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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病人的健康

萬火歸一

病人的健康

佩帕照辦了,雖然她也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一句接一句地往下寫,明知道媽媽並不會看。這天晚上,她對卡洛斯說,當她在媽媽床邊寫信的時候,她有百分百的把握,這封信媽媽既不會看也不會在上面簽名。媽媽始終閉著眼睛,直到該喝湯藥的時候才睜開,好像她已經把這事兒忘了,好像她在想別的事情。
「等著瞧吧,」卡洛斯說,「說不定哪天她又會想起來,要咱們把電話機給她拿過去的。到那時候……」
「瞧你還說這話,」柯萊麗雅姨媽說,「你每次一提到兒子,眼睛都亮起來了。」
「嗯,既然你們提起這個,我倒有個想法,最好同瑪利亞·勞拉談談,」羅克舅舅說了話,「最合情合理的就是她考完試了,過來一趟,給你媽媽說阿萊杭德羅還是無法成行。」
「你寫就行了。告訴他好好照顧自己。」
「和巴西?哦,是的,是有點兒不大妙,」醫生說,「但願那些政治家有解決問題的智慧吧……」
「為什麼不能出遠門?」媽媽問道。
「別呀,人家好不容易離開你,出去透透氣……」
「阿萊杭德羅打小就最聰明,」媽媽說,「就像卡洛斯做事最能堅持一樣。」
「還有阿萊杭德羅,他有遠大前程。」
「但柯萊麗雅姨媽又沒什麼大事兒,媽媽。阿萊杭德羅都沒回來看過你,你想想……」
「他們總拿舌頭舔了郵票再貼,」媽媽總是這麼說,「誰都知道,那上頭儘是細菌,留在舌頭上了還會繁殖。不過還是把這張郵票給他吧,反正他已經有了那麼多張,多一張也……」
「這是秘密,」媽媽說道,「是我的小兒子和我之間的秘密。」
「像是故意的,」媽媽說,「看著吧,他也不會回來的。」
「確實,」羅克舅舅說道,「誰不知道那老頭兒的壞脾氣。」
「誰也沒說那個,孩子。可我要告訴你,你媽媽是那種堅持到底的人。這是我們家族的性格,小子。」
「這和我血液的溫度沒什麼關係,」羅克舅舅說道,「做還是不做,就一句話。」
「媽媽,勞駕你不要這麼操心好不好。你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身體調理好一點,跟柯萊麗雅和瑪諾麗塔一起到農莊去晒晒太陽呢?」
柯萊麗雅姨媽突然感覺不太舒服,一時間家裡慌作一團,有好幾個小時,誰都來不及做出反應或者討論出個應對辦法,就連一向處事老到的羅克舅舅也束手無策。電話打到了卡洛斯的辦公室,羅莎和佩帕打發走了學習鋼琴和聲樂的學生,連柯萊麗雅姨媽也在擔心媽媽的身體,勝過擔心她自己。她確信自己的病問題不大,可媽媽的血壓和血糖情況太糟糕,不能把這種令人不安的消息告訴她。大家都非常清楚,是博尼法斯大夫最先理解並且贊成對她隱瞞阿萊杭德羅的事。要是柯萊麗雅姨媽不得不卧床休息,也得想個辦法讓媽媽不要去懷疑她病了,阿萊杭德羅那件事就已經讓大家很艱難,現在又雪上加霜;只要一不留神,她就會知道真相。家裡房子倒是挺大,可也不能不考慮到媽媽敏銳的聽覺,以及她那神奇的本領:她總能猜到家裡每一個人的位置,這讓大家都很不放心。佩帕是用樓上的電話打給博尼法斯大夫的,她告訴她的兄弟姐妹,大夫會儘快趕到,他們要把柵欄門虛掩著,這樣大夫來的時候就不用叫門了。柯萊麗雅姨媽已經昏厥過去兩次了,而且說她頭疼得受不了,羅莎和羅克舅舅忙著照看她的時候,卡洛斯則在媽媽那裡,給她講和巴西發生外交衝突的消息,讀最近的新聞給她聽。這天下午,媽媽興緻很高,也沒有腰疼,平日午睡時總會疼上一回的。她見人就問出什麼事兒了,怎麼大家看上去都神情緊張,家裡人顧左右而言他,談論著低氣壓以及麵包添加劑的不良後果。喝下午茶的時候,羅克舅舅來陪媽媽聊天,卡洛斯這才騰出身來去洗了個澡,然後去樓下等大夫。柯萊麗雅姨媽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就是在床上挪動還有點費力,第一次昏厥醒過來以後,她就把過去操不完的心都放下了。佩帕和羅莎輪流陪著她,端茶倒水,她卻沒說話;黃昏時分,家裡平靜了下來,兄弟姐妹們互相商量了一下,都說柯萊麗雅姨媽的病大概真的不太要緊,也許明天下午她就可以回到媽媽的卧房裡去,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你瞧,」羅克舅舅對卡洛斯說,這天晚上他們倆單獨留下來玩了盤多米諾骨牌,「我看要壞事兒。得想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了,要不然,她遲早會明白真相的。」
卡洛斯大聲朗讀著,他感覺媽媽並沒有像以前那樣仔細聽。她不時看看鍾,這是她不耐煩的標誌。七點鐘羅莎就應該把湯和博尼法斯大夫開的葯端來的,可這會兒已經七點五分了。
葬禮后的第三天,阿萊杭德羅的最後一封信到了,信里一如既往地問起媽媽和柯萊麗雅姨媽的身體狀況。是羅莎拿到的信,她把信拆開,不假思索地讀了起來,淚水突然湧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雙眼,意識到自己在讀信九-九-藏-書時,心裏想的是怎麼告訴阿萊杭德羅媽媽去世的消息。
媽媽仔細聽瑪利亞·勞拉講了阿萊杭德羅骨折的情形,還對她說讓他多揉揉,說她父親有一次在馬坦薩斯從馬上摔下來,多揉一揉可管用了。緊接著,彷彿還在說同一句話,媽媽又問能不能給她滴幾滴柑橘花精油,清神醒腦是最管用的。
這天下午他們寫了信,而且念給媽媽聽了。在等阿萊杭德羅回信的日子里(柯萊麗雅姨媽身體還不錯,可瑪諾麗塔的醫生還是堅持讓她多呼吸呼吸農莊的新鮮空氣),和巴西之間的外交局勢愈發緊張了,卡洛斯告訴媽媽,阿萊杭德羅的信耽擱些日子也不足為奇。
媽媽看了看他,這樣毫不遲疑地作答好像讓她有點吃驚。她輕輕嘆了口氣,換了話題。這天晚上她比以往精神要好些,博尼法斯大夫滿足地離開了。第二天,柯萊麗雅姨媽病倒了;雖說昏厥看上去只是一時的事,可博尼法斯大夫跟羅克舅舅談了談,建議他們還是找一家療養院,讓柯萊麗雅姨媽去住院。媽媽此時正在聽卡洛斯給她念晚報上有關巴西的新聞,大家告訴她柯萊麗雅姨媽犯了偏頭痛,不能下床。他們有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可羅克舅舅在和博尼法斯大夫談完話之後就灰心喪氣,只有靠卡洛斯和幾個女孩拿主意了。羅莎想到了瑪諾麗塔·巴耶的農莊,那兒空氣好;就在柯萊麗雅姨媽犯偏頭痛的第二天,卡洛斯把談話掌握得尤為巧妙,最後竟好像成了媽媽自己提出建議,讓柯萊麗雅姨媽到瑪諾麗塔的農莊去住些日子,那樣會有益她的健康。卡洛斯的一個同事主動開車把柯萊麗雅姨媽送去,對偏頭痛病人來說,坐火車去會太疲憊。柯萊麗雅姨媽首先提出要去跟媽媽道個別,卡洛斯和羅克舅舅攙著她慢騰騰地過去,媽媽叮嚀她坐現在這種汽車要注意別受涼,提醒她記得每天晚上吃點兒水果,有助於通便。
在羅克舅舅開口回答之前,羅莎早已把嗅鹽的小瓶子拿在了手裡。博尼法斯大夫也立即趕到,整個過程就發生在這幾個小時里,卻是漫長的幾個小時,博尼法斯大夫直到深夜才離開。兩天後,媽媽覺得她已經好了,要佩帕給阿萊杭德羅寫封信。佩帕沒弄清情況,像往常一樣拿著記事本和鉛筆過來,媽媽卻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傻媽媽。」他說,盡量讓自己什麼都別想。
「可是,雖說阿萊杭德羅每封信里都提到瑪利亞·勞拉,媽媽卻再沒有打聽過她的事情,你不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快結冰了嗎?」
「你瞧瞧,我這才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我這個臭外甥下不了決心回來看我們,」羅克舅舅說道,「他知道你身體還沒恢復,他不想讓你擔心。」
「也許是這孩子覺得把這稱呼寫在紙上會有點兒傻吧。口頭上叫你是一回事兒……他怎麼叫你來著?」
「一直照顧我……」媽媽說道,佩帕緊緊抓住羅莎的手,因為這句話讓一切都恢復了原狀,這漫長而必要的喜劇全盤複原。可卡洛斯站在床前,看著媽媽,彷彿知道她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好吧,行了行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和尊重不尊重沒有關係。」
「給農莊打個電話,問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媽媽吩咐道。
「回不回來是他的事,」媽媽說,「你就寫信告訴他,柯萊麗雅病了,他應該回來看看她。」
「好女兒,那她要在那兒住多長時間呢?」
「全怪瑪利亞·勞拉,」羅莎說,「是她把這想法灌進我們腦子裡的,我們才沒法再表現得那麼自然。再加上柯萊麗雅姨媽……」
可媽媽一直沒有要求把電話拿給她,讓她親自與柯萊麗雅姨媽通電話。每天早晨她都會問有沒有農莊的消息,然後就靜靜地待在那裡,靜默中,時間彷彿是用一劑又一劑的藥方或是一杯接一杯的湯藥來衡量的。羅克舅舅帶來《理性報》,給她讀和巴西交惡的新聞,但她一點也不在意送報的人來得晚了,或者羅克舅舅因為鑽研象棋問題而耽擱了時間。慢慢地,羅莎和佩帕覺得,對媽媽來說,讀不讀報上那些消息,給不給農莊打電話,阿萊杭德羅來不來信,都無所謂了。可他們又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時不時地,媽媽還會抬起頭來,用她一貫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們,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改變,沒有一絲屈服。一切變成了例行公事,對羅莎來說,每天對著電話線另一頭的黑洞聊天再簡單平常不過了,就好像羅克舅舅可以看著大甩賣廣告和足球新聞連綿不絕地讀出編造的電訊,或者卡洛斯不時進來講起他造訪奧拉瓦利亞農莊的種種趣聞,還帶來幾籃水果,是瑪諾麗塔和柯萊麗雅姨媽送給他們的。甚至在媽媽最後的幾個月里,他們也保留著這種習慣,儘管已經沒有多大意義。博尼法斯大夫告訴他們,感謝上天,媽媽不會受多大罪,她的生命會不知不覺地熄滅。可媽媽直到最後一刻都很清醒,孩子們圍在她身旁,已經無法掩飾他們的情緒。
說到底,誰也九_九_藏_書沒有覺得瑪利亞·勞拉的奇想過分荒謬。還是柯萊麗雅姨媽把大家的感受歸結為一句話:在像他們這樣的家庭里,責任就是責任。羅莎被派去諾瓦里家,可瑪利亞·勞拉哭得昏天黑地,沒辦法,只能尊重她的決定;佩帕和羅莎從這天下午起就開始渲染輿論,說這可憐的姑娘學習任務太重,她太累了。媽媽什麼都沒說,星期四再次到來時,她也沒問起瑪利亞·勞拉。到那個星期四,阿萊杭德羅去巴西有整整十個月了。公司對他的工作太滿意了,幾個星期之後,又向他提出續簽一年合同,條件是他立刻出發到貝倫去建另一座工廠。羅克舅舅認為這太棒了,對於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來說,這可是極大的成就。
「這話我不愛聽,」媽媽說,「柯萊麗雅早該回家了。」
佩帕和羅莎對這個稱呼一無所知,問卡洛斯,他也只是聳了聳肩。
「腳踝那兒骨折了?」媽媽追問道。
瑪利亞·勞拉和羅莎乾巴巴地議論了幾句,茶盤端上來了,瑪利亞·勞拉給媽媽念了幾段阿萊杭德羅的信,信里說所有的外國技術人員都被臨時安頓在酒店裡,他覺得太好笑了,住在華麗的酒店裡,由政府來埋單,靜候外交官們化糾紛于無形。媽媽沒有任何反應,喝了一小杯椴樹花沖劑,就打起了瞌睡。幾個姑娘又在客廳里繼續聊了會兒天,心裏輕鬆了許多。瑪利亞·勞拉剛準備走,突然想起了電話的問題,便對羅莎說了。羅莎記得卡洛斯好像也想到了這一點,然後告訴了羅克舅舅,羅克舅舅只是聳了聳肩。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做個鬼臉,繼續看他的報紙。可羅莎和佩帕還是把這個問題告訴了卡洛斯,卡洛斯說這事兒他沒法自圓其說,除非接受那個大家都不想接受的事實。
「這不是我的想象,這是事實,」瑪利亞·勞拉說,「我不會再來了,羅莎,你們讓我幹什麼都可以,可我不會再踏進那個房間了。」
「不是重病最好。可給他寫封信又不費你什麼事兒。」
媽媽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口述著。她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她是真想見到阿萊杭德羅,哪怕只有幾天也好。阿萊杭德羅也該挂念著瑪利亞·勞拉,倒不是說他太冷落未婚妻,但愛情不能只靠千里之外的甜言蜜語和種種諾言來維繫。不管怎樣,她希望阿萊杭德羅儘快給她來信,帶來些好消息。羅莎注意到媽媽這一回簽名之後沒有親吻信紙,而是死死盯住這封信,彷彿要把它印在自己的腦海里。「可憐的阿萊杭德羅。」羅莎想道,背著媽媽匆忙畫了個十字。
「有這事兒嗎?好奇怪呀,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現在你們可以好好休息了,」媽媽說,「我們不會讓你們再這麼辛苦了。」
阿萊杭德羅的事要糟糕得多,因為他出車禍去世了,當時他剛抵達蒙得維的亞,正準備去一個工程師朋友的家。已經過去近一年了,可是對這個家來說,這依然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只除了媽媽,因為於她而言,阿萊杭德羅是去了巴西,累西腓有一家大公司委託他在那裡建一座水泥廠。自從博尼法斯大夫發出警告之後,大家也不敢把這消息一點一點地告訴媽媽,暗示她說阿萊杭德羅出了意外,受了點輕傷之類。就連最初有些不解的瑪利亞·勞拉,也承認無法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卡洛斯和瑪利亞·勞拉的父親一起去了趟烏拉圭,帶回了阿萊杭德羅的遺體,這邊全家人都在照看媽媽,因為那一天她心情不好,很難應付。工程師俱樂部答應在他們那裡給阿萊杭德羅守靈,忙於照看媽媽沒法脫身的是佩帕,她連阿萊杭德羅的棺材都沒能看上一眼,其他人則輪流守著,還有陪伴可憐的瑪利亞·勞拉,她悲傷不已,眼淚都流不出來。和以往一樣,最後的主意還是要由羅克舅舅來拿。天快亮的時候,他同卡洛斯談了談,卡洛斯埋頭趴在餐桌的綠色檯布上,為自己的兄弟無聲地哭泣著,就在這個地方,他們曾經多少次一起打牌呀。後來柯萊麗雅姨媽也過來了,媽媽一整夜都睡著,這會兒倒不用替她操心。在羅莎和佩帕的默許下,大家決定了首先要採取的措施,先把《國民報》藏起來——有時媽媽也會打起精神看上幾分鐘報紙,同時所有人都贊同羅克舅舅的主意。就說有一家巴西公司和阿萊杭德羅簽了個合同,他得在累西腓待上一年,阿萊杭德羅只有幾個小時來做準備,只得中斷了在工程師朋友家短暫的休假,收拾好箱子,登上了最近的一班飛機。媽媽要明白現在時代不同了,那些公司老闆才不管別人怎麼想,但是等到年中,阿萊杭德羅總能想辦法休上一個星期的假,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媽媽似乎不太情願地接受了這個消息,當然她還是哭了一會兒,大家趕緊拿出嗅鹽給她聞聞。卡洛斯最懂得怎麼逗她開心,對她說,家裡的小兒子剛有了點成就,這樣哭哭啼啼的太難為情了,而且如果阿萊杭德羅知道大家是這樣對待他簽了合同九*九*藏*書的消息,會不高興的。媽媽果然安靜下來,還說為了遙祝阿萊杭德羅健康,想喝一小口馬拉加的甜葡萄酒。卡洛斯突然衝出去找葡萄酒,卻是羅莎把酒拿了回來,還和媽媽一起幹了杯。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懂得什麼是尊重,」她的語氣其實並不十分在意,「雖說我們年輕時還沒人用打字機,可就算是能用,我也絕不敢用這玩意兒給我父親寫信,你肯定也不敢。」
媽媽看完了阿萊杭德羅閃爍其詞的回信,一句話也沒說。信中說等到工廠第一階段完工,他一定爭取請上幾天假。這天下午,瑪利亞·勞拉來的時候,媽媽請她也勸勸阿萊杭德羅,讓他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趟,哪怕是一個星期也行。瑪利亞·勞拉後來告訴羅莎,媽媽是在別人聽不見的情況下對她說的。還是羅克舅舅最先提出了建議,其實這辦法大家也都想過好多次,只是誰也沒有勇氣把話挑明罷了。當媽媽又向羅莎口述信件讓阿萊杭德羅回來的時候,羅克舅舅下了決心,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試一試,看媽媽能不能抗得住第一個壞消息。卡洛斯諮詢了博尼法斯大夫,大夫的意見是,審慎行事,準備些藥水。在一段必要的等待之後,一天下午,羅克舅舅過來坐在媽媽床邊,羅莎在葯櫃旁邊沏著馬黛茶,眼睛望向窗外的陽台。
「這話不假,我是沒什麼可抱怨的。要是他們的父親能看見他們長這麼大該開心壞了。女孩們個個都是好姑娘,可憐的卡洛斯,一看就是我們家出來的好小伙。」
「我在想,柯萊麗雅什麼時候回來呀。」媽媽說道。
「是呀,可你們不是說,她這病沒什麼事嗎。」
「我猜她是不想讓你煩心。」
「因為他有隻腳出了點兒問題,好像是吧。我記得是腳踝那兒。得問問瑪利亞·勞拉到底怎麼回事。老諾瓦里說是骨折了還是怎麼著了。」
「你說得沒錯,」羅克舅舅說道,一面在心中疑惑,瑪利亞·勞拉怎麼會冒出那種念頭,「說真的,姐姐,你的孩子們個個都沒得說。」
「哦,對。」媽媽應道。
媽媽看著他,好像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麼。
「這很荒謬,」卡洛斯說道,「既然我們已經習慣了把這齣戲演下去,就無所謂多一出還是少一出。」
「那你把信送進去呀。」佩帕說這話時雙眼盈滿淚水,她用紙巾擦了擦眼睛。
「還能怎麼樣呢,舅舅?我能做到的就是偽造個簽名。我覺得媽媽會把這事兒忘掉的,你也別太在意了。」
「你看看,」媽媽說,「我覺得應該給阿萊杭德羅寫封信,讓他回來看看他姨媽。柯萊麗雅一向最疼他,他應該回來一趟。」
一切都難之又難,因為在這段時間里,媽媽的血壓更高了,家裡人有時會懷疑,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起著作用,是不是他們的舉止中有什麼露餡兒的地方,儘管大家慎之又慎,強顏歡笑,還是有一絲不安或是沮喪給媽媽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但這是不可能的呀,因為即便是假裝去笑,到最後都會和媽媽一起真的哈哈大笑起來,有時候沒在媽媽跟前,他們也會互相開開玩笑、推搡一番,不過緊接著就會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詫異地望著彼此,佩帕滿面通紅,卡洛斯低下頭,點燃一支煙。說到底,唯一要緊的是把時間混過去,別讓媽媽有所察覺。羅克舅舅跟博尼法斯大夫談過了,大家也一致同意要把這場善意的哄騙喜劇一直演下去,哄騙喜劇這個詞兒還是柯萊麗雅姨媽的創造。唯一讓人擔心的是瑪利亞·勞拉到家裡來的時候,因為媽媽理所當然地要一次又一次地談起阿萊杭德羅,她想知道是不是等他從累西腓回來他們就會立即結婚,又擔心她這個發瘋的兒子會不會再接受另一份合同,去那麼遠的地方待那麼長的時間。瑪利亞·勞拉這時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甚至把自己捏傷,大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不時地進到卧室里分散媽媽的注意力,解救瑪利亞·勞拉,可是有一天,媽媽問柯萊麗雅姨媽,為什麼每回瑪利亞·勞拉來看她,大家都這樣急著來找她,好像只能趁這會兒跟她相處似的。柯萊麗雅姨媽放聲大笑,說這是因為大家都在瑪利亞·勞拉身上看到了阿萊杭德羅的影子,所以每次她一來,大家就都想要和她待在一起。
媽媽不置一詞,也許是因為離阿萊杭德羅請假的日子還早吧,但一天晚上,她突然向博尼法斯大夫發問,和巴西之間的局勢是不是像報紙上說的那麼嚴重。
「奇怪,」媽媽邊說邊摘下眼鏡,看著天花板上的嵌線,「阿萊杭德羅已經寄來五六封信了,卻沒有一回叫我……嗯,這可是我們倆的一個小秘密。很奇怪,你知道的。為什麼他連一回都沒這樣叫過我?」
媽媽也笑了,並且想起來這幾天該收到阿萊杭德羅的信了。信真的到了,羅克舅舅把信連同下午五點鐘的茶一起送了進來。這一回媽媽想親眼看看這封信,讓人拿來了老花鏡。她用心地讀著,好像每一句話九九藏書都是一口需要反覆品鑒的美味。
「你說得有道理,瑪利亞·勞拉太好了,」媽媽說,「我那個無賴兒子配不上她,真真的。」
「我是沒轍了,舅舅。最好是能讓阿萊杭德羅回信寫點兒什麼事,能讓她再高興上一段時間。可憐她身體這麼虛弱,我真沒法想象,如果……」
「鄉下的空氣會對你很有益處的,」媽媽說道,「可對柯萊麗雅就……佩帕,你今天給農莊打電話了嗎?哦,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你給我說過的……好吧,柯萊麗雅走了三個星期了,你瞧……」
過了一天,媽媽把羅莎叫來,口授了一封給阿萊杭德羅的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休假,回來一趟是不是要花很多錢。她還給他講了講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說卡洛斯剛剛被提了職,跟佩帕學鋼琴的一個學生得了獎。她還告訴他,瑪利亞·勞拉每個星期四都來看她,一次不落,可她學習太刻苦了,對眼睛不好。信寫好之後,媽媽在結尾用鉛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輕輕地吻了一下信紙。佩帕說要去找個信封,便站起身來,柯萊麗雅姨媽拿來了五點鐘要吃的葯,以及要插在櫥柜上花瓶里的鮮花。
羅克舅舅想辯白兩句,可卡洛斯走到他身邊,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媽媽一點一點陷入了昏睡,最好別去打擾她。
「哦,對。」媽媽又重複了一遍,眼睛看著天花板,「告訴佩帕給他寫封信,她知道的。」
「那當然了,」媽媽說,「喂,你去告訴羅莎,讓她快一點兒行不行。」
羅克舅舅坐在她身旁,快快樂樂地撫摸著她的手,說她在犯傻。佩帕和羅莎假裝在櫥櫃里找什麼東西,她們明白瑪利亞·勞拉說得對;她們明白了大家在某種程度上一直都知道的事實。
「我?」媽媽看著卡洛斯,那眼神像是驚奇,又像是反感,還有點兒像受了侮辱。卡洛斯笑起來,以掩飾自己的情緒(佩帕剛打過電話,柯萊麗雅姨媽病情危急),他吻了吻她的面頰,就像吻一個調皮的小姑娘。
阿萊杭德羅回信的口吻再正常不過了,他解釋道,本來是不想把骨折的事情告訴她的,怕她擔心。一開始醫生弄錯了,給他打了石膏,後來又得重新換過,可他現在已經好多了,再過幾個星期他就可以下地走路。總共得要兩個月時間吧,不過糟糕的是,他的工作在最緊要的時刻被落下一大截,這樣一來……
「今天諾瓦里家打電話來了,好像是瑪利亞·勞拉有了阿萊杭德羅的消息。他沒什麼大事兒,不過這幾個月不能出遠門了。」
「別這樣,」羅莎說道,「你怎麼能那樣想?」
羅莎和佩帕一直在旁邊,不時接幾句話,這樣,瑪利亞·勞拉努力堅持住了,當媽媽說起這壞小子未婚夫竟然不吭一聲,一走就是這麼遠時,她甚至還微笑了一下。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世界變得瘋狂了,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做什麼都沒時間。後來媽媽又開始講起那些大家都無比熟悉的祖輩往事,咖啡送來了,卡洛斯也進來插科打諢,講講故事,羅克舅舅有時在卧室門口站一會兒,一臉好脾氣的樣子望著他們,就這樣一直到媽媽該休息的時間,一切如常。
媽媽的日子過得不容易,雖說她很少抱怨,但還是有必要想各種辦法陪陪她,盡量分散她的注意力。阿萊杭德羅葬禮的第二天,她覺得奇怪,瑪利亞·勞拉怎麼沒像以往那樣在星期四來看她,佩帕下午就去了諾瓦里家和瑪利亞·勞拉談了這件事。與此同時,羅克舅舅正在一個律師朋友的書房裡把事情的原委解釋給他聽,律師答應馬上給他在累西腓工作的兄弟寫封信(在媽媽家裡說出累西腓這個地名可不是隨意而為),通信的事情就算安排好了。博尼法斯大夫也彷彿是順便來看了看媽媽,檢查過她的視力后,他說情況好多了,但還是勸她這些天不要看報紙了。柯萊麗雅姨媽會把那些最有意思的消息告訴給她,幸好媽媽不喜歡聽新聞廣播,因為內容太俗氣,而且每過一會兒就會插播可疑的藥品廣告,敢去吃這些葯的人簡直是拿命在賭博。
「對,我的好孩子,」媽媽對她說,眼裡滿含柔情,「你看書把眼睛都熬紅了,這可不好。用點兒金縷梅敷一敷,那是最管用的。」
佩帕不知道,但她可以回頭去問問博尼法斯大夫,是他建議換個環境透透氣的。過了好幾天,媽媽才又舊話重提(這時柯萊麗雅姨媽在療養院又昏厥過去了,羅莎和羅克舅舅輪流陪護)。
「看看他們給他的這份新合同……這麼著吧,等精神頭好一點兒,你給你兒子寫封信;他這會兒準是心驚膽戰的,想著續簽合同這事兒會讓你不太高興。」
佩帕寫了信,可心裏沒多大把握該給阿萊杭德羅說些什麼,然而有一點她確信無疑,那就是最好寫出一份完整的文本,免得回信會自相矛盾。而阿萊杭德羅那邊,媽媽肯理解他自然非常高興,面前這個機會是尤為難得的。腳踝恢復得非常好,一旦徹底痊癒,他一定會請假回來和他們待上半個月。媽媽輕輕點了點頭,然九*九*藏*書後就問《理性報》到了沒有,她想讓卡洛斯給她念幾條電訊。家裡的大小事情沒費多大勁就安排得有條不紊,現在看起來不會再有什麼意外,媽媽的健康狀況穩定了下來。兒女們輪流陪伴,羅克舅舅和柯萊麗雅姨媽隨時進進出出。晚上卡洛斯給媽媽念報紙,上午是佩帕念。羅莎和柯萊麗雅姨媽負責給她喂葯洗澡,羅克舅舅在她房間里一天喝上兩三次馬黛茶。媽媽從未落單,也從未問起瑪利亞·勞拉。每三個星期她會收到阿萊杭德羅的消息,但不做任何評論,她對佩帕說寫封回信,然後就說起別的事情,總是一如既往地聰明、親切,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天曉得這傢伙能不能回來一趟,」羅莎彷彿不經意地說了句,「他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要是為這件事跟公司鬧得不愉快那就沒意思了。」
一家人就這樣慢慢習慣了,瑪利亞·勞拉更艱難一些,但好在她只有每個星期四才來看媽媽;一天,阿萊杭德羅的第一封信到了(媽媽已經問了兩次,怎麼還沒有他的消息),卡洛斯在床頭給她讀了信。阿萊杭德羅很喜歡累西腓,他談到了港口,談到賣鸚鵡的小販,還談到了那裡好喝的冷飲,他說那裡的菠蘿便宜得就像不要錢一樣,咖啡也貨真價實、濃香四溢,家裡每個人聽了都直流口水。媽媽讓把信封拿給她看看,還說把郵票送給莫洛爾達家的小男孩,這孩子集郵,雖然媽媽並不喜歡孩子們玩郵票,因為這些東西可是哪兒都去過的,而孩子們玩過以後從來不知道洗手。
「好了,」卡洛斯邊說邊把信疊起來,「你看見了,什麼事兒都沒有,這傢伙沒什麼大問題。」
羅莎給農莊打了電話,那邊的人告訴她,柯萊麗雅姨媽好一些了,只是覺得身子還有點兒虛,所以想多待幾天。奧拉瓦利亞那邊天氣棒極了。
「羅克,你這麼稱呼他也太不像話了。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喜歡聽你叫他老頭兒,可你總是無所謂。別忘了媽媽生起氣來有多可怕。」
「你要我們跟你說多少次呀?柯萊麗雅姨媽又不是生了什麼重病。」
「我也想啊,但總有些不太對勁的感覺。現在我每次進她的房間,總是感覺要被嚇一大跳,簡直像要掉進一個陷阱。」
這天下午,瑪利亞·勞拉先開了口。臨走前,在客廳里,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羅莎,羅莎看著她,好像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這樣四五個月過去了,阿萊杭德羅在一封信里說他現在很忙(可是他忙得很開心,因為對一個年輕的工程師來說,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媽媽堅持說,現在他該休假回一趟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回信由羅莎執筆,她覺得這一回媽媽口述得特別慢,好像每句話都要斟酌半天。
羅莎花了整整兩個鐘頭才說服了瑪利亞·勞拉,她們是最好的朋友,瑪利亞·勞拉很愛他們一家,甚至也愛媽媽,雖然有點害怕她。他們必須新寫一封信,瑪利亞·勞拉把信連同一束鮮花和媽媽愛吃的橘子糖一起帶了過來。是的,謝天謝地,最難的幾門功課都已經考完了,她可以去聖文森特休息幾個星期。
「當然沒什麼事。她現在留在那裡就是因為高興,也可能是想陪陪瑪諾麗塔;你知道她們有多要好。」
「你們大家對我太好了,」媽媽說話時帶著柔情,「你們費了那麼多心思,一直不讓我難過。」
他們誰都下不了決心去給媽媽念阿萊杭德羅的回信。大家聚在餐廳里,看著柯萊麗雅姨媽坐過的空位子,面面相覷,猶豫不決。
星期五下午,瑪利亞·勞拉來了,說自己現在忙著學習,要準備建築學的考試。
「哦,在農莊里住上些日子,她就會好的。這幾個月她有點累;我想起來了,瑪諾麗塔有一回對她說過,讓她到農莊一起住幾天。」
「柯萊麗雅面色潮|紅,」下午,媽媽對佩帕這樣說,「我看不是什麼好事兒,你說呢?」
就在這段時間,羅克舅舅開始給她讀同巴西關係緊張的消息。最初他還把這些消息寫在報紙邊緣的空白處,可媽媽根本就不管他念得好不好,幾天之後,羅克舅舅也就習慣了現編現造。起初,他在念那些令人不安的電訊時還會稍加評論,說這可能會給阿萊杭德羅和其他在巴西的阿根廷人帶來些麻煩,但是媽媽好像對這些事沒多大興趣,他也就不再評論了,但每過幾天形勢會被描述得更嚴峻一些。阿萊杭德羅在信里還談到有斷交的可能,不過他帶著年輕人慣有的樂觀,堅信外交官們會解決這些爭端。
這天夜裡媽媽睡得很不踏實,天剛亮就問起柯萊麗雅怎麼樣了,好像這麼一大早就能得到農莊的消息似的(柯萊麗雅姨媽剛剛去世了,他們決定在殯儀館為她守靈)。八點鐘,他們從客廳里給農莊打了個電話,為的是讓媽媽能聽見對話,電話里說謝天謝地柯萊麗雅姨媽這一夜過得不錯,但瑪諾麗塔的醫生還是建議她趁天氣不錯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卡洛斯因為公司盤點結算而不用去上班,非常開心地穿著睡衣來到媽媽床前,邊喝馬黛茶,邊陪她聊天。