。可是偷就是偷,多爾說,尤其被現場抓獲。
他笑了起來:「不。因為不是用西尼什納博特納河的河水施洗。」
「你敢斷定沒有任何結果?」
「老鮑頓又掙扎著度過一天。」
現在,她又一次為那些早已用不著幫忙的人著急。你甚至不能為那些人重拾自尊而祈禱。所有可能剝奪他們驕傲之情的事情都發生過了。她想,每一樣東西在每一個地方都會變壞。他的驕傲一定已經或多或少離開這塊土地,像早晨的霧悄無聲息。人們前所未有的悲傷、冷漠。他們面面相覷,心直往下沉。如果她要祈禱,也是為那個時候、那些想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自己做了什麼,連安睡一晚的慰藉都得不到的人祈禱。她為他們當中每一個人祈求安寧,首先為那些最痛苦、最不幸的人。多恩和亞瑟走了,梅麗也走了。把她——一個孤兒——留在教堂前面的台階上。沒有苦難,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如果鮑頓失手把燈掉在地上,引起一場大火,牧師該說什麼呢?他看她的時候,目光里充滿恐懼。那恐懼她似乎在別的地方也看到過,甚至在他計算衣衫襤褸的可憐的異教徒有多少時看到過。那些異教徒從來沒有想過,萬能的上帝對他們有過一點點關照。
他笑了起來:「你不哭,我就不哭。」
「哦,親愛的。」
他說:「這隻是祈禱。你不會說:『讓明天和今天一個樣兒。』雖然通常我們會這樣祈禱。不管為了什麼目的。」
不痛。他看見她雖然沒有在意,但是在認真思考,不管思考什麼。好像是聽一種你認為聽到過的聲音。她說:「他今天鬧騰得挺歡實。我猜,他是想出來看看這冰天雪地了。」
或者他會坐到台階上,抽完那支煙。如果老牧師正好從教堂回來,他就對他說,想找點零活兒乾乾。如果他是想搭車出城,就需要一兩美元,付人家點油錢。老牧師點點頭,說可以在這周圍找點什麼活兒乾乾。他就微笑著說聲「謝謝」。然後,趁老人進屋拿錢夾的工夫,溜之乎也。因為找工作也好,要點錢也罷,都是撒謊。他或許會對老人說幾句什麼。這幾句便足以讓她心神不定,琢磨他到底說了什麼?他也許一直背對她坐著抽煙,確信她還記得他們倆不是陌生人,永遠也不會。的確如此。如果她看到米西的孩子,那就是她想偷走的孩子。儘管那孩子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她的臉,但是倘若他惹上麻煩,她一定會說:來我這兒。我早就夢想著保護你,撫慰你。那曾經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是的,我猜也是。對不起。」可是他會仔細端詳她,好像以前沒有見過她。現在她坐在他的廚房裡,他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麼。
她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夜幕低垂,一輪很大的月亮下面,到處都是積雪。基列的點點燈光那邊,寒風吹過茫茫雪野,水塘冰封,玉米地一片狼藉,破爛的棚屋東倒西歪。風吹開又關上任何想要阻擋它的東西。簡直無孔不入,無所不在。她沒有見過哪座風車不曾在狂風中掙扎的,就像馬利筋草一樣。也許多爾就在和這兒很相似的什麼地方。彷彿在夢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許多名字不同但看起來大同小異的地方那邊。還有那個男孩兒。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小寶寶。他們倆在這裏,溫馨的燈光下,懷抱同樣的希望。已經完婚。
她不停地想,等一等。不要抱什麼希望,等一等。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沒有孩子,再做同樣的事情對他那該多麼困難。她已經盡最大的努力為自己施洗禮,她冒著嚴寒走過高低不齊的玉米地。看起來,他們好像已經聽到上帝的審判,無法相信,又不能懷疑。她上千次想過人世間的殘忍,只是為了當那兇殘再次出現時,不至於完全出乎預料、驚恐不已。她希望自己能警告他,哪怕他也知道,她夢裡也會想到這些。孩子一定也知道。因為他就在她那顆飽受驚嚇的心下面。也許他根本就不想來到這個世界。她可以告訴他那些對她而言美妙的事物。因為那意味著,你可以活著而不讓世界發現你。也許天堂會是那樣。田野里是一片片蕁麻和苦苣,誰都可以拿你想要的東西。因為別人都不需要。如果釘在十字架上的賊上了天堂,他也會心滿意足地一直偷下去。因為誰的日子都不會因為他偷東西而變得更糟。她把他描繪成棚屋九九藏書裡那個男孩兒,釘子穿過他那兩隻髒兮兮的大手。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壓在孩子身上的重物。她在心裏對他說,你不會走上那條路。我向你父親保證,你能學會所有的讚美詩。
她只是看著。他在想明年的事兒,滿懷信心地大聲說,他們將把一個新的小基督徒帶到這個世界。他將用孩童的眼睛看周圍的一切,相信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今天,救世主在大衛城為我們而生。很久很久前的那一天。誰是大衛?什麼是救世主?他也許永遠不會想到問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從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什麼東西上都掛燈、灑金箔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唱歌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很好。人們會到門口唱歌。衛理公會派教徒、天主教徒、路德會教徒——那些他們幾乎不認識的人。
「倒也公平。」
「你一直用這把刀削蘋果?」要不是挺著個大肚子,她一定會轉過臉看他。
可是有一次,她和梅麗抄近路走過一片田野。田野那邊是一座不大的峽谷。陽光透過剛發芽的楊樹,照耀著鵝黃的蕨和嫩綠的草。再過幾天,這裏就濃蔭覆蓋,但是那天只有綽綽樹影。陽光下,春花綻開,蒲公英在一片綠色中灑下點點鮮黃。看到這樣的風景,你便覺得和以前見過的景色完全不同。她和梅麗輕聲耳語,這是她們的峽谷。她們要給它取一個只有她倆知道的名字。可是不一會兒,就聽見多恩喊她們。兩個小姑娘只好離開那裡。將那峽谷留在身後的時候,她們有一種背棄諾言的感覺。
有時候,他們一起在廚房的時候,他常常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一邊手裡把玩著那把刀,就像擺弄一塊漂木或者別的什麼無害的東西。只是感覺它有多麼光滑,感覺歲月對它的磨蝕。看見他把玩那把刀,她從來都不說什麼。只有一次,他把刀打開的時候,她說:「也許你不應該打開。」聽見這話,她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她說:「這把刀很鋒利。」她心裏想,那把刀就像一條蛇。如果總逗弄它,天性使然,它會咬你。睡覺的時候,她總是把刀放在身邊——刀口打開,插在地板上,如果需要,伸手就能抓到。那是一樣那麼難看的東西,如果她傷害了什麼人,一定是它所為,因為它就是干那種活兒的刀。有的狗咬人。你讓它遠離人群。但你不能因為它咬人,就除掉它。你時不時需要它不離左右,用那種「好狗」不會有的方式,朝什麼人咆哮。
老人不停地擺弄著聖誕樹上的彩色燈泡,想讓燈光照射得更勻稱。「我祖父說,這是異教徒的做法。大冬天弄來一棵橡樹,還要生火。他說,在緬因州——他是在那兒長大的——有些人壓根兒就不過聖誕節。確實這樣,誰也不知道耶穌是什麼時候誕生的。但是總會有茂盛的草木,需要人們時不時燒掉。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都一樣。我贊同這個想法——德魯伊教徒做那些事情僅僅因為他們喜歡。我們接過他們丟下的精神傳統和宗教儀式,這就是意義之所在。」他的頭髮被燈光映成玫瑰紅。「春天是慶賀誕生的好季節,更是慶賀復活的好季節。萬物復甦。耶穌確實死於逾越節前後。」他不停地說,因為她一直沒有插嘴打斷他。對於他,只要萊拉坐在那兒看著他,時不時吃一塊餅乾,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了。
「怎麼了?」
他說:「家庭是一場祈禱。妻子是一場祈禱。婚姻是一場祈禱。」
她說:「我們得用那把該死的刀做點兒什麼。」
「沒怎麼。只是想起些好玩兒的事。寒冷和暴風雪。」
可是回想她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躺在那座寂靜的小鎮那幢房子的那間小屋裡,她可以選擇以往的生活。那些人還在那兒。那個世界還在那兒。黃昏和早晨。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管她只是因為他們允許就跟在他們後面慢慢地走。沒有賞心悅目的風景。如果世界有靈魂,這就是它的靈魂。他們從那世界走過,從不知道任何別樣于眼前的風景或者更多的慾望。
「洗禮是一場祈禱。」
「我倒更希望你能鑽到被窩裡,直到我暖和過來。這是你現在能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窗戶咔噠咔噠地響著,窗帘在冷風中不停地飄動。已經是下午,白雪反射的寒光映照著這間屋子。
萊拉聞得出床單曾經在晾衣繩上被凍住。後來,格雷漢姆太太或者別的什麼人抽空來熨過。但是那種好聞的、凜冽的氣味仍然在鼻翼間繚繞,讓她想起一場雷雨過後空氣的味道。雨,或者雪,帶來新的空氣——如果有這樣一種東西的話。她還是牧師的新娘。那些女人還來為她漿洗枕頭套,祝福牧師,為他祈禱。他歷經的所有那些孤單的歲月,都是壓在她們心頭的重物。現在他娶了妻,還將為人父——雖然孩子還沒出生——還需要她們做些什麼呢?她們還能做些什麼呢?這讓她想起過去的日子。她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幹活兒,似乎只是為了在電影院九九藏書里看電影的那幾個小時。觀眾席上,每一個人都為銀幕上那些美麗的幽魂哭、笑、嘆息。他們生活在人們無法到達的地方,過著陌生人關心的生活。有一次,她夢見一張女人的大臉向她轉過來,碩大的眼睛凝視著她。坐在黑暗中,萊拉嚇得要命,因為她知道對於那個女人她是真實的存在。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我認識你嗎?好像在說:「你是誰呀,這樣看著我?」此刻,她和這個男人一起躺在被窩裡。在弗里蒙特縣,誰都比她更了解這個男人——他們在他第一次結婚並且成為父親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人們或許都會奇怪,他們倆在一起怎麼過日子?他們倆差距那麼大,能有什麼共同話題?他們都會想,這個老傢伙襲上心頭的悲傷會有多麼悲涼,而他的幸福又會有多麼甜蜜?此刻,他們倆在那個漫長的下午時睡時醒。剛漿洗過的床單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散發著霜雪的氣味。萊拉肚子里的孩子不時動一動。老人在睡夢中和舒適時依然年輕。她儘可能讓自己平靜,什麼都不需要。窗帘飄動,更亮一點的白光照射進來。那些女人看著他們的生活,發出「哦」、「啊」的感嘆。多爾也在那兒看著。那把該死的刀。
「那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因為那是她唯一的一把刀。用這把刀收拾魚的時候,她從來都是懷著一種厭惡,一種不得已才用它開膛破肚的心情。討厭使用它幾乎成了一種常態。此外,收拾魚也是一種殺戮。所以,抓住一條魚,要殺了吃的時候,她就想起自己過去的生活。這裏面也確實有點名堂。這把刀是一件有潛在意義的東西。別人有房子,有家鄉,有姓氏,有墳墓。他們還有教堂里的長椅。可她只有一把刀。還有恐懼、孤獨和懊悔。這是她的嫁妝。別的女人帶來幾床被子、幾件瓷器,甚至一點錢。她帶來的只有一雙打滿老繭的手、一張她自己都不願意照鏡子看看的臉。因為她經歷的雨雪風霜都寫在這張臉上。還有這把刀。
教堂執事送來一棵聖誕樹,擺放好。她端出頭一天他們的妻子送來的糕餅給他們吃。幾個人在客廳待了十五分鐘。牧師爬到頂樓,拿下一盒裝飾聖誕樹的小物件兒。他說:「已經……哦,這些東西擱在那兒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這許多年,他一個人過日子,教堂里有聖誕樹,就夠了。他花了一個小時解開那串糾結在一起的小燈泡,然後把插頭插到插座上。燈沒亮,他就「追根溯源」,找已經壞了的燈泡。「小時候,我就盼著過聖誕節。這串小燈泡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燈終於亮起來。他把它掛在樹上,關掉屋裡的大燈。「我差點兒忘了,」他說,屋子看起來很漂亮,「明年這屋裡就有人跟我們一起樂呵了。」那個盒子最下面放著用線軸、彩色紙和胡桃殼做的小裝飾品。都是孩子們做的小玩意兒。「沒有一樣我們用得著的東西,」他說,「我明天去一趟小雜貨店。」說罷他捧著盒子向頂樓爬去。
哦,看來他知道她曾經為自己施洗禮。那天下午,她身上或許散發著河水的味道。後來她問他的時候,他一定猜出怎麼回事兒了。現在蜷縮在這張床上,她希望自己能看得見那條冰封雪凍的河流。冰雪消融之後,她的身體也已經複原,如果願意,她可以光著腳走到河裡,踩著滑溜溜的石頭。她和梅麗以前經常到河裡,假裝趕米諾魚玩兒。雖然褲腿卷到膝蓋以上,還是弄得渾身是水。此刻,她彷彿又站在河裡,全然忘記肚子里懷著一個孩子。再想起來的時候,不由得嚇了一跳。她一定已經清醒過來了。
那算不上疼,她想。是小傢伙在拱背呢!
「我可沒說過你可以用它幹活兒。」
她說:「我猜,該我出牌了。」有點兒像跑步喘岔了氣,如果不去想,也許一會兒就過去了。如果能躺下,可能好得更快。「金,」她說,「我看你的心思沒有放在打牌上,牧師。」
她想,他一定在為老鮑頓著急,擔心他一個人怎麼照顧鮑頓太太。在冰冷的屋子裡顫顫巍巍走來走去,關節僵硬,直到連划火柴的力氣也消失殆盡。老鮑頓的孩子們,除了那一個,也許正在風雪路上艱難地搏擊,從各自居住的地方向基列進發,想儘快回到父母身邊。老鮑頓也在心裏惦記著他們。暴風雪一停,男人們、小夥子們就會拿著鐵鍬鏟開積雪,尋找被掩埋的人。但是風依舊呼嘯著,也就只好等一等了。
他說:「我想熬到三月就好了。」接著他又說:「就天氣而言。」然後又說:「當然會好的。我沒有說不好。」他那蒼老的頭又低了下來。
她說:「牧師大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要哭了似的。」
「這也是祈禱。」
哦,這很好,她想。但是我知道,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你也知九_九_藏_書道。她只希望這一切已經過去。她有個孩子,或者沒孩子。她可以不再去想如果老人是和老鮑頓繼續這場談話,對於他那該多麼難。掙扎著爬上樓梯,哭泣,祈禱,弄濕一個小小的額頭。他自己骨瘦如柴,距離墳墓已經只有半步之遙,可還是說不出一句有意義的話。丈夫微笑著看她。她從他的臉上看到,他已經想到了所有這些事情,而且對那些事情了如指掌。這些想法一直在那裡靜候,那麼熟悉,宛如一幢房子,你知道你屬於它,但不願意走過去,而且你懷疑自己一旦走進去,就會下決心永遠離開。他說:「你和我……」聳了聳肩。
她想象著春天的情景。河水清冽刺骨,石頭和沙洲上還殘留著積雪。夏天。她抱著孩子來到河邊,儘管他還很小。她想去采點樹莓,可以把孩子放到路邊的草叢中。只那麼一小會兒。就在她采樹莓的時候。可是她忘了趕快回來。她走了多長時間?後來又把那孩子放到一桶河水裡,因為不知道多會兒才能回來。他就說:「你這是幹什麼呢?」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壓根兒就不認識她。
「啊!」
「不,」他說,「洗禮是我稱之為事實的東西。」
「沒錯兒。現在就很好。」
他鑽到毯子下面。「我來了,」他說,「我們好像躺在一座冰山上,漂向大海。我們倆,只有我們倆。」
「你。」她說。
「是我們仨。」
老人嘆了一口氣,說:「都是祈禱。」
他說:「我想也是。」從他的聲音她聽出,他早就醒了,只是躺在那兒沒有動。「放在手邊很方便使用。可以用它削蘋果。」
小寶寶出生時地面覆蓋著白雪。四月份有時候還會下雪,所以三月份來一兩場暴風雪並不奇怪。不過還是讓他們嚇了一跳。有一天,他們聽到春雨蛙的叫聲。同樣的音調,一次又一次,一聲高一聲低。半夜,暴風雪開始。第二天,為了暖和一點,他們坐在廚房玩金羅美,聽窗外呼嘯的寒風。因為積雪太深,風太猛,沒有人來看他們。在這樣的暴風雪中,人會迷路,死在自己家門口的大路上,就像他們在以前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迷路,沒有人認識他們,也沒有人等待他們。老人假裝不是在祈禱。他低著頭,下巴抵到胸口。她只好等著,直到他想起出牌。一把牌從他手裡都掉下來,就像他睡著了,或者死了。然後,他說,應該鏟開一條小路和大路連起來。他甚至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想往外走。可是大風吹來的積雪太深,根本不可能。電話線斷了,電線杆子也倒了。不過他們還有燒木頭的爐灶和煤油燈。烤爐里烤著不知道是哪位太太送來的肉糜卷。要不是她身懷六甲、他垂垂老矣,一切都很好。
「用過一兩次。」
「我一直在心裏想,這個孩子在『忙』什麼?只要他能等到路被開通,無論做什麼,我都沒意見。」
恐懼和慰藉也可能會是同一件事情。想到這一點,她覺得很奇怪。風總是在什麼地方吹,揉碎了樹葉,搖曳著火光。潮濕的泥土、被踐踏的草地的氣味在夜空飄蕩。那是一種寂寞和渴望的氣味。你為什麼不回來?你一定回來。你知道你一定會回來。還有那滿天的星斗。梅麗也許醒著,躺在那兒看那遙遠的星辰。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說:「你覺得好一點兒了嗎?」
你。一個多麼陌生的稱謂。她想,我還沒有看見你。我一直在等待你。這位老人為你祈禱。他幾乎無法相信,他有一個為之祈禱的「你」。我們倆一天到晚都想著你。如果我在生你的時候死了,或者你在出生的時候死了,我一定仍然在想,你是誰?芸芸眾生,只會有一個人應答。如果我們在天堂相遇,一定會說:你來了!我們在天堂一切都那麼完美,沒有遺憾,沒有怨恨,沒有什麼可以讓你長大之後,真正見到我的時候可能對我冷眼相看。那時候我會告訴你,那把刀是我唯一可以留給你的東西。我會很驕傲,很嚴厲。無論你怎麼想,我都不在乎。其實,一個人還能做別的什麼呢?那是唯一應該介意的。因為沒有任何別人說「你」和我說這個詞有同樣的意思。但是,離孩子願意坐在她的懷裡還有好幾年呢。他喜歡她勝過任何別人。他哭的時候,她抱起他,只一小會兒,他就不再抽泣。因為她雙臂摟著他,給他安慰。這也很奇怪。從前,她躺在那兒,臉頰貼著老人的毛線衣,幾乎入睡的時候,夜幕下小鳥的呢喃細語,洗盡她一天的焦慮。
「對你來說是。可我試著祈禱了好幾次,都沒有結果。」
「好吧。」他伸出胳膊摟著她的腰,兩人慢慢上樓,向他的房間走去。他脫下她的拖鞋,找出他的一雙短襪,扶她在床上躺下,把毯子一直拉到她的下巴。這是他的,她想。這條毯子讓她想起那件灰色的舊毛線衣。那時候,她那麼喜歡他的那件毛線衣,喜歡它散發的氣味。read•99csw•com孤獨寂寞,老鼠亂竄,寒風呼嘯,毛線衣緊貼面頰,散發著他的氣味。後來,她在他還不知道她名字的情況下,就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把平底鍋放到爐子上燒熱了,再拿上來逼逼寒氣。過去我們有個暖床器。很管用。估計放到閣樓上了。」
「我想,他一定在睡覺。」
她說:「我感覺很好。我們倆都很好。」她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自己彷彿沉到谷底。她心裏想:如果肚子疼的話,如果有別的異樣的疼痛,我會告訴他嗎?他可是什麼忙都幫不了,知道她肚子疼,他受得了嗎?她又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人們看起來總是想觸摸那些一碰就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哦,她今天的感覺當然不同。事實上,她每天的感覺都和前一天不一樣。胎兒蜷伏在她的肋骨下面,動來動去,坐立不安,一天天長大。如果你仔細想想,一定覺得很怪。她見過母豬和母羊下小豬崽兒、小羊羔。光那蹄子就夠瞧的了。就像一大堆什麼東西,在同一個地方折騰了太長的時間。如果不覺得有個胳膊肘子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光疼一點兒也無所謂,可她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呼吸,一次又一次地感覺到那個東西的存在。老人看著她。
她說:「這個世界沒有別人。」
「我以前從來沒有照看過小孩兒。」
他站起身。「好吧,」他說,「不過樓上確實很冷。窗戶都舊了,透風。我可以在床上多鋪幾層毯子,可惜毯子也是冰涼的。我應該先拿下來放在爐子旁邊烘烤一下。真不知道我這陣子心思都在哪兒?這種天氣,我怎麼就沒想到?你一定覺得我肯定會想得更周全。」如果孩子現在生下來,他或許會說,小傢伙比他們預料的來早了。或者是比他預料的來早了——她沒有向他泄露她已經知道自己即將臨盆的秘密。不,他永遠不會這樣想。
他說:「一個嬰兒誕生了,滿天的天使在飛翔。這似乎是正確的。加爾文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成千上萬的天使關注著。有一首關於人體的聖歌——『奇怪的是,千弦琴的調子那樣和諧。』因為人的身體那麼複雜,天使有許多事情要做。加爾文認為,天使是上帝對人『有效的關注』,而不是與之分離的個體。」他繼續說。
回憶往事,總讓她有一種負疚之感。那種感覺沒有理由「流連忘返」,卻總是縈繞於懷。就像不管你愛的是什麼,它都對你有一種「要求權」,你不由自主地要去表達愛意。除了離開,沒有別的辦法。比如那個邁克。有一段時間,如果他問她點兒什麼,她都會高興得不能自已。那天,大街上,如果他對她說幾句話,又會怎樣呢?老牧師總是假裝擔心有人突然找上門來。她對他說,沒人會來找她時,那個「沒人」其實就是邁克。她彷彿看見他站在牧師家門口,滿臉微笑,一肚子鬼主意。雙手叉腰,狡黠的眼睛看著周圍的鄰居家,似乎無法相信人們會這樣生活。他嘴角叼著香煙,哈哈大笑。體面的人不會看什麼東西都好像上面貼著價簽。他似乎知道那玩意兒真正的價值連價簽兒上標的價格一半兒也不到,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會把煙蒂扔到樹叢里,說:「是埃姆斯太太呀。」然後哈哈大笑。他會說:「見到你真高興。」看都不看她一眼,又點燃一支香煙,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好像什麼東西都比她更值得一看。因為在她身上,沒有發生讓人感興趣的變化。她或許會關上門,將他拒之門外。如果他走了,她會比平常更想念他。

她說:「我想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好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覺得好了一點,「我想我還是躺下的好。」
到聖誕節了。他們在教堂門口掛了一隻很大的花環。下雪了。人們端著一盤盤糕餅,來他們家在客廳里坐了十五分鐘,什麼也沒聊。萊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女人們說,看她肚子的形狀很可能是個男孩兒。她沒想那麼多,生男生女都無所謂。有一個女人給她送來兩件帶褶邊的罩衫。一件紅的,一件綠的,口袋周圍都鑲著荷葉邊,讓她想起她買的那件很便宜的裙子,想起往事。她納悶,太太認為她還欠她多少錢。那個女人連一分錢的虧都不會吃。
「哦,你怎麼知道祈禱有了結果呢?鮑頓家的屋頂沒有掉下來,是因為它比你想的結實。他沒有點煤油燈,是因為他知道弄不好會引起火災。他穿著野牛皮大氅,蜷縮在安樂椅里,等孩子們回來,照顧我們大家。他們一定會回來,不管你有沒有祈禱。必要的話,穿著雪地靴。」她為什麼要和他這樣說話?她偎依在他身邊,穿著他的短襪。她說:「最好的事情,我從來沒想到過要靠祈禱。一百萬年也不會。最糟糕的事情像天氣一樣,你想擋也擋不住。人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因為你沒法把它再洗掉。」
在聖路易斯,有時候會有幾位「先生」站在門口唱歌。他們唱的歌都和聖誕節沒關係。太太關門過節。她說,這是出於對上帝的尊重,實際上是擔心被永遠關閉。她把窗帘拉得https://read.99csw.com嚴嚴實實,把燈關掉。這樣就不會有人上門。她不敢讓做飯的味兒飄到大街上,姑娘們只能吃冷豆子和乳酪三明治。她把收音機放到自己的房間,音量調得很低,姑娘們幾乎聽不見。那些男人都知道,他們即使把她折磨個半死,她也不會打開門罵他們。所以,聖誕節對那些女孩兒的意義,只是可以在緊閉的窗帘後面藉著昏暗的光玩紙牌。太陽落了之後,就打架,哭泣,講那些誰都聽過的、老掉牙的故事。那些故事除了傻瓜之外沒人信。有時候大街上傳來那些「先生」唱的下流歌曲,佩格就跟著唱,好像是在開玩笑。多恩從來不提聖誕節,多爾也不提。他們只是想辦法找一個能過冬的好地方。在旅館工作的時候,萊拉覺得好一點,但她從來也沒有真的喜歡過這個節。現在,她和一個夢想著他的孩子、哼著《平安夜》的老人在一起。他比他想象的更快樂。有人敲敲門,送來一盤餅乾。他端著盤子走回來的時候,說:「薑餅!」好像這對她別有一番深意。有人把糖霜撒在餅乾上做成衣領、紐扣和微笑的嘴,好像已經有個孩子和他們一起過聖誕節了。
「等一等,不管怎樣,總得有點兒不同。如果明天和今天完全一樣,一定更糟。首先更讓人焦躁不安。那是很折磨人的。所以,即使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也一定要有所不同。能像現在一樣,就很好。」
哦,這也不是真實的。
「你不想到閣樓上把那玩意兒找出來嗎?」
假如她把刀拿走,放到看不見的地方會怎麼樣呢?他會注意到,並且納悶這意味著什麼嗎?他會不會問她刀放到哪兒了?會不會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尋找,或者枕頭下面?她會不會放在什麼地方,他無意中看到,心裏想:真奇怪,她為什麼把刀藏在這兒呢?這樣的事情,她想過無數次。這把刀使得她和這個世界上任何別人不同。醜陋的老多爾弓著背,就著火光,朝磨刀石上吐口唾沫,不停地磨刀,直到刀尖像鋒利的鷹爪一樣勾回來。她一邊磨刀,一邊做好準備去應對一直在心裏琢磨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萊拉看著多爾——她偷走她,帶她離開那個原本會是一個安身之地、有一個自己的姓氏和親屬的地方——知道她心裏想著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希望這把刀能承擔起雪洗她想象中的深仇大恨的重任。
「我們會照顧好他的。」他緊緊地偎依著她,床單和被子發出的窸窸窣窣的響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睡覺是一種解脫。你能感覺到睡意襲來,彷彿被什麼東西包裹起來。她閉著眼睛就能看到屋子裡的亮光,能聞見寒風中飄舞的雪花的味道。睡意襲來的時候,你就睡,要不然它就離你而去,讓你等待。
「哦,如果明天和今天有點兒不同,我也不會介意。」
又是一種算不上疼痛的感覺。她說:「我想上樓躺一會兒。」
他說:「如果風小一點,我也就不在意了。從來沒有想過會刮這麼大的風。昨天我還看見房子周圍已經長出番紅花。」
她突然從夢中驚醒,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得把桌子上那把刀拿走。老牧師小心翼翼地摟著她曾經纖細的腰部,鼻息在她耳邊。剛剛她做了最糟糕的噩夢。她心裏想,西尼什納博特納河漲滿了河水。那不是密西西比河,但是沒有頭沒有尾。妻子是一場祈禱。因為我是他的妻子。最好多想想這一點。
「怎麼了?」他問道。焦慮已經令他疲憊不堪。有一次他講道,說的是耶穌的門徒因為憂傷疲憊不堪,在客西馬尼睡覺的故事。「睡覺也是一種解脫,」他說,「甚至在那樣的情況下。」
她想仰面朝天躺一會兒,感覺一下躺在這兒有多麼愜意。她的身體彷彿沉浸在一種混沌之中,孩子似乎用胳膊肘子推了她一下,讓她知道他的存在。她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休息,就像太陽下面睡覺的貓知道自己在睡覺一樣。那種感覺妙不可言,不容浪費。她這樣翻身的時候,老人從被窩裡坐起來。「天黑了!」他說,「我估計風小了。睡過了頭,錯過吃晚飯的時間了。你感覺怎麼樣?我給你做個三明治好嗎?」他摸索著找眼鏡。他總得花一分鐘的時間讓自己「清醒」過來。他經常這樣說:「讓我清醒清醒。給我一分鐘的時間。」想起這些事情,她覺得什麼都怪怪的。他上哪兒去了?哪兒都沒去。一直躺在她身邊。他把頭髮都攏到一邊。長一點的頭髮是為了略微遮擋禿頂。他看起來好像大夢初醒,或者又走入夢境。覺得他不得不做什麼重要的事情,儘管沒時間弄明白那究竟是些什麼事情。
「不,不去了。平底鍋燒熱也頂事兒。」
他笑了起來:「還有誰?」
「對不起。我覺得削個蘋果也用不壞。記得你說過,你過去用它收拾魚。」
老人說:「他沒有時間、年份的概念了。我很擔心鮑頓家的屋頂,現在一定已經積了三英尺厚的雪了,不知道是否能經得起積雪的重壓。我真不想讓他去點燈,去弄煤油。寒冷對於他是最大的折磨。」
他朝她微微一笑:「我希望他再等一兩天。」
她想抽空問問他祈禱和焦慮有什麼不同。他面色蒼白,一臉疲憊、一臉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