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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諾皮奧和法瑪的故事 奇特職業

克羅諾皮奧和法瑪的故事

奇特職業

我們是一個奇怪的家庭。在這個國家,人們做事要麼因為強制,要麼為了吹噓,而我們喜歡自由的職業,毫無緣故的任務,沒有任何用處的演習。
終於,我們可以打破每一間公寓的水管,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將生活在臉盆和其他裝滿濕頭髮的容器的包圍中,此外包圍我們的還將有助手和乞丐,我們慷慨地給予他們報酬,讓他們搜尋、分離和歸類,並將疑似的頭髮拿給我們,以便成就我們如此渴望的絕對把握。如果頭髮沒有出現,我們會進入一個更為模糊與複雜的階段,因為接下來的一段管道將把我們帶入城市的主幹下水道。在購買了特殊服裝之後,深夜我們將學會在下水道里滑行,在強力手電筒和氧氣面罩的支持下,探索大大小小的通道,如果可能,還有盜竊團伙中的一些人提供幫助,我們已經和他們建立了聯繫,而我們白天在政府部門或貿易公司掙到的大部分薪資將落入他們手中。

禮儀與教養

葬禮上的舉止

在電石燈的光照下,在上百名充滿怨氣的鄰居的監視中,我們在平台上吃完了晚飯;我們從未覺得烤乳豬是如此美味,內比奧羅葡萄酒是如此色澤飽滿,味道香甜。北方吹來的微風輕輕地搖晃著絞刑架的繩子;有一兩回肢刑架的滾輪吱嘎作響,彷彿是烏鴉們前來歇腳、準備進食。看熱鬧的人開始離去,嘴裏嘟囔著威脅的話語;還有二三十人停留,他們趴在圍欄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喝完咖啡以後,我們關上了燈,讓月亮出場,月亮從露台的欄柱那裡升起,我的姐妹們開始嚎叫,我的堂兄弟們、叔叔伯伯們在平台上慢慢地走動,他們的腳步讓地基晃動。在接下來的寂靜中,月亮爬升到活結的高度,滾輪上似乎有一朵鑲銀邊的雲彩不斷伸展。我們仰望著,如此快樂,這是一種至高的享受,但是鄰居們在圍欄外竊竊私語,彷彿處於失望的邊緣。他們點燃了香煙,逐漸離開,有些人穿著睡衣,另一些人走得更慢。只剩下街道、遠處的警笛聲和不時經過的108路公交車;而我們已經睡著了,夢見聚會、大象和絲綢服裝。
為了與實用主義和謀求實用成果的可怕趨勢做鬥爭,我大堂兄力主貫徹以下步驟:從頭上拔下一綹頭髮,在每根頭髮的中間打個結,然後讓它沿著盥洗池的小洞輕輕地滑落。如果這根頭髮卡在了這種小洞通常會有的過濾網上,只要把水龍頭打開一點,就能讓它從視線里消失。
但也許在此之前,或是在更早之前,比如在盥洗池下面幾厘米的地方,在與二樓公寓同高的地方,或是在第一根地下管道里,我們就找到了那根頭髮。只要想象一下這會給我們帶來的快樂,計算出由於十足的好運而節省下來的力氣有多麼令人驚喜,就足以讓我們做出選擇,要求一項類似的作業,並充分論證這項作業的合理性,每位盡職的老師都應該從學生幼年時就將其推介給他們,而不是用交叉相乘法或坎查·拉亞達的悲傷炙烤他們的靈魂。
我們有一個缺陷:缺乏原創性。我們決定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受啟發於——坦誠地說,是抄襲自——著名案例。如果我們試圖貢獻某種新意,就總是不可避免地產生如下後果:或者是尷尬的年代錯置,或者出人意料,令人憤慨。我大伯說,我們是複寫紙上的副本,除了顏色、紙張和用途之外,其餘的和原件一模一樣。我三姐把自己比作安徒生的機械夜鶯,她的浪漫主義情懷達到了令人噁心的程度。
我要澄清的是,我們這樣做不是為了標榜自己在街區里與眾不同。我們只是想在不傷害任何人情感的前提下,循序漸進地改變常規與傳統。我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粗俗,要是我們之中任何人在餐館里聽到這樣的話:「這是一場拼搶得很激烈的比賽」,或者「法喬里進球的顯著特點是在射門之前施展卓有成效的中路滲透」,都會受不了,並立即給出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更純正、更恰當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兩邊互相尥蹶子」,或者「我們先狠虐他們一通,再使勁往門裡灌」。人們驚訝地看著我們,但總是不乏人理解深藏在這些話背後的教益。我大伯閱讀過不少阿根廷作家寫的書,他說,其中許多人要是能這樣寫東西就好了,但他從來沒有具體地解釋過。真遺憾。

老虎旅社

家裡的房子前面帶有花園,這在洪堡大街上非同尋常。這座花園不比普通庭院大,但比人行道高出三級台階,這讓https://read.99csw.com花園看起來非常顯眼,是行刑台最理想的地點。因為有石磚和鐵欄杆組成的圍欄,工作時可以避免行人鑽進家裡;他們完全可以倚靠在圍欄外面流連數小時,而這並不會打擾我們。「我們將在滿月那天行動。」我父親命令道。白天,我們去胡安·B.胡斯託大街的建築市場尋找木頭和鐵,而我的姐妹們留在客廳里練習狼嚎,因為我小姑堅持認為行刑台會吸引狼群,誘發它們對月嚎叫。我的表親和堂親們負責找來釘子和工具;我大伯繪製草圖,和我母親以及二伯討論行刑器具的種類和特質。我記得討論的結果:他們嚴肅地決定建造一座很高的平台,平台上將會豎起絞刑架和肢刑架,同時留出富餘空間,以根據不同情況實施刑罰或是斬首。我大伯認為,這比他最初的設想要簡陋粗略太多,但是房前花園的面積和材料費用的問題總歸限制了家人的雄心。
全家人多次試圖讓我的姑媽合理地解釋她害怕仰面跌倒的原因。有一回,她的回應是凝重到可以被鐮刀切割的沉默;但是,有一天晚上,在喝了一小杯橘皮苷之後,姑媽屈尊暗示,如果她仰面跌倒了,將再也無法重新站起身。對於三十二名家庭成員隨時準備前來幫助她的簡樸願望,她目光憔悴地回答:「沒用。」幾天後的夜晚,我大哥把我叫到廚房,讓我看一隻仰面跌倒在盥洗池下面的蟑螂。我們無言地看著它長久卻徒勞地試圖翻正身子,與此同時,其他的蟑螂克服了對燈光的恐懼,在地板上打轉,揉搓著那隻仰面朝天的同伴。我們帶著顯而易見的憂鬱回房睡覺,出於某種原因,大家不再問詢姑媽;我們只是儘可能地減輕她的恐懼,陪伴她走動,伸出我們的手臂讓她攙扶,給她買許許多多的防滑鞋和其他的穩定裝置。生活就這樣繼續,並不比別人的生活更糟。

頭髮的丟失與尋回

演習

事不宜遲,必須立刻開始尋回頭髮的工作。第一個步驟,卸下盥洗池下接的U型水管,查看頭髮是否掛在了管道的某個突起處。沒有找到的話,就需要打開從U型水管到排水口的那段管道。可以肯定,在這個部分將會出現很多頭髮,需要藉助家庭其他成員的幫助,以便逐一檢查,尋找打結的那根。如果那根頭髮仍沒有出現,就將面臨一個有趣的提案,即打破一直通至底層的水管,但這勢必意味著巨大的努力,因為需要在某個政府部門或貿易公司工作八到十年,才能攢出購買我大堂兄樓下四間公寓的錢,此外還需考慮一個額外的不利因素,那就是在工作的八年或十年之中無法迴避頭髮已經不再在水管里的痛苦感覺,只有最微小的可能讓它依然掛在管道中某處生鏽的突起上。
我們做著事情,但是要講述它們很難,因為缺乏最重要的元素:做事當時的焦慮和期盼,比結果重要得多的驚喜,以及行動失敗——全家人像紙牌城堡一樣倒塌在地,數天里都只能聽見哀號聲和大笑聲。講述我們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填補無可避免的空洞,因為有時候,我們或窮困,或被囚,或抱病,有時是某人去世,或是(提到這件事令我痛心)某人背叛了我們,某人放棄了,或是進了稅務局工作。但是,不應該就此推斷,我們生活不順,或者心情憂鬱。在我們居住的帕西菲克街區,我們抓住每個時機做事。我們擁有想法和願望,並將它們付諸實踐。比如行刑台那次,關於這個想法的起源,至今沒有達成共識,我五姐斷言是出自堂親中的一位,他們都充滿哲思,但我大伯堅持認為,這是他在讀完一本袍劍小說之後萌生的想法。歸根結底,起源無足輕重,唯一重要的是做事本身,因此,我幾乎是索然無趣地講述著這些事,只是為了讓自己稍稍遠離這個空洞下午落下的雨。
既然實驗已經給出了我們熟知的結果,我可以提供關於住宿的細節。最困難的或許是與環境相關的一切,因為需要一間傢具儘可能少的房間,這在洪堡大街上十分罕見。在屋子中央安放裝置:兩塊交叉的木板,一套彈力鋼筋,以及幾隻裝著牛奶和水的陶罐。讓老虎入住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雖然有可能操作失敗,需要重新再來;在老虎已然入住后,當它恢復自由並選擇——以各種可能的方式——行使這權利的時候,真正的困難才開始。在這個我稱為過渡階段的時期,家人的反應非常重要;一切都取決於我的姐妹們如何行動,取決於我父親儘可能地利用老虎的習性,猶如陶匠操縱黏土,使老虎重新入住的本事。最微小的失誤也可能導致災難性後果:燒斷的保險絲,灑在地上的牛奶,磷光閃閃的眼睛劃破黑暗所引發的恐懼,爪子每一次攻擊之後的溫熱血流;我拒絕繼續想象,而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成功地使老虎入住,並且沒有產生危險的後果。裝置以及我們大家——從老虎到我的從堂兄弟們——應該承擔的不同職責似乎都非常高效,而且和諧地銜接配合了起來。對我們來說,給老虎提供住宿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這個儀式毫無差錯地執行到最後。要麼老虎接受入住,要麼採用某種方式使得它的接受或拒絕變得無關緊要。在被人們情不自禁地稱之為關鍵的時刻——或許是由於那兩塊木板,或許只是一種習慣性表達——全家人都覺得自己被一種非凡的激動情緒控制了;我母親沒有掩飾她的淚水,我的堂姐妹們抽搐著將手指交叉又分開。給老虎提供住宿意味著某種完全的對抗,直面一種絕對的力量;平衡的支點是如此微妙,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如此高昂,而入住之後的短暫時刻,那自證了其完美性的短暫時刻,讓我們得以從自己身上剝離,虎性和人性被同時消除,這一切都僅僅發生在一個靜止的運動中,即眩暈、暫停和完成。沒有老虎,沒有家人,沒有住宿。無從得知存在著的事物:一陣並非來自這副肉身的顫抖,一種中間的時間,一根聯通一切的柱子。然後,所有人來到有頂的庭院里,姑媽們端上了湯,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歌唱,彷彿我們在參加一場洗禮。read.99csw.com
早在我們將想法付諸實踐之前,我們就已經知道給老虎住宿將面臨情感和道德的雙重難題。情感難題不在於住宿,而在於老虎,因為這些貓科動物不喜歡別人為它們提供住宿,它們會使出自己所有的力氣——巨大的力氣——進行抵抗。情況既然如此,挑釁上述動物的脾性是否合適呢?而這個問題又將我們帶到了道德層面,在這個層面上,一切行動都能成為光榮或羞恥的起因或後果。夜晚,在我們洪堡大街的家裡,面對著忘記撒上肉桂和糖粉的大碗奶粥,我們沉思。我們並不是真正確定能夠為老虎提供住宿,這令我們痛苦。

郵電局

為什麼我們會有一個如此害怕仰面跌倒的姑媽?許多年來,全家人努力試圖治愈她的擔憂,最終卻不得不承認失敗。無論我們做了多少,姑媽還是害怕仰面跌倒;她純真的狂躁影響了我們所有人,從我父親說起,他滿懷手足情誼陪同她去一切地方,持續觀察腳下,以便我的姑媽可以毫無憂慮地走路,而我母親每天幾次精心打掃院子,我的姐妹們撿起網球,那是她們之前在露台上天真無邪地嬉戲時留下的,我的堂兄弟們清洗掉在家中大量繁衍的狗、貓、烏龜和母雞的所有痕迹。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姑媽下決心穿過各個房間之前,必須經過長時間的猶豫不決,沒完沒了的觀察,並激烈呵斥當時正好出現在那裡的所有小孩。然後,她才開始行動,先用一隻腳作支撐,像在松香盤上蹭腳底的拳擊手一般小步挪動,再換另一隻腳,她移動身體的方式在年幼的我們看來非常莊嚴,要花好幾分鐘從一扇門走到另一扇門。真可怕。
顯而易見,我的四位堂兄弟投身於哲學。他們讀書、相互討論,家庭其他成員在保持距離的同時欽佩他們,因為我們堅守不干涉他人喜好的原則,甚至儘可能地提供幫助。我大為敬重的這幾位少年不止一次地探討過姑媽的恐懼問題,並得出了晦澀但或許值得重視的結論。就像在類似情況下經常發生的那樣,我的姑媽對這些討論研究知之甚少,但從那時起,家庭內部對姑媽愈發順從。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姑媽從客廳到前院、從卧室到衛生間、從廚房到儲藏室的那些搖搖晃晃的遠征中陪伴著她。她堅持側卧睡覺,夜裡維持絕對靜止的狀態,偶數日期朝右,單數日期朝左,我們從未覺得她的行為離奇反常。姑媽筆直地坐在餐廳以及後院的椅子上,絕不接受舒適的搖椅或莫里斯椅。在「伴侶號」發射的那一晚,全家人都躺在前院的地上觀察那顆衛星,但是姑媽依舊坐著,第二天她出現了嚴重的頸強直。我們逐漸被說服了,到如今是徹底屈服。我的堂兄弟們也促進了我們的轉變,他們用會意的眼神暗示,說著「她是對的」之類的話。但是為什麼呢?我們不知道,他們也不想向我們解釋。比如,在我看來,躺著極其舒適。把整個身子靠在床墊上,或是院子的瓷磚地上,可以感受到腳跟、小腿肚、大腿、臀部、脊背、肩胛骨、手臂和後頸均勻地分擔了身體的重量,即在地面上讓身體舒展開來,以無比親密和自然的方式靠近地表,而地面貪婪地吸引著我們,彷九九藏書彿要將我們吞噬。奇怪的是,對我來說仰面平躺是最自然的姿勢,有時我會懷疑姑媽正是因此而感到恐懼。我認為這個姿勢完美無缺,也從心底相信這是最舒服的姿勢。是的,我沒有說錯:在心底,在內心深處,渴望仰面平躺。這甚至讓我感到有些恐懼,而我無從解釋。我多麼希望像她一樣,卻又多麼無能為力。
在帕西菲克街區,活動幾乎總在擺著花盆、放著電台音樂的庭院里舉行。在這種場合,鄰居們會關掉廣播,只留下茉莉花和家屬靠著牆壁交錯安放。我們逐個抵達,或者兩人一組,向喪親家屬們致意,很容易就能認出他們,因為他們一看見有人進來就開始哭泣,然後我們在某位近親的護送下,在死者面前鞠躬。一兩個小時以後,全家人都出現在了死者家裡,但是,雖然鄰居們對我們非常熟悉,我們仍表現得就像每個人的到來都有自己的緣由,相互之間幾乎不說話。一種精確的辦法指導著我們行動,在廚房裡、在甜橙樹下、在卧室里、在玄關挑選交談的對象,時而走到庭院里或者大街上抽煙,或者在街區里散步,就政治觀念和體壇動向展開交流。無須太久就能探明近親的感受,啤酒、甜馬黛茶和帕爾蒂庫拉淡型香煙就是通向秘密心事的橋樑;午夜以前,我們便足以確認可以毫無愧疚地行動。一般來說,我的小妹負責第一次出擊;她熟練地來到棺材旁邊,用一條紫色的手帕蓋住眼睛,開始哭泣,起初,她靜靜地流淚,把手帕浸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然後是抽泣,急促的喘息,最後爆發出可怕的號哭,鄰居中的婦女們不得不把她送到為這種緊急情況而準備的床上,讓她聞橘花水並安慰她,與此同時,其他的婦女忙著照顧突然被這場危機感染的近親們。一時間許多人聚集在靈堂門口,他們小聲提問、交流信息,鄰居們則聳聳肩。家屬們由於必須竭盡全力而深感疲憊,他們開始收斂自己悲痛的表現,就在此時,我的三個從堂姐妹開始哭泣,她們哭得自然,沒有叫喊,但又如此動人,以至於家屬和鄰居大為忌妒,他們意識到當其他街區來的陌生人都如此悲痛的時候,他們不能這樣在一旁休息,於是再次加入了集體哀悼的行列,再次需要騰出床位,給年長的女士扇風,給抽搐的老頭放鬆腰帶。我和我的兄弟們通常等到這個時刻才會走進靈堂,去到棺材旁邊。儘管顯得非常奇怪,但我們是真的深感痛苦,每次聽到我們的姐妹們的哭聲,那無盡的傷痛就會填充我們的胸膛,並讓我們想起童年,比亞·阿爾貝帝納附近的田野,在班菲爾德的羅德里戈將軍大街上拐彎時吱嘎作響的電車,諸如此類總是讓人非常傷感的事情。我們只要看見死者交疊的雙手,就能突然淚流滿面,不得不羞愧地遮住臉,我們是五個真正在葬禮上哭泣的男人,與此同時,喪親家屬們絕望地攢出力氣,向我們看齊,他們感到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必須證明這場葬禮是屬於他們的,只有他們有權利在這座房子里這樣哭泣。但是他們人數很少,而且缺乏真情(我們通過我最年長的從堂姐那裡了解到這一點,這為我們增添了力量)。他們徒勞地積攢抽泣和暈厥,和他們團結一心的鄰居們給予他們支持,送上安慰,並考量局面和情勢,把他們送去休息,又把他們送回來重新加入戰鬥,這些同樣是無謂的努力。現在,我父母和我大伯接力替換了我們,這幾位老人的痛苦中有某樣東西必須敬重,他們從洪堡大街前來給死者守靈,從街角算起,離這裏足有五個街區。說話最有條理的鄰居也開始詞窮,丟下喪親家屬,去到廚房喝果渣酒,發表評論;幾名家屬在一個半小時的持續哭泣之後筋疲力盡,開始呼呼大睡。我們輪流主導局面,並且表現得像是沒有任何事先準備;清晨六點前,我們成了葬禮毫無爭議的主人,大多數鄰居已經回家睡覺,家屬們以不同的姿勢躺倒,並帶有不同程度的浮腫,黎明在院子里降臨。在這個時間,我的姑媽們在廚房裡準備了補充能量的點心,我們喝了煮沸的咖啡,當我們在玄關或卧室相遇時狡黠地對視;我們就像來來往往的螞蟻,路過時相互摩擦觸角。靈車抵達,一切已經準備就緒,我的姐妹們帶著家屬在棺材合上前與死者作最後的告別,她們支撐他們,安慰他們。與此同時,堂姐妹和兄弟們加快進程,把他們趕走,打斷告別環節,然後自己留下同死者待在一起。家屬們屈服了,迷失了方向,朦朧地意識到現狀卻無力應對,他們任由自己被帶來帶去,啜飲任何靠近他們嘴邊的東西,用語無倫次的抗議回應我的堂姐妹和姐妹們親切的請求。離開的時刻到來,家裡擠滿了親人和朋友,一個無形但嚴密的組織決定了每個步驟,殯葬公司的負責人聽從read•99csw.com我父親的指揮,棺材的移動遵從我大伯的指示。偶爾,最後一刻趕來的家屬們憤怒地吵鬧著要求恢復自己的權利;可鄰居們已經確信,一切理應如此,後者惱火地看著他們,強迫他們住口。我的父母和叔伯們安坐在靈車上,我的兄弟們登上了第二輛車,我的堂姐妹們裹著黑色和紫色的三角披肩,好心允許某位近親也坐上第三輛車。剩下的人各自找車搭乘,有些家屬不得不坐計程車。一部分家屬因為清晨的空氣在漫長的旅途中恢復了精神,試圖謀劃在墓園裡進行一次復辟,他們即將面臨痛苦的幻滅。棺材剛抵達列柱廊,我的兄弟們就團團圍住了喪親家屬或朋友們指定的祈禱師,很容易就能通過他逢迎場合的表情和上衣口袋裡鼓起的那捲稿紙而認出他。他們向他伸出雙手,用眼淚濡濕他的衣領,輕拍著他,發出木薯粉般柔軟的聲音,祈禱師無力阻止我小叔走上講台,開始發表演講,他的演說閃耀著真理之魂,處處嚴謹。演講持續了三分鐘,完全圍繞死者展開,讚頌了他的德行,也評議了他的缺點,每個詞都充滿仁慈;他極為動情,有時甚至難以結束髮言。他剛下來,我大哥就佔據了講台,他代表鄰里誦讀讚美詞;與此同時,原本被指定的鄰居試圖從我的堂姐妹和親姐妹之中開路,她們正哭著抓住他的坎肩。我父親親切而不容違抗的姿態讓殯葬公司的工作人員行動了起來;他們輕柔地開始轉動靈台,而那些專職祈禱師留在了講台下方,相互對視,汗濕的手揉搓著演講稿。我們通常不會一直陪死者到拱形墳墓或地下墓穴,我們會半途掉頭離開,一路談論著葬禮中的突發事件。我們遠遠看見家屬們絕望地跑過去抓住棺材上的繩子,和鄰居們爭搶起來,而此時,已經是鄰居們掌控著這些繩子,他們更希望自己而不是家屬們挽住它們。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街上的人們不可能意識不到我們正在做的是什麼東西,抗議和威脅的聲浪鼓舞著我們用豎起肢刑架來結束一天的勞動。幾個任性妄為的人試圖阻止我二哥和我的堂兄們把裝在小卡車上的上好楊樹樹榦送進家裡。我們全家人齊心協力,在這場激烈的拔河比賽中大獲全勝,把樹榦安放在了花園,還有一個年幼的孩子深陷樹根的纏繞。我父親親自把孩子交還給他憤怒的父母,斯文有禮地把孩子從圍欄里送了出去,與此同時,當眾人的注意力轉向這感性的畫面,我大伯在我堂兄們的幫助下,把滾輪安在樹榦的一頭,並著手立起了肢刑架。正當我們一家人聚集在平台上,讚揚行刑台的美麗外觀時,警察趕到了。只有我三姐留在大門邊,於是輪到她和副警長本人對話;她很容易就說服了他,我們是在自己的房產內工作,我們建造的工程僅在用途上稍顯違憲,鄰里背後的言論實則是仇恨和忌妒的產物。夜晚已然降臨,這讓我們不用浪費更多時間。
最後,我們決定讓一隻老虎入住,只是為了觀察整個運作機制可能出現的複雜情況。之後,我們將會評估結果。我不會在此詳述獲得第一隻老虎的過程:那是一項謹慎而艱辛的工作,跑遍領館和藥店,花掉一堆雜亂的紙幣,郵寄航空信件,頻繁查閱字典。一天晚上,我的堂兄弟們渾身帶著碘酒的痕迹回到家中:成功了。我們喝了大量的內比奧羅葡萄酒,最終我最小的妹妹不得不用耙子清理桌子。那個時候,我們比現在年輕得多。
當看熱鬧的人群和警察入侵郵局的時候,我母親在用最優美的方式謝幕,她用電報、匯款單和挂號信疊出許多彩色紙飛機,讓它們在人們頭頂上方飛舞。我們唱著國歌,有序退場;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哭泣,她排在郵資隊列的第三個位置,意識到良機已過,她得不到氣球了。
一個周日的下午,吃完意式餃子之後,我們開始了建造工程。雖然我們從不在意鄰居們的想法,但是為數不多的觀眾顯然以為我們是在建起一到兩個房間,來擴大房子的規模。第一個被驚動的人是對面的老頭兒克雷斯塔先生,他走過來問我們為什麼要搭建一個這樣的平台。我的姐妹們聚在花園的一角,發出了幾聲狼嚎。相當多的人聚集了起來,但我們持續工作直到深夜,並建好了平台和兩座小樓梯(分別為神甫和受刑者準備,他們不能一塊兒登台)。周一,部分家庭成員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因為人們總得生存,我們其餘的人開始架起絞刑架,與此同時,我大伯在查閱古代肢刑架的圖版以作參考。他的想法是把滾輪放在儘可能高的地方,用一根稍微有些不規則的長桿——比如一根光滑的楊樹樹榦——支撐。為了滿足他,我二哥和堂兄們開著小卡車去找楊樹;同時,我大伯和我母親把滾輪的輪輻嵌進輪轂里,而我負責準備鐵制軸環。在這些時刻,我們極其開心九-九-藏-書,因為四處都能聽見鎚子反覆敲打的聲音,我的姐妹們在客廳里嚎叫,鄰居們聚在圍欄前交流感想,在介於紫紅色與錦葵色之間的黃昏里,立起了絞刑架的剪影,還可以看見我小叔坐在橫樑上固定鉤子,準備活結。

被解釋和不被解釋的姑媽

我一直認為,嚴謹是我們家族的顯著特徵。我們將這種正派的品質發揚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不僅體現在穿衣吃飯中,還體現在表達和搭乘電車的方式中。比如,在帕西菲克街區,人們毫無顧慮地徵用綽號,而對我們來說,綽號需要審慎、反思,為之牽腸掛肚。我們認為,不能隨意地給別人取綽號,因為他不得不將其吸收,而且承受一生,彷彿綽號是他的一種特性。洪堡大街上的太太們把她們的兒子叫作托托、可可或者卡喬,把女孩們叫作黑妞或者寶貝,但我們家不存在這種普通的綽號,更別提類似於奇羅拉、卡丘索或是馬塔加多這種盛行於巴拉圭和戈多伊克魯斯的矯揉造作和高調的綽號了。只需以我二姑的情況為例,就足以說明我們對此的嚴謹態度。顯而易見,她擁有一個體積巨大的臀部,我們絕不會允許自己屈服於普通綽號的強烈誘惑;就這樣,我們沒有賦予她「埃特魯里亞雙耳瓶」這等粗俗綽號,而是一致同意使用更加大方得體的稱呼:大屁股。我們一向這樣謹慎,雖然我們得時不時地和堅持傳統綽號的鄰居朋友做鬥爭。我最小的從堂弟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大腦袋,我們一直拒絕稱他「阿特拉斯」,那是他從街角的烤肉攤上得來的綽號,我們更喜歡精緻得多的「冬瓜頭」。我們一向這麼做。
我們人數眾多,住在洪堡大街。
我們不是為了茴香酒,也不是因為不得不去。有人已經猜出來了:我們去是因為無法忍受各式各樣最狡詐的虛偽。我年紀最大的從堂姐負責了解葬禮的性質,如果是真的,如果人們哭泣是因為在晚香玉和咖啡的香味中男男女女們除了哭泣再無他想,我們就會留在家裡,在遠處陪伴他們。頂多我的母親會過去一下,以全家人的名義道個惱;我們不喜歡強行加入他人與陰影的對話之中,那是傲慢無禮的行為。但是,如果我堂姐通過不慌不忙的調查,懷疑在帶頂庭院或是客廳里出現了虛偽的徵兆,那麼全家人會立即穿上最好的衣服,等待葬禮開始,無可阻擋地逐一登場。
有一次一位遠親成了部長,我們想方設法讓他把許多家庭成員安排到塞拉諾大街的郵電分局工作。持續的時間不長,毫無疑問。在我們待在那裡的三天中,前兩天我們以出色的效率接待公眾,因此贏得了郵電總局一名巡查員的意外蒞臨和《理性報》上的一條讚美簡訊。第三天,我們可以確定自己已廣受歡迎,因為人們從其他街區前來寄發信件,匯款到普爾馬馬爾卡和其他同樣荒謬的地方。於是,我大伯指示大家自由行動,全家人就開始根據自己的原則和喜好展開工作。在郵資窗口,我二姐向每一位購買郵票的顧客贈送彩色氣球。第一個收到氣球的人是一位胖女士,她彷彿被釘在了原地,手裡拿著氣球和已經被舔濕的一比索郵票,郵票在她的手指上逐漸捲成了卷。一位年輕的長發男人斷然拒絕接受氣球,受到了我二姐的嚴厲責備,而同時窗口前的隊伍里不同的觀點開始針鋒相對。旁邊,幾個外省人愚蠢地堅持要把一部分工資匯給遠方的家人,他們有些驚訝地收到小杯的果渣酒,以及不時傳過來的鮮肉餡餅,這一切都由我父親主導,此外,他還在大聲地朗誦老人比斯卡查最好的忠告。與此同時,我的兄弟們負責包裹郵遞窗口,他們給郵包塗上焦油,再把它們塞進一隻裝滿羽毛的桶里。然後,他們把這些郵包展示給目瞪口呆的寄件人,並指出收件人接到改良過的包裹後會多麼喜悅。「看不到細麻繩,」他們說,「也沒有俗氣的火漆,收件人的名字像是印在天鵝的翅膀下面,您看到了吧。」說實話,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
我們時常會覺得任務即將完成,因為我們會找到(或是別人給我們拿來)與我們所尋找的相似的頭髮;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沒有人為干預,頭髮的中間不會有結,最後我們幾乎總會證實,那個結只不過是頭髮直徑變粗的結果(雖然我們也沒有聽說任何類似的情況),或是長期停留在潮濕表面之後產生的某種硅酸鹽或氧化物。我們可能就這樣在大大小小的管道里不斷行進,直到抵達沒有人能下決心繼續前進的那個地方:通向河流的總排放口,碎屑物迅速在那裡聚集,怎樣的金錢、船隻和賄賂都無法讓我們繼續探尋。

困境中的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