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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科拉小姐

萬火歸一

科拉小姐

謝天謝地,他臉色又正常了,就是精神頭還差一點兒,連吻我一下都勉強,埃斯特姨媽給他帶來了好些連環畫,還送給他一條特別漂亮的領帶,讓他在我們接他回家的那天戴上,可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今天早上這個護士真是個溫柔的好人,畢恭畢敬的,和她說話倒挺讓人開心,她說孩子一直睡到八點鐘才醒,喝了一點牛奶,看樣子現在就可以開始進食了,我得和蘇亞雷斯大夫說說,這孩子不能喝可可,恐怕他父親已經對大夫說了,因為我看見他們聊了好一會兒。太太,您出去待一會兒,我們要給他做點兒檢查。莫蘭先生,您可以留下來,主要是有那麼多紗布繃帶,他媽媽看見了不好受。讓我們來看看,夥計。這兒疼嗎?當然了,這很正常。那這兒呢,是疼還是稍微有點感覺。很好,一切順利,小朋友。就這樣,整整五分鐘,這兒疼嗎,那兒有感覺嗎,老爸一直盯著我的肚子,就好像他是頭一次看見似的。怪怪的,直到他們走了以後我才平靜下來,可憐的爸媽,讓他們擔心了,可我能怎麼辦呢,他們真煩人,老說些不該說的話,尤其是媽媽,幸好那小個子護士裝聾作啞的,什麼都忍了,滿臉是那種可憐蟲等著別人給點小費的神情。你看他們連我不能喝可可這種事兒都能說出口,真把我當成個吃奶的小毛孩兒了。我真想一覺睡上個五天五夜,誰都不見,特別是不想見科拉,醒來正好他們接我出院回家。也許還要多等上幾天,莫蘭先生,您已經從德·呂希大夫那裡得知了吧,這次手術比預想中複雜了一點兒,有時候總會有點小小的意外。當然了,以這個孩子的體質,我看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最好您還是給您太太說一下,這事兒可能不像我們一開始想的那樣,過一周就沒事了。哦,當然,好的,這個您可以和院長談,這是內部事宜。現在你瞧瞧,是不是運氣不好,馬爾西亞,我昨天晚上就跟你講過的,這件事要比我們預想中持續得更久。是呀,我也知道這沒什麼要緊的,但是你能不能稍微體貼一點,你知道的,伺候這孩子真不好受,他比我更加覺得不好受,真可憐。你別這麼看著我,我怎麼就不能可憐他,別這麼看我。
(英國民謠)
沒人不讓我看書,可那些連環畫就從我手裡掉下去了,我還有兩篇沒有看完,埃斯特姨媽還帶來那麼多本。我臉頰發燙,恐怕是發燒了,要不就是這間病房裡太熱了,我得讓科拉把窗戶打開一點,或者替我去掉一條毯子。我想睡覺,她坐在那裡看雜誌,我睡我的覺,看不見她,連她在不在那裡也不知道,這就是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可現在她只有晚上才會留在這裏,最麻煩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他們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裏。我覺得自己三四點鐘的時候睡著了一會兒,五點整,她來了,拿來一種新的葯,是種滴劑,苦得要命。她每次看上去都像是剛洗完澡換好衣服似的,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氣息,像香粉,又像古龍水。「這種新葯很難吃,我知道。」說著她微微一笑,像是在給我打氣。「不,只有一點點苦,沒什麼。」我告訴她。「你這一天過得怎麼樣?」她邊問邊甩著體溫計。我跟她說挺好,一直睡著,蘇亞雷斯大夫說我好多了,我也不太疼了。「那好,那你就能稍微干點兒活了。」說完她把體溫計遞給了我。一時間我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才好,我量著體溫,她走過去關上了百葉窗,又把床頭柜上的瓶瓶罐罐整理了一番。趁她來取體溫計之前,我偷空看了一眼。「我在發高燒呀。」他對我講這話時好像嚇壞了。真糟糕,我怎麼老是做這樣的蠢事,為了不讓他難堪,我把體溫計給了他,結果這個小不點兒居然趁機知道了自己正在發高燒。「頭四天總是這樣的,另外,誰也沒有讓你看體溫計。」我惱羞成怒,不是沖他,更多是衝著我自己。我問他是不是動自己的肚子了,他說沒有。他一頭一臉的汗珠,我替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又給他灑了點古龍水;沒等回答完我的問話,他就緊緊閉上了雙眼,我給他梳了梳頭髮,免得老耷拉在額頭上,他也沒把眼睛睜開。三十九度九,真是燒得不輕。「你盡量睡一小會兒。」我邊說邊在心裏盤算什麼時候把這事兒告訴蘇亞雷斯大夫。他依然沒有睜眼,卻露出一副厭煩的神情,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您對我不好,科拉。」我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我守在他身旁,直到最後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滿滿的都是高燒和愁苦。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撫摸他的額頭,但他一把推開了我的手,肯定是扯動了傷口,又疼得抽搐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又壓低嗓音對我說:「如果您不是在這個地方認識我的話,您一定不會這樣對待我的。」一開始我差點兒沒笑出聲來,可他這話說得太滑稽了,還眼淚汪汪的,我又陷入了以往的情緒,又生氣又有點害怕,在這個自命不凡的小毛孩面前,我突然覺得無依無靠。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一點真要感謝馬爾西亞,是他教會了我控制自己,我也做得越來越好了),我挺直身軀,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把毛巾掛在了架子上,又蓋上了古龍水的瓶子。現在好了,我們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說白了,這樣更好。一個是護士,一個是病人,什麼廢話都不用多說了。古龍水還是讓他媽媽去給他搽,我需要為他做的是別的事情,而且我會不假思索地去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裏,這已經超出了我的職責。後來我給馬爾西亞說這件事的時候,他說我是想給他個機會道歉,說聲對不起。我不知道,也許是吧,可也許不是,也許我待在那裡只是為了讓他繼續罵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可他仍然雙眼緊閉,額頭上臉頰上全是汗水,就好像有人把我浸在滾燙的開水中,為了不看她,我用力閉緊雙眼,眼前儘是些紫色紅色的光斑,可我知道她就在那裡,只要她能再一次彎下腰來,替我擦擦額頭的汗水,就當我根本沒對她講過那些話,讓我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但是已經不可能了,她就要走了,什麼也不會為我做,什麼話也不會對我講,等我再睜開眼睛,就只有茫茫黑夜,還有床頭櫃和空蕩蕩的病房,殘留在病房裡的一點香水的氣息,我要十遍百遍地對自己說,我對她說這話沒有任何錯,我就是要讓她學著點兒,讓她別像對小孩子那樣對待我,讓她還我清凈,讓她別離開我。
都是這樣,蘇亞雷斯,動刀子,打開,可說不定哪一次就會有意外。當然,孩子這麼年輕,十有八九他會平安無事,可我還是要對他父親說清楚,最好別在這種事情上給自己惹麻煩。最好是一切反應正常,可這一回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太妙,你想一想剛上麻醉時,那根本就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該有的情形。兩個小時以後我去看他,以這麼長時間的手術而言,他情況還算不錯。德·呂希大夫進來的時候,我正給那可憐孩子擦嘴,他不停地吐,麻藥勁還沒過去,但是大夫還是用聽診器給他聽了聽,囑咐我別離開他身邊,一直要等到他完全清醒過來。他的父母還在另一間屋子裡,那位好太太看來對這一類的事情不太習慣,這會兒一句大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做父親的看著一副無https://read.99csw.com精打採的樣子。喂,小巴勃羅,想吐你就吐出來,想哼你就哼出聲來,我在這兒呢,是的,我當然在這兒,這可憐孩子還沒醒,但他就像快淹死的人一樣,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他肯定把我當成他媽媽了,他們誰都這樣,千篇一律。喂,巴勃羅,別這麼動來動去,這樣你會更疼的,別,手別在自己身上亂扯,那地方不能碰的。這可憐孩子從麻醉里醒來可夠他受的,馬爾西亞告訴我說那台手術做得格外久。有點兒怪,可能是遇到什麼複雜情況了,有時候那闌尾不是一眼就能看得見的,今天晚上我得去問問馬爾西亞。好了,乖孩子,我在這兒呢,想哼就哼出聲來吧,就是別這麼動來動去,我這就用紗布包點兒冰給你潤潤嘴唇,這樣你就不會覺得渴了。是的,親愛的,吐出來就好了,怎麼舒服就怎麼來吧。你這手勁可真大,把我的手都快捏青了,對,對,想哭就哭出來,哭吧,小巴勃羅,這能減輕點痛苦,哭吧,哼出聲來,反正你睡得死死的,把我當成你媽媽了。你長得真漂亮,你知道不知道,鼻子翹翹的,睫毛又密又長,這會兒你臉色這麼白,就像長大了好幾歲一樣。你不會為一點小事就把臉漲得通紅了,對吧,我的小可憐。我疼得很,媽媽,我這兒疼,你讓我把他們塞進來的這塊沉甸甸的東西取出來吧,我肚子裏面有個東西壓著,疼得很,媽媽,你讓護士來替我把這東西取出來吧。好的,我的乖孩子,很快會過去的,別再動來動去了,你哪來這麼大的勁,我得去叫瑪利亞·路易莎來幫忙了。好了,巴勃羅,你再這麼動來動去我真要生氣了,你這麼不停地動會疼得更厲害的。啊,看來你開始有點兒知覺了,我這兒疼,科拉小姐,我這兒特別疼,請你幫我做點兒什麼,這裏太疼了,把我的手放開,我受不了了,科拉小姐,我實在受不了了。
時光流逝,
六點半光景,她又來了一趟,推著輛小車,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還有藥棉什麼的,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點害怕起來,其實也不是害怕,可我的目光再也離不開那小推車上的東西,各種各樣紅的藍的藥瓶子,一卷一卷的紗布,幾把鑷子,幾根膠皮管,他那花里胡哨的鸚鵡似的媽媽沒在身邊,這可憐的孩子準是嚇壞了,請您上點兒心照顧他,我會感激您的,您要知道,我已經和德·呂希大夫談過了,是,太太,我們會把他當成王子來照顧的。您的小寶貝兒挺漂亮的,太太,一見我進來臉上就飛起紅雲。我揭開他的毯子時,他動彈了一下,好像想把毯子再蓋回身上,我感覺他心裏明白,我看見他這麼害羞覺得挺好玩兒的。「來,把睡褲脫下來。」我說話的時候沒去看他的臉。「脫褲子?」他問話的腔調都變了,像只小公雞。「當然了,脫褲子。」我重複了一遍,他解開了腰帶,又去解扣子,可他的手指怎麼也不聽話。我只好親自上手褪下他的褲子,一直褪到大腿一半的地方,果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你已經長成小大人了。」我邊說邊準備刷子和肥皂,儘管實際上他也沒多少毛可刮的。「在家裡大夥都怎麼叫你?」我一邊給他塗肥皂一邊問道。「我叫巴勃羅。」他答話的聲音可憐巴巴的,他太害羞了。「可他們總會給你起個外號吧。」我不依不饒,接下來該給他刮那本來就沒長几根的毛了,情況更糟,他差點兒沒哭出聲來。「這麼說你連個外號也沒有,當然啦,你就叫小寶貝兒嘛。」刮完了,我做了個手勢,讓他再把自己蓋起來,沒等我說話,一轉眼他就搶先把毯子一直蓋到了下巴底下。「巴勃羅這個名字好聽。」我想稍稍安慰一下他,看見他這麼害臊,我也有點過意不去,我還是第一次照看這麼小又這麼靦腆的男孩子,可他身上還是有點兒什麼東西我不大喜歡,也許和他媽媽有關,某種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符的東西,我甚至討厭他長得這麼漂漂亮亮的,以他的年齡而言太成熟了,一個流鼻涕的小屁孩兒就自以為是個男子漢,再下去他就該給我獻殷勤了。
總是在這個時候,早上六七點鐘,應該是一對在院子裡屋檐下築窩的鴿子,雄鴿咕咕地叫,雌鴿咕咕地回應,叫了一會兒便都累了,那個小個子護士來給我擦洗和送早飯的時候我對她說了這事,她聳聳肩,說早先也有別的病人提過意見,可院長不想把它們趕走。這對鴿子的動靜我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天,最初幾個早晨,我要麼是還睡著,要麼是疼痛難當,沒去注意它們,可這三天,我一聽見它們的叫聲就愁上心來,我更願意在家裡聽小狗米洛德的吠聲,哪怕是聽埃斯特姨媽的嘮叨也行,這個時間她該起床去望彌撒了。這該死的高燒始終不肯退,他們要把我在這裏留到何年何月呀,今天上午我必須得問問蘇亞雷斯大夫,無論如何,待在自己家裡才是最好的。您聽我說,莫蘭先生,坦率地和您說吧,這事兒沒有那麼簡單。不行,科拉小姐,我還是想讓您繼續照看這個病人,我會給您解釋原因的。可這樣一來,馬爾西亞……過來,我來給你煮一杯濃濃的咖啡,你還太嫩了,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聽著,親愛的,我已經和蘇亞雷斯大夫談過了,看起來這孩子……
我對科拉從來就看不太懂,可這一回她有點偏執了。本來嘛,不理解女人是怎麼想的也不要緊,只要她們愛你就行了。要是她們犯神經了,或者聽了隨便一句玩笑話就來找茬,好吧,小乖乖,好了,來,吻我一下,一切就都萬事大吉。看得出來這姑娘還太嫩,她還需要好長時間才能學會在這個可惡的行當里討生活,這可憐的姑娘今天晚上臉色有點兒不對,我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才讓她忘掉那些煩人的事情。她還沒找到合適的方法去對付某些病人,二十二號病室那個老太太就是個例子,我覺得從那以後她應該長進一點了,可是現在這個小傢伙又成了她的一件頭疼事。夜裡兩點鐘左右,我們在我的辦公室里喝了會兒馬黛茶,然後她去給他打了一針,回來時心情很不好,做什麼都提不起興緻。她這張臉生起氣來、發起愁來都挺好看,漸漸地我把她的情緒扭了過來,終於她笑了,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其實在這種時候我真想脫掉她的衣裳,感受一番她的身體像怕冷似的微微顫抖。馬爾西亞,這會兒不早了吧。哦,這麼說我還可以再待一會兒,下一次打針是五點半,那個加利西亞小個子女人六點鐘才會來。原諒我,馬爾西亞,我是個傻姑娘,你看,就為了這麼個流鼻涕的小孩我操了多大的心,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把他降住了,可一陣一陣的,我又有點可憐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又愚蠢又驕傲,要是可能的話,我想讓蘇亞雷斯大夫給我調個班,二樓不是還有兩個做了手術的病人嗎,都是成年人,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問他們大便了沒有啊,尿盆滿了沒有啊,需要的時候幫他們擦擦身子,一邊幹活一邊還聊些天氣啊政治啊什麼的,都再平常不過,只是幹了該乾的活,馬爾西亞,而不是像在這兒,你懂吧。不錯,人當然什麼都得經歷,可是我還得碰見多少個這樣的小毛孩兒呢,這就像你常說的,是個技術問題。就是,親愛的,當然了。可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媽媽開了個壞頭,這種事是忘不掉的,你明白嗎,誤會從第一分鐘開始就註read.99csw•com定了,那孩子很傲氣,身上又疼,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可他想裝大人,想帶著男子漢的眼神來看我,就像你的眼神那樣。現在我連問他想不想尿尿都不敢,更糟糕的是,要是我在病房裡待著,他能一整夜都憋著不尿。現在我想起這個還忍不住想笑,他明明是想尿,又不敢說出來,最後我不耐煩了,逼著他學會了不動身子躺在那兒尿尿。每到這時,他總是閉上眼睛,可這樣一來情況更糟,他總是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或是想罵我一頓的樣子,就是這樣的反應,他太小了,馬爾西亞,還有那位大媽,她一準是把兒子當個扭扭捏捏的小寶寶來養活,寶貝兒這,寶貝兒那,說上一大堆廢話,反正他永遠是個小寶寶,是媽媽的小寶貝兒。唉,又剛好輪到我來管他,就像你說的,碰到高壓線了,要是輪到瑪利亞·路易莎就好了,她的年齡給他當姑姑都綽綽有餘,哪怕把他全身上下都擦洗一遍,他也不會這樣滿臉通紅。唉,說實話,馬爾西亞,都怪我運氣不好。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讓我留在醫院里陪著寶貝兒過夜,不管怎麼說,我是他的媽媽,而且是德·呂希大夫親自把我們介紹給院長的。他們本可以搬一張沙發床過來,這樣我就可以陪著他,讓他慢慢適應下來,可憐的寶貝兒入院的時候臉色蒼白,好像馬上就要上手術台似的,我覺得這都是醫院的那種氣味鬧的,他父親也緊張得要命,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也不知道走,可我還很有把握,以為他們準會讓我留下來陪著寶貝兒的。說到底,他剛滿十五歲,別人可能看不出他還這麼小,雖說他現在穿上了長褲,總想裝成大人的模樣,可還是一直很親近我。當他知道他們不讓我留下來的時候,該多難受呀,幸好他父親跟他聊了一會兒,讓他穿上睡衣,上了床。都怪那個不懂事的護士,我有些疑惑,到底是醫生真的有指示呢,還是純粹因為她想使壞。這話我也對她講了,也問過她我是不是真的必須離開,可全都沒用。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瞧她那妖里妖氣的模樣,小圍裙兜得那麼緊,沒教養的小丫頭,真把自己當成醫院的院長了。倒是有一點我能做到,她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我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都對她講了,我的寶貝兒臊得無處藏身,他父親裝聾作啞,而且肯定惡習不改,盯住人家的腿看個沒完。唯一讓我欣慰的是這兒的環境還不錯,看得出來,這是一家上等人的醫院;寶貝兒有一盞床頭燈,非常漂亮,可以看看他喜歡的連環畫,幸虧他父親沒忘記給他帶些薄荷糖來,那是他的最愛。但有件事可不能忘了,明天上午頭一件事就是同德·呂希大夫談談,把這個自高自大的丫頭弄走。還得看看寶貝兒的毯子蓋在身上暖和不暖和,為防萬一,我得讓他們另外放一條備用。拜託,夠了,毯子自然是很暖和的,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媽媽把我當成小孩子了,盡讓我出洋相。護士肯定會想我連要個東西都不會,媽媽沖她發牢騷的時候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可以了,是他們不讓她留下來,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晚上一個人睡覺沒問題。再說了,這張床睡起來挺舒服,這會兒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有時,遠遠地會傳來電梯的嗡嗡聲,我想起了那部恐怖電影,也是在一家醫院里,夜半三更,門一點一點被打開,癱瘓在床上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戴白色面具的男人進了屋……
他們總是這樣,你對他們好,對他們講上幾句好聽的話,他們就來勁了,就以為自己不是流著鼻涕的小屁孩兒了。這事兒我得給馬爾西亞講講,他一定會很開心的,等明天他在手術台上看見這孩子,他會更開心的,這可憐的小孩一張漲得通紅的臉,真可惡,我渾身騰起一股燥熱,我要怎麼做才能不這樣呢,是不是說話之前要深呼吸一下,天曉得。她走的時候一定氣壞了,我敢肯定她聽見我講的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對她講那樣的話,我覺得我問她能不能叫她科拉的時候,她並沒有生氣,她走過來還摸了一下我的臉就是證據,她讓我稱呼她小姐,那是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不對不對,這事兒發生在前,她先摸了我,然後我才問的她,是我把事情搞砸了。現在還不如之前了,就是給我滿滿一瓶藥片我也睡不著了。肚子那裡一陣陣地痛。手摸上去很光滑,怪怪的,糟糕的是現在什麼事情全都湧上了心頭,我想起了那杏仁味兒的香水,想起了科拉的聲音,她的嗓音略有些低沉,不像是她這麼年輕這麼漂亮的女孩發出的,倒像是來自某個唱博萊羅舞曲的女歌手,哪怕是在她生氣的時候,這聲音里好像也有種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撫摸我。我聽見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趕緊躺好,閉上眼睛,我不想看見她,我不要看見她,還是讓我安生一會兒吧,我感覺她進了病房,打開天花板上的燈,他假裝熟睡的樣子像個小天使,一隻手擋住臉,直到我走到床邊他才睜開眼睛。看見我手上拿著的東西,他的臉一下子紅了,這倒讓我又是可憐他,又有點兒想發笑,這孩子真的太傻了。「來,乖孩子,把褲子褪下去,轉過身去。」這可憐的孩子差一點兒就蹬起腿了,我想象他五歲的時候在他媽媽面前就應該是那樣的,嘴裏喊著不要不要,大哭大鬧,鑽進被子里尖聲大叫,可這一回這可憐的孩子沒這麼做,他只是死死盯住灌腸器,又看向等著他的我,突然,他轉過身去,兩隻手在毯子下面鼓搗了一番,可都是白費功夫,我不得不把灌腸器掛在了床頭,幫他掀開毯子,讓他把屁股抬起來一點兒,褪下他的褲子,再鋪上一塊毛巾。「來,腿抬起來一點兒,就這樣,可以了,趴下去,我讓你趴下去,就這樣。」他雖然一聲不吭,可那神情就像是在大喊大叫一樣,我看著我這個年輕的崇拜者的小屁股,覺得有點好玩,又有點可憐他,搞得好像我真的是因為他那幾句話在懲罰他似的。「要是嫌太燙就出個聲。」我提醒了一句,可他沒有吭聲,一準是在咬著自己的拳頭,我不想看他的臉,所以在床邊坐了下來,等他說點什麼,灌進了那麼多的液體,他居然一聲不吭,忍到了最後,做完之後我對他說了一句話,這次確實是為了算算舊賬:「這樣我才喜歡,像個小男子漢。」我給他蓋上毯子,又告訴他盡量憋住,等實在憋不住再上廁所。「你想讓我幫你把燈關了,還是開著等你起床自己關?」她走到門口問了我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答話,說了句隨便之類的,就聽見門關上了,於是我用毯子把自己連頭蒙了起來,我又能做什麼呢,雖說肚子還在疼,我咬著自己的兩隻手,痛哭失聲,哭得一塌糊塗,罵著她,詛咒她,想象著用刀子五下、十下、二十下捅進她的胸膛,捅一下就詛咒她一次,享受著她的痛苦,想象著她會怎樣為她對我做過的一切向我求饒。
我緊閉雙眼,唯有這樣我才能擺脫這一切,可一點兒用也沒有,因為就在這一刻,她又添了一句:「這麼說你連個外號也沒有,當然啦,你就叫小寶貝兒嘛。」我真想一頭撞死,再不然就揪住她的脖子,掐死她,我睜開眼睛,只見她一頭栗色的秀髮幾乎挨到我的臉上,這是因為她正彎腰替我擦去剩下的一點肥皂沫,她的頭髮有一股杏仁香波的味道,和我的美九九藏書術老師用的一樣,也或許是類似的香水味吧,我不知該說點兒什麼好,唯一能想起來問她的就是:「您的名字叫科拉,是嗎?」她帶著一絲嘲弄的神情看了看我,一雙眼睛早已看透了我,也看遍了我的全身,說:「叫我科拉小姐。」我知道,她這樣說是為了懲罰我,就像先前她說「你已經長成小大人了」一樣,也只是為了嘲笑我。我惱恨自己的臉為什麼漲得這麼紅,可這是不由我自主的,這事兒再糟糕不過了,同樣糟糕的是我忽然鼓起勇氣對她說了句:「您真年輕……還有,科拉這個名字很美。」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覺得她察覺到了,而且很不高興,這會兒她肯定因為媽媽說的話而對我懷恨在心,其實我只想對她說,她這麼年輕,我想簡簡單單地叫她一聲科拉,可這樣的話此刻怎麼說得出口呢,她已經生氣了,而且正準備推著小車走開,我想哭,這又是一件不由我自主的事情,就在我想靜下心來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突然,我的嗓音嘶啞了,眼前也一片模糊。她已經準備離開,在門口停了一下,好像是想看看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我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她,可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裝著肥皂的盒子拿起來給她看,那是她落在床上的,然後,清了清嗓子說:「您把肥皂盒忘在這兒了。」非常嚴肅,就是男子漢的語氣。我回去拿肥皂盒,也是為了讓他平靜下來,我用手碰了碰他的臉頰。「別傷心,小巴勃羅,」我對他說,「一切都會好的,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術。」我碰他的時候,他把頭向後一仰,好像是受了什麼侮辱,然後身體向下滑去,直到連嘴也藏進了毯子里。他從那裡壓低嗓音說了句:「我叫您科拉,行不行?」我這人心腸太好,看見他想方設法從別的地方找補面子,真有點於心不忍,可我知道此刻不是退讓的時候,因為那樣一來我再想降住他就難了,而對病人你必須要能降得住,否則就會像以往一樣,像瑪利亞·路易莎在十四號病房的遭遇一樣,被德·呂希大夫罵個狗血淋頭,要知道他在這些事情上鼻子像狗一樣靈。「叫我科拉小姐。」她說著接過肥皂盒,向外走去。我心中騰地升起一股無名火,想揍她,想從床上縱身躍起,把她推出去,或者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對她說了句:「我要是健健康康的,您恐怕會是另一種態度對我。」她裝作沒聽見,連頭都沒回,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想看書,什麼也不想做,說到底,我情願讓她勃然大怒,回敬我幾句,這樣我就能請求她的原諒,說其實我不是有意說那些話的,只不過嗓子眼兒一緊,那幾句話不知怎麼就冒出來了,我是一時氣昏了頭才那樣說的,我想說的不是那些話,即便是也不會那樣說的。
是啊,我是想睡上一覺,可這事兒並不那麼容易辦到。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可傷口那兒突然一疼,或者是腦子裡一陣眩暈,於是我不得不睜開眼睛看看她,她就坐在窗邊看雜誌,把燈罩降得低低的,為的是不讓光線照到我。為什麼她要一直留在這裏呢?她的頭髮真漂亮,頭微微一轉,頭髮就亮閃閃的。她這麼年輕,我今天居然錯把她當成了媽媽,真是不可思議。我都對她說了些什麼話呀,她肯定又在笑我。可是,是她用冰塊給我擦嘴,讓我不覺得那麼疼,現在我想起來了,她還用古龍水替我擦額頭和頭髮,還抓住我的雙手,不讓我去撕繃帶。她已經不生我的氣了,也許媽媽已經對她說過對不起了,反正是這一類的話吧,她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神也不一樣了:「把眼睛閉上,睡一覺。」我喜歡她用這種眼神看我,現在想起來第一天她把我的糖果奪走的事,就像是假的一樣。我真想對她說,她這麼美,我沒有一丁點兒要跟她過不去的想法,恰恰相反,我想讓她夜裡照顧我,我不要那個小個子護士。我真想讓她再用古龍水替我擦擦頭髮。我也真想聽她笑著對我說對不起,然後告訴我可以叫她科拉。
《高高的樹》
昨天下午那位護士名字叫科拉小姐,這是那個小個子護士給我送午飯的時候我問到的;他們給了我一點點飯菜,然後又是那些綠色的藥片,還有就是一點兒滴劑,薄荷味兒的;我覺得這滴劑是催眠用的,因為我手上的連環畫滑落下來,我突然就夢見了學校,還夢見我們像去年一樣,和師範學校的女生們一起出去野餐,還在水池邊跳舞,真快活呀。四點半左右我醒了,開始想手術的事情,這倒不是因為害怕,德·呂希大夫說過,只是個小手術,可被麻醉的滋味一定會怪怪的,然後,等你睡著了他們就把你的肚子打開,卡喬說了,最難受的是醒來以後,疼得要命,想吐,還會發燒。媽媽的小寶貝兒心情沒有昨天那麼好了,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還是有點害怕,他太小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看見我走進病房,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身,把連環畫藏在枕頭底下。病房裡有點冷,我把暖氣開大了些,把體溫計拿來給他。「你會量體溫嗎?」我問,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說會量,就在床上躺了下來,這時我打開百葉窗,又打開了床頭燈。當我走過去向他要體溫計的時候,他的臉依然通紅通紅,我差一點笑出聲來,不過這個年紀的小男孩都是這樣的,要他們適應這些東西總有點難。最受不了的是她總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為什麼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呢,我也說不上來,說一千道一萬,她不就是個女人嘛,我從毯子下面取出體溫計遞給她,她看著我,我覺得她一定在心裏暗自發笑,誰都看得出來我的臉色通紅,這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我沒法克服。她把體溫記在了床尾那張紙上,一句話沒說,走了出去。六點鐘,爸爸媽媽來看我,我幾乎已經記不起來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待的時間不長,因為科拉小姐對他們說,得給我準備準備,前一天晚上最好能保持平靜。一開始我以為媽媽一定會說出些難聽話來,可媽媽只是打量了她一番,爸爸也打量著她,可是老爸的眼神我太了解了,那完全是兩碼事兒。就在他們要走的時候,我聽見媽媽對科拉小姐說道:「請您上點兒心照顧他,我會感激您的,這孩子從小全家人都寵著他。」媽媽還說了好多諸如此類的蠢話,我恨不得氣死算了,科拉小姐怎麼回答的我壓根兒沒聽見,可我敢說這些話她都不愛聽,說不定她還會想是不是我告了她的黑狀。
少年會長成你的新郎。
你心愛的人兒我們送他去學堂,
她把床頭柜上的燈打開時,我正在做夢,夢見自己在上法語課,我最先看到的總是她那一頭秀髮,大概是她給我打針時必須得把腰彎下來的緣故吧,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她的頭髮搭在我的臉旁邊,有一回還把我的嘴弄得好癢,氣味又那麼好聞,她用棉球給我擦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擦了好一會兒才把針扎進去,我看著她的手穩穩噹噹地推著注射器,黃色的液體慢慢地進入我的身體,有點兒疼。「不,一點兒都不疼。」我永遠沒法對她說:「不,一點兒都不疼,科read•99csw•com拉。」我不會叫她科拉小姐的,一輩子都不會這樣稱呼她。我要盡量少跟她說話,就算她跪在地下求我,我都不會叫她科拉小姐的。不,我一點兒都不疼。不了,謝謝,我挺好的,我要再睡一覺。謝謝了。
好了,孩子,我們來一鼓作氣把這事搞定,你還要把這張床佔多長時間呀,親愛的。慢慢地數數,一,二,三。就這樣,很好,繼續數,過上一個星期你就能回家吃汁水汪汪的牛排了。你去眯上一會兒,姑娘,然後回來縫合。你該先看看德·呂希的臉色,沒有人能夠適應這些東西的。你瞧,我藉機向蘇亞雷斯提出能不能給你換個班,說你照看這麼個重病號特別累,如果你也跟他說說,也許會把你換到三樓去。行了行了,你愛幹嗎幹嗎,那天晚上你發了那麼一通牢騷,現在倒成了好撒瑪利亞人了。你別跟我生氣,我是為了你好才這麼做的。他當然是為了我好才這麼做的,可他完全是瞎耽誤工夫,我不但今天晚上而且每天晚上都要和這孩子待在一起。八點半他開始慢慢醒來,他的父母趕緊走開了,因為最好別讓他看見可憐的父母那副面孔,蘇亞雷斯大夫來的時候低聲問我,需要不需要讓瑪利亞·路易莎來換我一會兒,我對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留下,他就走了。瑪利亞·路易莎陪了我一會兒,因為我們得穩住他,讓他平靜下來,後來他突然安靜了,幾乎沒有嘔吐;他太虛弱了,幾乎沒怎麼呻|吟就又睡著了,一直睡到十點鐘。還是那兩隻鴿子,你一會兒就能看見,媽媽,又像每天早上那樣咕咕叫,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把它們攆走,讓它們飛到別的樹上去。把手給我,媽媽,我冷極了。啊,我剛才是做了一個夢,我以為已經是早晨了,鴿子也開始叫了。對不起,我把您當成我媽媽了。他又一次移開了目光,擺出兇巴巴的模樣,又一次把過錯都推到我身上。我假裝沒發現他還在生氣,照看著他,在他身旁坐下來,用冰塊替他潤嘴唇。我把古龍水灑在他的手心和額頭上,他這才把目光轉向我,我又離他更近了一點,朝他微微一笑。「叫我科拉吧,」我對他說,「我知道,一開始我們有點兒誤會,可我們最終能成為好朋友的,巴勃羅。」他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對我說:好吧,科拉。」他還是看著我。「科拉小姐。」說完這句,他又閉上了眼睛。「別,巴勃羅,別這樣。」我央求著,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吻在離嘴邊很近的地方。「從今以後我就是科拉,只有你能叫的科拉。」我不得不向後閃開,可還是濺到了我臉上。我擦了把臉,扶住他的頭讓他漱口,貼在他耳邊說話時又親了他一口。「請您原諒我,」他的聲音細若遊絲,「我沒忍住。」我對他說別說傻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來照顧他的,想吐就吐,只要能輕鬆一點就好。「我想讓媽媽來一下。」他這麼對我說,眼睛望著別處,目光里一片空白。我又摸了摸他的頭髮,替他理了理毯子,等他對我說點兒什麼,可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我覺察到了,我待在這裏只能增加他的痛苦。走到門口,我轉過身來等了等;他兩眼瞪得溜圓,死死盯住天花板。「小巴勃羅,」我叫了他一聲,「拜託,小巴勃羅,拜託,親愛的。」我走回床邊,彎下腰來吻了他,他冷冰冰的,透過古龍水的香氣,是嘔吐和麻醉的氣味。只要再待一秒鐘,我就會當著他的面號啕大哭起來,為他而哭。我又吻了吻他,然後跑出了病房,去找他的媽媽,找瑪利亞·路易莎;有他媽媽在那裡,我不想再回來,至少今天晚上不想回來,而在這之後,我非常清楚,我沒有任何必要再回到這間病房裡來,馬爾西亞和瑪利亞·路易莎會把一切都料理好,直到這間病房再一次騰空。
讀上一年兩年,
幸好後來兩隻鴿子都不叫了,也許它們正在什麼地方飛翔,飛遍整座城市的上空,這對鴿子真有福氣。上午的時光特別難熬,老爸老媽走的時候我開心極了,自從我發高燒以來,他們來得更勤了。好吧,要是我還得在這裏再待上四五天,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家裡當然會好一點,可我一樣還是要發燒,還是要一陣一陣地難受。連一本連環畫都看不成,這簡直就是要了我的命,一想到這個,我就彷彿全身的血都流光了。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在發燒,這一點昨天晚上德·呂希大夫就告訴過我,今天早上蘇亞雷斯大夫又對我說了一遍,他們準是很清楚的。我睡得很少,時間總像停滯了一樣,每天下午三點鐘以前我準會醒來,就好像三點或是五點對我意義非凡似的。正相反,三點鐘,小個子護士就下班了,真可惜,因為她在的時候我總是特別好。要是我能一覺睡到半夜那該多好呀。巴勃羅,是我,我是科拉小姐。我是你的夜班護士,給你打針打得很疼的那個護士。我知道你不疼,傻瓜,我只是開個玩笑。想睡你就再睡會兒,就這樣。他眼睛沒睜,對我說了聲「謝謝」,他是可以睜開眼睛的,我知道中午的時候,雖說不讓他說太多的話,他還是和那個加利西亞小個子護士聊了半天。走出病房之前,我突然轉過身來,他在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我背後看著我。我走了回去,在床邊坐了下來,量了量他的脈搏,又把他發燒時揉得皺皺巴巴的床單鋪平。他看著我的頭髮,然後垂下目光,躲閃著我的視線。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做點準備,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兩眼望著窗戶,彷彿我根本不存在。五點半他們會準時來他這裏,他還有點時間可以睡一小會兒,他的父母在樓下等候著,若是在這個鐘點看見他們他會感到奇怪的。蘇亞雷斯大夫會稍微提前幾分鐘到這裏,給他說明他還得再做一次手術,讓他不用太擔心。然而他們派來的是馬爾西亞,看見他走進來我著實吃了一驚,可他給我打了個手勢,讓我別動,他在床尾那兒看了看體溫記錄,直到巴勃羅適應了他的到來。他跟他開起了玩笑,這一類的談話他很在行,大街上冷得很,待在這房間可真好呀,巴勃羅看著他,一言不發,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反倒是我感覺怪怪的,我真想讓馬爾西亞出去,讓我和這孩子單獨待在這裏,我覺得這些話沒有誰能比我更適合說給他聽,可誰知道呢,也許並非如此。我知道,大夫,你們還得再給我做一次手術,您不就是上次給我做麻醉的大夫嗎,好吧,這樣最好,總比躺在這張床上發燒強。我早就知道你們最終還是得做點什麼,因為從昨天起我就疼得厲害,這次疼得不一樣,是裡邊疼。還有您,就這麼坐在那兒,您別用這種表情看著我,別這麼笑,就像是來請我去看電影似的。您和他一起出去吧,到走廊里去吻他,那天他在這裏吻了您一下您還跟他生了氣,其實那會兒我沒睡著。你們兩位都走吧,讓我睡一會兒,我睡著了能疼得輕一點。
幸好我可憐的小心肝最後還是睡著了,兩點半,護士過來找我,讓我陪他待一會兒,說他已經好一些了,可我看他臉色蒼白,肯定是失血過多,好在德·呂希大夫說了,一切都很順利。護士也被他折騰得夠嗆,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早點兒讓我進去,這家醫院的人太死板了。已經是晚上了,寶貝兒一直睡著,看得出來他是累極了,可我看他氣色好了一點,臉上有了些顏色。他還時不時哼兩聲,但已經不用手去撓綁著繃九-九-藏-書帶的地方了,呼吸也很均勻,我看這一夜他會過得安安穩穩的。接下來,第一波驚嚇剛剛過去,那位大媽指手畫腳的舊病又複發了,勞駕,小姐,夜裡別讓寶寶沒人照看;就好像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似的,不過這也難免。我說過了我是可憐你,你這個蠢老太婆,要不然你看我怎麼收拾你。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總以為到最後一天給一筆豐厚的小費就萬事大吉了。有時候那小費也根本談不上豐厚二字,不過還想這些做什麼呢,反正她已經走了,現在一片安靜。馬爾西亞,你別急著走,你沒看見這孩子還沒醒嗎,給我說說今天上午的事兒。好吧,你要是現在太忙,我們回頭再聊。別,別,瑪利亞·路易莎會進來的,在這兒不行,馬爾西亞。當然了,不用在意別人,但我跟你說過我上班的時候你別吻我,這不好。好像我們整夜整夜地親吻還不夠似的,你這個傻瓜。走吧。我說走吧,要不然我生氣了。傻瓜,怪人。對,親愛的,再見。當然了。特別特別愛你。

他睡了好久好久,八點鐘的時候,我估計德·呂希大夫快到了,便叫醒了他,給他量體溫。他氣色好了許多,這一覺對他太有用處了。他一看見體溫計,便從毯子里伸出一隻手來,但我告訴他別動。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免得他不好受,可他還是臉紅了,對我說他自己能行的。我當然沒去理會他,但這可憐孩子太緊張了,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對他說:「好了,巴勃羅,你是個小大人了,別每次都這樣,好嗎?」每次都這樣,他就是這毛病,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我假裝沒看見,記下了他的體溫,就去準備打針的事情。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用床單擦乾了眼淚,我真生我自己的氣,我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開口對她說句話,說我不在意,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在意,只是一時克制不住而已。「這個針一點兒都不疼,」她舉著針管對我說,「它能讓你一夜都能睡個好覺。」她掀開毯子,我又一次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上了臉龐,可她只微微一笑,便用一團濕濕的棉花球在我大腿上擦了擦。「一點兒都不疼。」我對她說,因為總得說點兒什麼,總不能在她這麼看著我的時候,我就這麼傻傻地待著吧。「你看,」說著她拔出針頭,又用棉球給我擦了擦,「你看,我說不疼吧。現在你哪兒都不會疼了,小巴勃羅。」她給我蓋好毯子,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臉。我閉上眼睛,真想乾脆死掉,這樣她就會哭泣著,用手撫摸我的臉龐。
護士挺和氣的,六點半她又來了一趟,手裡拿著幾張表格,問我的姓名、年齡,諸如此類的問題。我急忙把連環畫藏了起來,要是我看的是一本真正的書而不是連環畫該多好,我覺得她已經看見了,但她什麼也沒說,肯定是還在為媽媽之前說的那些話生氣,她肯定在想我和媽媽一樣,也會對她指手畫腳的。她問我闌尾那裡疼不疼,我說不疼,今天晚上什麼事都沒有。她對我說:「來,測一下脈搏。」測完脈搏,她又在表格上寫了點什麼,然後把它掛在了床尾。「你肚子餓不餓?」她又問了一句。我感覺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用「你」來稱呼我,我嚇了一跳,她那麼年輕。我跟她說不餓,這不是真話,因為到了這個點兒,我肚子總是餓的。「今天晚飯你要吃少一點兒。」她說,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一把奪走了我那包薄荷糖,轉身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了句什麼,可能沒有吧。我很惱火,她對我就像對待一個小孩子,她完全可以和我講清楚,不要吃糖果,可就這麼一下子把糖奪走了……她一定是被媽媽氣瘋了,現在拿我來撒氣,純粹是報復;也不知怎的,她離開之後,我的煩惱突然一下子煙消雲散,我想繼續生她的氣,可是做不到。她那麼年輕,最多不過十九歲,一定是剛當上護士。說不定一會兒她會給我送晚飯來;我得問問她叫什麼名字,如果她就是我的護士的話,我總得知道她叫什麼才好稱呼她。可來的是另外一位護士,一位和和氣氣的婦人,穿了條藍裙子,給我送來了湯和幾塊餅乾,又讓我服下幾顆綠色的藥片。她也問我叫什麼名字,這會兒感覺怎麼樣,又告訴我在這間病房裡我肯定能睡好,這是這家醫院里最好的病房,她說的是實話,因為我一覺睡到差不多早上八點,直到一個護士把我叫醒,這是位個子小小的護士,臉上皺皺巴巴的,活像只猴子,人也很和氣,她告訴我該起來去洗漱了,她先給了我一支體溫計,讓我像通常在醫院里那樣插好,我一開始沒聽懂,因為在家裡總是夾在腋下的,她給我解釋了一番,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媽媽來了,看見他好好的,我真高興,我一直在擔心這可憐的孩子整夜都睡不著覺,這些孩子呀全一個樣,待在家裡吧事兒特別多,離開媽媽反倒能睡得踏踏實實,只是可憐了當媽的,整夜都不敢合眼。德·呂希大夫來給孩子做檢查了,我出去待會兒,孩子畢竟長大了,我倒真想碰見昨天那個護士,好好看看她那張臉,只要我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她就該明白怎麼才是安分守己,可走廊里一個人都沒有。德·呂希大夫從病房裡出來,對我說準備明天上午給我的寶貝兒做手術,說他的身體狀況不錯,是做手術的最佳狀態,說在他這個年齡,闌尾手術是小事一樁。我向他表示萬分感謝,並說我注意到頭一天下午那個護士很是傲慢無禮,我把這事告訴大夫是因為我不想讓我兒子得不到應有的照顧。說完我進到病房裡,寶貝兒正在看連環畫,他已經知道第二天要動手術的事了。可憐的媽媽看我的眼神那麼古怪,好像世界末日要來了一樣,可我又不是要去死,媽媽,行行好。卡喬也在醫院割過闌尾,到第六天他就想踢足球了。你放心,我一切都好,什麼都不缺。是的,媽媽,是的,整整十分鐘她問個不停,問我這兒疼不疼,那兒疼不疼,幸好家裡還有個小妹妹需要她操心,她終於走了,我也總算能把昨天晚上開始看的那本連環畫看完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可這樣更好,我連眼睛都不想睜開。已經不太疼了,能這樣慢慢地呼吸,也不想吐,多好啊。周圍沒有一點聲音,我這會兒想起來了,我看見過媽媽,她對我說了些什麼,讓我很難受。我幾乎沒去看老爸,他在床尾那邊,還對我擠了擠眼,這可憐蟲就會這一套。我有點冷,想再要一條毯子。科拉小姐,我想再加條毯子。她就在那裡,我稍稍睜了睜眼睛,看見她就坐在窗邊,正在讀一份雜誌。她立即走了過來,幫我蓋好了毯子,我什麼也不用對她講,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這會兒我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我把她當成媽媽了,是她使我平靜了下來,也說不定是我在做夢。我下午是在做夢嗎,科拉小姐?是您握著我的手,對嗎?我當時說了那麼多蠢話,可那都是因為我實在太疼了,還噁心想吐……請您原諒我,當護士可真不是什麼好差事。我說對了吧,您在笑,可我知道,我是不是把您身上吐得一塌糊塗。好了,我不說話了。我這樣很舒服,也不冷。不,不,我不怎麼疼,只有一點點疼。科拉小姐,現在挺晚了吧?噓,現在您什麼話都別說了,我告訴過您不能多說話,您就高高興興地想想已經不疼了,安安靜靜地待著。不,不算晚,才七點鐘。把眼睛閉上,睡一覺。就這樣,現在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