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萬火歸一 正午的海島

萬火歸一

正午的海島

他們都去裝船了,他一個人留在那裡,三兩下脫掉了旅行時穿的衣服,換上泳褲和拖鞋,在島上四處走走。島上一個人也不見,陽光一點點熾熱起來,樹叢里升騰起一股微妙的氣味,酸酸的,又彷彿摻進了海風裡碘的氣息。他登上北邊山岡的時候,應該是十點了,他看見了那處最大的海灣。他想一個人待著,但又想下到沙灘,去游會兒泳;小島的氣息浸潤著他的身體,他很享受這樣的親密接觸,已經無法再去思考或是選擇。他脫去衣服,從一塊石頭上跳下海去,陽光下,微風裡,皮膚暖洋洋的;水有點涼,這很合他的意;他任憑暗流把自己帶到了一處洞穴的入口,然後又向外海游去,仰面躺在海水上,隨波逐流,他相信這一切是一個和解的行動,同時也蘊含著未來。他確定無疑,自己不會再離開這座小島,他會以某種方式永遠留在島上。他試圖想象出他弟弟和菲麗莎的臉,想象當他們發現他要在一個孤懸海外的石頭島上靠捕魚為生時,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他轉身游回岸邊時,已經把他們拋之腦後了。
第一次看見那座小島時,馬利尼正朝左邊的座位彬彬有禮地彎下腰,打開塑料小桌板,再放上午餐盤。他捧著雜誌或是端著威士忌酒杯來來去去的時候,那位女乘客已經看了他好幾眼。馬利尼一邊慢悠悠地整理小桌板,一邊無聊地自問,這位女乘客固執的注視是否值得回應,她只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美國女人。正在這時,那座小島的海岸線出現在藍色的橢圓形舷窗里,海灘宛若金黃的絲帶,幾座小山隆向一處荒涼的高地。馬利尼把放錯位置的啤酒杯放好,對女乘客微微一笑。「希臘的島嶼。」他說。「哦,對,希臘。」美國女人回答,假裝饒有興趣。一陣短促的鈴聲響起,空乘站直身體,薄薄的嘴唇依然保持著職業的微笑。他去給一對敘利亞夫婦準備番茄汁,走到尾艙時,他停了幾秒,再一次向下望去;那座島很小,孤零零的,四面被愛琴海環繞,湛藍的海水給小島鑲了一道耀眼的凝固的白邊,那是浪花撞擊著礁石和港灣。馬利尼看見空無一人的海灘向北向西蜿蜒而去,一道陡峭的山嶺直插海中。這是個亂石叢生的荒島,離北部海灘不遠的地方,能看見一團鉛灰色的暗影,也許是一座房子,也許是好幾家簡陋的房屋read.99csw.com。他打開番茄汁罐頭,重新直起身時,小島已經從舷窗里消失了;窗外只有大海,一望無際的碧綠的海平面。他莫名地看了看手錶,剛好是正午時分。
他們倆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時候,伊奧納斯說起每樣東西的名字。「Kalimera.」馬利尼說,小夥子笑得直不起腰來。然後馬利尼把剛剛學到的詞語逐一重複,又教了伊奧納斯幾個義大利語單詞。海平面的遠方,小船越來越小;馬利尼這才覺得真正和科拉約斯與他的族人一起,單獨待在小島上了。他想先這麼過上幾天,付房租,學習捕魚;等到哪天下午,彼此更熟悉一些的時候,再和他們談談留在島上和他們一起幹活的事情。他站起身來,和伊奧納斯握手告別,慢慢地向山坡走去。坡很陡,他一面攀爬,一面享受著每一次停頓時的風光,他不時地回過頭向海灘上漁網的方向看過去,看那兩個女人的身影,她們此刻正歡快地同伊奧納斯和科拉約斯說著什麼,不時地朝他瞟上一眼,大聲地笑。到達那塊斑駁的綠色,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陽光熾熱,海風吹拂,糅進了百里香和鼠尾草的清香。馬利尼看了看手錶,一臉難耐地把它摘下來,收進游泳褲的兜里。放下舊我並非易事,可是此刻,站在這高處,在日光下,在如此的開闊中,他繃緊全身肌肉,覺得這艱巨的任務是可以完成的。他就在希羅斯島,在這個他無數次懷疑自己能否抵達的地方。他仰面朝天躺在熱乎乎的石塊上,身上硌得生疼,山岡上的地面滾燙,他忍耐著不適,兩眼直視天空;遠遠地,他聽到引擎的嗡嗡聲。
馬利尼喜歡被派去飛羅馬——德黑蘭航線,因為這條線不像飛北方的航班那樣陰鬱,女孩子們也因為能飛去東方或者去看義大利而欣喜。四天以後,一個孩子把餐勺弄丟了,愁眉苦臉地把餐后甜點的盤子指給他看,他給那孩子遞新餐勺時,又一次看見了那座島嶼的邊緣。時間應該還差八分鐘,可當他在尾艙里朝著舷窗俯身看時,疑慮消失了,那小島的形狀他絕不會看錯,就像是一隻海龜從海水裡若有若無地伸出了四隻爪子。他盯住小島看了半天,直到有人喚他,這一回他確定那團鉛灰色的暗影是幾家房屋;他甚至還辨認出零落的幾塊耕地一直延伸到海灘邊。在貝魯特中途停留時,他翻看過女同事的地圖冊,好奇這小島會不會是荷羅斯島。無線電話務員是一個冷淡的法國人,對他的這種read.99csw•com好奇心表示難以理解。「這些島嶼都是同一個模樣。這條航線我已經飛了兩年,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些小島。對了,下次指給我看看。」不是荷羅斯島,是希羅斯島,是旅遊線路之外的眾多島嶼之一。「你要是想去得趕緊,」他們在羅馬小酌時,女同事這樣對他說,「要不然,用不了五年,什麼成吉思汗,什麼庫克船長,那幫烏合之眾隨時都會到那裡去的。」可那座小島一直揮之不去,每當他記起來,或者正在舷窗附近,他會去看它一眼,而最後以聳聳肩膀了事。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每周三次正午時分飛過希羅斯島上空,這事就和每周三次夢見正午時分飛過希羅斯島上空一樣虛幻。循環反覆又毫無意義地看到此情此景使一切變得虛假;也許,唯一真實的是重複的慾望,是每當正午臨近都會看一看手錶,是與那片深邃藍色映襯下的耀眼白邊的短暫相遇,還有那幾座漁人的小屋,在相遇的一瞬,漁人也抬起頭,目光追隨著劃過天空的另一種虛幻。
八九個星期之後,他們提出派他去飛紐約的航班,種種優勢顯而易見,馬利尼也覺得正是個好機會,能夠了結這無害卻煩人的強迫症。他口袋裡揣著一本書,作者是一個廣義上的地理學家,看名字像是地中海東部地區的人,書里有許多有關希羅斯島的細節,都是通常的導遊手冊里找不到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他回絕了這個建議,躲開了一位上司和兩位秘書驚愕的目光,徑直去了公司食堂,卡爾拉正在那裡等他。卡爾拉混雜著疑惑的失望不曾困擾他;希羅斯島的南岸不宜居住,但往西一點存留著一些呂底亞人又或許是克里特邁錫尼時代的遺迹,戈德曼教授就在那裡發現了兩塊刻有象形文字的石頭,當時它們在小碼頭上被漁民們當石樁使用。卡爾拉頭疼,她幾乎立即就起身離開了;那一小群居民主要是靠捕撈章魚為生,每五天會有一條船來運走他們捕到的魚,同時給島上帶來糧食給養和各色商品。旅行社的人告訴他,得從瑞諾斯專門包一條船過去,或許也可以乘坐收章魚的小船過去,可后一種情況只有到了瑞諾斯才能知道是否行得通,旅行社在那裡沒有經理人。不管怎麼說,去那個小島住幾天還只是他六月份假期的一個計劃;而緊接著的幾個星期里,他先是替懷特飛了突尼西亞的航班,後來碰上一次罷工,卡爾拉又回了巴勒莫她姐姐的家。馬利尼到納沃納廣場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下,那裡有幾家二手書書店,他無所事事地找了幾本有關希臘的書作為消遣,有時也隨手翻翻一本希臘語日常會話手冊。他覺得kalimera這個詞挺好玩的,就在一家歌舞餐廳里拿這個詞和一個紅頭髮女孩演練了一回,和她睡了覺,知道了她爺爺住在奧多斯,嗓子疼卻找不到原因。在羅馬,天下著雨;在貝魯特,塔尼婭總在等著他;當然還有些別的故事,總歸是親戚或者哪裡疼之類的;一天,又輪到他飛德黑蘭,又可以看見正午的海島了。馬利尼久久貼在舷窗邊,新來的空姐甚至因此認定他不是一個好同事,特意告訴他她總共端過多少次盤子。這天晚上,馬利尼請那位空姐到菲羅斯餐廳吃飯,沒費多大氣力就讓她原諒了他上午的走神。盧西婭建議他剪一個美式髮型;他和她談了會兒希羅斯島,可後來明白了其實她更喜歡談希爾頓的伏特加酸橙酒。時間在這樣那樣的事情里流逝,數不清的餐盤,每隻盤子遞給乘客時還得附贈一個他們應得的微笑。返程途中,飛機在早晨八點飛臨希羅斯島上空,陽光從左面的舷窗直射進來,讓人幾乎看不清那隻金色的海龜;馬利尼寧願等待正午飛過的那趟航班,因為他知道那時他可以有長長的一分鐘時間待在舷窗前,與此同時工作就都由盧西婭(後來是菲麗莎)帶著某種啼笑皆非的神情去承擔。有一回,他給希羅斯島照了張相片,可是洗出來模模糊糊的;他對這座海島已經有所了解,那幾本書里零星提到了這座島,他把那些內容都勾畫了出來。菲麗莎告訴他飛行員們叫他「海島狂人」,他毫不在意。卡爾拉剛剛來信,說她決定不要這個孩子。馬利尼給她寄去兩個月的薪水,心想剩下的大概不夠自己度假了。卡爾拉收下了錢,又通過一個朋友告訴他,她準備嫁給特雷維索的那位牙醫。與每個星期一、星期四和星期六(每兩個月也會有一個星期天)的正午時分比起來,這些都無關緊要。九*九*藏*書
身上的水汽很快就被太陽晒乾了,他向那幾座房屋走過去,兩個女人驚奇地看著他,跑進屋裡藏了起來。他朝著空中做了個問候的手勢,走到漁網跟前。科拉約斯的一個兒子在海灘上等著他,馬利尼指了指大海,邀請他一起下去游泳。小夥子指了指自己的棉布褲子和紅襯衫,有https://read.99csw•com點猶豫。後來他飛快地跑進一座屋子,回來的時候幾乎全|裸了;兩個人一起跳下已經變得溫暖的大海,十一點的陽光下,海面明亮耀眼。
時光流逝,他開始意識到菲麗莎是唯一一個能稍稍理解他的人;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只要他往尾艙舷窗邊一站,她就會接過所有中午的活。能看見小島的時間不過幾分鐘,可大氣是如此潔凈,海水又以縝密到近乎殘酷的方式描畫出它的輪廓,連最微小的細節都與上一次航程記憶中的樣子毫無二致:北部山岡上斑駁的綠色,鉛灰色的房屋群落,還有那鋪在沙灘上晾曬的漁網。有時漁網不在那兒,馬利尼會覺得自己被剝奪了什麼,彷彿受到了傷害。他也曾想把飛過小島的過程拍攝下來,在旅館里播放回味,最後還是寧願省下買攝像機的錢,畢竟離休假只有一個月了。他並沒有仔細地留心日期;有時和塔尼婭在貝魯特,有時和菲麗莎在德黑蘭,在羅馬差不多總是和他弟弟一起,那些時間都含含糊糊、舒服自在、親切友好,彷彿是一種替代,消磨著起飛前和降落後的時光,而在飛行過程中,一切也都是含糊、舒服而懵懂的,直到是時候走到尾艙的舷窗邊,彎下腰來,觸碰到冰冷的玻璃彷彿是水族箱的外壁,而裏面,一隻金色的海龜在湛藍的背景下慢慢挪動。
科拉約斯談價錢的時候,兩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馬利尼也笑了,他已經和小夥子們交上了朋友,他看見太陽從海上升起,從這裏看去,海水的顏色比從空中看更清澈,房間簡陋但乾淨,一隻水罐,一股鼠尾草和鞣過的皮革味道。
那一天,可以清楚地看見沙灘上鋪開了漁網,馬利尼甚至可以賭咒發誓,靠左邊的一個小黑點,就在海邊,準是一個漁人正仰望著飛機。「Kalimera.」他莫名地想到這個詞。沒有道理再等下去了,錢不夠,但馬里奧·梅若里斯會借給他的,不出三天,他就會在希羅斯島上了。他嘴唇貼在玻璃上,微笑著,他想自己會登上那片綠色斑駁的山岡,赤|裸著身子跳進北面那個小海灣游泳,和當地人一起去捕章魚,憑手勢和笑聲互相交流。只要拿定主意,一切都不是問題,夜行的火車,先坐一條船,再換上一條又舊又髒的船,船到了瑞諾斯,和小船船長無休無止地討價還價,滿天的星光,入夜時甲板上到處是茴香和羊肉的氣味,清晨時船已經在小島之間航行了。他伴著晨曦上岸,船長把他介紹給一位長者,大約是這裏的族長。科拉約九九藏書斯握住他的左手,說起話來慢騰騰的,直視著他的雙眼。有兩個小夥子走了過來,馬利尼知道他們是科拉約斯的兒子。船長把他會的一點兒英語全用盡了:二十個居民,章魚,捕撈,五間房子,義大利客人會付給科拉約斯住宿費。
他閉上雙眼,告訴自己不要去看那架飛機,不要讓平生最糟糕的經歷破壞心境,這飛機只不過是又一次飛過小島的上空。然而,在眼帘的暗影中,他想起了端著餐盤的菲麗莎,這會兒她一定正在分發餐盤,還有自己的繼任者,也許是喬治,也許是從別的航線調過來的新人,無論是誰,也會微笑著把紅酒或咖啡遞給乘客。他無力與往事對抗,索性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就在這瞬間,他看見飛機的右翼幾乎是擦著自己的頭頂掠過,機身不可思議地傾斜著,引擎的轟鳴聲變了,飛機幾乎是垂直地墜入大海。他飛快地跑下山去,在岩石間跌跌撞撞,荊棘叢劃破了手臂。小島擋住了他看向飛機墜落處的視線,下到海灘之前他拐了個彎,沿預想中的近路越過最大的山脊,來到那片小海灘。機尾在離岸約一百米的海水裡下沉,靜寂無聲。馬利尼助跑幾步跳下水去,心裏還殘餘著這飛機能再浮上水面的企盼;可是眼前只有微微起伏的波浪,飛機墜落點附近,一隻紙箱詭異地漂著,最後,當他再游過去已經毫無意義的時候,突然一隻手伸出水面,只有那麼一瞬,但足以讓馬利尼調整方向,從水裡潛游過去,抓住了那人的頭髮,那人竭力想抱住他,而馬利尼和那人保持著距離,同時讓他大口地呼吸空氣。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馬利尼把他拖到了岸邊,用雙臂抱起那個穿著白制服的身軀,把他放在沙灘上,看著那布滿泡沫的面孔,鮮血從脖子上一道大大的傷口往外涌,死亡已然到來。人工呼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每抽搐一次,那傷口彷彿都裂開得更大更深,像一張可怖的嘴巴在召喚馬利尼,把他從剛到小島不久的微小幸福中生生拉扯出來,在一陣陣湧出的泡沫中,對馬利尼呼喊著他再也不能聽見的話語。科拉約斯的兩個兒子飛奔而至,身後還跟著那些女人。科拉約斯趕到的時候,小夥子們正圍在沙灘上躺著的軀體旁邊,實在無法想象這個人怎麼有力氣游到岸邊,又流著血爬到這個地方來。「幫他把眼睛合上吧。」一個女人哭著說。科拉約斯朝海面看去,想發現別的倖存者。可是島上一如既往,只有他們幾個,而唯一的新事物,就是他們和大海之間那具屍體,兩眼圓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