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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會合

萬火歸一

會合

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可至少我們已經離開了那條可惡的小舢板,在那裡,除了嘔吐就是海水的拍擊,再就是幾塊泡濕了的餅乾,機關槍淌著黏液,讓人噁心,能自我安慰的是尚有一點還算乾燥的香煙,那是因為路易斯(其實他並不叫路易斯,但我們大家都發過誓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直到那一天來臨)靈機一動,把這玩意兒收進了一隻罐頭盒。每次打開它的時候,我們都分外小心,好像裏面裝了滿滿一罐蝎子。可在這樣一條該死的小舢板上,即使抽支煙或是喝上一口朗姆酒也全都沒用,五天五夜了,它就這樣搖晃著,活像只醉酒的烏龜,經受著北風毫不留情的抽打,隨著翻滾的海浪起伏,我們不停地用桶舀水,手都磨破了,我那要命的哮喘犯了,一半的人都病著,彎腰吐個不停,好像身體要攔腰斷成兩截一樣。第二天夜裡,連路易斯也吐出來綠膽汁,笑不出來了,向北我們看不見克魯茲角的燈塔,誰也沒有料到會身陷這麼糟糕的局面;如果這也能被叫作一次登陸遠征,簡直會讓人傷心透頂,愈發嘔吐個沒完。因此,只要能離開舢板就好,不管有什麼正在岸上等著我們(可我們本來就知道會有什麼,因此也無所謂),天氣在最不應該的時候變好了,甚至還有讓你束手無策的偵察機從頭頂掠過,前面是沼澤也好,是其他什麼也罷,只能蹚過那齊胸口深的水,尋找一個個髒兮兮的草墩、一個個樹叢做掩護,而我就像傻瓜一樣帶著自己的腎上腺素霧化器奮力前進,羅貝托幫我扛著斯普林菲爾德步槍,我才得以在沼澤中涉水前行(前提是這確實是一個沼澤,因為我們中好多人都覺得是不是走錯了方向,也許我們並不是抵達了陸地,而是莽莽撞撞地登上了大海里一處爛泥暗礁,離那座島還有二十海里……);如此種種,想一想便揪心,說出口更讓人消沉,糊塗的計劃,毫無希望的行動,心裏面半是無從解釋的歡欣,半是對眼下這遭遇的怒火,頭頂的飛機讓我們不得不小心隱匿,公路那邊還有埋伏在等著我們,前提是我們真的能到達公路,前提是我們也確實是在岸邊的一個沼澤,而不是在某個爛泥馬戲場里兜圈子,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淪為那隻狒狒坐在他的宮殿里取笑的談資。
末了,那一天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沒有路易斯的消息,其餘都是災難,我們八十個人裏面至少犧牲了五六十人;哈維爾是最早一批倒下的,秘魯佬被打瞎了一隻眼睛,他掙扎了三個小時,而我什麼都沒能為他做,甚至沒法在大家都背過臉去時給他補上一槍。整整一天我們都提心弔膽,生怕哪個聯絡員(總共有三個,他們冒著極大的危險,就在敵軍的鼻子底下活動)給我們帶來路易斯陣亡的消息。沒有消息終究也是好的,想象他還活著,我們還能繼續心懷期待。我冷酷地掂量了一番各種可能性,結論是他一定是被打死了,我們大家都了解他的為人,這該死的傢伙能拿著一把手槍就跳出掩體,後面的人就得趕緊跟上。不會的,洛佩茲準會把他照顧好的,要說誰能在某些時刻像哄小孩子那樣哄住他,跟他說不能這樣由著性子,要換個不同的辦法去做,也只有洛佩茲了。可是,如果洛佩茲……這樣憂心沒有什麼益處,都是毫無依據的猜想,另外,這樣的寂靜很奇特,這樣仰面朝天地躺著,就好像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差一點想說「完成了」,但那也太傻了)。也許是發燒或是疲憊的緣故吧,也有可能太陽出來之前他們就會像清理蛤蟆一樣將我們趕盡殺絕。可眼下應當充分享受這一點可笑的喘息時間,讓自己欣賞眼前的景象,夜空澄澈,星光點點,樹枝在這背景之上不經意地形成美妙的圖案,我用迷濛的目光追隨著,看那些枝葉忽而交疊,忽而分散,一陣熾熱的風從沼澤那邊吹過樹冠,它們隨之緩緩改變了模樣。我想起了我的兒子,可他離我很遠很遠,在幾千公里之外,那個國度里人們還可以睡在床上,他的身形仿若幻影,漸漸收攏、淡化,然後消失在樹葉之間,我又想起曾與自己朝夕相伴的莫扎特的樂曲,《狩獵》四重奏的第一樂章,在小提琴柔和的旋律之中現出獵殺的號角,還有那變調,從野蠻的儀式轉換成明快恬美的內省。我想象著,重複著,在記憶中默默地吟唱著它,同時感覺這旋律與天穹下的樹冠圖案互相映照,互相親近,一次次地互相探索,最後這圖案突然變成了有形的旋律,從一根低低的、幾乎挨著我頭頂的樹枝上生出了一種節奏,它不斷上揚,隨後分叉形成扇形的枝條,其中那根稍稍細一點的樹枝恰似第二小提琴在此九_九_藏_書刻響起,這枝條化入右邊婆娑的樹影,形成一個音符,收束這個樂句,引導目光沿樹榦下行,只要願意,這樂曲便可往複循環。這也正是我們的起義,是我們眼下正在做的,雖然莫扎特和這棵樹不會知曉,我們同樣在用我們的方式努力,試圖將一場笨拙的戰爭化入秩序,賦予它價值,使它有理有義,並且最終將把它引向勝利,就像是喧鬧多年的狩獵號角聲終於回歸為動聽的旋律,又像是慢板樂章之後以快板收尾,迎向光明。倘若路易斯知道會覺得有趣的,此時此刻我正把他與莫扎特相提並論,因為他一點一點地理清我們這次愚蠢的行動,把它拔升到首要原則的高度,用信念和激|情碾壓一切短暫的謹慎的理智。然而,去做一個以人類為音符譜曲的音樂家,是多麼苦痛、多麼令人絕望啊,要超越這片爛泥地,超越槍林彈雨,譜寫我們本以為不可能的樂曲,這樂曲將與樹冠相近相親,與大地相近相親,這片大地終將歸還給她的兒女。是的,我發燒了。路易斯會怎樣大笑起來啊,雖然他也喜歡莫扎特,我很肯定。
我幫已經昏迷的丁第處理傷口的時候,中尉對我說,一大早,就在軍隊發起進攻前不久,他聽見從西面傳來一陣自動步槍和手槍的聲音。可能是巴勃羅的人,也說不定就是路易斯。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們倖存的人被分割成了三組,也許巴勃羅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中尉問我要不要等天黑以後試著和他們聯絡一下。
然而這不是慢板,從早晨灑下第一縷陽光開始,敵人就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襲來,我們不得不放棄原計劃,不再向東北方向前行,而是進入一處陌生的區域,消耗掉我們最後的彈藥。中尉帶著一位同伴在山岡上斷後,暫時牽制住敵人進攻的步伐,為羅貝托和我爭取時間轉移走大腿受傷的丁第,找一個更隱蔽的制高點堅持到天黑。敵人雖說有照明彈和各種電氣設備,卻從不在夜裡發動進攻,他們覺得即便是人數和火力優勢也無法提供足夠的保護,抵消在黑夜中的不安全感;然而現在離天黑還有幾乎整整一個白天,我們只剩下五個人,對面是一群兇猛的年輕人,他們為了討好那隻狒狒不斷襲擾著我們,更別提上面還有飛機隨時俯衝向山間空地,用機槍掃射一棵棵棕櫚樹。
過了半小時,中尉停止射擊,和我們會合了,這段時間里我們幾乎沒能前進多少距離。誰也沒有想過拋下丁第,因為我們太清楚俘虜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了,我們只想著,就在這面山坡上、就在這片灌木叢里,我們會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好笑的是,那幫軍人卻在空軍的誤導下,回過頭去進攻東邊一座遠遠的山頭,我們趁機順著一條地獄般的小路向山上爬去,兩個小時后登上一座光禿禿的山頭。一位同伴發現了一處山洞,洞口被荒草遮得嚴嚴實實,我們喘息著鑽進去,並且計劃好了一條直指北方的撤退道路,那是一條穿山越嶺的險路,可它通向北方,通向山區,說不定路易斯已經到了那裡。
我想起了傑克·倫敦的一個老故事,
山下又響起槍聲,可這個營地暫時還是安全的。傷員都得到了治療,大家就著泉水擦洗了一番,然後睡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睡上一覺,就連巴勃羅那麼想和他哥哥聊聊,也睡著了。可是哮喘就像我的情人,總是讓我夜裡不得安寧,我正好和路易斯待在一起,我靠在樹榦上,抽著煙,望著夜空下樹葉搖曳生成的圖畫,不時聊一聊登陸以後各自的遭遇,但我們談得更多的是未來,等那一天來臨、我們手中的槍換成辦公室的電話機、從山區下到城裡的時候,會發生些什麼樣的事情。我想起了狩獵的號角,差點兒把那天夜裡自己的想象向路易斯一一道來,只為逗他一笑。最後我沒有對他講,可我感覺得到,我們正慢慢進入四重奏的慢板,進入一種暫時的完滿,雖然只能持續幾個小時,卻是實實在在的信念,是我們永生難忘的跡象。還有多少狩獵的號角尚未吹響,我們中間還會有多少人像羅克、像丁第、像秘魯佬一樣拋灑自己的白骨。可只要看一看大樹的樹冠,你就會感到,紛亂的景象終究會被意志重新整理清晰,那慢板的圖案將會出現,在恰當的時機,最終進入到快板的節奏,那時它將化身成為名副其實的真實。一面是路易斯把國際形勢、首都和各省發生的事情向我娓娓道來,一面我看見樹冠上的枝葉一點一點按照我的願望交織,那是我的旋律,也是路易斯的旋律,他還在不停地講著什麼,對我的遐想毫無覺察,然後,就在這圖案的中心,現出一顆明星,一顆不大九九藏書但是顏色湛藍的星星,雖然我對天文學一無所知,甚至無法判斷它是恆星還是行星,但我確定無疑,它既不是火星也不是水星,它閃爍在慢板的中心,閃爍在路易斯話語的中心,光亮無比,絕不會讓人誤把它當作火星或是水星。
「你不也一樣戴著小鏡片嗎?」我答道。於是我們都笑彎了腰。他的顴骨硌得我臉上的傷口生疼,但我真想讓這種疼痛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盡頭。
我們就這樣閑聊了一會兒,不時和丁第開開玩笑,他已經開始說胡話了,就在中尉準備出發的時候,羅貝托帶著一位山裡人走進山洞,還帶來了半隻烤羊羔。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狼吞虎咽,就連丁第嘴裏都嚼了一小塊,直到兩小時后那塊肉和他的呼吸一起離開了他的嘴。山裡人給我們帶來了路易斯的死訊;我們並沒有因此停下吃喝,雖然這消息給肉加上了太重的調料;他並沒有親眼看見路易斯的死亡,而是聽他大兒子說的,他的大兒子也扛了支老獵槍參加了我們的隊伍,他們那一組人幫助路易斯和五個夥伴冒著槍林彈雨涉水渡過了一條河流,他篤定地說,路易斯剛一上岸,還沒來得及鑽進最近的樹叢就受了傷。山民們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上了山,和他們一起的還有路易斯小組的兩個人,帶著多餘的武器和一點兒彈藥,當夜就能到達這裏。
不曉得過了有多長時間,天黑了,我們六個人躲在幾棵瘦弱的樹下,嘴裏嚼著濕漉漉的煙葉和可憐的幾塊餅乾,這是我們第一次踏上了幾近乾燥的地面。路易斯、巴勃羅和盧卡斯一點消息都沒有;失散了,可能已經死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他們也一定如我們這般,狼狽不堪,渾身濕透。可讓我高興的是,在經歷了這一天兩棲動物的征程之後,我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死亡從未如此真實,但它不會在我身陷沼澤時隨著一顆流彈降臨,而會是旱地上由各方精心組織、像模像樣的戰鬥中的一次精準操作。敵軍肯定控制著公路,把沼澤地團團包圍,等待著我們被爛泥、蟲蟻和飢餓折磨得筋疲力盡,三個一群兩個一組地露面。形勢一目了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自己也覺得好笑,在這結局即將揭曉的時刻,我居然還能這樣生機勃勃,頭腦清醒。我在羅貝托的耳邊念了幾句老班丘的詩,他恨透了這個,他勃然大怒的模樣再好玩不過了。「至少得讓我們把身上的泥巴弄掉吧。」中尉牢騷道。「或者是能真正地抽上一口煙。」(說這話的是更左邊的一位,不知道是誰,天亮的時候,他和我們失散了。)一切都是垂死掙扎:派出哨兵,大家輪崗睡覺,嚼一口煙葉,再吃上一點兒泡得像海綿一樣的餅乾,誰都沒提路易斯,歸根結底,我們唯一真正擔心的是他已經死了,倘若果真如此,那可比被敵人追趕、比缺乏武器裝備、比腳上的傷口還要令人喪氣。在羅貝托站崗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睡著了一小會兒,可睡著之前我一直在想,現在讓我們突然接受路易斯被打死的可能,那這幾天所做的一切就都太魯莽了。無論如何,這魯莽還要繼續,結局也可能是勝利,在這場荒唐的遊戲里,我們甚至事先知會了敵人我們要登陸,卻從未考慮過會失去路易斯。我覺得自己還在想,要是我們真的勝利了,要是我們能再一次和路易斯會合,這場遊戲才算真正開始,我們如此狂放、危險卻又不得不為的浪漫主義行動才算有所彌補。睡著之前我眼前還出現了一幕幻覺:路易斯站在一棵樹旁,我們大家圍在他的身邊,他慢慢將手放到臉上,把臉揭了下來,彷彿那是張面具。他就這樣捧著自己的臉走到他的兄弟巴勃羅、我、中尉還有羅克身旁,做了個手勢讓我們接過這張臉,戴上它。可是大家一個接一個地拒絕了,我也拒絕了,我微笑著,笑著笑著就流了淚,於是路易斯重又把臉戴了回去,他聳了聳肩,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我能看出他身上那種極度的疲憊。從專業角度來說,人在半睡半醒又發著燒的狀態下,出現這樣的幻覺不足為奇。可如果路易斯真的在登陸中被殺,誰來戴著他的這張臉上山呢?我們都會努力到山上去,可誰也不會戴著路易斯的臉上山,沒有誰能夠也沒有誰願意戴上他的這張臉。「亞歷山大死後那些爭奪王位的權貴啊,」我迷迷糊糊地想,「可權貴們都見鬼去了,人人都知道。」
誰也記不清過去了多長時間,我們靠亂草叢中一塊read•99csw•com塊的空地計算時間,在這些地方,我們隨時可能遭到機槍掃射,我聽見左邊傳來一聲慘叫,很遠,我覺得那是羅克(他的名字我倒是可以說出來,因為他已經成了雜草枯藤和蛤蟆中的一具白骨)。我們的全部計劃現在只剩下最終目標,那就是進到山裡,和路易斯會合,如果他也能夠到達那裡的話;計劃的其餘內容都在沼澤里隨著北風、隨著雨水、隨著這次匆忙的登陸泡了湯。但也不該失之偏頗,某些事情仍按計劃執行著:敵人的飛機來襲擊我們了。這是我們事先就料到的,也是我們招惹出來的事,它倒是沒有爽約。因此,雖說羅克那一聲慘叫仍然使我難受,我慣有的不憚以惡意理解世界的方式還是讓我笑了起來(我嗆進了更多的水,羅貝托幫我扛著斯普林菲爾德步槍,我才得以把鼻子勉強探出水面吸幾口霧化的腎上腺素,雖然實際上吸進去的更多是爛泥漿),因為既然飛機來了,就說明我們沒有上錯岸,至多錯出了幾海里的距離,但穿過這片雜草地,再前方就會是公路,然後是一片開闊地,再往北就是臨海的山區。說來也好笑,是敵人的飛機讓我們確認了登陸地的可靠。
《高山與平原》,哈瓦那,1961年
「你以為呢?」我也把音發得很難聽。我們又一次傻乎乎地笑得直不起腰,旁邊的人雖然不明就裡,但也都跟著大笑起來。有人帶來了水,也帶來了消息,我們大家輪番看著路易斯,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他真的瘦了一圈,而在他那副操蛋小鏡片的後面,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神采奕奕。

「這麼說你算是來了,切。」路易斯說。
故事里的主人公倚在一棵樹榦上,
「你懂的,」中尉興緻勃勃地看著我,「小夥子,能這樣出去溜達一趟我最開心了。」
天黑了下來,山路越來越陡峭難行,可一想到路易斯選了這麼個地方等我們,大家便都興高采烈起來,這是連鹿也沒法上去的地方。「到了那兒就會像進了教堂一樣,」巴勃羅在我身邊說道,「這不是連風琴都有了嗎。」說著他面帶嘲笑看著我,我幾乎喘出了一支帕薩卡利亞舞曲,也只有他才會覺得還挺好笑的。我記不清是幾點鐘,但我們到達最後一處崗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們陸續過了哨卡,表明身份,也幫山民們做介紹,最後終於到達一塊林間空地,路易斯就在那裡,靠在一棵樹榦上,當然還戴著他那頂遮陽帽,嘴裏叼著一支煙。我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落在了後邊,讓巴勃羅三步兩步跑上前去,和他的哥哥緊緊擁抱在了一起,我又等著中尉和其他人都上前擁抱了他,才把小藥箱和槍放在地下,兩隻手插在衣兜里走上前去,打量著他,我知道他會對我說什麼,一定是那句一成不變的玩笑話:
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可講的了,天亮以後,一位山民帶中尉和羅貝托去到巴勃羅和他的三個同伴那裡,中尉托著巴勃羅的手臂把他抱起來,因為他的兩隻腳已經在沼澤里泡得傷痕纍纍。我們總共有二十個人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巴勃羅一把擁住了我,嘴上還叼著煙就對我說:「只要路易斯活著,我們就有希望。」我給他那雙腳打上漂亮的繃帶,小夥子們和他開起了玩笑,因為他就像是穿了一雙潔白的新鞋,說像他這樣不合時宜地顯擺,他哥哥會罵他的。「那就讓他罵好了,」巴勃羅猛抽了幾口煙,也開起了玩笑,「想要罵人,就得活著才行啊,夥計,他活著,活得好好的,比鱷魚還精神,從現在起,我們就要走上坡路了,瞧瞧,你這不是給我打上繃帶了嗎,真夠奢侈的……」但是好景不長,太陽一出山,子彈便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打來,我的耳朵中了一槍,如果稍稍准上兩厘米,兒子(也許你現在正讀著這些文字),你也就不會知道你老爸經歷的這一切了。在鮮血、疼痛和恐懼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彷彿蒙上了立體鏡,每一個形象都輪廓分明,凹凸起伏,色彩變幻不定,這一定是我的求生欲所致,此外我並無大礙,用手帕包紮住,便又繼續往山上攀去;但有兩個山民倒在了後面,倒下的還有巴勃羅的副手,他的臉被一顆點四五子彈打成了漏斗。在這個時刻,有一些蠢事是永世不會忘卻的;有一個胖子,我記得也是巴勃羅那個小組的,在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想在一棵樹后藏起來。他側著身子,跪在樹榦後面,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還開始大喊大叫,說:「咱們投降吧!」回答他的是兩梭子湯普森衝鋒槍的子彈,還有中尉那壓倒槍聲的怒吼:「這兒沒人投降,狗東九九藏書西!」到後來,山民中最小、平日里一直一言不發、很靦腆的那位,告訴我離這裏一百米遠有一條曲折的小路,從左邊一直通向山頂。我大聲告訴中尉,率先跑去,後面跟著一群山民,山民們初上火線,發了瘋似的開著槍,在這片槍林彈雨之中看著他們的行動簡直是種享受,我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小路盡頭的一棵木棉樹下,那個最小的山民爬在最前面,我們緊隨其後,哮喘讓我舉步維艱,血沿著後頸流下來,比一頭豬被宰時流的血還要多,可我很肯定,這一天,我們一定能逃出去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但這件事就像數學定理一樣明確無疑:這天晚上,我們一定會與路易斯會合。
「你這麼問我,肯定是因為你想去一趟。」我對他說。我們已經把丁第安頓在山洞里最涼快的地方,在他身下鋪了一堆乾草,大家抽著煙休息。另外兩個同伴在外面放哨。
就這樣,最後我會睡著,但睡著之前我要問自己,未來某天我們能否從仍然響徹著的獵人吶喊聲的樂章過渡到勝利的豐沛的慢板,進而變成我此刻低吟的最後的快板,以及我們能否與我們面前仍然存在的一切握手言和呢?我們應該像路易斯一樣,不是追隨他,而是就和他一樣,把種種痛恨和復讎的念頭都拋在腦後,像路易斯那樣帶著寬宏大量的胸懷去看待我們的敵人,這寬宏在我腦海里的化身(可這個細節我無法對人言說)是全能的主是耶穌,那個當過被告也當過證人卻從不審判的法官,他所做的僅僅是把陸地從一片汪洋中分離出來,以期在某個更潔凈的時代來臨之際,在某個地動山搖的清晨,讓這片土地最終誕生出人的祖國。
雖說我敘述的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一些時日了,但某些片段和時刻依然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我只能用現在時態講述它們,彷彿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在那堆亂草之上,身邊還是那棵樹,它保護著我們不至於暴露無遺。已經是第三個晚上了,天快亮的時候,儘管吉普車往來不息,子彈嗖嗖亂飛,我們還是穿過了公路。現在得等到下一次天亮,因為嚮導被打死了,我們都迷了路,得找到一個老鄉,帶我們去買點兒吃的,而說到「買」這個字,我差點笑出來,結果又把自己嗆住了,可在這一類事情上,誰也不會違背路易斯的話,買食物一定要付錢,而且買之前一定要對人講清楚我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來到這裏做這樣的事。在山坡上一間廢棄的茅屋裡,我們找到了一點吃食,那真是天上美味,堪比麗茲酒店的佳肴(如果在麗茲酒店裡真的能吃上好味道的話),羅貝托把五個比索壓在一隻盤子下面,真想讓你們看看他那苦著臉的表情。我燒得厲害,哮喘倒是好了一些,這也是禍福相依了,可當我再一次想起羅貝托在空蕩蕩的茅屋裡放下五個比索時的那張臉,就忍不住大笑起來,一直笑到上氣不接下氣,暗罵自己傻氣。該睡覺了,丁第放哨,小夥子們擠在一起休息,我則稍稍離遠了一點,我發覺我的咳嗽和胸腔里發出來的哨鳴聲會打擾大家,另外,我還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那就是夜裡有兩三次,我用樹葉搭起一道屏障,把臉伸到下面,慢慢地點燃一根煙,稍稍享受一下生活。
接下來的事情像一個模模糊糊的空洞,血液漸漸離開了丁第,丁第漸漸離開了我們,山民們自告奮勇去埋葬他。儘管山洞里到處是嘔吐的穢物和冷汗的氣味,我還是留在裏面想休息一會兒,奇怪的是,我突然想起了過去最要好的一個朋友,那時我還沒有中斷我的人生軌跡,突然遠離我的國家,不遠萬里,來到路易斯這裏,來到這個島上登陸,來到這個山洞之中。我算了算時差,想象著就在此刻,星期三,他也許快要到他的醫院了,也許正把他的帽子掛到衣架上,翻一翻收到的信件。這並不是我的幻覺,我想,這些年來我們在城裡住得那麼近,經常在一起談政治,談女人,談我們讀的書,每天在醫院里見面;他每一個表情我都是那麼熟悉,那些表情已經不再只屬於他,而是包含了那段歲月里我的整個世界,包括我自己,我的女人,我的父親,我的報紙和報紙上那些誇大其詞的社論,我中午和值班醫生一起喝的咖啡,我讀的書,我看的電影,還有我的理想。我問自己,我的朋友對這一切,對路易斯,對我,都會怎麼看待,我彷彿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答案(可這一定是發燒的緣故,該吃些奎寧),一張自鳴得意的臉,上面寫著舒適的生活,優選的出版物,一把得心應手、聲譽良好的手術刀。甚至不用他開口我就知道他要對我說,你這場革命只不過是……沒有必要,就是這樣,這些人不可能接受一場革命,因為這會使他們九_九_藏_書種種行為的真實意圖都大白于天下,比如他們會按時定點地發些不費吹灰之力的善心,中規中矩地分攤善款,和同類人在一起的時候可以顯得天真無邪,在沙龍里大談反種族主義,可是夥計,這姑娘怎麼竟然要嫁給一個白黑混血兒呀,他們信天主教,每年拿股息,在旗幟飄揚的廣場上參加各種周年慶典,他們木薯一般索然無味的文學,限量本和純銀裝飾的馬黛茶具構成的民間文化,卑躬屈膝地參加外交會議,或早或晚迎來無可避免的死亡(奎寧,奎寧,我的哮喘又發作了)。可憐的朋友,我想想就替他難受,他像傻瓜一樣維護著那些註定會隨他而去、再好些也會隨他的子女而去的虛假的價值;他自己擁有的只不過是一家醫院和一座頗為講究的房子,卻維護著封建權力之下的產權和毫無限度的財富;他太太的那種資產階級的天主教迫使他到情人們身上去尋找安慰,他卻不遺餘力地維護著教會的原則;警察在到處關閉大學、審查出版物的時候,他卻仍維護著某種所謂的個人自由;維護這一切,不過是出於恐懼,他對革命心存畏懼,他懷疑,他不信任,因為在他生活的那個可憐迷惘的國度里,這些就是全部的神聖。我正想著,突然中尉一路小跑進了山洞,大喊著路易斯還活著,說剛剛和北邊聯繫上了,路易斯活得好好的,他帶了五十個山民上了山,他們先前在一片窪地里偷襲了一個營的政府軍,弄到了不少武器。我們像傻子一樣互相擁抱,說了一大堆後來好長時間里都讓我們一想起來就臉紅的話,因為只有這個,再加上吃烤羊羔肉、向前進,才是唯一有意義的事,唯一重要而且越發重要的事,在那一刻,我們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我們用同一根木柴點燃各自的煙,然後擦乾被煙熏出來的眼淚,大家都知道,煙當然是有催淚功能的。
「瞧瞧你戴了副什麼樣的眼鏡子呀。」路易斯說了話。
和每次一樣,他把「切」這個音發得很難聽。
中尉又點燃一支煙,出去安排宿營的事,順便認識一下新來的夥伴;我留在丁第身旁,他的生命在緩緩流逝,幾乎沒什麼痛苦。這就是說,路易斯死了,羊羔肉好吃極了,這天晚上我們會增加到九至十人,而且有了能繼續戰鬥的彈藥。這是什麼樣的消息呀!像是某種冰冷的瘋狂,一方面給現在的我們送來了人員和食物,可另一方面又把我們的前景毀滅殆盡,一則消息和一隻烤羊羔的味道宣告了我們這次行動的根本理由已不復存在。洞中黑黢黢的,我盡量讓我的煙燃得久一些,只覺得此刻無法允許自己接受路易斯死亡的現實,我只能把它當作我們作戰計劃中的一條,因為要是巴勃羅也死了,按照路易斯的意思,我就要領頭,這事兒中尉和所有的同伴都知道,我只能接過指揮權,帶大家進到山區,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戰鬥。我感覺自己閉上了雙眼,記憶中的幻覺再一次浮現,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路易斯摘下了自己的臉,遞給我,我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臉,說:「不,不,別這樣,路易斯。」當我重新睜開眼的時候,中尉已經回來了,正查看著丁第的情況,丁第呼吸得越發急促了。中尉說,又從山上來了兩個小夥子加入我們,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彈藥,油炸甘薯,一隻小藥箱,政府軍在東邊的山裡迷了路,離這裏五十米遠有一眼清澈的山泉。但他沒有看我的眼睛,他嘴裏叼著香煙,好像是在等我開口說點什麼,等我首先提起路易斯。
準備有尊嚴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人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擺脫敵人追趕的,槍聲逐漸稀落,我們的耳邊響起了那些慣常的叫罵聲:「膽小鬼,害怕了吧,怎麼不過來了?」突然間一切沉寂,樹木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生機勃勃,友善而親切,地面依然崎嶇不平,該照料傷員了,水壺裡只剩下不多的朗姆酒,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著,傳來了嘆息聲,夾雜著几絲抱怨,休息一會兒,抽上一口煙,繼續前行,向上攀爬,儘管我喘得連肺都快從耳朵里蹦出來了,巴勃羅在一旁對我說:「聽著,夥計,你把繃帶給我打成四十二碼的了,可我的腳是四十三碼的。」四下里傳來了一陣笑聲,山頭上有個小小的農舍,主人有一點調過味的木薯,水也是清涼的,一貫辦事認真的羅貝托掏出四個比索付賬,於是,先是那農夫,後來是大傢伙兒,全都笑得差點岔了氣,昏昏欲睡的中午,大家不得不忍痛放棄休息,就像是看著一個曼妙無比的姑娘走過,只能眼巴巴地看看那雙美|腿。
埃內斯托·切·格瓦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